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孤劍殘紅

第十章 孤劍殘紅

吳剛冷冷地道:「這一點你不必管!」

施玉娘又道:「為什麼你的劍法與他的完全相同?」

吳剛冷酷地道:「區區不會答覆你任何問題,用不著多費唇舌。」

施玉娘默然。

廳內的氣氛詭譎而栗人。

施玉娘不時轉頭向門口張望,顯然她有所期待,這神情當然瞞不過吳剛,吳剛冷哼了一聲,以一種懾人的聲調道:「施玉娘,她別打算弄鬼,否則有你消受的。」

施玉娘沒有吭聲。

吳剛劍尖一抬,道:「盞茶時間已到!」

施玉娘纖纖玉指,按在「大劍手」胸前死穴「中堂」之上,幽幽地道:「索血一劍,我的生命在你劍上,而大劍手的命卻在我指下……」

吳剛暗吃一驚,栗聲道:「怎樣?」

施玉娘沉聲道:「本夫人解了他的禁制之後,你準備採取什麼行動!」

「那是區區自己的事,你管不著!」

「如此我們一命換一命,你出劍,我下手……」

「你敢?」

「殺人不過頭點地,你迫人太甚了。」

「你準備怎麼樣?」

「不怎麼樣,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我解了他的禁制之後,你與他立刻離開隆中山,不許傷人!」

「區區說辦不到呢?」

「一命換一命!」

當然,無論如何吳剛是不能牲犧大劍手的,這女人的確夠厲害,居然以此要挾,吳剛出手再快,終不及她指尖吐勁來得便當,因為她也非泛泛之輩,報仇的機會失去會再來,人死了可不能復生。

心念數轉之後,毅然道:「區區答應!」

「說話算數么?」

「笑話,『索血一劍』豈是出爾反爾之流。」

「好,望你言而有信。」

「話說在頭裡,區區會再來!」

「那是另一回事!」

話聲中,用指在「大劍手」任督二脈之處,重重點了一指,手法部位,詭異之極。

「大劍手」悶哼一聲,翻身下榻。

吳剛激動地道:「閣下感覺如何?」

「大劍手」以顫抖的聲音道:「功力已復,並無不適!」

吳剛遞過「龍劍」道:「拿著!」

「大劍手」一接過「龍劍」,目中淚光瀅然。

施王娘寒聲道:「你倆可以請便了!」

吳剛突地想起了呂淑媛,一時心神又告紊亂起來,自己業已應允對方立即離山,如果提出異議,便是違約,但秘宮已在「赤面金剛」等人控制之下,如果秘宮被炸,呂淑媛勢難活命,非被活埋不可……

驀在此刻-

一群人影,涌至門邊,當先的赫然是「武林盟主」錦袍蒙面人。

吳剛心頭劇震,難道「赤面金剛」等已遭不測,不然錦袍蒙面人怎能安然返轉?但又未曾聽到爆炸之聲,顯然雙方並未火拚,這是怎麼回事呢?

施玉娘腳步一挪……

吳剛手中劍一伸,喝道:「別動!」

「大劍手」也霍地拔劍在手。

「龍」「鳳」雙劍,在這兩人手中,是相當驚人的。

錦袍蒙面人冷厲地發話道:「索血一劍,別以為你命大……」

吳剛眉宇之間戾氣大盛,仇與恨在血管里急速地奔流,字字如鋼地向大劍手道:「你我合力血洗武盟!」

每一個字,都似乎沒有更改的餘地。

「大劍手」雙眸泛現殺光,沉聲應了一個字:「好!」

施玉娘厲聲道:「索血一劍,你說話算不算話?」

吳剛當場為之一窒。

錦袍蒙面人栗聲道:「怎麼回事?」

施玉娘大聲道:「他曾答應在解了『大劍手』禁制之後,離開隆中山。」

錦袍蒙面人咬牙道:「縱虎歸山么?你怎不想想後果……」

施玉娘嬌軀一顫,道:「你作何打算?」

錦袍蒙面人緘口不語,施玉娘現在對方掌握之下,他勢不能犧牲她……

吳剛此刻縱使恨火焚心,也不能不暫時壓制,大丈夫-言九鼎,豈能對婦人女子食言,心念一決之後,沉聲道:「大盟主,本人照諾言暫時退出隆中山,錯過今天,必來……」說著向「大劍手」一擺頭,然後劍尖直抵施玉娘后心,道;「請盟主夫人帶路。」

施玉娘在吳剛劍尖挾制下,舉步向廳門走去,粉腮一片鐵青。

「大劍手」持劍斷後,亦步亦趨。

廳門外涌集的「武盟」高手,潮水般兩邊分開讓出了通路。

錦袍蒙面人兀立門口,目中寒如利劍,令人股慄。

吳剛大喝一聲:「讓路!」

錦袍蒙面人突地暴閃到階沿下,手中揚起了一顆霹靂球。

吳剛與大劍手同時心頭大震。

施玉娘慘然色變,厲聲大叫道:「你真的要這樣做?」

這梟雄難道真的要犧牲妻子?

錦袍蒙面人目光在變幻,最後變為沮喪之色,手慢慢放了下來……

吳剛等三人步出廳門,吳剛突地想到「赤面金剛」聲言在秘宮進出口埋了炸藥,如果一旦爆炸,呂淑媛豈非要被活埋,不由脫口問道:「大盟主,來犯的敵人如何了?」

錦袍蒙面人窒了一窒,才道:「撤走了!」

「為什麼?」

「棋逢敵手吧!」

「對方在秘宮兩端埋了炸藥?……」

「您因何關心這件事?」

「隨口一問。」

「哼!虛聲恫嚇而已,根本沒有那回事!」

吳剛心頭一松,暗忖此時不宜提出呂淑媛之事,那反而對她不利,她有「地靈」護持,諒來安全無慮,且先處理了「大劍手」之事,再設法救她。

當下不再言語,直向外走去。

所有「武盟」弟子,一個個面目失色,望著這驚人的一幕。

離了總壇,並沒有人跟蹤而出。

吳剛押著施玉娘,與「大劍手」三人抵達公義台前,果然沒有殘殺的痕迹,諒來錦袍蒙面人之言非虛,雙方各居於彼此的利害,暫時罷手,但可想得到,另一場更大的風雨,隨時會來臨。

到了公義台廣場,施玉娘止步不前,憤然道:「索血一劍,可以自便了吧?」

吳剛目光四下一掃,道:「後會有期了!」

說完,招呼「大劍手」雙雙向谷外奔去,疾似流星。

一路之上,發現不少屍體,想來是被「赤面金剛」一行除滅的樁卡。

顧盼之間,來到谷外,一條人影,自暗影中飛掠而出。

吳剛與「大劍手」齊齊剎住身形。一看,現身的赫然是小叫化宋維屏。

「大哥!」

「兄弟!」宋維屏應了一聲,目注「大劍手」道:「這位是誰?」

「大劍手!」

「什麼,大劍手?」

「目前所知僅此,大哥,怎麼回事?」

宋維屏再次困惑地注視了「大劍手」一眼,才道:「我們業已封鎖了所有出入穀道。」

「公義台上的事如何解決的?」

「為了不願造成重大傷亡,雙方同意收兵。」

「秘宮進出口真的埋了炸藥?」

「沒有,那只是權宜的說法,不過秘宮位置洞道我方早已瞭然。」

「是內線提供的線索?」

「不錯!」

「目前準備如何行動?」

「正由幾位老前輩策劃之中,準備犁庭掃穴,一舉而竟全功,賢弟你呢?」

「小弟的情形與外間一樣,不得已暫時休手!」

「賢弟跟愚兄去見……」

吳剛一搖手道:「小弟必須與這位朋友私下一談,回頭再來。」

宋維屏皺了皺眉。

吳剛又道:「大哥,回頭見!」說完,招呼「大劍手」道:「朋友,我們走!」

「大劍手」沒有開口,默然點了點頭,兩人再度彈身,雙雙朝山外奔去,身後已傳來了悠長的哨聲,想來是小叫化通知埋伏的人不要現身攔截。

兩人一口氣奔出了四五里,吳剛朝右前方一座小峰頭一指道:「我們上去!」

二人並肩上了峰頭。

日薄西山,晚霞照得山頭一片血紅。

兩人各懷不同的心念,互相凝注了半晌,「大劍手」首先開口道:「朋友到底是誰?」

吳剛勉強抑住了激動的情緒,道:「你先說出你的來歷!」

「大劍手」顯然身存顧忌,並不立即說出來歷,轉了話題反問道:「先談武功來歷,你的劍術是否得自一件血衣?」

對此吳剛心中早已疑及,是以並不如何驚奇,但仍不免大大激動。

「是的。」

「如何得到的?」

「飛天蜈蚣李青山臨死所贈!」

「他說了些什麼?」

「他被同路人追殺,傷勢極重,已沒有機會交待什麼了,僅說有緣二字……」

「啊!」聲音顯得十分凄楚。

「血衣是閣下之物?」

「是的!」

「那劍法也是閣下所創?」

「不錯!」

「那是區區承受了閣下的武功了……」

「你比我更強!」

「閣下可以道出來歷了?」

「大劍手」似乎內心萬分激動,身形在簌簌發抖,面上的肌肉開始抽扭,牽動了亂的鬍髭,戟立如刺蝟,陷落的雙眸,射出栗人的光焰,一字一字地道:「你聽說過『無敵美劍客』其人……」

吳剛如中電殛般地一震,連退三步,雙目睜得滾圓,厲聲吼道:「你就是吳雄?」

「大劍手」被吳剛的神情驚得一窒,久久才道:「不錯!」

吳剛「刷」地亮出了「鳳劍」,咬牙切齒地道:「自衛吧!」

吳雄蹬蹬蹬連退了三四個大步,栗聲道:「什麼意思?」

吳剛向前一欺身,把雙方距離縮短在伸劍可及之處,殺機濃熾地道:「我要殺你!」

吳雄雙珠幾乎突出眶外,駭然莫名地道:「殺我,為什麼?」

「你百死難償其辜!」

「我仍然不懂。」

「你不懂?哼!」

「請朋友表明身份?」

「劫後餘生的吳剛!」

吳雄陡地一震,踉蹌了四五步,語不成聲地道:「吳剛!你,……你是剛弟……你……變得與幼時完全兩樣……」

手足至親,劫后重逢,是人間一大喜事,而今兩兄弟卻要以兵戎相見,反而成了一幕世間最大的悲劇。

吳剛虎目中流下了傷心之淚,但態度不改,凄厲地道:「吳雄,別談弟兄手足四個字,今天非殺你不可!」

吳雄也是淚眼相向,顫慄地道:「剛弟,你說明原因,我不還手,我本是不該活著的人了。」

「好,我們把話說清楚,十年前,你因何殘殺各門高手?」

「這個么?哈哈哈哈……」他歇斯底里地狂笑起來,笑聲凄厲,令人不忍卒聽,淚水,卻汩汩而下。

吳剛咬牙道:「有什麼好笑的?」

吳雄收斂笑聲,道:「剛弟,不錯,我殺人,很多,都是各門派一時之傑出好手……」

「為什麼?」

「我身不由己!」

「此話何解?」

「中了別人的詭計……」

「講明白些。」

「我在別人藥物與邪門手法之下,迷失了本性,一切聽人支使……」

吳剛驚叫一聲,俊面立起抽搐,他只覺全身發麻,手足冰冷,一股股的寒氣,從心內深處冒了起來,天下竟有這等巧事,兄弟走上了同一條悲慘的道,而且算是幸運的,中途獲救,沒有一直錯下去。

這早該想到的,為什麼竟慮不及此呢?

「所謂別人,是指『七靈』么?」

「剛弟,你……你怎會知道?」

「我……也有過同樣遭遇!」

吳雄身形搖搖欲倒,愴聲道:「天啊!這怎麼會呢?太可怕了!」

吳剛收起了「鳳劍」,激憤地道:「大哥,說事實經過。」

吳雄頷了頷首,似乎雙腿已支撐不住身軀的重量,就身傍山石上一靠,道:「弟弟,你聽說過十年前所發生的那幾件武林大事嗎?」

「聽說過,但有幾點不明白!」

「哪幾點?」

「『七靈教』之被覆滅,真相如何?」

「事發之時,我不在場,因我正在參修無敵劍法,事後聽說『七靈教』業已在『南荒奇人』及其門人手下灰飛煙滅……」

「可是『七靈』全部健在!」

「這是一個謎!」

「七靈使你迷失本性,作為殺人的工具,而你卻被囚於武盟,而武盟卻是毀滅該教的正凶,雙方不計仇怨,反而勾結,這又為了什麼?」

「仍是一個謎!」

吳剛吁了一口長氣,鍥而不捨地問道:「對方何不殺你?」

吳雄切齒道:「兩重原因,第一、要得到我的劍術。第二、留我作質,以備萬一之時利用。」

「你的本性何時恢復的?」

「功力被封之後!」

「事後你知道自己所為么?」

「不知道,是李青山等人透露的!」

「當時公義台與『金剛盟主』交手,又是怎麼回事?」

吳雄目中泛起了異樣的光輝,似乎在緬懷當年的豪勇,沉雄地道:「當初如果拚戰下去,尚不知鹿死誰手……」

「為什麼有那樣結果呢?」

「你是否聽說在雙方勝負未分之際,有一個絕色少女上台,『金剛盟主』突地宣布退出武林……」

「不錯,傳言正是如此!」

「那女子便是你嫂嫂宇文映雪!」

「魔湖公主?」

「你怎知她叫『魔湖公主』?」

「先說你的……」

「她與我相識在半年前,但我不知她來歷,那天她突然現身,當她父『金剛盟主宇文烈』之面,我同意入贅魔湖,對方則宣布退出武林,兩息干戈。」

「啊!」

「剛弟,你手中的『鳳劍』何來?」

「我巧入魔湖,參修你那件『血衣』上的武功,嫂嫂借給我行走江湖,她原意是要藉此引出你,因你下落不明!」

吳雄激動地道:「她……還好么?」

吳剛黯然道:「她苟延殘喘,在期待重見你一面!」

吳雄陡地跳起身來,栗聲道:「苟延殘喘……什麼意思?」

吳剛凄然道:「數月前,在大洪山中,她率『十二金剛』現身,向『地靈』改扮的『灰衣蒙面客』追查『龍劍』來源,與你的下落,不幸中了詭計,對方引發了預埋的炸藥,『十二金剛』喪其六,她也……」

「怎麼樣?」

「失去了雙腿!」

吳雄雙拳緊握,朝空中一揮,厲聲叫道:「我要報仇!」

吳剛道:「她師祖『赤面金剛』等百餘高手,目前正埋伏在此山四周。」

吳雄滴下了兩串英雄之淚,像忽地想起什麼重大事故似地道:「剛弟,該死,我竟然忘了先問你……」

「什麼事?」

「爹娘兩位老人家康泰否?」

吳剛全身一顫,雙目赤紅,狂聲吼道:「你不知道么?」

吳雄驚愕莫明地道:「我……知道什麼?」

吳剛悲憤欲絕地咬了咬牙,凄厲至極地道:「你知道你殺人的代價是什麼?」

吳雄駭然退了一步,瞠目結舌,額頭上滲出了大粒的汗珠,久久才迸出聲來:「是什麼?」

吳剛吼叫道:「武林第一堡五百多條人命!」

吳雄如中雷殛,全身一顫,枯瘦的臉頓呈死白之色,猛可里上前捉住吳剛的雙肩,兩顆眼珠似要奪眶而出,歇斯底里地厲叫道:「什麼五百多條人命?」

「你真的一無所悉?」

「剛弟,你……怎不信我的話……」

「李青山、孫景等人沒告訴你?」

「沒有,他們只要我安心等待時機脫困!」

「由於你濫殺各門派高手,促成各門派聯手,由『武盟』為首,血洗『武林第一堡』,我適與蔡管家在外……倖免……」

「什麼?血洗……」

「不錯,家園成劫灰,變為『五百人冢』!」

吳雄狂叫一聲,連退三步,張口噴出一股鮮血。

吳剛淚落如雨,身形抖個不住。

吳雄霍地拔出「龍劍」,栗吼一聲:「我復何顏偷生於天地之間!」橫劍便向咽喉刎去。

吳剛一把抓住他持劍的手,厲聲道:「死可以解決一切么?」

吳雄瘋狂地掙扎,卻掙不脫吳剛的鐵腕,目眥盡裂,血水沿面頰而下,那情景,簡直令人不忍卒睹。

吳剛悲聲道:「如果你該死,我已殺了你,既是咎不在你,死又何益?」

吳雄哽咽著道:「剛弟,如非我當年剛愎自大,怎會中『七靈』的圈套,家門又何至遭劫,我……實在罪大惡極啊!」

「現在我們考慮的是如何復仇,重振家聲,其餘的不必提了!」

吳雄大聲地喘著氣。

吳剛又道:「據少林『大悲』透露,父親當年幸免於難……」

「這是真的?」

「可是迄今仍無下落!」說著,鬆開了手。

吳雄頹然跌坐山石之上,遙望天邊殘霞默然無語。

夜幕漸漸收攏,山間一片晦暝。

吳剛也據石而倚,兄弟倆完全沉浸在極度的悲痛之中。

最後一抹殘霞也告收歇,天黑了。

吳雄打破了異樣的岑寂,幽幽啟口道:「剛弟,你一切比我強,這復仇興家的重任,擔在你一人肩上了……」

「你呢?」

「我……無顏再見天下同道之面。」

「很好,你可以尋個人跡不到之處,度其餘生,甚或到『魔湖』守住愛妻,我會做的,我從未想到過假第二者之手來完成索血之願……」

「剛弟,我不是這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我無臉見人!」

吳剛厲聲道:「活著無臉見人;死後有臉見母親與全堡屈死的英靈么?」

「我……」

「人,有所不為亦有所為,你仔細想想吧!」

「我們……如何做?」

「索血!」

「從隆中山開始?」

「當然!」

「七靈是始作俑者,武盟是正凶,各大門派則是受愚者……」

「你的意思放過各門派?」

「剛弟,我……只是據理而論。」

「照此論據,當年你是正凶,五百餘人何辜?為什麼慘遭屠殺?」

吳雄的雙目紅了……

就在此刻——

一個凄涼哀怨的歌聲,遙遙破空傳至:

別後生死兩茫茫!

情不盡,

意難忘。

曾記仙府燒紅燭,

寒光照靨誓鴛鴦。

恨悠悠,

泣千行!

相思淚,

總斷腸。

一遍完了,又從頭唱起。

吳雄陡地立起身來,激顫地道:「剛弟,這歌聲……」

「想是嫂嫂已來到這裡。」

「她?」

十年來,這歌聲沒有斷過,江湖中稱之為「魔湖歌聲」,每逢月夕,這歌聲便響在魔湖……

吳雄渾身直抖,面上的肌肉陣陣抽搐。

一片銀輝,自山顛傾瀉而下,給山巒籠上了一襲輕紗。

遠山,近樹,一片祥和,但在此刻兩兄弟眼中,卻有著無比的凄涼況味。

突地——

吳雄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彈身便朝歌聲所傳的方向奔去,吳剛毫不猶豫地也跟著彈身下峰。

兩條人影,迅如幽靈鬼魅,翻山越嶺,涉澗渡壑,循歌聲疾奔。歌聲愈來愈清晰,也愈來愈近。顧盼間,來在一道絕澗之前,察那歌聲,是自澗邊一座絕峰之頂。兩人相了相地形,溯澗而上,從側後方繞道登峰。

這峰極高,極峻,怪石嵯峨,虯松四布,以兩兄弟如此功力,攀登起來猶覺吃力,如果換了一般高手,可能就要望峰興嘆了。

唱歌的是「魔湖公主宇文映雪」本人么?

她何以要選擇險嶺的所在唱歌?

吳剛因有前車之鑒,是以心中存了三分警惕,在甫臨峰頭邊緣之際,忽地搶在頭裡攔住吳雄道:「大哥且慢!」

吳雄此刻心亂如麻,全部心神已被歌聲吸引,聞言之下,竟剎不住身形,直撞在吳剛身上,把吳剛撞得踉蹌了好幾步,但總算停住了。

「剛弟,你……」

「冷靜些!」

「什麼事?」

「大哥能確定這歌聲是出自大嫂之口么?」

「沒有錯……我聽得出來!」

「好,還有一點,大嫂是個不幸的人,遭遇堪悲,望大哥別太激動……」

「剛弟,我省得的!」

「如此走吧!」

話聲甫落,一條人影閃現眼前,赫然是一個白髮老嫗,手持一根鳩頭拐杖,雙目炯炯有神,她,正是「魔湖公主宇文映雪」的奶母範大娘。

吳剛趕緊上前,施了一禮,極力使聲音平靜,道:「大娘好!」

范大娘口裡「嗯」了一聲,雙目如電炬,直射在吳雄面上,略不稍瞬。

吳雄激動得顫抖不止,久久,才迸出兩個字道:「大娘!」

范大娘語冷如冰地道:「吳雄,你還沒有死?」

吳雄全身一震,栗聲道:「大娘,映雪她……」

范大娘厲聲道:「你毀了她一生,使她坐了十年煉獄。」

「大娘……晚輩我……的確死有餘辜……」

「那你為什麼還活著?」

這句話,像一柄利劍,直插入吳雄的心房。

吳雄窒了半晌,才激情地道:「我只想見她最後一面!」

「嗯!可能真是最後一面,她心身均被斯喪,生念已失,她……是毀在你手裡,你一家,也是毀在你手裡!」

吳雄身形打了一個踉蹌,「哇」地吐出一口鮮血,面孔起了扭曲。

吳剛不忍,道:「大娘,別苛責他,他身不由己。」

范大娘眸中閃現淚光,顯見這老人對宇文映雪感情之深厚,苛責吳雄,並非出於惡意,只是愛之深責之切罷了。手中拐杖一揚,怒喝道:「我打死你這負義的小畜生!」

呼的一杖,向吳雄掃了過去。

「砰!」

吳雄蹌跌了四五步,幾乎栽了下去。他不閃不避,硬挨了范大娘一杖,當然,范大娘雖在盛怒之下,但出手仍有分寸的,否則這一杖誰硬承得起。

歌聲,不知在何時止歇,凄清的月色,照著凄清的峰頭,也照著凄清的人影。

范大娘氣呼呼地朝前面一指,道:「去吧!」

兄弟倆片言不發,默然移步,向峰頂靠澗的一面走去,轉過一堆亂石,眼前驟見平坦,遠遠一團白影,呈現絕峰邊緣,白影側方,有兩條纖細人影。

吳雄如脫弩之箭般奔向那團白影。

那白影,自是「魔湖公主宇文映雪」無疑了,因為她一向穿白,名字又叫映雪,的確名實相符。

吳剛止住腳步,躊躇著不知是該過去還是暫時迴避?

吳雄的身影接近白影,然後凝住,沒有任何聲息。

吳剛下意識地緩緩移步,心頭激蕩如潮,漸行漸近,他看出白影是一個白衣女人倚石而坐,當然,她就是嫂嫂宇文映雪,稍遠是兩名少女,旁邊放了一張椅轎,想來是畀嫂嫂上山之物,因為她雙腿已失,不能行動了。

那劫后重逢的一對,仍沒有聲息。

吳剛心裡疑雲大起,直逼過去。

吳剛、吳雄與宇文映雪,互相凝視,淚痕斑剝,但誰也沒有開口。

這是「無言之言最真摯,無聲之音最悲哀」的寫照嗎?

吳剛輕輕咳了一聲,表示自己的臨近。舉目望去,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一顆心頓往下沉,那有閉月羞花之貌的「魔湖公主」,業已憔悴得失去了原形,如果驟睹乍見,恐怕已認不出來了。

昔日的音容,宛在心田,而眼前的她,似是另一個人,現實是如此殘酷嗎?

這意味著一朵名花凋謝了……

終於,宇文映雪開了口,那聲音平靜得出奇,冷得令人打從心眼裡冒寒氣,這是一個人在歷經慘痛變故之後的必然結果嗎?抑表示她的業已死亡?

「你……終於來了,十年,三千多個日子,不算短……」

「雪妹!」

「雄哥,你變了,不是從前的你,我也變了,不復從前的我。」

「我們的心沒有變。」

「我的心死了,早已死了,剩下的是一副殘廢的軀殼。」

「雪妹,我不求你原諒,因為我罪大惡極,只求你……好好地活下去……」

哀哀斷腸話,令人聞之鼻酸。

宇文映雪閉目喘息了一會兒,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異樣的紅暈,重新睜眼道:「剛弟,把劍給我!」

吳剛趕緊把劍連鞘解下,近前雙手遞過。

宇文映雪接在手中,拔劍出鞘,劍身映月,隱隱浮起一隻鳳影。

吳剛退了開去。

宇文映雪用指一彈劍身,響起一聲震耳的金鳴,愴然一笑,道:「雄哥,記得那年在『魔湖別府』-之中,雙劍為盟,共誓白首那一夕嗎?」

吳雄哽咽著道:「記得的,永遠記得!」

宇文映雪仰首夜空,嘴角掀起了一絲笑意,似在回憶當年的甜蜜,久久又道:「雙劍無恙,可嘆人事已非!」

聲音如夢囈,充滿了哀傷之情。

吳雄喃喃地道:「雪妹,一切都過去了,所幸你我都還活著。」

「我說是我早已死了,活著的只是一副殘軀!」

「雪妹何必自苦?」

「我只為一念之私,保留殘軀,見你一面,毀了你美好的記億……」

「雪妹,你為什麼要這樣……」

宇文映雪突地圓睜杏目,厲聲道:「吳雄,我恨你,我要殺你!」

吳雄陡地一顫,隨即暗聲道:「你該恨我的,殺我也是應該的。」

「我早已決心要殺你這負心人!」

「雪妹,我無話可說,你盡可動手……」

雙方陷入一片難堪的死寂中。

一片浮雲,掩住了月色,大地頓呈幽暗,不知過了多久,月色復明,宇文映雪幽凄地一嘆,伸出顫抖的左手,道:「雄哥,把劍給我,讓它們重新合在一起!」

吳雄激動得簌簌抖個不停,拔出「龍劍」,踉蹌上步,腳下被一根突出的石筍一絆,在心神失常的情況下,竟然穩不住身形,「砰」然一聲,筆直地撲了下去。

這撲跌之勢極猛,無巧不巧,腕脈觸在一塊棱石之上,手一麻,「龍劍」脫手拋出,此處已是絕谷邊沿,下臨無底。

「呀!」

吳剛與宇文映雪同時發出一聲驚呼。

劍芒一閃而沒,「龍劍」掉落無底深淵。

吳剛呆了!

宇文映雪也呆了!

范大娘與兩名侍婢,聞聲奔了過來,卻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吳雄恍惚地掙起身來,當他意識到業已發生了何事時,又頹然跌坐下去,面如死灰,眸中泛出絕望與悲極的神色,口裡呼叫道:「天意!天意!這是天意啊!……」

絕望的呼喊,令人股慄。

宇文映雪不言不動,似乎被這意外震得失去了知覺,宛若泥塑木雕。

范大娘惑然道:「怎麼回事?」

吳剛咬了咬牙,道:「大哥失手把『龍劍』掉落絕谷。」

范大娘也木然呆住了。

「龍鳳雙劍」是夫妻倆當年婚誓之物,也是「金剛盟」傳代之寶。

場面頓成死寂,空氣似乎也凍結了。

久久,吳雄立起身來,慘呼道:「不忠不孝,不仁不何以立身於天地之間……」目注宇文映雪道:「賢妻,我對不起你,雖死猶憾!」又轉向吳剛道:「二弟,原諒我,一切未了的,全交給你了!我……好恨啊!」

最後一個字餘音尚在蕩漾,人已電彈而起,向絕谷縱去。

「呀!」

驚呼聲里,吳剛亡魂盡冒,閃電般彈身疾抓,口裡叫道:「大哥,不可!」

手伸處,一把抓住吳雄的衣擺,「嗤」的一聲,衣擺斷裂,吳雄的身軀朝絕谷直墜,吳剛被帶得脫離岩緣,向下一沉。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范大娘的鳩頭杖鉤住吳剛的衣襟,吳剛借勢一旋,回到岩上,手中捏著一片衣攏。

他窒在當場,只覺天旋地轉,全身發麻。

兩名婢女,花容失色,淚光晶瑩。

范大娘連連以杖叩地,口裡「啊啊」的不知在說些什麼。

宇文映雪失神的雙目,木然望著那絕谷,表情出奇的平靜。

誰也看得出,這平靜並非真正的平靜,而是一個人在受到極度刺激之後的反常表現,她本已體殘心灰,何堪再受此慘重的打擊?

數條人影,同時湧現,來的是「丐門小長老宋維屏」、「忘我和尚」、「無事生非杜宇」、「地宮護法易永壽」、「大悲和尚」。

現場不尋常的氣氛,使五人怔愕住了。

宋維屏開口道:「賢弟,發生了什麼事?」

吳剛到此刻才涕淚滂沱而下,悲聲道:「家兄墜谷殉劍了!」

「什麼,墜谷殉劍?」

「是的!」

「他真是你胞兄『無敵美劍客吳雄』?」

「是的!」

「忘我和尚」老臉遽變,高宣了一聲佛號,彈身上前抓住吳剛的手,大粒的淚珠,紛紛散落,顫慄的嘶聲:「孩子,你大哥……他……墜谷……」

吳剛木然道:「是的!」

「為什麼?」

「因他失手把『龍劍』掉落絕谷,因此……」

「他便以身殉劍?」

「是的!」

「忘我和尚」一鬆手,跌坐地上。

現場被慘霧愁雲所籠罩,氣氛令人窒息。

宇文映雪異樣的平靜,使人擔心。

范大娘走近她身邊,用手撫著她如雲秀髮,以慈母般的聲調道:「孩子,你怎不說話?」

宇文映雪連眼都不眨一下,仍痴望著吳雄墜谷之處,幽凄地道:「大娘,要我說什麼?……」

那聲音聽來令人摧肝斷腸。

「孩子,你……命苦!」

「我早已認命了。」

「孩子,你娘棄你而去之後,是老身把你奶大,老身視你如親生,孩子,你心中難過,就哭吧!大聲地哭,流淚吧!」

范大娘話聲才落,已先自嗚咽起來。

宇文映雪木愣愣地道:「我的淚早已流盡了,生之意念也早絕了,我不想哭!」

「孩子,別說這種話,老身心疼,受不了!」

「大娘,看來我不能養你終老了……」

「丫頭,你……不許……」

「大娘,這是夢么?他來了,又走了,永遠地走了……」

「孩子……」

宇文映雪幽幽地唱了起來:

別後生死兩茫茫!

情不盡,

意難忘。

曾記仙府燒紅燭,

寒光照靨誓鴛鴦。

……

范大娘歇斯底里地狂叫道:「孩子,不要……不要唱了!」

宇文映雪住了口。

吳剛轉目望向跌坐不起,如泥塑木雕也似的「忘我和尚」,他奇怪,這邋遢和尚何以悲傷到這程度?他真是生就的菩薩心腸……

少林「大悲和尚」口中連宣佛號,大念:

「我佛慈悲!……」

月已中天,但被浮雲掩蔽,天地一片昏昧,山風凄厲,益增悲戚之情。

范大娘柔聲道:「孩子,我抱你下山。」

宇文映雪極其凄側地一笑,道「是的,我也該走了!」

「讓大娘抱你。」

「不,我還有件事交待,大娘,您退開些……」

「孩子……」

「我有話向小叔叔吳剛交待!」

「哦!」

范大娘狐疑不釋地退後數步。

宇文映雪抬頭轉目向吳剛道:「剛弟,你過來。」

吳剛不安地走了過去,道:「嫂嫂,什麼事?」

宇文映雪舉起手中「鳳劍」,凝視了半晌,遞與吳剛道;「龍鳳本為儔,現在只剩孤鳳了,當初,我是借你,現在送你!」

吳剛黯然道:「這是嫂嫂家傳之寶……」

「拿去,是你的了,你善用它吧!」

「謝嫂嫂!」

吳剛雙手接了過來,懸回腰間。

宇文映雪雙掌撐地,一彈便到了懸岩邊沿。

「丫頭……」

「公主!」

「嫂……」

「呀!」

所有在場的亡魂大冒,異口驚呼出聲。

宇文映雪厲呼道:「誰也別走近我!」

范大娘、吳剛、「無事生非杜宇」三人不約而同地伸手去抓……

宇文映雪反手一拂,三人為之一窒縮手。

「你們要迫我下去么?」

范大娘栗聲道:「孩子,別做傻事……」

「我要憑弔他!」

「你不能退後些?」

「誰也別擾我!」

范大娘緩緩挪動腳步,她想出其不意把她抓回來。

宇文映雪一側身,裙裾已垂落懸岩邊緣,所有的人為之汗毛直豎,因為她功力並非泛泛可比,要想阻止她的確很難,范大娘不敢再動了。

「大娘,別迫我!」

范大娘急得老淚漣漣,竭力裝作平靜地道:「孩子,你從小就一直很聽大娘的話是嗎?」

「是的!」

「現在聽大娘說,離開那裡,太危險了。」

「大娘,您請退開,我要靜靜地想想。」

「孩子……」

「大娘,再請求一遍,現在誰也別擾我。」

范大娘萬分無奈地退了兩步。

所有的目光,焦灼地註定宇文映雪,略不稍瞬。

悲劇隨時會發生,但群皆束手。

宇文映雪痴痴地望著無底深淵,香肩抽動,她開始傷心地哭泣了。

突地——

一聲凄厲的慘叫,震撼了在場的眾人。

「雄哥,等我!」

白影一閃而沒,餘音尚從谷中蕩漾而上。

「呀!……」

驚呼過後,首先是兩名婢女伏地大放悲聲,接著是范大娘啞聲嘶叫。

悲劇終於無可避免地發生了,然而,只是那麼一剎那,現場什麼也沒有留下,像是什麼也不曾發生過,只是在每一個人的心上,深深地劃了一道創痕。

月色復明,又普照大千世界。

在造物主的眼中,這悲劇當如海邊的一個泡沫,倏起倏滅!

「忘我和尚」搖搖不穩地站起身來,走到吳剛面前。

吳剛一抬眼之下,不由自主地退了一個大步,因為「忘我和尚」面上的神情太可怕了,他說不出那是什麼表情,總之令人看一眼便終生不忘。

「大師有何教誨?」

「孩子,因果是很可怕的,記住老衲一句話,種豆得豆,種瓜得瓜,冤結不解,循環無休,你將來報仇之時,只誅首惡,不計從凶,當初各門派之所出此,固是受邪魔蠱惑,然而初衷實是為枉死者復仇,其跡雖可誅而心可原,牢記!」

說完,重重拍了一下吳剛的肩膀,轉身便走,身形有些踉蹌。

「大悲和尚」大叫一聲:「佛兄何往?」

「忘我和尚」頭也不回地道:「勘破此關,還我真如!」

「請留步!」

「忘我和尚」身形突地一緊,眨眼消失無蹤。

「大悲和尚」合計喃喃道:「阿彌陀佛,此關勘破不易,非大智大慧者莫為!」

這話,令人有玄虛莫測之感。

「忘我和尚」何以突然離去?

吳剛心中雖覺困惑,但眼前的慘劇,使他心碎淚枯,完全沉浸在極度的哀傷里,無暇去想及其他了。

他想,自己的遭遇已夠慘了,為什麼造物者還不肯放過?

家門慘遭血洗!

父親下落不明!

再加上兄嫂的慘死……

他欲哭無淚,只在心裡大叫:蒼天!蒼天!

范大娘招呼兩名婢女道:「隨老身下峰,入谷尋覓遺體!」

「無事生非杜宇」一抬手道:「這得等天亮之後,恐怕……唉!屍骨無存了!」

范大娘頹喪地坐到山石之上,她似乎在突然之間變得更蒼老了。

宋維屏走近吳剛道:「賢弟,我……很難過!」

吳剛搖頭道:「大哥,這是命運,人是無法與命運抗衡的。」

「大悲和尚」近前道:「小施主,你記住『忘我』佛兄的話了?」

吳剛勉強應道:「記住了!」

「你必須恪遵不渝!」

「為什麼?」

「因為那是佛門至理!」

吳剛連遭劇變,仇恨之念更熾,哪裡還管什麼因果循環,脫口道:「晚輩並非佛門弟子!」

「大悲和尚」面色一肅,高宣了一聲佛號,道:「施主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吳剛想也不想地應道:「恕晚輩失禮,晚輩除了復仇索血之外,再無別念。」

「施主不打算遵守『忘我』的訓示?」

「晚輩只領他的關切盛意,至於其他,只有方命了。」

「你非照他的話做不可!」

「晚輩認為無此必要!」

「有此必要!」

「老禪師,晚輩是平凡人,不是聖賢,有所不為,亦有所為!」

「你知道『忘我』是誰?」

這話觸動了吳剛的心事,劍眉一緊,道:「他是誰?」

「大悲和尚」一字一字,莊重無比地道:「他便是你極欲尋覓的父親『武聖吳永泰』!」

「父親!」

吳剛狂叫一聲,連退數步,心中不知是喜還是悲。

「哦!」

宋維屏也跟著驚「哦」出聲。

「大悲和尚」又道:「所以老衲說你必須聽他的臨別訓誨。」

吳剛心神混亂;激動至極地道:「家父何往?」

「夫處而去,老衲亦不知曉!」

吳剛猛一彈身,朝「忘我和尚」消逸的方向掠去……

身後,傳來「大悲和尚」的聲音道:「施主,不必追了!」

吳剛一心要追到父親,身形一縷輕煙,發狂地疾馳,越了一山又一山,翻了一嶺又一嶺,心裡凄惶到了極點。

天明,日出。

吳剛業已奔出隆中山外,眼前是一個靠山的小集,乘早市的,往來不絕。

至此,他絕望了,知道追已無望,順步進入一間小店,要了些酒食,坐下來,細細地想,往事歷歷,如在目前。

「忘我和尚」怪誕的言行,出乎常情的關切,這此,都不是偶然的,可惜當時沒有深究,白白錯過許多機會。

父親的裝扮,顯然是故意掩去本來面目。

只怪自己當年年紀太小,只死記住慘案發生前的那副音容,加之父親當年極注意儀容,十年後這一徹底的改變,連輪廓都不存在了,怎能認得出呢?

父親這一去,顯然是決心不染紅塵,促成這一行動的,當然是兄嫂的慘死,要想重睹親容,恐怕此生已無望了。

命運何以如此捉弄一個飽歷災劫的人呢?

他的心,像被片片撕碎了!

骨肉至親,情何以堪!

店小二輕輕上前,故意咳了一聲,堆下笑臉道:「少俠,酒菜涼了!」

吳剛抬頭,揮了揮手,小二怏怏地退了開去。他抓起酒壺,連盡三碗,一拍桌道:「酒來!」

小二添上了酒。

吳剛又一口氣喝光,只是毫無醉意,他食不知味地用了些菜。

他平靜地深深思想,如果盲目地追下去,曠日廢時,可以想得到必無結果,誰知父親走的是哪一條路,哪一個方向?「赤面金剛」等百餘武林高手,包圍了隆中山,可能立採行動,自己不能錯過復仇機會。

還有,呂淑媛的安全可慮,如有差池,豈不遺恨千古?

心念之中,他強抑悲痛,重振精神,要了飯食,飽餐一頓之後,離店上道,重新奔向隆中山。

一路之上,吳剛凄惶不已,他覺得造物的安排太過殘忍,似乎天下所有的不幸,都集中在自己一人身上了。

他不禁長嘆:「造物何妒,鬼神實私!」

日中時分,他回到了昨夜兄嫂投岩自決的絕澗下游,仰望插天絕峰,不由悲從中來,滴下了幾滴傷心之淚。

他想,不知范大娘等是否已尋獲屍首?

份屬手足至親,豈能不有所善其後。

心念之中,他準備溯澗而上,查勘一下現場,想象中,縱使尋獲屍體,也難望其完整了,從絕岩飛墜,自必粉身碎骨無疑。

突地——

只見數條人影,從陡峭的澗壁攀援而上,細一辨認,登臨的正是范大娘,與那兩名侍婢。

吳剛迎上前去,悲聲道:「大娘,如何?」

范大娘一拭殘餘的淚痕,道:「兩具屍體均已尋獲……」

「啊,不知……」

「所幸絕谷之下,是一個深潭,遺體完整無缺,只是『龍劍』已無蹤。」

「遺體呢?」

「來了!」

吳剛轉目望去,只見兩名婢女正在向上盤收一根長藤,逐漸,山藤的下端清晰可見,赫然縛著兩具屍體,再下面還有一個文士裝束的人影,隨著攀升。

一層霧水,使吳剛視線模糊,他又一次感受那摧心斷腸之痛。

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兩具屍體,吊上了澗邊。

「孩子!」范大娘悲呼一聲,老淚縱橫。

兩婢女掩面而泣。

吳剛雙膝一屈,跪倒屍前,淚如泉湧。

死者並沒有什麼惡形怪態,遺容很是安詳,吳剛看了又看,似乎要一下子把兩副遺容深深刻在心版上。

手足情深,這是最後的一面啊!

久久,他才站起身來,始發覺那隨屍而登的,赫然是「十二金剛」之中的「金雞古亦同」,當即一拱手,道:「古兄,久違了!」

古亦同還了一禮,凄聲道:「老弟台,這實在是料想不到的結局!」

吳剛切齒道:「冤有頭,債有主,小弟誓必百倍索討!」

兩少女用兩幅絹帕,遮蓋了死者的臉孔。

吳剛轉向范大娘道:「大娘,如何善後?」

范大娘悲凄不勝地道:「遵她師祖指示,運回『魔湖』,盛禮安葬,由老身親自啟運!」

吳剛點了點頭,無話可說。自己家門劫灰,父親遁入空門,本身是遊魂孤鬼一個,夫復何言。

范大娘朝吳剛與古亦同掃了一眼,道:「你倆立即馳往『武盟』總壇,他們也許已開始行動了!」

吳剛心頭一震,大仇當前,不能失了先著,當下急向古亦同道:「古兄,我們走!」

「走!」

「大娘後會有期了!」

「你們去吧!」

吳剛與古亦同雙雙彈身,朝卧龍谷奔去。

途中吳剛邊行邊道:「古兄,小弟有件事請教。」

「請教不敢,有話請說,區區知無不言!」

「十年來,因歌聲之惑而赴『魔湖』搜奇的武林人,不在少數,但一經入『魔湖』而得生還者,都一一避世,不再出現江湖,這是為什麼?」

古亦同略一沉吟道:「這是本盟一項小秘密!」

「秘密?」

「可以這麼說!」

「既屬門戶之秘,小弟收回這句話!」

「不!老弟台身份不同,可以參與這秘密!」

「小弟很感榮幸。」

「其實,這也不算什麼了不起的秘密,因為本盟的發祥地是『魔湖』,這一點武林中人無人知道,而自令兄吳雄入贅本盟,先盟主當眾宣布退出武林之後,為了不使隱秘外泄,招致干擾,所以不得不採取一種秘密措施……」

「哦!」

「凡屬刺探『魔湖』,其為人非正直者,不復再出,照武林傳統,殺一人而能免於百人被殺,並不傷天和……」

「小弟相信這句名言!」

「而僅屬因好奇而刺探,本身並無不赦之劣跡者,即以本門特殊手法,點其穴道,被點穴道者,必須在一月之內,覓地隱居……」

「噢!此中必有道理?」

「當然,在穴道被點之後,由點穴者授以一種口訣,照訣參修,可以保全本身功力,但必須在一月之內為之,如超過一月之期,功廢成殘。」

「那被制者豈非終生受害?」

「不,約期三年,三年屆滿,可再赴『魔湖』,解其禁制,還自由之身,不過,此類同道,均已自願為本盟弟子。」

「如果被制者不守諾言,泄露此秘呢?」

「沒有人甘冒功廢成殘之險!」

「如果有人先泄此密,而後在限期之內聯訣行事,又何能發現?」

古亦同哈哈一笑道:「問得妙,凡離湖之人,均有本門專人尾隨,如發現與第二者交談,立被格殺,這一點是事先交待好的。」

「如仍有不畏死的呢?」

「這情況還未發生過。」

吳剛默然了一會兒,又道:「恕小弟饒舌,還有一點請教?」

「儘管問吧!」

「當年貴盟宣稱退出中原武林,而今重入武林,豈非有食言之嫌?」

古亦同又是一聲哈哈,道:「當年一句話,本盟信守十年不渝,而最初的當事人一死一無下落,本盟切身之事不能袖手,何況事態之演變已關係武林之安危,是以不計小節而重視江湖,不過事了之後,仍得守諾謝絕江湖。」

吳剛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古亦同反問道:「聽說尊大人便是那『忘我和尚』?」

吳剛心中一慘,黯然道:「是的!」

「老弟台怎未發覺?」

「沒有,連想都不曾想過。」

「追上他老人家嗎?」

「沒有!」

古亦同感慨地道:「唉,想不到一代武聖,竟落得如此下場,武林事實在令人齒冷!」

吳剛想說什麼,但沒有說出口,只跟著嘆喟了一聲,他能說什麼呢?這遭遇不夠慘么?言語無法描述其萬一啊!

直到谷口,一路上靜悄悄地不見半個人影,這情況靜得有些出奇。如果此谷尚在被包圍之中,該有人現身才是?

吳剛身形一剎,道:「古兄,小弟要入谷!」

古變同道:「應該先查明情況!」

吳剛心急大仇,怕被人搶了先著,毫不考慮地道:「小弟與兄台暫時分手吧!」

說完,不待古亦同答覆彈身便朝谷里蹬進,入谷十丈左右,早已發現屍體,心頭更急,越往裡,屍體越多,看來多方已採取行動了。

身形一緊,快如飆風。

忽地,一幕驚人景象,驟呈眼帘,那座武林共懾的「公義台」,業已被炸成廢墟,殘肢斷體,比比皆是。

吳剛無暇細看,只約略掃了一眼,便加速向內奔去。

至此,已聞廝殺之聲,正在總壇方向。

越近,拚搏之聲愈益震耳,想來戰況必十分慘烈。

吳剛熱血沸騰,身形更快了。

總壇前廣場之上,屍山血海,人影縱橫,喊殺之聲震耳欲聾。

場面有如鼎沸,令人動魄驚心。

吳剛殺機蒸騰,拔劍在手,沖入場中,銳利的目光,四下掃掠,他在尋找目的物——武林盟主。

突地,他瞥見一個老化子被兩名「金劍手」迫得險象環生,情況岌岌可危,再一辨認,那老化子赫然是年前在破窖中救過自己的跛足老丐,也就是丐幫首席長老「跛足大仙」。

吳剛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大喝一聲:「住手!」

雙方一驚收勢,兩名「金劍手」一見來的是「索血一劍」,登時魂飛天處,轉身就待開溜……

吳剛「鳳劍」一揮,「哇!哇!」兩聲,兩劍手被一劍揮為四段。

「跛足大仙」喘息著凝視吳剛,道:「小友是……」

吳剛抱劍為禮,道:「小可吳剛,年前曾蒙援手謹此致謝!」

「小友對敝幫亦有除逆之德!」

「前輩是見『武林盟主』否?」

「可能在後進,『赤面金剛』曾與之追逐……」

「小可失禮了!」

身形一彈,朝後奔去……

第二重院落之中,數條人影僵立,情況靜得出奇。

吳剛一腳踏入中門,便愣住了。

院地中,「赤面金剛」在前,身後是三名黑衣老者,也正是「十二金剛」之中的三金剛,左右兩側一邊是「無事生非杜字」,另一邊是小叫化宋維屏。

六人全僵立現場。

迎面,廊沿之上,站的是錦袍蒙面人,雙手各握住了一顆「霹靂球」。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吳剛雙目盡赤,但他抑止了衝動,目前的局面十分險惡,如果錦袍蒙面人脫手一擲,院中六人,將化為飛灰。

他抽回了跨入的右腳,隱身門框邊,籌思如何打開這僵局。

只聽「赤面金剛」震耳的聲調道:「你還想作困獸之鬥么?」

錦袍蒙面人狂妄地一陣哈哈大笑,道:「困獸么?錯了,你等才真是垂死掙扎!」

「無事生非杜宇」凝聲道:「大盟主!你若執迷不悟,整個武盟將雞犬無存……」

「閣下,反過來說,爾等將片甲不回!」

「末見得吧!」

「事實馬上可以證明!」

「憑你手中那兩顆『霹靂球』?」

「不錯,這足夠扭轉乾坤了!」

「真的么?」

「姓杜的,本座腳下不再埋有炸藥吧?公義台的故事不會重演了!……」

「別太自信!」

「諸位!本座要得罪了!」

手一揚,作勢就要擲出……

暗中的吳剛為之驚魂出竅,此刻,誰也無法挽回「赤面金剛」一行既定的命運。

「赤面金剛」栗喝一聲道:「慢著!」

錦袍蒙面人獰聲道:「閣下也怕死么?」

「赤面金剛」重重地擊了一下手掌,側面角門裡,數條人影出現,移向場中。

錦袍蒙面人驚呼了一聲,全身發起抖來。

「赤面金剛」洪聲道:「你們全退下!」

「無事生非杜宇」、宋維屏與三名金剛,應聲退了下來。

吳剛偷眼一覷,不禁心頭劇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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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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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孤劍殘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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