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奪革囊兩雄爭鬥
沈雁飛迎著勁急天風,哈哈大笑,道:「諒那老兒不能追上。」傅偉全副心神擺在身後的人兒上,此時兩手相握,如觸電流,情醉思飛,心馳神往,一點也聽不到沈雁飛說什麼話。
張明霞貼近他的耳朵道:「唉,真險,剛才我差點趕不及。」
傅偉微微一笑,心中想道:「你若不能趕上,我決不讓沈雁飛獨自先逃。」
耳中又聽張明霞道:「終南孤鶴尚煌果然沒有追來,沈雁飛的辦法真行。」
他忽然感到十分不舒服,即使是輕描淡寫的讚美話,也十分難以忍受。
「可惜顯得太過膽怯了,終不能向人誇耀。」她又補充道,並且回頭去看著終南孤鶴尚煌的蹤跡。
這時已馳出好遠,早先激斗之地,已瞧不見。
她的秀髮擦著傅偉的脖子,使他覺得怪癢的,卻癢得非常舒服。
沈雁飛在最前面執鞭,指揮那匹白驢去向,綠野平疇電轉向後飛逝。這時尚未長成青紗帳,是以左邊一片曠疇,放眼無窮。
張明霞秀眉一皺,猛然掙脫被傅偉握著的玉手,想道:「這個人不懷好意。」霎時面色變得非常難看。
傅偉卻毫不知道,但張明霞掙回五手的動作卻使他有點訕汕,面也紅了。
歇了一會兒,沈雁飛忽然斜縱尋丈之高,朗聲叫道:「姓傅的記住咱們的死約會。」他的動作驟出不意,使得傅偉站立不穩,雙腿一分,便墜坐在驢背上。
張明霞也搖搖欲跌,傅偉反臂一抄,抄住她雙腿,白驢疾馳如風捲雲翻,瞬息間又去了二十許丈之遠。
故此等到傅偉扭頭去礁時,沈雁飛已隱沒在一個小崗後面。
他不禁詫異地想道:「那廝行事委實令人莫測高深。」忽覺背上一疼,原來是張明霞用一對膝蓋頂住他背上穴道。
她怒聲道:「趕快放手,」
傅偉如響斯應,立將手臂撤回,非常尷尬地解釋道:「對不起,在下因想著別的事,故此冒犯姑娘。」
說到這裡,那頭白驢已經放緩了速度,於是他又清晰地道:「姑娘切勿誤會,只因那廝行蹤奇覺,心計甚多,故此非仔細想想以防他一手不可。」
他跳下白驢,發覺乃是處身田地中的一道陌上,不覺失聲道:「唉,原來那廝早就把我們弄到田野中了,這裡乃是郾城的西北角,咱們還得繞回去。」
張明霞改立為坐,四面眺瞥一眼,不禁點頭道:「啊,真是這樣,他的詭計真多。」
傅偉突然覺得對沈雁飛更為惱根,雖然他認為惱他並不公平,因為人家總算仗義幫忙過自己,大丈夫恩怨分明,豈能淡忘此恩,可是他仍然不能自已地憤怒起來。
張明霞一圈驢頭,改向東南而走,傅偉默然跟在後面,直奔郾城。初更時分,已到了郾城。
一路上傅偉已告訴張明霞關於訂約的經過,依張明霞說沈雁飛此舉必有深意,可是傅偉卻總想不出其中有什麼值得懷疑之處,故此兩人一直辯論。
其實博偉可不敢跟她爭辯,只是較為堅持地反覆討論這件事而已。一進了郾城,張明霞冷笑一聲,道:「你既然不信,等著瞧好了,我才不管你們這些閑事哩。」說完,一催白驢,忽然繞路走了。
傅偉老大不是味道,呆了一陣,便信步而走。
郾城不比許州等大地方,因此二更之際,已是燈火闌珊。
他邊走邊想道:「她越來越像塊冰了,唉,我還是早點把她忘掉的好,反正我暫時不會有工夫談到這個。」
他始終沒有想到她身世可疑之處,每個人都會這樣,在動了感情之後,對方的一切都不敢往壞處想。
「現在我怎麼辦呢?那姓賈的公人不知住在哪裡,最要緊的還是這縣衙內別要有兩個娃賈的,那才嘈哪!」
在黯暗的街上,他不住他左張右望,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小偷似的,不禁暗暗一笑。
才走了十餘步,驟覺風涼颼颼,跟著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涼風中濕氣極重,他心下惴怙想道:「不好,這場雨恐怕不小呢!」當下趕快前奔,朝前面光亮之處走去,打算找個人問問縣衙在哪兒。
轉個彎后,才發覺早先所見光亮,敢情是一處大宅院,門外懸著兩個白色的大燈籠。
他抬頭一瞥,但見一邊用藍字寫著「賈府」兩個大字,另一邊藍字較多和體積較小,他只瞧見九十有三的字樣,心想道:「這人好長命,九十三歲才死掉。」
雨勢忽然加大,他一個箭步,到了大門檐下站著。
這時也無心去著燈籠上寫的喪主是老太爺抑是老夫人,反正事不關己,已不勞心,同時也因雨下大了,路上沒有人行走,無法詢問。
那道大門只是虛掩著,因此,他從隙縫瞧見裡面有個門房,此時燈光甚亮。
他正在煩躁之時,大門忽然呀地開了,一個蒼老的嗓子說道:「這位爺是避雨的嗎?」
他回頭一看,大門內一個鬚髮皆白的老家人,藹然帶笑地瞧著他。他連忙點點頭。
老家人又道:「外面風大,檐下擋不住雨,不如進來門房裡避避。」他稱謝了,一想這正是打聽往縣衙的好機會,便隨著老家人走進門房。
交談數語之後,他已知道這老家人乃是賈府老漢,名叫賈進榮,一向跟隨那故世已達一年的老主人賈老太爺,便是大門外懸挂著兩個白燈籠寫著的那位老太爺。
只因他的孫子賈忠被派在門房看守門戶,故此他也歇在這裡,好幫個忙。
傅偉不必細想,已知這位老人家一定十分孤伶,故此與愛孫相依為命,心下惻然。
當時又探明往縣衙如何走法,看著雨勢益發大了,心中想道:「這場雨不知何時才停,我不如冒雨前去。」
正想之間,有人走進房來,他掃目一瞥,原來是個二十許的少年,從他身上的衣服,可以推想到是本府家人,大概就是老家人賈進榮的孫子賈忠。
這一猜果然不錯,但見賈忠面有不悅之色。
傅偉明知道這人不喜歡他的祖父隨便讓人進來之故,便笑了說道:「我這就要走了,看來這場雨會下個沒完。」
賈進榮忙道:「傅相公再等一會兒,雨這麼大,淋了當心要受寒,你們年輕人總是什麼都不怕,一點不顧惜身體。」
說到這裡,似乎也自知嘮叨,便轉變話題道:「我們府上的老爺最是憐惜人家,往常僧尼道丐等經過,總要布施一點,何況傅相公一個出門人,請進來避避雨才是正理。」
傅偉明知他借題發揮,教訓他孫子賈忠,一時不好意思離開,只好陪笑應著。
「老太爺生前積善無數,結果得到仙人指引,就在去年今日,無疾而終。那可不是像普通人般死掉,卻是得道升天,傅相公你想想,普通人怎能預知日期?而且一點也沒有差錯,說是三更,便是三更正。」
傅偉雖不信神鬼之事,此時竟也聽出味道,問道:「哦?老太爺預先已宣布死期?」
老家人不悅道:「不是死期,那是凡人才會死,老太爺是升仙啦!」傅偉含笑點頭,心中真箇為了有人能預知必死之時而訝異不置。
「這可是積善之人才有仙人接引啊,前三天老爺也預示時刻,就在今夜三更。」
傅偉凜然動容,想道:「難道世上真有神仙?今晚三更若果本宅老爺果然無疾而終,誰欲不信也無以解釋。」
當下問道:「一年前老太爺升天,可是無疾而終,如今的老爺身子可好?」
他的眼光掠過賈忠,只見他臉上忽露詫異,卻斂掉帶有敵意的眼神。
「老太爺當然是無疾而終,他老人象升天嘛,現在老爺身體好極了。」
賈忠微哼一聲,道:「可是老太爺死後第二天,全身都變成黑色。」他的祖父氣憤地喝叱他道:「沒見過世面的東西,你懂得些什麼,老太爺當時不是還好好的嗎?」
賈忠撇撇嘴,忽然問道:「賈頭兒來了沒有?他說今晚一定來的。」傅偉心中大喜,但見老家人搖搖那皤白的頭顱,於是忽然變得憂慮起來,想道:「會不會沈雁飛已經先一步,故此姓賈的公人無暇來此?」
外面的雨越發下得大了,燈光從門窗透射出去,只有白蒙蒙一片,看不出三尺遠,院子里的水已積了大半尺之深,眼看快要淹上廊去。
賈忠面有喜色,自語道:「這一場雨也許就把勾魂的陰差擋住。」傅偉以為他言中所指的是賈捕頭,不禁一愣,隨即想起一事,便淡淡一笑,問道:「老太爺仙去之後,渾身變黑,是不是非常僵木的姿勢呢?」
「正是這樣。」賈忠答道;「那姿勢也真奇怪,單膝跪著,兩隻手像是推拒什麼似的。」
傅偉哼了一聲,覺察出時間又過了不少,只聽賈忠又補充道:「老太爺那時候身體非常好,耳目靈敏。」
他的祖父慍聲道:「偏你有這麼多咕噥,仙人來接引老太爺,老人爺當然趕緊要跪下。」
傅偉應聲是啊,一面起身走到門邊,但見那黑的天宛如破裂了,雨水傾盆而下,院中的水排泄不及,竟是越積越深。
「現在正是夜行人施展身手的最好機會,聽那賈忠之言,似乎他已發覺本宅老太爺之死有點蹊蹺,今晚又輪到尚存的老爺。根據他們描述的話,那位老太爺根本使是被人以重手法點穴而死,聽說江湖上有些著名的匪黨幫會,處置對頭時,往往預告以死期,然後屆時下手,倘若那人泄漏風聲,合家便均有危險。反之,則決不加害家屬,如今莫非就是這一套嗎?」
他咬唇皺眉地望著外面有加無減的雨勢,又想道:「姑不論本宅老爺的為人如何,我身為俠義中人,也應查個水落石出,倘若真是神鬼之事,當然沒有辦法,但若是江湖尋仇,我可得阻止慘劇發生。」
大門咕略一響,忽然開了,一個人冒雨沖將進來。
傅偉本以為那人會在大門限內行停一下,然後再到這門房來,誰知那人腳步不停,疾奔過來,而且來勢甚快,轉眼快要碰上。
傅偉是何等身手,側閃如風,早已讓開門口進路,耳聽後面的賈忠啊呀一聲,便知自己已露行藏。
那人到了門口時,啪地一響,摔掉一件什麼東西,但身形不停,一直衝進屋裡。
傅偉眼尖,已瞧見被那人摔掉的,乃是一頂斗笠和一件蓑衣。
賈忠大聲招呼道:「賈老爺來得正好。」
那人抖抖身軀,然後把身上那大幅油布解下來,卻是個公人裝束。傅偉猶疑一下,想道:「我是先打此人革囊的主意呢?抑是趕快進內宅去?啊呀,時間將屆,我若走遲一步只恐宅主人無辜送命。」
賈捕頭雙目炯炯,死盯他一眼,問道:「這位是什麼人?」
傅偉仍然委決不下,急得臉色也變白了,這時見老家人和他的孫子都不回答,不覺吶吶道:「在下路過本宅,忽然下雨,承蒙那位老人家讓進屋內稍避。」
賈忠在賈捕頭身邊低語兩句,傅偉一看情勢不妙,驀地飄身退出門口,就像一陣風般捲起地上的竹笠蓑衣,倏然已出了大門。
耳中兀自聽到吆喝之聲,他披上蓑衣,戴好斗笠,躥下台階,乓地弄了一腳水,原來街上也淹了幾尺深的水。
他不管這許多,沿著牆根奔去,走出兩丈許,猛然拔起半空,飄飄落在牆頭。
此時四下全是蒙蒙水氣,雨聲嘈雜,他的眼力不比尋常,到底讓他瞧出宅內許多處尚有燈光。
電光一閃,劃過黑漆的天空,他借著這一剎那的光亮,疾縱急躥,眨眼已超過兩座屋宇。
嘩啦啦震響一聲,那雷落在附近,震耳欲聾。
他愣然側耳而聽,心中想道:「剛才雷聲震響時,似乎聽到女人尖叫之聲,我……我不會聽錯吧!」然而此刻除了雨聲之外,別無異響。
他又超過一座屋頂,然後躍下地去,廳子里燈燭明亮,坐著三四個女人,還有兩個年輕男子。
一個年紀最老的夫人此時掩面而泣,渾身顫抖,餘下的女人年紀較輕,似是她的媳婦,也不曉得來安慰她,就連地的兩個兒子,全都是面色灰白慘敗,呆立如木雞。
他忖度地勢,繞到後面,但見一個窗戶關得嚴嚴的,卻透出燈光來。
當下更不猶疑,伸手撮住窗門木線,潛運內力,輕輕一拉,那窗戶應手而開,他的人也同時進了房中。
這個房間顯然有點凌亂,靠內牆一張大床上,一個人盤膝而坐,鬚髮已經灰白,卻坐得極為端正,動也不動。
傅偉一晃身已到了床前,定眼睛瞧時,那老人瞑目端坐,動也不動,他身上的雨水流濺床上,因此他趕快脫掉蓑衣竹笠,摔在地上。
竹笠和蓑衣摔在地上時發出響聲,但那老人依舊靜坐不動。
傅偉湊近去,細細一看,驀地大吃一驚,想道:「我已來遲一步,這位主人已經死啦!」
一面想著,一面伸手去解開老人胸前衣服,但見前胸上面七點小指尖般大小的黑印,排列得就像天上的北斗七星似的。
他大大憤怒起來,一面替那已死的老人掖好衣服,一面想道:「原來就是七星庄乾的好事,這筆帳非記住不可。」
猛聽外面有步履之聲,直向這裡走來,急忙到門邊找條縫兒窺看,敢情是那姓賈的公人,由賈忠陪著,沿著走廊走來。
他回頭一瞥,除了那已打開的窗戶之外,房進尚有一門,若是另一房間,則該房和這個房間乃是並排對著那條走廊。
他猜到大概是書房之類,便想過去暫躲起來,忽聽那房門咔地一響,似是有人在外面拉開門,他冷不防倒嚇了一跳,腳頓處已飛出窗外,連地上竹笠蓑衣都來不及拿回,到了外面被那傾貧大雨兜頭淋著,登時全身都濕了。
極亮的電光閃劃過漆黑長空,跟著隱隱雷聲自天邊傳來。
他閃到小院門的檐下,想道:「啊呀,剛才雷聲大響時,剛好是三更正,咳,傅偉啊傅偉,你若不是猶疑不決,便能夠碰上那七星庄的兇手了。」他很很地伸手擊自己一個刮子。
雷聲自遠而近,隆隆不絕,轟地雷響一聲,聲勢猛惡。
一個女人尖叫之聲從屋中傳出來,隨即變為哀哀痛哭。
他不必去瞧,已知乃是早先所見那個掩面而泣的夫人,同時也就明白了剛才那次雷響時,隱隱聽到女人尖叫的聲音,也是她所發出,因為那時剛好是三更正。
他覺得這種遭遇的確太以悲慘殘酷,漆黑的深夜中,風、雨、雷、電,組成了悲絕哀號的旋律。
他一縱身,飛到窗戶上面,單手一按窗楣,身子倒翻上去,貼著牆壁,然後慢慢向房內窺看。
只見一室儘是女人,那個年紀最老的夫人,趴在床上哀哭,他留下的竹笠和蓑衣,已被人踢到通往書房的門邊。
幾個男人衝進來,其中一個正是賈捕頭,他匆匆一瞥,已經發現了竹笠蓑衣,便過去撿起來。
傅偉看得眉頭緊鎖,想道:「這番糟糕,他見到此兩物,還不認定是我所為嗎?三天兩日之後,各州府都會有我的圖形行文緝拿。」
卻見那貿捕頭還來不及檢察蓑衣,忽然擔開前面的木門,疾衝過去。
傅偉心中一動,想道:「莫非他發現了什麼線索?我可得助他一臂之力。」
於是不遑去聽那賈忠如何論及竹笠蓑衣之事,單臂一挺,整個人直翻飛起半空,就在密雨之中,雙腿一拳一蹬,化為「黃鶯渡柳」之勢,平飛到屋檐上。
眨眼間他已越過屋頂,落在那邊的後院中,只見兩丈外一個人冒雨走動,細細一看,敢情是那賈捕頭,這時已草草戴住竹笠,披上蓑衣。
他縮在牆角后,細察動靜,片刻間賈捕頭走迴廊上,書房裡也走出一人,卻是賈忠,雨水沿著脖子中流人去,使他覺得很不舒服,但他卻毫不理會,凝神聽他們說話。
賈忠大聲問道:「那小賊已跑掉嗎?」
賈捕頭晃身搖脫蓑衣,同時拿下竹笠,口中道:「剛才我聽到書房中有響聲,進去瞧不見什麼,但又聽到那廂咕咚一聲,好像有人跌倒地上,連忙出去瞧瞧,但卻沒發覺人影,你說奇不奇?你家老爺怎樣了?」
賈忠搖搖頭,嘆息一聲,忽然叫道:「咦,你身上是什麼氣味?」賈捕頭略一顧現,跺足罵道:「那小賊好損,竟在蓑衣里塗上人糞。」
傅偉不覺愣住,想道:「怎的會有人糞?這話從何說起?」
念頭尚未轉完,只聽賈忠說道:「唉,反正那小賊已溜跑,老爺你不必急著辦事,先洗洗身上,換套衣服再說。」
賈捕頭也忍耐不住身上臭氣,便隨賈忠往前面走。
約摸過了盞茶時分,傅偉縱出賈府,懷著滿腔義憤,在傾盆大雨中,賓士於街道上。
街上近尺深的積水,被他踐踏得乒乒乓乓地響個不停。
現在他雖然已趁那賈捕頭洗澡換衣服時,把那革囊偷到手中,然而在他腦海中,老是晃動著那未亡人的哀哭樣子。
「等我尋到沈雁飛,交代完賭約之事,便要清結這筆血帳,雖然不能令七星在的兇手歸案,但我卻要替天行道,把那廝殺死,以命償……」
在他後面一箭之遙,一條黑影緊綴不舍,這條黑影正是詭計多端的沈雁飛,他一點不似傅偉狼狽,因為他全身雨靠,半滴也沒有沾上。
出了城外,越走雨勢越小,終於在六七里路遠時,已經完全沒有雨了。
沈雁飛摔掉身上雨靠,倏然展開腳程,疾追上去。
轉眼已經追及,傅偉也發覺了,倏然止步轉身,一見乃是沈雁飛,不覺鏘一聲掣下百鍊青鋼劍,黑夜中但見青光一閃,冷氣森森。
沈雁飛擺手道:「喂,你急什麼?莫非你已把那東西得到手?」
傅偉一揚左手提著的革囊,忿忿道:「你過來我就是一劍。」
「咦,你為什麼變得如此兇惡?」沈雁飛果真迷惑了。
話聲中卻欺身過去,刷一聲修羅扇疾劃出去,左手五指如鉤,便去奪囊。
傅偉滑步一閃,青鋼劍撩處,叮地微響,心中忽然驚駭起來,暗想道:「不好,白天時和地劇戰一場,已耗氣力不少,跟著又與終南孤鶴尚煌苦戰一場,力氣已差點耗盡,此後又一直沒有休息,故此內力大弱,從這一劍看來,我們強弱已分。」
沈雁飛暗自得意,哈哈一笑,揮扇來攻,十招不到,已把傅偉迫出官道,退到田埂上。
兩邊俱是麥田,但此時積水未退,水光蕩漾,原來也是那場已經過的大雨遺迹。
傅偉咬牙施展開師門絕妙劍法大羅十八劍,只守不攻,形勢忽然好轉,原來他們腳下的田埂,寬才尺許,兩邊田裡都有水,沈雁飛只好從正面進攻,威力因之大減。
沈雁飛懊惱地揮扇奮攻,不時乘隙向前面張望,只見由近而遠,都有水光蕩漾,心中陡然掠過一個歹毒念頭:「他已顯示筋疲力盡之態,現在雖一時收拾不下,但纏戰下去,大概可以使他累死。」
主意一決,扇上壓力潛增,招式反而弛緩下來。
這種打法更加兇險,因為兩人均不能左右閃避,唯有破招拆式,傅偉以疲乏之軀,再拼內力,當然甚是危殆。
傅偉高一腳低一腳,沿著田埂直往後風不時因對方左手狡狠地奪囊而弄得差點踏了田裡。
這樣子邊退邊打,總有二百來招過去,傅偉已喘出聲,沈雁飛雖然好些,卻也覺得有點力乏。
他們退走了七八里路,忽然又到了另外一條大路上,此路乃是斜向西北。
沈雁飛嘿嘿冷笑,靜夜之中笑聲傳出老遠,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驢鳴,沈雁飛這時改直攻為攢打,但見扇形四下飄飛,把傅偉圍困中心。
傅偉此時猶作困獸之鬥,大羅十八劍綿綿不絕,使將開來。沈雁飛倏然大喝一聲,滿空扇形俱收,化作三團強風,連番襲至,砰然一響,青光劍罩裂開縫隙,沈雁飛左手一探,已將革囊奪到手中。
忽覺腦後風生,勁銳異常,趕緊一低頭,卻聽傅偉奮喝一聲,劍掌齊施,反攻進扇圈之內,連忙揮扇招架時,那革囊又被傅偉搶回。
他心知有異,先不忙著奪回革羹,橫躍升半丈,回頭一瞥,只見一片黝黑,夜風蕭蕭,哪有一絲人影。
傅偉也退開一旁,喘息不已,陡聽十餘丈外蹄聲響處,一團白影急馳而來,轉眼已到了切近,原來是張明霞來到。
沈雁飛倒抽一口冷氣,想道:「姓傅的幫手來了,剛才定是她暗中鬧鬼,還以為我不知呢!好,我且不動聲色,否則她老羞成怒,和我動手,我此時可抵擋不住她。」
張明霞不理睬沈雁飛,卻向傅偉道:「你已累了嗎?上來,我送你一程。」
傅偉想不到得她青睞,心中既驚且喜,喘著氣應了一聲走近白驢邊,忽然想起和沈雁飛所訂之約,乃是雙方在回程還可爭在此囊,若果他騎驢而去,豈非違背約,便道:「謝謝你,但我暫時還不能。」
張明霞慍道:「我知道,可是你太笨了,人家趁你疲倦便動手攔截,這算得公平嗎?」
沈雁飛勃然大怒,但沒有做聲,心中想道:「娃傅的若不是我在暗中弄鬼,他能把囊偷到手中?我可也沒有閑著啊!」
張明霞並不堅持他上驢,卻伸出玉手道:「給我瞧瞧。」
傅偉不好太過違拂她的意思,只好把囊遞給她。
沈雁飛把修羅扇收回袖中,徐徐移步,暗中留意搜索地上,果然發覺有幾片金錢大的榆葉,心裡冷笑一聲,思忖道:「女人們不大講道理,不能像對付博偉般激她,目前只好以智取之。」
只聽傅偉問道:「姑娘是要到哪兒去?」
張明霞把那囊放在懷中,並不開看,沈雁飛鬆了口氣。
她道:「昨夜我進城之後,無意中探聽出終南孤鶴尚煌的行蹤。」她歇一下,拿那水汪汪的眼睛瞟一下沈雁飛,使俯身悄悄道:「聽說修羅扇秦宣真把名震西北的大魔頭五山牧童趙仰高一扇打碎腦袋,並且召調昔年的黑道手下,要問什麼人尋仇。終南孤鶴尚煌匆匆趕往許昌,似乎與此事有關。我準備去瞧瞧熱鬧,但忽然下起大雨,我從西關出城,玉兒把我馱到這裡,才躲開那場暴雨,我就在那邊一座農舍里借宿,玉兒忽然弄醒我,才知道你們在這裡苦鬥。」
沈雁飛見他們卿卿噥噥,心中想道:「他們不知商議什麼計策整治我,好哇,咱們不妨鬥鬥智。」
他冷笑一聲,問道:「傅偉你已休息夠了吧?」
傅偉怒道:「誰說要休息的。」
張明霞輕輕道:「咱們合力給他點兒顏色瞧瞧。」
傅偉搖搖頭,道:「等這件事了結之後,咱們再對付他。」
沈雁飛這時已走得較近,竟然聽在耳中,眼珠一轉,忖道:「看來這個妞兒撇不開了,若果他們兩人合力對付我的話,我可吃不消,必須如此這般,把他們哄到江陵,和瘟太歲穆銘會合,那時才可以正面為敵。」
於是他走開丈余,靠在一棵樹身上,暗中調息運功。
原來他和傅偉等分手之後,先一步進城,一下子便找到賈捕頭的下落。
此後一直暗綴其後,也沒有休息片刻。
賈捕頭後來到賈府去,他暗中跟著,忽見傅偉搶了斗笠蓑衣出來,心中大奇,先舍下傅偉,在門房外聽明白個中詳情,便尋到那老爺的房間。
這時傅偉正在檢視死因,他躲在隔壁的書房中,見到賈捕頭等人來了,便故意在房門弄出響聲,把傅偉嚇走,然後出來用病人之糞塗在蓑衣裡面,又閃在書房內。
他故意弄出異響,等賈捕頭衝到書房查看,然後又在外面咯咚一響,像是有人滑腳跌在地上。引得賈捕頭技蓑衣出來察視。
故此賈捕頭才有沐浴更衣之事,傅偉也因此才把那革囊取到手中。他休息了好一會兒,除了覺得飢餓非常之外,一切都恢復常態。
只見傅偉兀自閉目調元運功。
張明霞端坐在白驢背上,仰頭望天,他發覺有機可乘,登時目射凶光,態度從容地走過去。
張明霞動也不動,依舊抬頭望天。
沈雁飛輕輕道:「喂,咱們可以動身了吧?」手搭在傅偉肩頭,傅偉哎一聲,但覺渾身其氣化成數十百股,到處亂竄,不由得踣跌地上。
沈雁飛自家反而駭了一跳,想道:「我不過潛運內力,稍為阻截他真氣運行,使他一時不能恢復疲勞而已,怎的如此厲害?」
一道白虹電射而至,沈雁飛一跺腳,飄退尋丈,那道白虹如影隨形,急襲而至,沈雁飛但覺對方招數神妙之甚,不敢大意,瞬息間掣出修羅扇,運力一封。
劍扇相觸,響了一聲,張明霞連人帶到被地震退兩步,沈雁飛不由得又是一愣。
張明霞怒罵一聲無恥小賊,重複揮劍疾刺。
沈雁飛心中狐疑,故用險招,扇藏小腹之間,俟得敵劍離前胸半尺時,倏地一穿一封,叮的一聲,張明霞又被他震退兩步。
他心中詫想道:「我的內力又大有進境,怪哉。」念頭一掠即過,驀地揮扇反攻。
傅偉到底是名門高徒,自幼練武,這時急急凝神定慮,強收四散的真氣,過了片刻,總算如了心愿,可是滿身大汗,人也萎頓不堪,那邊兩人叱吒苦戰之聲,使他也鬆了一口氣之後,便不禁分心去瞧。
但見沈雁飛一柄修羅扇揮霍縱橫,氣勢如虹,已將張明霞攻得只有招架之功,不由得心頭大震。
他自知無力往援,卻又不忍見到心上人狼狽之狀,暗中咬咬牙,振吭叫道:「沈雁飛你住手。」
沈雁飛哼一聲,於是收扇斜躍開一旁。
張明霞卻躍回他身邊,問道:「你怎樣了?」
傅偉精神一振,起身伸手道:「請把囊給我。」
張明霞不知他用意何在,便默然把那個革囊還給他,傅偉用眼睛示意,然後憤憤地把那革囊隨手一扔,大聲道:「咱們只算扯平。」
那囊呼地飛起半空,沈雁飛心大喜,唯恐那囊掉在田裡水中,趕快施展身法,疾追而去,接在手中。
只聽蹄聲大響,回頭一瞥,那頭腳程特快的白驢已載著兩人沿路向南馳去。
他微微一笑,想道:「這叫做以其人之道還諸其人之身,這個法子本來是我教的啊!」
一面想著,一面低頭去掏那革囊。
忽然臉色大變,半晌收不回那隻手。
他隨即恨恨一掉那革囊,想道:「原來被博偉拿去了秘籍,這回追上了,定要取他性命。」
傅偉和張明霞一騎如飛,霎時已馳出數里之遙,傅偉坐在後面,抱著張明霞的纖腰,心中不無飄飄然之感。
「他會不會追來呢?」張明霞回頭問。
傅偉道:「追倒不會,但他要從此路南下。」
「我送你到遂平吧,你不是有匹馬嗎?」
傅偉感激得很,半晌說不出話來。
她又道:「你不舒服嗎?要不要我送你到江陵?」
傅偉心中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口中卻說不出來,含糊地道謝了。
驢行極快,個把時辰之後,已到了遂平。
他要了兩個房間,好準備明晨再動身上路,哪知到了翌日早晨,忽然病倒。
原來這是因為沈雁飛趁他要緊關頭時震阻住他的真氣運行,其時他以疲乏之軀,本來就覺得不妥,加上身上盡濕,便被風寒所侵,於是便不能立刻動身,幸而張明霞未走,便上街找個大夫來替他診看。
過了一天,病勢稍愈,卻嫌渾身疲軟無力,故此打算歇息到午後再動身。
午飯後,張明霞拿著方子去抓藥,回來時神色略見張惶。
傅偉覺察出來,便問道:「姑娘你碰見誰了?」
張明霞搖搖頭道:「沒碰見誰。」說著便替他煎藥。
整個房間里瀰漫著藥味,傅偉看著她低著身子扇火,動作甚是優美,忽然泛起一縷遐思,痴想道:「我此生若有一個這樣的妻子廝守在一起,再沒有別的要求了。」想著想著,忽然面都紅了。
她見爐中炭火熾紅,便起身裊裊走到榻邊,曲膝坐下,看了他一眼,便道:「啊,你是不是又發熱了?」一面伸手摸摸他的額頭。
他的面頰益發紅了,期艾道:「不,我覺得很好。」
張明霞沉吟一下,想道:「他怎會無緣無故面紅耳熱起來。」芳心打個轉,已猜出幾分。
當下真想挨住他細語詢問,但陡地一些事湧上心頭,麵包立時變了。
她道:「把這碗葯喝下去之後,休息一會兒,我便送你南下,然後我也得辦自己的事去。」聲音驟然變得冷冷的。
傅偉生像忽然失腳掉在冰窖里,說不出這滋味多難受。
她見他怔怔瞧著煎藥火爐,面色由紅變白,心中不忍起來,輕輕嘆息一聲,忙低著頭走到火爐邊,伸手拿扇裝著扇火,猛覺手背上一陣涼沁沁的,原來是幾滴淚珠掉在手上。
傅偉咬著嘴唇,努力忍住心中紛亂的情緒,歇了片刻,問道:「你要辦的什麼事呢?可用得著我略效綿薄?」
她搖搖頭,想道:「我本身有什麼事可辦的呢?不過是個借口罷了,唉,我必須趕緊離開他,以免作繭自縛。」
這時店中一片寂靜,這是因為該店的客人多半晚宿曉行,故此午後極是安靜。
她走出店外,看了一會兒,回到店中,先把那藥用兩個碗輪流倒來倒去,口中不斷地吹著,一會兒葯便涼了。
傅偉靜靜地看她做這一切事,心中忽然浮起凄涼之感。
他雖然不明白這位美麗的少女對他心意如何,但有一點他確知的,便是她必定要離開他而遠去。
於是他像個被遺棄的人般,凄涼地輕喟一聲。
他一口氣把那碗葯喝進肚中。張明霞拿著空碗,先要他躺下,然後道:「剛才我出去抓藥,忽然瞧見牆上貼著告示,還畫著一個人像,我遠遠瞧一眼,便發覺那人像畫的正是你的相貌。於是我看看那些字,原來是官方懸賞五百兩銀子,要緝拿你這個殺人兇手,江洋大盜哩。」
傅偉眼睛也驚大了,半晌才道:「懸賞的銀子定是賈府所出的,唉,這冤枉只怕難以洗脫。」
當下他把在賈府偷囊的情形告訴她,最後憤憤道:「試想七星庄秦宣真有什麼權力可以任意支配別人的生命?尤其是預先告知死期,這更是最殘忍歹毒的方法,直把那人先在心靈上折磨得奄奄一息,比之肉體所受的痛苦大上千百倍都不止。故此關於此事,我已立誓決不放過七星庄之人。現在敢情好,我已是官中黑人,想洗脫此罪,更非把此事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張明霞見他憤怒得頭筋暴現,便不敢再說刺激他的話,柔聲勸他休息一會兒。
他們在申牌時分出發,卻因傅偉的坐騎不比張明霞的白驢玉兒,故此晚上才到礁山。
張明霞十分憐惜他病體初愈,故此主張歇宿一宵再走。
傅偉道:「這裡離遂平不及百里,官中懸賞緝拿公文早應到達,我們去宿店豈非自惹麻煩?」
「可是你不能不休息呀!」她堅持道:「我們兩人一起投宿,也許人家不會注意。」
「為什麼呢?大家會認出我的樣子啊!」
她瞟他一眼,見他反問得十分誠懇,知道他真箇不懂,便道:「你聽我之言行事好了。」說罷扭轉臉,卻無端紅了。
兩人縱騎入城,城內雖有張貼懸賞圖形,但因人夜燈火朦朧,故此容易混過。
到了城內,張明霞買了一貼膏藥,著他貼在眉角,自己卻迅速地將披肩秀髮,挽成一個髻。
傅偉乍回頭瞧起她,不覺眼都直了。
她催驢上前,和他並排而走,薄嗔道:「把貴眼移開吧,你可以這樣瞧人的嗎?」
傅偉衷心讚美道:「你是天下最美的人,無論怎樣裝扮,都美不可言。」
她佯嗔啐他一口,但芳心中卻快樂無比。
走到客廳門前,她才悄悄道:「你就要一個套間夠了,讓人家以為我們易……」下面的話,她的確說不出來,卻早已紅飛雙頰,更添幾分嫵媚。
傅偉並非傻子,聽了此話,心中咚咚大跳一陣。
兩人走進店時,夥計謅笑迎客,他吸了一口氣,回頭道:「娘子,咱們就要個套間吧?」
張明霞但覺耳中嗡一聲響,可是面上還得裝出若無其事地點點頭,扯著傅偉的衣袖,一徑隨夥計走過東跨院去。
店裡的人眼光都被這位艷麗如花的小娘子吸引住,無暇去看傅偉。再者人家也不會疑心帶著家眷之人,會是懸賞緝拿的兇手大盜。
張明霞道:「如今晚了,隨便叫點什麼吃吧?」
傅偉道:「娘子說得是,喂,夥計,這兒可有什麼吃的?」
張明霞被他聲聲娘子的叫得羞不可抑,便把兩個包袱移到內間去。這一夜傅偉宿在內間,張明至反而睡在外間。
傅偉睡覺之後,面上兀自流露出笑容。
張明霞卻輾轉反側,沒法子睡得著。
她記得自己從幼時已失怙峙,一向跟著師父葉清,她是一位嚴肅的獨身婦人,從來不苟言笑,這樣使得比她大一歲的師姐楊婉貞也學得極為嚴肅,終日不聞人語。
五年前她正好十五歲時,眼見師父只傳技於她師姐楊婉貞,卻不肯傳她武藝,暗中大為氣苦。
便再三向師父哀求,師父葉清老是不肯,有一次露了口風,說她太過美麗,不宜練武。
張明霞心中不服,只因師姐楊婉貞也是出落得風致娉婷,面貌可人。最奇怪的是師父葉清,十餘年來不但不覺其老,反而更加好看了,別人見到她總以為最多是三十左右的人,其實已達六旬。她非常羨慕師姐一頓腳便能躍起兩丈余高的本領,而且她也有著一種被摒棄的落漠和恐懼,於是她再三哀懇師父教他武藝。
葉清見她果是意誠,有一天便將她父母雙亡的一段凄厲的故事告訴她,說明這是她母親生前託孤時的意思,不可讓她練武,除非立誓永絕人世男女歡好之情。
張明霞那時豈識什麼是男女之情,堅決要練武功,便在祖師之前立誓,此生不愛任何男子,如有違背,便從萬丈懸崖跳下跌死。
一晃五年,她已練就一身驚人功夫,這次奉師命往許昌府郊區的一所尼庵參謁庵主凈雲師太,這位凈雲師太,實是葉秀的師妹,葉清是為了多年來未曾得過她親姐姐葉秀的音訊,而在許多年前,已風聞葉秀遁入空門,故此當凈雲師太駐錫許昌,並且當了庵主,遣人告她之時,便派張明霞參謁凈雲,探問姐姐葉秀的消息。
在她想來,她姐姐和凈雲同是空門中人,大概較為互知蹤跡,須知那葉秀比葉清年紀大上二十有多,以骨肉之情而論,則幾乎母親與長姐之間,另一方面地是代師傳授,葉清和凈雲都是她教出來的功夫。
凈雲師太並無所聞於葉秀行蹤,張明霞住了兩天,經過許昌府,恰好遇到沈雁飛,敗了之後,懊惱欲死。
後來又聽聞終南孤鶴尚煌在本地,立刻便設法追查下落。
這是因為終南孤鶴尚煌昔年和她師父葉清有過一段情愛恩怨,葉清便是因他之故而終生不嫁,並且深恨男人。
她一直跟到郾城郊外才追上終南孤鶴尚煌,她一出手,終南孤鶴尚煌便知此女來歷,於是邊打邊解釋,纏戰了半天,張明霞一句也不相信,狠狠地盡展師父絕技,意欲為師報仇。
一直到傅偉撞來,沈雁飛也相繼出手,終南孤鶴尚煌赫然震怒,準備真下辣手,這才聽從沈雁飛的詭計逃走。
她直覺地把沈雁飛當做壞男人的代表,他是那麼優美瀟洒,宛如玉樹臨風,足令所有的懷春少女們一見傾心。
然而他卻是那麼狡猾自私,永遠無法猜出那張俊美的面龐後面,那腦海中轉著些什麼念頭。
不過這位青城派的高徒,卻迥然別有一種印象,那是誠實、俠義、淳厚、堅毅等的綜合,使人覺得他非常可靠。
奇怪的是她沒有想到自己已在極短促的時間,對這位名門高徒種下情根,她只反覆地想著師父所說世間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這句話究竟對不對?思潮起伏,輾轉難眠,她不禁頻頻嘆氣,街上更鼓已打過二更,在黑暗中,她宛如瞧得見時光悄悄地流逝。
忽然傳來一片喧聲,細聽時原來是有公人查店。
她大吃一驚,想道:「莫非已被人看穿底細?」
一面想著,一面起來把床鋪弄好,故意打開靠跨院的窗戶,然後走入內間,和在躺在傅偉身旁。
傅偉久經訓練,立刻驚醒,問知原委,便等待事情發生。
腳步紛沓之聲,走到門外,張明霞不知不覺鑽入衾中,傅偉雙目炯炯,全神注意外面聲響,一面伸手摟著她。
外間隱隱透入燈光,她湊在他耳邊道:「我故意把窗子打開,等他們可以在外面用燈照見房中。」
片刻間腳步聲過去了,傅偉吁一口氣,悄聲道:「他們終於沒有被發現。」
忽覺張明霞埋首他胳臂里,動也不動,不覺愣了一下,這才發覺兩人摟抱在一起的綺麗情景,登時心蕩神飛,不知身在何方。
他喃喃道:「但願時光從此停頓。」
張明霞心中叫道:「我也願永遠這樣。」
歇了片刻,她忽然啜泣抽噎起來。
傅偉失措地把她整個摟抱住,可是她抽噎得更厲害了。
傅偉但覺自己拙笨不堪,搜遍腦袋也想不出怎樣安慰她才好。
張明霞倏然掙脫他的懷抱,徑自回到外間睡覺,現在弄到傅偉睡不著了,折騰到天亮,兩人起來梳洗,只見張明霞眼皮略見浮腫,顯然也是整宵沒有睡好。
他們開始出發,傅偉但覺她忽然變得極為冰冷,直到離江陵尚有百餘里的荊門,尚是如此。
這荊門位當荊襄要路,商旅不絕,他們到達時不過是中午時分。
兩人用過午飯之後,便並轡而行。
西面群山萬壑,翠嵐映日,兩人默默無言地走著,不知不覺走入一條岔道,走了一程,但見桃李夾道,蜂飛蝶舞,春風漫在大地每一個角落。
傅偉輕輕喟嘆一聲,想道:「如果沒有和她相逢,縱然遍地春色撩人,卻難令我投以一瞥。唉,她的心好像固封在冰塊裡面,冷得令人難受。」
張明霞低垂著眼睛,不望前路,漫然道:「前面就是江陵了。」
傅偉嗯了一聲,想道:「她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乍抬頭一望不禁失聲道:「啊,我們走錯了,還不曉得,這是往西去的路。」
她不好意思地跟著他圈回坐騎,想道:「唉,我連走錯路也不曉得,分明告訴他我心中有事。」
想到這裡面色變了一下,繼續尋思道:「如今我再也不能欺騙自己,我確實是愛上他了,但我立過誓言,若果愛上男子的話,要在萬丈懸崖跳下,唉,我得趕快離開他,以免誤人誤己。」
傅偉勒馬道:「這裡南去百餘里路,便是江陵,我想還是我獨個兒去就得了。」
張明霞惘然搖搖頭,目前情形非常明顯,兩人都已產生了感情,不但沒有曖昧地隱藏含蓄,反而是表現得太快和過份,因此她不必費時間去猜他對自己的心意如何。
她終於淡淡一笑,用那水汪汪的眼睛瞅他一眼,道:「我說過送你到江陵,難道你不許我送畢全程?」
傅偉嘆口氣,苦笑道:「我哪裡會不願意你送我呢?」
走了數里,她指指遠處一座青翠山頭,道:「王昭君是古今四大美人之一,她天香國色的容顏,你不會懷疑吧、』傅偉不明她話中之意,只好搖搖頭。
「可是她一去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難道是紅顏薄命,古今如斯?這座青青峰頭,使我想起黃沙浩漫中的青冢。」
傅偉心中更加迷糊,應道:「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相信大凡世間上美好的東西,都特別容易毀滅消歇。」
她扭頭瞧著他,眼中射出一絲寒光,冷冷道:「別的姑且不論,但美人的不幸,總是男人一手造成。」
傅偉聽到這裡,心中如睹一線光明,故意懷疑地道:「你此言從何說起,須知身蒙其害的人,尚且不能指出禍首,難道你……」
張明霞理直氣壯地道:「當局者迷,當然不能分辨出害己的是誰,我自己雖然沒有這經驗,但我知道很多。」
傅偉問道:「是師父告訴你的?」
原來他已知她雙親已亡,故此單指師父。
她點點頭。
傅偉又道:「所以你也恨天下的男人?」
這句話問得大膽異常,連他自己也不知何以會問出來。
她白他一眼,沒有言語。
傅偉心中一陣悵然,想道:「可惜我毫無所長,博取不到她的感情而令她改變成見。」
他悄悄凝視她的側影,挺直的鼻子,修長的眉毛,還有緊閉著的櫻唇,加上桃花般嬌嫩的面頰,形成極為美麗的形象,心中越發悵惘不已,暗自嘆道:「盡道有些堪恨處,縱使無情也動人。」
太陽漸漸西移,終於現出紅色,兩騎時快時慢,居然也快到江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