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仙子駕到
魏一峰目光閃來掃去,一面查看敵人的兵刃,一面想道:「老夫修為了一甲子之久,定力過人,心志堅強,平生未嘗起過怯懼之心。但今日卻大異往昔,難道一甲子的苦功忽然消失於一旦不成?不對,我這刻仍然感到好好的,莫非他這口未動用過之劍,具有如許不可思議的力量?」
魏一峰乃是一代高手,縱橫宇內多年,連昔年魔影子辛無痕那等厲害的人物,也對他無可奈何,可見得他實在不是浪得虛名之士。他想來想去,突然記起傳說中的五異劍中,有這麼一口劍具有這等神奇力量,當下恍然大悟,仰天冷哂道:「原來如此,你這回可是當心了!」
閔淳何等聰明,一聽而知對方已查出他手中這口「鬼見愁」的底細,當下改變戰略,搶先一劍劈去。
魏一峰深深吸一口真氣,運足全身功力抵抗對方劍上森殺之氣,雙手齊出,搶奪敵劍。
若閔淳不是見機得快,突然改變戰略,定難逃過兵刃被奪之厄。但這刻搶先出手,馭劍猛攻,那劍一旦出擊,威力倍增。
魏一峰冷不防敵劍上森殺之氣倍增,抵禦不住,飄身疾退。閔淳一連七八劍,殺得他團團直轉。
但這魏一峰展開了身形,奇奧無匹,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極盡迅快詭奇之能事,霎時間又鬥了十多招,魏一峰已緩過這劣勢,開始出手。
此老一甲子以上的苦修之能非同小可,這一出手,閔淳頓時險象百出。其實閔淳若不是太過持重,不敢輕忽冒失進攻的話,魏一峰面對這等異寶,最後也只有認輸逃走的一途,而現在閔淳機會已失,卻是再也無法平反敗局的了。
此時藏在大門內的一眾高手紛紛出斗,欽昌國師突然做成的優勢又被制住,目下但看閔淳何時慘敗,就是正派群雄遭劫之時。只因這魏一峰本身的武功就足以縱橫全場,何況手中多了一把寶劍,而正派群雄方面則少了一個武功極強,又智計過人的閔淳。這種此消彼長的情形之下,正派群雄自然更加難當。
閔淳正在危機之際,淳于靖、裴淳兩人見了不但不能分身去救,反而因心神微亂而落於下風。
眼看閔淳既無法自保,又沒有人能救之時,大門內奔出一人,群雄閃眼望去,都暗暗叫苦,敢情來人正是朴日升,此人乃是一流高手,此刻及時出現,無異於火上添油,群雄更無法支撐危局。
薛飛光的身形也跟著出現,她滿面堆笑,好像有什麼事突然發生,使她十分開心。不但是她,朴日升也是如此。他虎目一掃全場,朗聲喝道:「咱們且退!」
此令一出,辛黑姑方面之人,個個心頭打鼓,正派群雄無不大為振奮。閔淳堪堪敗亡之際,陡見對方自退,但覺雙腳發軟,險瞼栽跌,原來他後來以死相拼之下,才能多鬥了數招,終於熬到朴日升出來下令罷戰,撿回一條性命,但力量亦已用盡,不只雙腿發軟,口鼻間同時急喘不已。
魏一峰、欽昌國師以及喇嘛,武士等人一齊退卻,戰場上形勢頓時改觀,欽昌國師搖搖頭,道:「那薛姑娘的智謀真有回天之力,居然化解了這一場大難。」
朴日升道:「不關她的事,是雲秋心,她不但親口對我說不嫁給裴淳,而且自動告訴我,倘若她嫁人的話,第一個就是嫁給我。」
薛飛光的聲音越過廣場傳來,道:「朴日升為何還不率眾離開?」
朴日升笑一笑,向欽昌國師道:「她得知此事,心中也著實歡喜呢,好,咱們走吧!」
他們從從容容地離開,並沒有因雲秋心的轉變而反戈對付辛黑姑,這卻是朴日升的主張。
他一則身份甚高,不能如此朝秦暮楚反覆無常,貽笑江湖。二則他覺得辛黑姑也很可憐,目下估計她已無力加害雲秋心,何必伸手惹事。
他們才一轉出街道上,但見一個人快如流星般奔來,朴日升一揮手,眾人忽的分散,攔住整條街道。
來人奔得雖快,朴日升卻已瞧出乃是現已反叛的昔日手下大將金笛書生彭逸,是以發令攔阻。
彭逸衝到他面前才煞住腳步,連連喘氣,張大嘴巴,好像有話要說而又喘不過氣來。
朴日升一晃身已移到他面前,伸手拍在他胸口穴道上,雖是一掌落下,卻在這瞬息間連拍了五處穴道之多。
彭逸自己也以為活不了,誰知不但未死,反倒連氣也不喘了,這才知朴日升果然雄才傑出,一望而知他有話要說,所以不是出手取他性命而是使他氣機通暢,恢復正常的呼吸。
他躬身道:「在下實是愧見國舅爺,但現在還不是請罪之時,還望國舅爺從速離開此處,最好避開這條街道,打別的方向離開。」
朴日升一點頭,道:「好,你遠遠見了我還直奔而來,可見得有意通知,從此功過抵消,日後還是朋友。」說罷一揮手,當先橫躍上屋,餘人紛紛跟上,霎時隱沒在屋宇的那一邊。
他們越屋而過,落在巷子中,齊齊停步,欽昌向他翹姆指道:「真是當世人傑,一代之雄,洒家佩服之至。」他佩服的是朴日升處事果敢英明,而又恩怨分明,絲毫不苟,實是才氣橫溢統帥天下英雄的領袖人物。
朴日升謙遜地拱拱手,道:「請國師見告彭逸因何作此警告?」
欽昌道:「這事不難,但須得先請魏老施主施展神通,查聽一種極輕微的足音,免得驚動了此人。」
魏一峰見他也如此謹慎提防,不敢怠慢,當即施展出獨步天下的「咫尺天涯」的功夫,用心查聽。
欽昌國師這才說道:「天下間能使人聞名色變的只有一個人,唯獨是此人趕到,才會使得彭逸深信咱們也不可不避道。」
朴日升道:「原來是辛姑娘的慈尊駕到。不錯,只有她足以使天下高手聞風避道,而咱們忽然撇下辛姑娘而退,此舉尤是有虧信義,更須避她一避。」
話聲剛歇,兩丈外傳來一陣清脆話聲,道:「總算你們識得好歹,不曾仗著有個魏一峰就橫行無忌。暗中說話也不敢得罪我老人家,就饒了你們這一遭。」
說話之時,聲音忽東忽西,忽左忽右,總是在兩三丈附近的牆角發出。然而在這大白天看得真切之下,竟見不到人影。若說她是快得連眾人也瞧不見,那簡直可比鬼魅,豈是人力所能抗拒?
魏一峰哼了一聲,正要開口,那陣清脆語聲又道:「魏老頭子不須難過,本仙子早一步趕到,恰在你使用『咫尺天涯』功夫之前,所以你查聽不出。你如若很不服氣的話,要不要打賭揪掉你的鬍子?」
這個賭豈是能打的?連魏一峰那等強橫的人頓時也不敢做聲,半晌,四下無聲無息,魏一峰搖搖道:「我雖是不怕她,但實在也不敢招惹她,哼!這個女人雖是貌美如花,但她的狠心和手段也確實教人驚心。」
欽昌國師微笑道:「這回有他裴淳的樂子了,這位老前輩一現身,定必把他們殺個烏煙瘴氣。但國舅爺萬萬不可觸動去救雲姑娘之心才好。」
朴日升嘆口氣,道:「師叔怎麼說?」
魏一峰道:「去不得,咱們三個人前往的話也是白饒,你道辛仙子是一個人來的么?這可猜錯了,至少還有三個比得上我的高手陪她到此。」
他的話把欽昌國師駭了一跳,道:「那就當真妄動不得,要知咱們這一迴轉,辛姑娘定會首先對付我們,其時裴淳他們決不會出手幫助,他們是正好利用辛姑娘之人打垮我們,能兩敗俱傷更妙。這種必敗之勢,如何去得?不過……國舅爺若是定要回去,洒家和令師叔也只好捨命相陪了。」
他故意這麼說,使朴日升可以借口不能使尊長和朋友受累而下台不得,朴日升沉吟片刻,才道:「好吧,咱們即速離開此地。」
這小小的三和鎮上本來布滿了朴日升手下武士,除非是武林一流高手,別想通行得過,尋常老百姓更是不用說了。朴日升一行人穿出此陣,但見家家戶戶都關門閉窗,一片死寂,宛如大軍將到之時光景。
朴日升發出號令,片刻間全鎮武士撤退,迅即依令散去,朴日升向魏一峰、欽昌二人道:
「辛黑姑若是擊敗了裴淳,雲秋心斷難活命,我三思之下,實是無法能割捨得下。」
魏一峰平生倔強兇狠,對於生死拚鬥之事,一向不放在心上,當下沒有出聲反對,欽昌國師尋思一下,道:「國舅爺既然己墜情網之內,無由自拔,這也是沒可奈何之事。但有一點洒家膽敢保證的,便是咱們這一迴轉,以辛黑姑那等性情之人,定必不顧一切先向咱們下手。這是因為咱們棄她而去,怨恨極深之故。局勢一旦如此轉變,裴淳方面自然坐山觀虎鬥,希望咱們與她拼個兩敗俱傷,他們便可坐收漁人之利了。」
朴日升道:「這一點本爵也不是不知道。」
欽昌國師接著說道:「本來以咱們三人合力出手的話,縱是千軍萬馬也圍困不住我們。
可是目下對方來了一個小巧輕功獨步天下的高手辛無痕仙子,加上她的女兒,這兩人就可以牽製得咱們無法突圍而出,這一點想必國舅爺也瞭然於心。
因此,咱們目下只有一條路可行,那就是全力營救雲秋心離開這個小鎮,但同時須得說動梁藥王才行。咱們此舉必須暗中行事,洒家儘力布置一下,或可瞞過辛仙子耳目,安然脫險。」
朴日升大喜道:「這正是本爵所求,國師何不早說?」
欽昌微微一笑,笑容中含有深意,卻不多說。
當下議定由朴日升獨自入屋說服梁康以及把雲秋心帶出,魏一峰斷後,欽昌居中策應,並且動員手下的力量,布置好疑兵之計。
戰場上形勢一變再變,裴淳他們因朴日升方面撤退,合力圍攻辛黑姑方面之人,轉眼之間整個戰場上只剩下三對人在廝殺。這三對人是辛黑姑對淳于靖,遁天子對路七,裴淳對慕容赤。
那千里獨行姜密因管如煙被敵人擒住,威脅他棄械認輸,隨即由褚揚陪同到附近一間空屋之內休息,答應過決不出手。
許青竹、冷如冰二人被幾們前輩高手圍攻得難以招架之時,薛飛光突然出現,用傳音之法分別向雙方說了幾句話,眨眼間,許、冷二人都失手受傷倒地,被敵方擒住送離開戰場。
那三對高手拚鬥的形勢也是裴淳這一方佔了優勢,路七的「神刀術」雖是敵得過遁天子的「毒蛇信」,可是辛黑姑和慕容赤卻已現出敗象。
辛黑姑雖是兇狠潑辣之人,可是那淳于靖乃是一幫之主,膽敢與元廷抗爭,實是大仁大勇之士,志行堅毅無比,哪裡會被區區兇悍之氣所懾?相反的辛黑姑屢屢無法逞凶之後,銳氣大挫,手中金鉤招數略滯,反而被淳于靖的指功籠罩住,無力平反敗局。也無法施展出她的輕功突出重圍。
另一方面裴淳仗著「天罡九式」和「天機指」這兩種中原絕藝,盡可以抵得住慕容赤的凶威,這慕容赤的武功路子全是以威猛見長,因此對方既能抵擋得住,便黔驢技窮,別無克敵制勝之法。
正在此時,金笛書生彭逸像一陣風般沖入場內,一直奔到薛飛光面前,慌慌張張地道:
「辛仙子親自駕到啦!」
薛飛光微微一笑,道:「這敢情好,辛姐姐的靠山一日不倒,江湖就一日不寧。」
但在她四周的人如三賢六子之流,無不聞名色變,鬥志全餒。彭逸急急道:「她還帶了三個人同來呢!」
薛飛光流目四盼,緩緩道:「只要我的計算沒錯,她帶多少人來也是一樣不中用。」
她一向以智計多謀稱譽武林,少林靈光大師放心地道:「我佛慈悲,幸好姑娘已算準了辛仙子會來,早就防備,否則今日勢必一敗塗地,無法挽救。」
別的人聽了也安心得多,薛飛光向靈光大師等三賢問道:「前輩們眼力高出晚輩甚多,可瞧得出那三對拚鬥還須多久才能分出輸贏?」
靈光大師、房玄樞真人和天山長老劉奇一直都密切注視戰局,是以只在心中估計了一下,便交換意見,最後由靈光大師應道:「我們一致認為三五十招之內尚難分得出輸羸,那三對之中要以辛姑娘最為兇險。」
薛飛光沉吟一下,道:「那不行,若是辛姐姐落敗亡故,誰也受不了辛仙子的報復。」
當即高聲叫道:「幫主大哥,師兄,遁天子道長,請暫時罷手。」
裴淳最聽薛飛光的話,聞聲便躍出圈外,接著便是淳于靖,最後才是遁天子,辛黑姑等巴不得有機會緩一口氣,自然不會阻止他們躍出圈外。
此時彭逸已躲到屋內,辛黑姑等剛才正在苦戰之際,自然沒瞧見他,薛飛光心中有數,奔將上去,道:「辛姐姐,你當真那麼仇恨我們么?」
辛黑姑冷冷哼一聲,道:「你最可惡了,我遲早會剝了你的皮。」
薛飛光伸一下舌頭,道:「我倒不大害怕,我會先找大姑姑求她保護,你只好恨在心裡。」
辛黑姑冷笑道:「未必,連薛三姑也不肯幫你,誰還理你。」
薛飛光過來說了幾句話,用意正要探出此事,自從她姑姑北上之後,便失去蹤跡,她已考慮到薛姑姑可能見過辛黑姑,又可能又找辛無痕。若然她已得悉自己如此的幫助李星橋和裴淳,定會氣惱不過而囑咐辛黑姑對付她。
這事雖是在她預料之中,卻仍然打擊甚巨,腦海中「轟」-聲,眼睛露出茫然之色。
辛黑姑雖是萬分不忿,可是明知目下逞強不得,決計無法得遂加害雲秋心之願,當下游目四顧,拿不定主意退好還是不退好?
突然間四個人先後步入廣場,當先的一位面上蒙著一塊黑紗,高髻宮裝,身材窈窕,乃是個女子,後面三人全是男人,個個年逾六旬。其一身穿華服,修飾得十分整潔,面貌輪廓甚是俊秀,想見當年年輕之時,定是十分英俊之士。他背插長劍,垂穗飄拂,甚是瀟洒,但雙眼隱隱流露出邪氣。
另外兩個老者都穿著十分古樸斯文,一高一矮,若然不是跟辛無痕一道出現,誰也料不到這兩位老者竟是武林高手,只因他們面上露出盎然的書生氣,全無武人的氣質。
辛黑姑大喜叫道:「娘,你幾時離家的?」
眾人眼見威震天下武林的魔影子辛無痕出現,都不由得心神震動,又不禁凝神打量,一時之間都忽略了另外三位老者。
裴淳轉眼望了薛飛光一眼,但見她已恢復常態,心中較安。他從來不知畏懼,越是在這等場合,越發激起了他的鬥志。
他上前了數步,朗聲道:「晚輩裴淳謁見辛仙子,這三位老丈既是與辛仙子同行,諒必是當代高人無疑,甚願拜識。」
辛無痕目光從黑布上的兩個小洞露出來,像兩把利劍般落在裴淳面上,她先是微露訝色,心想就憑這麼一個傻小子,一出道就攪得武林風雲變色,形勢大變么?但旋即想到此子竟不為自己威名所懾,首先開口,而且立即問到同行三人身上!可見得他外表雖是拙樸,但其實處處都能顧及大局,其次他的膽力以及堅毅的意志,也是一望而知,世罕其匹。
要知辛無痕平生精擅各種收拾人的秘法,是以也須善於觀人,才能一針見血,找出對方最怕的法子加以對付。她冷冷道:「與我同來的三位從不踏入江湖,你們或者都未聽過他們的聲名。但他們卻實在是當世僅存的前輩高手中有限的幾個,一是申甫兄,有個雅號是『千手劍魔』。」
說到此處,那華服老者傲然地點點頭。辛無痕接著說道:「另外兩位一是雕仙司徒妙善,一是畫聖吳同。」這二人雖是從來不踏入江湖,無奈他們共設的「不歸府」名頭響亮,許多人都曾吃過苦頭,焉有不知之理?當下數十道目光都集中在他們面上。
辛無痕的聲音甚是嬌柔悅耳,可惜面蒙黑紗,無人得知她的面貌如何。不過想到辛黑姑的面貌可以隨心變化,諒也如是。是以縱然見了也不知真假,便又覺得見不見都是一樣。
裴淳道聲久仰,便向辛無痕說道:「辛仙子名震宇內,無人不服,難道歸隱這許多年之後,今日又出山跟我們這些晚輩們過不去么?」他可是實心實意地提出這個疑問,沒有人誤會他是害怕之意。
辛無痕倒是不得不答,道:「問得好,本來我不會離山出手,可是聞說你們這邊有李星橋撐腰,他的武功業已恢復,我可就不能坐視了。」
薛飛光上前叫了一聲大姑姑,報出姓名,然後說道:「假如李伯伯不出手,大姑姑還出手么?」
辛無痕嬌笑一聲,道:「我平生軟硬不吃,憑喜惡行事,出不出手你不必先問。還有一件事我特別要告訴你,那就是薛三妹要我傳話說,你若是從現在起馬上離開,不再涉足江湖,她便不究既往。你若是不肯聽的話,從此以後她也不是你的姑姑,你也不是她的侄女。」
薛飛光身子一震,不住發愣。薛三妹這一招攻破她情感的弱點,使得她縱有千般機智也全無用處。
裴淳走到她身旁,說道:「師妹,快快離開吧,我日後定必設法使三姑不再懷恨李師叔,其時我們便可以相聚一堂了,你可信得過我的話么?」
薛飛光熱淚直流下來,道:「我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突然間一隻巨大的手掌搭在她肩上,溫柔地輕輕搖撼她,道:「走吧!找你姑姑去。」
這聲音正是中原二老之一的李星橋,他聽得辛無痕的話,便知薛飛光一定無法決定,只好現身過來勸她。
他接著又道:「三姑將來總有一日不會恨我,我答應你這一點。」
薛飛光含淚拜別他們,低著頭離開廣場,她自知實在是非走不可。
她想到姑姑把她自小撫育成人,傳以武功,正是恩深似海,不啻是親生父母,目下當著天下高手,要她決定何去何從,迫得她不能不作最後決定了。
她若是為了割捨不下對裴淳之情,留在當場,此舉固然使別人都鄙視她的涼薄,最要命的是連裴淳這等古板性子之人,或者也會認為她不對,因而減少許多情意。
但她感到最痛苦的便是沒有機會向裴淳解釋,說不定他會誤會自己全然以姑姑為重,不把他放在心上,這個誤會最後能不能解釋明白,還是疑問。
她轉出巷口,回頭已看不見那片廣場,不由得更是熱淚如潮,心碎腸斷,一向代錶快樂無憂的兩個酒渦已經消失了。
沉重的嘆息不斷的散失在空氣中,這刻薛飛光這個美麗少女才體驗到「愁」的滋味,以往她只是「年少未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境界,現在卻步入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的境界,而這兩種境界的分野線往往是突如其來的,驀的已變成長大成熟了的另一個人。
她茫然地向前走去,才移動了六七步,牆內閃出一人攔住了她的去路。薛飛光望他一眼,雖是看出這人正是名震一代的雄傑朴日升,並且感到他的俊美瀟洒,矯矯不群,可是卻惘然不會思索他何以在此處出現。
朴日升見她一直走去,心中大為驚訝,又見她滿面愁容,熱淚雙流,更是不解。心想這快樂的女孩子遭遇了何事,竟然傷心至此?
薛飛光經過他身側之時,朴日升伸手抓住她的臂膀,五指已暗暗扣住兩處穴道,但暫時不發出勁力,柔聲問道:「薛飛光,誰欺負你了?」
她搖搖頭,好幾顆淚水像珍珠般濺滴開去,有一顆落在朴日升手背上,使得他無端端泛起一陣衝動,沉聲道:「告訴我,誰欺負你了?讓我替你出氣。」
他這刻並沒有別的心思,只不過激起了豪情俠氣,所以有心替她打抱不平。
薛飛光定一定神,猛可明白過來,心想這朴日升為人倒是英雄得很,並非邪惡之輩,以他的雄傑之才,若是有意主持公道,定必成功得很快,成為天下眾望所歸的人物。可惜他出身異國,幫助元廷為害中原武林。
她用另一隻自由的手擦拭一下眼淚道:「是你欺負我,你能對付自己么?」
她終是感激對方的好意,所以不說是辛無痕,免得他無法下台而當真前往尋找辛無痕理論。那辛無痕可不是辛黑姑可比,朴日升若是惹上她,定必性命難保。
朴日升怎知道這個少女喑中感激的用意!劍眉一皺,道:「胡說,這叫做好心不得好報。」指上勁力一發,薛飛光便不能動彈,全身發軟。
她也不能開口,是以連分說的機會也沒有了。朴日升攔腰抱住她,心中想出計謀,微微一笑。低頭看時,但見她玉面上還有淚痕,微向上仰,甚是嬌美可愛。這個景象使得向來不羈的朴日升興起一陣遐想,不過那僅僅是吻她一下的沖劫而已,並無別的心思。
他向她笑道:「你也能算得上是當世少見的美人之一,如今落在我手中,豈能輕輕地放過你?」
薛飛光心中大驚,暗忖這個人原來是個好色之徒,現下落在他魔掌之中,定難倖免,縱想自殺也辦不到。這一急不由得又擠出幾滴眼淚。
朴日升見了心頭一震,暗想原來她把我看作這等好色下賤之人,日後若是被她一說,焉能在江湖上立足?尋思之際,頭已垂低向她面龐迫近,離她的紅唇只有兩三寸,雙方都可覺到對方口鼻間噴出的熱氣。
他真捨不得不吻她一下,但心中又被剛才的想法所警惕,一時之間既不敢進,又不肯退。
薛飛光無可奈何地閉上雙眼,腦海間泛起裴淳的面貌,但覺自己好像是那一日初見裴淳之時,兩人同乘那匹紅色的千里馬,被他強而有力的手臂緊緊擁抱住。
突然間她感到對方口鼻熱氣消失,睜眼一瞧,朴日升已挺直了身軀。他見她睜眼,便微笑道:「不錯,你眼下當真被我欺負了。想我朴日昇平日何等自傲,怎能強人之所不願?」
他在她背上輕輕拍了一掌,薛飛光雖是仍不能動彈,卻已可以開口說話,她幽幽說道:
「你為何還不放了我?」
朴日升灑逸地笑了一下,露出滿口潔白整齊的牙齒,既溫文而又饒有男子氣概,他道:
「放了你也不難,但我想先問你一句,你可願意嫁給裴淳?」
薛飛光怔一下,這才搖搖頭表示不願。她是想到姑姑如此地懷恨中原二老以及裴淳,這一生休想得她允許這頭婚事。其次裴淳的深愛雲秋心她也是知道的,這又是一個大大的障礙。
朴日升不但感到難以置信,甚至氣惱起來,道:「你別以為回答說想嫁給他我就對你不利,像你這種人我反倒十分鄙視。」
他隨手一推,薛飛光摔跌在塵埃。她望見蔚藍的天空,棉絮一般的白雲,然而她毫不留戀,很快就閉上眼睛。
朴日升走到她身邊,冷冷道:「一個人在某些時候須得說些謊話,但有些事情卻不能撒謊。像這件事,你要知道假如你不是愛上裴淳,我也許會動你腦筋的,然後,說不定把你拋棄路旁,就像拋棄破爛的物件一般。」
他聲音中隱隱流露殘忍無情的味道,使人一聽而知他說得出做得到,決非虛聲恫嚇。
薛飛光感到被蹂躪的厄運降臨頭上,但她灰心得不作躲避的打算,她仍然閉著眼睛,懶得回答。
朴日升一把抱起她,冷冷道:「你以為我說著玩的么?」
這個女孩子居然膽敢不理睬他,使他勃然大怒,決意定要使她嘗到這種痛苦的教訓。
他輕輕一躍,落在圍牆後方,這間屋子的人早就被朴日升手下武士趕走,還不止這一間,那是朴日升手下武士隱藏身形所用的地點。
屋內寂然無人,朴日升大步把她抱入房中,又把她放在床上。
他發出獰笑之聲,站在床邊,伸手輕撫著她的臉蛋,說道:「好吧,你既不願嫁給裴淳,我不妨相信,那麼你肯嫁給我為側室?」
薛飛光驚訝地睜開大大的眼睛,問道:「你這話可是當真?」
朴日升料不到她有這等反應,也是一柱,反問道:「我幾時說話不算數的?」心中暗想:
「難道這少女竟願委身事我?不,這事決不可能。」
薛飛光道:「我從未聽說你已經娶了妻室,她在哪兒?」
朴日升道:「原來你為此而驚訝。我老實告訴你,我當真還未娶妻,但這正室之位卻要留給雲秋心。」
他一提起雲秋心,頓時涉想起目下的局勢。薛飛光恍然道:「原來她答應嫁你,所以你把手下帶走,可惜雲姐姐不替我師兄設想,要你出力幫助他。」
朴日升搖頭道:「她要我也沒用,辛仙子已經出山到此,還帶來三位高手,我幫忙也不濟事。」
薛飛光問道:「然則你又回來幹什麼?」
朴日升道:「我的話你還未回答呢?」
薛飛光道:「我嫁給你做偏房也比嫁給別人強百倍,這就是我心中想法。」
朴日升瞪大雙眼,胸中漸漸湧起柔情。他聽得出薛飛光這話乃是出自內心,是以感到又驕傲又歡喜。
他當真夢想不到薛飛光這個一向與他作對為敵的女孩子,居然親口說出這等話來,縱然她乃信口胡謅,也很值得驕傲歡喜了,何況瞧來好像出自真心。
但朴日升從來不被感情壓倒理智,他仍然保持頭腦的冷靜,依舊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當下道:「在下何德何能,竟蒙你如此謬許,在下縱然福薄緣慳,不能侍奉妝台,但此生此世,決計忘不了你的倩影。」
薛飛光苦澀地笑一下,這時朴日升已拍活她的穴道,十分溫柔地扶她起身,薛飛光道:
「我真不該對你說老實話,早知我在你心中連姬妾的地位也占不到,我該跟你作對到底。」
朴日升忙道:「你萬萬不可這樣說,在下若是有幸匹配佳人,自然是正妻之位,焉能納為姬妾?在下這話字字皆真,若有一字失實,天地不容。」
薛飛光泛起滿面歡容,兩頰迷人的酒渦又現了,說道:「真的?那麼你要娶我作你的妻子了?」
朴日升頓時大感為難,要知他愛上雲秋心在先,而且雲秋心也答應嫁給他了,他正要去搭救她,以便成就這段姻緣好事,怎能半途改變娶薛飛光為妻?然而他又不能向薛飛光說出「不」字,這不但傷她的心,於己心也大是不忍。
他一面尋思,一面含笑望著她,使她不致發生誤會,但這難題莫說是片刻工夫,即使想個三五天不合眼,也未必就能找得出兩全之法。
靜寂中突然聽到步聲輕輕從牆外走過,朴日升趁機用手勢示意她稍候,自己則提氣躍出,身法之輕快巧妙,薛飛光瞧了也不禁十分佩服。
要知她本來一片深情傾注在裴淳身上,但她剛才被魔影子辛無痕當場迫走,須得回返姑姑身邊,她自然想到以姑姑的脾氣,定必會極快地把她遣嫁,對象多半不會太好,這自然是姑姑的報復手段。
那年頭男女婚嫁皆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雖說武林人隨便得多,但父母之命卻是天經地義之事,除非離家出走,斷絕一切,關係,否則就須聽從。
薛飛光既然眷念姑姑撫育之恩,拿她當作自己母親,自然這一回不能反抗,定須任姑姑作主。
因此,她想到若是嫁給凡夫俗子,真不如嫁給朴日升為妾。若非她已對裴淳動情的話,實在很難不愛上這個倜儻風流的當代高手。
她曉得以朴日升的財勢聲名,若然向姑姑求婚,姑姑一想他是裴淳對頭,當必允許,甚至連作妾也會應承。而她雖是失去了裴淳,卻可以設法使朴日升不再敵害裴淳,以至於中原武林之人,這是她唯一得以為中原武林儘力的道路了。
朴日升轉眼回來,悄聲道:「奇怪,是三賢六子他們,只有遁天子不在其內,他們都匆匆而去,好像打算離開這個小鎮。」
薛飛光一怔,長嘆一聲,道:「辛大姑真厲害,連三賢六子這等前輩高人也敵不過心中害怕,悄然離開。雖說他們此來是沖著我才賣命,但其實這全是辛大姑的威名所致。」
她又深深嘆息一聲,道:「可憐李伯伯和師兄他們頓時人孤勢單,終將完全敗在辛大姑手底無疑了。」
朴日升過了一陣,等她情緒稍為平復,這才問道:「你分明對裴淳很不錯,何以……」
他曉得薛飛光剔透玲瓏得像個水晶人兒一般,只須這麼一說,便可明白己意,現在就等瞧她如何回復才能決定了。
薛飛光毫不猶豫的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別的話已不必多說,眼下他如此勢孤力弱,好比英雄落魄,文士潦倒,我得回去幫助他。」
她站了起身,卻被朴日升攔住,他道:「你不要前去送死,我去幫他。」
這話一出,連他自己也覺得十分奇怪。當下又道:「但你須得嫁與我為妻子。」
薛飛光訝道:「別開玩笑,你可知對手是什麼人?」
朴日升道:「我知道,是辛無痕,還有不少高手。」
大多數的人總是如此,越是送上門的越不珍惜,反之,越是不容易獲得的越是戀戀不捨,甘願付出很大代價。
薛飛光大是欣喜,心想他此去幫助裴淳,說不定可以替裴淳他們解圍,於是笑說道:
「那就一言為定,我回到姑姑哪兒等候,你派個人來提親便行啦!」
她滿腔感激地抓住他的手掌,因為他確實是為了她不惜與辛無痕為敵,那辛無痕惹上了就是殺身之禍,與尋常的強敵不可同日而語,她道:「千萬小心應付,若是力敵智取都不行的話,便以保存性命為先,十年之後報仇未晚。」
她這麼一說,朴日升便曉得她當真沒有玩弄自己,他這等雄心自傲之人連「死」也不怕,卻只怕被人愚弄。當下疾躍出房,很快地繞到宅后,只見四下靜寂如死,連窮家幫的人也不見一個。心知此是淳于靖眼見辛無痕等出現,深知她的狠辣,恐怕她大加屠殺幫眾,所以下令遣走。
轉念之際,已從後門越牆而人,他已是輕車熟路,知道雲秋心的養病之處,所以很快就找到那地方。
踏入院門時,便覺出不對,沖人房中一瞧,不禁大為驚奇,原來房中已收拾得乾乾淨淨,全無病房的跡象,雲秋心也不見影蹤。
他迅即回身到別處找尋,搜遍后宅,卻不見她和梁康以及另一個充當助手的村女影蹤,不過卻發現先前所見到的病房用物改放在另一個房間內,布置得一模一樣,藥箱滿室。
他施放一枚號炮,「砰」的大響一聲,接著一溜火光直衝上天。然後奔出前宅,一路杳元人跡,直到大門之外,方始見到廣場上的人們。
廣場上人已不多,面上籠著一塊黑紗的辛無痕那方有辛黑姑,畫聖吳同、雕仙司徒妙善、慕容赤、路七和一個朴日升不認識的清俊老者。
裴淳這一方人數較多,可是實力顯然相差甚多,計有李星橋、博勒、宇外五雄、遁天子、窮家幫四老等十餘人。
他這一現身,全場注目,只有兩人例外,一是辛無痕,一是李星橋。
他們正在說話,辛無痕說道:「我已經說得唇焦舌敝,星橋你還不肯走么?」
原來她一直在勸說李星橋離開,這是由於他們往昔交情很好,再者李星橋武功尚未恢復,她也不能趁機跟他動手。
李星橋捋髯大笑道:「你的好意我很明白,但恕我老悖昏潰,拂逆你的主張。我且問你一句,倘使我大哥在此,你敢不敢出頭作梗?」
辛無痕沒有做聲,全場目光都從朴日升處回到她身上,等聽她的回答。辛黑姑突然尖聲喝道:「趙雲坡縱是在此,也不濟事。」
辛無痕道:「別講話。」聲音尖銳嚴厲,駭得辛黑姑面色發白。眾人也茫然不解,只聽她接著道:「李星橋,你迫我說出此言,我們從今而後,便有如從不相識之人,沒有舊日情誼可言了。好,我告訴你,中原雙義是天下間僅有的嬴得我的人。趙雲坡若是在此,我和這幾位加起來也敵不過他,當然無法出頭干涉。」
李星橋縱聲大笑,豪氣干雲,但很快就收住笑聲仰天長嘆。他忽笑忽嘆,顯然是心情變化得十分劇烈。在場之人大都明白他是由於辛無痕當眾認輸而豪氣勃發,仰天長笑。試想這魔影子辛無痕何等名望,天下無人不怕。但她居然親口說出遠比不上「中原二老」的話,那真是使人十分難以置信之事。
可是李星橋突然又想到目下武功未曾恢復,無法出手,正是老驥伏櫪,烈士暮年,壯志難伸,焉得不浩然長嘆,黯然傷情?
朴日升大步走到李星橋身側,低聲說了幾句話。正當此時,天空中傳來一陣悅耳動聽的銀鈴聲。眾人抬頭望去,只見一頭雪翎健鴿在頭頂上盤旋飛翔。淳于靖低嘯一聲,這頭信鴿便束翅瀉墜,快若流星。
辛無痕發出一聲尖笑,身形破空飛去,快得難以形容,一下子已掠到淳于靖頭頂三丈高的上空,但見她衣袂飄拂,宛如仙人馭空排氣,煞是奇觀。
她伸手向信鴿抓去,那頭信鴿靈警無匹,倏然閃側,使她手掌尚差數尺才彀得著。
辛無痕去勢那麼神速迅快,但此時卻突然停在半空,掌勢一收,那頭信鴿如被無形的手指抓著了一般,颯然有聲徑投入她掌中。
一道劍光破空飛去,勁疾無匹,直襲辛無痕雙足。眾人被這些兔起鶻落的變故駭呆了,而其中大部份心思靈敏的,也都發現這口長劍乃是那個外號「千手劍魔」申甫所發,功力果是深厚無比。但奇怪的是他本是辛無痕那一邊的人,何以出手偷襲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