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回 苦志求師 囀春鶯嬌啼婉轉 輕舟泛月 游碧水夜景空明
說話江進元的家在里堤內,離眾人所立之處不過二三十丈之遙。眾人說完了話,便即前行,剛走過了一座貫穿內外兩堤的石橋,忽見前面菜園旁並列著兩所人家,左邊竹籬內站著兩個老婦,正在附耳密談,神色張皇,似甚鬼祟。瞥見眾人走來,內中一個慌不迭往鄰家走去;另一老婦似要回屋,前行兩步,又復轉身迎來。江進元說:「這便是我屋裡,等我叫她準備一點菜水。」說罷,當先趕去。眾人見他老婆低聲說不幾句,江進元面上立現惶急,心疑還有妖黨。走近一間,江進元先令老婆下拜行禮,答話甚是吞吐。靈姑作色道:「自來斬草除根,這類邪教留著是個後患。此時你如不說實話,我們一走,你兩家再受她害,卻是無人救你了。」江進元低頭略一遲疑,答道:「小人不敢。」隨往鄰家跑去,不多…會,領一中年漢子走來,向眾人跪下。
靈姑喚起一問,才知壯漢名叫王五星,那四個妖徒便住他家。江家只有老妖巫、王三寡婦和妖巫的一個名叫香兒的小女徒弟同住。妖巫在江家設壇,同了香兒在內入定,卻把元神遁出,分別在外堤上下埋伏,準備對頭木排過時,以妖法暗算,報復前仇。適才妖巫元神伏誅,本身也在室中慘號暴死。
香兒的元神本隨二妖徒在樹腹中行法,元神僥倖逃回,年紀雖輕,人卻機智。本怕妖婆怪她獨自逃退,嚴刑難當,又看出當日形勢,妖婆這一面一定凶多吉少。元神遁回復體以後,意欲靜觀成敗,相機抽身,並未向妖巫報警告急,只在旁邊坐著,愁苦交集。
心料法壇設在江家,強敵定必跟蹤而至。暗想:「師父、師姊、師兄尚且不免慘死,何況自己這有限一點法力。適才在樹腹火焰中打坐,元神又現了原形。此時如逃,就不對面撞上,也必被敵人擒回處死。逃是最險,急切間又沒個藏伏之處。當地人民素把本門中人敬如天神,師父雖死,餘威尚在,必還顧忌同黨徒弟等日後報復,決不敢結仇怨。
隔壁王家只借給師兄居住,毫無行法痕迹,索性和他言明,再給銀子酬謝,令代隱匿,或把自己算作他家女兒,將新衣換掉。敵人既能殺死師父,法台神燈定滅,妖法全破,再加適才眼見柳樹腹內情景,當然同黨一個也難活命。少時敵人尋到,就認為還有徒黨,一見無人相抗,也必當是早已逃走,決想不到近處有人隱藏。先逃出了活命,再打回家主意。」
香兒念頭一轉,連江家也不使知道,徑由後窗鑽出,逃往王家,和王五星說:「我原是好人家兒女,父親還是秀才,吃妖巫攝入山中強收為徒,傳授妖法,並用我的元神主持一些極惡毒的妖法,心中實不甘願,無奈妖法厲害,逃必不免於死。今日好容易遇上這脫身良機,但是對頭和妖巫仇結大深,不免斷盡殺絕。你如容我藏匿,願以身帶金環、銀子為謝。敵人走後,我自尋路回家,決不向人走漏一字。否則我雖被殺,元神尚在,我因恨你不肯相助,必向同門遍告,說仙婆、仙娘之死,由於你們勾串仇人暗害,那你全家無一人能得活命了。」
王五星先見香兒突然走進,心疑妖巫有什吩咐,還在害怕,聞言才知妖巫師徒慘敗,也是驚喜交集。王五星年輕力壯,膽子較大,不似進元懦弱,平日就恨妖巫師徒欺壓良善,偏巧昨晚今朝又連受了妖徒好些惡氣,恨在心裡。一聽妖巫被殺失勢,想起夙怨,對於香兒也自然遷怒,本心就想穩住香兒,少時人來,將她獻出。一則王五星之母貪利,二則拿不定妖巫另外有無同黨,為香兒恐嚇之言所懾,不敢妄動,表面一口應承,心意實未拿穩。偏生江、王兩家是親戚兼近鄰,王母婦人之見,既愛財又怕事,一時想不定主意,偷偷去尋江妻商議,遂被眾人識破。江進元見眾盤問,難再隱瞞,自己又不敢作主,把話和王五星一說。王五星人甚魯莽,一聽這男女四人直如神仙一樣,便不再顧忌,出來直言奉告,請眾人去往家中擒人。
哪知香兒機警異常,身雖藏在王母床下,並不放心,時刻都在留意察聽外間動靜。
一聽有人進門,王五星剛喚了聲:「表叔。」底下便似被人止住,再聽不到一句,情知有異。正值房中無人,爬出床下,隔著窗縫一看,見是江進元約了五星同出,正向隔籬四個少年男女跪倒。定睛一看,內中有兩個熟臉,不由魂魄皆顫,知道不好,忙即跑出。
迎頭遇見王母,香兒低喝:「你母子反覆無常,本來殺你易如反掌,但我最恨殺生害命,我自往遠處逃好了。」王母原不知就裡,還欲詢問原因,香兒已如飛往後園跑去。江母又急又怕,邁著大步趕去一看,一個小人影子身帶黑煙,正貼地低飛,往東北方落荒逃走,飛出約有五六丈,一晃無蹤。
這時四人已聽江、王二人述說前情,一聽是個新收小妖徒,又是好人家子女,既藏人家,可知無什能為。當地一邊平湖,一邊田野,甚是空曠,就被逃走,一望即可追上。
妖婦尚不能絕跡飛行,何況一個初入門的女孩,本心不欲加害,未免大意了些。把話聽完以後,靈姑才對南綺說道:「時已不早,我們分作兩起:南姊和裘師弟去撤妖婆法壇,帶滅痕迹;我和紀師弟尋那小女孩去。」及至走到王五星家一看,妖巫的小女徒香兒已無蹤跡,知被乘隙逃走。
靈姑覺著逃人只是一個幼女,本沒有傷她之念,尋到也只盤問告誡幾句,即行遣走,不值去追,原想丟開。忽聽王五星埋怨乃母不小心,說:「妖巫隱跡已近十年,聽口氣,好似只有同來的幾個男女徒黨,現俱遭了報應,或許無妨。惟獨王寡婦自從近年丈夫死後,為想增厚狗子聲勢,平日廣收男女徒弟,黨羽甚多。這小妖女如逃,定是看出我們形跡可疑,要將她獻與對頭,心中懷恨,必去告知同黨,說我兩家勾串仇人,害死妖巫妖婦,豈非留下後患?」紀異在旁也說:「此女年紀雖小,卻擅妖法,適才曾見她元神變成一個小人,盤坐在柳樹腹中燭焰之上。小小年紀,便能興妖作怪,大來必不免於害人,何況還有許多餘黨。她已痛恨這兩家主人,如不搜擒除去,我們在此無妨,我們一走,早晚主人必受其害。我諒她既投民家隱匿,時候有限,逃避不遠,還是仔細搜索一回,如能擒到,豈不去一禍根?就說日後有別的妖黨尋來,發覺妖巫師徒伏誅,沒有此女播弄,便不致禍害良民。如再尋她不到,一會裘哥哥和南姊到來,大家合力分頭查看,好歹也將此女尋到才罷」
靈姑也覺有理,便向王氏母子盤詰逃時情景,有無別的異狀。王母婦人之見,覺著香兒年幼逃亡,孤苦可憐,又得了她的銀子,理應助她逃命,心怪兒子不該將人獻出,先還不肯說出實話。后經王五星詳陳利害,方始引往後園,一面指說香兒駕著黑煙,逃出不遠便即隱沒情景;一面代為求情說:「此女井非惡人,實是好人家兒女,被妖巫攝去,強迫煉法,本身並未害過人。」又把香兒發覺王五星將她獻出,仍不肯傷人泄忿,只自己逃走的話說了。紀異一聽,首先縱遁光往所指之處追去,靈姑方尋思如何搜法,南綺、裘元恰由隔壁事完趕來,問知就裡,四下一查看,心便明白。一面把紀異喚回,不令搜尋;一面重向王氏母子細問小妖女香兒由來到事敗逃去情景。問完,笑道:「照你們所說,此女是好人家的兒女,心性亦好,被迫如此。小小年紀受這麼多的苦難,實是可憐。早知如此,我們也不來尋她了。妖巫黨羽甚多,似她這等資質,見了定必擄去,強迫相隨,做那害人之事,早晚同受天誅,豈不可惜?偏巧我們又都有事,不然的話,無論她逃出多遠,我一行法,便可尋到,送她迴轉故鄉,省得孤弱幼女長途跋涉,才脫火坑又入虎口,不也是件好事么?既未尋到,也許她一時糊塗膽小,不敢出來見人,我們何苦勉強?這又不是真惡人,尋到以後,我們還須費事。由他去吧,我們走了。」
活未說完,忽聽井旁稻草堆中,寨餌有聲,王五星和裘元、紀異早聞聲尋去。王五星在前,伸手把草堆一撥,喝道:「在這裡!」跟著便見一個短髮披肩,面白如玉,身著黑衣的女孩由草堆里縱將出來。紀異大喝一聲,方要伸手,吃南綺趕過來喝住。小女孩已嚇得戰兢兢跪在南綺面前,連喊:「二位仙姑饒命!」南綺見她生得十分美秀伶俐,心先生愛,忙伸手拉起,笑道:「你不要害怕,我們決不肯傷你。你那指東為西的障眼法兒我早識破,擒你易如反掌,如有惡意,也不那麼說了。」
香兒自隨妖巫,平日儘管還能得到一點看重,但是妖巫法嚴,兇橫異常,稍有不合,便遭打罵,所行所為又極殘忍陰毒,心狠手辣,不留情面。因而每日提心弔膽,如坐針氈,已有好幾年不曾得這等溫和之氣。南綺又生得那麼明艷溫柔,望若天人,當時心神大定,畏意全退,由不得生出仰戀之心,萬感交集,竟然放聲大哭起來。南綺見她相貌秀美,先已喜愛,見狀越發憐愛,便把她手拉住,溫言撫慰道:「我們殺的只是惡人,像你這點年紀,就做什錯事,也是受人強迫,出於無奈,可以原諒,決不會傷害你的。
有話好好說,無須傷心,等你把話說完,便放你好好迴轉自家便了。」
香兒哭道:「多謝仙姑開恩。我原是湖北黃岡人。父親姓秦,是個秀才。五年前,我才八歲,因隨父母往漢陽外婆家去看划龍船,遇見死的這老婆子,強逼著要收徒弟。
她勢力甚大,誰都知道她要人的命易如反掌,如不應允,我父母全家便沒命了。無奈何,隨她去到山裡。每日待我也不算不好,只是她神氣兇惡,家法厲害,叫人害怕,日常都提著心。頭兩年,單是煉法和服侍她,做點事,原也無妨。她本已洗手多年,不輕在外走動了的。近年不知怎的,她門下許多徒弟大概是在外橫行遇見能手,時常吃虧,便來求她出山報仇,挽回場面。因她心貪愛財,性情又暴,頭兩次不答應。后受他們那伙人一激,再孝敬點東西,也就允了。這一來我卻受了罪,除像這回對頭是厲害的,由她自己出馬外,差不多都是令我元神拿了她的法物符咒代她行法。我共只才學了不多幾年,元神甚弱,頭次上場,便差一點沒把命送掉,不得還陽。幸虧她的元神暗中跟去,才保無事。那一次,我幾乎膽都嚇破,她卻說我有用,以後便可替她。由此差不多每次都迫我的元神代往。我恐遇見惡人,甚是害怕,但又不敢違抗,只好苦熬。
「在三月以前,她忽起了一卦,說是大難將臨,已對徒弟說,從此決不再管閑事。
我聽了自是喜歡,以為此後不會再受驚害怕了。哪知日前師姊王寡婦忽來哭求,說她兒子被人害死,要她出山報仇。她先不肯,因王寡婦來時孝敬了不少財物,未了又背人拿活打動她,這才應諾。我彼時曾在暗地偷聽,據王寡婦說,她來時遇見一個異人,說起君山腳下藏有古時異寶神鍾,但是水底有禁法封鎖,穿不進去,如由遠處湖底打通一條水底通路,又恐湖濱人煙稠密,吃對頭看破,更難下手。知道我們這類江湖法術,對頭方面法力均高,決看不在眼裡。我們和排教鬥法又是常事,驚擾不到人民,就是路過看見,也不會伸手。因我師父有翻山倒海、指物代形的法力,如能由她擇好一處僻靜地方,借與排教鬥法為由,將那一片湖底暗中打出一個大深洞,事完自走。那異人借著這點基礎,再由水底往君山底下穿通過去。如能成功,不特可以分得裡面所藏的異寶奇珍,以後並還可以引她師徒到那異人教下,或是傳授法術。老婆子年紀已老,自知所習法術只能在江湖上稱雄鬼混,要想長生不老,成為真正神仙,決辦不到。平時聽她口氣十分怕死,便是多年人山隱跡,也是為了謀求長生之故,所以這類話自然句句打人心坎。而王寡婦又把那異人說得和神仙一樣,老婆子答應以後,王寡婦還恐她不十分相信,又把她領到湘江附近一個無名的小山洞中,與那稱為異人的狗道士相見。我因要隨她行法,也被帶去。
「他們都說那是個活神仙,我卻不信。第一,仙人就不會是那樣窮凶極惡的形象,說話那麼粗暴,又和王寡婦鬼頭鬼腦,眉來眼去。第二,仙人洞府景緻必好,決不會住在那又小又黑,鬼氣森森的破山洞裡。第三,既然法力高強,還要傳人道法,為何還要她師徒代做手腳?尤可恨的是,他是一個道人,卻硬要收我做徒弟,如非老鬼婆不肯,幾乎被他帶走。就這樣,老鬼婆還說不是不肯,因我此時尚有用處,允事成之後,再令我拜師,隨他回山。這話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害怕極了。他們三人同在破山洞裡商量了一天一夜,才到這裡來相看地勢。
「老婆子做事向不背我,這次和那狗道士說話老是把我支開,中間還起了一次爭論。
我雖然心裡憂疑,卻沒法想,又不敢問。等到隔壁江家設好法壇,堤岸上下兩處作好了埋伏,令我元神出竅以前,老婆子忽把我抱在懷裡,假意親熱說:『這次對頭比較厲害,你到時不要害怕,無論形勢多凶,我叫你上前便需上前,不得後退。漫說你是元神出去,對頭決奈何不得,就有什兇險,我也能夠救你,切忌膽小。』我看出她說時面容兇惡,口氣好些前後不符,越發生疑害怕,不敢明問,急得要哭。
「她見我暗中流淚,想是有些心軟,嘆了口氣,說道:『我這是要躲大難,必須那位道長相助,不能不為他儘力。事情實也凶吉難料,你既如此膽小,姑且先在堤上,隨你兩個師兄主持神火吧。我生平福也享夠,死在我手底的對頭也不知有多少。那年強要收你為徒,是你長得靈秀乖巧,一見便生愛心,加以資質又好。我一生脾氣古怪,無論多親近的人,都不喜他在我身側久留,一旦將我觸怒,便難容他活命。所以晚年來一個親人都沒有,大寂寞了。獨和你有緣。相處日久,對你越愛。本意帶你洗手入山,修鍊吐納功夫,不再管徒子徒孫的閑事。將來再傳你道法,使你承受我的衣缽。不料前年占算出大難將臨,運數將終。我近年偏又靜極思動,接連出山去管了幾回閑事,此端一開,一些徒子徒孫紛紛來找,都是受了外人的欺侮。我一世英名,以前不許門人尋找,自可不管。已然許他們見我,聽到這類事,豈容袖手?於是事情越來越多,仇家自然又加了好些。我明知這等作法於我將來不利,無如勢成騎虎。最關緊要的是我這次劫難,除了死中求活,和他硬對,一任我上天人地,均躲不過去。想了又想,覺著守在山中,等仇人尋上門來開刀,還不如事前打好主意,迎將上來,多半還能有個轉機。你王師姊來尋我時,先本未允。后佔一卦,她說那地點、時日正與我應劫之期相差不多。難得有一竹山教中仙長與我結交,只要今日不遇兇險,以後便和他成了密友,所有對頭均不能奈我何。並且這次對頭法力雖比別人強,卻不是我對手。我事前再小心些,將真身隱起,只以元神迎敵,更是勝多敗少;即使敗了,也是無妨。
「『起初打算令你代我上場,更可萬無一失。無奈你大膽小,恐你臨敵誤事,我又愛你,為防萬一有失,才改命你在上面主持神火,兔有閃失。我自來言出法隨,永無更改,這等深恩相待,應知感恩。神火如為敵人所破,許你元神遁回,但是事情難料,元神復體以後,要速向我行法報知。如若久不見我回來,法壇神燈一滅,那便是敵人約了能手相助,我已大敗,元神遁往來時所遇仙長那裡。好在本地人敬我為神,不會傷我身子。你走時再囑咐他們,加上幾句恐嚇的話,令其緊閉房門,不許人入內窺探,有人來問,只管以家中老病之人在內靜養搪塞。三日之內我自迴轉,另有酬謝。你可急速前往湘江附近來時所去深山之中將我尋到,日後自有你的好處。你如忘恩背叛,或是不照我話行事,或是不去尋我和那仙長,我手辣心毒,你隨我這幾年總也知道,到時休要怨我不念師徒情分!』「說罷,她便令我隨她行法入定,我這才稍微放了點心,但總覺這次凶多吉少,不敢大意,時刻留心觀察他們動靜,準備退避。不料老太婆這次帶來的兩個徒弟知我將來要承受本門衣缽,俱都妒忌非常,先向老太婆說我壞話,沒有生效,越發對我厭惡。那神火雖然由我元神主持,但須聽這兩個惡徒號令。尤其我的法力有限,一到樹腹裡面,便吃他們禁住,罵我許多難聽的話。又說我不應膽小怯敵,違抗師命,老太婆雖然溺愛不明,此時須由他們擺布。這次仇敵法術厲害,勝了自無話說,如若失敗,決不令我元神好好逃走,任憑仇敵傷害,以出他們惡氣。我知他們是妒忌的話,鬥法是以堤下為主,上面只是疑兵之計,身落人手,怕也無用,沒奈何,只得在樹腹火焰之上耐心守候。
「前半日,只聽他們欺凌鄉人,並未見有仇敵走來。午後又聽與人爭吵,漸漸鬥起法來。我在樹腹中偷看,早就看出來人年紀雖輕,卻不是常人,他們死在臨頭,竟會毫無警覺。頭次催我發火,我假裝有顧忌,遲了一步。第=次再催,始行發出,不料對頭厲害,全無用處,反害了他自己的性命。未了,這兩位仙長尋到樹腹,我被妖法禁在火焰頭上,又逃不脫。正在情急告饒之際,吃這位仙長手指寶光一撩,無意中將禁法破去,方得抽空遁走。回到屋中一看,老太婆尚在堤下蘆葦中行法未回。我雖不敢就勢逃走,但照平日所聞,老太婆師徒雖然依仗法力橫行江湖,好像不是什麼正經修道人。並且老太婆聽了王寡婦說起君山鬥法,用雷將她兒子打死的兩個敵人,甚是膽怯,所以事前十分戒備,並未親自上場,先想好了逃路。今天在柳樹下面和她徒弟鬥法的又是兩位年輕仙長,與王寡仙所說的仇人差不多。我猜人家法力比我們高,老太婆的隱秘形跡早已算出,有意尋她,照此形勢,一定是大敗傷亡要佔多數。好在同我一起的兩個惡徒已死,他們俱都不會元神出竅,恨我也由於此。反正不愁被人告發,暫且不向老太婆告急,只守一旁觀望,意欲相機行事。老太婆如得勝,或是傷敗回來,那是我的命苦,難還未滿,只好隨她鬼混,遇上機會,另想法子逃走。如若查問,便說我剛由樹腹中逃出回來。她兩個徒弟尚且被人殺死,自然不能怪我臨陣脫逃。他如遭報身死,我便逃走,仗著她傳我的幾樣法術,打聽道路回家,也不怕人欺負。還有好些徒子徒孫散在江湖各地,我多不相識,也不知道住處。老太婆為人刻薄吝嗇,門下徒弟只打著她的旗號在外橫行,輕易得不到傳授,除去王寡婦母子和今日同來諸人外,多是虛張聲勢,無什法力。即便遇上為難,就是敵他不過,也能脫身。
「我正打主意,盤算少時如何逃走,老太婆本在法壇案桌後面盤膝打坐,隔了不多一會,忽然面上現出愁苦驚懼之狀。她平日無論遇上多大的事,多厲害的仇敵,永遠不動聲色。如是陰森森地一笑,那便是要下毒手害人,心中得意。這等神情還是頭一次看到。跟著便見她驚懼惶急之中帶出痛苦的情景,面色越發怕人。我正驚懼,猛聽她一聲慘號,連身蹦起,跌倒在地,人已和燒焦了一樣。我知她已慘死,連元神也被人燒化了。
敵人如此神通,定必隨後尋來,又恐被門外的人聞聲趕來偷看了去,趕忙藏身椅后。又把隨帶金銀取了一些,匆匆由後窗逃出。因料諸位仙長法力高強,一逃必被迫上,打算拿銀子買好鄰家,藏在近處。以為諸位仙長決不會疑我未逃,我等仙長走後,再行逃走,尋一僻處雇船起身,問路回家。不料他們收了我的銀子,又將我獻出,本心實是氣極,卻也無可奈何。自幸發覺尚早,於是又用聲東擊西之法,用幻景化為黑煙,假裝往岳陽樓逃走,人仍藏在草堆裡面;當呂仙姑尋我時,我就伏在草堆里偷看,見同來一位便是先用飛劍幾乎殺我的那位仙長,嚇得我心中亂跳,惟恐搜出,難以活命。我正在求神念佛,忽聽仙姑口氣頗好,心中一寬,當時便想出來求饒,做夢也想不到仙姑如此厚恩。
「我家本是衰落了的書香大戶,父親雖然疼我,人極古板。母親是個後娘。我一個女孩,被邪教中人強收去做徒弟,一直好幾年沒回過家。忽然孤身逃了回去,那地方讀書人多,族長的權最重,就算父親多愛惜我,一些親族鄉黨不當我是壞人,也必當我是邪魔鬼怪,不許我家收留;即使勉強收下,將來也決沒有好結果。我因想老婆子所在黃柏嶺地方十分僻靜,她生平無兒無女,卻積了不少金銀珠寶,以前積蓄的我不知她埋藏在什麼地方,近四五年所埋,卻只有我一人知道。這還是近年號稱洗手入山,只是一些徒子徒孫再三聘請,出於門人孝敬的佔大多數,不是巧取豪奪而來,那數目已不在少數。
論起以前多少年的積聚,那就更多了。她山中除我以外,只用了一個帶了一妻一女的長年。男的代她種著二十多畝地,兩畝果菜園,管著一個小魚塘。妻女給她燒水煮飯,做些粗活。近身服侍只我一人。她住的地方在緊連房子的山洞以內,除我隨時侍側外,誰也不許進去。儘管有這麼多的金銀,大約除王寡婦外,知道的人極少。
「每有徒弟尋她,她便向人告窮,說她生平所得的資財全在暗中行善,作了好事,現在老來受窮。因為還得再煉些年道法才能斷絕人間煙火,如非在山裡開闢下這一二十畝田地,連徒弟和下人都養不起。就這樣,一有了錢,仍喜暗中行善,隨手散去。王寡婦知她最忌諱人說她私事,自然不敢說她有錢的話,還須隨聲附和說:『師父在受各方供養,因好行善,手中時常分文皆無。我們當徒弟的理應孝敬,不該坐視。,以討她的歡喜。那些徒子徒孫固是半信半疑,無如不如底細,又不敢問。因為怕她心貪,索取無厭,沒事時輕易不敢上門。她倒也好,你不尋我拉倒,你只要有事來求,不滿我的慾望絕不理睬。人又刻薄陰毒,不留情分,鬧得門下個個恨她。誰都知她忌刻,不會把藏財的地方告人,我又年幼,決不對我生疑。不過她剛死不久,那長年一家人我雖不怕,終恐別的徒黨想到老太婆身後余財,前往搜尋,不得不加小心,以免遇上。
「我先前打算先回家去見父母家人一面,如族長許我家收容,我便在家中住上三五日;不然,便到漢陽親戚家住上幾月。等事情冷了,我再偷偷前往山中,將她埋藏的金珠等物發掘出來。一半送回家與父母用;把下餘一半在家鄉附近蓋上一座小庵堂,我在裡面修行,以免將來受罪。天幸遇到諸位仙姑仙長,仙姑對我更是恩寬。想我人生一世,晃眼老死。譬如適才受了老太婆師徒的連累,同歸於盡,又當如何?照今日情勢,這條小命不是白撿的嗎?現已立志拜在仙姑門下,出家學道。望乞仙姑可憐弟子一個苦命女孩,恕我以往受人脅迫,出於無奈,格外恩寬,大發慈悲,收為弟子,不使流落無依,並受惡人欺負,便感恩不盡了。」隨說,隨又跪下來,叩頭不止。
甫綺伸手拉起,笑問道:「我們與那江湖左道妖巫迥不相同,是玄門正宗修道的人,內外功行並重,修為艱難,平日險阻甚多,不是容易,規條尤為嚴謹。並且我們新近才拜在青城山朱真人門下,俱是新進門人。前面還有幾位師兄,均未收有門人,我們未奉師命收徒,豈敢擅自私收弟子?你這心志也頗可嘉,無如不是一說就成的事。依我為你打算,你還是即日迴轉家鄉,與父母家人團聚的好。我想你一個未成年的少女,又無什麼事落在人的眼裡,一任族中家法多麼嚴正,也無不許你家收留之理。而且你不久便可掘取妖巫所遺財物,家況又頗清寒,即便族長為人迂腐偏激,你父母終有愛女天性,有了那麼多財物在手,也不是無法可想。當地不容,或是因為曾被妖巫擄去數年,致引外人疑忌,大來難說婆家,那你不會用妖巫的錢在外省外縣置些田業,勸你父母全家移去過活么?如若隨我們,休說勢所不許,就說可行,我們都是飛行絕跡,來去神速,現在正奉師命行道,時常與些異派妖邪惡戰,你什麼法術也不會,只憑妖巫所傳那一點左道中的小術,不遇事不過攜帶麻煩,一旦遇上事,我們一個不能兼顧,立即送命,那是何苦來呢?」
香兒原是立志拜師,懷著滿腹熱望,及聽南綺語氣堅決,不禁沮喪萬分,流下淚來。
正傷心憂急,意欲設詞再行苦求,忽然福至心靈,忙即拭淚問道:「仙姑說是青城山朱真人門下弟子,這位朱真人可是生得極矮小,法名只是一個梅字,人稱矮叟的青城派劍仙,開山教祖么?」因香兒容貌美秀,神情嬌婉,楚楚可憐,連靈姑也動了愛惜之心。
只是大傢俱想往岳陽樓去,見她和南綺還在糾纏,正想開導幾句,聞言甚覺奇怪。裘元首先問香兒:「你如何知道的?」
香兒答說:「本來我也不知什麼青城派、峨眉派,也是那山洞中妖道說的。這次老太婆和王寡婦領我往洞中見妖道時,開頭說話並未避我,所以前半聽得清楚。據妖道說,他們竹山教早就有人住在君山後山洞中,為的是君山腳下的鎮湖神鍾和裡面埋著的法寶。
本是一件極好的事,照理這幾人應該回山報知教中師長,派人同去合力下手,自然容易。
無如這些人心貪,都想獨吞。先只一人,后見不行,才又約了幾人。這些人都是瞞心昧己,所以才鬧得如此糟法。在君山藏伏了好幾個月,白費許多心力,一點眉目也不見有,實在無法可施。又怕被外人知道,從中作梗。現在雖未判明敵人來歷,但查看種種可疑行徑和不好的兆頭,來人極似青城、峨眉兩派門下。他們惟恐畫虎不成,對頭行蹤隱秘,又看不出是何用意,又不捨棄而不取,這才著了急,回山稟告師長求助。教中長老因他們先未稟告,大怒不管,卻令人暗中隨來,查探兩派仇敵蹤跡,等這幾人事將成就,忽遇仇敵為難之際,突起相助。他們知道如由君山腳下開通地底道路入內取寶,必有仇敵梗阻,勢所不能。付度情勢,只有舍近圖遠之一法。就這樣,仍恐仇敵警覺。恰巧老太婆與排教鬥法,正可藉以掩飾行蹤。並說他一切均已準備停當,只等老太婆把這裡湖底開一深洞,與排教斗完了法,事情過去,無人留意,他便可如法施為。先就著現成湖底地穴暗中入內,用他所煉神雷和一件叫作玄烏鑽的法寶在下面穿地開路。同時再把他在山洞裡所準備的什麼陰魔大法發動,以為策應。
「底下的話,雖然避我不令在側,我卻看出他對我不懷好意。先前我只想逃命,仙姑恩寬出於意外,我一心回家看望父母,不曾想到許多后慮。這時漸漸想起,未來兇險尚多。照那妖道和老太婆爭執的語氣神情,對我已決不肯放鬆。我知他那妖法均有童男女生魂隱伏在妖幡之下鎮守。妖道既看上我,決不輕易罷休。他那法力比老太婆師徒強得多,又能在空中飛行隨意來往,早晚難免被他搜著,決無倖免。往好的說,強迫收為妖徒,命雖保住,人卻墜入火坑;要是不好,就許受那煉魂之慘。此外,還有老太婆的許多徒子徒孫,儘管認識我的人不多,卻全知老太婆收了我這麼一位小徒弟。又都料定老太婆留存的金珠財物甚多,縱以我年紀輕,不敢吞下,總想由我身上查探出一點線索。
再者,老太婆是他們唯一首腦,儘管近年見面都難,對外仍多仗著這塊招牌橫行欺人。
如今老太婆和王寡婦等幾個比他們強的忽然全數失蹤,自是又急又驚。他們決不相信死得這麼乾淨,何況這些人全死在諸位仙姑仙長手裡,正經敵人並未在場,益發使他們不知來由,勢必到處訪查這次同來諸人的死活下落。我不遇上自然無事,遇上便非受害不可。這伙徒子徒孫均吃水碼頭飯,常在兩湖來往,黨徒又眾。為此越想越害怕,只有哀求仙姑收為徒弟,才能安心。如因相隨行道受什危難,那是弟子命苦福薄,數該如此,死而無怨。否則弟子回去,也終無好結果,與其終日提心弔膽,結局仍不免被妖道惡人所害,轉不如隨定仙姑,就送了命,也落一個好鬼,下次仍可投轉人生,不致被人強迫為惡。現世受苦受難,死後還因作孽大多,墮入輪迴,不更冤枉么?如說未奉教祖朱真人之命不能收徒,那麼隨在仙姑身側,做個」廠頭侍女總該可以吧?現在弟子業已打定主意,寧死也要追隨仙姑的了。」香兒說時,漸漸淚如泉湧。說完,人已成了淚人。
眾人見狀,俱覺她楚楚可憐。裘、紀二人想要開口請南綺、靈姑為她設法,均吃南綺搖手止住。直到香兒把說話完,南綺才笑道:「你先莫哭,那妖道所居山洞你還認得么?」香兒以為有了指望,不禁心喜,忙即拭淚答道:「弟子只隨他們前往,地名沒聽說。地方是在湘江一個山裡,甚是荒涼,路徑卻還記得。」南綺道:「你苦口求說,執意相隨,我未奉師命,收你為徒自辦不到,但能給你另外想法安置,或是另拜仙師。不過你隨我們一起,遇上妖人真能不害怕,把吉凶禍福置之度外么?」香兒大喜道:「弟子但蒙收錄,百死無悔,赴湯蹈火,均所不辭。」說罷,口稱恩師,又要跪下叩頭。南綺阻止道:「如今還不能算是定局,又不是我自己收你為徒,你不必行禮。且領我們先去尋到那妖道,等到這裡事完,我再給你設法,現在還不是時候呢。」香兒不敢再說,暗忖:「師父也許是見我曾入邪教,不大放心,想要查看我心性為人如何,再定去留。
好在師父心軟,已允相隨,只要不當時遣走,必有指望。」忙即諾諾連聲,恭恭敬敬侍立身側。
靈姑見香兒一聽話有轉機,立即面現喜容,依著南綺身側,宛如小鳥依人,意甚真誠。知南綺心慈面軟,經此一來,日後極難擺脫。自己也覺此女招人憐愛,只是未奉師命,如何擅自收徒,豈非一個難題?並且帶著一個不會劍術無什法力的幼女在外行道,也實在不甚方便。便笑問道:「甫姊,我們帶了此女同行,遇事方便么?」南綺道:
「你看她這可憐樣子,實令人不忍堅拒。在未蒙師父允許以前,收徒自辦不到。為了君山之事,暫時還不能走,我想先把她所說那妖道除去,找下住處,命她在彼暫候。一俟君山事定,她資質好似不差,只要真心向道,就費點事成全她也值。到時如無機緣,我便把她送回長春仙府交與家姊,也不致沒有著落。」靈姑喜道:「我原是為她拜你為師,與相隨行道兩有礙難,一時想不出什善策,竟忘了令姊仙府可以收容,這真再好沒有。
既是這樣,我們日內便許和妖人對敵,此女年幼,又無法力,隨在一起不特太險,亦是累贅。且待今明日把先來各正派同道蹤跡行藏訪查出來,探明時機早晚,看看除武當七姊妹外,那兩少年是否真箇我們的好友同道,此外有無別人,然後看事辦事。不過我知現在奉命下山行道的,差不多都是我們同一輩的,除峨眉派的幾位女道友,多不能輕易收徒。如若驅除竹山教妖人為時尚早,那就索性一勞永逸,由南姊先送回仙府,安頓好了她再來,省得換交別位道友,也是叫人為難。此女以後如真向道虔誠,行為高尚,將來我們能收弟子時,再行稟告師父正式收徒,也是…樣。」
南綺見靈姑說時,香兒似喜似優情景,料她思念家中父母,故意笑問道:「你不願我送你往我家去么?」香兒垂淚道:「弟子蒙二位仙師深恩成全,求之不得,焉有不願之理?」南綺道:「那你還傷心作什?」香兒含淚跪答道:「弟子實因家父年老家貧,想見上一面,將手邊這點金銀留家度日,再隨恩師去往仙府,聽大師娘教訓傳授。但知恩師除妖事忙,如何再敢煩讀?故此傷心,望乞恩師寬恕。」南綺見香兒天性甚厚,越發喜愛,隨手拉起,安慰道:「你不要憂急。世無不忠不孝的神仙,你不忘親,我只有喜歡,如何怪你?便你不說,我必為你打算的。到了走時,我必為你勻出一些時候,不特送你回家與父母家人相見。如若還有餘暇,就便連老妖巫所埋藏的金珠也一併發掘出來。如只中人之產,全數給你父母養老;真要大多,便看事行事,除分與你父母外,下余充作濟貧之用。不過日內有無這等閑空,尚拿不定。如無餘暇,只可先便道送你回家一次,發掘妖巫窖藏一層,只好留待這裡事完之後再辦了。」香兒聞言,益發感激涕零。
南綺、靈姑俱愛香兒靈慧溫婉,還待往下談說,紀早異已不耐,隨說道:「我們該走了,老說這些閑話有什麼意思?」南綺道:「先前我們打算往岳陽樓一轉,自應早走。
現在先尋妖人,他們設壇作法多在深夜,此時前往,也許不在,走晚一點倒准能遇上。
還有香兒乃妖巫徒弟,此來她手下徒黨必還有人見過,我適想起,如若把香兒帶往岳陽樓上,定不免生出枝節。我們固然不怕,何苦多此無謂糾纏:反正無事,何妨多留一會?
紀師弟如不願在此,好在湘江沿岸山水清華,我們就著搜尋妖人,一路游賞前去也好。」
說罷,便同起身。
那兩民家把四人當作活神仙一般,又知橫霸江湖的妖婦惡人俱被這四位少年神仙除去,照著多少年的耳聞目見,老妖巫的法力何等高強,她那徒子徒孫在江湖上橫行,連各地官府都不敢過問,也被這四位神仙不動聲色,連帶消滅了個屍骨無存,永絕後患。
不禁又是感激,又是敬仰,不知如何款待才好。一聽要走,紛紛近前環跪地上,苦口求說:「鄉下人家無什好食物,現已殺雞摘菜,開壇取酒,請四位神仙吃餐晚飯。我們原給老妖婆師徒準備下好些現成酒食,為表誠心,均未敢用。東西雖不值錢,全都乾淨新鮮,還有早來親戚送的活魚。務求神仙賞臉,容小人們孝敬一回再走。」靈姑一面把他們喚起,一面笑道:「你們不必如此。我也不瞞你們,我四人實是神仙下凡。一則見妖人為惡大多,數限已盡;二則你兩家又是安善良民,不應受他侵害欺侮,故此及早將他除去。雖然幫了你們一點忙,但是我們該當做的,談不到謝字。只要以後各人孝敬父母,全家和美,多做好事,比謝我們還強得多,並且你們也能得福。否則,你們再請我們吃多少東西,也是無用,一樣有罪。真神仙不似妖巫邪教要人供養,你們飲食做得多好,無奈我們俱不吃人間煙火,怎能享受?盛情只可心領。還有,我們尚要在此修道救人,千萬不可向人泄漏蹤跡,萬一路上再遇,不可招呼。如不聽話,惹出事來,卻休怪我們不能幫你們。」眾人果然相信,方始不敢再留,但心中終覺歉然,重又跪在地上,叩了好些頭才罷。靈姑也不再勸阻,道聲:「好自為之,天自保佑你們平安吉慶。」說罷,便和南綺、裘、紀、香兒四人走出。
到了路上,回顧那兩家人還跪在地上,似在叩頭祝告。南綺忍不住笑道:「靈姑素日謙和,今日怎自居神仙起來?」靈姑道:「你不知道,這般鄉民是死心眼,他們已認定我們是神仙,沒法分說。你越說不是神仙,他們越當真,反而麻煩,纏個不已。轉不如自己承認,聽其自然,倒能聽話。並且以後還真能一心行善,勉為好人,這不過讓他們朝天多叩幾十個頭,我們希圖省話早走,只好由他們去了。」南綺笑道:「我雖從小修鍊,生長仙山,塵世上事卻無什見識,遇有人向我求說什事,多不好意思堅拒。靈妹就比我強多了。」靈姑道:「我幼時也是面嫩,只因隨侍家父在江湖上奔走十多年,漸漸才臉老了的。遇上愚人,如不加點權變,真是不通,直非逼人說那違心之言不可。一樣是人,也不知他們怎的那麼糊塗?」
香兒介面道:「師伯說得真對。就拿今天死的老太婆師徒來說,以弟子平日暗中觀察,並無什麼了不得處。雖會妖法,多半有許多做作,事前如不設壇,或是準備好了法物神符,便行不通。要是突然有人暗中行刺,就能致他們死命,只要不被警覺,連老太婆也如此。他們仇家很多,按理可以暗算復仇,可是從未聽說有人這等做過。尤其一般富家商民,不是見即下拜,奉如神明,便是戰戰兢兢任憑剝削,稍為得罪了一個,便是怕得要死。其實內中只老太婆厲害,可是她每夜均要修仙入定,不特和死去一樣,還有許多短處。她那本命神燈和保護元神的法物被人一毀,立即不能回生。那些受害的人,只要用一點心探明底細,真是手到成功,一點不難。偏是不敢,到處求人代他報復,結局仇未報成,連他所請的人都一齊送終。怕死反不能免於死,豈不冤枉?」南綺笑道:
「你說人家膽小無用,你如此痛恨老太婆,又在她的身邊,便較外人容易,為何也不下手呢?」香兒答道:「弟子在山中有時思念父母家人,又受她的磨折,未始不覺難過。
一則多不好,總是師父;二則弟子膽小手軟,平日連別人殺個雞都不忍心看,如何敢生殺人之想?」紀異笑道:「既是這樣,你還非要拜師作甚?我們在外遇見妖魔惡人,決不容他活命,有時還被我們飛劍絞成肉泥,將他形神一齊消滅。適才妖人師徒就是死後連屍骨被消滅無存。你如遇上這類事,不更害怕么?」香兒一時答不上來,只是微笑。
靈姑見她嫣然嬌笑,美麗可人,雖覺動人憐愛,終嫌失之柔和,缺少英氣,不像是本門弟子。心方一動,裘元見南綺、靈姑只顧憐愛香兒,且談且行,笑道:「我們不趁此時四外無人飛往湘江,這等走法,何時才能到呢?」紀異介面道:「先前來時那等忙法,現在人未尋到一個,君山妖人詳情也不知道,反倒慢了起來,是什原故?」南綺道:
「先前也只你兩人性急,我和靈姊何曾急來?這並不是性急的事。這裡已有別位道友在此策劃,我們本是閑中無事,聞風而來,不查明底細以前,不能輕易從事,一涉躁妄,便易債事。先來武當諸道友法力並非尋常,她們與妖人暗中相持,必有深意,否則早已下手,何待今日?我們起初原為訪查雙方虛實,看是何人在此,就便一覽岳陽之勝。剛巧無意之中除去妖人師徒,雖與大局無關,終是破了妖人一處陰謀。並還由此得知,君山諸妖人之外,尚有他們的有力同黨暗中埋伏,準備到時發難,坐收漁人之利。我先想過,湘江附近潛伏的一個行蹤詭秘,武當諸友必還不曾發覺,我們正可跟著這條線索前往搜尋,相機行事。如此一來,不特去了一害,將來不問何方成功,都可減去一層阻力。
萬一先來的人多心,也易解說,免得我們一到,便同別人走一條路,彷彿爭功似的。固然同是除害消災,修積善功,終應有個先來後到,不要為此生出嫌怨才好。
「這類竹山教的妖法,昔年曾聽家父偶然談到,說他們行使陰魔妖法多在子夜。那妖道既防教外仇敵,又防他自己人知曉,日里決不顯露絲毫形跡。我們現既專為尋他,去得早了實是無用,一個不巧,還打草驚蛇,隱形匿跡又所特長。妖婆伏誅,妖道不會無所警覺,本就有了戒心,再去一逼,定必滑脫。我們又是志在生擒,以便拷間詳情,如何可以操之過急呢?妖道見妖婆已死,無人去尋他,必當妖婆死在排教對頭手裡,他那借地行法的陰謀尚未泄漏,再不便是來人不是他的強敵硬對,與君山盜寶之事無關,自然放心,少了戒備。同時因幫手已死,前計難施,必要另生陰謀,祭煉妖法也更加緊。
只要準時前往,多半可以成功。好在沿途水碧山青,我們一路走去正好,忙他作什?」
裘元道:「話雖如此,現在天時尚早,與其這樣,還不如徑往岳陽樓,先了登臨之願,就便帶了香兒在彼飲食,挨到夜裡,徑直飛往,不更好么?」南綺道:「你所說井非不可。一則怕有妖邪餘黨認得香兒,生出枝節;二則我們還沒去過,香兒只記得方向地形,不知地名,不早尋到那附近去,夜來尋找便易失誤。還有香兒也是一個好餌,此時此地妖人自不會來,等走到那附近地方,我也許藉此誘他一誘。能使中計更好,如其不遇,夜來再往,直撲他行使妖法的巢穴。岳陽樓無非常人看水看山之地,因是自來相傳勝地,既然來此,順便一游而已。現在左近諸山臨觀,且比它強得多。我們盡有去處,何必非此不可?倒是少時要尋一集鎮,給紀師弟、香兒買些東西吃是真的。」紀異道:
「這個倒不必在意,裘老伯母給我做的乾糧肉巴等還很多呢。」南綺道:「你現在辟穀功夫還淺,便元弟也比你強不許多,又愛吃好的。我和靈姊雖是有無均可,也並非長此隔絕煙火,偶思異味,便動食指。連日在家吃好的慣了不覺得,出來日久,便不免有時要想起,卻沒地方找那好的食品。好在我們帶著不會變味,現又加上一個香兒,武當諸姊妹不知能否在一起,先不吃它,以備日後萬一之用,暫時還是買來吃的好。」眾人俱都稱善,仍是步行往湘江進發。
因當地是魚米之鄉,人煙不斷,到處田野村落,荒僻之處絕少。一行五人又多長得英姿美秀,絕世丰神,紀異相貌偏又那麼清奇怪象,常人眼裡自然難得見到,遇上由不得多看幾眼,有的還在指點驚奇。靈姑、南綺漸覺不耐。裘元看出二女心意,又左近湖邊泊有不少小船,笑道:「我們反正走得慢,地理又生,香兒前隨妖婆本是坐船,莫如我們也雇條船坐了去,比較也好些。」香兒介面道:「弟子原有這意思,諸位仙師沒說,不敢開口。這麼長的路我沒去過,如是坐船,弟子前日所坐的船是王寡婦家的,泊處是在離南津港約五十里一個近山的斷崖底下,那裡亂草甚多,境極荒涼。那山離江還有不少路,入山到妖道洞中,相去約有二十多里。洞在亂山危崖後面,無路可通,石多上少,附近也無人家集鎮,弟子認得甚真。南津港是大水碼頭,船上人一定知道,只要坐船到那裡上崖,吃完晚飯,趁著新月尋去,必能尋到無疑。」靈姑首先稱善,眾人也都高興。
這些事自以靈姑最為內行,知道一行未攜行囊,幾個異言異行的少年男女乘夜放舟,易啟人猜疑。先到猢邊尋一老船夫,上來便用江湖上隱語告以一行俱是武家,意欲月夜遊江,順便到南津港看個隱居納福的老武師,後日原船回來,許了厚值,幾句話便把船雇好。等船開來,上去落座,又由裘元取出十兩銀子,命船家代辦食物酒水,就著湖邊漁船上的魚蝦以及河鮮之類買了些來,暗告眾人:「晚來就在船中進食,無須另覓集鎮。」開船之後,船夫來說:「今日天色已晚,又是逆風,夜裡決趕不到南津港。」靈姑笑道:「我們原為月夜行船看點野意,隨遇而安,你只照前搖去,並不限定趕到那裡。
也許遇上好風,能在半夜趕到,豈不更好么?」船家是個老江湖,見眾人年紀雖輕,卻不是尋常客人,手頭大方,人又和氣,十分喜歡。退了出去,一面命隨船婦女準備酒食,一面加緊往前搖去。
眾人見暮色蒼茫,煙波浩蕩,一輪紅日遠浮天際,回光倒映在湖波上面,幻出萬頃金鱗。涼月已上,清輝未吐,直似碧空中懸著大半個玉盤。青-杳靄中現出幾點疏星,月白天青,與天際綺霞、浮波紅日遙遙相對。風帆鼓鼓,此去彼來。櫓聲-乃,間以漁歌。側顧君山,林木蓊翳,煙靄蒼然,暮色已甚濃厚。
裘元笑道:「你們看是如何?在岸上雖也是一樣看水,但我們坐在船上,便覺天地空曠,波瀾壯闊,別具一種開闢清麗的境界,使人心神十分爽快,比起地上走不強得多麼?」南綺笑道:「這還用說?一是在塵土中步行,水只看到一面,此外多是人家田園丘壟,到處都是田家用的破舊物事,雜沓堆積。一是四面都是清波浩瀚,眼界先就空曠乾淨,已顯有清濁之分。況又是同門友好環坐言笑,烹茗清談,煮酒對酌,起居飲食無不自如,當然要比陸地強得多,這能說一樣是看水么?」裘元笑道:「那麼我們人總該是一樣吧?怎麼別人說話你便稱讚,我一說你便要挑剔呢?」靈姑聞言,直忍不住好笑。
南綺微怒道:「你說話本來稚氣欠通,如何怨我挑剔?剛才你說要坐船,我何嘗說什麼話來?說得通時,不也依你么?」裘元恐南綺又鬧小孩脾氣,便道:「我不過隨口一說,你也認真。倒是這船走得慢,何時才到南津港呢?」南綺撲哧一聲笑道:「說你欠通,你還不服,這是難得住我們的事嗎?這時天還未黑,想要早到不是極容易么?這也值得挂念。」
靈姑笑道:「裘師弟這是把話說錯,沒話找話,想掩飾過去呢。不過連日月色甚明,湖上夜行船甚多,突然加快,容易啟人疑心。俗眼雖不足慮,恐將君山那伙妖人警覺。
還是這時把船加快起來,使人不覺出來最好。此事南姊頗是當行,就請下手如何?」南綺笑道:「我是想這一片湖面夜景甚好,逆風行舟,稍微細心的人便能警覺。不如先暢湖中之游,稍微留連些時候,等到月上中天,清光流照,我們吃完夜飯,船也入了湖心,再擇一僻處暗中起始,行法催舟不遲。這船家反正是瞞不住,我們到時索性不加掩飾,只囑他不許向人泄漏,反少好些猜疑,免致傳揚。靈姊以為如何?」靈姑道:「我只想到一面,還是南姊心思細密穩妥,就這樣辦吧。」
一會,船家開上酒飯,明月已上中天,清輝四徹。風也較前平和,清風徐來,湖波粼粼,彌望空明。眾人臨流對酌,益發有興。那船是只二三號遊船,船家男女老少共只五人,還有兩個是小孩,這一開飯,益發慢了起來。眾人中紀異最是性急,向裘元說道:
「其實這一點水程,要由我來搖,簡直無須行法催舟也能早到,無如船家年紀老了,搖船費力。等吃完酒食,我代他們搖櫓,你看比他們要快多少。」話說到末句,船家正端菜走進,聞言笑道:「按理說,南津港相隔開船地方只有十餘里,本來就這樣慢走,不到半夜也可趕到。但是諸位尊客說那地方乃南津港的最前頭,地名叫小江場,路途差著多一半呢。真要是有急事,等吃完飯,叫我女兒掌舵,我屋頭人也幫著搖櫓。她雖是個女的,還有點蠻力氣,有三人下手多出點力,今晚也准到了,怎能勞頓相公你家呢?」
靈姑介面道:「我們沒什事,只我這位兄弟性子急些。莫聽他的,仍照你們搖法好了。
我們看湖上夜景呢。」船家便放下菜籃,笑應走出。
南綺忽見一條打魚小船,上坐三人,各人拿著兩片槳,由船側駛過,三人六槳一齊划動,其疾如飛,眨眼對錯過去。偏頭出外一看,已被駛出一兩箭之遙,轉瞬之間剩了一點極小黑影,沒入水雲深處。那去路正對自己來路,驟然遇見,舟中人的面貌衣著全未看清。月光照處,只當頭一個倒坐划槳的似個成年人,中坐和艄后連划帶掌舵的兩人,彷彿似十四五歲漁家幼童。沿途曾見過不少來去的遊船和這類小漁舟,還有用寥寥十來根細木和竹於紮成的小竹排子,上面只有兩人。順流而駛的,快的盡有,似此快法卻是初見。這時裘元面向船家,又和紀異問答,呂、紀兩人一個背向窗外,一個也在和人說話,全未看見,香兒緊傍南綺,年幼矜持,雖然瞧見一眼,不以為奇,也未開口。南綺雖覺那小漁船快得出奇,心中微動,只側身探頭往後面略看了看,也沒和靈姑提說。跟著呂、裘、紀三人又一說笑,便岔了過去。
等酒飯吃完,船家討好,收拾完了器具,泡上好茶,便照前言辦理,連夥計帶隨船妻女老小一齊下手,又住了迎頭風,船果然快了起來。紀異笑說:「還差。」裘元笑道:
「你想照你在湖心洲用鐵槳行舟的氣力么?那如何行?你一上去,一定是加倍快,只是走不多時,休說那櫓禁不起你的神力,非搖斷了不可,只怕連船都要散了呢。」靈姑邊笑邊說道:「師弟小聲些說,船上忌諱多呢。」紀異道:「有我們在船上,他這條船多大風波也不要緊,有什忌諱?」靈姑道:「話雖如此,他們俗人哪知就裡?你沒看見一條魚都切成兩片端上來么?那就是防客人吃完這面,再吃那面,忌諱那個『翻』字呢。
任恁少時給他多少犒賞,也抵不了一句忌諱。這船家人似善良忠厚,我們坐他船也是有緣,他很實心恭敬,豈可為句把不相干的話使人不快?這是他們忙著搖櫓,嘴裡又在吆喝歌唱,沒有聽到;否則縱以我們不是常客,不敢進來質問說閑話,也必有些積習相沿的舉動。至少十天半月以內,他們還擔著心,弄巧還要許願求神,保求平安。我們信口開河,卻累他們虛耗錢財,擔上心事,哪是何苦?」南綺笑道:「畢竟靈姊江湖上事經歷得多,要是我們這三個人,幸虧會飛劍、法術,平日極少用到舟車,如在江湖上走動,真不免到處受人搶白忌恨,寸步難行呢。」
紀異道:「那也不見得。反正有理可講,有什忌諱,全由我來應付,他也無話說了。」裘元道:「本來人國問禁,入境問俗,一處有一處的風俗習慣。我們自己魯莽,怎能怪人?我想初出門在外的人,也無甚大難處,只是少開口,人和氣些,加上一點小心,那也就行得通了。無論什事,有多少不由口舌而起。」靈姑笑道:「想不到裘師弟富貴人家公子,竟分說出這等練達之言。再要是少伸手管閑事的話,便常在外跑的人,也不過如此。」紀異道:「你聽裘哥哥呢,他是南姊姊發了話,照例順著說。我們下山行道,專管的便是別人的事,如若不管閑事,還行什道?積什外功?各自回山等做仙人好了。」眾人聞言,方在好笑,船家入報:「船已進了南津港。照此天氣風色,半夜裡准可到達港頭鎮小江場。」說完退出。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