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李玉麟要出城,因為「窮幫」「北京分舵」已遷至城外。

就在他要出城的時候。

背後傳來個聽來熟悉、好聽,但一時又想不起是誰的話聲:「朋友,請留步。」

李玉麟不以為是叫他,但是因為話聲聽來耳熟,所以他知道是叫他。

他停步回身,一個人已到了他跟前,帶來的一陣風香香的。

眼前這個人,個子很秀氣,一身褲褂兒,頭頂上一頂大帽,遮住了大半張臉,李玉麟一眼也沒能看出是誰。

就在他微一怔的工夫。

那聽來耳熟、好聽,偏又想不起是誰的話聲又起,雙唇輕動,看上去美,而且動人極了:

「借一步說話。」

話落,他轉身要走。

李玉麟伸手攔住了他,道:「閣下……」

那個人抬頭捏住帽沿兒揚了揚。

那隻手,欺雪賽霜,根根似玉,李玉麟剛一怔,馬上他又看見帽沿陰影下的那張臉,他心頭為之猛一震。

那個人,男人打扮,卻不是男人,是位姑娘,不是別家的姑娘,是那位清麗絕倫的白妞。

李玉麟這裡心裡震動。

那裡白妞轉身進了近處一條衚衕,走得既輕又快。

李玉麟定了定神,忙跟了過去。

跟在白妞身後,迎面而來的陣陣幽香直往鼻子里鑽,眼前是腰肢輕扭,輕快好看更動人的走路姿態。

李玉麟抬高目光,不敢再看那走路姿態,但卻不能閉著呼吸,逃避那令人心跳的陣陣幽香。

好不容易,白妞拐進了一條橫著的小衚衕里,停了步,回了身。

剛才那條衚衕僻靜沒人,這條衚衕更是靜得聽不見一點聲息。

李玉麟沒好站太近,離幾尺停住:「沒想到會是姑娘……」

「李少爺,」白妞截口道:「我無意背叛誰,更無意跟我爹、二叔作對,但是我不太贊成長輩們的看法,也看出李少爺不是我自小聽他們常說起的那種李家人,尤其我不贊成下手一個姑娘家,所以我才來見李少爺。」

李玉麟聽出話裡有話,忙道:「姑娘怎麼知道我……」

白妞道:「您一離開我們棚子,我就從棚后出來跟上了您,姓白的帶人來對付您,您有那麼一位貴為親王的朋友,我都瞧見了,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要找的郝大魁。」

李玉麟心裡一跳,急道:「姑娘知道郝大魁在哪兒?」

白妞道:「我知道,我來見您,就是為了告訴您他在什麼地方,不過在我沒告訴您之前,我有個要求」

李玉麟道:「不敢,姑娘請說就是。」

「不管毛病是不是出在他身上,請李少爺不要傷他性命。」

李玉麟沒想到她會提出這麼個要求,他覺得有點為難,猶豫著一時沒有回答。

白妞道:「李少爺,不管怎麼說,郝大魁跟我爹、我二叔他們是弟兄,總是我的長輩,我可以把他的人交給您,可是我絕不能把他的命也交給您。出賣自己人,已經是犯了大忌諱,李少爺您一定不願意讓我為他被規法懲罰,更不會讓我一輩子良心不安吧?」

李玉麟沉默了一下,毅然點了頭:「姑娘既然這麼說,我怎麼敢不答應。」

白妞矮身一禮:「多謝李少爺,杜鳳儀感同身受。」

李玉麟微一怔,道:「杜……」

白妞道:「白妞,是為了賣唱,我爹給起的,我的本名叫鳳儀。」

李玉麟脫口道:「有鳳來儀,好名字。」

白妞低下了頭。

李玉麟倏覺自己失態,忙定了定心神:「謝謝姑娘,要是由郝大魁能找到舍妹,皆姑娘所賜,李家一家永遠感激。」

白妞抬起了頭,但是大半張嬌靨仍被帽沿擋著,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只聽她道:「李少爺您言重了,我當不起。」

手在帽沿兒底下摸了一下,水蔥似的玉指捏著疊折著的一張小紙條遞向李玉麟道:「這是郝大魁的所在地。」

李玉麟忙伸手去接,手伸的猛了些,碰著了姑娘的手指,兩個人都像觸了電似的,忙往回縮手。

姑娘的玉手一顫,小紙條兒便脫手落下。

李玉麟忙再次伸手,正好接住。

姑娘白妞頭垂得很低,想必已是紅霞滿面。

李玉麟也覺得自己一顆心跳得厲害,吸口氣,讓自己平靜了一下,他才說道:「姑娘,那我就不再說什麼了。」

白妞低著頭道:「這時候往城外去,我猜您是往『窮家幫』搬遷出城的分舵去,其實,您去過『通州』,應該知道,打聽當年鐵爺手下弟兄,『窮家幫』幫不了您什麼忙,我看您還是趕緊找郝大魁去吧!我告辭了。」

她沒等李玉麟說話,一轉身,很快地出了衚衕。

李玉麟來不及說別的,只說了一句:「姑娘好走。」

沒聽見姑娘答話,想必蓮步輕快,已經走出老遠了。

低下頭,打開手中紙條兒,紙條兒上是一筆娟秀的小字,字還挺好,寫的是:「花市大街,『灶君廟』。」

李玉麟把紙條兒小心折好,放入懷中。

他沒捨得撕碎,更沒捨得丟掉。

口口口

「花市大街」在「廣渠門」內,也可以說是在「崇文門」外,不算遠,至少從李玉麟現在的所在地去,並不算遠。

「花市大街」,西口是「祟文門」大街,也就是「哈德門」大街。

東口兒到南北小市口。

再往東,就是鐵轆轆把大街了。

顧名思義,花市大街是花兒市,「花兒市」,每天早上都有,但是「花兒市集」,卻是逢「四」的日子才有。

花市大街,中間經過南羊市口、北羊市口,屬於每天一清早的「花兒市」,只有這麼長小半條街『

而且只在路北,路南還沒有。

「花市兒」,賣的不是什麼鮮花,而是憑手藝,以綾,絹、綢、絨、紙、草,做成各式各樣的「京花」。

姑娘、太太們,講究把頭髮梳出各種式樣,象元寶髻,麻花髻、大長辮,一戴滿頭的花兒,就是這種花兒。

這種花兒是這種花兒,但是做花兒的手藝都是一等一的,一朵朵,看上去跟鮮花兒沒什麼兩樣。

「灶君廟」,坐落在「花市大街」路北,不難找。

李玉麟順著大街走,一找就找到了。

天兒都這時候了,花兒市早散了,整條「花市大街」沒什麼行人,「灶君廟」這一帶,人更少。

兩扇廟門兒開著,一眼望進去,空蕩蕩的。

李玉麟走了進去,進了廟還不見人。

這座「灶君廟」,在北京城裡一點兒也算不上是有頭有臉的大廟,不但算不上有頭有臉的大廟,甚至小的可憐。

轉眼工夫不到,走遍了。

空蕩,寂靜

就是沒見著人,半個人都沒有。

白妞應該不會騙他。

那麼郝大魁是臨時出去了,不在廟裡。

既然現在不在,要找郝大魁就只有一個辦法。

等!

心意剛決,李玉麟一眼看見了一雙人腳。

這雙人腳,在供桌下,只露出-雙鞋底兒。

要不是桌簾舊了,洗過、縮了水,恐怕還看不見。

李玉麟心頭一跳,一步邁了過去,伸手撩起桌簾兒。

他看見了。

供桌底下躺著個人,說躺,勉強了點兒,應該說是身子蜷曲,半坐半躺,像是硬給塞進去的。

人,是個中年人,穿一身竹布褲褂兒,個頭兒挺壯,濃眉大眼,還有點絡腮鬍子。

他,兩眼瞪得老大,嘴大張著,只是不動,也不說話。

因為,他已經死了。

正心窩處插了把匕首,只剩把兒在外頭,一大片血濕透了衣裳,還挺紅的,顯然剛死不久。

是誰殺了他?

這個人是不是郝大魁?

事實上,李玉麟並沒見過郝大魁。

李玉麟看得心頭震動,正發怔。

一陣急促步履聲傳了過來。

忙扭頭外望,四個人,四個中年漢子已經到了門口,衣著、打扮全一樣,手裡還提著刀。

在京里,只有一種人能這樣,是這樣,那就是吃公事飯的。

看不出是哪個衙門的,但一定是吃糧拿俸的公人。

怎麼這麼巧!

四個人,八隻眼睛緊盯著李玉麟。

一個馬臉瘦高個兒冰冷道:「跟我們走吧!」

李玉麟放下了桌簾,道:「四位是……」

馬臉瘦高個兒道:「吃公事飯的。」

「我是問,四位是哪個衙門的?」

「哪個衙門的怎麼著?哪個衙門的都管得著。」

李玉麟道:「四位一定認為是我殺的人?」

「依你看呢?」

李玉麟道:「我是來找人的,人沒找到,發現這個人死在這兒……」

馬臉瘦高個兒道:「這是你的說法,誰可以替你作證?」

李玉麟道:「可惜這兒只有一個我。」

「對!」馬臉瘦高個兒道:「要是這兒有第二個活人,我們就不會認定是你,可惜的是,這兒只有你一個。」

李玉麟道:「剛告訴四位了,我是來……」

馬臉瘦高個兒截口道:「我們聽見了,而且聽得很清楚,一個字兒也沒漏,只要有人能替你作證,我們就相信。」

就憑眼前這,還真是百口莫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李玉麟一時沒說出話來。

馬臉瘦高個兒道:「看你像個明白人,應該知道你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走吧!」

另外三個,就要上前。

李玉麟突然道:「等一等。」

「你還有什麼話說?」

「四位怎麼會到這兒來,怎麼會知道這兒死了人,鬧了人命,不嫌太巧合么?」

「你什麼意思?」

「我懷疑是有人殺人滅口,然後嫁禍……」

馬臉瘦高個兒笑了,是冷笑:「你倒會替自己脫罪,不用再費心機了,這一帶,我們一天巡查七八回,只因為灶君廟裡最近丟了東西。剛才我們從這兒過,有人告訴我們,有個不像是這一帶的人進了『灶君廟』,我們趕過來看看,就這麼讓我們碰上了,你滿意了吧?」

李玉麟道:「是誰告訴四位,我進了這座『灶君廟』?」

馬臉瘦高個兒一聲冷喝:「進來!」

一個瘦小中年漢子奔了進來,沖那四個滿臉賠笑一哈腰。

馬臉瘦高個兒冷傲地一指桌簾兒:「撩起來瞧瞧。」

瘦小中年漢子上前撩起了桌簾兒,嚇一大跳:「哎喲!」一聲叫了起來:「這是……」

馬臉瘦高個兒,抬手攔住了他,向著李玉麟道:「他是地保,跟你想的扯不上關係……」

一頓,問地保道:「死的這個人是誰?「

那名地保忙道:「回您的話,只知道這個人姓郝,剛來不久,就在這『灶君廟』里借住。」

恐怕就是郝大魁了,剛得到的一條線索斷了,這分明是先滅口、后嫁禍,難道白妞等……」

李玉麟不願相信!

真的,他絕不願相信。

如果不是白妞,那就應該是杜氏兄弟。

因為,「通州」方面來的飛鴿傳書,已經無巧不巧的被察鐸無意中截下了。而京城方面,知道他要找郝大魁,可能下手先滅口、后嫁禍的,只有杜氏兄弟。

當然,也可能杜氏兄弟只是怕他找到郝大魁,先下手滅了口,至於嫁禍,那只是又一次巧合。

可巧他找到已然被殺的郝大魁的時候,被這些吃糧拿俸的,把他當成偷兒來查看,碰上了。

只聽馬臉瘦高個兒道:「你滿意了么?」

李玉麟道:「只能說我明白了,我也希望你們四位能明白,人不是我殺的。」

馬臉瘦高個兒冷奘一聲道:「我們已經夠明白了,有什麼話,你等到了衙門以後再說吧!」

他沒讓李玉麟再說什麼,話落一揮手,另三個里上來兩個,伸手就抓。

李玉麟不願跟他們上所謂衙門去,因為到了那兒也是說不清,仍然對他不利,他照樣不甘心讓衙門拿他當殺人的兇犯判罪的。

所以他出了手,各一指點在那兩個的掌心上,那兩個悶哼聲中收手暴退,李玉麟人已閃身跨步出了門。

馬臉瘦高個兒馬臉變色,還沒來得及喝止,李玉麟已經不見了。

馬臉瘦高個兒終於喝出了聲:「追!」

他帶著那三個追了出去。

只有那個被稱地保的瘦小中年漢子沒動,望著那四個不見,轉頭再望供桌下,臉上浮現了一種讓人不明白所以然的詭異神色。

口口口

李玉麟出了「灶君廟」,他知道那四個一定會追出來,照他的身手,他怎麼會讓那四個追上?

別說追上了,他甚至沒讓追出「灶君廟」的那四個,再看見他的身影。

他穿「花市大街」,走小衚衕,直奔天橋」。

當然,他折回「天橋」,是為找杜氏兄弟。

當初他所以願跟「查緝營」姓白的班領走,就是不願再給杜氏兄弟惹麻煩,沒想杜氏兄弟會跟他來這一手。

他很快的到了「天橋」,也很快的到了杜氏兄弟的那個大鼓棚子。

但是,棚子里已經沒人了。他找了前棚,又找了后棚,大部分東西都還在,就是有些容易拿的東西不見了。

像是躲了么?

不像!

倒像是歇場回家了。

「天橋」的諸技百藝,有些就住在當地,可是大部分的,都有自己的家,他們的家,不一定是在「天橋」。

李玉麟還抱著一線希望,在附近打聽了一下。

結果,他那一線希望破滅了。

不過怪的是,附近的人都彼此知道住處,而且熟的不得了,可就單不知道杜氏兄弟住哪兒。

因為,杜氏兄弟帶著白妞、黑妞到「天橋」來賣藝也有不少日子了,但卻從來不跟人來往。

這上哪兒找去。

突然,李玉麟想到了石清。

石清跟黑妞要好,或許不知道杜氏兄弟是昔日鐵霸王手下的龍六省豪雄,但是不會不知道杜家住在哪兒。

於是,李玉麟很快的離開了「天橋」。

口口口

照石清告訴他的,他很快的找到了遷往城外的「窮家幫」北京分舵。

一聽說長老駕到,石清頭一個奔了出來。

還沒來得及說話,後頭又跟到了好幾個。

一個中等身材的中年花子帶領,身後的要飯的,有中年人,也有年輕的。

李玉麟沒法拒絕,行過大禮,被恭恭敬敬的讓進了臨時分舵。

只有李玉麟跟那個中等身材的中年花子分舵主落了座,還是李玉麟讓了好幾回,那位分舵主才坐在了下首,正襟危坐。

坐定,李玉麟含笑望石清:「怎麼樣,沒挨罰吧?」

石清臉一紅、頭一低,硬沒敢答話。

那中年花子忙道:「既是長老的令諭,弟子怎麼敢再擅自施罰,令符在此,恭請長老收回。」

他站了起來,雙手捧著那顆珠子,恭謹遞過。

「窮家幫」的長老令符,非同小可,李玉麟也站起來,雙手接過那顆珠子,收好了珠子立刻落座。

他道:「我的來歷,想必石兄弟已經稟知分舵主,從現在起,還請分舵主不要再以長老相稱。」

中年花子欠了欠身,道:「是,李少爺。」

李玉麟道:「不敢,我到貴分舵來,另有別的事,但是,我想先知道一下,貴分舵弟子連續失蹤的情形。」

中年花子仍然正襟危坐,說的也跟石清說的一樣。

李玉麟道:「那麼,到現在為止,有沒有什麼線索呢?」

中年花子道:「本分舵無能,到現在仍沒能查出任何蛛絲馬跡,所以本分舵已不敢再輕舉妄動,只等總舵派人到來。」

「總舵派的人,什麼時候可以到。」

「應該就在這一半天了。」

李玉麟眉鋒微皺,沉吟未語。

石清那裡口齒啟動,欲言又止。

李玉麟看見了,道:「兄弟,你想說什麼?」

石清看了中年花子一眼,仍然欲言又止。

中年花子道:「現在又這麼有規矩了,說呀!李少爺問你話呢。」

石清窘笑一下,向著李玉麟道:「李少爺,我是想問問您,怎麼脫身的?」

石清是個大孩子,不但愛熱鬧,也愛聽熱鬧。

但是李玉麟談脫身,輕描淡寫,甚至根本沒提碰上察鐸的事,倒是白妞來見,他趕往「灶君廟」去找郝大魁的事,他說得很詳細。

靜靜聽畢,那中年花子為之雙眉軒動:「有這種事,這分明是滅口嫁禍,那個白妞……」

李玉麟截口道:「分舵主,我不敢也不願相信,那位杜大姑娘,會這麼對我。」

石清道:「要真是杜家兄弟下的手,那也跟黑妞沒關係。」

中年花子瞪了他一眼,他忙低下了頭。

李玉麟道:「兄弟,我也相信事不關黑妞,但是我得找杜氏兄弟,我問遍『天橋』,沒人知道他們住在哪兒,我想起了你,所以才來分舵找你。」

石清忙抬頭:「李少爺,您是說……」

「你應該知道杜家住哪兒。」

石清呆了一呆:「李少爺,我也不知道。」

李玉麟微一怔:「怎麼說,你也不知道?」

石清道:「以往我都是上『天橋』棚子里去找黑妞,從沒問過她家住哪裡,黑妞也從沒跟我提過。」

李玉麟皺了眉。

中年花子道:「李少爺,我看……」

一名年輕花子突然道:「李少爺,您剛說,『花市大街』、『灶君廟』一帶的地保,長得什麼樣兒?」

李玉麟道:「身材矮小,約莫四十上下……」

那年輕花子道:「不對,不對,『灶君廟』一帶的地保,不是您說的這個樣兒。」

李玉麟微一怔。

中年花子道:「怎麼,宋泰?」

年輕花子宋泰道:「分舵主,『灶君廟』一帶的地保我認識,年約也四十上下不錯,可是是個胖子,他家也賣花,『花市大街』一帶,都管他叫『巧手』魯胖子。」

李玉麟悚然道:「這麼說,那個地保,不是地保?」

石清忙道:「李少爺,有人冒充。」

中年花子道:「吃公事飯的不會不認識地保,不是他們之間有勾結,就是連那四個也是冒充的。」

李玉麟微微點頭,他站了起來:「我這就折回『花市大街』,找那個不是地保的地保去。」

中年花子跟著站起:「李少爺,讓宋泰跟您去,那一帶他熟。」

只聽宋泰道:「李少爺,您說的那個瘦子,是不是左邊下巴上有撮毛?」

李玉麟想了想,道:「當時我沒留意,經兄弟這麼一提,好象是有……」

宋泰忙道:「要是有,那就是刁貴,外號『一撮毛』,住『羊市口』」

李玉麟道:「好極了,有地方找他就行了。」

宋泰道:「我跟您去,給您帶路,準保一找就找到他。」

李玉麟道:「貴幫弟子進城不大方便,我看兄弟還是不要去了,好在並不是沒地兒好找」

宋泰道:「李少爺,分舵雖然出了這種離奇事兒,我們只是巴不得趕緊查明,可沒有一個膽怯害怕,何況這趟是跟您一塊兒?」

「您儘管知道『一撮毛』刁貴是住在『羊市口』,可是我還沒告訴您是哪一家,而且那小子在那一帶鬼混,經常不在家,他常去的幾個地方我都清楚,有我給您帶路,您找起他來,要容易得多了。」

中年花子道:「李少爺,我看您還是讓他跟去,給您帶路。」

李玉麟沉吟了一下,點頭道:「也好。」

中年花子忙道:「快去換換衣裳,別讓李少爺久等。」

宋泰應了一聲,急忙轉身出去了。

他可真快,一會兒工夫就又進來了,渾身上下,行頭換了,打扮得跟個種田的莊稼漢似的。

進來便道:「李少爺,咱們走吧!」

李玉麟沒再多說什麼,帶著宋泰走了。

口口口

這麼幾趟一折騰,李玉麟跟宋泰進城的時候,已經是晚半晌,天近黃昏了。

等踏進「花市大街」,有些人家已經上了燈。

宋泰在前帶路,領著李玉麟到了「羊市口」一家矮牆的屋前。

只見兩扇門關著,裡頭沒有一點燈光。

這情景,不象是還沒上燈。

宋泰道:「李少爺,九成九,他不在家。」

李玉麟道:「那麼我們上哪兒去找他?」

宋泰道:「這時候他已經上館子吃飽喝足了,那麼他應該在焦家鋪兒里。」

李玉麟道:「焦家鋪兒里?」

宋泰道:「就是他常去的那家館子隔壁,離這兒不遠,那小子吃喝嫖賭樣樣都來,吃飽了、喝足了,就往隔壁一拐推牌九去了。手氣好,贏了,這晚上他准在窯子里過夜,要是輸了,他就會老老實實的回家睡覺了。」

李玉麟笑笑道:「他倒是挺會打發日子的,那麼咱們就上焦家鋪兒里去找他吧!」

宋泰道:「您請跟我來。」

他帶李玉麟走了。

宋泰沒說錯,是不遠,拐兩個彎兒就到了,臨街一家賣吃喝的小館子,已經上了燈,客人還有幾個。

隔壁是家油鹽店,招牌掛的是「焦家老鋪」。

油鹽店是油鹽店,也不過是上燈時分,可都已經上了板兒了。

上板兒歸上板兒,還留了條縫兒,燈光從縫裡透射出來。

裡頭靜悄悄的。

這敢情好,生意不做,上板兒耍錢,這片祖產,遲早要光。

李玉麟道:「怎麼沒聽見人聲?」

宋泰道:「他們哪敢當街耍,在後頭一間屋裡,每天少說也有七八個,李少爺,咱們怎麼進去?」

李玉麟道:「我一個人進去就行了,兄弟不必進去,只等看見我帶他出來,兄弟就只管回去吧!」

宋泰點頭答應了一下。

李玉麟走了過去,兩手使勁,輕輕把門縫推得大一點,然後側身擠了進去。

典型的一個小油鹽店,一盞油燈,不見一個人影,聽不見一點人聲,但是後頭傳來不大的叭叭牌響。

李玉麟循聲找了過去。

過一扇窄門兒,走一條漆黑的走道,就在走道盡頭,有間屋垂著布簾兒,燈光跟布簾跟門框的縫兒里透射出來。

一陣洗牌聲,清晰多了,也聽見人聲了,說話的人不少,可是話聲都不大。

顯然不是耍得斯文,而是有所顧忌。

李玉麟一步到了門邊,從布簾兒邊上縫裡往裡看,一眼就瞧見了一撮毛,坐在天門上,另外真還有六七個。

這當兒屋裡推庄的正要打骰子,李玉麟輕咳一聲,掀簾跨了進去。

屋裡突然闖進這麼一個,莊家的骰子沒擲出去,十幾隻眼睛齊望李玉麟。

「一撮毛」刁貴先是一怔,繼而臉色倏變,霍地站了起來。

只聽有人不悅地道:「你是幹什麼的,怎麼一聲不吭就闖了進來?」

李玉麟一指刁貴:「我找他,跟他說幾句話就走,絕不多打擾。」

幾個人又轉望刁貴。

有個道:「一撮毛,找你的。」

刁貴此刻已經定過了神,忙道:「別聽他胡說,這小子是個衙門緝拿的殺人犯,灶君廟那件人命案,就是他乾的。」

人命案嚇人,殺人犯更嚇人,另幾個全猛然站起,急忙後退,桌子差點沒翻了。

李玉麟笑了笑道:「別指望這麼說能有人幫你的忙,我不願意擾人家的賭興,跟我走吧,借一步說話。」

刁貴臉色白了,往後退一步,左顧右盼,急叫:「這兇犯又想害我.大伙兒全是好朋友,你們能眼睜睜看著不幫忙?」

有一兩個聽這麼一說,有點猶豫。

李玉麟道:「場子上朋友,算什麼朋友,事不關己,別自找濺一身血。」

好了,有這一句,那剛有點猶豫的兩個,嚇得往後直退,誰也不敢再有動的念頭了。

刁貴或許是見沒指望了,臉色一狠,突然一步跨前,伸手就要掀桌子。

他打的好算盤,打算藉桌子一翻,趁機闖出去。

奈何,一流高手都決不過李玉麟去,別說是他這麼個角色了。

他手伸出,李玉麟也探了掌,他伸出的手沒能碰著桌子,右腕脈卻落進了李玉麟的左掌里。

李玉麟左掌一緊,刁貴立即大叫一聲,矮了半截。

那幾個嚇得全往後退,沒處退了,脊樑全碰著了牆。

「不需要再等我說什麼了吧?」李玉麟問刁貴。

刁貴忙道:「不是我……」

李玉麟截口道:「有話外頭說去,別在這兒擾人家的賭興。」

刁貴乖乖的繞著桌子過來了,臉上沒了血色,渾身都發了抖。

李玉麟沒再停留,拉著刁貴出去了。

出了焦家老鋪,對街暗影里的宋泰走了。

李玉麟看見了,刁貴沒看見,如今他哪還有心情留意別的。

拐進了不遠處的一條小衚衕里,李玉麟停下了。

刁貴忙道:「您高抬貴手……」

李玉麟道:「不難,我這個人本來就不是個胡亂殺人的人,不過你得給我實話實說。」

「是,是」

刁貴頭連點,滿口的答應。

李玉鱗道:「你不是地保?」

「我……」

「我要聽實話。」

「不是,不是,我不是。」

「為什麼冒充地保?」

「是有人叫我這麼做的。」

「誰?」

「不認識。」

「嗯?」

刁貴忙道:「真不認識,他給了我二兩銀子,我發問他,其實,我又何必多問。」倒也是實話,只要有銀子好拿,多管他是誰幹什麼。

「那些個衙門裡的,知道不知道你是冒充的?」

「不知道。」

「不對,聽他們說,他們整天在這一帶巡街,怎麼會連誰是地保都不知道?」

刁貴呆了一呆,道:「這我是說,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知道,要照您這麼說,他們是該知道。」

「只二兩銀子,你就不惜陷一個人於冤枉,你的心可是真黑、真狠啊!」

「我,我,我知道錯了,我該死,您高抬貴手……」

「那麼,現在你相信人不是我殺的?」

「相信,相信,我當然相信。」

「人是誰殺的?」

「這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或許是給我銀子,叫我冒充地保告您的那個人乾的。」

這是實話。

李玉麟沉吟了一下,道:「照你什麼都不知道的情形看,你應該是個局外人,但是照你認識那個郝大魁看,你似乎又不該是局外人。」

刁貴道:「郝大魁?您是說那個被殺的姓郝?」

李玉麟目光一凝道:「難道你不知道他叫郝大魁?」

刁貴忙道:「我哪兒知道啊!我不但不認識他,就連見也沒見過他啊!那個人姓郝,還是給我二兩銀子那個人告訴我的。」

李玉麟呆了一呆,一時沒能說出話來。

過了一會兒,他才道:「你說的都是實話?」

刁貴忙道:「是實話,是實話,絕對是實話,您要是不信,我可以賭最重的咒兒」

李玉麟抬手攔住了他,道:「那倒不必,要是你還有點小聰明,你就該知道,我這麼一找上你,消息馬上會傳到給你銀子的那個人耳朵里。他會對你怎麼樣?相信你已應該想得到,所以,你只有老老實實的跟我說實話,才能救你自己的這條命。」

刁貴的臉上剛有點血色,一聽這話馬上又嚇白了臉,甚至嚇得渾身哆嗦,兩條腿尤其抖得厲害。

連嗓門兒都不聽他使喚了:「我,我說的是實話,天地良心,要是有一句不是實話,管叫我遭天打雷劈。」

李玉麟道:「那麼,你告訴我,那幾個,白天在『灶君廟』的那幾個,是哪個衙門的?」

刁貴忙道:「這我知道,他們是『五城兵馬司』轄下『巡捕營』的。」

「『五城兵馬司』轄下『巡捕營』的?不是『九門提督』轄下『查緝營』的?」

「不是,不是,『查緝營』不管這種事兒,他們管的都是大案子,除非『巡捕營』辦不了,他們才接管,要是他們再辦不了,那就得勞動『侍衛營』了。」

李玉麟點了點頭,道:「那麼,要是我要找他們,哪兒可以找得到?」

刁貴一驚,忙道:「您是要哎喲,這位爺,您可不能找他們哪!他們披著老虎皮,官勢有多大,誰惹得起……」

「這個不勞你費心。」李玉麟道:「那是我的事,你只告訴我哪兒可以找到他們就行了。」

刁貴道:「我告訴了您,您可不能說是我說的啊!」

李玉麟道:「我是個江湖人,這點江湖道義還懂。」

刁貴道:「這個時候他們不在營里,都有他們自個兒的去處。」

「八大胡同?」

「不,他們哪兒敢往『八大胡同』跑,倒不是去不起,『八大胡同』也有下等的便宜地兒。『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經常會有些貴客,他們怕碰上了倒霉,所以他們大都在別處安置了自個兒的去處。」

「我明白了,什麼地方?」

「不遠,都在他們經常巡查的幾條街上,那是他們的地盤兒,就拿他們那個班領來說吧,您只要找到他就行了。他們那個班領姓毛,叫毛教先,他那個地兒就在『灶君廟』邊兒上那條衚衕里,東邊兒,從南頭數第三個門兒,他那個相好的叫桂姐,原是個窯姐兒……」

李玉麟抬手攔住了他,道:「夠了,我只要知道哪兒能找到他們就夠了。」

「您放心。」刁貴道:「您一定能在那兒找到他,他每天晚上一上燈就在了,不打四更不走,除非有公事絆著他,要不然他每天一定去。」

李玉麟道:「行了,我知道這一個就夠了,你,京外有親戚朋友可以投奔嗎?」

刁貴道:「您是說……石家莊有我一個遠親」

李玉麟道;「現在出不了城了,找個地方躲一夜,明天一早出城去吧,最好連你那個家都別回了。」

刁貴直了兩眼,一根舌頭似乎是打了結:「您,您放我了」

李玉麟道:「我跟你又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是不是?」

刁貴「噗通!」一聲跪下了地:「謝謝您,謝謝您的大恩大德,您真是菩薩心腸,您真是江湖上的大俠客,我從今以後一定改好,要是再不知道改好,那我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嘴裡邊說著,邊叩頭如搗蒜。

話說到這兒,突然發現眼前的一雙腳不見了,忙抬頭看,猛一怔,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眼前哪還有影子?

定定神,急忙站起,撒腿跑了,一頭冷汗都沒顧得擦。

口口口

照刁貴告訴他的,李玉麟找到了「灶君廟」旁小衚衕,靠東邊兒,從南頭數第三個門兒。

兩扇小窄門兒,朱漆都剝落了,關得緊緊的,聽不見裡頭有一點聲息。

照這兩扇小窄門兒看,想見得裡頭一定不怎麼樣。

本來嘛!不過是「五城兵馬司」轄下,「巡捕營」的一個班領,起碼的衙門,小小一個班領,還能住得起什麼大宅門兒,養得起什麼好樣兒?

其實不然,吃那碗飯的,一個月的糧餉是沒多少,可是「外快」多得不亞於京官要員,自有小百姓供養,只不過他們不敢過於招搖罷了。

這樣兒的找人,當然不能敲門兒,好在這條小衚衕白天都難得有人行走,到了夜晚更是連個鬼影子也瞧不見,不怕有誰瞧見。

李玉麟一撩衣衫,腳下一提,就掠過牆頭進去了。

一個小院子,是很小,小歸小,但是五臟俱全。

兩邊廂房裡黑漆漆的,只有上房的東耳房裡,燈光透紗窗。

李玉麟一提氣便竄到了上房門口,門沒關,一步就跨了進去。

燈光從布簾縫兒里透射出來,卻聽不見人聲。

人呢?

李玉麟伸手撩起布簾兒。

相當不賴的一間卧房,燈光閃動著,可就是不見人。

不見人歸不見人,陣陣輕微的水聲,從靠里一扇垂著布簾的門裡傳出,布簾縫裡也有燈光。

敢情,人在那扇門裡。

李玉麟正在想,在那扇門裡的是誰,該不該進屋去等,水聲停了,布簾兒猛一掀,從裡頭出來個人兒。

李玉麟看得猛一怔。

出來的那個人兒,是個女人,少婦模樣兒,長得不算怎麼好,可是相當妖媚,尤其是那付身材,那個只用件衣裳,齊胸,到大腿根兒裹著的身子,不但皮白肉嫩,而且曲線玲瓏,相當誘人。

那個人兒,那個少婦看得也猛一怔,「哎喲!」一聲驚叫傻在那兒,是忘了急忙退回那扇門裡去,也忘了掩該掩的地方。

其實,她也沒有辦法掩,該掩的地方,兩隻手都掩不住,要是拉開衣裳掩,恐怕更糟糕。

還是李玉麟先定過了神,忙往後退一步,她也退回那扇門裡放下了布簾兒。

不知道裡頭那位是不是也定過了神,只聽裡頭一陣悉索聲,然後又聽她驚聲問:「誰?

你是誰?」

李玉麟知道她一定穿好了衣裳,上前掀起布簾兒,果然,衣裳是穿上了,可是沒完全穿好,近領口處的扣子還沒扣上,頭髮蓬鬆微濕,也還沒梳理。

那張相當媚的臉上,臉色有點兒白,卻並沒有十分驚駭的神色。

李玉麟道:「你是桂姐?」

那雙媚眼,直直的盯著李玉麟:「你,你怎麼知道?」

李玉麟沒告訴她是怎麼知道的,道:「我找毛班領。」

剎時間,那張媚臉上泛起了血色兒:「你,你是老毛的朋友?」

李玉麟微一點頭:「可以這麼說。」

相當好看的手,撫上了心口,小嘴兒里也鬆了一口氣,人透著嬌臂,話帶著些兒埋怨:

「嚇死我了,你怎麼不早說,我還當是闖進來……」

「闖進來」什麼,她沒說,她改了話鋒:「你貴姓?」

「李。」

「跟老毛是哪兒的朋友?」

「怎麼說呢,我們常見面。」

「那就不是營里的,是外頭的。」

「對。」

「你來的不巧,老毛今兒個沒上這兒來。」

李玉麟相信她說的是實話,因為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見著第二個人,也沒聽見別的聲音。

「這麼說,他在營里?」

「誰知道,那個死鬼哪有準兒,沒來就是營里有公事,誰又敢說準是營里的公事?」

「那……我明兒晚上再來吧!」

李玉麟打算走。

「哎!你等等。」

背後傳來嬌滴滴、脆生生的一聲,李玉麟腳下沒動,回過身。

眼前的她,桂姐,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像變了個人兒,狐媚的勝上堆起了笑,要多甜有多甜,要多媚有多媚,眼角兒、眉梢兒閃漾起讓人心跳的那股子勁兒,就連一雙桃花眼,也突然水靈起來了:「幹麼這麼忙著走?」

李玉麟何許人,只一眼心裡就明白了,他沒動聲色,道:「老毛沒在,我怎麼好打擾?」

「哎喲!」桂姐眉梢微微揚起,眼波流動,似乎會說話,她道:「說這話不就見外了么,怎麼,你只認老毛一個人呀?」

李玉麟道:「那倒不是,只是……」

「只是什麼呀?」

「我怕不方便。」

「喲!」桂姐笑了,笑得媚,也另帶點讓人覺得出,但卻說不出的意味:「瞧你心眼兒多的,既是老毛的朋友,就都是自己人,自己人來家裡走動.還有什麼不方便的,保不定老毛一會兒就回來了……」

她帶著話走了過來,伸出水蔥似的,還塗著蔻丹的手,拉住了李玉麟的胳膊道:「兄弟,嫂子我一個人兒正悶得慌,坐會兒陪我聊聊。」

李玉麟倒是沒躲,任她拉住胳膊,就沖著老毛可能會回來。

他要答話還沒答話,她眼角兒斜瞟,帶笑接著又是一句:「我怎麼也沒想到,老毛會有你這麼個俊朋友,不管我比你大,還是比你小,沖著老毛,我叫你一聲兄弟,你叫我一聲嫂子,還叫得吧?」

李玉麟道:「那當然」

「這就是了。」她拉著李玉麟的胳膊不放,也不讓李玉麟多說:「兄弟跟嫂子還有什麼不方便的,你這個做兄弟的,該不該陪我這個做嫂子的聊聊?」

她倒真是見面兒熟。

李玉麟沒說不該,其實,不用他說,桂姐兒已經把他拉進去幾步,伸另一隻手按住他的肩,把他按在了椅子上。

這是李玉麟讓她按,不然別說是一個她,就是再有十個她,那也是難動李玉麟分毫。

然後,她像趁勢,誰知道她是有意還是無意,彎著腰肢、欠著身兒,把張粉臉湊得近近的,近得讓人覺出她的呼氣兒:「我有酒,嫂子我想,陪我喝兩杯。」

這句話,像是從鼻子里哼出來的,嗲聲嗲氣,真能讓人心頭猛跳。

但是李玉麟的心頭沒猛跳,他道:「我不會,有點渴,賞杯茶吧!」

桂姐她眉鋒微皺:「我可是難得想喝,幹嗎這麼掃嫂子的興?」

「我真不會。」李玉麟微笑一下:「嫂子既然能喝,讓我慢慢兒學,學會了再陪嫂子喝,好在往後日子長著呢!」

就後頭這一句,聽得桂姐她身子抖了一下。

她沒堅持,自己找了個台階兒,伸根水蔥似的手指,差點兒點著李玉麟的鼻尖兒:「這話可是你說的?」

「沒錯,是我說的。」

「你跟別個,我不管,跟嫂子我說話,可得說一句算一句,不能哄騙嫂子,不能說了就忘。」

「不會,我不是那種人。」

「那最好,這句話能讓嫂子我安心,有你這一句,從現在起,就是讓嫂子把心掏給你都行。」

她交淺言深了。

不但是交淺言深,那最後一句還帶著顫、帶著抖,人也有點兒站立不穩,像是要往人身上倒。

李玉麟道:「嫂子,我喉嚨都要冒火了。」

桂姐聽得微一咬牙,瞪了李玉麟一眼,按住了多少急,也帶著多少怨:「你就那麼渴?」

她擰身走開了,掀簾走出去了外頭。

望著那婀娜、圓潤,帶著成熟風韻的背影,李玉麟唇邊浮起一絲冷笑。

這杯茶倒來得還真快,李玉麟嘴角的冷笑還沒收斂起來呢!布簾兒撩起,桂姐就進來了,不知是-向如此,還是今兒晚上特別,她腰肢扭動得厲害,兩眼直盯在李玉麟臉上走了過來:

「給你。」

李玉麟站起來伸手接,許是桂姐小指指甲留得太長了,在李玉鱗的手心兒里輕輕的撓了一下。

許是李玉麟沒在意,也似乎沒覺得,接過茶淡笑一句:「謝謝。」

桂姐又咬了咬牙,兩眼裡的怨色,似乎又多了三分:「幹嗎呀!跟嫂子還客氣?」

她站的離李玉麟很近,簡直就在李玉麟眼前。

李玉麟坐了回去。

往下坐的時候,倒轉個身,坐回去之後,桂姐不在他眼前,在他身側。

他沒看見桂姐的表情,也沒馬上喝那杯茶。

桂姐也沒在意,他覺出桂姐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兄弟,跟老毛,是不是在風月場里認識的?」

「不。」李玉麟沒看她,倒不是不敢看,而是不想看:「我從不到那種地方去。」

「你可別幫他瞞嫂子。」

「真的,我說的是實話。」

「我有點兒不大敢信,你們男人家,哪一個不往那種地方跑,又哪一個不要那種風流……」

「嫂子可別把我看錯了,我不敢說是唯一的一個,但我確實是那麼樣兒的一個。」

「兄弟,你真能不愛風流、不喜歡女人?」

「那我不敢說,不過我把人、地分得很清楚。」

「呃!」桂姐的呼吸似乎急促了,連話聲也有點兒急:「你是怎麼個分法兒?什麼樣的地方不能去,什麼樣的人兒不能愛?」

「很簡單,」李玉麟道:「不該去的地方不能去,不該愛的人不能愛。」

「那麼,究竟什麼樣的人兒不該愛呢?」

李玉麟淡淡一笑:「太多了,我只說一樣,朋友妻不能戲。」

桂姐這時候像盆熊熊的火,李玉鱗這句話像往上澆下的一盆冷水,可是,似乎還沒全澆滅:「兄弟,你真是個有心人,我得告訴你,我不是老毛的妻,我跟他沒憑媒說合,我跟他沒拜過花堂,我也沒坐過他毛家的轎……」

「至少,你現在總是他老毛的人。」

「這……」桂姐為之一怔,但是她很快就接下去了:「要是打明兒個起,我不是了呢?」

「我不相信老毛會鬆手放了你。」

桂姐咬了牙,話象是從牙縫兒里迸出來的:「他敢不鬆手、敢不放,我手裡握著有他的短處,他只要敢說個『不』字,我就要他丟差事、吃官司。」

女人要是變了心,那可是真嚇人。

李玉麟笑了:「我想起了水滸上的及時雨宋公明,跟『烏龍院』的閻惜姣。」

「不管你怎麼比,我的話你聽真了沒有?」

李玉麟道:「那要看你手裡抓的是他的什麼短處?」

「你問這……」

「我想知道,夠不夠嚇他鬆手放人?」

「夠了,足夠了,他……」

話就剛說到這兒,李玉麟的兩眼裡,寒芒閃動了一下,緊接著,一陣風吹起了布門帘兒,一個人帶著風闖了進來。

瘦削的個子,四十齣頭,一條髮辮繞在脖子上,手裡還提把刀,正是「灶君廟」那四個裡頭,領頭的一個。

桂姐嚇了一跳,驚叫一聲閃身,一個身子正坐進李玉麟懷裡。

不管現在是什麼情況,總算如了她一點兒心愿。

那漢子,臉色鐵青,兩眼像要噴火:「我從窗戶上看見兩個人影兒,還不敢信,沒想到當真臭婊子,你敢

「不要往下說了。」李玉麟推開桂姐,站了起來:「你該先看清楚我是誰?」

那漢子一怔,脫口一聲叫:「是你!」

敢情到現在他才看清,剛才他只知道是個男人,沒管別的,其實,以他的立場,只要撞見自己的女人這時候把個男人窩在屋裡,這就夠了。

他接著叫:「好哇!正愁找不著你呢。你殺了人,犯了案,還敢跑進我家裡來,給大爺我戴綠帽子,你死定了。」

他就要抽刀。

但是刀沒抽出來。

因為李玉麟的左手,已經扣上了他的右腕脈,他都不知道李玉麟什麼時候已經到了他眼前。

「你……」

剛一聲驚叫,剩下的話變成了一聲悶哼,跟著一條腿跪下了地,齜牙咧嘴,豆大的汗珠在額頭迸現。

桂姐大概是嚇傻了,臉刷白、眼圓睜、嘴半張,卻是一聲沒吭。

李玉麟道:「你要是自認禁受不住,就最好跟我老實點兒,少跟我來這一套,當然,你要是挺得住,不在乎,那自是另當別論。「

別看平常作威作福,不可一世慣了,其實這班人是一點兒罪也受不了的孬種。

只聽姓毛的抖著嗓門兒道:「不,不……」

「不」什麼,他沒說出來,也說不出來。

其實,用不著他說出來,這個「不」字,任何人都聽得出來,那絕不是逞強耍硬的意思。

李玉麟道:「你知道,人不是我殺的,是不是?」

「我……」

「我先告訴你,我已經打聽清楚了,要不然我不會來找你,你應該相信不假,要不然我不會找到這兒來。所以,為你好,你最好是說實話,而且是有一句說一句。」

「我,我知道。」

姓毛的忍著身上的血脈倒流,腕子上骨頭欲裂的痛苦,憋了半天才憋出這麼一句。

為了讓他好說話,李玉麟的左掌鬆了點兒,道:「死的那個人,也不是郝大魁,對不?」

姓毛的剛覺得沒那麼難受,聞言一怔,道:「不是姓郝的?這,這我不知道。」

李玉麟道:「怎麼,剛剛能喘口氣兒就不老實了?」

姓毛的顯然真怕,也急了,瞪著眼忙道:「我是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我是他奶奶的龜孫。」

好嘛!這種詞兒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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