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烈日當空,萬里無雲。
雙槐驛幾乎要被火毒的太陽烤焦了塵,每一粒泥沙都是滾燙的。
除了驛站石屋前那兩棵高大的槐樹,不到半點綠童。
金三太爺就坐在槐樹樹蔭下。
在他身後,並排站著四個剽悍的年輕人,同式的白色麻紗短衫,白絲綢扳褲白布護腿,白皮莆靴,甚至頭上的斗笠和肩后的劍穗,都是一色雪白。
儘管風抄撲面,驕陽似火,四個白衣人的身子,仍然挺得橡標槍一樣直,八隻眼睛,眨也不眨瞪著由西方延伸過來的黃泥古道。
金三太爺也注視著古道盡頭,眉端深鎖,目光中明顯流露出幾分焦急。
古道上只有陣陣飛卷的塵土.此外,什麼也看不見。
金三太爺分明在等待什麼,而且已經等了不少時間了。
什麼事能勞動金三太爺甘冒酷暑來到雙槐驛?
什麼人能使金三太爺親自坐在這荒涼小驛站上等候?
哦!來了。
一陣黃塵卷過,古道上飛一般馳來三騎健馬。
馬色棗黃,馬上人也揮身黃衣,難怪卷在黃塵中不易看出來,等到看見,人和馬都已經到了近前。
三騎同時勒韁,健馬昂嘶,人影落地,為首是個四十多歲的矮胖子,後面是兩名挎刀壯漢。
三人臉上全是汗潰和塵土,分明剛經過一番風塵僕僕,兼程趕到這兒來。
金三太爺沒等他們喘過氣來下巴微抬,問道:「如何?」
矮胖子拱手答道:「剛得到傳報,車子由金鉤楊玉田親自押送,虎牢三劍同行,清晨已過赤金峽,兩個時辰以內可以到雙槐驛。」
金三太爺點一點頭,又問道:「沿途情形呢?」
矮胖於道:「已經遵照老爺的指示,沿途驛站酒店共計七家,都已給價收賣,封閉水井,拆去爐灶,食物全部毀棄,水缸里也泡了死老鼠……六十里內,他們絕對找不到一樣可吃的東西,一滴可喝的水……」
金三太爺半閉著眼睛,一面傾聽,一面徽微頷首。
「……附近三百三十四戶居民,也都在三天以前全部搬遷一空,每戶發給一百兩銀子,田產牲畜另外折價,如今已是雞犬絕跡,不見人煙。」
「唔!很好!」
金三太爺抬頭望望天際那火球般的烈日,嘴角不禁綻理出一抹得童的微笑,喃喃自語道:」金鉤老楊是條好漢,虎牢三劍也算得是一流高手,可是,在饑渴交迫之下,再頂著火辣辣的日頭,縱是鐵打金剮也要被溶化了。」
矮胖子陪著笑臉道:「老爺於神機妙算,任憑那楊玉田再謹慎,今天也非栽個大跟斗不可了。」
金三太爺淡淡一笑,站起身來,說道:-這兒你也好好安排一下,金鉤楊玉田為人精明,當心別露出了破綻,事成以後,立刻帶人來見我。」
「是!」
矮胖子答應得頗有自信!」
「老爺子請放心,那楊玉田就是生了翅膀爺子的手掌心。」
金三太走了兩步,忽又停住道:「我讓古家兄弟留在附近,必要時可助你一臂之力,但務必要記住,除非萬不得已,咱們自己的人最好不要露面。」
「是!是廣矮胖子連聲應諾,目送金三太爺上了馬,在古家四兄弟簇擁下,離開了雙槐驛石屋,轉身對兩名挎刀壯漢擺擺手說道:』把畢老三叫出來。」
※※※畢老三是個又瘦又黑的窮叫化,渾身沒有四兩肉,滿頭亂髮,一身破衣,搭拉著眼皮,一副三天沒吃飯的樣子。
可是,他一見了矮胖子,就像小鬼遇見城隍爺似的,精神突然一振,急忙趨前兩步,恭恭敬敬作了個長揖,道:「小的畢虎,見過吳大總管。」
矮胖於吳總管只從鼻孔里輕輕嗯了一聲,算是還禮,冷著臉道:「我交待你的事,你都記住了?」
畢老三忙道:「記住了,小的把總管的吩咐背了一百多遍,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全記在腦瓜子里了。」
吳總管道:「這是咱們老爺子可憐你無親無故,流落街頭,也是我極力保薦,才賞給你這個發財的機會。」
「是!是!是!」
畢老三的鼻子差點碰到地面:事,不讓老爺於和吳總管失望。」
「你要知道,這件事關係重大給你,你若把事給辦砸了,那可,.「總管請放心,小的知道輕重,「那就好!」
「小的一定全心全力去辦吳總管一揮手,和兩名壯漢上了馬,叮囑道:「車子不久就到,你先把附近馬蹄痕印清掃乾淨,店裡也趕快準備一下,小心侍候。」
三人勒轉馬韁輕問遭:「吳總管,么地方去領……」
正要寓去,畢老三忽然伸出手,涎著臉請問……小的那一百兩賞銀,應該到什吳總管回過頭,不耐煩地道:「等著向金鉤插玉田去拿吧,他若只給你九十九兩,你也別把酒搬出來……」
馬蹄揚起飛塵,轉瞬間已消失在東去的路頭。
雙槐驛又恢復了原來荒涼和死寂,塵土蔽空的古道,毒的太陽,高聳的樹,孤獨的石屋……
驕陽,古道,黃塵。
轔輯車聲從古道盡頭傳過來,車前一騎當先開路,馬上坐著蘭州府的總捕頭,金鉤楊玉田,方臉,濃眉,闊肩,粗腰,兩柄金光閃閃的護手鉤,斜掛在馬鞍旁。
車后三騎馬上,是三個渾身勁裝的中年人,黑色服著黑色劍穗,連馬匹也是漆黑色。
這一抹黑色,遺著深深殺氣,令人望而生瞿。
但這時,無論人和馬,都蒙上一層黃土,烈日當頭,揮汗如雨,人跟馬匹同樣顯得精疲力竭,困頓不堪。
最辛苦莫過於那推車的車夫,全身衣服早被汗水浸透,乾枯的嘴唇已呈灰白色,腳步蹣屠,踉蹌欲倒,若非旁邊有人幫扶著,只怕囚車早就翻進路溝里了。
最舒適的,卻是囚車中那位犯人。
他盤膝坐在車籠里,頭部露出檻外,既不必自己走路,更無須負荷推車,竟然勾著脖子,呼呼地熟睡了。
人在囚檻,鐐銬加身,真虧他一點也不在意,居然睡得那麼沉,陣陣鼾聲,仍然那麼起落有序。
旁邊一名捕快低聲咒罵道:「娘的,他倒挺會享福,咱們被烤得頭上冒火,身上出油,他倒睡起大頭覺來。」
另一個搖搖頭道:「他當然篤定睡覺啦,砍頭也不過碗大的疤,反正是活不成了,不睡白不睡。」
「哼!六扇門差事真不是人乾的,下輩子我寧可變狗,也不幹這種犯人都不如的捕快了。」
「少說兩句吧!連楊老總不也是跟咱們一樣,路下來幾十里地,何曾撈到一口水喝!」
「呃!說來真他娘的怪事,上次經過這條路,好好的,怎麼突然變得荒無人煙了呢?」」我猜,八成這一帶發生了什麼災害。」
「那準是鬧瘟疫,否則,不可能居民逃得一個不剩。」
聽見這話的,都不禁由心底冒出一股寒意。
誰也沒介面,因為沒有人能否認眼前的事實,卻又都不願童承認這是事實。
過了好一會,有人輕吁道:「你們瞻,那不是雙槐驛到了么?」
立刻又有人道:』到了又如何?還不是跟前面一樣,灶倒牆塌,水缸里泡著死老鼠。」
雙槐驛在人們心裡剛燃的熄。
不久,車馬到了石屋前。
金鉤插玉田舉目四望,道小心戒備,不準擅離。」
捕快們早就盼望著這句話下。
連忙推著囚車奔進了樹蔭底有樹葉遮隔陽光,人人都感覺到眼前二十幾條漢於圍在囚車四周,喘氣的喘氣,是說不出的舒服。
金鉤楊玉田下了馬,大聲道:「過來-瞧瞧裡面還有人沒有?」
捕快們彼此互望,誰也不肯動-
晴,涼意附身,抹汗的抹汗,真大家肚裡都懷著一個想法:一路下來,幾十里內人煙絕滅,看情形這兒也不會例外,與其花工夫去搜查一座空屋,不如在樹蔭下多涼快一會兒。
楊玉田何嘗不了解眾人的心思,於是舉著手指道:「陳六,康八,你兩個進愚去找找看,沒有人,或許還有什麼吃的喝的東西。」
被指名出列的陳六和康八雖然滿肚子不情願,也只得懶洋洋地離開了樹陰涼地,手按刀柄,向石屋走.口裡卻在嘀咕著:「找有屁用,有吃的喝的,還能輪到咱們?早給餓鬼吃光了……」
就在這時候,石屋門口突然搖搖晃晃出現一條人影。
陳六和康八猛抬頭,真的以為白日見鬼,一聲驚呼,掉頭就跑……
楊玉田也吃了一驚.急忙摘下護手雙鉤,橫身擋住囚車,喝道:「什麼人?」
人影緩緩從屋門走出來:「我姓畢,是這兒酒店的掌柜。」
大伙兒全怔住了,想不到雙槐驛居然還有活人!
有人就可能有食物,大伙兒心裡又燃起希望。
楊玉田道:「屋裡還有沒有別人?」
畢老三搖搖頭道:「只有我一個。」
「其他的人呢?」
「聽說里泉驛鬧瘟疫,附近數十里的人全逸光了我守著這間店,捨不得走。」
果然是鬧瘟疫,大伙兒的心都往下沉……
楊玉田突然一探左手鉤,寒光閃處,已鉤住了畢老三的頸脖子。
畢老三嚇得一哆嗦,急道:-你……你這是要幹什麼?」
楊玉田用鉤端輕輕抬起畢老三的下顆,在陽光下仔細看了一遍,道:「畢掌柜,你不像有病的樣子?」
畢老三道:「我本來沒病,若有病豈不早就死了。」
「可是,你說這裡鬧瘟疫?」
「我說的是里泉驛,或許瘟疫還投有到雙槐驛來。」
「晤沒病就好。」
楊玉田點點頭,收了雙鉤,道:「你這店裡,可還有吃的東西?賣些給咱們。」
畢老三聳聳肩,道:「能吃的早已吃光,最後還剩下幾十個雞蛋。」
楊玉田道:「雞蛋也很好,快替咱們煮熟送來。」
畢老三搖頭道:「那是我留著活命的,不能賣。」
「畢掌柜,咱們是蘭州府的官差,押解要犯路過此地,已經整整一天沒進過飲食……」
「對不起,那些雞蛋就是我的命賣。」
咱們願意多給你銀子。」
「再多銀子也不行,你們只為了填肚子,我卻要靠它活下去。」
楊玉田想了想,道:「那麼店裡有酒沒有?分售一些給咱們解解渴。」
畢老三道:「酒倒有一大罈子」
眾人一聽說有酒,不由齊聲歡呼起來。
陳六和康八更是迫不及待,爭先恐後向石屋奔去。
「喂!等一等。」
畢老三忽然張開雙臂,擋住了屋門,給你們,但得先講好價錢。」
楊玉田笑道:「你要多少錢?你說吧——畢老三伸出一個手指頭,緩緩說道:「這個數。」
楊玉田道:「一兩銀子?」
畢老三冷笑道:「那隻好看看酒罈子。」
柘玉田道:「這麼說,竟是十兩銀子一壇酒?未免太貴了些……好吧,看在擅疫成災,進貨不易,咱們買下了。」
畢老三漠然說道:「十兩銀子,只能聞聞酒香。」
楊玉田道:「你究竟想要多少?」
畢老三道:「十個十兩。」
「什麼?一百兩?」
插玉田張大眼睛,失聲道-百兩銀子?」
畢老三道:「不錯!」
捕快們都勃然大怒,紛紛叱罵……
「這小於一定是瘋了,瘟疫燒得他胡亂話!」
「我看這小於是窮瘋.哄抬物價,擾亂金融,眼睛里還有王法嗎?」
「大爺們走到哪裡都是白吃白喝,給錢已是破例賞臉,這小於竟敢敲大爺們的竹杠!」
「給他臉不要臉,乾脆一鏈子鎖了他,咱們自己去搬酒,,.,』,」
楊玉田擺擺手道:「不許起鬨,這兒是疫區,一物勝金,也是情理中事,嫌貴咱們可以不買,卻不能怪他漫天喊價-捕快們不敢爭辯,卻一個個怒目瞪著畢老三,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
楊玉田含笑拱手道:「畢掌柜,我跟你打個商量如何?』畢老三道:「沒有什麼好商量,一百兩銀子,少一個子兒也不賣。」
楊田道:「咱們願意出一百兩銀子,只希望你能將雞蛋也分售一半.讓咱們填填肚子好趕路,這總行吧?」
畢老三看看那些捕快的臉色,終於沒敢再堅持,伸手道:「那得先付銀子,要瑰銀,不收銀票。」
楊玉田從馬鞍旁取下銀包,算了算,還不夠一百兩,又將虎牢三劍身上的碎銀借來,才勉強湊足百兩之敷,交給了畢老三。
有錢能使鬼推磨,不片刻,酒搬出來了。
捕快們都舔著乾裂的嘴唇,興沖沖的圍過來。
楊玉田卻攔住眾人,親自拍開封泥,湊近壇口聞了聞,然後倒出了一碗酒,遞給了畢老三。
畢老三說道:「你是怕酒里有毒,要我先喝?」
楊玉田道:「對不起,咱們官差在身,不能不謹慎。」
畢老三毫不猶豫,接酒一飲而盡,又自己倒了一碗,脖子再喝光……
他還想倒第三碗酒,卻被康八將酒碗奪了過去,罵道:-一百兩銀子一壇酒,得摺合多少銀子一碗?你倒越喝越上癮了?」
眾人見畢老三試飲后並無異狀,不禁又躍躍欲動。
楊玉田低喝道:「別忙,藥性有急緩之分,且再忍耐一會兒。」
大伙兒只好強忍著渴童,眼巴巴望著酒罈子直咽唾沫。
足足過了一頓飯之久,畢老三仍然行若無事,絲毫沒有中毒的現象。
陣陣酒香撲鼻,撓得眾人心癢難抓。
有人忍不住低聲嘀咕道:「根本沒有什麼毒嘛,何苦庸人自擾……」
又有人道:「我寧可被毒死,也不願這樣被渴死……。」
』唉!可惜便宜了那黑良心掌柜,早知要嘗試酒中有沒有毒?我才頭一個就願意干……」
這些閑話,楊玉田全當沒聽見仔細觀察他的每一細微反應。
前後等了將近半個時辰,畢老:樣癥狀。
楊玉田這才釋然擺了擺手,道的留著,等一會還得送雞蛋下肚子-仍舊神色如常,毫無異話還沒說完,捕快們已經一擁而上。-這壇酒,對一個渴得快要發昏的人來說真是無異玉液瓊漿,活命仙露。
喝完一碗,人人都覺得意猶未盡,但楊玉田等而嚴厲,他自己和虎牢三劍也同樣每人只分飲不多,大伙兒無話可說,只有忍著。
老三問道:「現在,我可以去煮雞蛋了吧?」
向待人平-碗,淚滴楊玉田笑笑道:「當然,我派兩位兄弟去幫你生火煮蛋。」
向陳六和康八呶呶嘴。
兩人會意,這是楊玉田不放心畢老三,什麼手腳,特派兩人名為幫忙,實為監視。
才走了五六步,畢老三突然連晃了兩晃,整個人就像截木頭似的,直挺挺倒在地上。
陳六和康八急忙趨前查看,上,沒有再站起來。
緊接著,「卟通」之聲不絕在內,突然紛紛倒在地上。
酒里有毒!
誰也沒想到酒里果然有毒,覺時,已經大遲了。
轉瞬,雙槐驛變成了活地獄……
插玉田大驚,慌忙擻出護手雙鉤,沒有一個活口。
突然,他也感到胸崖間一陣劇痛人也倒了下去,恰好倒在那隻酒罈邊-石屋依舊,風沙依舊。
樹蔭下正散發著濃烈的酒香,雙槐驛又恢復了死寂。
遭地死屍,只有一個人還活著,就是檻車中那名瞌睡的囚犯。
其實,他不知什麼時候就醒了,冷眼目睹這些經過變化,忽然露齒一笑,喃喃道:「世界上有種東西千萬買不得,『種是太便宜的,一種就是太貴的。
說完,閉上眼睛,又沉沉睡去。
蹄聲由遠而近,吳總管,古家兄弟,帶著七八名挎刀壯漢,重又出現在石屋前。
一名壯漢搖頭感嘆道不到也會中計。」
「都說金鉤楊玉田為人精明另一個笑道:「他再精明,也想不到下毒的人會跟自己同歸於盡。」
吳總管得意地道:「畢老三何嘗願意同歸於盡,他只是財迷心竅,不知道我預先給他的那粒『解藥』,僅能使毒性延緩發作,並不能救他的命。」
笑語中大家紛紛下馬,逐一檢視屍體,查看有無漏網之有人便想從畢老三的身上取走那一百兩銀子。
吳總管立刻喝止,道:「不許拿,那是他應得的咱們不能因為人已死了就昧良心。」
古家兄弟沒有下馬,領著兩名挎刀壯漢逕自來到囚車旁。
那囚犯好像被蹄聲和人語聲驚擾了好夢,半睜跟皮,用不耐煩的目光冷冷掃了古家兄弟一眼,又瞳睡如故。
古家兄弟揮揮手,兩名壯漢合力推著囚車,由古家兄弟四騎護送,離開了雙槐驛。
他們專為劫奪囚車而來,卻顯然跟車中囚犯並不認識,彼此沒有交談過一句話。
其餘挎刀壯漢們,分頭清理現場,掩埋屍體-臨到要埋葬畢老三的屍體時,吳總管忽然道等!」
只見他從懷裡取出一張銀票,摺疊整齊,輕輕塞在畢老三的手心內,卻順手將那一百兩現銀揣進自己的懷中,然後洋洋自得道:「聽說鬼魂都是隨風飄移的,人已死了,何不讓他在幽冥路上輕便些。」
名震西北的麒麟庄總管,當然絕不會看上區區的百把兩銀子,他這樣做,完全是替死者著想的。
他只是疏忽了一點那家出票的銀號,未必在陰間地府設有分站,畢老三要想持票兌現,只怕有點麻煩。
※※麒麟山並不太高,但怪石嶙峋真像一隻蹲伏著的麒麟。
麒麟有角,金三太爺的莊院,正如麒鱗頭上那隻角,聳立在山頂;庄以山名,武林中無人不識金三太爺,也無人不知麒麟山莊。
金三太爺是武林中赫赫名人,麒麟山莊更被江湖道上視為禁地,自問身分差些的朋友,連麒麟山腳也不敢靠近,凡是有幸踏進過庄門的,莫不引為平生最大榮耀。
今天,麒麟山莊更與平時不同。
由庄門通山腳的馬道兩旁,一對對挎刀壯丁嚴密布哨,周圍十里內不準閑人駐足,甚至本庄的婦薔也要全部躲在屋內,門宙緊閉,嚴禁偷窺。
正廳上,擺著一席豐富的酒菜,但大廳所有窗戶,都垂著極厚的窗帘,廳內都亮著燈。
那盞燈懸挂在大廳中央,上覆銅罩,燈光恰好照亮酒席桌面,其餘地方仍然一片黝黑,為了使大廳不致因窗帘垂而燠熱,酒席旁放著四隻大木桶,桶中盛著冬季窖藏的冰塊,陣陣涼意,充溢全室。
桌面上放置兩副杯筷,這表示只有一位客人。
金三太爺早巳坐在桌邊等候,客人竟遲遲未到。
能使麒麟山莊如此隆重相迎,那位客人當然絕非等閑之輩。
普天之下不出五位。
他是誰?
能使金三太爺親自肅坐恭候的客人,絕對數庄丁們都忍不住好奇,個個引頸企盼,渴望著早些見見這位貴賓。
日影偏西,客猶未至。
庄丁們都等得不耐煩了,金三太爺卻仍然很有耐心的坐在大廳內,不時從衣袖取出一份紙頁來低頭審視。
那是一張羊皮紙,上面繪畫著山川地形,並且用密密麻麻的小字,標誌出重要的地名稱謂。
但那些字,形狀卻非常奇怪,有的像符篆蚓,難辨識。
圖是完整的,紙卻是四份拼湊而成顯然,這是一份十分珍貴而秘密的地圖。
金三太爺全神凝注這張圖,臉上竟流露出悲憤之色,眼中淚光閃爍,雙手也不停地顫抖,就好像對這張地圖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
當他看過全圖,卻又謹慎的折好,小心翼翼放回袖內,然後仰面長吁一口氣,綻現出欣慰和得意的微笑,又好像對這張地圖有無限親切和珍惜。
這種奇特的神情變化,彷彿他收藏的井非一副紙繪的地圖,而是一件有生命,有感覺的活物。
突然,他濃眉一揚,站起身來馬蹄和車輪聲,由山腳婉蜒而上,直駛大廳。
庄丁們都愣住了迎候將近兩個時辰的貴賓,難道就是這輛囚車?
除了車中那位囚犯,再無一個外人,不是他還有誰?
那囚犯亂髮披面,難辨五官,一顆頭斜在車外,隨著車身的左右晃動,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熱昏了?
車到廳前,金三太爺適時出現在大廳門口,一見這情景,登時拉下臉來,喝道:「你們這四個該死的東西,叫你們去迎接鐵大俠,誰讓你們就這樣連車椎來?」
古家四兄弟急忙潦鞍落馬,垂首答道:「鐵大俠』睡未醒,咱們不敢驚動….「胡說!」
金三太爺一面叱斥,劈開了囚車,扯斷了鐐銬進廳去。」
面已快步跨下石階,手起掌落,大聲道:「還不快來攙扶鐵大俠古家四兄弟應聲奔上前來,那姓鐵的囚犯卻自己從破車中站起,搖搖手道,「不敢勞駕,這幾步路我還走得動。」
金三大爺抱拳當胸,道:「鐵老弟,請恕愚兄失禮,未能親迎……」
姓鐵的囚犯露齒笑道:「彼此,彼此,我也很失禮想到會來貴庄作客,連件衣服也來不及換。」
說著,伸個懶腰,打個呵欠,逕自向大廳走去。
金三大爺回頭對古家兄弟呶呶嘴,低聲道:「小心戒備任何人不準人廳……」
等他跟進去,姓鐵的已經坐在上首客位上筷問道:「就只你我兩個,沒別的陪客了么?」
金三太爺笑道:「鐵老弟是高人,何用俗夫作陪姓鐵的道:「高倒未必,口渴肚子餓卻是真的,存心作東,我就不客氣了。」
金三太爺道:「鐵老弟儘管請便。」
正想親手執壺,姓鐵的已槍過酒壺,大口往喉嚨里灌,抓起肉塊雞腿,大把向嘴裡塞,真是狼吞虎咽,旁若無人。
金三太爺沒有動手,只含笑看著他吃喝,一雙手卻擺在袖中,輕輕撫摸著那幅羊皮紙地圖。
燈光照在姓鐵的臉上,使他的面部輪廓看來已較清晰那漆黑的濃眉,炯炯的眼神,挺直的鼻樑,以及額上那條淺淺的疤痕……
一點也沒有變,可不還是名聞大江南北的鐵羽。
這些都不算重要,重要的是那份不羈,那份傲慢,還有那份常人難及的機智和沉著,除了「神手」鐵羽,絕沒有第二人。
神手!
不錯。
就是那雙曾經在一夜之間,連敗正邪各派敷十名高人的手,使江湖為之轟動,武林為之震撼。
這雙手,算是世界上最敏捷,最堅定的手,也是武林中人人欽羨,人人畏懼的手。
現在,這雙手就在金三太爺眼前,腕上還留著扯斷的銬鏈,手中握著的已不是刀柄,而是牙箸和酒杯。
金三太爺憐惜地注視著這雙手,直等到他放下牙箸帙羽用袖子抹抹嘴唇,笑道:「我本就要進關來,楊玉田怕我路上太熱,特別用車子來接我,又不收車錢,有什麼委屈?」
金三太爺點點頭道:「當然,楊玉田跟你老弟比,那是蝗臂擋車,不自量力,只不過,愚兄聽到風聲,也算替你擔了好幾天心。」
鐵羽插眉道:「你擔心什麼?怕楊玉田會生吃了我?」
金三太爺道:「老弟,話可不是這麼說,你的仇家不少,難保沒有人想落井下石,中途加害,而且,楊玉田為了防範出事,也很可能下毒手,毀了你的武功。」
鐵羽哈哈大笑道:「他們或許有那種打算,可惜沒有那份膽量。」
金三太爺道:「現在總算安全了,老弟,你大約還不知道,為你的事,愚兄這次擔了多大風險,毀了多少條人命?」
「那是你的事。」
鐵羽聳聳肩,又拿起酒壺:「你大可不必費心,我並沒有求你,咱們誰也不欠誰的情。」
這話夠傲夠絕情,金三太爺卻一點也不生氣,反而笑著道:「鐵老弟,你可千萬別誤會,路見不平,尚且要拔刀相助,何況愚兄一向對你很器重……」
鐵羽舉手攔住他的話,冷冷道:「器重是一回事,交情又是一回事,咱們之間似乎沒有這份交情。」
金三太爺真是好性子,笑笑又道:「從前咱們是很少交往,難道今後你也不願意交我這個朋友?」
帙羽道:「我願意跟天下人做朋友,卻不願欠朋友的人情債。」
金三太爺道:「愚兄並沒有說你虧欠了什麼,你又何必如此耿耿於懷?」
鐵羽微笑道:「可是,你金莊主的為人,絕不會平白無故幫助朋友,也從未像今天這般折節下交,你這樣做,當然不會毫無目的,對吧?」
金三太爺默然不答。
不答覆也就是等於默認,所以鐵羽又笑著接道:「我這個人平生從未受人恩惠,更不知道什麼叫報恩,金莊主,你若後悔,現在還來得及將我加上鐐銬,押解到蘭州府去,如果想藉此恩跟我談什麼條件只怕你會大失所望。」
金三太爺也笑了起來,道:「人人都說神手鐵羽是一毛不拔鐵公雞,果然名不虛傳。」
鐵羽居然並不否認:「這麼說金三太爺道:「猜對了一半。」
「哦?」
「我救你,的確是有目的,但並不能稱為條件,因為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咱們只是彼此合作去做一件事,做成了,於你,於我都有好處……」
「好了廣鐵羽截口道:「不必再說下下去了,我拒絕合「難道你不想知道是什麼事?」
金三太爺仍不氣餒道。
「任何事都拒絕。俗語說:生意好做合夥難。
命於人,受人指揮。」
「如果由你全權行事,根本不必聽命於人,受人指揮呢?」
「那就不叫合作了。事情不成,你白費一番心血,事成了,我一定願意分潤給你。你當然絕不會幹這種為人作嫁的傻事。」
鐵羽冷冷地說:「我干!」
金三太爺的答覆竟出人意外堅定:「只要你答應去做,我願意無條件供給你各種協助,事成之後,一切利益全歸你獨得,我絕不分潤絲毫。」
「那你為的是什麼?」
「為出一口氣。」
「一口氣?」
「是的,一口怨氣。」
金三太爺真的長吁了一口氣,臉上又布滿悲憤之色,緩道:「為了出這口怨氣,我已經耗盡了畢生心血,如果事情不能辦成,我非但死不瞑目,死後更無顏去見金家的列祖列宗。
而這件事,除了你鐵老弟,再沒有別人能辦得成,這就是我不惜代價教你的原因。」
現在輪到鐵羽默然了。
從金三太爺的神情和語氣,他忽然感覺到這件事內情太不單純,也必然十分棘手,同時,又激起了無限好奇。
越是棘手的事,也越能引人人勝。
鐵羽默默注視著金三太爺,內心已被難以抑制的好奇所充斥。
他沉默了好一會,才故作平靜的笑了笑,說道:「你是——有很厲害的仇家,要我去替你報仇嗎?」
「不!麒麟山莊在武林中還富有名聲我還用不著求人。」
「那麼是為了跟誰爭強鬥勝,「金某一向自足,與人無爭會為意氣如此煞費苦心?」
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哦!我明白了。」鐵羽用調佩的口氣道:-想必是你看上了哪家漂亮閨女,不能到手,要我替你拿個主意?」
金三太爺苦笑道:「愚兄年逾知命,還能被女色所惑?
老弟這是存心取笑了。」
鐵羽聳聳肩頭,道:「武林中人,整天爭的不過是名、利、仇,色四個字,既然你不為爭名,不為尋仇,也不是為了女色,那一定是為財啦?」
金三太爺凝重地點點頭一筆巨大的財富。」
「有多大?」-
足夠你招兵買馬,組成十萬雄師,建立一個國家。」
「啊!那可真不是小數目呀。」鐵羽伸了伸舌頭,忽然壓低聲音,暖昧地說道:「是誰的錢?」
金三太爺肅容道:「那本來是屬於我金家祖先的財富,後來被奪了去,事隔多年,那當年奪財的人早已死了,如今變成無主寶藏,人人可據為已有。」
鐵羽笑道:-聽起來的確令人心動嗎?」
金三太爺道:「我只能告訴你這些情,除非你先答應合作的事。」
鐵羽仰頭幹了一杯酒,用袖子抹抹嘴唇道:「金三爺.你可真是一點虧也不肯吃,兜了個大圈子,仍然還是這句老「因為這筆財富實在太大,更何況事關金家祖先榮辱,我不能愧對祖先。」
「如果我答應了你,事成后,這筆巨額財富歸我所有,你難道就不愧對金家祖先?」
金三太爺搖搖頭道:「我已經說過,取這筆財富只是為了替祖先出一口怨氣,至於得回財物之後,我願意送給誰,那是我的權利,跟金家祖先無關。」
鐵羽不敢相信,這是真心話,卻又無辭反駁。
一個人煞費苦心取回祖先遺物,然後又將祖先遺物拱手送人,天下哪有這種怪事!
但是,樹為一張皮,人為一口氣,或許金三太爺自感無力取回祖先遺物,又不甘遺物久落外人手中,與其抱憾終身徒呼負負,不如佯許重酬,先設法取得財物再作安排,倒也並非絕無可能的。
鐵羽更想不通,那筆財富究竟落在什麼人手裡?憑金三太爺的勢力,竟然無法取回,非求助於外人不可……
唉!
管他呢,那是姓金的事,跟姓鐵的何干?
鐵羽聳聳肩站起身子,道:「金三爺,抱歉得很,我這人是天生窮命,無福享受橫財,承蒙款待,改日再還席,這件事恕我沒法幫忙,告辭了!」
他可是說走就走,毫無留戀之意門口——
金三太爺突然沉聲道:「請留步!」
鐵羽回過頭來,笑道:「怎麼?三爺還有什麼指教?」
金三太爺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鐵老弟,我再說一遍,這可是一筆敵國的財富,難道老弟毫不考慮?」
鐵羽笑道:「我也再說一遭,橫財不發命窮人,我沒有那份福氣,也沒有那份興趣。」
說著,他又想走。
金三太爺道:「就算你幫我一次忙,也不行?」
鐵羽搖搖頭,道:「幫忙是情份,不幫忙是本份之間,好像還沒有那種交情。」
金三太爺冷然一笑,道:「好吧,咱們不談交情,只論利害,你幫我一次忙,我也同樣幫你一次忙……」
以指沾酒,在桌上寫了一個字,接道:「如果我用這個人的行蹤跟你交換,不知道你還有沒有興趣?」
那個字,只有五劃,是個黑色的白字。
鐵羽眼裡立刻射出精光,臉色和嘴唇同時泛-白」
影疾閃,五指已牢牢扣住了金三太爺的肩頭。
「神手」的雅號確非虛名,不但出手快,身法也快得驚人。
金三太爺既沒有閃躲,更沒有驚駭,好像胸有成竹,早料到對方會有這種舉動。
鐵羽一直是傲慢的,對金三太爺的利誘和懇求,始終未曾在意,現在卻露出難以抑制的激動。
那個字,就像一柄鐵鎚,重重擊在他的心頭,粉碎了他的傲慢,震撼了他的身心……
鐵羽的五根手指,幾乎要陷進了金三太爺的肩肉之中,——聲音卻軟弱得好像病重的呻吟,輕聲道:-她在什麼地方?
告訴我,她在什麼地方?」
金三太爺搖頭道:「抱歉得很說出來。」
「三爺,算我求你幫忙……」
「不!幫忙是情份,不幫忙是本份。咱們之間沒有那種交情。」
鐵羽五指一緊,咬牙切齒道:「說!不然我就捏碎你的骨頭!」
「殺了我也可以,如果你不想知道答案,儘管下手。」
「你……你要怎樣才肯說?」鐵羽恨恨的一哼道。
「先坐下來,咱們談談。」
鐵羽鬆了手,頹然坐下,卻抓起酒壺仰頭猛灌….金三太爺冷冷的注視著他,嘴角噙著得意的微笑,他拋下了空酒壺,才伸手輕拍他的肩頭,道:「老弟,多年,你還忘不了她?」
鐵羽恨恨地道:「我永生永世也不會忘記她的皮,抽她的筋!」
金三太爺無限同情地道:「難怪你如此痛恨,只要是男人,誰也忍不了這種侮辱,當年,她也的確太絕情了……」
「不要提當年!」鐵羽突然怒目大喝道:「咱們只談現在,只要你說出她的下落,讓我報了仇,任何交換條件,我都同意!」
金三太爺卻含笑搖頭道:「不!這話應該改一改!只要你先履行了交換條件,我就說出她的下落,不僅說出她的下落,並且幫你報仇雪恨。」——
「報仇不用你相助,但必須等我先報了仇,才能履行交換條件。」
「這就談不攏了。」金三太爺雙手一攤道:「你目的全在報仇雪恨,等大仇已報,誰能保證你還願意履行承諾?」
「那麼,當我履行了承諾,誰又保證你確實知道她的下落?」
「要我先說出她的下落也行,但是,那女人井非易與,萬一你報仇不成,反被所乘,我的指望豈非落空?」
「你認為我不是她的對手?」
「鐵老弟,話不是這樣說法,這些年你固然已經名閩江湖,人家也沒有白活,據我所知,那女人不但武功比當年精多,手下奇人異士更不少,論勢力,足可稱得上一方霸主,報仇的事絕不如你想象的那麼容易。」
「那是我的事,你只要告訴我她的下落就行了。」
「老弟,不是我潑你的冷水,設有麒麟山莊從旁協助,你單人雙手,絕對報不了仇,何況,有錢能使鬼推磨,你若能先取得那份巨大財富,報仇行事也方便得多,我這全是替你打算,句句出自真誠。」
鐵羽斬截地道:「不管你怎麼說,大仇未報,休想我會答應你交換條件。」
金三太爺沉吟了一會,永遠也談不出一個結果來,行。」
笑道:「咱們若這樣堅持己見,看情形,總得有一方讓讓步才「讓步的除非是你,我言出必行,絕不讓步。」
「好吧!」
金三太爺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道:「誰叫我痴長几歲我可以先說出她的下落,但是,你必須答應我兩件事。」
「你說!」」第一,我只能安排一次機會,讓你跟她見見面,但一切得聽我的指揮行事,你不能動手,也不能以本來的面目出現,見面只為了證明我沒有騙你,報仇卻一定要留待將來。」
鐵羽未置可否,只道:「還有一件呢?」
「第二,我這裡有件東西,請你替我辨認一下證明你的確有合作的誠童……」
沒等他把話說完,鐵羽已伸手說道:「拿來。」
只這簡短兩個字,無疑表示恢羽已經接受了條件以證明他是多麼急於想見到那位深仇似海的女子。
她是,跟鐵羽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
這些,金三太爺當然一清二楚,所以他才胸有成竹定鐵羽終會接受條件。他神秘地笑笑,從袖筒中取出那張羊皮地圖。
鐵羽接過一看,立刻皺起了眉頭。
金三太爺試探著問,道:「怎麼樣?圖上寫些什麼?」
鐵羽不答反問道:「你從哪裡得來這張地圖?」
金三大爺道:「這個你先別管,只看看這是張什麼地圖?
上面寫的是什麼文字?」
鐵羽道:「這圖上繪的是太行山附近形勢,註譯卻是蒙古文,看來可能是前朝元兵南侵時繪製的行軍秘圖……」
「嗯!這就不錯了。」
金三太爺點點頭,順手又將地圖折好,藏回袖中,微微-笑,說道:「我對蒙古文一竅不通,鐵老弟卻生於大漠,精通蒙古文字,因此,這件事必須仰仗老弟大才。」
鐵羽詫道:「難道這張蒙古文地圖,就跟你家被劫的財物有關?」
對於這個問題,金三太爺卻沒有正面答覆,只笑了笑道:「詳細情形,咱們以後再談吧,現在該我實踐諾言,我得去替你安排一下,庄中已準備了客房,老弟盡可隨意起歇,不必拘束,愚兄要告退了。」
鐵羽一伸手臂道:「慢著,我沒有耐性久等,你得告訴我,需等幾天?」
金三太爺想了想,道:「多則五日,少則三天,愚兄一定儘快設法替你安排。」
鐵羽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想在你庄中乾等,三天後我再聽迴音。」
金三太爺居然並末挽留,只是親切地叮囑道:「老弟,就在附近城鎮散散心無妨,可千萬別走遠,一有消息,我好隨時跟你聯絡。」
送走鐵羽,立刻擊掌召來總管吳濤,低聲道:夜嚴密監視,詳細記錄三天內他去過些什麼地方。」
吳濤領命匆匆而去。
金三太爺重又取出那份蒙文地圖,一面觀看,』連冷笑道:「哼!含辛茹苦幾十年,我若連區區蒙』看不懂,還配姓金嗎?」
他既然懂得蒙文,又何須千方百計救鐵羽脫固口舌向人求助?
圖是元兵行軍圖,跟金家失物何關?
他似乎非常痛恨這份地圖,卻不時取出瀏覽觀看,每當面對地圖,忿懣之情又溢於言表,究竟是什麼原因?
麒麟山莊雄踞西域為財耿耿於懷數十年?
若說事關祖先榮辱給別人?……
金三太爺也早巳富甲一方,何致於為什麼又寧願將取回的財物拱手送了解。
但世界上沒有永遠的秘密,任何隱密詭謀,總有會揭露距麒麟山十餘裡外,有個小鎮,名叫鳳凰集。
這鎮集的命名,顯然是根據麒麟山莊而來既有麒麟,少不得也有鳳凰。
其實,小鎮哪一點都配不上稱為鳳凰,臟污的街道,甚至鎮上那近百戶經營賭場,直連「烏鴉窩」也不如。
那簡陋的房舍,娟察的居民,簡但這地方挺熱鬧,滿街全是秦樓楚館,酒肆賭窖,吃的,喝的,玩的,可說一應俱全,不折不扣的女人淘金地,男人銷金窖。
因為往寒風凰集的,如非江湖豪強,便是武林高手,或多或少,都距麒麟山莊有點關係,否則,決不敢在金三太爺眼皮下走動。
鐵羽寓開麒麟山莊,天口別館。
客棧掌柜不是別人,叫吳俊,別號叫吳癲子。
就住進鳳凰集上最大的客棧正是麒麟山莊總管吳濤的侄兒天口別館這名稱,據說就是吳濤親筆題的字相合,豈不就是個「吳」!
這兒既供應客房和酒菜,又設著賭場,更準備了南國佳人,北地脂粉,客人住進來,吃,喝,嫖,賭隨心所欲,只要有銀於,其他的事就別管了。
是以,鳳凰集雖然簡陋,天口別館卻十分豪華,如果說天口別館是鳳凰集上的鳳凰巢,這話一點都不過分。
鐵羽住進天口別館,身上沒有半文錢.除了那件污髒的囚衣,便只有滿身風沙臭汗。
但吳瘴子已得到叔叔的通知,絲毫不敢怠慢,蘭湯沫搭,新衣更換,還親自送來一百兩銀子「鐵大俠名滿天下,光臨小號,正是小號的榮幸,切費用全部記賬,毋須掛虐,謹先送上紋銀百兩,的使費,如果不夠,請隨時吩咐柜上補送。」
急忙安排陪笑道:這兒的一權充賞人鐵羽好像並不意外,只淡淡一笑,說道:「掌柜的,你不怕供錯了菩薩,將來落得直本無歸?」
吳癲子道:「鐵爺取笑了,像鐵爺這樣的貴賓,八人大轎也不定能請得來,只要鐵爺不嫌簡慢,已是小號的無上榮耀。」
鐵羽揚了插眉,道:「哦?真沒想到,鐵羽這名字居然還值一百兩銀子。」
他揣了銀子,謝也沒謝一聲,便整衣出門,獨自進入附近一家賭場。
等到從鎮上幾家賭場逛了一遭出來,口袋裡已經多了八十幾兩碎銀,外加三個金戒於,四五枚翡翠煙嘴,以及一隻波斯國的鑲瑪瑙鼻煙盒。
鐵羽返回天口別館,把銀子全交給柜上,呼酒痛飲,如妓獻唱,又將翡翠煙嘴分賞了跑堂的夥計,金戒於送給了唱——小曲的筱翠鳳,瑪璃煙盒賞了操琴的瞎眼老頭……
然後帶著酩酊醉童,踉跑回房,倒頭大睡。
夥計原想替他介紹個粉頭侍寢,無奈帙羽已經爛醉如泥,霄都打不醒他了。
吳癲於猶不放心,親自往上房查看,不禁搖頭冷笑道:「看來這個姓鐵的只是個酒鬼賭徒而已,老爺於未免過分抬舉他了。」
於是,回到櫃檯,提筆寫了一份紙柬,內中詳細註明鐵羽的行動,何時人浴,何時更衣外出,何時往賭插押博,何時回店聽歌買最後寫道:等當繼續監視寫畢封好呈吳濤。
「鐵某現醉卧小店房中,插翅已難飛去,我隨時記錄其行動轉報,敬請釋念!」
交給一名親信夥計連夜快馬送去麒麟山莊面那夥計應諾,接了紙柬,忙去后廳牽出馬匹,配妥鞍鐙,正要跨上馬背,突覺右腰脅下微微一麻,便失去了知覺不知過了多久,心頭一震,又清楚過來,低頭看看只腳仍在鐙中,再摸摸懷裡,紙柬也沒有遺失。
那夥計又當自己一時眼花,失神了片刻,並未在意身上了馬,直奔麒麟山莊。
快馬抵庄,吳濤立刻傳見。
那夥計呈上紙柬,吳禱拆開看了,連連點頭嘉許道:「很好,難得你家主人肯如此巴結差使,你回去告訴他,就用現在的辦法進行,事完之後,莊主定有重賞。」
遣走了夥計,吳濤得意地帶著紙柬逕人後莊院求見金三——太爺,道:「鐵羽現住鳳凰集天口別館,一切皆人掌握這是他今天的行止記錄,請莊主過目。」
金三太爺接過細看,又將紙柬移近燈前照視辨認了好一會兒,突然沉下臉來,頓足道:
「糟了,你們這批蠢物,把事情弄砸了……」
吳濤愕然道:「怎麼會?」
「怎麼不會?」金三太爺將紙柬扔在吳濤臉上-你自己仔細瞻瞧,究竟是妾字?
還是店字?」
吳濤也恍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急忙拾起紙柬湊近燈前照槐……
這一看,也不期駭然變色。
原來吳贏於的紙柬中,本寫的「帙某現醉卧小店房中……」卻不知被誰將「店」
字改為「妾」字,變成「鐵某現醉卧小妾房中……」吳濤初看未知字經塗改,竟然還直誇侄兒,肯「巴結差使」,如今只窘得臉上白一陣,紅一陣,恨不得找個地方鑽進去。
金三太爺長吁道:「人言鐵羽精明,果然不錯,取出紙柬,塗改后仍交由原人送來,豈止有意譏諷向咱們炫耀示威,這真是麒麟山莊的莫大恥辱。」
吳禱囁嚅地道:「莊主的意思,咱們應該如何應付?」
金三太爺苦笑一聲,道:「咱們除了如約帶他去見白娘子,還能怎麼樣?」
吳濤嗄聲道:-但白娘子她……」
金三太爺突然一擺手,截住他的話可是鐵老弟嗎?何不請進屋裡來談談!」
屋頂一陣輕笑,道:「老爺子好靈的耳朵,可惜猜錯人-條纖細的人影穿過窗口,俏生落在房那是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一身墨黑夜行衣,背插雙劍,皮膚也油光黑亮,但黑裡帶俏,反而另有一種野性的美。
金三太爺似乎微感意外,但瞬間即恢復了鎮定,笑道:「黑妞,你來得正好,我們剛剛還談到你家姑娘……」
黜笑著道:「可不是,我也正好聽見你們在背後議論我家姑娘哩,說了實話便罷,否則,我可要回去一五一十告訴咱們姑娘,叫你們吃不完兜著走。」
這當然只是玩笑話,由此可見,這位黑妞跟麒麟山莊很熟,而且已熟到不必拘禮程度。
金三太爺卻收斂了笑容,低聲道:「黑妞,這可不是件玩笑事。你先說,深夜來此,有什麼緣故?」
黑妞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是奉姑娘差遣,特來跟老爺於打聽一個消息。」
「什麼消息?」
「咱們聽說有個名叫神手鐵羽的人一「等一等!」
金三太爺舉手虛按,同時向吳濤道謹防有人竊聽。」
吳禱去后,金三太爺好像還不放心,又親自去窗口張望了一遍,才正色問道:「你家姑娘也聽到姓鐵的消息?她怎麼說?」
黜道:「姑娘聽說那神手鐵羽已經到了西北,又聽說在玉門關附近失風,被蘭州府總捕金鉤楊玉田逮住了,後來不知怎的又中途脫逃,連楊玉田也失去下落。」
金三太爺暗暗吃驚,忙又問:「你們還聽到什麼消息?」
黑妞道:」沒有了。姑娘不知這些消息是否確實,才命我特地趕來跟老爺子打聽。」
金三太爺心念電轉,忽然長嘆了一口氣,你家姑娘的消息倒真快。」
黑妞遭:「這麼說,消息是真的了?」
金三太爺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卻反問道:「你家姑娘有沒有告訴過你,關於那神手鐵羽的來歷?」
黑扭搖搖頭:「姑娘沒提起,只是好像對那姓鐵的很重視,急於想知道他的去向。」
金三太爺沉吟了一下,道:「既然這樣,我有幾句口信,請你儘快帶給你家姑娘,你要仔細記住了……」
他壓低噪音,幾乎是咬著黑妞耳朵道:「消息絕對正確,神手鐵羽的確已到西北,而且是專為當年的事來的……」
黑妞岔口道:「當年的什麼事?」
「這個你不必問!照我的話轉告白。」
黑扭不便再問命,只好靜待下文。
你家姑娘自然會明金三太爺接道:「老實說,姓鐵的這次在玉門關失風,就是我暗中跟楊玉田透的消息,同時,咱們在押解途中堅壁清野,切斷所有水源,樣樣安排妥當,存心要讓姓鐵的活活饑渴而死,誰知天不從人願,竟被姓鐵的逃脫掉,楊玉田和手下二十餘名捕快,外加虎牢三劍,都不幸喪了性命,一個也沒活著回來。」
「哦」黑妞聽得心弦震動,不覺驚吁出聲。
「為了這件事,姓鐵的今天午間已經找來麒麟山莊,向我逼問你家姑娘的住處,並且限我三五天之內,帶他去跟你家姑娘見面,否則,他要將我庄中婦孺殺得一個不留。」
「你答應了沒有?」
「我怎麼會答應?」
金三太爺慷慨激昂地道:「憑友誼,論親疏,我金克用性命可以不要,豈能做出出賣你家姑娘的事,不過」
他語氣突然一轉,嘆口氣道:「姓鐵的武功和手段,你家姑娘最清楚,我這點基業雖然不值得珍惜,卻不能不替庄中近百名婦孺設想,何況,姓鐵的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他千里迢迢尋到西北來,見不到你家姑娘,決不會罷手的『』^『』^,,黑妞憤然道:「老爺於,你這話可讓人不服氣了,就算他找上門來,難道咱們姑娘還怕他不成?」
金三太爺搖搖頭道:「這不是誰怕誰的問題,而是值不值得那樣做?姓鐵的兩肩擔一口。
既無家室,更無顧慮,咱們犯得上跟他硬拼么?」
「依老爺於的意思呢?」
「很簡單,對付這種玩命的人,只宜智取,不可力敵,請轉告你家姑娘,後天子夜時分,我在『海角紅樓』恭候,希望她輕裝筒從,駕蒞一晤,大家商議一個萬全的應付方法。」
「好!我立刻就回報姑娘,準時赴會。」
「時候不早了,我也不多留你,路上仔細些!」
金三太爺親自迭黑妞出廳,親眼看著她去遠,『吩咐道:「你現在就去鳳凰集伴隨鐵羽,寸步不許離開,後天日落時分,帶他回庄見我,但事先不得透露任何風聲。」
吳濤聽命,匆匆而去。
金三太爺又喚古家四兄弟密語叮囑一番庄,先赴「海角紅樓」布置……
等一切安排妥當,天色已經將近黎明。
金三大爺長吁一口氣,返回卧室,寬衣躺在床上,回想這一天內發生的種種經過,臉上不禁泛起得意的笑容。
現在,情勢已完全在掌握之中,只須好好應付後天「海角紅樓」之會,神手鐵羽便不得不聽命於自己,有了神手鐵羽的協助,何愁那批價值連城的財富不到手?」
他有把握,白娘子一定會準時赴約,他也有把握使鐵羽只能見到白娘子的面,卻不能出手拼搏,快意思仇。
他要永遠掌握他們之間的仇恨,以便從中巧為運用,使雙方都離不開他的手掌心,都得乖乖為他效命……
金三太爺帶著笑進入夢鄉,窗上已理出魚肚色。
曙光透過林梢灑落地上,使這茂密的樹林中,葫漾著』層薄霧。
黑妞突然停下了腳步,一個轉身,肩后雙劍同時出鞘,林子里靜悄悄地沒有聲音,也沒有人影。
但黑妞卻雙劍交叉橫胸,面對林木冷笑道站出來,這樣鬼鬼祟祟算什麼人物?」
林中寂寂,毫無回應。
別怪姑奶奶要罵你了。」
最後這句話果然發生了作用,只見氤氳飄散人影。
這人從一棵大樹背後,緩緩走了出來,整個人仍在枝葉陰影籠罩下,看來就像幽靈般飄忽,煙霧般朦朧。
但這人的每一移步,竟是那麼沉穩堅定,面貌雖無從辨認,兩道閃爍的目光,卻像晨星般明亮,眨也不眨投注黑妞的臉上。
他沒有開口,也沒有過分迫近,只是巍然站在那裡,凝目注視著黑妞,目光中包含著懾人的威稜。
黑妞不由自主緊了緊雙劍,沉聲道:「你是誰,跟著我想幹什麼?」
那人冷然一笑,不急不徐地道眼睛卻大差。」
黑妞道:「我以前見過你嗎?」
那人道:「沒有。」
「原來你的耳朵還真靈黑妞道:「既然沒見過,我怎麼知道你是誰?」
那人仰面大笑,道:「相逢何須曾相識。你不必跟我見面,只要由金克用和白娘子口中多聽聽,就該已知道我是誰』黑妞心念轉動,突然驚呼失聲:「你是神手鐵「不錯!」鐵羽一邁步,從枝葉蔭影下踏了出來,昂著頭道:「世上只有一個鐵羽,你可以仔細看清楚,不須再去麒麟山莊向金克用打聽了。」
曙光照射下,首先映人眼帘的,是兩道濃眉和額上那條這是兩種截然不同顏色,卻同樣鮮明刺眼,同樣令人怵目驚心。
不知道為什麼,黑妞對那血紅的刀痕,竟由心底泛起陣陣寒意,就好像那疤痕是被自己砍成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