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客館晤同門 始識原是高士隱 深情援玉手 最難消受美人恩
那谷口偏在東南,谷中人既並不止兩個,本是由北而甫向前飛馳。元-髮腳下山恰在谷口西偏,腳程又快,雙方都被山崖擋住目光,眼前各不相見,恰巧同時到達谷口。元-不知來人乃是三個凶星,還在妄想:「凶僧既是黑女對頭,心上人定必同仇敵愾。黑孩兒追了幾夜也未追上,昨晚曾見凶僧本領雖高,如照連日所悟拳法解數,必能應付。如乘其連夜賓士、疲乏之際,將他打倒擒住,豈不兩頭見好?」惟恐錯過,便加急趕去。
事也真巧,那谷口一帶危崖交覆,日光不到,晨霧未消,本就看不真切,元-只顧討好心上人與黑孩兒,求得之心大切,毫未思索。一到谷口,見凶僧尚未逃出,心中一喜,往裡便縱。一眼瞥見對面霧影迷茫中,飛也似跑來一個光頭,心中預有成見,以為山野之中怎會有人連夜急馳到明?越認定來人是那凶僧法空無疑,因是平日溫文,上來並未動手。只把路一攔,喝道:「來人慢走!聽我一言。」語聲才住,來人已由霧中衝出,一見有人阻路,看出身法手勢來歷,心中微微一動,忙即止步,朝元-上下打量了一眼,獰笑一聲,問道:「無知鼠輩,攔住三太爺的去路,想作死么?」說時,後面兩人也自趕到。
元-一見來人是個穿黃布衫的禿子,並非法空,後面兩人,一個黑衣壯漢,一個中年道士,知道把人認錯,方幸不曾冒失動手,對方已惡語相加,氣勢洶洶,心中有氣,便答道:「我不過由遠處望見你們在山谷中飛跑,這位穿著一身黑衣,極像我那朋友,故此趕來攔路詢問,不料認錯了人。你們仍走你的,並不妨事,為何出口傷人?」禿子獰笑道:「你倒說得好輕鬆的話兒。狗眼無珠,也不打聽打聽,七煞真人褚法章、黑煞神伍玉-與我鐵手喪門、地煞星史通,太原三煞,自來有人敢對他哼哈一聲么?」元-見對方神態兇橫,逼人太甚,又聽這等外號口氣,料不是什善良之輩,爭鬥定必不免,正照師傳,把氣沉穩,強壓心頭怒火,等對方話完相機應付,黑衣壯漢忽然搶前,朝史通使個眼色,介面問道:「朋友,你說我身穿黑衣,像你朋友,他叫什麼名字?」
元-雖未在江湖上走動,人卻聰明,見那黑衣人年約三四十歲,身量不高,一張白臉通沒一絲血色,生得鷹鼻鷂眼,目蘊凶光,一臉詭詐神氣,料是所謂三煞中的伍玉。心中本沒有勇氣,脫口笑道:「聽你們口音是外路人,我那朋友你也不會相識,問他作什?」史通剛把凶睛一瞪,吃伍玉-把手一擺,不令開口,詭笑問道:「你能無故攔阻我們,難道問你一句話也不願意?你那朋友身穿黑衣,可就是常在江、浙一帶走動,名叫黑孩兒的么?我們也正找他呢。」
元-見對方三人,除那名叫褚法章的道人站在旁邊一言未發外,伍、史二人詞色俱都不善,立答:「黑孩兒正是我的好友,你欲如何?」伍玉-陰惻惻冷笑道:「那就是了。這小賊無故欺人,我正到處尋他,你既相識,再好沒有。我們也不難為你,只要你作個嚮導,尋到小賊便沒你事,你看如何?」元-把臉一沉,怒答道:「黑兄方才還在追一禿賊,想必尚在前面。他家就住在玉虛宮左近。你有本領,只管尋他,為何背後罵人?」話未說完,史通已插口罵道:「無知鼠輩!太爺們與你無仇無怨,本心是尋黑孩兒與杜良兩個小狗,不願拿你開刀,好意教你領路,還敢不服么?」
那太原三煞,只有史通本領比較最次,明已看出對方身法來歷,不知元-守著師誡,遇敵不先動手,見他任憑辱罵,並無對敵之意,誤疑對方雖是天門一派,功力不深,再不便是懾於三煞威名,不敢出手,未免心存輕視,未句話說完,迎面就是一掌。元-早在暗中蓄勢準備,又以初次和人動手,臨事格外慎重,竟把全身內家勁力一齊運到手臂之上。一見打到,左手往上一架,順勢便把對方手腕擄住,右手擋開敵人左掌,就勢往前一上步,當胸一掌按去,同時左手一松。
史通初意所練鐵沙掌擊石如粉,一見敵人用手來架,心還在想這一下還不把敵人手膀斫斷!正要側掌下剁使對方受些痛苦,不料敵人得有內家真傳,那一擋竟是虛實兼用,手法更是快極,史通又是驕敵心粗,越發吃虧,兩下剛一接觸,覺出敵人手掌忽然改上為下,將勁卸去一半,猛想起此是天門派最有名的卸字訣,心方一驚,打算回手變招,右腕已被人擄住,當時膀臂酸麻,知遇能手,一面施展多年苦練的橫勁,猛用全力往回一掙,一面左手橫掌便斫。就在這霎眼的工夫,猛又覺出敵人的手緊了一緊,右手腕便和上了一道鐵箍一樣,不特手未掙脫,身子反被敵人帶向前去,同時左掌也被人隔開,當胸一掌打來。剛暗道「不好」,一股絕大勁力已隨敵人掌風壓到胸前,直似中了一下鐵鎚,兩太陽直冒金星,耳鳴眼花,逆血上涌,口裡一發甜,一口鮮血沒有吐出,敵人再把手一松,立時仰面跌倒,暈死過去。
伍玉-雖然立得最近,因太原三煞成名多年,武功一個勝過一個,與人動手,照例單打獨鬥。伍玉棍第二個到,雖知敵人既是黑孩兒朋友,必是會家,仍就輕敵自負,以為史通本領雖然較差,這樣一個尋常敵人決非對手,做夢也沒有想到敵人這等厲害。等到史通手腕被人擄住,仍想史通練就鐵掌鋼拳和一身硬功,只消奮力運氣一掙,敵人虎口必被震破,弄巧連手指也被折斷。為防弱了自己名望,始終未想上前。正盼史通敗中取勝,念頭才動,人已打倒,又看出敵人這一掌力大異常,史通必受內傷,心脈也許震斷,不由怒火上撞,厲聲大喝:「小賊招打!」剛一揚手,元-早知事難善罷,又見敵人被打倒了一個,心膽一壯,精神大振,以為容易打發。瞥見敵人打到,正要招架還攻,耳聽有人怒喝:「二弟速退!待我殺此小狗!」聲到人到,猛覺疾風撲面,眼前人影連晃,伍玉-已閃身縱向一旁。面前立著三煞中的褚法章,戟指喝問道:「無知小狗,你是天門三老賊的門下么?你師父哪個老狗?通名受死。」
元-雖拜柴寒松為師,共只數日之聚,武功全仗心性靈悟,用功勤奮,按照師傳體會化解而來。所學雖是內家最上乘的武功,平日僻處鄉邑,無什見聞經歷,不特不知師門淵源底細,天門三老更是聞所未聞。初次與人相打,對方喝問未動,也自停手答道:「我師父已有多年未見,你說什麼天門三老,我俱不知。有本領只管動手,罵人狂吠有何用處?」褚法章冷笑道:「你當真不是天門三老狗的門下么?你師父是誰為何不敢說出?」元-方要答話,猛想起師父曾說不令對人說出師長名姓,為何受激吐口?隨介面道:「你這道人有多奇怪!不必問我師父名姓,問也不說,但我師父絕不是你所說的天門三老。我雖將你同黨打傷,乃是你們無理,先罵后打,致我被迫失手傷人。我師父知道,許還怪我。你們不服氣只管過來,反正我不先動手。再要嚕嗦,我還有事,只好失陪了。」
褚法章聞言,好似將信將疑,兩道濃眉微微一皺,冷笑道:「我太原三煞,量你也不知厲害。我三弟一時疏忽中了你的毒手。我不過見你手法是老狗一派,意欲問明之後再取你的狗命,想走豈非做夢?你走到在死城中去吧!」說時,元-瞥見史通經伍玉-周身一陣按摩,已然怒吼一聲,噴出滿口鮮血,回醒過來。本要縱起,被伍玉-攔住,正在低聲說話,料知仇恨已成,照方才敵人來勢,必更厲害,正在一面觀察形勢,一面運用真力,暗中戒備。
果然褚法章見他始終不先出手,神態從容,行家眼裡,早看出敵人表面安閑,實則和釘在地上一般,知他內家勁功已到上乘境界。史、伍二人雖然粗心,自己如何先前也未看出?最奇是敵人明是以靜制動的天門家數,偏說不是三老門下,神情又不像假,萬一是那隱跡多年的老對頭新收弟於,卻甚討厭。再則此人年紀不大,竟有這好武功,外表還看不出,幸有自己同行,否則連伍玉-也未必不吃他虧。本想殺死報仇,但恐由此引出那老對頭,還是將人擒到,拷問明了來歷再行處死不晚。主意打定,話也說完,隨向元-一掌打去。
元-總算先見賊道來勢料非易與,未存輕視,一面還手,暗中留意察看。果然賊道本領高強,與頭一個敵人大不相同,身手更是輕靈,一路躥高跳矮,縱前躍后,一雙手掌上下翻飛,打得掌風呼呼亂響。雖仗師傳六字心法全力應付。也只勉強打個平手,旁邊還有一個敵人,不知深淺,萬一夾攻,決非其敵,心中驚急,微一疏神,手法便亂,幾難應付;最厲害是有時用內家勁功打到敵人身上,不特敵人不曾受傷,有一兩次竟覺出有反震之力,如非深明內家妙用,換了常人,就這一下,先受反傷,知道不妙,忽然急中生智,暗忖:「敵人為尋黑孩兒而來,必是趙奎、法空等一黨,只要支持下去,被人發現,黑孩兒和杜良、黑女等人得信定必來援。師父行時曾說,照所傳口訣練過三數年,打入雖還不能,挨打想必能受。這半年來,內功勁氣已能隨心運用,周行全身,無論運向何處,休說刀斫斧劈,多厲害的手法打上,也不至於受傷。賊道如此厲害,莫如暗運真氣護住全身,不令受傷,挨到援兵趕來再說。」念頭一轉,立把真氣凝鍊起來,除架隔之際偶一運用外,輕不向外發動,以冀不求有功先求無過。
又打了一陣,賊道本意生擒敵人拷問,上來未施毒手,后見敵人始終不懈,只偶然手法微亂,兩個照面重又復原,依然無隙可乘,才知事非容易。不耐久戰,方想施展殺著,敵人也換了打法,成了只守不攻之勢,有時打在敵人身上,不是所中之處皮肉內凹,將勁卸去,便是其軟如綿,再不便似打在一塊堅鋼之上,甚或暗具彈力,反震回來。看此人功力雖不如自己,但是另有巧妙,分明與老對頭同一路數,深悔方才錯過機會。又聽伍玉-在旁喝罵,說:「三弟已中毒手,此仇非報不可!」連催自己下手。想起三煞威名,無端遇此無名鼠輩,上來先吃人打傷了一個,命都未必能保,自己又打了這半日不能取勝,把七步追魂的威名也被斷送,不由怒從心起,頓犯凶性,暗忖:「事已至此,管什老對頭!且將小狗打死,先報了仇再說。」於是變了初計,把平日練就的七煞手,以全力施展出來。
元-也是該當有此一難,賊道七煞手雖極厲害,但是元-得有高人傳授,如論對敵取勝,雖比黑孩兒差得多,如論防身本領,只照方才心計,敵人決難攻進,就說吃了沒有經驗的虧,至不濟也能再挨上半個多時辰,這時救兵已將到來,本可轉敗為勝。偏因一時心慌情急,見打了半日無人發現,既恐地勢偏僻不易被人發現,又聽敵黨厲聲喝罵連催報仇,聽出賊道另有殺手未用,不免情虛,惟恐敵黨報仇心切,上前夾攻,妄想把敵人引向谷口左側空地之上,以便黑孩兒容易發現,這一來可上了大當。
賊道正要施展殺手,忽見敵人且戰且退,往左側空地上移去,心中一動,頓生毒計,故意賣個破綻,假作斗久力乏,手法稍微散慢。元-本就急於移往明處,一見對方口中微微帶喘,手法也不似先前猛急,因為賊黨還有一個生力軍,沒敢就勢還攻,卻想乘機往側縱去,一時疏忽,也不想想敵人身法那等輕快,怎能容他隨意縱逃?剛乘賊道被自己一掌擋出四五尺遠近,倏地一個「怪蟒翻身」,將身旋轉過來,化成一個「黃鵠沖霄」的勢子,便往側面空地上飛縱過去,身剛落地,忽聽身後疾風帶著一股極大的壓力朝後心撲到,元-知道不妙,想要閃身迎御,已自無及。
原來惡道斷定元-必逃,此舉正合心意,早施展輕功絕技「蜻蜓掠影」、「燕子三抄水」跟蹤飛趕過去,相隔不遠便把全身之力運向右掌,照準敵人背上打去。元-總算應變機智,覺出情勢已迫,難於躲避,索性把全身真力運向後心,挨他一下。這等雙方各以內家真力真氣硬碰硬的方法最是危險,棋高一著便分輸贏,何況賊道練就殺手,本來功力便高得多,元-自吃不住。隨著賊道鐵掌到處,一聲斷喝,後背心上好似中了千百斤重的鐵鎚,當時心脈一震,兩眼發黑,竄出老遠,跌倒地上。方想我命休矣,同時似乎聞得兩三人喝罵之聲,也未聽清,因這一下受傷大重,就此暈死過去。昏迷中,好似身子被人抬起飛跑,知落敵手,幾次想要掙脫,無如適才挨打時用力太過,真氣逆行,將穴閉住,不能出聲言動,心中明白,一著急,重又暈死過去。隔了一會,回醒過來,覺著周身奇痛,有人在身上撫按揉搓,手熱如火,所到之處甚是舒服,彷彿淤血滯氣吃他一揉便自化開,耳聽有一女子低聲向人說道:「四妹快來幫一幫忙!這人先前閉住的氣血已快被我化開,莫要被他醒來看見,我又停手不得。還是請你朝黑甜穴上按上一下,使他入睡,治好之後再說吧。」
元-一聽,正是心目中所盼望的姓秦少女口音,不由喜出望外,當時心花怒放,把周身痛苦全都忘了乾淨。知道人被二女救來,想不到日夜相思,欲見一面而不可得的人,竟在九死一生之餘,會承她救回家來親手救治,玉手按摩不避嫌疑,似此美人情重,救命恩深,如何消受補報?既疑人在夢中,又恐被她按了睡穴,不能領略心上人的深情蜜意,哪裡還敢睜眼?便閉起一雙眼睛,把鼻息暗中調勻,再運用內家龜息之法,屏息聲氣,仍裝昏睡,一面傾耳潛心,查聽她們說什麼話。
隨聽另一女子答道:「我素不喜野男子,二姊不說醫家有割股之心么?既做好人,就做到底。你平日自命女中丈夫,又向黑師兄包攬下來,何苦在此快醒時候給他添吃小苦?二姊美如天仙,所以有時要避嫌疑,要像我生得這麼丑怪,只肯救他,我才不怕他看呢。」少女一面不住按摩,一面嬌嗔道:「四妹,你還要胡說些什麼?我如稍存世俗兒女之見,也不管他了。不過此人有點獃氣,醒來見我定要稱謝,好些俗套我見不慣。好在氣血已然化開,打算使他入睡,治癒之後再令回醒,他有什麼苦吃呢?」黑女答道:「以我之見,這心裡頭的苦,恐比挨那七煞掌還要難受,不然早該醒了。人家受了這樣重傷,剛脫危境,何必再教他著急呢?」
元-早聽出那是黑女口音,知道此女最難說話,聽口氣,分明自己裝睡已被識破,暗忖:「少女天仙化人,承她救命深恩,殺身難報,如何只圖享受溫馨,故意裝睡?雖然心中只是敬愛感激,並無邪念,於理總是不合,再被叫破,何以自容?」正要睜眼開口稱謝,少女已是有氣,嗔道:「四妹今日為何語無倫次?再如亂說,我告知黑哥哥,要你好看!」黑女笑道:「好姊姊不要生氣。怪我不好。我也懶得與生人周旋,少時再見吧。」少女忙喊:「四妹莫走!」底下便無應聲。
元-本想睜眼,黑女已去,以為室中無人,早不醒晚不醒,如在此時醒轉,又恐少女多心。隔了一會,覺著周身氣脈全通,對方這等功候,又在親手按摩,斷無不知之理,再不回醒,恐又引起誤會,正自進退兩難,忽聽另一少女喚道:「小姐,太夫人說人救醒之後不可移動,仍令睡在小姐書房以內,以便就近照應,至少要經過一百天才能復原,什事都要看在工大爺的面上,並請小姐抽空到上房去,太夫人還有話說呢。」
少女方答:「曉得,不要多口,我就會進去見太夫人的。」說罷,朝元-兩脅又揉了兩下,隨說:「小燕,你在此守候,可對他說,這樣不動最好,否則,他挨那七煞掌時,雖然仗著內功精純,將真氣護住后心,未被敵人震斷心脈,死裡逃生。但是狗道掌法厲害,這一下用足全力,真氣竟被擊散,竄入旁穴,以致氣血逆滯,連臟腑也吃了虧。至少三日才能下床,百日之內仍不能隨意行動,妄用氣力。最好照他師傳調息,使真氣歸一,徐徐流轉,就見我來,也不可起坐言動。我與他雖然素昧平生,但我與他好友黑孩兒情勝骨肉,患難深交,又是同門之誼,既然托我醫治,義不容辭。我非世俗女子,相見無須客套。我到裡面向大夫人稟告幾句,少時就來。」說罷便自走去。
元-本想不起醒后如何向人說話,覺著稍停睜眼才可掩飾。哪知先前一心貫注在少女身上,未怎覺意,少女一走,方要睜眼,朝那守候的侍女小燕設詞探詢,頭微一動,猛覺周身骨頭和散了一樣,先前奇痛麻脹雖然去了十之八九,後背心一帶仍是麻木不仁,頸肩背等處酸痛非常,不能轉動,不禁「唉」了一聲。那小燕也是一個伶俐美秀的少女,見他醒轉,開口便說:「徐相公不可轉動,話也不要多說,小姐回來自有安排。」元-早聽出少女行時之言實是對他而發,本身也實氣弱,輕聲低語道:「多謝秦小姐救命之恩,我人已早醒,因知受傷太重,想起師父分手時所教,不敢妄動。承蒙小姐不避男女之嫌深恩救治,永世難忘。」還要往下說時,小燕忽然驚喜,悄聲說道:「徐少爺,你二師兄來了。」
元-所居乃是女主人的書房,就著山水,因勢利建,巧思獨運,大具匠心,四外花木扶疏,頗有園林之勝,室中窗明几淨,陳設精雅。因為主人是個文武全才的奇女子,有時添香夜讀,偶然也在室中下榻。這次因元-受傷甚重,見是先在酒肆相遇,後來又在黑女所居對面草坪松林內偷看自己比劍的文士,知是端人,對他先有好感。再受黑孩兒重託,匆匆未暇尋思,便直領到自己常時撫琴讀書玩月練劍的書房以內。等扶向榻上卧倒,才想起此房雖非自己卧室,因當地屋宇爽朗,水木明瑟,乃日常宴坐讀書之地,有時還睡在裡面,怎留生人在此養病?本想移往別室,又想這人傷重,並且全家只得母女二人和一慧婢小燕,房舍雖有幾處,無如隱居不久,閨伴不多,無甚往還,別的亭謝專供游賞之用,均未設有卧具,倉促之間備辦不及,人救醒后更是不能移動。繼想平時自命女中丈夫,同門來往向無拘束,每每並肩出遊拯救孤窮,男女同行遠出千百里以外,都是落落大方若無其事,平日相處也是言笑無忌,從未想到避什嫌疑,怎今日會有這種念頭?自覺好笑,便把前念中止,不再移動。
此時房中軒窗洞啟,元-卧在榻上,窗外景物全可看見,聽小燕說有客來,還是同門師兄,暗忖:「以前拜師,共只五日,師父便即遠行,同門師兄一個未見,連名姓也不知道,受傷遇救,主人尚未交談,小燕怎會得知?」心料必是黑孩幾無疑。哪知目光到處,來人已由窗前走過,並不是黑孩兒,乃是師父走後留守江亭火龍廟那個左腿殘廢的聾子胡強,同時聞得鐵杖點地丁丁之聲,由近而遠往後院響去,聲並不大,卻甚迅急。一會聽出老遠方始停止,心拿不定是否此人,低聲笑問道:「你說我那師兄來了么?」小燕驚道:「剛才走過的,不就是老道長二弟子鐵行腳谷二先生么?你怎未看見?連那鐵腳行路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么?」
元-聞言,才知廟中殘廢竟是異人,並還是本門師兄,胡強乃他假名,且喜以前常送銀米周濟,不曾失禮。照此看來,女主人與本門師徒必有極深的淵源,越發欣喜。先不好意思實說,繼一想此女靈慧非常,有其主必有其仆,雙方交誼這深,還是直言相告的好,又見小燕睜著一雙秀目望著自己,好似奇怪,便把拜師經過告知。
小燕笑道:「相公來時,我聽王大爺說你是老道長的得意門人,心還在想,香谷先生就在江亭火龍廟住,常時往來仙都、縉雲之間,近年他奉命留守,從不輕易走動。他那傷葯靈效無比,醫治內傷更是聖手,只心脈未斷,臟腑不曾震破,全可起死回生,轉危為安,如何不將相公抬往江亭,卻送到這裡來轉請小姐救治?原來同門兄弟還不認識,這就莫怪了。我聽四小姐說你已將老道長的七字心法悟出,是真的么?」元-答道:「師父傳時並未明言,這幾年來每日用功,雖覺有點意思,似此閉門造車,一知半解,不知對否。你間此言,又與秦小姐姊妹常在一起,武功想必是好的了?」小燕略微尋思,笑答道:「我雖然學了幾天,但是年幼力弱,無什進境。相公不應多說話,小姐走來,見我絮聒,難免見怪。仍請閉目靜養,等傷養好了再說。我想請教的話頗多,日子也長著呢。經此一來便成一家人,和王大爺、杜相公一樣,常來常往了。」
元-聽到未兩句,覺著以後常作入幕之賓,不禁心中一動,想開口探詢女主人的來歷和底細,忽見小燕搖目示意,不令說話,隨聽黑女由外走來,進門問道:「小燕,此人不令言動,你與他說些什麼?」小燕道:「徐相公他說早已醒轉,因記者道長行時之言,不敢開口,心又感激小姐救命之恩,托我道謝。不料香谷先生見老夫人,他竟會不認識,這樣說了兩句。」黑女笑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得了人家什麼好處,這樣幫他?等我見過香穀子再來問你。」說罷轉身要走。小燕追出去,悄聲央告道:「好小姐好師父,我說的話一句不假。徐相公實是好人,小姐走後他才睜眼,大約先是不好意思,又怕說話傷氣,所以並沒有先開口,倒不是小姐先前所料的那一種人。」
元-因黑女乃主人密友,適才遇救,也必出力,意欲道謝,敷衍幾句,不料黑女只在門口和小燕說了幾句,轉身便走,並未朝自己看一眼。聽到這裡,底下語聲便遠,聽不真切。一會小燕便自迴轉,見他眼望床頂,似想心思,悄聲笑道:「徐相公,你想什麼?日子長著呢,好了起來再說不是一樣么?」元-聽出黑女似因先前假睡未醒生了疑心,正在辨別二女言中之意,及聽小燕這等說法,好似語出有因,心又一動,知她對己感想甚好,頗承維護,便笑答道:「多謝小妹關照,感激不盡。王大爺和我二師兄,早晚可能一見么?」小燕答道:「這些人都是天天見面,不必忙此一時。相公不要如此稱呼,小姐還好,老夫人知道,我就受責了。我也不要人感激,只請將老道長所傳內家氣功傳授與我,使我練到虛實兼用,以輕敵重,不再吃那力弱的虧,就好了。」
元-聞言嚇了一跳,暗忖:「師門心法,不奉師命怎敢對人泄露?」但見小燕靈慧嬌小,情意殷殷動人憐愛,自身是客,又當用人之際,不忍明言拒絕。又不慣說假話,只得婉言相告道:「蒙你主僕深恩厚待,無事不可應命。無如拜師之時奉有嚴命,師門心法不敢外傳,便是小姐救命深恩,但可報德,百死不辭,如問此事,也不敢徇情泄露。但如等我師父回來,哪怕多麼艱難,也必至誠求告,得了允許再行奉告如何?」小燕聞言喜笑道:「相公果是至誠君子,憑白累你又說了好些話,再莫開口勞神。我與你取點東西吃了,各自靜養。你昨晚未睡,剛脫危境,吃完睡上半日才好。反正小姐暫時不會出來,要見面也在晚上了。」元-因聽秦女自說去去就來,正在暗中凝盼,聞言好生失望,又不便問。略一沉吟,小燕已轉身走去,隔了一會進來,將手中托盤放下說道:「小姐說上房有客,還要出門一行,大約明朝方可迴轉。這是鮮魚湯熬的粥,內有谷二先生傷葯,也許不甚好吃,權當醫病,吃完請自睡著休養吧。」元-應諾,小燕隨用羹匙將粥喂與元-吃了。
元-本就飢疲,覺著粥味鮮美,只帶有一點葯香,一口氣吃完,知道秦女明早才回,沒了指望,吃完神倦欲眠,便自睡去。因為賓士了將近兩天一夜,又當重傷新愈,痛停神倦之後,這一睡竟經過不少時候,等到將醒已是半夜。睜眼一看,室中光影昏茫,殘燈無焰,房門已然閉上,先不知時間多晚,嗣見前窗射進來的月影,才知時人深夜。看神氣心上人也許來過,因見自己未醒,故此走去。后又想到黑女言動可疑,主人本說去去就來,自從黑女到后,小燕和她說了幾句,便改作夜晚再來,由此入睡,便不見人。真要來過,室中定有響聲,何況黑孩兒和二師兄也來此探看,自己近日內功精進,無論室中有什聲息,當時警覺,斷無室中來了三四人還聽不出來的道理。分明主人起初意思甚好,因先前裝睡,被黑女看破,向她進讒,或是說了什話,因而變了初衷,恐怕以後見面都難;對方雖是俠女,到底閨閣中人,稍被輕視,恐怕見面都難。
想到這裡,又急又悔,當時便急出一身冷汗,想要下床。小燕不在,又無法找人詢問,想到玉人治病時溫語按摩,香澤微聞之境和小燕所說日後可以常共往還的話,便覺玉人情重,刻骨難忘,心旌搖搖,喜不自勝。再一想到黑女中傷,好事多磨,似此天仙化人,金閨俠女,我何人斯,而冀非分?由不得心中一酸。又難受起來。似這樣思潮起伏,時起時憂,過了好大一會,老是心亂如麻,哪裡還能再睡?先盼天明,就主人不來,小燕意思頗好,必來看望,多少得點消息。自來歡娛苦短,愁慮時長,等人最是心焦,懸盼越切,時光越覺長遠難過。後來越等越煩躁,天又老不肯亮,心想小燕靈慧,對自己又極關護,必在附近守候,只一出聲行動,小燕定必入視,豈不可以探詢?想到這裡,心中一喜,以為得計,深夜不便出聲喚人,假作病癒睡醒,下床玩月,想要起來。
哪知受傷太重,只脫危機,並未復原痊可,心中有事,不曾留意,起勢稍猛,剛一欠身,猛覺周身酸脹,骨痛如裂,休說起坐,轉動都難,才知厲害。息了前念,重又澄神定慮,運用內功,徐引氣機,使其流轉,又隔了一會才把痛止住,哪裡還敢妄動?心神一定,猛想起主人素昧平生,蒙她不避男女嫌疑,親手救轉,死裡逃生,似此天上神仙,能得一面已是萬幸,如何大德深恩分毫未報,反因對方逾格垂憐,盛意相救,竟生遐想?似此妄念不去,不特內疚神明,有慚裳影,一旦被人看破,勢必轉恩為怨,為師長同門所不容,大則殺身,小亦裂名,自己一世單傳,何以對先人於地下、越想越不對,念頭一轉,立似一盆冷水當頭潑下,心中一涼,妄念全消,神思一寧,重又昏沉入睡。朦朧中聞得鳥聲關關和窗外女子笑語之聲由近而遠,似由門外經過,往別處走去。疑有秦女在內,昨晚所想念頭已全拋向九霄雲外,由不得心中一動,連忙睜眼側顧,日色當窗,花影在壁,鳥語依然,芳音已遠。料是玉人已然來過,因見未醒,隨又走去,深悔醒得太晚,自將覿面良機錯過,悔恨失望之餘,熟睡剛醒,也沒有注意到別處,忍不住望著前窗嘆了口氣。
正自相思凝盼,心頭髮酸,忽聽頭前有一少女口音笑道:「徐兄有何愁思?你重創初脫險境,務要安神,才好得快呢。」說時,元-聽出是女主人的口音,連忙抬頭仰望,果是心頭想望的人,正坐在榻側近頭一面的大椅之上。似見自己仰望吃力,人已立起,微笑著走將過來。自從酒肆巧遇,想望至今,見面才第二次。這一對面,越覺玉立亭亭,風神絕世,不禁心花怒放,想起前情,臉上一紅,不敢多看。方要欠身拜謝,忽見一條人影由左側飛將過來,那人口呼:「徐相公,人還未好,萬動不得!」看來人正是小燕,已輕盈盈立在榻前,手端一碗,似由門外走進,見自己想起,縱將過來攔阻,身法輕快已極,手中大半碗稀粥也未灑出一點,好生驚讚。想起昨晚傷痛之事,便不再勉強,適才凝盼情景正好藉此遮蓋,笑對主僕二人道:「秦小姐天上神仙,人中飛俠,元-學藝不精,遭人暗算,本來萬無生理,多蒙小姐深恩援護,得免一死。大恩大德,沒齒難忘,也不在此口頭拜謝,只好恭敬不如從命,暫且放肆了。」
秦女靜靜地立在床前,一雙妙目望著元-,瓠犀微露,似要開口。小燕已接笑道:「徐相公,小姐不喜人帶酸氣,等我喂完這碗稀粥,你只躺著養神,小姐問你再說,少勞神吧。」說時,元-似見小燕借著喂粥,背向秦女,使了一個眼色,疑是不令多口,剛自點頭吃粥。秦女笑道:「我這使女小燕,因是從小相隨,人頗聰明向上,家母對她憐愛,我也稍微放縱,往往對客語言無忌。但她口快心熱,對人忠誠。好在徐兄不是外人,幸勿見怪。我昨夜因事出門,本定今日才回,不料事情容易。回時天還未亮,見你睡得甚香,小燕就在床后小室之內守候,有事立起,故未進門。今早同了黑兄來看,人還未醒,只奇怪面色不如預想之佳,恐是夜來妄自轉動受了痛苦之故。想等醒后詢問,未隨四妹同行,不知昨夜可曾起床么?」
元-早一口氣將粥喝完,聞言答道:「昨夜並未起床,只醒時偶然轉側,覺得痛楚,連忙調氣平息,隨即入睡,不知有何妨害?」秦女笑道:「這還算好,否則內傷甚重,雖經我用內家救治之法脫出險境,並未痊癒。此時周身血髓筋骨均受損害,如非功候精純,休說起動,連你那內家真氣也運行不得。本來至少須經七十餘日才可起坐,家無男丁,正有為難之處。昨日香穀子來,才知令師寒松老人就在今明兩日要回山了,要是能得他親手醫治,再服上兩丸靈丹,不特日內必痊,並可輕身益氣,卻病延年,增長不少功力,為異日除凶報仇之計。但在這位老世伯未到以前;千萬靜養為是。今日說話無妨,仍不宜多,好生保重。我還有四妹約會,就要起身。如有為難之事,可告小燕。左近不遠住有一家山民,可以喚來相助。如覺饑渴,飲食均早準備,隨時可用,無須客氣,等我回來再作詳談吧。」說完轉身走去。
元-目注倩影,心中戀戀,好生不舍,兩次想要開口留住,終覺不便,欲言又止。正在出神,忽聽「嗤」的一笑,連忙回顧,小燕正望自己巧笑,恐被看出破綻,好生惶愧。小燕卻似不甚經意,笑問:「徐相公臉紅,蓋得太多,可覺熱么?」元-乘機答道:「我因師父快來,心中喜歡,想問幾句,不料小姐走得太快,想要請回,又覺不便。抬頭時微微用力,頭上稍微發熱,並不妨事。」元-自以為這一番話遮蓋得好,哪知慧婢靈警,早聽人說前夜松林觀斗之事,聞言笑道:「你師父來,病自好得快。可是他老人家一到,你就遷往軒轅廟去,不能住在這裡了。」元-立被提醒,想起心事,不由呆了一呆。
小燕見他出神,笑問道:「徐相公怎不說話?莫非是嫌廟中清苦,住不慣么?」元-脫口答道:「廟中並未去過,更不怕苦。我是在想小姐深恩未報,今要離去,不知何時得見?有好些話還未說呢。」小燕笑道:「人說相公有點書獃子氣,果然不差。小姐和你素昧平生,仗義拔刀常有的事,何況雙方師友均有淵源,感恩二字直說不到。還有什麼說的?」元-被她問住,臉又一紅,只得改口說道:「我也並無別的話說,蒙她相救,連名姓家世均未請教呢。」
小燕道:「我小姐本是先朝宦裔,為了一事,歷盡艱危,蒙你師兄好友相助,才得奉母入山,隱居在此。休看我從小相隨,也只知個大概。雖然相公不是外人,算來也是自己人,不奉命我也難於詳告,相公將來總會知道。好在你一到軒轅廟就知道了,何必忙此一時?以後相公成了自己人,盡可常來常往。你此去好得極快,晚見數日有什相干?不過我小姐平日看去那麼溫柔秀氣,性情卻極豪邁,不似庸俗女子。以後來只管來,切忌拘束,更不可帶出酸氣,遭其厭煩。休看她年才十九,每日無事便在山中讀書,不論文武,都是極好。」
元-還未及答,忽聽門外介面道:「燕兒饒舌!誰不知你主人文武全才,要你逢人遍告么?」元-一看,門外走進一人,正是黑女,知她說話尖利,不喜男子,最難應付,又是心上人的好友,不能得罪,心正一緊,方喊了一聲「四小姐」。黑女已插口笑道:「徐師兄好些了么?」元-見她詞色不惡,又是這等稱呼,好生欣慰,賠笑答道:「多蒙四姊垂念,已好不少。幸恕小弟不能起坐,改日痊癒,再拜謝吧。」
黑女笑道:「我今日遇見二師伯,才知師兄竟是他老人家關山門以前所收傳衣缽的弟子。實不相瞞,我平生最厭男子,認為十之八九不是好人。當救你時,還和家兄黑孩兒爭論,以為二師伯已早說過不肯收徒的話,要做他的徒弟也實真難。第一人要性行好,根骨稟賦更要上等,還須用功勤奮,誠信艱毅,守他戒條,不容絲毫違背,最厭紈-子弟,腐儒酸丁。見你對敵時雖是他門中家數,變化分合好些不像,料定外人,不知從何處偷學了些前來,並非親身傳授。后遇香穀子,說你是二師伯記名弟子,也只當是雙方有什交誼,情不可卻略微指點,因肯用功得此成就,也並未十分重視,只厭惡之心去了多半。因為有事,匆匆上路不曾細談。今日才知二師伯初意,只為你至誠感動,暫且記名,看你為人用功如何再定去留。繼見你至誠謹厚,始終謹守師言,用功從未懈怠,品行更是極好,由此器重,曾在暗中命人考察你三四年。本定上月回來親傳心法,也是你該有這危難,他老人家為事耽延,緩來了一月。不過你雖受苦,我二姊卻沾了你光。我看你對二姊甚好,就存心為她吃點苦頭也必願意,何況自己惹事受傷,命還是她救的呢。」
元-見黑女對他忽然改了觀念,論成兄妹,一心只想將來可少一層阻力,心中歡喜。這未幾句話,並不知是什用意,脫口答道:「我蒙二姊救命之恩,如有用我之處,萬死不辭,怎談到沾光二字?」黑女笑道:「我說的話,你此時還不明白。並非有什事要你出力,乃是二姊有一難題,非二師伯出場相助不可。但他清修多年,早已聲明不再管人閑事,那一口青虹劍雖還未封,也只再用兩次,又是古怪脾氣,不輕然諾。開頭不肯答應,後來任誰求說全無用處,獨對門人偏愛,只能得他歡心期愛的人,即便當時不允,如肯忍苦纏磨,求告不已,終必答應。二姊和我們早想求他,無如事關重大,開口一個不允,永無指望。香穀子雖是他得力門人,但因以前性情太剛,嫉惡多殺,曾犯家規,受責三次。如非本身素無惡跡,只是處置惡人太過,幾乎命都難保,老人已不喜他,托他代求,未必有效,家兄是他師侄,雖甚期愛,也因不敢冒失請求,見面之時又是極少,於是牽延至今。不料你竟是他愛徒,能得此老器重,人品心性可想而知。妙在打傷你的賊道恰巧又是二姊仇人的同黨,老人護徒,向不容人欺負,就自己不出頭,也必有個了斷,你再藉此或明或暗將兩件事合而為一,或是明告老人,向其誠求,只肯不怕磨折,必能如願。少時家兄便來接你,送往軒轅廟中,由二師伯親手醫治。為此趕來通知一聲。此事務要記准,等你傷好,二師伯必傳你最高心法。時機一到,自有入對你說出詳情,此時卻須縝密,任誰也不可提起。異日如見二姊,她如未提,你不可問,如拿話探你口氣,也須裝不知道,你只隨口答應便了。因我和她至好,此舉另有深意,如不畏難,肯照我做,自有你的好處。」
元-想念師父已有數年,忽聽來到,早已喜極。只為愛戀玉人,心中不舍,正在盤算日後如何相見,一聽對方有事相需,又聽出師恩深厚,對己器重,愈后便要傳授心法,越發喜出望外。只覺所說的事關係重要,原應守口,但是日後心上人如若談到,豈可裝作不知,飾詞瞞她?方一沉吟,黑女面色一沉,問道:「你畏難么?」元-見她誤會,忙道:「死尚不辭,何難可畏?我是在想平生不說假話,何況對我恩人。」黑女方轉笑容道:「獃子!你不知我二姊脾氣,又沒教你瞞她,不過由她先說比較好些。既是這等痴獃,由你說去。小燕忠心,她知我的心意,現在所說的話決不泄露,你將來就知道我的好意了。」元-方想黑女走後再向小燕探詢,黑女忽道:「二姊家兄來了。」隨聽男女笑語之聲,跟著走進兩人,正是秦女與黑孩兒。
元-大喜,忙喊:「王師兄,秦小姐,可見家師么?」黑孩兒便指秦女笑道:「此是我師妹秦瑛,師弟大約還不知名。她比你小,以後叫她二妹好了。二師伯已回軒轅廟,我來接你。二妹為了廟中飲食清苦,我又嘴饞好酒,特意先來,大家暢飲幾杯,夜來人靜,再送起身。你我一見如故,不料你還是二師伯的門下,越發不是外人,秦師妹女中丈夫,以後只管往來,無須客氣。」
元-巴不得能與心上人親近,又知這幾位少年英俠不尚浮文虛禮,立時乘機應諾。答說:「小弟遵命。自來大德不言報,既蒙不棄,我也不作客套。不過二妹、四妹看去那麼溫文嫡雅,偏是落落大方,遇事又那麼豪快絕倫,更有一身驚人武功,宛如飛仙劍俠遊戲紅塵,真叫人佩服極了。」黑女插口笑道:「徐師兄不要亂恭維人,將我拉在一起來說。這回救你的是她,與我無干。實不相瞞,我在昨天晚上還討厭你呢。你說得我也這樣好,豈不冤枉,使我慚愧?」
元-原因愛極秦瑛,情發於中,不能自已,惟恐黑女不快,連帶恭維,不料黑女看出自己心意,竟不承受,本被窘得無話可說,再見秦瑛、小燕俱望著自己好笑,越發臉紅。正想不起如何回復,忽聽黑孩兒笑道:「我還忘了引見,這是舍妹孤雲。師弟你是老實人,莫聽她的。因她和我都是幼喪父母,從小各被恩師收養。她師父乃我師叔跋師姑,平生只收她這一個徒弟,未免嬌慣。她又自命男兒,立誓不嫁,除我和同門好友而外,最厭男子,人更心直口快。你休見怪,只不理她便了。」元-聞言方得下台,知道自己不善詞令,尤其對於婦女,恐黑女說話尖利,多言有失,不敢往下多說,想了一想答道:「令妹果是女中丈夫,行事豪爽。你我同門至契,患難之交,便四妹說我幾句,也斷無見怪之理。」
元-說時一意矜持,惟防被人看破心事,本想不看秦瑛,無奈情有獨鍾,眼睛偏不聽話,心想不看,越由不得要看,不時把目光掃向秦瑛身上,說完話又偷看了一眼。秦瑛也正看他。二人目光正對,元-看出秦瑛面帶微笑,把一雙黑白分明,神光炯炯、隱蘊威稜的剪水雙瞳註定自己,彷彿滿腹心事已被這一雙妙目看透,不禁心中一動,慌不迭把目光移開。突發現下餘三人也都望著自己好笑神氣,越發窘極。正眼望床頂,面紅心熱,暗中惶愧,忽聽秦瑛說道:「小燕,你守在這裡作什?徐相公今夜便走,時已不早,王大爺海量,還不快準備酒菜去!」
小燕笑答:「香谷先生還未前來,只當是還要等客呢。」秦瑛又道:一今天只王大爺兄妹、徐相公和我,共只四人,菜不要多,只把現成的東西各備一盤,連昨天杜家代送來的風雞,先端了來給我們下酒。王大爺非肉不飽,難得連日廟會,前山那家許有鮮肉,你去買上兩斤,再殺一隻肥母雞,與肉同燒。留下半斤瘦肉,把園裡春筍采上些,一半干燒,一半和瘦肉切絲同炒。炒肉絲不宜過多,可分兩鍋炒,不要又和上次一樣,只圖聽話偷懶,做來沒人吃。」小燕應聲走去。
元-想要看她,心又不敢,正在為難,恰值黑孩兒站起閑踱,正走向秦瑛這面,孤雲說要看花,又往外走去,心中一喜,便向黑孩兒問道:「王師兄,昨天那位杜師兄,少年英雄,甚是少見,料與二位賢妹至交,小弟頗欲拜見,怎未到來?」說著話,偷看玉人顏色,方覺秦瑛美艷如仙,似此天生麗質,也不敢生什妄念,只盼果如黑女所言,為她出點氣力,能得相過從,結個忘形之交,便是萬幸,方自尋思。秦瑛話完回顧,似因元-看她,面上微現不快之容。元-情痴入迷,心疑玉人已然見怪,正在著急。黑孩兒道:「你問杜良師弟么?如今他不會來,有什事也只派人轉告,己有好多日不上門了。」元-覺得奇怪,未及開口,秦瑛笑道:「大哥只管對徐師兄說,我們這幾人有什避諱?」
元-見她只方才秀眉微蹙,似有慍意,轉眼言笑自如,復了原狀,心雖稍放,終於憂疑不定,因聽這等說法,料有事故。隨聽黑孩兒道:「二妹長得美貌,文武全才,她又女中英俠,愛管不平之事,以前為此鬧了不少事故。所結對頭,十九是江湖上有名能手,加以秦老伯昔年與匪結仇,受了危害,幾遭不測。罷官后,正要迴轉長沙原籍,不料路遇一個強仇大敵,雙方約期比斗。彼時二妹年才十歲,幼承家學,從小便練了一身好武功,又練就幾十口金錢刀,恐父年老,不是敵人對手,執意隨往。秦老伯原是內家嫡傳,武功極好,知道對頭如不倚仗人多勢眾,憑著一身內家輕功,必能全身而退。再則秦老伯已然準備歸隱,不在江湖走動,既不圖名又不圖利,對頭曾吃自己大虧,便輸與他,只算扯直,無什相干,不過愛女卻萬去不得,再三攔阻。二妹久聞對頭武功高強,為報前仇,特意令他狗子拜一異人為師,武功比老的更強,立志報仇,必有陰謀毒計,說什麼也不放心。因見父親發怒,不敢違抗,卻在暗中準備,意欲尾隨下去。不料深閨幼女不曾獨自出門,不知途徑,秦老伯早防她任性行事,故意指東為西。這時秦老伯全家,只妻妾女兒四入和一名老僕,所坐的船又泊在荒江小鎮之旁,訂約地方遠在百里之外。二妹年幼膽大,以為老伯任上所娶之妾,也是一位名武師之女,已被自己說動,相約待父親一走便同起身趕去,惟防父親警覺,起身又晚了一步,上來便把方向走錯,如何能夠尋到地頭?等走了半日,好容易向人打聽,問出真的途向,相隔已遠,才知上了父親的當。秦伯母還在船上生病,對於父親赴約之事並不知道,惟恐仇敵尋來加害,沒奈何只得回趕。徒勞跋涉還在其次,最傷心的是快要回到船上,遙望斜陽影里飛也似跑來幾個人,內有兩人抬著一塊木板,上卧一人,連頭蓋住,到了碼頭放下,為首一人大聲喝問:『這船是秦家的么?你們主人來了。』二妹情知不妙,正要飛撲過去。總算那妾這時還不曾變心,平日又愛二妹靈慧,看出主人受傷被敵人抬回,凶多吉少,當時將她抱住,不令過去,再三告以利害。敵黨問知舟中只老伯母一人,另外一女一妾已在今晨出走,便對船夫說:『我們乃西陵寨主佟天王手下,因這老賊二十年前在黃河渡口無故欺人,日前令人投帖約他三日赴約,不料到時忽然失蹤。方疑他膽小伯死不敢前去,今朝正第三天,居然有種,孤身一人前往拜山,自不認錯,被小天王佟元亮打傷。照他以前行為,本應亂刀分屍。老寨主念他年老光棍,特意開恩,將他送來此地,說他所受內傷雖重,並非沒有治法,如若不死,只管往尋老少二寨主報仇。』說完便自走去。二妹同了那妾連忙趕過,將人抬向船上一看,秦老伯受傷甚重,已無生望。自說此事早已料到,對頭本領甚高,乃西南綠林中數一數二的人物,結仇詳情和敵人底細均有記載,藏在一個箱內,令二妹和伯母照此行事。那妾名叫許七姑,貌頗美艷,嫁與老伯才只數年,本非所願。她父乃江東名武師多臂韋護許庭揚,因感老伯救命之恩,見老伯年將半百隻生一女,再三勸說,獻女為妾。秦伯母對人寬厚,也頗相安。當日老伯知她性盪年輕,必不能守,只令伯母多賜金銀,去留任便。那妾好勝,一時惱羞成怒,當夜留了一封信,不辭而別。初意願想約請幾個父執中的高手代夫報仇,以明心跡,誰知冤家路窄,秦老伯壽運當終。她走出不遠,正值小賊佟元亮因聽旁人蠱惑說:『秦某人內家正宗嫡傳,妻女武功無一尋常。這次好容易自投羅網、如非人單勢孤,先自情虛,上來不敢下那殺手,只想點到為止,迫令寨主自行講和,錯了主意,後來又吃了長力不濟的虧,以致弄巧成拙,否則勝敗尚自難言。這類事最好斬草除根,乘他危急之際,背了老寨主將他全家殺死,以免後患。』另一個又說:『許庭揚之女玉美人許七姑現嫁秦某。此時不往下手,將來從此多事。』小賊好勝,大有父風,但他貪淫好色,當著一夥賊黨,還不好意思反悔前言,乘人於危。及聽提起許七姑,因在六七年前曾經見過一面,本就想娶她為妻。不料許庭揚得信,知這老少二賊兇橫淫惡,不便得罪,便在媒人未到以前,先帶女兒躲往外省,不久便嫁與秦老伯。小賊不知庭揚早死,曾經到處尋訪,沒有下落,一聽嫁與仇人為妾,立被說動,便趕了來。雙方恰巧路遇,因見對方美貌,動了淫心,事隔數年,並未認出便是所尋的人,反是七姑被他勾搭時,聽其自道名姓,才知底細。七姑上來仍想將計就計,下手行刺,不知怎的由假變真,這一對狗男女便成了好。總算淫婦天良不曾喪盡,向小賊力說:『此人已然無救,剩下病妻弱女,無足為害,你如殺他,豈不被人恥笑?』小賊迷戀頭上,立即應諾。這樣回去也罷,偏又命一同黨去往船上送信,說看許七姑份上,不但不再加害,並命黨羽沿途護送等語。秦老伯先見七姑留信,還自高興,那傷勢經他默運氣功和老伯母扶病按摩調治,也覺有了起色。至多殘廢,以後不能動武,性命或可保住,全家三人正在欣幸。所去賊黨是一個冒失鬼,見船已開,順路趕上,喚上船夫,山嚷鬼叫。秦老伯重創未愈,怎禁得起這等刺激?怒吼一聲,氣昏過去。二妹悲忿填胸,未暇計及利害,跑上船頭,連發金錢刀將敵黨殺死。秦老伯人雖氣閉暈死,知覺未失,一聽盜黨被殺,便知愛女闖了大禍,又是一急,勉強提起心神,密令妻女速即回舟往下流駛去,一面告以遇事如何應付,以及日後母女二人隱姓埋名,投奔何人。話未說完,君脈早斷,一口氣沒有提住便自死去。老伯母知道悲苦無益,立照所說,犒賞舟子,改走回路,不消五日便出了險,一直逃到南京才將老伯殯好。二妹不久也拜一異人為師,學成之後想報父仇。哪知仇敵近年勢力更大,武功也更厲害,師叔又再三嚴命攔阻,雖未輕舉妄動,但因天生俠肝義膽,人又長得這麼美貌,漸漸威名遠播,竟被仇敵警覺。淫婦許七姑更起疑心,帶了兩名同黨,自往南京尋訪,彼時師叔已然坐化,剩她一人奉母家居,並不知道危機已近。適值我由山東回杭州,繞道南京一游,在玄武湖聽眾賊密計,要將二妹擒住擄走。我一時氣忿,趕往二妹家中探問,得知是我師叔門下,自更不能置身事外。二妹也真好,我一陌生男子初次上門,她居然推心置氣,聽我安排。兩下合力,將所來賊黨殺死三個,淫婦也被點倒,在臉上留下記號放走。跟著連夜把伯母、二妹移往杭州家中,住了兩月,遷來此山隱居避禍。我也搬到此地,連同鐵山峽杜師弟,互相留意守護。因為二妹行藏隱秘,殺盜黨時先留了心,由我一人出面,並還戴上一張人皮面具,二妹只在暗中相助,未與對面。我又故布疑陣,淫婦許七姑只知遭人暗算,對頭是個山東口音的男子,為報佟賊父子昔年仇恨而來。因三盜黨先被殺死,淫婦被我暗中點倒,便將雙眼蒙上,跟著在她臉上留下記號而去,不特不知事由尋找二妹而起,反因事前遇見兩個有名的北方大盜都是山東口音,又曾風言風語對她調笑,看出道路不對方始走去,迴向小賊哭訴。小賊疑是那兩個北方大盜所為,親身趕去,一言不合,爭鬥起來。結局小賊雖佔了上風,卻結下兩個強敵,互相尋仇,直到去年終方將兩盜殺死,小賊徒黨也有不少傷亡。為了此事糾纏,無暇再查二妹下落,加以淫婦臉上刀瘢甚丑,已然失寵,事情便冷了下來。二妹出外,多半和我兄妹一起,蹤跡常在江南一帶。近來伯母年老多病,二妹山中奉母,難得遠遊,所以小賊那多耳目,尚不知情。倒是我近年閑事管得太多,常在南北各省走動,哪裡都去,以致這伙毛賊全都對我注意。因我素性嫉惡,遇見淫賊惡盜,照例不容活命,極少留有活口。偶有一兩個見機先逃的漏網毛賊,看出我武功來路,知道身後幾位師長無一好惹,雖然記恨,均想探明我的虛實來歷再行下手,未敢冒失。自從去年歲暮大雪,我與師弟會見的前後數日之中,我一個人把趙奎兄弟聘請來的那伙毛賊鼠寇連殺傷了八九個,方始激動他們公憤,立意報仇。為了最後一次,趙奎之兄趙昌為首,所約毛賊頗多,事情又由杜賢弟而起,知我行蹤飄忽難以尋找,趙昌已被我點了死穴,不久喪命。先想仗著官勢興訟,一則死後無傷,又料尋我不到,趙奎明白江湖行徑,與其徒自丟人,不如多約能手報仇。前些日將人約到,命一盜黨往鐵山峽投帖,被舍妹接去,才有前夜之事。杜賢弟與二妹以前也常來往,但他為人外和內剛,又太謹細,如論交誼,都是同門好友,兩下性情卻不相投。去臘為了一事,被二妹和舍妹說了幾句,同門至契,情勝骨肉,原不相干,他卻因此自愧,不常上門。二妹倒是落落大方,先並不以為意,後來見他固執成見,加以出身世家,多少帶上一點習氣,只逢年節壽日偶往道賀,也不常去了。杜賢弟為了前事內愧,二妹終是大量,仍在暗中相助。也全仗此一來,你才未遭賊道毒手。那時二妹離你斗處最近,發現也是她早,剛一看見,立即當先趕過去,不似我兄妹冒失,老遠便大聲喝罵。賊道將你打倒,聞聲回顧,見來援兵,乘著相隔尚遠,忙下毒手,想在我們趕到以前將你打死。不料二妹機警靈巧,那口寶劍又極鋒利,削鐵如泥,去時早就相好地勢,由側山坡上繞趕過去。剛一到達,見你倒地,一時情急,當時竟施展從未用過的險招,由那兩丈多高的崖坡上,用一個『飛鷹攫兔』的身法,連人帶劍凌空直下,朝賊道手臂上斫去。那賊武功極好,這一劍如若斫空,敵人只要避開來勢,一劈空掌往上打去,二妹身在空中,不曾落地,縱然不死,重傷殘廢必所不免,幸而賊道晦星照命,見我兄妹來勢不似庸手,未免驚疑,本就心慌,恰巧另一同黨是個蠢漢,瞥見二妹自空飛墜,大呼:『留神敵人暗算!』賊道人地生疏,上來便遇能手,同黨又有一人受了重傷,自覺勢孤,聞聲以為強敵甚多,將目側顧,已是分神。百忙中仍未忘了傷人之念,二次毒手剛發出去,沒想到來人凌空飛降,剛覺寒光耀眼,收勢已自無及,當時將右手四指削去,受傷縱退。我兄妹也自趕到。這有名的三個惡賊,只有賊道最凶,右手斬斷四指,如何能敵?當時縱起便逃,連先受傷同黨也不暇顧及,被我追上,又找死了一個,只賊道一人負傷逃去。逃時口發狂言,說在三月之內尋我報仇,如有本領,可往西陵寨佟賊那裡尋他,我知賊道有一同黨姘婦蔡鶯花,煉就一口毒藥飛針,同是淫凶無比,害人甚多,意欲就便除去,正要追趕。二妹因你傷重,恐有賊黨伏伺暗算,又見你背筋被那一掌震傷惜開,必須先揉復原,不宜遲延,連聲喚我迴轉,所以只得趕回,僅由舍妹追了一陣,也未追上,竟被逃去。我將你背筋揉好以後,用內家手法拷問傷賊,才知三賊此來,竟由於佟賊父子密令,並應趙奎之約,趕來助陣。我不必說,連二妹俱在賊黨可疑之列。聽說淫婦去年聽人傳說我們四人的蹤跡形貌,因二妹耳後有一紅痣,心疑是上次南京所尋以前夫主之女,起了凶心,不久便要親來尋訪。仇敵人多勢盛,內有些能手,都是極惡窮凶之輩,二妹報仇之事甚是艱難,一發不中,仇報不成,還有性命之憂。加以老母年高,好些顧慮,必須寒松師伯出手相助方可如願。難得他老人家恰在此時回山,雖有兩分指望,但他脾氣古怪,一次求他不允,再休開口。但他最愛門人,輕易不收,一入他門便比父子還親。聽今日口氣,對你尤為契重。只肯不辭辛苦艱難向其強求,十九有望。你意如何,能助二妹成此孝道么?」
元-聞言,立把黑女前言說了出來,一面滿口應諾,力任其難,死也無悔。秦瑛見他慷慨激昂,似頗感動,笑道:「徐師兄休把事情看易。你不知這位老人家脾氣多麼古怪,不以至誠強毅感動,休想得他應諾。有時所出難題和身受之苦,直非生人所堪。杜師弟為人甚好,也為四妹幾句戲言,請其相助。他深知利害,不敢答應,嗣後自覺不好意思,因而彼此疏遠。何況你傷還未好,王大哥也特心急,且待傷愈再說吧。」黑孩兒道:「非我性急,這位老人家平日遊戲風塵,宛如神龍見首,不可捉摸,說走就走,誰也尋他不見。如能求他傳授本領更妙,不乘徐師弟傷愈以前先與說定,以便相機行事,萬一突然走去,何處尋找?」話未說完,秦瑛慨然答道:「真要不行,我豁出被敵人粉身碎骨,也須與之一拼,死為厲鬼,終報此仇!如非家母多病,母女相依,我早去了。」
元-對秦瑛雖是愛極,因見杜良少年英雄,人品既好,又是同門至契,非特近水樓台,求婚容易。便論人品家世,武功情分,哪一樣也都勝過自己,每一轉念及此,心便發酸。及聽黑孩兒之言,得知受傷時節心上人守護在側,寸步不離,到家又是那等不避嫌疑盡心醫治,越覺情重如山,感恩刺骨,肝腦塗地也難報答。尤妙是杜良與她情意不投,再以此報仇大事來相委託,真乃喜出望外,求之不得。偷看秦瑛,見己聞言未答,黑孩兒便在旁插口,回頭答完了話,目光又轉向自己臉上,妙目紅暈,澄波欲活,知是親仇在念,心中悲忿,不禁又是憐愛,又是敬佩,立即慨然說道:「我蒙二妹天高地厚之恩,殺身難報。二妹的事即我的事,先聽四妹之言,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何況所受只是一點尋常苦難,有什相干?二妹大義純孝,至性天生,雖然人神之所同佩,但是伯母年高,侍養無人,如何可以輕易離開膝下,深入虎穴?我拜見恩師之後,定必竭誠苦求,無論如何也須辦到。事若不濟,我必以死繼之。非我輕視二妹,實為伯母年高,關係太重之故。」
元-還待往下說時,忽見秦瑛妙目含-,微慍道:「我關係太重,你累世單傳,門庭衰薄,不也和我一樣么?同是孤獨,如何就能夠為我犯險,深入虎穴呢?」元-滿擬方才那番話必可討好,不料對方這等回覆,聞言甚窘,無詞可答,面上一紅,吞吐答道:「我雖門衰柞薄,但我是父母雙亡,無什顧慮。再如不遇二妹,不早死賊道毒手了么?」秦瑛氣道:「此話越發不通!莫非我救人,是為想你代我去做替死鬼么?這樣我成什麼人呢?」
元-見她滿面嬌嗔,疑心話不投機引起誤會,方自又急又悔,急得面紅頸粗,通身出汗,一句話也答不上來。忽聽床側有人插口道:「我說你不聽好話,偏不相信,你看如何?我這二姊是好對付的么?」元-見是黑女,不知何時走來,身後面小燕也端了一個大木盤由外走進,聞言更窘。黑女又轉向秦瑛道:「二姊也忘了徐師兄傷有多重,看他被你幾句話急成這個樣兒,臉都紅了。」
秦瑛忽改笑容,對元-道:「徐師兄,我素心直口快,你休介意。此事雖非你不可,你如孤身犯險卻是不行。你我同是苦命人,你雖比我強些,但是你家不肯做官,讀書只為明理,不能以此去謀功名,常受人欺。好幾房的香煙仗你一人接續,先與賊道對敵已嫌冒失,如何為我犯此奇險,不自保重?倘有疏失,我於心怎安呢?」
元-聞言,才知她並未見怪,又見她薄怒方收,輕顰乍斂,瓠犀微露,笑語嫣然,詞意之間分外親切,隱蘊著無限深情。先還在想心上人剛得相見便要分別,此去傷愈以後,能得常共往還已是天幸,萬不料相待如此親切,至少也把自己當作骨肉之交。自來美人恩情最難消受,由不得心慰神安,通身舒服已極,忙道:「本來此身已非我所有,二妹既以大義相規,我也無什話說,且等見過師父再圖報命吧。」秦瑛微笑未答,微聞黑女低聲自言自語道:「我這人向不喜幫男人的忙,這還是頭一次,偏遇見一個不知好歹的,真氣人!」
元-心中一動,暗忖:「黑女先頗嫌憎自己,今日忽改神態,細詳他兄妹先後語意,莫非良友關心,想代自己作伐不成?秦瑛雖然美如天仙,乃女中丈夫,性情剛烈,多年薪膽,親仇未報,仇敵又極厲害,不是一個弱女子所能近身。聽那口氣,雖想得人為助,但卻不願以身許人為餌,或受怯敵之嫌。杜良那等人品,竟會疏遠,想必也為出言不慎之故。照此情勢,黑女不令先說,實有深意,自己原因不忍隱瞞恩深義重的心上人,才照實說出,聽她適才口氣,似已見怪。因黑女走來說自己傷重不應受急方始改口,話雖溫和親切,預兆似乎不好,否則黑女不會說出這樣話來。二女至交,性情言動均所深悉,深悔先前不該口快,未聽黑女叮囑,萬一真是一段極美滿的姻緣,為了出言不慎斷送,豈非終身之恨?便活在世上也無趣味。」不由又生疑慮。偶一抬頭,見秦瑛已然走向一旁,正助小燕在攏杯盤碗筷酒菜之類,黑女仍站榻前,笑吟吟望著自己,知道心意被其看破,只有求她暗助最好,無如此是一面痴想,他兄妹是否有此心意並不一定,一個料錯便召奇恥大辱,不特事更無望,還要見棄師門,連眼前一些同門好友也全失去,休說求教,連意思也不敢露出一點,正打不起主意。
黑女在仙都男女諸俠中最為靈慧機警,早看出他面上陰晴不定,時喜時憂。回顧無人在側,悄聲說道:「徐二哥,你以後還信我話么?」元-覺有指望,立時乘機低聲答道:「我與大哥、四妹已成患難骨肉之交,況又同門之誼。四妹冰雪聰明,女中英俠,如有指教,焉有不聽之理?」黑女面上似現喜容道:「你倒會恭維人。我別的雖不如人,鬼聰明還有。以後有什疑難之事,只要尋我,多少我代你出點主意。自來言多必失,事貴力行。你先養傷,將來再說。」
說時,秦瑛已將酒菜放在一個小長方條桌之上,端到病榻前面,安好座位。秦瑛、黑女分坐兩方,黑孩兒獨坐對面,本意元-不能起床,想令小燕坐在床邊喂與他吃。分坐時黑女先把下首佔去,秦瑛坐處正在元-頭前。黑女笑道:「二姊,你揀菜與徐師兄吃,恰正順手。小燕少時去端熱菜,一人忙不過來。你我難道還有世俗女流之見么?」
秦瑛平日與一班男女英俠常共出入往還,都是落落大方,言行隨便,人也自然莊重,另有一種英儀令人生敬。自將元-救醒以後,芳心中不知怎的起了一種極微妙的感覺,一面覺著對方誌誠端謹,儒雅溫文,又是將來助自己報仇的好幫手,心雖重視,相待也更關切,只不願與他親近,彷彿有什嫌疑,防別人笑話神氣。自命女中丈夫,以前對於男子並無這等心情,好生奇怪,偏想不出是何原故,聞言面上微微一紅,想不答應,又覺自己常笑別人喜作兒女之態,只要心地光明,有什相干?前救元-時還曾親為按摩,明知人醒也未停手,此時怎倒避嫌起來?黑女口舌犀利,豈不遭她嘲笑?答應心又不願,微一遲疑,見黑女已在含笑相看。素性好強,不願示弱,故作從容,用筷揀了一點菜,剛一回顧,發現元-正看自己,目光恰巧相對,方想問他喜吃何菜,黑女笑道:「二姊請客,怎連酒也不敬一杯呢?你如煩厭,我來代勞如何?」
秦瑛聽出黑女語有機鋒,本就有點臉紅,正待答話。哪知元-喜與心上人親近,偷覷玉容,正涉遐想,對於二女問答竟未入耳,直等秦瑛揀菜喂他。目光一對,方始警覺,只防心上人多心,恐被看破心事,忙把目光往側一偏,菜到口邊竟未看見。秦瑛也在分神之際,所揀的一片筍脯竟落向右頰之上。元-忽想起主人如此情殷義厚,怎麼連謝都未道?一方又防露出馬腳,越發心慌意亂,慌不迭脫口說道:「多謝二妹,我真該死!」因當惶急之際,口說著話,忘了重傷未愈不能轉動,身不由己往起一抬,猛覺上半身奇痛酸麻,才知不妙,連忙躺下,雖然強行忍住,沒有喊出聲來,人已痛得渾身亂顫,意欲閉目養神,無如心中有事,真氣不能調勻,痛苦更甚,正在又是急愧又是痛苦,心亂如麻,百脈皆沸,難受已極。
秦瑛何等聰明,早看出他神志失常,面色慌張,語無倫次,不由有點醒悟,又見黑女面帶巧笑,望著自己說道:「二姊,你怎麼把菜喂到人家臉上去了?」不禁有氣,秀目微-,正要發作,忽見元-面容驟變,滿頭汗珠似有黃豆大小,方覺不忍出口。忽又聽黑孩兒道:「徐師弟因和你客氣,頭抬了一下,此時苦痛已極,二妹還不替他想想法子醫治一下?」先前因在羞忿頭上,不曾看清元-欠身妄動,這時才想起此人傷還未愈,不能起動,方才神志失常,許是為了自己揀菜與他,意欲推謝之故,不由怒氣全消,轉生憐憫,暗忖:「此人實是性情中人,照此情形,分明平日拘謹,見自己親手喂他的菜,心中不安,並無他意。這一來傷勢又發,暫時不能飲食,白累他受這一場痛苦。」越想越不過意,正要伸手為他按摩,不知怎的老覺不好意思,想了一想笑道:「我本想徐師兄初來是客,因在傷中,不曾款待,略備水酒,同飲幾杯再走,誰知東西吃不成,反倒累他受苦。四妹可幫我將桌搬開,並將一切收好,請王大哥為他按摩幾下,把氣血揉勻了吧。」
黑女方要插言,黑孩兒已然應諾道:「我卻沒二妹精純細心呢。」黑女方道:「那你還不停手?讓二姊全始全終,一手包醫多好?」秦瑛佯笑道:「這不過傷后無心中稍微受點震動,無關大體,大哥稍微把氣給他理順立可復原。我還有點事,去去就來。」說罷,不俟答言,轉身往外走去。
元-痛楚中未忘了偷覷玉人詞色,雖幸將窘狀遮掩過去,但好容易得此良機可與玉人親近片時,經此一來,連這片刻溫情也成幻想。再聽秦瑛推託,不肯再給自己按摩。人當熱戀之際,得失之心最重,疑慮尤多,哪怕對方隨便一說,不是成心,也必當是含有深意,並且專往不好處想,以為心事定已被人看破,不過對方人好,看在好友同門分上不肯發作,表面婉拒,心實鄙薄,又見秦女翩然走去,越生疑心。正自心酸悔恨,不應失檢,致遭玉人輕視,以後不知能否再與相見。黑孩兒已走將過來代為按摩,想起此人義俠熱心,將來多半能為自己出力,不由又生希冀,心情略寬,方要稱謝。黑孩兒道:「師弟少說話,此時最好靜養,等止了痛再說。」元-只得住口。黑女道:「他如不愛說話,倒要好辦多呢。」黑孩兒把怪眼一翻道:「你還不是愛多口么?」黑女嗔道:「哥哥你再怪人,我不管了。」
二人正說話間,忽聽遠遠鐵杖點地之聲丁丁亂響,由遠而近,從山腳下傳來。黑女笑對元-道:「你師兄香穀子來,你就該走了。我說的話不要忘記。」小燕方說:「我請小姐去。」聲音已然臨近。黑孩兒驚道:「谷兄來得這急,難道有什急事不成?我看看去。」語聲才住,一條人影已由窗前閃過,跟著丁丁丁接連三響,人便進了屋內。秦瑛恰也走進,與小燕兩下一撞,幾乎撞個滿懷。
元-見來人正是五年前在江亭火龍廟中所遇瘸腿聾子胡強,身穿衣服雖仍破舊,面上精神足滿,身子筆挺,行動也極輕快,左手握著一根鐵杖,只左腳走路時微聞響聲,一點也看不出殘廢神氣,與昔年所見迥不相同。又見心上人隨同走進,正想招呼,眾人已然見面,說笑起來。
先是香穀子進門,未及開口,回顧秦瑛走進,哈哈大笑道:「你們在此快樂,也不請我吃一杯?」秦瑛笑道:「我們走時,師兄正與二師伯說話,不是朝你使眼色么?」香穀子笑道:「這個不算真心請客,何不明言?師父也無不允之理。何況他老人家對於二妹甚是看重,走後還在誇獎。既然來了,我先撿點現成便宜,改日須要二妹請客才算。」黑女插口笑道:「谷兄不要冤枉人,我二姊再請你吃一百頓均可,罰卻不認。她實是初見二師伯,恭敬小心,惟恐失禮。你沒見這桌上是四份杯筷么?」秦瑛介面笑道:「谷兄不必再說,四妹也不要幫我。根本不是請客,只為令師弟來到寒舍,連水酒也未款待一杯,特意同小燕做了幾樣粗菜,請王大哥與四妹作陪,小飲幾杯,再行送走。哪知他和我一客氣,傷又複發,致成虛邀。多餘這份杯筷便是為他備的,暫請補缺,等他傷愈,再同奉請如何?」香穀子笑指黑女道:「你這黑丫頭專門鬧鬼,還是二妹心實,不說假話。」
黑女笑道:「不管是真是假,你有本領,當時把令師弟傷治好,起來同飲,省得一人向隅,滿座為之不歡。我明日破例做點菜,請你們一個書呆,一個殘廢如何?」秦瑛也問:「昨日你看徐兄傷勢,曾說只過一個對時,雖不能當時治癒,下床行動當可辦到。今日因聽二師伯來,心想即可治癒。請你費點事,省他受罪如何?」香穀子道:「我不為他,還不會來呢。常言無功不受祿,先將他醫好再吃如何?」秦瑛道:「畢竟香谷兄手法比我們高得多,可惜他受傷時沒處尋你,必須急救,只得由我效勞,否則也許早好了。」
香穀子道:「這個不然。徐師弟傷勢我已看過,就並頭由我醫冶,也不過稍減痛苦,能稍起坐而已。總算他運氣還好,師父恰在此時回廟。你們走後,談了一陣,便命我拿了他的傷葯,並還傳我治法,來此醫治。說是他傷還不算重,事前得了師父傳授,又知用功,不過氣血震散,雖經二妹理順,尚有殘餘不曾復原,不免幾日痛苦。只要筋脈臟腑全未受傷,按照師父所說,立時可以下床行動,少時再由我背去,經師父親手一治,明天便是好人了。本來也不忙此一時,只為師父此次回山,原定半年之後才走,不料剛一到家便有老友尋來,發生事故,至多只有半個多月停留便要入川。另一面,敵人竟敢來我仙都山中傷人尋事,傷的又是他老人家的門下。我看他口內不說,心中定必生氣,為此將師弟早日治癒,就便傳他本門最上乘的內家心法,故此令我來接,以免由人抬往,長路跋涉,身子搖動,又多吃虧,否則師父剛回,就便二妹存心請客,也只好失陪了。」
黑女笑道:「人說香谷兄足智多謀,實則未必。既是這樣,准能將傷治好,樂得和我打賭,吃一頓舒服酒,豈不也好?」香穀子笑道:「休看你平日厭惡男子,請我是大人情,實則我二妹恨你矯情。你真請客,我還不定領不領呢。」黑女氣道:「難為你還是一個哥哥,說話這等氣人!我不請你便罷,做好菜你敢不來,不和你這殘廢拚命才怪!」黑孩兒忙攔道:「妹妹,你對香谷兄近來說話大無禮貌。治傷要緊,說這些閑話作什?請香谷兄趕快下手,將徐師弟的傷治好,起來大家暢飲,豈不痛快得多?」說時,香穀子已往榻前走去。
元-因眾人說笑爭論,身卧榻上,未便開口,見香穀子走來,連忙笑道:「以前不知師兄隱秘行藏,只當守廟之人,多有失禮,幸恕無知之罪。」香穀子笑道:「師弟無須如此。愚兄平日清苦,性又貪杯,全仗你常時周濟,才得痛飲了好幾次,我還未向你道謝。是我奉命隱瞞,監察你的言行動作,怎能怪你失禮?自己弟兄無須客套,你傷甚重,治時最忌妄動心氣,但我知你心緒必亂。此是急救之法,為求速愈,又須受點苦痛,也非所宜。我這治法與二妹不同,到時稍微疏忽,自己不知能調勻真氣,老來便是隱患。為此我先點了你的睡穴,使你失去知覺,索性由我按照師傳,一人下手倒好。」
元-未及答話,覺著右脅下被點了一下,人便昏沉睡去。一會醒轉,耳聽秦瑛、黑孩兒同聲笑道:「這就好了!果然連小燕熱菜的時候都不差分毫。」睜眼一看,二人正在榻前,目注自己說笑。香穀子正和黑女同立窗前,向外眺望,互相指點低語,似在商計什事,方想道謝。秦瑛笑道:「徐師兄,你傷勢已快痊癒,行動無妨了,請起來同飲吧。」元-聞言大喜,試一欠身,果然痛楚若失,剛剛下床,略微整理衣服,待要分别致謝,忽見香穀子面容驟變,低語道:「我方才沒有看錯,果然是他!待我迎上前去,省得驚擾旁人。」拿了鐵杖要走。黑孩兒、秦瑛已搶上前,互相低語了兩句,秦瑛意欲同行,被香穀子和黑女一齊止住。
元-不知底細,見二女並肩臨窗外望,又不便上前詢問,方自遲疑,黑女忽然回頭招手道:「徐師兄,你到這裡來,與我們同看。就你傷勢初愈不便出手,也可認清師兄的仇人形貌,日後狹路相逢,好有準備。」元-聞言大驚,連忙趕過。秦瑛只回頭笑了一笑,微一點首,並未閃避。元-見她一笑嫣然,丰神獨絕,越發愛極。素性謹厚,不敢湊向前去,只得閃向旁窗,伸手要推開窗戶,以便觀望。黑女又道:「你到這裡來看不是一樣?窗外面沒有樹木,你沒看清敵人,反被敵人看去,豈不冤枉?」說時又朝秦瑛微一努嘴,意似令與心上人並肩同看。
元-會意,但恐觸怒,微一遲疑,黑女面帶慍色,只得依言走過。目光到處,瞥見香穀子一人,正由後面往山板下繞去,仍和以前初遇時差不許多,神態甚是從容,黑孩兒卻不知何往。同時山坡下面有一身材瘦小的和尚,身背一大黑木魚,看去分量甚重,似是鐵質,也正緩步往上走來。
那山坡就在秦家房外,只隔一道花籬,由半坡起,地勢均甚平坦,對面還有一道溪流,接了上流頭的瀑布,順著山坡曲折蜿蜒而下,歸向坡下溪澗之中,水勢甚是迅急。這時香穀子已到溪邊柳蔭之下,仍用鐵杖點地,發出丁丁之聲。明見前面來人,竟如未覺,快要將坡走完,繞向元-所立的後窗外,兩下相隔約有五六丈遠近。因秦家房舍建在坡崖高處,書房倒建,上下路徑分有前後兩條,香穀子又是故意由前門曲路沿著秦家房舍往下繞去,由高望下看得逼真。
香穀子繞到後窗外面平坡,和尚也自迎面走來,相隔還在兩丈左右,和尚便把身後大木魚,連同三四尺長大酒杯粗一根磐槌同放地下,然後空手向前,打一間訊,哈哈笑道:「想不到我與胡居士一別七年,竟會在此相遇。適才途中有人對我說起,我還不信,不料果是。居士可還記得起貧僧么?」這一臨近,才看出那和尚形如未成年的幼童,生得瘦小枯乾,除兩目特大,凶光閃閃而外,面如黃蠟,和陳死人差不許多,所穿僧袍偏甚長大,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神態甚是可笑。
香穀子也哈哈大笑,態度異常鎮靜,似抱著玩笑姿態,將手往外一擺,笑道:「賊和尚不須廢話!當初放你逃生,原為愛惜你的那一身武功,人又豪爽,未犯淫過,平素獨往獨來,與尋常鼠竊狗偷不同,方始饒你一命。先聽說你居然守信,這些年來未犯舊惡,以為你受我教訓,已然改邪歸正。去年才聽人說,你是為了昔年丟人太大,在報仇以前決不出頭,並非真箇悔過,能守清規。我知你早晚必要尋我,難得今日在此相遇,就便了斷這場公案也好。有什來意只管實說,不必裝模作樣做這鬼相。」
和尚突把凶睛怒瞪,厲聲喝道:「姓胡的少發狂言!今非昔比,我這人向例不說假話。實不相瞞,當年你我武功不相上下,你那得勝,半由心計靈巧,並非真能勝我,第二年我正晝夜用功,忽聽人說你已得了柴寒松的真傳。自知仇報不成,只心還未死而已。前年又聽人說你也遭了仇敵暗算斷去一腳。我那輕功你所深知,何況加上這多年的苦練,經此一來才有了指望。今日特地尋你,便為欺你殘廢而來。還有當初你雖讓我,今日我如得勝,卻不容你活命!只念以前承讓之情,事先打個招呼,省你死後冤魂不散,說是死得冤。山坡上這戶人家是你何人,也須明言,如若無干,還可活命,否則我素來斬草除根,不留活口。他有本領,可速出場與我一會。如是你的朋友,知我厲害,藏頭隱跡,被我查出,那時雞犬不留,休怪我狠!」
元-在窗內方自有氣,忽聽秦瑛嬌嗔道:「該死賊和尚,死在眼前,還敢逞強!」元-聞聲回顧,見身側只秦瑛一人,滿面怒容,黑女已不知何往。方要答話,忽聽坡上有人喝罵道:「賊和尚,你做夢呢!」忙往窗外一看,就這晃眼之間,黑孩兒已在凶僧面前出現。凶僧好似吃了一驚,剛剛縱向一旁。香穀子正攔黑孩兒,不令動手,黑孩兒怒道:「這禿賊太已該死!我便是那屋中主人。他不吹大氣,我也不會出手。我知你的脾氣,照例不用人幫忙,我自然不會上來助陣,無如禿賊猖狂太甚,我定要看看他的輕功有什鬼門鬼道,敢於如此的凶狂,不可一世。看你面上,事仍由你二人自了,決不要他的命,頂多留點記號,以便他少時投畜生道中變貓變狗,好再尋你報仇。」話未說完,凶僧已縱回原處,戟指獰笑道:「你便是那黑孩兒么?前夜無故逞能,傷我徒弟法空。正要尋你報仇,你恰自來送死,今日教你知道羅漢爺的厲害。」說罷,劈空便是一掌。
黑孩兒自從凶僧縱回,雙目便註定在他身上,一見掌到,左手往前一擋,右手當胸橫推出去。這時,兩下相隔約有七八尺遠近,都是凌空虛打,誰也打不到誰身上,可是掌風呼呼,又勁又急。接連幾掌過去,凶僧看出對方劈空掌法和內家勁功都有極高造詣,功力似比自己還要精純,照此打法,不特難佔上風,微一疏忽,反為所傷。又聽香穀子在旁連聲呼喊黑孩兒停手,讓他上前,猛生一計,厲聲喝道:「黑賊且慢!」說罷,人便縱出圈去。原意自己多年苦練的輕功和那一雙鐵袖,無人能敵,內家氣功既不能勝,莫如和敵人說明,表面裝大方,任其兩打一,然後乘隙暗下毒手,把出人意外的獨門鐵袖施展出來,去制仇敵死命。只要打倒一個,便可少去許多顧忌,並報前仇。滿擬身法輕快,在江湖上號稱第一,稍一緩勢便可乘機準備。不料黑孩兒比他更快,身剛落地,便聽身後呼的一聲,知道敵人掌法厲害,暗道「不好」,恐被打中,就著腳尖著地身子一偏,一個「風卷殘花」的解數,接連兩個翻滾,往側面溪邊縱去。
黑孩兒也跟蹤趕到,笑罵道:「禿賊莫慌,我逗你玩的。我要把你打死,胡二哥問我要人,拿什交代?」凶僧自覺成名多年,受此戲侮,自覺難堪,不由惱羞成怒。素性陰險,先不發作,強忍氣忿冷笑道:「小賊休狂!實對你說,你羅漢爺不特報仇心盛,並還有事。此來本為尋姓胡的算那昔年舊日賬,巧遇你這小賊,也有傷我愛徒之仇,正好一舉兩便。不過這等打法,彼此功力相當,結果恐怕誰也傷誰不了,令人難耐。不如你們兩個一齊上前,憑著我這一身輕功,一雙鐵掌,雙方拼一死活。此時勝則為強,決不說你們兩打一,你看如何?」
黑孩兒見他人雖瘦小,所穿僧袍又肥又大,適才連縱帶翻,身法絕快,宛如一個大蝴蝶迴翔飛舞,衣角袍袖都是平的,知道練有極好輕功。因和香穀子仇恨更深,欺其殘廢,意圖乘隙傷人,心中好笑,且不說破,笑罵道:「我當禿賊有什屁放,原來是想拚命么?你連我都打不過,何況胡二哥?我弟兄向不以多為勝,本為你口發狂言,我才出手。你只打得我過,我不必說,便胡二哥也甘拜下風如何?」
凶僧正要答話,只聽-的一聲,人影一閃,香穀子已到了面前,伸手一擋,便將黑孩兒攔住道:「大弟不值與這禿賊多口。如不依他,就你不肯取他狗命,也必當我弟兄用車輪戰法取巧。還是由我上前為世除害,免他說嘴,你又費事。」黑孩兒知道香穀子雖然少了一隻腳,曾得師門真傳,加上近年苦練之功,料無妨害。但以敵人身法過於輕快,終不放心,便拿話點他道:「二哥,你一上前,我就沒戲唱了。可笑禿賊自恃學了一點輕功,便想欺人暗算,還說是以一敵二。如和我打,還能多玩些時,偏要和你對敵,豈不死得更快么?」凶僧怒喝道:「雙方動手各憑本領,今日強存弱亡,說便宜活有什用處?」說罷便要動手。香穀子笑道:「無知禿賊,這樣忙著找死作什?我手腳不大利落,你又愛連迸帶跳賣弄輕功。這裡樹多,又是臨水,你一個施展不開,還當我有心取巧。還是到當中空地上去,你跳點樣兒與我看看如何?」說罷回身,仍拄著鐵杖,一顛一拐從容往前走去,一點不帶著防備神氣。
凶僧雖然恨毒,見對方如此神情,倒也不好意思由後面下手暗算,一面緩步相隨,相隔丈許,等香穀子剛一停步,快要回身,猛生毒計,冷不防將雙足一點,一邊口中喝道:「就在這裡也好!」那和尚「照打」二字還未出口,人早飛身縱起,雙掌齊發,凌空下擊,照準香穀子后心打去。凶僧全身勁力一起運在雙手之上,又是先後相繼發出,滿擬這等手法,敵人不論有無防備均難招架,非受重傷不可。眼看掌風快要打中敵人身上,一舉成功,不料香穀子自從昔年受人暗算以後,自知江湖上仇敵太多,早晚有人尋來,連下三年苦功,把師門七字心法加功勤習,專能以實化虛,以靜制動,表面行若無事,實則早有準備。
凶僧這裡劈空掌剛剛打出,猛瞥見人影一晃,敵人就著鐵杖拄地之勢,已轉風車一般連身旋轉過來,左手往上一揮,立覺有一股極大的勁力,隨著掌風,呼的一聲橫掃上來。因是左掌先發,用力太大,存心凶狡,去勢又猛,萬沒料到敵人這等厲害。這一翻身,左掌劈空,雙方錯過,右掌不及收勢,敵人掌風恰掃在右腕之上,宛如中了千百斤重一下重擊,又是橫勁,驟不及防,右腕立斷。總算武功精純,身輕如燕,一個「鷂子翻身」,就勢往左仰翻出去兩丈遠近,百忙中回顧敵人,仍站原處,井未追來。右腕連筋帶骨一齊被人斫斷,奇痛欲裂,先前又不該把全身真力運向手上,受傷時往回一收,傷處筋脈受了真力強壓,加倍痛苦。雖未出聲,痛得熱汗直流,幾要暈倒,仇敵又是兩人,這等情勢,如何還能再打?正自咬牙忍受,不知如何是好,黑孩兒忽然飛縱過來。
凶僧當他想動手,知道凶多吉少,又驚又急,顫聲問道:「你,你……」黑孩兒笑道:「無恥禿賊,怎這等沒出息?你不是還要和兩個打么?早對你說胡二哥比我還要難惹,和他動手,你就快見閻老五去了。你偏不信,看是如何?此時取你狗命易如反掌,不過我想你是來尋胡二哥的,與我沒有關係,本應由他打發你回老家才對。卻不知你是這等膿包,以為口發狂言必有實學,不合手癢,和你比劃了幾下,雖然未分勝敗,終是兩人和你動手。你如願死,仍由胡二哥和你動手,自無話說。如若惜命貪生,你只認輸低服,我也給你幾年期限,不論你約人,或是練好本領尋我報仇,俱都聽便,你意如何?」
凶僧乘機答道:「我並非怕死貪生,只為費了多年苦功,練就獨門功夫,不曾施展,一時疏忽,反為仇敵所傷,心實不甘。你們如若有種,不消多年,只給我半年期限,西陵寨本年中秋大開英雄會,請南北各省、水陸兩路英雄武師,以武會友,並為老寨主賀壽。我與他們無甚交情,一向獨往獨來,本不想湊這熱鬧。你們如若前去,到時便在當地相見。身後木魚是我多年符記,一旦失落,我便無法見人,情願留在這裡,以為憑信。你們如若膽小怕事,我此時右腕已斷,臂骨粉碎,萬難動武,殺剮聽便。」
說時,香穀子也走了過來,本不以黑孩兒之言為然,及聽到未兩句西陵寨比武之言,便朝黑孩兒看了一眼,插口笑道:「當初放你,原愛惜你這身武功,誰知凶心不改,本性難移。報仇無妨,連我相親識友都要斬盡殺絕,似此凶毒,已無人理。你又欺我殘廢,猛下毒手,行為險詐,我才想為世人除害。本不容你活命,既你練就武功,不曾施展,死不甘心,姑且容你多活半年,還不快滾!」凶僧知道再待下去,只有受辱,只得答聲:「行再相見。」忍痛回身便走。
黑孩兒過去將所留木魚磐槌拾起一看,全是純鋼所制,少說也在二百斤以上。凶僧終年背在身上,步履那等輕快,武功也實驚人。再看凶僧,已然走下坡去,正在立定回顧,似有什話要說,不便出口神氣,便大喝道:「你這討飯傢伙,誰耐煩帶它赴會。你還是拿了走吧。」說時,便將磐槌插向木魚口內,一同扔了下去。
黑孩兒此舉,原是使凶僧看看自己神力,二三百斤重的鐵木魚和拋球一般,由相隔七八丈山坡上扔起老高,往下墜落。因本不想傷他,特意扔向凶僧前面丈許遠近,以防激濺起來的石土將其打傷。哪知凶僧好勝,武功也實高強,一見鐵木魚凌空下墜,不但不曾退避,反而迎上前去,大喝一聲「多謝」,單臂往上一舉,左手一伸,一把撈住木魚的柄,就著下沉之勢往後一拖,身子往側一閃,腳站地,連人帶木魚悠將起來,轉了一個大圓圈,那麼沉重的鐵木魚竟被接去,雖用巧勁,這等神力也實罕見。坡上眾人雖是仇敵,也由不得互相暗贊。
凶僧將鐵木魚接到之後,立即坐地,由木魚口內取出一口尺許長的小刀,脫下僧袍,那本來枯瘦如鐵的右膀,受傷之處已腫脹出半寸多高一圈。凶僧又由懷內取出一包傷葯,然後猛起左手,一刀朝右腕斫去,當時連腕斬斷,紫血直流。黑孩兒平日最喜硬漢,見他揮刀斷臂,雖然疼得面容慘變,一聲不哼,也頗同情,憐他就剩一隻左手,不便包紮,方想縱身相助。凶僧早抓了一把傷葯,往那斷處一按,隨手扯了一塊衣角,胡亂一裹,未容黑孩兒開口,厲聲向上喝道:「蒙你相讓,終須留個押頭!」隨說,手揚處,血淋淋一條斷臂早往上面飛來。
香穀子知他仇恨越深,無法化解,這等兇橫,也自有氣,搶前喝道:「你這押頭拿不回去,你沒法贖這當了!」話未說完,手已先發,一劈空掌往前打去。掌風到處,那條斷臂已快飛到坡上,立被打落,箭也似急往下飛墜,正打中在鐵木魚上。去勢猛急,香穀子又是存心警戒,用了全力,那條斷臂固成了粉碎,血肉紛飛,便是鐵木魚,也被打陷了寸許深一片缺凹,殘血碎肉濺了凶僧一臉。這才知道仇敵本領比他要高得多,中秋之約也是徒勞,長嘆了一聲,將腳一蹬,背起木魚,起身便走。
黑孩兒知那凶僧業已心死氣餒,便同香穀子迴轉。眾人見面,秦瑛笑問道:「那木魚看去甚重,可是實心的么?」黑孩兒道:「誰說不是?少說有二百多斤。這禿賊功夫真好,人也硬氣,可惜人太兇惡,否則我真不想傷他。」香穀子道:「起初我還不是和你一樣心思?一時愛才,差點留下大害。此賊多年不見,竟練就了這好輕功,並把武當派的鐵袖子學去。如非我近年遵奉師命肯下苦功,你恰和他先動手,他兩次縱退被我看出來歷,他又陰險,上來便下毒手暗算,以致弄巧成拙,不等施為便被打傷。要是事前不知,他再稍微把穩一點,我雖不致便遭毒手,要想除他還真不易。我和他昔年交手兩次,深知此賊出手又黑又快,準備一掌將他打死除害,不料只斷一臂。敵人已受重傷,不應斬盡殺絕,留下又是禍害。你那麼一說,我還為難,不料因此得知西陵寨老賊英雄會慶壽之事,真乃一舉兩便,再好沒有。這才決意放他多活半年,否則我們只在江南走動,我更不離此山,雖然事隔半年,日後也許得信,到底早日得知,好作一個準備。還有二妹的事可對徐師弟說了么?」
元-先和秦瑛並肩而立,雖然不曾依傍,不時偷覷玉容,微聞薌澤,偶然二目相對,也無慍色,反倒指點戰場,互相問答,笑語溫和,音聲柔婉,越發心醉神移,甘為情死,聞言方要答話。黑女忽立秦瑛身後,朝元-使一眼色,搶前答道:「早說過了。」元-已看出黑女暗中相助,便未開口。香穀子道:「時已不早,我們吃完走吧。」秦瑛隨喚小燕熱菜,延眾人座。黑女笑道:「自來好事多磨,連我們吃兩杯酒都有波折。先是徐師兄傷痛,跟著又是禿賊惹厭。總算我拿定主意,到底吃成了功,不然好好一場盛會,要為不相干的事一再耽誤,那才覺得萬分可惜呢。」元-方覺言中別有寓意,秦瑛竟似不曾理會,介面笑道:「到底是要差些,內有兩樣就不好吃了。」黑女道:「你哪知道,我這人要做什事,多難也要成功。那兩樣燉菜,本是熱得回數越多越好吃,炒的菜小燕準備得多,已然重炒。方才又有前山送的花菇,倒添了一樣美味。下余全是下酒冷盤,本不須熱,結局還是照我心意,盡善盡美。但盼二姊的事也這樣圓滿就好了。我還忘了問香谷兄禿賊的來歷呢。」
香穀子道:「此賊年紀比我大得多,天生異稟,力大無窮,又肯下苦。昔年本是吵賊林空了的門下,因他肯下苦功,本領委實不弱。只是不肯歸正,手黑心凶,以吵賊那等惡人,尚且中道將他逐出門外,其人可想而知。他的外號甚多,昔年與之相遇,正以鐵魚羅漢之名縱橫齊魯一帶,除練就鐵掌鋼拳而外,更有兩件拿手暗器,號稱七步追魂,回頭奪命。我佔上風,也是機緣湊巧,他又驕敵,所以心中恨毒,勢不兩立。此賊人雖可惡,卻極硬氣,自從暗器被我破去,永不再用。如非本性難移,適才對他也不會下那殺手了。」黑女冷笑道:「你和哥哥都是假慈悲,該殺的不殺,該放的不放。此賊既來拚命,不勝即死。他如得勝,能容你們活命么?」秦瑛道:「這兩位仁兄本就手狠,你還這等說法。我想得饒人處且饒人,還是寬厚些好。」香穀子道:「二妹女中丈夫,平日除惡如同剪草,怎今日這等溫和起來?」秦瑛微笑未答。
元-先還拘謹,入席以後,見大家恣意飲啖,談笑風生,一點不拘形跡,意中人雖然容止閑雅,不似黑女那麼言笑無忌,但也不作兒女於態。知道這些少年英俠嫌厭酸腐,加以幾杯酒下肚,壯了膽氣,也就隨同說笑起來。
秦瑛笑道:「四妹平日最厭酸丁,須知酸秀才雖覺得討厭,真有學養的人,自有一種儒雅安詳的氣度。我們良朋相聚,抵掌雄談,脫略形骸,固是快事。如若停琴舞劍之後,繼以詩酒清談,願言永晝,又何嘗不是人生一樂?總之人貴率真,純任自然,既不必強附風雅,更不可故示狂放。杜師弟人品武功樣樣都好,只是心剛好勝,心又不定。他嫌胡、王兩兄舉止豪快,滑稽玩世。自己明明帶著一身世家氣息,偏要矯揉造作,當時鬧得不三不四,勸他又喜強辯。即以這次而論,我們幾人情同骨肉,理應無話不談。那日原和大哥、四妹閑商未來,與他無干。始而銳身急難,百死不辭,他本領與我相同,他能往我也能往,戴天之仇委諸外人,聽其送死,自身反作旁觀,何以為人?此語已不近情,跟著又說老母在堂,弟妹幼弱,要托我們照應,不問所說是何用意,也都教人難耐。我稍微責以大義,因知他的性情,措詞也頗審慎,由此負氣便不登門,你說有多可笑?實不相瞞,我十年薪膽,誓欲手刃親仇,不論師長良友,仗義拔刀,均領盛情,生死銜感。但要使我置身事外,只由外人代勞,即便手到成功,我也抱恨終天。再如去的人不自量力,為此受害,我非但不領情,還當他躁妄無知,終身不與相見,休怪我不知好歹。」
元-聽出弦外之音似在點醒自己,不令輕舉妄動,想要表示兩句。黑女又在暗中以目示意,插口說道:「二妹說得對。你還怪我不應那麼厭惡男子,以杜三哥那樣人尚有好些虛假,何況庸流。我早覺出他人品家世,文才武功雖還不差,若論心性,實非上品。他說我自己丑陋所以偏激,卻不思他處處暗用心計賣弄聰明,骨肉之交豈應如此?單那一身少爺脾氣便與難處。不過哥哥最愛朋友,一與訂交,遇事容忍維護,又有同門之誼,大家常在一起,習慣自然而已。」隨又轉對安坐在一旁的元-道:「徐師兄,你休過意。男子十九自私,除我哥哥和香谷兄,真沒遇見什麼好的。就他兩人,也因生具異相又帶殘疾之故。真要似你和杜三哥那樣風度翩翩,尚自難說。人多自私,男子尤甚,想我說他一個好字,真不容易呢。」香穀子道:「黑姑娘少吹大氣,你看我徐師弟好不好呢?」
黑女方說:「現在難說,將來看他自己為人如何。」忽聽空中噓的一聲,好似一枝響箭破空之音,黑孩兒忙即搖手,令眾噤聲,飛縱出去,一會迴轉,匆匆說道:「那話兒居然尋上門來了。四妹可陪二妹在此,雖然無事,仍須留意,我們走吧。」香穀子聞言笑道:「這些無知鼠輩真叫作死!你可知道,方才你和二妹剛走,三師叔也來了么?」元-見眾人聞言全都面帶驚喜,黑女又問:「你這殘廢,怎不早說?」香穀子道:「你還不知道,三師叔還是徐師弟的老長親,因聽師父說過他少年有志,心性誠厚,只是一脈單傳,大為憐愛。本想命我當時來接,因有約會,約在此時回廟,我才抽空來此送一喜信。三師叔說徐師弟只要果如師父所言,還想把他大虛六十四掌和多年不用的一手三暗器傳授給他呢。我想他如肯傳,便有了八九成把握,所以才問二妹的事與他說過沒有。三師叔的脾氣比師父還要護犢,自從何、梁二門人相繼慘死,已不再收徒弟。這樣人品,加上親戚之誼,這還有什說的?」
元-聞言,見心上人一雙妙目正望著自己,欲言又止,心雖暗喜,守著黑女之誡,不敢多言,方想詢問三師叔姓名,香穀子己在催走,只得隨同作別,辭了二女往外走去。走出不遠,香穀子便要背他,元-固辭不允,知道傷勢未愈,不宜跋涉,香穀子又說事出師命,必須遵行,連黑孩兒都未能代勞,只得謝罪上背。山路環著秦家房舍,三次回顧,二女均在窗前眺望,心雖戀戀難捨,恐其生疑,不敢再回頭去老看。香穀子雖然一腳已殘,走起路來,依然步履如飛。
這時天色已近黃昏,所行又是僻徑,空山寂寂,繁花自開,斜陽返照,四無人蹤。路上談起,元-才知天門三老,頭一位梅花老人梅隱君;師父行二;三師叔石雲子,除內外武功劍術之外,更練有幾種絕技,乃是自己祖母的胞兄。三老年紀均在百歲以上,從小便得異人傳授。到十六八歲上,因三老之師竹老翁往南疆野人山採藥,一去不歸。南疆深山之中所產肉桂古樹,最大的往往十抱以上。這類葯中聖品奇香濃郁,照例樹下多有毒蛇大蟒野獸之類盤據,其行如風,採藥的人遇上便無生理。可是這類樹皮價值連城,發現一株立成巨富。採藥的人得信以後,立時結幫同往,先以重資厚賞,招集上千百山人,算準蛇蟒惡獸每日離樹飲水求食曬陽的空隙偷偷趕去,把預先特製長達數百丈的蔑纜藤索將樹上半綁緊,再以水磨功夫,挑選慣於爬山,跑得極快的壯漢,各持利斧,往近根處奮力砍上幾下,再照預先相好的退路四散飛逃。一面分人去斫旁枝,日子一多,枝葉去盡,樹身斫得也差不多,然後令兩男子登高眺望,等蛇獸他出,以數百人之力拉緊長索,將樹攀倒,拖了就走。這時蛇獸定必警覺來追,事前在蛇的來路上,本設有窩弓毒箭、綳弩刺矛之類埋伏,高處山頭並還伏有膽大身輕的山人,蛇獸一到,紛紛吶喊,矢石刀矛,亂擲如雨,沿途弓弩矛刺也發動綳簧,由兩崖地底三面攢射。無奈這類蛇蟒大約面盆粗細,其長數丈,目光如電,口噴毒氣,行動神速,靈警非常。即便將其殺死,人也不知要傷多少,最厲害是入伏中毒以後凶威暴發,狀類瘋狂,張開血盆大口,滿山谷亂飛亂竄。山人一個逃避不及,一尾巴掃中,當時打成粉碎,屍骨全無,只剩一條亂糟糟的血印,貼向新被蟒尾打碎的破崖石上;迎面遇上,更不必說。性子又長,至少要奔騰跳擲上好幾個時辰才得畢命。再要被它衝出埋伏,或由高處繞越過去,死人更多。總算樹斷以後,蛇獸毒蟒已不再留戀,結果肉桂雖然得到,人卻死去不少。
當蛇獸相搏時,萬分驚險,竹老翁前數年偶游深山,無心遇見。那是一個猿形怪獸,生得比人還高,刀箭不入,皮骨比鐵還堅,一縱就是十來丈高下,所有埋伏全都無用。本來不是守樹惡物,因為住在樹側不遠,樹倒以後,被激起來的山石打上一下,因此觸發凶性,上來先與追逐山人的一條毒蟒惡鬥。一班藥商均在遠處山頭築下鐵柵,外加掩蔽,四圍更有火阱環繞,藏身遙望還未受害。山人一見獸蟒糾纏惡鬥,聲勢猛烈,山嗚谷應,誤以為誰也不能脫身,不但逃而復回,反用毒箭毒刀,由兩邊崖頂上向下擲射。那蟒本已中毒,因頭頸要害被仇敵扼住,不能轉動閃避,蟒目又被射中,一會毒發身死。怪獸耳目靈警,卻未受傷,知道人類與它為敵,本就暴怒,蟒死以前發威亂掙亂掃,又被蟒尾打傷一臂,越發恨毒。蟒死脫身,立即縱向山人叢中撲去。山人只管四散奔逃,無如怪獸動作如飛,力大無窮,只被追上,撈在手中一撕便裂成兩片。
正在殘殺之間,竹老翁恰巧趕到,仗義拔刀,只憑手中一支純鋼打就的懷杖和一身武功,與怪獸斗只兩三個照面,便用鐵杖點中怪獸啞穴。因怪獸手長力大,如非身法輕靈,也幾乎被它抓住,結果用山人毒箭刺中獸目,方始除去一害。藥商、山人自把他奉若天神,請往寨墟中強留了三日,送他不少金銀,俱都未要。內一藥商周玉峰,人頗豪俠,又會一點武功,最是恭敬。竹老翁也頗喜他,只不肯收為徒弟,行時不合留下住址。這次周玉峰又在深山中發現兩株肉桂,深恐去采再遇什麼怪獸,豈不麻煩?故而按照地址,特由雲南趕來,登門求其相助。
要知徐元-三訪意中人,苦練一手三暗器,夜斗刺客,騎馬渡長江,旅邪逢凶,大破西陵寨,英雄俠女同隱名山等警奇香艷情節,請俟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