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交鋒盜藝
曲終人散,酒尺筵空。
這一夜,甘平群和老一輩的武林宿彥,新到來的結義知交,話桑淪,談武藝,不覺天之已曉。
經過菊兒在筵間一番解說,各人已一致誶為穿雲堡主的慘案多半是翟妮寧(羅雪青)所為,她自己現身在牆頭,也不加以否認,但范桂仙急欲回去看家人是否受傷害,金雲鳳急要回去處理師門的善後,馮行義也要去查問丐幫由何處得來萬化道姑身死的消息,所以仍依然定計劃,分成兩路南下。
東路有尤成理、玉門逸士白思南、黃河銀叟趙崇善、禿頭孔雀、麻三勝、馮行義、趙如玉夫婦、金雲鳳、范氏姐妹,浩浩蕩蕩有十一人之多,雖說武藝略差,但幾位武林宿彥估計已可和轉輪王匹敵,除非他和恨宮主人林湘雅、紫衣女翟妮寧等人聯手合擊,決不至挫敗。
西路只有甘平群、葉汝愜、尹瑞菊、黃山羈客、中州浪客和華倫正六人,但這六人藝業之高,幾乎各可獨當一面,連那中州浪客都巴不得和敵人遇上,好與黃山羈客有周逢暗較一番高下。
但葉汝愜和菊兒顯然有點古怪,她二人不僅是臉色略顯得呆板,連那最愛說話的菊兒都緘默下來,反而是葉汝愜說一句兩句,聲音也沒有平時清脆悅耳。
甘平群目送往東路的行人去遠,自己也免不了覺得有點凄惶,回頭瞧二女一眼,轉向三位父執前輩笑說一聲:「列位叔叔,我們上路吧。」
中州浪客才漫應一聲,葉汝愜已和菊兒打個手勢,一抖韁繩,策馬疾馳而去。
因有父執前輩偕行,甘平群不便策馬疾追,催騎而行,望她二人的背影,笑道:「她二人敢是哭了一夜,連聲音都沙啞了。」
那知還沒走多遠,菊兒已在遠處漫聲唱道:「斷腸處,取次作別離,五里短亭人上馬,一聲長嘆淚沾光,回首各西東。」
中州浪客一聞歌聲,已笑起來道:「甘賢侄若說她們這聲音沙啞,只怕普天下也沒有悅耳的聲音了。」
菊兒歌罷,又笑聲琅琅道:「愜姊姊,你那琵琶多久不彈了,來來,你彈我唱,還是我彈你唱。」
甘平群由背後看出,見葉汝愜取下琵琶交給菊兒,菊兒接過手去,琵琶聲立即響起,卻聽葉汝愜的聲音唱道:「望長安,前程渺渺鬢斑斑,南來北往隨征雁,行路艱難,青泥小劍關,紅葉盆岸,白草連雲棧,功名半紙,風雪千山。」
琵琶一聲長響劃出尾音,兩人相對吃吃嬌笑。
中州浪客人為放蕩不羈,也縱聲大笑道:「娃兒你們誰拔弄琵琶,待我這做叔叔也大唱一曲黃鐘女冠子。」
「好啊,你在後面唱,不許趕來。」菊兒頭也不回,但聞她尖嗓子在叫,琵琶卻在葉汝愜手中響起。
中州浪客縱聲唱道:「枉了閑愁,細尋思自古名流,都曾志未酬,韓信乞飯,傳說版築,子牙垂釣,桑間靈輒因,伍相吹簫,沈古歌謳,陳平宰社,買臣負薪,相如沽酒。」
「好!好!……」
你唱,他唱,男唱,女也唱。
歌聲,笑聲,衝散了度愁緒緒,也衝散了旅途苦況。
驀地,在老遠的前面,也有個女聲唱道:「俺也曾宰制專城壓勢豪,性兒又喬,一心待鋤奸剔蠢惜民膏,誰承望忘身許國非時調,奉公守法成虛套,沒天兒惹了一場,平地里閃了一跤,淡呵呵冷被時人笑,堪笑這割雞者用牛刀。」
那人歌聲道是清脆,卻聽得中州浪客滿面怒容道:「這唱汕葫蘆的妮子欺人太甚,可是那姓翟的?」
甘平群點頭道:「聲音有點象她,還不知是也不是。」
黃山羈客淡淡一笑道:「她這歌詞也並無不妥。」
中州浪客笑道:「本來是一首舊曲,但唱的人身份不同,我們全被她罵了。」
前面的菊兒和葉汝愜停了彈唱,似也低聲商量,忽然縱聲叱道:「好賤婢,你敢唱典子罵人,出來看是牛刀還是紙刀?」
那人格格嬌笑道:「你就是『性兒又喬』,『沒天兒惹了一場,平地里閃了一跤。』還當心牛刀上你那濟猶。」
甘平群和翟妮寧相處多時,也曾聽過她唱幾回曲,只因曲調聲高,一時不易辨別,待一開口說話,立即聽了出來,微驚道:「正是那翟姐姐。」
華倫還笑道:「你還叫什麼翟姐姐,也不怕前在的姑娘罵了。」
甘平群俊臉微紅道:「叫慣了,是沒法的事,她們真打要起來,怎生是好?」
華倫正沉吟道:「待我先看她還念不念舊,若她連我都不放在心上,你也不必過分顧忌,免在交戰時遭她毒手。」
古語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甘平群記回當初和翟妮寧曾向嘩倫正學過幾招「鋼龠梵音」,諒她還不至於反顏相向,但立又想到萬一反起臉來,華倫正未必就是她的敵手,急又搖頭道:「華大叔還是讓我去和她理論好了。」
華倫正正色道:「聽說她在新寧已當面不認你,還去碰她釘子幹什麼?」
但這時候,菊兒已在遠處罵道:「姓羅的賤婢,怎還不滾出來?」
「怕你不成?」翟妮寧的話聲一落,但見紅影晃動,五名紅衣少女已由樓后飄然而出。
甘平群急催坐騎,趕上前去,見為首一名正是翟妮寧,但她卻指向葉汝愜罵道:「你這般敗軍之將居然也敢罵人,姑娘今日就擰下你那腦袋。」
罵人的分明是菊兒,翟妮寧為什麼要指著葉汝愜罵?
甘平群正覺奇怪,卻見葉汝愜飄身下馬,將韁線交給菊兒,笑道:「菊妹替我管這馬兒,待我教訓這賤婢。」
她話聲一出,甘平群猛覺正是菊兒的嗓音,頓悟原來二女互冒對方身份,並且加以喬裝,好教翟妮寧上當,急道:「你們這樣不好。」
菊兒回頭「哼」一聲道:「宋襄公婦女之仁,別來這裡多話。」
甘平群被叱得收回話頭,卻看得翟妮寧爐火大起,娥眉往上一揚,星目中透出兩道寒芒,艷臉上也湧現極濃的殺氣,冷笑道:「賤婢報上名來!」
菊兒也冷笑道:「在新寧的事,你就能夠忘了,你姑姑仍然姓葉,半筆也沒有改變。」
「好罷,羅雪青看你又學到什麼藝業了,半年不見就敢如此狂妄。」翟妮寧話聲中,已緩步而出。
菊兒忙道:「慢著,先說在穿雲堡外的兇案,是不是你乾的?」
翟妮寧星目向甘平群一瞟,「嗤」一聲道:「是又怎的?」
菊兒點點頭道:「你肯承認就好辦,你姑姑先廢你一半功力,好教雲鳳姊姊尋你報仇。」
「憑你也配?」翟妮寧話聲一落,立即欺步上前,一掌劈出。
菊兒但見紅影一閃,已覺勁風撲面,急側里一飄,閃開丈余,冷笑道:「好一個小妖狐,原來進招也不打招呼的。」
「你又不是沒眼珠。」翟妮寧說話聲中,又連劈三掌。
華倫正急縱身下馬,喝一聲:「翟姑娘且慢!」
翟妮寧一步飄退丈余,冷哼一聲道:「慢什麼,是不是要以二打一?」
華倫正微微一笑道:「姑娘不須咄咄逼人,可還認得華某?」
翟妮寧冷漠地瞧他一眼,徐徐道:「誰認得你這老匹夫?」
華倫正正被罵得氣了起來,不覺縱聲大笑道:「翟姑娘好說,華某那同手『鋼龠梵音』對姑娘雖無甚幫助,諒還不至成為『匹夫』二字。」
中州浪客介面笑道:「華老弟,逢蒙射后羿,自古已有其事,何必多說?」
翟妮寧冷笑道:「什麼象逢蒙射羿,你們配嗎?」她隨即轉頭向身後的紫裳少女叫道:「寶緣,珠緣,你二人試試這兩個老的配不配說話。」
甘平群料不到自己一向敬佩的「翟姐姐」,竟變得恁地驕妄,趕忙飄身下騎,上前厲聲道:「翟姐姐,你怎可任意辱罵華大叔和吳前輩?」
翟妮寧目光一驚,冷冷道:「什麼華大叔,什麼吳前輩,算是什麼東西?」
她這話一出,甘平群不禁愕然,他仔細察視對方半晌,覺得音容笑貌無一不是翟妮寧的樣子,連說恨話時嘴角的神情都一模一樣,絕無可懷疑之處,難道只因一個「妒」字,性情就變到不近人情的地步?
他想了一想,立又大聲道:「翟姐姐你還記不記得用翟群這個名字,跟過華大叔學鋼龠梵音?」
翟妮寧冷笑道:「記得又怎樣,逢場作戲,幾手不成材的武藝,不……」
「走!」華倫正一聲大喝,撤出掛在腰間的鋼龠,凜然道:「好姑娘,你爬得上高枝,怪不得目空一切,華某先試你有多大能耐?」
「你配?」翟妮寧一揮手,一名紫裳少女躍身而出,「鏘——」
一聲拔出長劍,擋華倫正的面前,叱道:「你只配和我寶緣交手,進招罷!」
甘平群念及翟妮寧舊恩,卻把一肚子怒火加在寶緣身上,怒喝道:「你更不配和華大叔交手!」他話聲一落同時一掌劈出,寶緣冷哼一聲,長劍揮起一道精虹,反射向他的身前,這一招狠疾異常,竟把甘平群一連迫退三步。
翟妮寧格格笑道:「甘平群聽說你自稱為劍聖傳人,為何連一招『天外飛來』也不懂得?」
甘平群俊臉微紅,猛想起這寶緣使的定是於非子那「浩然天罡錄」上的武學,怪不得自己幾乎著她道兒,眼珠一轉計上心來,笑笑道:「甘某交手,照例先讓三招。」
「哼!」寶緣冷笑道:「方才是誰先出手?」
甘平群從容道:「不錯,是我先出手,但若不如此,你也舉向我發招,所以我只好拋磚引玉,你儘管再攻就是。」
寶緣「呸」一聲道:「三招之內,你就橫屍就地。」
「未必!」甘平群打定誘出對方全部劍術,索性做出蔑視的視情,含笑拱手而立。
寶緣見他大模大樣,心頭真也氣了,嬌叱一聲:「姑娘先教相信就是。」
但見她劍勢一動,頓起一片如海的銀濤,向甘平群身前涌到。
甘平群看出是自己師尊的劍路,但這一招居然不在「天演」、「天倫」、「天戮」等劍法之內,急忙連走三個方位,才避開這一劍之擊。
寶緣微「噫」一聲道:「你這窮酸果有點鬼門道,這一招『情海翻波』竟也未能傷你。」
「好說。姑娘儘力施為就是。」他雖然裝作十分從容,實則心下十分緊張,分毫不敢大意。
華倫正看對方一連兩招,端的是博大精深,自己在鋼龠上雖有過人的造詣,暗估若和對方交手,也難接下十招,急叫道:「老侄萬勿大意。」
「大叔放心,這姑娘功力不行,空有好劍法也沒用處。」這幾句話激得寶緣心頭火發,狠狠地一咬櫻唇,哼一聲道:「小子,你再看吧!」
但見她一枝長劍撒起萬朵銀花,劍氣漫空,劍風銳嘯,眨眼間已把甘平群的身影困在劍光之下。
然而,甘平群自從和轉輪老魔交手,對方固是學去幾招劍法,但他也同樣學到「天戮劍法」十八招,加上「天演」、「天倫」,統共有五十四招之多,寶緣使出這套劍雖不在五十四招之內,但劍路也大致相同,是以不慌不忙,在光影中尋暇蹈隙,並施出尤成理那套「馭氣行空」的氣功,讓劍氣推他身子往來遊走。
寶緣見對方竟是把手臂圈在胸前,自己劍尖一到他身前幾寸之地,反把他推出很遠,禁不住叫道:「小宮主,這廝也學會你的馭氣行空,寶緣敢要吃癟。」
翟妮寧冷冷道:「你鬼叫什麼,珠緣也加上去。」
菊兒冷笑道:「想行群毆么?」
翟妮寧漠然道:「正要殺這小子好教你們心疼!」
這一句話,充分暴露她一腔妒火,但甘平群卻聽得心頭冰冷,他本來還打算設法規勸免致增多一位強敵,看這情形,那還有勇氣說出,縱是鼓足餘勇開口,那還不是白費工夫?
他在這剎那間,禁不住往身子一顫,寶緣一聲嬌笑,劍如電射,疾抵心坎。
旁立各人都駭然驚叫,同時撲出。
甘平群猛覺自己失神,也驚得一蹬腳跟,全身倒射五丈開外,低頭一看,襟前已被劍尖點破一個小洞,幸未傷及皮肉。
「好險!」他暗叫一聲,卻見華倫正已截上寶緣,只在一招之下,便即險象叢生,急道:「大叔讓我教訓這狠丫頭!」
他這時已不再客氣,話聲甫落,一陣陣「彈甲飛垢」的銳風,已震得對方一枝長劍噹噹作響。
華倫正見他再度撲上,情知這番定下了狠心,不致於心慈失招,說一聲:「賢侄當心!」便已飄然退下。
菊兒卻趁這時候,惡狠狠地指著翟妮寧喝道:「賤婢你過來罷!」
翟妮寧冷笑一聲,轉向身後叫一聲:「珠緣上去!」一位紫衣女漫聲縱步而出。
葉汝愜急一步躍出,截下那紫衣女,喝道:「想死的就先發招。」
珠緣冷哼一聲,手中劍已飛起一片寒光,向葉汝愜涌到。
葉汝愜劍術造詣本已不錯,學成「天演劍法」之後,藝業更是一日千里,左手捏起劍訣,右手作成劍形,劃出一道劍影,反向寒光罩下。
珠緣愕然撒招疾退丈余,叫道:「以指代劍,這一招『天視冥冥』可不是咱們的武學?」
翟妮寧冷冷道:「偶有一二招相似,也只是瞎子偶然拾到金塊,亂叱呼什麼,還不快把她殺了。」
菊兒冷笑一聲,一步欺到她身前,揮掌便劈,如LU的掌影由四面八方湧起,翟妮寧撤劍都來不及,趕忙舉掌封。
一陣玉掌交擊的聲音響起,兩道纖影一份,翟妮寧冷笑道:「雖然有點長進,到底還相差的太遠,還敢不敢再來?」
菊兒和對方硬拚一招,自覺翟妮寧掌力萬鈞,決難搞拒,但她一向心高氣傲,怎受得對方恁地嘲笑?也反唇相譏道:「除了偷吃別人天龍膽,多得幾成功力之外,你又有哪樣了不起?」
翟妮寧怒道:「我偷吃誰的天龍膽?」
菊兒不屑地「哼」一聲道:「啞老兒失了兩條雪娘娘,天龍膽不是你偷的,就是你娘偷,難道還打算狡賴?」
菊兒這話本是揣測之詞,但那翟妮寧卻聽得艷臉通紅,暴喝一聲:「饒不得你!」
話聲中,暴風雨似的一陣疾擊,立將菊兒罩在掌影之下。
菊兒不料對方老羞成怒起來,一出手就想要自己性命,急施出本門絕藝「陰符掌」儘力封架,一面厲呼道:「你想殺人滅口,可不是那樣容易,偷吃天龍膽的事,已被多人聽去啦!」
翟妮寧微微一怔,卻被菊兒一掌虛封,退出掌影處面,急沉臉喝道:「你兩個丫頭也一齊上來,休要放走半個。」
菊兒星目急瞥,見甘平群還是逗那寶緣發狠進招,自己又不還手,明知他要套出敵人的全部武學,趕忙高呼道:「平哥哥聽到沒有,人家為天龍膽,全要我們的命呢。」
甘平群在寶緣疾攻之下,聚精會神默記她每一招式,頃刻間已記熟五十多招,忽見對方使出一招「天工開場」接著就是天佑民安,跟下去又是「天衣無縫」,這正是天倫劍法的頭三招,頓悟出師尊這一套劍法可能是一百多招,「天倫」、「天演」、「天戮」只能算是全套劍後半段的精華,果然在思忖中,一招「天保九如」又由對方手底演出,更證實自己猜測不差,恰聽菊兒發急招呼,也趕忙答道:「不消起刀,教訓她們就是。」
寶緣哼一聲道:「你再接這一招『天崩地坼』吧!」
這是天倫劍的第八招,寶緣沒有服過天龍膽,功力自然不足,極精妙的一招「天崩地坼」應該起一種「洪洪」之聲,但此時除見招式精妙之外,只有劍風嘶嘶,在甘平群看來,形同虛設,當下微微一笑,一閃身軀,五指彈向劍身側面,「當——」一聲響,一道寒光向場外飛射。
寶緣長劍被「彈甲飛垢」的指勁震飛,厲喝一聲,奮身撲上。
甘平群身子飄過一側,微笑道:「姑娘先去揀劍再打。」
「我和你拼了!」寶緣此時花容慘淡,目射凶光,不願死活地猛撲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