第八章 鐵劍光寒
方石堅大為感動,面對如此情況,丁一風不改其言,這絕不是作態,但自己的事何必連累別人?當下轉頭道:「丁兄,小弟自己的問題,不希望任何人插手,請退開。」
丁一風大聲道:「方兄以小弟為何等人,連這點朋友之義都沒有嗎?」
方石堅道:「話不是這麼說,盛情心領了,請丁兄迴避。」
丁一風悻悻地退了數步。
南宮浩聲如沉雷似的道:「姓方的,你是乖乖隨本座去投到,還是要本座費手腳?」
方石堅星目中抖露出兩道煞芒,寒聲道:「南宮幫主,刀劍無眼,如果閣下認為值得為『金龍幫』賣命的話,儘管動手,在下不負任何後果的責任。」
南宮浩大喝一聲:「八大香主何在?」
「卑職等候令!」
「拿下!」
「遵令諭!」
攔路的前面一排三老一少四中年,齊齊亮出兵刃,散開圍了上來。
丁一風一個彈步到了方石堅身邊,手中巨型摺扇晃了晃,看樣子他要出手擋這一陣,方石堅冰聲道:「丁兄,不許插手,請退遠些!」雙目棱芒畢射。
丁一風長長吁了一口氣,彈退數丈之外。
八大香主各佔地位,完成了包圍。
場面頓呈無比的緊張。
方石堅緩緩拔出鐵劍,勁貫劍身,凝神以待。
八大香主互望一眼之後,齊齊發劍攻擊,劍芒耀目生花,夾著「絲絲的」破風聲,分從四面八方,罩向方石堅,勢如狂風暴雨。
一溜烏芒,從交織的光網中暴卷而出,有若狂濤中的蛟龍破海騰空欲起。
慘號撕空,血雨飛灑,斷丸四射,夾著突發的驚呼,構成了恐怖的一剎那。
像一個裂空的暴雷,雷聲一過,場面立即靜止。
凄慘!恐怖!栗人!
五具殘缺的屍體,狼藉地上,三個活的木立當場,面上全無人色,已成了半死人,身上血漬斑斑,不知是噴染上去的,還是受了傷。
在場的,就連丁一風在內,全都喪膽亡魂,面呈土色。
這種功力,這種劍法,別說看到,連聽都不會聽說過。
黑黝黝的鐵劍,橫在方石堅的手上,他也呆了。他練成了這一招劍法,是頭一次施展,他想不到會有這麼不可思議的威力。他有些後悔,一招搏殺五名高手,不是他的本意,這太殘酷了,早知道便不用這一招,盡可以普通招式出之。
幫主「毒鷹」南宮浩,面孔已扭曲得變了形,口唇翕動了半晌,才暴吼出聲道:「小子,本座與你勢不兩立了!」探手腰間革套,掣出了一支怪樣兵器,是一隻長約兩尺半左右的鐵佛手,雙手握持,斜斜上揚。
方石堅知道事已無法善了,立即又蓄勢以待。
全場,每一個人的呼吸都似已停止了,有的在冒汗,每一雙眼睛都睜得老大,眼球似要脫眶而出。
暴喝乍傳,像一塊巨石掉落死寂的水面,南宮浩出了手。鐵佛手挾雷霆之勢,劈向了方石堅。
烏芒再閃,發出一聲刺耳如割的金鐵振嗚之聲,每個人的心弦,似要斷折。
南宮浩退了三步,鐵佛手近腕處現出了一道明顯的深槽。
方石堅面如巽血,樣子十分怕人,他這一擊,是用了全力。兵器的輕重懸殊過鉅,他是以「鐵劍」的芒尾硬挫對方的鐵佛手,若非他具有百年內力,縱使手握神兵,同樣無法辦到。
南宮浩喘了幾口氣,厲聲道:「小子,本座如殺不了你,便改名換姓。」隨著喝話之聲,鐵佛手再度揮出,但這一招的氣勢,與上一招迥然不同,緩慢而詭奇,藏有無數變化。
方石堅仗著神兵利物,無視對方招式的玄奇,使了一招「閉門謝客」,封住門戶,他無意殺人,所以只守不攻。
但事實卻全出乎意料之外,對方的招式只使出一半,便中途剎住,鐵佛手的五個指尖,地噴出五縷白霧。方石堅鼻聞異味,甫覺不妙,一陣頭暈目眩,「砰」然栽了下去,失了知覺。
南宮浩狂笑一聲,鐵佛手順勢戳去……
「住手!」丁一風身手不俗,聲到人到,用摺扇架住了鐵佛手。
南宮浩縮手收回鐵佛手,獰聲道:「丁一風,本座已經警告過你了,看在你師父份上,再放你一馬,你大概不會真正想與『金龍令』為敵吧?」
丁一風俊面連變,想了想,終於收回摺扇,後退了數步。
南宮浩再度揚起鐵佛手……
驀在此刻,一聲嬌叱,倏告傳來:「別找死!」一條嬌俏身影,從林中掠出,赫然竟是女煞星「無回玉女」。
南宮浩臉色一變,栗聲說道:「蔣姑娘,你要插手?」
「無回玉女」迫近前去,冷聲道:「不錯,插定了!」
南宮浩目芒一閃,道:「蔣姑娘,你知道『金龍令』的規規矩……」
「無回玉女」格格一笑道:「大幫主,『金龍令』嚇唬得了別人,我蔣蘭心可不在乎。我真為閣下不值,堂堂一幫之主,竟然聽令於人。」
南宮浩老臉一紅,怒聲道:「你真的要管?」
「我說過管定了!」
「你不想想後果?」
「閣下自己去想吧,我不需要想!」說著,從袖裡摸出一個黃色的卷子,一抖腕,金芒耀目,變成了一支薄刃劍。
「金劍,劍出無回!」有人驚呼出聲。
南宮浩面上的肌肉起了抽動。
「無回玉女」粉腮一寒,道:「閣下可以再行考慮,要麼收手拿出解藥,要麼接我一劍。」
南宮浩咬牙道:「本幫五位香主算白死了嗎?」
「無回玉女」披嘴道:「白死黑死,閣下心裡有數,事情可不是人家惹的。」
「哈哈哈哈,真妙,蔣姑娘是吃定了人嗎?」粗嘎嘎的聲音,十分刺耳,現身的竟然是黑白道聞名膽落的「綵衣仙娘」。
「無回玉女」掃了她一眼,道:「芳駕也湊上了份子?」
「綵衣仙娘」闊嘴一咧道:「老娘對這小白臉特別有興趣。」
南宮浩一見「綵衣仙娘」現了身,仗著有了支援對付「無回玉女」,心一橫,鐵佛手朝方石堅心窩搠了下去……
變化猝然,「無回玉女」欲阻不及,驚呼出了聲,南宮浩的鐵佛手搠正方石堅的心窩,但卻刺不進去,不由心頭大駭,就在他一窒之間,「無回玉女」的金劍已狠狠刺出,插入了他的左肋。
一聲短促的慘哼,南宮浩身軀劇顫,臉孔扭曲。
「綵衣仙娘」伸手便抓,「無回玉女」抽劍反削。「綵衣仙娘」旋了開去,同一時間,南宮浩栽了下去,肋間血涌如泉。
暴喝聲起,近十名「神鷹幫」的高手,仗劍一擁而上。
久久沒有動靜的丁一風,手中摺扇一揮,就迎上前去。
「無回玉女」動作可比他來得快,金芒閃處,慘號隨之,一名首當其鋒的斷頭倒地,其餘的被鎮住了。
「綵衣仙娘」悄沒聲地就伸手去抓方石堅肩上的包袱。
金芒再閃,「無回玉女」回劍揮掃,「綵衣仙娘」被迫退了開去。
丁一風高聲道:「蔣姑娘,在下替你擋這一邊!」
「無回玉女」冷眼一瞟,道:「用不著你多事。」
丁一風笑笑道:「在下是誠心效勞!」
「綵衣仙娘」目芒連閃之後,打著哈哈道:「蔣蘭心,咱倆打個商量……」
「打什麼商量?」
「你要的是人,對嗎?我嘛……只要他的劍和包袱。咱們各取所需,你看如何?」說著,向前挪了一步。
「無回玉女」斷然道:「不行!」
「綵衣仙娘」變色道:「什麼,你不幹?」
「嗯!」
「我警告你,你無法保全他的性命,相信嗎?」
「無妨試試看!」
「綵衣仙娘」搖搖頭,走近「神鷹幫」幫主南宮浩的屍身前,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陣,然後直起身來,向那群悲憤至極的幫眾道:「別呆著,想報仇不是現在,把人抬走辦後事去吧!」
那一群幫中好手私議了一陣之後,收拾殘屍,忍憤離去。
「綵衣仙娘」揚了揚手,道:「蔣蘭心,這小白臉中了南宮浩的獨門劇毒,只半個時辰好活,解藥在老娘手裡,答不答應剛提的條件出你的便。」
「無回玉女」芳心劇震,一下子愣住了,她沒防到這一招。
「綵衣仙娘」笑了笑,又道:「怎麼樣,否則老娘要走了。」
「無回玉女」咬牙道:「如果他死了,咱們便沒個完。」
丁一風突地上前道:「蔣姑娘,在下守住他!」言中之意,是要「無回玉女」全力對付「綵衣仙娘」。
「綵衣仙娘」斜瞟了丁一風一眼,陰惻地道:「你不是急著找死吧?」
丁一風打了一個冷顫,噤噤無言,他無疑惹不起這老妖怪。
「無回玉女」急出了一身冷汗,計無所出,要想從「綵衣仙娘」手中奪取解藥,那實在太難,而對方的條件,卻是絕對無法答應的。
就在這當兒,路旁林子里突地傳出一個蒼勁的語音:「小八,把解藥給人家!」
「無回玉女」與丁一風齊吃一驚,這發話的是誰?小八,這名字多古怪……
「綵衣仙娘」臉色大變,怪叫道:「誰人在叫老娘?」
小八,看來是她的乳名或從前的渾名,這頗耐人尋味。她對誰都自稱老娘,現在卻有人叫她小八。
蒼勁的聲音道:「把解藥給人家,要知道我是誰,到林子里來。」
「你憑什麼支使老娘?」
「小八,省省吧,對我別用老娘這字眼。」
「有種的出來當面說?」
「不巧我見不得陽光。」
「什麼,你見不得陽光?」
「明白了嗎?」
「綵衣仙娘」醜臉變了又變,最後,終於是把手中盛解藥的小瓶拋與「無回玉女」,片言不發,投身入林。
「無回玉女」吐了口氣,看了看地上的方石堅,然後目注丁一風道:「你也可以請便了!」
丁一風含笑道:「蔣姑娘,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幾年來……」
「幾年來怎樣?現在請你走。」
「蔣姑娘,當心失悔!」
「失悔什麼?」
「姓方的並不愛你。」
「你管得著?他不愛我也輪不到你丁一風。」
「蔣姑娘……」
「你滾是不滾?」手中金劍迎風晃了晃。
丁一風臉皮再厚也感到吃不消,面色一沉,道:「我與方石堅是朋友,我得盡點朋友之誼……」
「無回玉女」一撇嘴,道:「別臭美了,他不需要有你這種朋友。」
「喲!聽口氣你倒是一廂……」
「滾!」厲喝聲中,欺身揚劍。
丁一風可識相,尷尬地笑了笑,彈身疾掠而去。
「無回玉女」忙倒出解藥,納入方石堅口中。工夫不大,方石堅喘了口大氣,睜開眼來,見是「無回玉女」在側,一骨碌翻身站起,愕然四顧,「無回玉女」道:「全走了!」
「蔣姑娘怎會……」
「我是路過,湊巧碰上!」
「啊,在下似乎中了毒……」
「不錯,所幸有解藥,不然時辰差不多了!」
「南宮浩呢?」
「抬回去辦後事去了。」
「是……姑娘殺了他?」
「不殺他你能活?」
一種難以形容的情緒,從方石堅的心靈深處湧起,他下意識地深深望了她一眼,期期地道:「蔣姑娘,在下欠你的太多了!」
「無回玉女」春花似的一笑道:「是我甘心情願的!」說完,笑容一斂,道:「對了,南宮浩用鐵佛手搠你的心窩,我來不及阻止,才下了殺手,為什麼你竟然無損?」
方石堅想了想,坦然道:「在下身上穿了一件護心甲,能避刀劍利物。」
「啊!難怪……你的私事辦完了沒有?」
「這個……」略一思索,道:「完了一半,另一半得馬上去辦。」
「一半?」
「是的!」
「這麼說,你仍然拒絕我同行?」
方石堅訕訕地說道:「不是拒絕,是……是不方便。」
「無回玉女」搖頭道:「我不了解你!」
方石堅道:「有時……在下也不了解自己!」
「你真的很討厭我?」
「在下沒這麼說過。」
「可是……你對我這樣冷漠?」
「個性生成,對誰都一樣。」
「無回玉女」似水的眸光一轉,嬌聲道:「我不要你把我當成誰,不要跟普通人一樣……」說著,垂下螓首,用手指輕撫劍身。
她實在是個尤物,既嬌且媚,極富魅力。方石堅的心湖起了漣漪,他當然聽得出她弦外之音,但丁一風的話又響在耳邊,她是個不大檢點的女子,這種女子,並非好對象,心念數轉之後,道:「蔣姑娘,我們後會有期!」
「無回玉女」抬頭道:「你……又要走了?」眸子里飄散出一種惘然又黯然之色。
方石堅淡漠地道:「在下不得不走!」
「無回玉女」突地粉腮一沉,道:「我有句話先告訴你……」
方石堅心中一動,道:「蔣姑娘有話但講無妨。」
「無回玉女」盪意全斂,像突然變成了個端莊的淑女,沉凝地道:「方少俠,這是句真心話,江湖中一般人目我為閒蕩檢點女子,但我正要他們如此,我恨透了那些逐臭之蠅,我要告訴你的是我是個敢愛也敢恨的女人,不管你對我的看法如何,這是我的原則,永不改變。你去辦你的私事,我不干預你,同時,我幾次對你援手,乃是出於本心,絕非布恩市惠的手段。再見了!」說完,頭也不回地飄掠而去。
方石堅怔在當場,感到無比地迷惘。
她真是這樣的女子嗎?
抑是改弦更張,故作姿態。
敢愛也敢恨,說是了什麼?
人,要想真正了解一個人的確太難,而處理感情上的事更難。
他忽然想到了神秘宅院中見到的瘋女蕭美玲。她的美可稱絕世,但她的命卻薄如紙,那是另一類型的女人,自甘屈服於命運,不敢去開創命運,如果她也像「無回玉女」所說的,敢愛也敢恨,說不定不會了悲劇的主角。
自己答應田大娘要代蕭美玲找到「冷麵秀士」歐陽仿,莽莽江湖,從何著手呢?等於是大海撈針……
現在,刻不容緩的是趕回荊山禿頭峰,向「鬼冢主人」復令。界限將不久人世,代他辦的事沒辦到,實在是件遺憾,但,又奈其何?
又是蟾宮吐輝之夕,方石堅回到荊山禿頭峰,屈指一算,這趟來回已耗去了一月有餘。
神燈仍在泛光,似有意與山間明月互較短長。
方石堅站噓峰腰的石砰上,仰望峰頂,不由感慨萬千,從這裡開始,命運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接連的奇遇,使他脫胎換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造物者的安排,真是奇妙而莫測,悲歡離合,誰也無法預知將遭遇到什麼?
他的心情開始緊張了,額上不自覺地冒出了汗珠。
這次,能見到「鬼冢主人」的真面目嗎?如不能,便將永久成謎了。
對方在聽到心愿無法了卻之後,會有什麼反應?
不管他是如何神秘,如何恐怖,他終是悲劇的主人。這是命運!
方石堅展開了身形,上了峰頭,回顧了峰下一遍,確定無人盯蹤,這才舉步進入石林奇陣。到了懸燈的石筍下,不見人影,但「鬼冢主人」的聲音已經傳了來:「方老弟,你回來得比我預期的快!」
方石堅左右顧盼了一陣之後,問道:「鬼兄在哪裡?」
「在墓里!」
「什麼?在墓里?」明知對方不是鬼,但仍不免心頭泛寒。
「老弟,事情辦得如何?」
方石堅猶豫了片刻之後,以很不自然的腔調道:「對不起,讓鬼兄失望,沒辦到。」
「鬼冢主人」聲調顯得很激動地道:「為什麼沒辦到?」
方石堅定定神,道:「小弟到了地頭,找到了水月庵,庵主是『妙修』的師姐『妙性』。據她說,『妙修』離開水月庵已經七年,下落不明,所以……只好原物帶回。」
久久沒有回聲,方石堅內心起了忐忑。
「唉!造化弄人,我只有含恨以歿了!」
「鬼兄尚能……」他實在不忍問出來。
「不久了,比預想的來得早,油枯燈必盡。」
「這個……小弟想……再到江湖中儘力找找……」
「沒用了,我不能等!」
「那……嗨!該怎麼辦?」
「這麼著,東西你仍帶著,慢慢查探,碰上時便交給她。」
「如果……如果碰不到呢?」
「帶回峰上來掩埋!」
「好,小弟遵命辦理。」
「再沒多久,神燈將不再亮,一切便結束了。」
方石堅感到一陣愴然,無話可說。
突地,「鬼冢主人」激越的聲音道:「你腰帶上別著的是什麼?」
方石堅心頭一動,道:「是一位武林前輩贈送的一柄鐵劍!」
「你……你說一柄鐵劍?」
「是的,據說是柄前古仙兵。」
「鐵劍!」那聲音使人聽了不寒而慄,是吼叫出口的:「誰送的?」
「一位叫田大娘的婦人!」
「田大娘?」
方石堅又吃了一驚,期期地道:「是的,她還附帶贈送了一招劍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聲有如驚濤駭浪,滔滾不絕。
「鬼兄,你……」
「方老弟,你……你……見到她了?」
「她……誰?」方石堅的聲音也跟著顫抖。
「一個絕代佳人,三十齣頭的女人。」
方石堅然而悟,驚喜欲狂,禁不住簌簌直抖,大叫道:「兄台是『冷麵書生』歐陽仿?」
「不錯,不錯,哈哈哈哈,你都知道了,她在哪裡,我的小玲,她……」
「蕭美玲,她……」
「她怎麼樣?」
方石堅驟然冷靜下來,能據實告訴他嗎?一個不久人世的人,讓他知道她為他發了瘋,讓他死不瞑目?讓他在死前隨這極大的痛苦?不!不!
「她究竟怎樣了?」
「……」
「為什麼不回答我?」
「她……」方石堅心頭一片狂亂。
「她死了,是嗎?告訴我,不要緊,反正我也快走這條路了,說呀!」
心一橫,牙一咬,方石堅順著對方的意思道:「是的,她已不在人世!」
「她……她……死了?」
「是的!」他的心似乎要滴血。
「田大娘告訴你的?」
「是的!」
「哈哈哈哈,她死了,我的小玲先我而去了。鳴鳴鳴鳴……」他哭了,哭聲使人斷腸。
困惑了武林達十年之久的「神燈」之主,居然會哭,誰相信?誰知道?
「鬼冢主人」會是「冷麵秀士」歐陽仿,方石堅連做夢也估不到。
天下居然有這種奇絕怪絕的事,方石堅全碰上了。
慌亂無主的情況中,「鬼冢主人」的哭聲不知什麼時候停止的,像是突然之間泄了氣,聲音變得很孱弱地道:「田大娘為什麼要送你這柄鐵劍?」
「因為……她請小弟找你,她說,這柄劍天下獨一無二,兄台會主動現身。」
「啊!她還說了什麼?」
「她……她說……由兄台處理這柄劍。」
「物在人亡事事休。老弟,劍……是你的了。」
「這……」
「用不著推阻,方老弟,她有沒有說,蕭美玲是如何死的?」
方石堅躊躇了一會,道:「這……倒是沒有!」
「好好,不能在天作比翼,但願地下成連理。小玲,她死得好……」
語語含悲,字字斷腸,方石堅的鼻頭,起了一陣酸辣。
「方老弟,你在什麼地方碰到田大娘?」
「不遠,中平鎮的客店中。」
「她不知道你的來歷,怎會托你辦這大事?」
「這個……是……是由於一雙少女叫黑白雙妞的引起的,她們是一家人。」
「黑白雙妞?」
「不錯,兄台已經久不履江湖,可能不知道。」
「小玲死後葬在哪裡?」
「啊!這個……她沒說,小弟當時……不便問,也無須問。」
沉寂了半晌,「鬼冢主人」的聲音又說道:「方老弟,你……到石阜這邊來,把神燈取下帶過來。」
方石堅又是一陣激動,依言上石筍把神燈取了下來。強烈的珠光,耀目難睜,他只好反提在身後?朝不遠處的石阜走去。
石阜隆起像一個碩大無比的饅頭,表面光滑無比,只有些著的苔痕。
這便是所謂的鬼家,實在也象一座墳,只是少了墓碑。
方石堅懷著激奇無比的心情,面對鬼冢,栗聲道:「兄台,你在哪裡?」
「墓里!」還是剛才的話。
方石堅目光連轉,鬼冢渾然天成,連個罅疑都沒有,人怎麼進去?聲音,從哪裡傳出來?驚疑中,凝聲道:「兄台能讓小弟見上一面嗎?」
「鬼冢主人」痛苦地道:「老弟,恕我無情,我們不能見面,寧可讓你保持一個神秘的記憶,不能使你看到醜惡的現實。我……不能答應你。」
「這不太矯情嗎?」
「不,鬼是不能見人的。人有人形,鬼有鬼形。」
「兄台……真的慳於一面?」
「方老弟,請你原諒,我不能答應。」
方石堅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鬼冢主人」的聲音道:「老弟,你我的長相很相似,你何必定要看我本人呢?你現在就是我十年前的影子,這不盡夠了嗎?」
方石堅點點頭,他記得田大娘說過,歐陽仿是個美男子,武功也是佼佼者,不然蕭美玲不會如此對他傾心,可是,他怎會做了鬼冢主人呢?心念之中道:「不見面也可以,但……怎麼說呢?」
「老弟,我知道你的意思,請你別為此事煩心,我現在已經了無牽挂,隨時可以結束痛苦的人生旅程,而這鬼冢,也就是我埋骨的最佳所在,後事毋須料理。」
「是的,小弟……還能說什麼呢?反正,這一世都是註定的,不過……有兩件事務請相告。」
「說說看?」
「兄台既然與蕭美玲姑娘約定,以神燈為記,而她沒有來,當年為什麼要多此一舉?」
「唉!當初分手是因為發生了意外變故,情非得已!」
「什麼變故?」
「我遭人暗算,死裡逃生。暗算我的人,認定我已經作了鬼,而事實上,我也真的變成了介於人鬼之間的東西,再不能見人。」
「暗算兄台的人是誰?」
「算了,人死萬恨消。你說第二件事吧?」
「第二件不必問了,兄台已說過是變故。」口裡說,眼睛卻不停地在掃瞄,就是無法發現鬼冢的出入所在,很可能,另有秘密的通道。
「老弟,你知道鐵劍的來歷了嗎?」
「聽人說過了!」
「很好,物各有主,神物利器,是會擇主的。我是在慘遭變故之後,另有奇遇,所以才能活到現在,不然,早該離世了。現在,也是我倆訣別的時候了,相交一場,多少得給你留些東西,在你右前方不遠的第三梁石筍之下,有幾頁武功口訣,特地為你準備的。你拿了之後,全在石林陣中參修,功成再離。」
方石堅內心又是一陣跳蕩。
「這盞燈呢?」
「就放在冢前,從現在起,將無人再看到神燈了。老弟,故事也告終了!」
故事也告終了,真的結束了嗎?還沒有,只是歐陽仿這一段告終了。方石堅的腦海里,又浮現瘋女蕭美玲的影子,她的故事也會終止嗎?
他的心,為這不幸的一對而滴血。
「兄台,兄台!」
沒有反應,鬼冢寂寂,獨對西斜的凄冷夜月。一陣風過,方石堅打了一個寒噤,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刺骨的寒冷。
再沒聲息了,這一場悲劇已告落幕。
明月,孤寂無聲沉沒在遠處的山巔,黑暗統治了一切,只有神燈,照亮著周近崢嶸的石筍與渾圓的鬼冢。
方石堅放下神燈,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右前方那根石筍之前,用手一摸,果然在石縫裡摸到一個小紙卷,他拿來揣入懷中。
迴轉身,眼前一片黑,神燈在這倏忽之間不見了,竟不知「鬼冢主人」是如何取走的。從此刻起,神燈是永遠消失了,除了方石堅之外,留給武林的,是一個神秘恐怖,而又永遠解不開的謎。
方石堅背冢而坐,望著月落後開始放光的天邊孤星,腦海里仍然是一片渾噩,一下子情緒是無法平靜下來的。
他開始想——
見到田大娘之後,該怎麼說,揭開神燈之謎嗎?還是設詞交代?
蕭美玲那可憐的女子,將永遠活在夢中,直到生命之火熄滅。
下山之後,立即奔赴芒山,叩謁「芒山老人」,問明身世仇家,然後便可憑所學解決恩仇。
想到這裡,血行加速了。
夜盡天明,方石堅開始參閱「鬼冢主人」留贈的武功秘訣。
有一套掌法,一式身法,另一套劍法,都是奇絕武林之學。
峰頂無水,也無法尋到食物,他不能久待。
鬼冢,只是個石阜,天知道「鬼冢主人」是否真的在裡面,也許他另有秘密藏身之處,但這些已不重要了,因為神燈的故事已經結束了。
「歐陽兄,別,願你安息!」
方石堅對著鬼冢喃喃出聲,當然不會再有反應,他判斷「鬼冢主人」在聽到自己謊說的蕭美玲的死訊之後,生之願望已絕,他當然不會再忍受痛苦,不用說,他提早結束了生命。
這樣做,是對還是不對,他不知道,他只是希望一個生已絕望的人,不再把更多的痛苦帶進墳墓。一個是將死的人,一個瘋子,重新見面已不可能,而且也屬多餘,讓蕭美玲在半瘋半醒中活下去吧。人能承受無限的折磨而不倒下去,所賴以支持的,只是那一絲絲的希望,誰剝奪了這一絲希望,便屬殘忍。
方石堅懷著凄愴的心情,走出石林陣。
他悵立在峰頂邊緣,望著初開旭日、含黛的遠山,對於人生,似有更深一層的了悟。
太陽升上來,又落下去,再升上來……
死亡孕育著新的生命,生命中包藏著死亡,這就是人生。
於是,他引吭高歌:
孤星寂,
孤劍寒。
誰悲失路?
人海茫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