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處心積慮
羅英乍聞之下,如中棒喝,腦中一陣眩暈,茫然道,「不……不會,這是不可能的……」
江瑤冷笑說道:「虧你還有臉否認,十五年前,你父親仗著桃花島絕世武功,四處為惡,不知玷污了多少婦女,殺害多少良民,後來被七大門派合力擒住,囚在百丈峰,天下方才安定了十五年,最近你那不要臉的父親又從百丈峰禁地脫逃,故態復萌,蹂躪婦女,心狠至極,你……」
羅英渾身發抖,突然大喝一聲,道:「住口!」
江瑤語聲一頓,仍然冷笑連聲,切齒地道:「有這種可恥的父親,虧你還敢呼喝叫嚷,自充人物……」
羅英怒叱道:「你要是再敢污辱他老人家,我一定會殺死你的!」
江瑤一探玉臂「嗆」地一聲拔出長劍,大聲道:「你和我有不共戴天的大仇,你不殺我,我還要殺你呢!」
羅英雙手緊捏著桌面,十個手指,都已深深陷入木中,極力抑住憤怒,緩緩道:「我們羅家數代大俠,受天下尊崇,我父親怎會做出這種事來,你……你要把真相先弄清楚,不許含血噴人……」
忽然,一個冷冷的聲音介面道:「是呀!這種信口雌黃,血口噴人的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換了我瞎老人,准叫那污辱別人尊長的嘗嘗應得的教訓。」
江瑤循聲望去,卻見那屋角獨坐的瞎眼老人,正施施然踱過來,兩隻白果眼向上倒翻,一付傲然不群的神態。
羅英雖不認識那瞎眼老人,但見他竟然仗義執言,替自己說話,不禁心生感激,連忙拱手道:「老前輩,您……」
瞎子搖搖手,示意他不要說下去,然後漫不經心地,用手中竹杖輕輕一撥地上「龍鬚劍客」方宏的屍體,喃喃道:「真討厭,什麼東西攔在路中央!」
這一撥,看來絕未用力,然而那屍體卻似被千鈞力道掃中,「呼」地一聲平空飛起,竟然穿牆而出,摔在屋外雪地上,將客店牆壁,撞穿一個大洞。
朔風卷著雪花,從破洞涌了進來,江瑤情不由己機伶伶打個寒噤,握著長劍,一時不知所措。
那瞎眼老人慢條斯理回過頭來,對羅英淡淡一笑,道:「小哥兒,冤有頭,債有主,你既有這份洗雪父恥的孝思,何不索性去尋那謠琢之源的七大門派理論,跟這種不懂事的小姑娘爭辯,那會有什麼結果。」
江瑤怒目道:「你不要倚老賣老自以為了不起,牛大壓不死跳虱,年紀大有屁用。」
「瑤兒,不許對長輩沒有禮貌!」
隨著語聲,店門陡然洞開,紅衣老婦迎門而立,手上倒提兩柄明晃晃的雙刀,臉上神情,嚴肅而凝重。
江瑤一見大喜,叫道:「奶奶」
紅衣老婦擺擺手,示意她不要說話,然後凝聚目光,怔怔直望著牆上被方宏屍體撞破的大洞,良久,才冷冷說道:「閣下這一手隔物穿石的功夫,可說到了出神入化境界。」
瞎眼老人白眼連翻,輕嗤道:「好說,好說,瞎子雖不敢自稱前輩,但當年在江湖中闖蕩立名的時候,你只怕還沒令孫女現在這麼大。」
紅衣老婦笑:「人的名兒,樹的影兒,閣下既是武林中高人前輩,卻為什麼用絨巾圍面,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瞎眼老人卻沒有回答她的問話,竹杖一收,歪頭對羅英道:「小哥兒,咱們走!」
江瑤搶先橫劍攔住店門,嬌叱道:「別忙,沒說明白,就想走嗎?」
瞎眼老人冷漠地一笑,道:「粒米之珠,也放光彩。」
「彩」字方落,手中竹杖振腕一抖,只聽「嗡」地一聲風鳴,杖上勁力排空橫卷,猛向門上撞了過去。
江瑤嬌喝一聲,揮劍直追,劍杖相距尚有半尺,忽然覺得有一股無形暗勁擊中劍身,手腕上一陣酸麻,長劍竟險些脫手。
她芳心駭然大震,正要撤招閃避,驀聞金風之聲疾迎過來,兩柄雙刀已經橫格在瞎子的竹杖上。
空中暴起一聲震耳巨響,易萍和江瑤祖孫二人齊被震得踉蹌連退,那瞎眼老人仰天長笑,一隻手拉著羅英,穿出店門,揚長而去。
江瑤提劍追出門外,放眼四望,除了昏暗的天,茫茫的雪,已不見瞎眼老人和羅英的人影,忙又折回客店,卻見易萍倒垂著雙刀,站在那兒怔怔地發獃。
江瑤叫道:「奶奶,那瞎子好快的身快,才出店門,便去得無影無蹤了。」
易萍微微點頭,嘆道:「傻孩子,不用去追了,那瞎子功力遠在奶奶之上,追上也是無趣。」
江瑤道:「可是,他帶走那個姓羅的,卻是咱們的大仇人,就這麼眼睜睜讓他逃走了么?」
易萍一驚,道:「你是說那衣衫襤樓的少年?」
「是啊,奶奶你不知道,他就是桃花島羅璣的兒子」
易萍渾身一震,急忙攬著愛孫問:「是誰告訴你的?」
江瑤便把羅英跟自己交談的經過,大略述了一遍,並且道:「他還說昨天在一片林子前,見過滾堂刀李叔叔也遭了毒手,羅家跟咱們這份深仇永世難以化解,奶奶,咱們尋不到羅璣,就拿他替爹爹他們報仇!」
誰知易萍卻茫然搖搖頭,道:「唉!可憐的孩子,咱們回去吧!奶奶看這樁血仇,已經不能報復了。」
江瑤驚異道:「為什麼,奶奶!」
「你知道方才奶奶追去,見到了什麼?」
「瑤兒不知道。」
「孩子,告訴你吧!就在距離此地三裡外,奶奶又找到你楊叔叔的屍體……」
「什麼?鐵劍書生楊叔叔也」
「你楊叔叔倒斃在一處雪堆後面,鐵劍落在五丈以外,背心上,也是一個烏黑的掌印。」
「啊」
「從傷痕看,他和你方叔叔不過先後之別,都遭了對頭的毒手。」
「又是羅璣?」
「也許是,也許不是,不過,唉如果兇手果真是他,這份血仇,恐怕就永難報復。」
「不,奶奶,羅家雖然勢大,但殺父辱母之仇,豈能不報?」
「瑤兒,你不知道,三十五年以前,奶奶和你公公,甚至你曾師祖,都曾經和陶羽陶大俠掬誠結交,彼此傾心相與,沖著陶大俠,咱們怎能對他的後人報復。」
「那麼,爹和娘就這樣含恨九泉?雲夢三傑三位叔叔,也白死了?」
易萍長嘆一聲,道:「奶奶起初不知那兇手究竟是不是羅家的人,但如今卻已確定,打傷你方叔叔的掌印,分明正是桃花島獨門武功。」
江瑤低垂粉頸,眼中淚光瑩瑩,喃喃自語道:「不,我一定要替爹和娘報仇,替雲夢三傑報仇……」
易萍頹然道:「孩子,你雖然有些孝心壯志,但咱們勾漏山羅陽嶺一門武功,在當今世上,何異滄海一粟,報仇二字,談何容易」
她說這些話時,顯得頹廢消沉,已不復有凌雲壯志,頓了頓,又道:「就拿方才那瞎眼老人來說,以奶奶的修為,尚且擋不住人家竹杖一招揮灑,孩子,你跟你奶奶比起來,又算得什麼?」
江瑤道:「奶奶,你看剛才那瞎子,也是桃花島的人不是?」
易萍搖頭道:「武功路數,迥然不同……」
說到這裡,忽然心中一動,一個影子,從腦中迅速地掠過,連忙以刀代杖,學著那瞎眼老人的身法手式,虛擬一遍,口裡沉吟道:「奇怪,難道是『破雲三式』?」
驀地神色立變,肩頭一晃,掠出了客店
江瑤跟蹤奔出,卻見易萍正俯身在雪地上,細細分辨著方才那瞎眼老人和羅英離去時留下的足跡。
那些足印一重一輕,重的一行,顯然是羅英所遺,輕的一行,早已模糊難以分辨,但是她發現了一點,那就是瞎眼老人著腳之處,左腳幾乎不留痕印,能看得出來,全是右腳腳尖淺印。
這個發現,使她臉色頓時太變,激動而驚恐地低語道:「『點萍無波』,是他!是他!」
江瑤感到一陣迷惘,忍不住輕聲問:「奶奶,他是誰?」
易萍恍如未聞,猛可一頓腳,擊掌道:「不對,他跟陶大俠仇深似海,怎會故作此態,帶走陶大俠的孫子?莫非其中懷著甚麼詭謀?」
她越想越覺可疑布怖,無暇跟江瑤多作解說,匆匆奔回客店,丟下一錠銀子,便親自從屋后將馬車牽了出來。
江瑤問道:「奶奶,咱們現在往那兒去?」
易萍揚鞭一卷,叱喝一聲,漫應道:「你先別問,跟奶奶去就是了!」
蹄聲如驟雨敲窗,向西狂奔而行,雪地上,留下兩行清晰的輪痕。
輪印之間,足跡隱約,正是羅英和瞎老人所去的方向。彤雲低壓的天際,不久又飄舞起團團雪花,那消片刻,足跡輪印,都在彌天大雪掩遮之下,漸漸模糊,終至無法覓見。
朔風怒吼,大地仍然卷伏在黑暗中。
西行小道上,積雪沒膝。
那瞎眼老人一隻手牽著羅英,邁步如飛向前疾奔,另一隻手綽著竹杖,卻並未用竹仗探路,乍見之下,簡直令人難以相信是個雙目俱盲的瞎子。
逆風而行,速度絲毫不減,只見他衣衫獵獵,腳不點地,竟如御風飛行一般。
羅英使出吃奶的力氣,又得他挽臂之助,雖然勉強沒有落後,但張望所去的方向,卻是越行越荒涼,滿目一片白茫茫大雪,連天地也有些叫人分辨不出來。
他漸漸感到十分詫異,忍不住問道:「老前輩,你要帶我到那兒去?」
瞎眼老人並不回頭,如飛奔到一棵光禿的大樹前,忽然身形一頓,停住腳步,凝神傾聽了片刻,沉聲道:「這兒是不是有株三丈高的大樹?」
羅英被他問得茫然不解,點頭道:「不錯,是有一株大樹」
瞎眼老人又問:「你看看樹榦上,可有什麼記號之類?」
羅英更是如墮五里霧中,定神一望,心裡不禁一震,脫口道:「有一條蛇形樣的圖案——」
瞎眼老人白果眼連翻,道:「蛇頭朝那個方向?」
羅英道:「向西北。」
「毀了它!」瞎眼老人說著,鬆開五指,遞給他一柄鋒利無比的金色匕首。
羅英接過匕首,依言走到樹下,將那蛇形圖案割去。
瞎眼老人不再言語,拉著羅英的手臂,運步如飛,直向西北奔去。
疾行了盞茶工夫,道旁又發現同樣的蛇形圖案,刻劃在一塊岩石上,瞎眼老人問明蛇頭所指方向,仍叫羅英用匕首割去,但卻帶著他依照所指方向,發步疾奔。
那些蛇形圖所指方向,每次均不相同,二人足足奔了半夜,已置身在一處毫無人跡的荒野,羅英似乎有些明白,那蛇形圖案,必是瞎眼老人約晤同伴的一種暗號,但他總猜不透。
瞎眼老人是誰,他把自己帶到這兒來,為了什麼目的?
他幾次想把心裡的疑問說出來,可是那瞎眼老人諱莫如深的表情,使他無法冒然開口。
這時,夜色正濃,荒野間暗得伸手難辨五指,羅英漸漸泛起一絲恐怖之感,正腦中尋思脫身之法,瞎眼老人忽然在一塊小丘之上停住身形,仰天發出一聲餓狼般的曝叫。
那曝叫在荒野中聽來,令人毛骨驚然,奇怪的是,叫聲甫落,卻見一條其快無比的黑影,劃過雪地,眨眼已登上土丘。
那人約莫也有七八十歲高齡,生得矮小丑陋,其貌可怖,但從他身法看來,其所負武功,竟然不在瞎眼老人之下。
他一閃上了土丘,首先打量了羅英一眼,笑道:「老二辛苦了,就是這孩子么?」
瞎眼老人冷笑道:「現在你服了嗎?瞎子雖然目不能見,自信卻不輸於你們有眼睛的人,老大因何不在?」
矮老頭輕嘆一聲,道:「他等不及,已經先走了。囑咐咱們也休耽誤。」
瞎眼老人道:「急也不在一進,瞎子費了半月多時間,直到今夜,才遇機緣,方才險些遭鬼師董武那女徒識破身份,咱們先尋個地方略作休息,明早上路。」
矮老頭驚問道:「你是說那叫做紫薇女俠的?她怎麼樣了?」
瞎眼老人冷哼一聲,道:「看樣子,她對羅家舊情未忘。似乎仍有些懷疑十五年前那樁血案的真兇。」
矮老頭憤憤地道:「真是冥頑不化,殺子姦婦深仇,不思報仇,還懷疑個什麼鳥!」
羅英聽得他們這番談話,心中忐忑,暗忖道:「先前這瞎眼老人尚在幫我分辨,如今這矮老頭的口氣,又像跟羅家有著深仇遠恨,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思忖未已,瞎眼老人已握著他的手臂,作勢要向土丘下奔去。
羅英猛可用力一掙,擺脫他的握持,大聲道:「你們是誰,要帶我去那兒?」
瞎眼老人措手未防,被他掙脫掌握,神情微變,沉聲道:「你不是跟七大門派有仇嗎?
咱們帶你報仇去。」
羅英一愣,道:「七大門派?我跟七大門派有什麼仇?」
那矮老頭冷冷介面道:「十五年前,他們將你父親囚禁百丈峰,峨嵋派智清賊禿,更掌傷你生母,那時候,你母親正將臨盆,被他掌力震傷,在百丈峰下剖腹生下你來,他們殺你父母,使你一到人世,便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難道這還算不得仇恨?」
羅英聽了這些話,腦中轟然雷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極力定了定神,才迷惘地問:「你說的話,是真是假?」
矮老頭冷漠地哼道:「老夫親眼目睹,怎會虛假。」
羅英渾身一陣抖,一把拉住那矮老頭的左手,激動地叫道:「老前輩,峨嵋」
但他忽然又驚愕地住了口,因為他感觸之處,空無所有,敢情那矮老頭一隻左手,竟已齊肘而斷。
矮老頭恍如未覺,舉目望天,嘴角掛著一抹冷傲的笑容。
羅英停了一下,才繼續說道:「老前輩,峨嵋派為什麼要殺我母親?」
矮老頭道:「因為你母親欲往百丈峰頂見你父親一面,獨闖禁地,智清賊禿便下了毒手。」
羅英心裡一酸,幽幽道:「他們太辣手了,就算我爹爹做過什麼壞事,他們也不該害死我的母親……」
矮老頭道:「你既已知道父母仇人,就該立刻找到那七大門派,為父洗冤,為母復仇。」
羅英忽然仰面問道:「老前輩,七大門派之中,可有少林派在內么?」
矮老頭微微一怔,道:「不但在內,百丈峰禁地守護,乃是以少林為主。」
羅英恨恨一頓腳,道:「我立刻到嵩山少林寺去問問秦爺爺。」說罷,掉頭欲行。
矮老頭肩頭微晃,攔住去路,喝道:「你是說現為少林掌門的明塵大師秦佑?」
羅英含著熱淚點頭,道:「他和我爺爺當年義結金蘭,情共生死,怎麼會做出這種事。」
旁邊那瞎眼老人忽然冷冷介面道:「依我說,你不去也罷!」
羅英詫道:「為什麼?」
瞎眼老人緩緩說道:「這件事,說來話長,你別以為秦佑和你爺爺有多要好,實則他與你們羅家,面如知己,心懷隱恨,你不去尋他還好,要是去了,嘿!只怕你的命運,會比你父親當年更慘更壞,弄得不好,連小命也斷送在少林寺中一一」
羅英矍然一驚,道:「那怎麼會?秦爺爺待我一向慈如親人,只有他常常來桃花島看望我和奶奶。」
瞎眼老人不屑地冷笑一聲,道:「傻孩子,你還不相信么?我問你,他既和你爺爺義結金蘭,為什麼會將你父母囚於百丈峰?為什麼這十五年之中,不把內情向你提起?你知道不知道,他常來桃花島看望你奶奶,原因何在?他好端端地,為什麼卻去少林寺做了和尚?」
這一連串追問,直問得羅英張口結舌,無以作答。
瞎眼老人冷哼道:「索性讓我告訴你了吧!他和你爺爺本是好友,後來因為同時愛上一個女孩子,那女的最後嫁給你爺爺,他在失意之餘,才憤然到少林寺出家當了和尚……」
羅英從未聽說過這件秘辛,當時深深一震,問道:「那女孩子是誰?」
瞎眼老人道:「她么?就是你奶奶竺君儀。」
羅英大吃一驚,情不自己,向後倒退了三步,剎時間,桃花島上情景,又浮現在腦海中。
他恍然記起,每次當秦爺爺到島上來,奶奶總顯得愁眉深鎖,心事重重,常避著他,和秦爺爺閉門密語,一談就是半天。
有一次,他無意間經過窗外,看見秦爺爺和奶奶對坐在窗前,相視流淚,緊問緣故,他們卻又裝得若無其事,騙他說「沒有什麼」。
這些前情,當時未曾想到許多,現在回憶起來,竟處處透著可疑,難道這就是表示秦爺爺和奶奶之間另有隱情?
羅英越想越怕,獃獃立在雪地上,似覺寒意直透心底,整個人都像埋在冰雪中。
矮老頭冷眼望見,滿意地笑道:「現在您願意跟咱們到峨嵋去了嗎?」
羅英默然無語,許久,許久,終於跟隨二人,走下土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