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章
柳青兒的指法,他很熟悉,這琵琶必然是柳青兒所彈。
韓宏又捨不得走了!青兒彈的只是過門,接著就要唱了,那響遏行雲的嗓子,是他百聽不厭的。
果然,柳青兒的嗓音由樓上飄了過來。
她唱的是當代名詩人王昌齡的塞上曲: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卧沙場君莫笑,
古來征戰幾人回。」
調子蒼涼悲壯,柳青兒唱來十分賣力,其中有些技巧還是韓宏指點過的,所以格外的動人。
但韓宏卻聽得很傷心,因為他指點這些唱技時,很費了一些心血,而柳青兒也親口答應,不唱給別的客人聽的。
想不到言猶在耳,她已經忘了。
「難道娼家女子,個個都是虛情假意的嗎?青娘應該不是這樣的女子。否則她又何必敷衍我呢?
她不像別人那樣要我幫助,若是真的不以我為念,根本就不必理我,若說她的心中有我的話!
又怎會把我的技法唱給別人聽呢?即使是貴客,也無須如此地討好人家啊!」
韓宏懷著滿肚子不快。
他信步前行,上上下下,居然碰不到二個人。
可知大家都在忙著款待貴客。
韓宏又看見了系在中院的馬匹,圓股小耳朵,高可及人,毛亮如油,蹄大如碗,這是真戰馬!
馬身上的鞍具澄亮金黃,想必是包上了金片的,這更顯得主人的身分高貴,長安市上還不多見呢。
韓宏想不透是何處豪門,他也無心打聽。
韓宏一腳步上了柳青兒的-樓。
那兒很安靜,不見半個人影。
竟連經常在這兒打點的小丫頭迎兒,也都溜到前面瞧熱鬧了。
韓宏自己找了個綉墩坐了下來,取過案頭的玉笛,略一凝神,就吹了起來。
他吹的是一曲古調陌上桑,那是敘述美女羅敷的故事。
羅敷對韓宏並沒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只是他與柳青兒有個約定,若是他來時青兒正在應酬,他就悄悄登樓,吹起這首曲。
青兒就會斟酌情形,或是推掉客人過來,或是抽空過來跟他打個招呼,暗通一下款曲,又悄悄地送他出門。
若是推不掉的客人,必然是豪客,柳婆子若是見他來攪局,一定會不高興,韓宏又得瞧臉色了。
今夜,不用問一定是推不掉的豪客,但韓栩心裡也很不痛快!
他要作個考驗,考驗一下他自己在柳青兒的心中份量,所以他吹起了笛子,瞧瞧她來不來?
來了,就要她把客人辭去,專心來陪自己!
柳婆兒若反對,就掏出所有的金子來給她。
這一把金片共有五片,每片兩錢重,五片就是一兩,一兩也是相當大的數目了。
五口之家,半歲之費,也不過是這麽多。
當然,韓宏是以他家鄉的生活水準來衡量,在長安,米珠薪桂,這可算不了什麽的……
韓宏一面吹著,一面想心事,忽然聽見右腳步聲。
他倒是很高興,連忙放下笛子:「青娘,一曲未終,你就來了,可見你對我還是很重視的……」
他情切地訴說著,忽而覺得有點好笑,青兒並不知道他是在作一次情感的考驗,怎麽聽得懂這話呢?
他正待作一番解釋,卻又怔住了。
因為他看見了一張峻冷而又拉得長長的臉。
雖然有人說柳婆兒年輕時也是個美人,而此刻的柳婆兒也不過才四十多歲,並沒有老得不堪入目。
在韓宏的眼中,世人再也沒有一張臉比此刻的柳婆兒更為令人憎惡了。
柳婆兒的臉上還帶著可怖的笑容:「我說是誰呢?這麽隨便跑到青青的屋裡來吹笛子,原來是韓大郎,大郎來了多久了?」
韓宏好像是在公堂上受審的犯人,手足無措地道:「不……不久,剛來一會呢!」
柳婆兒哼了一聲,這一哼沒有任何意義,卻能使人倍增不快,她又乾笑了兩聲:「大郎是來找青青的!」
「是的!好幾天沒見她了,我來看看她!」
「今天她恐怕不得空了。因為是侯大司馬在這兒宴請三原李小侯爺,你知道李小侯爺,他是開國公的孫子……」
果然是兩個赫赫有名的人物,侯大司馬侯希逸將軍,手掌兵符,是朝中第一大紅人,他是屬於少壯派的。
他跟一些世襲的子弟很親近,在皇上面前也狠受親近,在太子面前也根受寵信,目前還不太當權。
但將來他必然是長安最有權勢的人。至於三原李小侯,韓宏雖然沒見過,卻聽聞已久,他是開國公李靖的三世嫡孫,老公爺過世了,他以開國侯的爵位接替祖職,少年得意,無人過之。
這兩個人都根不錯,很受一般人的尊敬。他們雖然顯赫,倒沒有什麽倚勢凌人的事,而且都很敬重斯文!
韓宏聽說是這兩個人,心中不平之氣略抑。
他勉強地一笑道:「原來是這兩位,那倒真是貴客了,他們是不大上這些地方來的!這就更難得了!」
「可不是嗎?他們不知從那兒聽到了青青的名字,這次是專誠慕名來訪的,見到面之後,居然大為激賞。」
「青兒多才多藝,原是青樓中的奇才。」
柳婆兒又乾笑了一陣才道:「多謝大郎,不過青青今天恐怕難以得閑,大郎還是改天再來吧!」
這已是明顯的逐客了,韓宏也想走,卻又有點不甘心。
因為這等於是被人趕出去的,所以他裝著聽不懂,笑笑道:「沒關係,我反正沒事,可以等她。」
柳婆兒的臉沉了下來:「大郎,照說客人上門就是財神,我們不敢得罪的,可是客人也要體諒一下姐兒們的處境。
青兒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在這一行里也撈不了幾年了,現在多賺一點,將來就多一分著落。」
「大娘對我說這些是什麽意思?」
「韓大郎,平康里巷的情形,沒人比你更清楚,我的話你不會不懂。一句話,希望你以後少來光顧。」
這老婆子終於撕下了虛偽的客氣,拉下臉來直截了當地拒絕他了,韓宏滿心只覺得羞愧難當,氣往上沖,大聲道:「為什麽?你門開著做生意,就不能禁止客人上門,我可是花了錢的,那一次我少給過。」
柳婆兒冷笑一聲道:「不錯!每次都是一百大錢的條賞,你韓大郎沒少過一文,可也沒多付過一文!
要是全像您韓大郎這種客人,我們只有去喝西北風了!
這是公定的例分,為的是出官府公例的堂差結帳,誰也知道,那點數目可養不活姐兒們的,你韓大郎應該是很清楚的。」
她說的倒也是真話。
條資盤例開得低,一則是官府上若有應酬,或是豪門大家有較大的喜慶宴會,家中樂伎不夠時,也會到這兒來徵召一些樂伎去湊興侑酒,這份官例則是帳面上公開開銷的。
但一般而言,娼家不會來領取,這就算是承值的差役或府里的執事人員的好處了,姐兒們另有纏頭打賞。
鴇兒們也不指望這個,這隻夠塞牙縫兒的。
韓宏被挖苦得窘,但自己一向寒酸也是不爭氣的事實。
他只有把手伸進兜兒里,抓著那五片金葉子,原來他還想留一片的,這時已被激昏了頭,全掏了出來。
摔在桌上,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有錢,今天不喝茶,我也要擺酒,你把青兒叫來,我就擺在這兒。」
柳婆兒看了那五片金葉子倒是微感詫異,這在她的眼中,自然算不得一個大數目。每個月,她總有幾天的收入不止此數。
只是她沒想到韓宏這窮鬼身上,能掏出這麽多而已。
金子使她臉上堆上了笑。
但,這是譏嘲的笑,笑的可惡、可憎:「喝!看不出韓大郎身上居然還能掏出幾塊金子來,那可真是大新聞了,只可惜咱們福氣薄,眼看著亮晃晃的金子,卻無福承受。大郎,你還是收起來吧!」
「大……娘!這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我不早就告訴你了嗎?今兒咱們青青沒空,李小侯爺已經把青青包了下來,來時就吩附過,不讓再應酬別的客人,所以我們家院門都關上了。」
娼家若是掩上了門,就表示尋芳已有客,而且一時不會有空,所有舊雨新知都請改天再光臨……
若是有客人只坐一下,就會走的,則會有個小丫頭在門口招呼著,把熟的客人請到一邊的客房中歇著。
這是不成文的規矩,韓宏來時,院門深掩,正是杜客的表示。
他是因為與柳青兒的交情莫逆,所以才走了進來。此刻對柳婆兒,他倒是不知說什麽了,但就此被轟走了,實在太不甘心。
他倔強地道:「人家是化錢的,我也是化錢的,他先來,我沒話說,但我可以等,等他走了再擺,這總行了吧!」
他賭上了氣,今天不見柳青兒不走,那怕見了面,一句話不說,照個面兒就走都行,這口氣不能不賭!
但柳婆兒更絕,本來她大可收下金子,讓韓宏在這兒苦等。
一般估計,那邊屋裡最多到上燈時分就會走,拖下來這邊還沒等菜上幾道,就到了宵禁時分,必須要結束了,正好白白地宰這窮鬼一下。
可是那樣子,卻給韓宏的尊嚴得到了滿足,而柳婆兒要打擊的,正是韓宏的尊嚴。
她把桌上的金片子整理好了,放在韓宏的面前,笑道:「韓大郎,你身上有幾兩肉,老身可清楚得狠,這幾片金子賺來不容易,你還是省著點慢慢花吧!何苦還來這裡揮霍的呢?」
話是好話,說話的神氣也充滿了關切。
但韓宏卻感到更光火了,因為柳婆兒不是一個會對他關切的人,這份虛偽的關切下,一定藏著陰險與奸詐。
所以他不領這份情,大聲道:「錢是我的,我愛這麽花。」
柳婆兒的臉沉下來了:「韓大郎,你有這份花錢的豪興,我們卻沒有收這種錢的忍心。
你韓大郎的錢是怎麽來的?大家都很清楚!
那是咱們同業的姐兒倚門賣笑,噙著眼淚苦省下來的,她們孝敬你,是她們的一片盛情呀!
你花在我們這兒,卻叫人擔受不起。再說你一個讀書的相公爺們,留戀娼家,誤了前程,咱們可擔不起這個惡名。」
話呢!全是實話,但是太直接了,直接得令人受不了。
尤其是對韓宏,他究竟還是斯文中人,臉皮也沒有厚到任由人笑罵的程度,一時羞惡之心迸發。
他指著柳婆兒,口中只結巴地說出:「你……你……」
想到自己多少也是鄉試及第,一領青衫的斯文隊里人,這一個士的身份,原本是何等清高。
卻在這裡,受到一個老鴇兒的侮辱與輕視,這是何等的不值得。
但是也不能怪人家,這原是自取其辱,長安居已是大不易,更何況這種銷金窟?自己原是個窮光蛋,又憑什麽到此地來擺闊呢?
再者,自己為倡女捉刀寫詩換錢,本也不是光榮的錢。
雖然說不偷不搶,兩廂情願,各得其所,但自己十載寒窗,五更燈火,苦學得來的一點學問,竟是作這個用途嗎?
韓君平的一輩子,難道就這麽混下去嗎?
以前渾渾噩噩的過日子,也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但他總是使自己不往深處想,總是以權宜之計來安慰自己。
今天,卻被柳婆兒這一頓冷嘲熱諷給罵醒了。
連一個老鴇兒都瞧不起他,還有誰會重視他呢?
一陣羞愧,一陣內疚,一分絕望,八分無奈,一分失意。韓宏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更不知是什麽樣的感覺。
他只覺得天旋地轉,五臟六腑都在翻攪著,眼前金星亂冒。
胸口一陣熱,腦子裡轟的一聲,像有人打了他一棒似的,手扶著桌子,軟軟地向地下滑去。
柳婆兒一陣數落,見韓宏的臉色又青又白,心中倒是十分得意。
她雖然知道柳青兒對韓宏十分傾心,若是得罪了韓宏,一定會使那棵搖錢樹十分傷心,或許還會發幾天脾氣。
但若能就此打發掉那個窮鬼,那還是值得的!
等到韓宏吐了血,柳婆兒才著了慌,她是怕韓宏就此不起,死在這座樓上,那可麻煩了這人命官司打起來,真能把柳婆兒這條老命及苦心積蓄多年的棺材本兒全都給賠了進去啦!
所以柳婆兒忙又上前抓住了韓宏的衣服,急叫道:「韓相公,韓大相公,你是怎麽了?」
口氣焦灼而關切,倒不是假裝的,韓宏一時急怒攻心,羞憤難當,心血上沖,才昏了過去。
那口血倒是吐了出來的,若是瘀積心中,漸成患根,那麻煩可大了。
人也因為這口血的噴出而清醒了,只是一時還感到無力而已。
柳婆兒這一拉一叫,使他萌起了無限的厭惡之心,勉強地站了起來,冷冷推開了她道:
「我很好,大娘可以放心,我不會死在你這兒。」
柳婆兒究竟是樂戶人家,受得了氣也聽得下話。她這時只希望韓宏能夠自己好好地走出去。
隨他說什麽都不在乎,當然她也明白,韓宏能為自己一罵而嘔血,至少羞惡之心猶烈,以後必當不會再來了,那又何必跟他嘔這片時之氣呢?
所以她陪笑道:「韓大相公,你是中過會元的讀書相公,可別跟我們婦道人家一般見識,老婆子剛才的話,只是一陣放屁,你也別放在心上……」
韓宏踉踉蹌蹌的站了起來,摸索著下樓而去。
柳婆兒忙又跟在後面殷勤地問道:「韓大相公,你的身子挺得住嗎?還是先歇一陣再走吧!要不,叫毛夥送你回去。」
「不必,我好得很,自己走得了,不敢勞駕了。」
「那……你的金子還沒拿呢!」
「不要了!全賞給你,算是彌補以前少給的。」
柳婆兒倒不是看中那幾兩金子,但知道此刻不能去撩撥韓宏,只望他快點出門,越快越好。
誰知忙中偏偏事情多,韓宏下了樓,才轉出了洞門。
他就跟一個人撞了一下,那是怪韓宏不好,他沒有走鋪好石塊的小徑,扶著牆踏泥疾行為圖個簡快,卻看不見外面有人來,若是走在路上,雙方就能互相看見了。
這一撞根重,韓宏滾跌出去,又是一小口血噴出,這倒不是撞傷的,而是適才沒有吐盡的殘血。
因這一撞,也激了出來,所以韓宏倒是立即恢復了便捷的行動。
那時的讀書人倒不是死讀書,除了詩文經義之外,還須旁通雜學,凡是金融糧稅、漁鹽銅鐵、土木河工水利,多少要學一點才可以致仕而用,再者,騎射擊劍也得要通,投壺蹴鞠可以不精,但不可不能。
在鄉里學不到,就遊學到長安來學!
有了這些,才可展開社交,參與各種活動,不管沾上那一方的邊,才有晉身的機會,否則光靠詩文是難以得人賞識的。
韓宏來到長安後,倒也熱心地練過一陣子,功名雖潦倒未第,這一身拳腳功夫卻沒有擱下。
因為韓宏常在市上活動,跟當街的一些遊俠兒有點交情,那些交情有時也是靠打出來的。
這一撞對他而言,倒是有益而無害,所以他心中充滿了歉咎和感激。連忙言道:「對不起!對不起!」
對方只是個小孩子。十三、四歲年紀,個子長得已像個大人,臉上仍是稚氣末脫,看穿著打扮,總是豪門大家的親隨,只是他的神氣更高貴些……
他首先看到的是韓宏吐了血,心中著急,以為把韓宏撞傷了,急急地道:「嗨!我說你這個人是怎麽了?好好的路不走,怎麽摸著牆衝出來嚇人呢?雖然是我的膽子大,這下子也給你嚇去半條命!」
看他的樣子,略略受驚是有的,但未必如他所說的嚇去半條命,他誇大其詞,只是為了惡人先告狀。
韓宏因為對方是個小孩,心中更覺不安。
韓宏連忙道:「實在對不起,我因為心急著趕路,沒看到有人來,那一撞不輕吧?有沒有傷著那裡?」
那小子精壯結實,半點傷都看不出來。
被韓宏如此一問,倒是反覺不安了,因為韓宏的一小口血就吐在下擺上,白色的衣襟上一塊殷紅,十分明顯。
因此,對韓宏的慰問反而感到很內咎,連忙上前扶著他,歉然地道:「不,先生,是我不好,我太不小心,應該可以躲開的!!
我練過功夫,因為侯爺要我來找人,我怕錯過了。
怔著猛衝,才把你給撞傷了,我扶你去給咱們侯爺瞧瞧去,他的醫道很精,身邊也經常帶著治傷的葯。」
「不必麻煩,我沒什麽!」
「不,先生,剛才你吐了口血,那是受了內傷,可不能耽誤。去給侯爺瞧瞧,先生,你別不好意思,也別怕咱們侯爺,他為人很好,沒一點架子。」
「你們侯爺可就是在前面宴客的那位?」
「是啊!咱們侯爺是三原開國公老王爺的後人,早就晉封侯爵,老王爺薨了後,朝廷有意把侯爺加晉為國公,繼承老王爺的爵位,這次應召進京,就是為了此事。」
李靖是開國元老,功勛彪炳,舉世同欽。
對他的後人,韓宏實在不能說什麽,可是今天他卻不想去見這位長安聞名的佳公子。他苦笑一聲道:「小哥兒,我想不必了,因為先前吐的血,可不是被你撞傷的,倒是把殘餘的瘀血震得吐清後,我覺得好多了,你忙你的去吧-.」
這時柳婆兒從樓上下來道:「小哥兒,韓大相公不願意去見侯爺,你就由他去吧!韓大相公,你走好,今兒實在是抱歉,歡迎你改天再來玩。」
她堆起一臉虛偽的笑容,韓宏不禁大為反感,冷笑道:「柳大娘,你放心,我不會去打擾你們的貴賓,而且,我以後也不會再來了。」
推開了那小廝的攙扶,韓宏又向前急沖而行。
那小廝卻跳前了幾步,擋住了韓宏的路,作了一揖,含笑問道:「韓大相公,您的大號是不是叫君平?」
韓宏微怔,最近已經很少有人稱呼他的表字了,那些姐兒們稱他韓先生或是相公,有人則叫他大郎。
表字是官方的名諱,是功名的表徵,是刻石勒碑的名字,而且是讀書人所特有的一種尊嚴,一種光榮的表記!
一個人,當他的表字被人當作他的名字來稱呼時,多半就是已經頗為罩得住了。
當然,那些潦倒的文士們,互相以表字稱呼,聊以自慰的情形也有的,但也最多在他們自已那個圈子裡叫叫而已,沒有功名,官諱還是很少被人稱呼的。
韓宏表字君平,是他的先人為他起的,名字很響亮,也很有氣派,在南陽家鄉,倒是常被提起。
來到長安,由於困頓仕途,落拓青衿,他有了好幾個別的稱呼,卻很少稱呼他這兩個字了。
乍然一聽,他居然有種陌生的感覺。
但這究竟是他自己的名字,是他自己一點引以為傲的尊嚴,所以他挺了挺胸膛:「是的,正是韓某。小兄弟有何見教?」
那小廝卻既高興又恭敬地作了一揖道:「啊呀!韓相公,可把您給找到了,小的只差沒跑斷了腿。」
「啊!小兄弟是一直在找我?」
「可不是嗎?韓相公,我找了您一個下午了。首先是到您的寓所去相請,可是您不在家府上的那位兄弟說您可能會在這兒。
侯爺就催著侯大人上這兒來拜訪,一問那位柳姑娘,說您沒來。
但計算著您早晚會來的,因此侯爺硬拖著侯大人在此等著。
又打發小的出去找,好不容易柳青娘聽見了您在樓上吹笛子,說您已經來了,打發小的趕緊來相請。
幸好有那一撞,不然的話又錯過了。」
難為他,這麽一長串的話,說得跟連珠炮似的,卻又層次分明,把意思全表達了。
韓宏總算聽出找自己的是他的主人開國侯李存信,而且還拖了個當朝的大紅人司馬侯希逸相陪。
而且從下午起就找尋了,他們在此地,也是為了等候自己!
因此詫然問道:「小侯見召,又是為了何故?」
小廝道:「我家侯爺雖是武爵,卻是最敬重斯文,前年讀過了韓相公的詩後,欽佩得不得了,許為當今第一才子,所以今年得便晉京,一定要拜見一下。」
韓宏聽得倒是又激動又難過,他這些年生活雖困頓,但是對自己的才華卻一直沒有失去信心。
他也讀過一些時下最受人稱道的那些名士的作品,覺得自己比人家並沒有遜色之處,但就是命運不如人。
今天,總算有一個真正賞識他的人,教他怎麽不感動心脾呢!
因此他頓了一頓道:「李侯盛情,感愧無已,請上覆侯爺,說我回去換件衣服就來拜見。」
那小廝急了道:「韓相公,侯爺從下午等到現在,好不容易盼到您,走吧!走吧!這衣服很好,別換了。」
事實上這件袍子還是新的,而且也是柳青兒親手為他縫製的,十分大方,是韓宏最好的出客衣服。
只是剛才一陣心血來潮,吐了兩口血在上面。
小廝看了一下道:「韓相公,侯爺和侯大人都是不拘小節的人,他們都穿了便服,您也不必太拘禮了。這件袍子只是衣角沾了點臟,不注意是看不見的,走吧!小的為您帶路吧!」
此去妝樓,本是輕車熟路,韓宏熟得不能再熟了,那裡要人帶路?
可是小廝已經在前面恭身引路了,韓宏也只有跟著走了。
倒是那柳婆兒,聽說李侯與侯司馬都是為要訪韓宏而來,真是吃驚不小,但也不敢再過來了。
小廝到了樓口,就大聲叫道:「侯爺!我把韓相公請來了!真險,差一點兒又錯過了!」
樓上一連聲的叫快請,同時一位錦衣的青年人,頭戴著衝天刺太子冠,已經接到了樓梯口。
想必是開國侯李存信了!
因為這種長雉尾冠,並不是隨便可以戴的,只有王爵世子才夠資格佩用,戴在頭上,一眼就可以看出貴族身份。
韓宏不能叫人家真的迎了上來,忙加快了幾步,口中朗聲道:「韓宏請見!」
李存信卻已一把托住了他的胳膊,熱絡地道:「韓先生,久仰!久仰!今天總算見到尊駕了。」
到了上面,但見滿桌盛筵,卻只動了幾樣乾果。
人家的確是在等著他呢!
桌上陳著四付杯箸,柳青兒低頭踞坐一席,正用微怨的眼光看著他,似乎在怪他來得太遲!
另一邊,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正微笑著起立,韓宏認得他,是刻下長安上的大紅人,官拜司馬的侯希逸。
少年得志,軍權在握,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只是在李存信的面前,他卻抖不起來。因為三原李氏的勛業,天下無人能及。唐室的天下,一半是靠老爵爺李靖的力量打下來的。
想當時太祖唐公李淵起自太原時,並不是實力最強的。虧得是世子李世民,也就是後來的太宗皇帝,果敢有為,引使天下豪傑來歸,才使實力逐漸增強,但真正能底定中原,一統天下,還是靠著李靖的來歸。
李靖得俠客虯髯客之助,在中原積聚了一批極大的勢力與財富,他本人又極精於戰略兵法,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李靖挾這批人力財力歸唐,才使李淵父子在逐勢群雄中,脫穎而出,終而成為最強大的一股力量。
而後李靖又挂帥東征西討,奠定了唐代的江山大業。
李靖對李世民忠心耿耿,盡了最大的力量,匡助他成就了巨業。
那是由於他本人沒有野心,及對李世民的忠心擁戴,若是他稍萌異志,取唐室江山易如反掌。
因為唐室的兵都是李靖訓練召募的,一些得力的將帥也都是李靖的朋友或部屬,李靖若有意自立,別人只有看的份。
因此,唐室底定後,對三原李氏的感激是可以想像的,而三原李家的權勢也一直是皇室最信賴的擎國支柱。
他們一直有著一支自行掌握的勁旅,在全國的軍勢均衡中,有著學足輕重的力量,因此,朝中不論誰當權,都必須要拉攏好這一支家族。
侯希逸跟李存信的父親交情,已經很好,李存信即將執權而起,侯希逸自然要儘力拉攏了。
也因此,他雖然身在百忙之中,李存信拉著他到娼寮中等韓宏,他也只有恭陪。
韓宏來了,看見李存信對韓宏的恭敬,侯希逸怎敢怠慢,也站了起來。
李存信的確是個性情中人,拖著韓宏自我介紹道:「韓先生,在下李存信。」
韓宏拱手道:「公家國之干城,侯爺威名遠播,韓宏仰之久矣。」
李存信笑道:「先祖或許為朝廷做過一些事,以光君以及小侯,都只是仰仗祖蔭而已,算不得什麽,見過這位當今太子殿下駕前第一紅人,當朝司馬侯公希逸,論輩份,該是我的叔叔。」
侯希逸忙道:「不敢當,我的少爺,你可從來也沒把我當成長輩,從小就叫我老侯,怎麽今天當著韓先生的面,你反而對我客氣起來了?」
李存信微微一笑:「那是有道理的,因此等一下,我就要向你興師問罪了,所以先叫你高興一下。」
侯希逸怔了一怔:「向我興師問罪?我的少爺,我又有什麽地方得罪你了?」
李存通道:「別忙,別忙,先吃飯再說。韓先生,請坐,很冒昧在此地跟你會晤,不過我們今天下午已經到尊寓去拜候過了。
因為你不在,老侯又說在此地可以見到你,所以我們一腳就到這兒來了。」
韓宏心中很感動。
李存信以侯爵之尊,對自己如此禮遇,的確是根難得的,但想來一定有用到自己的地方。
倒也不必太過客氣,讓人把自己看低了,因此只是一拱手道:「韓宏一介寒士而已,承蒙侯爺如此錯愛,實在當不起!」
態度上既無受寵若驚之感,語氣中也沒有過份熱切之意,似乎十分平常的樣子。
這使對面的侯希逸略收斂了一點傲態,舉起面前的酒盅笑道:「韓先生,為了等你的大駕,我們已經枯候了一個多時辰了,眼看著有酒不能飲,有菜不能吃,這滋味可真不好受,這該要罰你一盅!」
韓宏舉起酒盅道:「司馬大人若是要我喝一盅,我謹遵台命,若以遲來見責,我可不認罰。」
柳青兒忙低聲道:「相公,二位大人的確是等根久了,就因為你不到。小侯堅持不肯開席,你該罰一盅的。」
韓宏道:「若是我事先知道有人在等我,來遲了是我的錯,豈止是罰我一盅而已。但今天我事前毫無所知,這可不能怪我。」
侯希逸哈哈大笑道:「小侯爺,我們那場餓是白挨了!」
李存通道:「等韓先生來了再開席,是我們對韓先生的敬意,事先並沒有知會韓先生,這是我們的冒昧,其屈在我,要罰只宥罰我們自己。」
侯希逸笑道:「行!行!罰三大盅!老實說我不在乎誰罰誰,只是找個理由。好喝幾口酒,壓壓肚子里的酒蟲!
剛才面對著佳肴美酒,卻只能往肚子里灌茶,那滋味可真不好受,韓先生,你不認罰我認罰,來,咱們喝酒!」
他倒是乾脆,口到杯乾,一仰脖子一盅下去了。
柳青兒的貼身侍兒芹兒在一邊執壺斟酒,倒是動作快,酒杯才空,立刻又斟上了。
韓宏過意不去,只有也陪了三杯。
酒很醇,也很烈。
三杯下去,韓翻的臉上居然泛起了一絲紅潤,他忍不住喉嚨頭痒痒地,又咳了起來。但是他又知道這很失禮。
他連忙傾頭向著外邊,同時用袖子掩著嘴。
他才敢氣放聲,咳出聲音來。
連咳了幾十聲,兀自無法停止。
柳青兒連忙走過來,用手輕撫著他的背,輕聲地埋怨著道:「瞧你,不能喝猛酒,就慢慢地喝也不打緊,何苦來嗆成這個樣子!」
侯希逸則更覺不安,連忙道:「韓先生,我跟小李侯都是武人,習慣了大口喝酒,你卻不必勉強的。」
芹兒在一邊捧著壺道:「韓大相公平時里也很能豪飲的,有時他跟姑娘對酌吟詩,每當姑娘得佳句時,韓大相公總是浮一大白為賀,那時連酒盅都等不及取來,引壺就口,抬頭一口氣就是一大壺呢!」
李存信鼓掌笑道:「好!好!我說韓先生詩文句中志行高潔,豪情萬丈,想來也不該是個文縐縐的書生,剛才想必是一口氣沒理順嗆著了!」
韓宏總算在柳青兒的推拿下止住了嗆咳,連忙放下袖子抬起頭來,歉然地道:「抱歉!
抱歉!實在太失禮了!」
大家看著他,卻都微微地怔了一下。
柳青兒忙用自己的絹帕為他擦拭臉上的汗水,順帶也一拭嘴角,擦掉了一抹微紅,那是淡淡的血水。
李存信早已看見了,連忙過來道:「韓先生,請老實告訴我,貴體是否有那裡不適呢?」
他邊說邊過來,握起了韓宏的一隻手,準備要為他把脈。
因此,袖子上那一片桃紅色也掩不住了,韓宏知道這是適才那一嗆咳時,自己吐了出來的。
他看每個人的不安之狀,連忙道:「不打緊!不打緊!這是先前吐剩下來的一點殘跡。」
韓宏的目的在解釋那一陣嗆咳,沒什麽緊要,那知反而牽發出,先前還吐過血的事情了。
柳青兒卻大為緊張地道:「啊!韓郎!你先前已吐過一次,在那兒吐的?為了什麽?是不是在那兒受傷碰的?」
這一問可把一角站著侍候的小廝問急了,忙分辯道:「小的去請韓相公時,是因為走得太急,撞了韓相公一下,不過並不太重……」
李存信喝問道:「興兒!你這狗頭,做事太沒規矩,叫你去請人,你卻把客人給撞傷了!」
興兒嚇得忙跪了下來道:「啟稟侯爺!小的那一撞絕不可能把韓先生給撞傷的,他的身子很結實,馬步也很穩,是個練家子呢!而且那是在韓先生吐血之後。」
韓宏怕他受責,忙為他解說道。「是!那是應該怪韓某自家不好,在牆邊突然衝出,撞上這位小兄弟。
而且韓某在家鄉時,略略練過幾天拳棒,不敢說能武,至少也不會叫人一撞之下,就受傷了。」
興兒道:「可不是嗎?幸而小的跟著侯爺自小扎的穩,還沒怎麽樣,要是換了別人,怕不被韓先生撞出好幾丈去呢-.
真看不出,韓先生一個讀書人也有這份身手!」
李存信瞪起眼睛,沉聲道:「興兒!這兒也是你說話的地方嗎?還不快給我退到一邊兒去!」
興兒這才閉上了嘴,袖手退到邊上去。
李存信這時已為韓宏把過了脈,微微含笑道:「韓先生脈象沉健宥力,想見平時攝生修為有道,肺金燦然,絕無病癆之徵。
這倒是大可放心的,至於適才咯血之因,則是心火急催之故,定必是韓先生受了什麽氣急之事……」
興兒又忍不住了,忙道:「對了!是那個老婆子。小的撞上韓先生的時候,那老婆子正氣洶洶地過來,一定是她說話太難聽,把韓先生給氣的,小的扶起韓先生時,她還不停地在一邊說風涼話。」
李存信怒哼道:「興兒!誰人問你了?」
興兒道:「侯爺!小的在解說韓先生吐血的原因,這話若是問韓先生自己,他是不會說的。」
這倒也是實情,眾人雖不知道柳婆兒跟韓宏說些什麽,但想像得到,總是些嫌貧愛富的難聽話。
而且以韓宏平素的為人,以及所作的詩文來看,修養不會太差,居然會氣得嘔血,想必那些話一定極為傷人。
李存信見興兒張口還待說話,唯恐他冒出一兩句來,益增韓宏的難堪,忙沉聲喝道:
「沒規矩!給我滾下去!」
興兒見侯爺真發怒了,倒是不敢再說,喏喏而退。
柳青兒也知道是假母對韓宏說了重話所致,在附近這個圈子裡,柳婆兒言詞尖刻是有了名的。
長安市的鴇兒個個都有一張利嘴,但是她們見了柳婆兒,只有退避三舍。
她想到韓宏為自己所受的委屈,心中一酸,雙目俱已紅了。
但因尚有貴賓在側,不能太過失禮,只有強忍悲戚道:「韓郎!你也是的,跟我家媽媽有什麽好計較的?」
她自身無法作主,被控制在柳婆於的手裡,因此也不能太過於說柳婆子的不是,去開罪柳婆兒,話只能如此說了。
韓宏見她一付戚然之狀,心中倒覺不安。
他連忙裝作若無其事地道:「沒什麽,還不是平常那些言語,只不過我今天心裡煩,聽後較難忍受罷了,吐了一口血,倒是輕鬆了!」
李存通道:「韓先生積鬱心頭,已成塊壘,的確非一日之因,這下子吐了出來,對先生祈有好處,來!來!我們為韓先生乾一杯。」
他為了排除眼前這般沉悶的氣氛,想個理由要熱鬧起來。
侯希逸明白他的意思,先舉盅道:「小侯的醫道得自家學,而脈理之精,已經青出於藍了,所以他的判斷是絕無差錯的,韓先生,恭喜了。」
韓宏見別人對自己如此,感動之外更感不安,此時再作忸怩之態就太不上路了,也舉爵相謝道:「這一說韓某倒是因禍得福了,謝謝二位!謝謝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