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首斷肢離 香消玉殞
秋夜。
月明露濃時候。
城西近城門一帶,一片靜寂。
揚州城雖然是一個很繁華的地方,在夜間,卻並非每一個角落都像日間那麼熱鬧。
由於城西近城門一帶差不多全都是住宅,平日入夜之後就開始寂靜起來了。
靜寂的長街上,現在就只有崔老六金小三兩個人。
他們都是這附近的居民,日間都是在花近樓工作。
都是花近樓的劊子手!
殺的都不是人,是雞,是鴨……只要是可以用於酒席上的飛禽走獸,他們都殺的。
花近樓是一間酒樓。
一花近高樓傷客心。
曾經作客花近樓的人大都知道,花近樓的名字是取意這句杜詩,他們卻很少會傷心。因為花近樓非獨一切陳設賞心悅目,酒菜更是揚州第一。
花近樓的老闆取這個名字,亦不過在表示他懂得詩。
酒菜既然是揚州第一,花近樓的生意不用說一向都非常好。
所以崔老六金小三無日不是一身血腥,忙得要命。
幾年下來,他們手中的刀越來越快,膽子也越來越大。
他們殺的雖則不是人,只是雞鴨豬羊之類的飛禽走獸,膽子如不大,一樣殺得不快的。
酒量方面,他們當然亦是比以前更加好。
一個人終日宰雞殺鴨,一身雞毛鴨血,眼睛固然不好受,鼻子同樣不好受,如此一來,難免會影響到胃口。
喝點酒就好得多了。
他們喜歡喝酒,正是這個原因。
工多藝熟,酒量也是。
不過他們的酒量雖然不錯,現在如果再喝三四杯,只怕亦要醉倒街頭。
崔老六已經有八分酒意,金小三雖然比較好,但也有七分的了;他們很少這樣喝酒,除非喝的酒根本就不用他們化錢,正如今日他們所喝的一樣。
今日是花近樓老闆的生日。
花近樓的老闆每年都有兩三日大破慳囊,讓下屬狂歡一番,生日只是其中的一日。
崔老六金小三從來都不會輕易放過這種喝酒的好機會。
喝不完他們就帶走。
現在他們的手中就各自握著一瓶還未喝完的酒,空著的,一隻手則搭著對方的肩膀。他們卻仍然搖搖欲墜,好像隨時都會雙雙摔倒地上。
轉過了街口,是一條短很多的窄街。
橫街上也沒有其他人。
崔老六左右瞄了一眼,打了一個酒呃道:「今夜街上怎麼除了你我之外,一個人都沒有了。」
金小三道:「你忘了我們平日回去是什麼時候,這下又是什麼時候?」
崔老六勉強抬起頭一望天色,道;「果然很夜了。」
金小三道:「你家裡那條母老虎一定已等得光火。」
崔老六傻笑道:「彼此。」
金小三嘆了一口氣道:「不過他們既然知道今日是老闆的生日,也應該知道我們一定會喝一個不醉無歸,就算凶,相信也不會凶到哪裡去。」
崔老六道:「嚕嗦幾句在所不免的了,這種經驗我們又不是第一次,何必如此擔心。」
金小三嘆氣道:「我只擔心手中這瓶酒,不給她看見倒還罷了,否則准給她倒進溝渠去。」
崔老六道:「聽你這樣說,我也擔心起來了。」
他亦嘆了一口氣道:「我那個老婆跟你那個老婆的脾氣,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出來的。」
金小三道:「如此好酒,倒進溝渠,實在糟塌。」
崔老六道:「然則,你有什麼好辦法補救。」
金小三道:「最好的辦法我認為就是趕快將酒倒進肚子里。」
崔老六苦著臉道;「我現在已經醉得七七八八了,再將手中這瓶酒裝進肚子的話,只怕走不了幾步,便要倒在街上。」說著他又打了一個酒呃。
金小三道;「你以為我不是?」
他張目四顧接道:「不過如果有些下酒東西吃著來喝,在踏入家門之前,我相信還可以將酒喝完。」
崔老六點頭接到:「而且大概還可以勉強支持得住。」
金小三道;「入門之後卻是倒得越快越好,樂得耳根清凈。」
兩人相顧大笑。崔老六的笑聲突然一頓,道:「可是這時候,這附近哪裡可以找下酒的東西呢?」
金小三道:「我正在為這事傷透腦筋。」語聲甫落,他的眼睛倏的一亮,盯著那邊巷口。
一個手挽著竹籃的老蒼頭正從巷內走出來。
街道上並不黑暗。
左右的人家雖則都是緊閉門戶,不少仍然有燈光從窗戶漏出來。
何況今夜的月亮,又是這樣圓,這樣亮?
所以那個老蒼頭一出巷子,金小三就看見了。
他眼睛卻因為七分酒意影響,看起東西來已不大清楚了,只是知道從巷裡走出來的那個人手挽籃子,穿著一套黑得很的衣服,並不知道那個人有多大年紀?又是怎樣一副容貌。
「什麼人在這個時候仍然挽著籃子在街道上行走。」
金小三一想就笑開了嘴巴,接到:「不過你我也總算走運。」
崔老六一怔,道:「哦?」
原來他還未發覺那個老蒼頭的出現。
金小三將頭向前一伸,道:「賣東西的人不是來了。」
崔老六忙抬頭望去,一望之下亦笑了出來,道:「不知他賣的是什麼東西?」
金小三道:「也許是花生,也許是糖炒栗子,五香蠶豆,管他那許多,只要是可以送酒的就成了。」
說話間,那個老蒼頭好像也已發現了他們,向這邊走來。
走得卻很慢。
崔老六與金小三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他們很快走到那個老蒼頭面前。
老蒼頭與此同時將腳步停下。
他的確穿著一套黑布衣裳,面色卻好像抹上了一層白粉也似的,一絲血色也沒有。
雙手也是一樣,就連他的眼珠也是乳白色,彷佛籠上了一層白霧。
他一面皺紋,鬚髮俱白,年紀顯然已不少。
這麼大年紀,深夜仍然在街道上賣東西,無疑很可憐,但是看清楚這個老蒼頭之後,崔老六金小三卻一些可憐的感覺都沒有。
因為這個老蒼頭的表情實在顯示得太過快樂。
他嘴巴在笑,眼睛也在笑,面龐上的每一條皺紋都好像充滿了快樂,兩條眉毛也好像因為快樂不住上下飛舞。
這種快樂已簡直到了極端。
給人的也已不只是快樂的感覺,已感覺詭異。
金小三感覺到這種快樂中的詭異,但並不強烈。
崔老六卻只有快樂的感覺,大概就因為他比金小三醉多了那一分。
他笑望著那個老蒼頭,連隨問道:「老頭兒,你可是在賣東西?」
老蒼頭笑應道:「正是。」
崔老六又問道:「糖炒栗子?」
老蒼頭搖頭。
崔老六的目光轉落在老蒼頭手中的竹籃上。
金小三早已盯著那個竹籃了。
他們都看不見竹籃內載著什麼東西。
竹籃上面蓋著一塊白布。
崔老六目光一落又抬起,再問道:「是五香蠶豆?」
老蒼頭又搖頭。
崔老六第三次問道:「那麼一定是花生了?」
老蒼頭還是搖頭。
金小三忍不住插口問道:「你到底賣什麼?」
老蒼頭齜牙笑道:「人頭!」
「人頭?」金小三大吃一驚,一步倒退。
崔老六卻笑了起來道:「你這個老頭兒實在懂得開玩笑,只可惜現在並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老蒼頭只是笑。
崔老六接到:「我猜你那個籃子里載的頭是頭了,可是芋頭。」
老蒼頭立即更正道:「是人頭。」
崔老六一挺胸膛笑道:「你嚇不倒我們的,我們的膽子,早就已大得可以包天了。」
聽到崔老六這樣說,金小三不由得亦挺起了胸膛。
老蒼頭笑望著這兩人,道:「是么?」
崔老六挺著胸膛道:「你若是不相信,只管賣給我們。」
老蒼頭道,「你們真的要買?」
崔老六道:「當然。」
老蒼頭道:「買來幹什麼?」
崔老六道:「下酒。」
老蒼頭道;「拿人頭下酒,你們的膽子的確不小了。」
崔老六金小三的胸膛挺得更開。
老蒼頭接道:「好像你們這麼大膽的人,我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遇上。」
崔老六金小三相顧一笑。
金小三目光再落,道;「可惜芋頭是怎樣價錢我們雖然熟悉得很,人頭的價錢卻是從來都沒有聽過,你莫要漫天撒價才好。」
老蒼頭道:「難得遇上你們這麼大膽的人,我實在佩服得很,索性就送給你們享用好了。」
崔老六隻怕他出口反悔,趕緊道:「一言為定。」
老蒼頭一笑,雙手將那個竹籃奉上。
崔老六金小三一齊鬆開互搭著肩膀的手,一齊伸手將竹籃接下。
等到老蒼頭將手放開,崔老六就大笑道:「老頭兒,你必是看見我們喝醉了酒,所以這樣說話來嚇唬我們。」
金小三接道:「可知道我們的酒量一直大得很,現在仍然清醒得很。」
崔老六又道;「好像你這樣的一個老頭兒,叫你殺雞也未必殺得了,何況殺人?不殺人又何來人頭?」
金小三又說道;「就算你真的有膽殺了人,逃命尚且還來不及,豈敢將人頭割下隨街叫賣,這個道理,我們早就已想通了。」
崔老六道:「不過就因為這樣吃光你籃子里的東西,我們也過意不去,事實我們今夜亦早已吃得太多,再也吃不下。」
金小三道:「所以你不必擔心血本無歸,我們抓一把夠送酒就算的了。」
老蒼頭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一聲也不發,只是笑。
笑得更快樂,更詭異。
無論怎樣看,他也不像是在開玩笑。
莫非他的腦袋大有問題,本來就是一個白痴?抑或
那個竹籃里真的是載著一個人頭。
崔老六沒有理會那個老蒼頭的表情,笑顧金小三,繼續道:「我們先看他籃子里載著什麼東西。」
話口未完,金小三已經將籃子上蓋著的那塊白布抓下來。
目光及處,兩人齊都一怔,面色剎那大變!
竹籃里果然載著一個人頭!
一個女人的人頭!
那個女人頭上挽了一個墜馬髻,臉上既不濃也不淡的抹著脂粉。
所以她的面色到現在仍然桃一樣。
她長得十分美麗,嘴唇小小,鼻高高,眉兒彎彎,還有一雙鳳眼。
鳳眼圓睜,眼瞳中充滿了恐懼。
這恐懼在死亡的剎那,與眼珠凝結。
她已經死亡。
一個人給割下了頭顱,當然不能夠生存。
竹籃底亦鋪著一塊白布,人頭就放在那塊白布之上。
是齊頭割下。斷口非常齊整,下手的時候一定非常小心,所用的也一定是一把非常鋒利的兵刃,斷口流出來的鮮血幾乎將那塊白布完全染紅。
血漬顯然尚未乾透,名副其實的是鮮血。
這顆人頭無疑就才割下不久。
像這樣的一個美人,是誰忍心將她的人頭割下來?
賣人頭的是這個老蒼頭,將人頭割下來的是否也是他?
崔老六金小三面色齊變,不約而同亦一齊脫口一聲驚呼:「人頭!」
老蒼頭大笑道:「如假包換!」
崔老六金小三的目光應聲回到老蒼頭的面上。
給人頭這一嚇,金小三的七分酒意已只剩三分,崔老六的八分酒意也最多剩下四分了。他們的眼睛鴿蛋一樣的睜大,終於看清了老蒼頭的臉龐。
死白的臉龐,死白的眼珠。
老蒼頭雖然一副人相,卻連半分人氣也沒有。
他的笑聲也變得恐怖起來了。
「妖怪!」金小三突然怪叫一聲,擲下抓在左手的那塊白布,右手的那瓶酒,雙手抱頭,轉身狂奔。
跑不了幾步,已摔倒地上。
他就地滾身,連滾帶爬地繼續逃命。
走得雖然狼狽,總算還走得動。
崔老六的兩條腿都軟了。
「小三,等……等我!」他回頭叫了幾聲,心是想跟金小三逃命去,可是兩條腿不聽話,一動也不動。
那個竹籃仍抓在他手中。
他忽然省悟,不覺又低頭望一眼。
那個人頭仍然圓睜著一雙鳳眼,這剎那竟然好像在笑。
崔老六「媽呀」的一聲,竹籃脫手,籃中人頭滾地,那瓶酒亦脫手碎裂在地面上!
瓶中酒打濕了老大的一片地面。
崔老六的褲子也濕了,卻不是酒濕。
他整個人彷彿已完全虛脫,再也站不穩,一屁股坐在地上。
老蒼頭即時蹲下半身,手一摸崔老六的臉頰,道:「你不是準備拿人頭來下酒,怎麼連酒都倒了?」
他的手冰冷如雪,聲音也變得非常寒冷。
崔老六一連打了幾個寒噤,兩句話才聽完,就雙目翻白,暈過去了。
這一陣聲響,已驚動了左右的人家。
已有人打開窗戶來看了。
第一扇窗戶才打開,老蒼頭已經不在街上了。
他就像是化成了煙霧,消失於凄迷在街道上的夜霧中。
這個人到底是人還是妖怪?
他沒有帶走那個竹籃,也沒有帶走那個人頭。
凄冷的月色下,那顆人頭瞪著詭異的一雙眼,枕在慘白的石板上。
是誰的人頭?
夜更深。
月更圓,霧更濃。
城東大街仍然光如白晝,一片熱鬧氣氛。這條街乃是揚州城的花街,尤其盡頭左右,差不多全都是妓院。
在夜間,這樣的一條街,不熱鬧才奇怪。
這條街的後巷現在卻已過了熱鬧的時候。
入夜時分,後巷也是妓女嫖客聚集的地方,那種熱鬧有時候更甚於前街。
在後巷拉客的妓女大都是年老色衰,再不就是天生一副丑怪的模樣。
她們的價錢當然便宜得多。
揚州雖然是一個很繁華的地方,富人畢竟仍然是數目有限。
所以在後巷拉客的妓女,生意一向不錯。
一入夜,她們就走出來。挨在巷左右等待,大都是主動去拉客,價錢談妥了,就拉進屋內成其好事。
通常二更一敲過,即使還沒有找到客人,她們也會回屋去,第二天再作打算。
除非她們窮得要命,又已經好幾天沒有生意,那麼就算等到天亮,也得等下去了。
如此倒霉的妓女並不多,這附近一帶才不過三個。
小嬌是這三個中的一個。
她比其他的兩個還要倒霉。
那兩個今夜先後都已拉到了客人,只有她,到現在仍然在巷子里徘徊。
整條巷子也就只有她一個人在徘徊。
二更已敲過,這個時候難道還有客?
小嬌不由嘆了一口氣。
也只有嘆氣。
小嬌其實已非獨不小,而且大得很了。
今年她已是三十九歲。
一個三十九歲的妓女比一個同年紀的普通女人,看起來最少還要大十年。
所以她雖然一直沒有隱瞞自己的年紀,很多人還是認為她在說謊,其實並不止三十九歲。
年輕的小夥子當然不會花錢找一個看起來大得可以做自己母親的妓女。
年老的人也一樣不甘心將錢花在一個看起來像老太婆的女人的身上。
小嬌的倒霉並不難想象。
好像她這種年紀,事實也不這一點,小嬌不是不知道,問題在,除了做妓女出賣肉體之外,她就再沒有第二種謀生的本領。
說到找一個歸宿,就更加難比登天。
所以她只好繼續做下去。
這到底可憐還是可恥,必須先清楚她以前的一切遭遇才能夠下判斷。
她以前的一切遭遇都沒有搞清楚的必要,此後的一切遭遇也是一樣。
唯一必須清楚的只是她今夜的遭遇。
這最低限度,揚州城的總捕頭查四就是這個意思。
巷子里每隔丈許,牆壁上便掛著一盞紅燈籠。
整條巷子彷彿就浴在血中,但亦像洞房花燭之下。
這種環境,可以說恐怖,亦可以說旖旎。
小嬌徘徊在這條巷子里,卻無論怎樣,也只像血獄中的一個幽靈,完全不像一個新娘子。
紅燈籠之下,她的面色仍顯得蒼白,只不過遠看起來已沒有那麼老。
兩餐都已成問題,她哪裡還有多餘的錢去買胭脂水粉。
她嘆氣未已,巷口人影一閃,突然走進來一個人。
一個男人。
小嬌一眼瞥見,一顆心立時怦怦地跳起來。
這個時候竟然還有男人走到這個地方,她實在有些喜出望外。
可是她並沒有迎上去。
因為整條巷子她知道,就只剩下這一個妓女,她根本不用擔心別人還來跟她搶生意。
她反而退後兩步。
離得燈光遠一些,她看來就沒有那麼老的了。
進來的那個男人似乎亦發現巷子里只有小嬌一個人,筆直向她走過去。
燈光下看得很清楚,他一身黑緞衣裳,還用一條黑頭布半蒙著臉龐,只露出眼睛鼻子。
小嬌一些也不奇怪。
進這條巷子的男人本來大都是遮遮掩掩,生怕給熟人看見。
她等到那個黑衣人來到面前,才伸手牽著他的左手的衣袖,先「喲」的一聲,道:「你這個冤家怎麼現在才走來?」
黑衣人一怔,道:「哦?」
小嬌膩聲道:「我叫小嬌,你大概已忘記了。」
黑衣人道:「今夜還是第一次進來這巷子。」
聲音很蒼老。
原來是一個老頭兒。
小嬌由心裡笑了出來。
這一宗生意難道還會落空?
她笑著應道:「是第一次嗎?那麼我非要加倍招呼你不可了。」
黑衣人道:「只怕我吃不消。」
小嬌道:「我盡量遷就你就成了,來,我帶你進去。
黑衣人道,「時間尚早,我周圍走一趟再來找你。」
他舉步欲走。
小嬌哪裡肯放過他,抓緊了他的左手衣袖,道:「不早的了,來。」
她的另一隻手連隨抓住了黑衣人的那隻左手,實行「拉客」。
觸手冰冷。
黑衣人的手簡直就像是冰封過一樣。
小嬌奇怪道:「你的這隻手,怎麼這樣冷?」
黑衣人道:「這隻手不冷才奇怪。」』
小嬌不由得一怔。
老年人血氣衰弱,手腳難免是這樣的了。
小嬌總算想通了這個道理,道:「不要緊,一會就會暖起來的了。」
她抓著衣袖的那隻手說著鬆開,也抓上黑衣人的左手,雙手一齊用力拉。
黑衣人叫起來道:「別這樣大力,當心拉斷我的手。」
小嬌咭咭地笑道:「拉斷了今夜我就抱著你的手臂睡覺好了。」
黑衣人道:「那麼你就用力拉吧。」
小嬌應聲用力再一拉。
這一拉,黑衣人那隻左手竟真的給她齊肩拉斷了。
整隻手臂給她從黑衣人左手衣袖裡拉了出來。
她冷不提防,收勢不住,一連倒衝出兩步,幾乎摔倒在地上。
她當場一怔,目光自然落在抓在手裡的那條斷臂之上!
一望之下,她本來蒼白的臉龐更加蒼白,一聲哀呼,昏了過去。
咕咚,她整個身子橫摔在地上,雙手仍然抓著那條斷臂。
那條斷臂纖細而光潔,絕不像男人所有。
毫無疑問,是一條女人的手臂。
斷口非常齊整,如同刀切,肌肉已變成死白色,仍然有血絲外滲。
從一個男人的身上拉下一條這樣的女人手臂,難怪小嬌給嚇得當場昏倒。
黑衣人沒有取回那條斷臂,小嬌倒地的同時,他的腳步已舉起。
黑衣人已鬼魂一樣,消失在紅色的燈光之中。
這個黑衣人,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
長夜已盡。
拂曉。
曉色凄迷,曉路凄迷。
月亮仍然在天際,月光卻淡薄如夢。
這個時候,城東郊的山道上竟然已經有行人。
兩個人。
俠客沈勝衣,揚州城的總捕頭查四。
兩天前,他們因為一件案子聯袂到城外的歐家集,現在才回來。
案子當然已經解決了。
眼看揚州城已經在望,查四不禁嘆了一口氣,側顧沈勝衣,道;「我職責所在,不得不夤夜趕路,可是沈兄你,並沒有跟我吃這個苦的必要啊。」
沈勝衣笑道:「這哪裡稱得上苦。」
查四道:「你不是打算要回去相思小築一見步煙飛?」
沈勝衣道;「我是這樣打算。」
查四道:「你大可以由歐家集那裡去的。」
沈勝衣道:「那裡去必須繞一個大彎,倒不如經由揚州城再西行。」
查四道:「一入揚州城,只怕你又要耽擱幾天.」
沈勝衣道,「未必。」
查四道:「最好就未必。」.
他又嘆了一口氣,道:「你留在揚州已經有十多天,對於這個地方你難道還不清楚。」
沈勝衣道;「這個地方其實也沒什麼,只不過罪案比較多。」
查四道;「簡直就多得要命。」
沈勝衣道:「一個地方太多有錢人,罪案難免亦會增加,錢本來就是大多數罪惡的根源。」
查四道:「這樣說,我如果想好好的休息一下,就先得請部分有錢人搬出去的了。」』沈勝衣道;「相信只有這個辦法。」
查四道:「可惜我目前並沒有這種權力。」
沈勝衣道:「幸好你卻有一顆聰明的腦袋,所以仍然可以應付得來。」
查四搖頭道:「就算真的有一顆聰明的腦袋,也未必應付得來,何況我這顆腦袋並不聰明。」
沈勝衣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謙虛?」
查四道:「哪裡是謙虛?」
他一頓接道:「正如近日那『銀狼』一案,若不是你從旁協助,我未必就對付得了那個兇手。」
沈勝衣笑笑道:「只是未必,不是一定。」
查四笑接到:「但無可否認,你留在揚州的十多天,實在幫了我不少的忙。」
沈勝衣道:「這十多天的罪案好像少了一些。」
查四道:「不見得。」
沈勝衣道:「是么?」
查四頷首道;「所以我叫你最好不要進城,要知道,我們離城這兩天之內,城中說不定又已出了案子。」
沈勝衣笑道:「我可以不管。」
查四道;「普通案子當然引不起你的興趣,最怕是奇奇怪怪的,到時候我就算不叫你留下來,你也會留下來查一個水落石出。」
沈勝衣道:「我這個人的好奇心實在太大。」
查四道:「最低限度比我還要大。」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一條小路的路口,查四無意中望了那條小路一眼,突然停下了腳步。
沈勝衣立刻發覺,道:「什麼事?」
查四目注小路道:「想不到這個時候除了你我之外,還有人行走。」
沈勝衣循著查四的目光望去,道:「很巧,也是兩個人。」
他的語聲非常奇怪。
查四一怔道:「兩個人?」
他眯起眼睛再望,神色忽變得詫異起來,點頭道:「嗯,真的是。」
小路上顯然有兩個人。
一個人身披黑袍,頭扎黑頭巾,緩步向前行,還有一個人,卻是抱在黑袍人手中!
黑袍人背向著沈勝衣查四,所以,他們只能夠看見黑袍人抱著的那個人的兩條腿。
那個人的兩條腿都是從黑袍人右手的臂彎垂下來。
兩條腿都是一絲不掛。
腿修長而光潔,分明就是兩條女人的腿。
查四再一看清楚,神色更詫異,道:「這個黑袍人有些古怪,我們追上去看看吧。」
不等他將話說完,沈勝衣已放步追上去。
查四又豈敢怠慢?
黑袍人離開沈勝衣查四不過五丈。
他們很快就追近。
黑袍人直若未覺,踏著原來的步伐繼續前行。
那種步伐異常的緩慢。
沈勝衣查四也放慢了腳步,跟在黑袍人身後六尺。
他們看得清楚,那的確是兩條女人的腿。
這個時候抱著一個赤裸的女人在深夜漫步,無論誰看見,都難免起疑。
查四忍不住追前一步,厲喝道;「站住!」
黑袍人停下腳步,一聲不發,也沒有轉過身子。
查四再喝道:「你到底在幹什麼?」
黑袍人仍不作聲,忽然蹲下了身子,將抱著的那個女人放在地上。
那個女人下半身一絲不掛,上半身卻是用一塊白布隨隨便便地裹著。
沈勝衣查四的目光,不由落向那個女人。
剎那他們都覺得那個女人的身上好像缺少了什麼,看來總是不順眼。
白布上血漬斑斑。
看見血,查四一張臉就拉起來,喝問道:「那個女人怎樣了?」
黑袍人還是不作聲,緩緩站起了身子來。
查四冷笑一聲,道:「你難道是一個啞巴?」
這句話出口,那個黑袍人突然「呱」的叫了一聲。
沈勝衣查四不由一愕。
那簡直不像是人類的叫聲,倒有點像是鳥叫。
什麼鳥?
沈勝衣一聲輕叱,道:「什麼東西在裝神弄鬼?」
查四跟著喝道:「回過頭來!」
黑袍人又是「呱」的一聲,徐徐地轉過身子。
沈勝衣查四一見,當場怔住!
黑袍人竟不是一個人!
黑頭布扎著的赫然是一個鳥頭。
鳥頭上一頂鯊鰭也似的高冠,鳥眼圓大,鳥嘴尖長,差不多有一尺。
整個鳥頭都是青黑色,閃爍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芒。
鳥身也是一樣,羽毛根根可數,兩翼異常闊大。
方才他顯然就是用這雙翅將那個女人抱起來。
它一面轉身,一面展翼掠下那塊黑頭巾。
頭巾落地的同時,披在他身上的黑袍亦從他身上滑落。
它所有的動作完全跟人一樣。
查四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鳥。
沈勝衣也沒有見過。
那隻怪鳥轉過身,人立在那裡,不再移動,一雙眼瞬也不瞬地盯著沈勝衣查四兩人。
那兩顆眼珠竟然是乳白色。
查四給這雙鳥眼一望,不由心中寒了起來。
沈勝衣也給鳥眼望得渾身不舒服,他移開目光,由頭至尾打量了那隻怪鳥一遍,目光最後留在那隻怪鳥的雙腳之上。
那隻怪鳥的雙腳,人一樣粗大,閃動著一圈圈的寒芒,趾爪長逾五寸,銳利如鉤!
「呱」,那隻怪鳥,突然又怪叫了一聲。
沈勝衣查四雖則膽大包天,看清楚怪鳥的樣子之後,再聽到這一聲怪叫,仍然不由自主地打了兩個寒噤.如果是一般人,只怕就算不嚇得癱軟在地上,也嚇得連滾帶爬,趕快逃命去了。
那隻怪鳥看見嚇他們不倒,亦好像非常詫異,歪著頭,斜盯著他們。
查四即時道:「這好像是烏鴉叫。」
沈勝衣目光上移,道:「但無論如何,它怎麼也不像是一隻烏鴉。」
查四道:「你看它像什麼鳥?」
沈勝衣搖頭道:「我從來沒有見過一種鳥好像它這樣。」
查四上下打量了那隻怪鳥一遍,忽然說道;「我都有些懷疑,它並不是一隻真鳥。」
沈勝衣道:「我也是這樣懷疑。」
查四道:「不是一隻真鳥只怕就是人扮的了。」
沈勝衣道:「是真是假,抓起來一看便清楚。」
查四一聲:「不錯。」一步竄前。
那隻怪鳥好像聽得懂他們的說話,即時迴轉身,向前行去。
是行不是躍。
人一樣移動腳步。
查四更肯定,一聲:「哪裡走!」縱身撲前去。
沈勝衣忙喝道:「小心!」
喝聲方出口,那隻怪鳥突然拔起身子,雙翼「颼颼」暴展,身子同時暴轉。
暴展的雙翼一齊向查四迎頭拍去。
查四的身形這剎那正凌空落下,他也算反應靈敏的了,半空中勉強一擰腰,身形左側瀉開。
那隻怪鳥的雙翼一展開,十尺方圓的地方全都在它雙翼籠罩之下。
查四並未能夠退出怪鳥雙翼籠罩的範圍之外,他眼快手急雙掌一翻,迎向當頭拍下的鳥翼!
「叭叭」兩聲,查四隻覺得雙掌如同擊在鐵石之上,一陣酸痛。
鳥翼並未被他震開,他卻被鳥翼拍跌在地上。
那隻怪鳥的氣力實在不小。
查四預料那隻怪鳥未必肯就此罷休,也許會繼續撲擊自己,跌地忙滾身,疾向外滾了出去。
不出他之所料,那隻怪鳥果然再向他襲擊,卻不是再舉翼拍下,而是,展翼橫掃。查四的動作已夠迅速的了,仍然被那隻怪鳥的翼尖掃在右大腿上。
裂帛一聲,一股鮮血從查四的大腿射出來。
那隻怪鳥的翼尖竟然鋒利如刀,在查四的大腿上削出了一道深及兩寸,長達一尺的傷口。
查四悶哼一聲,再次倒地。
他忍痛貼地一滾,拔刀出鞘!
那怪鳥並沒有再向他攻擊。
它展翼橫掃之際,沈勝衣已經撲上來了。
沈勝衣眼見查四情形危急,一上雙掌就拍向橫掃查四的那一隻鳥翼,卻都被那隻怪鳥的另一隻鳥翼斜來擋住!
他雙掌都拍在斜來那一隻鳥翼之上。
掌落處如擊金鐵!
那隻怪鳥硬硬被他震開了一尺,也就因此橫掃向查四的那一隻鳥翼才只是削開了一道血口,沒有將查四的右腿斬下來!
沈勝衣那兩掌已經用上了六七成內力,可是只能夠將那隻怪鳥震開一尺,實在大出他意料之外。
他方自驚訝,怪鳥的雙翼一收一展,已一齊向他掃來。
颼颼的破空聲響,簡直就像是兩把利斧!
沈勝衣一退半丈閃開。
查四一旁喝道:「用劍!」
話聲方出口,沈勝衣劍已出鞘,人已欺近!
匹練也似的劍光飛射向那隻怪鳥的眼睛。
怪鳥竟然也知道厲害,左翼折返,護住了頭部!
「錚錚錚錚」的一連串金屬交擊聲在剎那暴響!
沈勝衣那一劍之中,赫然有十三個變化。
十三劍都刺在鳥翼之上!
鳥翼一些損傷也沒有。
沈勝衣看在眼內,驚訝之極,劍一回,大喝一聲,再刺出。
這一劍何止凌厲十倍!
劍與人齊飛,斬向怪鳥的左翼。
怪鳥好像已發覺危險,劍方回,它雙腳已蹴地,劍方出,它已凌空飛起來。
「呼」地飛上了路彎不遠的一株大樹上!
沈勝衣眼中分明,腰一挺,人劍就變了方向,緊追在怪鳥之後。
怪鳥只是在樹上一停,雙翼又開展,「呼」地飛起來。
向低飛,不是向高處飛。
它順風從樹上飛下,一飛五丈,落在五丈外的地上。
那種速度絕不是一個人所能夠做得到的。
它方從樹上飛下,沈勝衣人劍已然飛至。
周圍的枝葉,立時被劍氣摧落,碎裂紛飛,就像是平空突然下了一場葉雨。
沈勝衣也就在怪鳥方才立足的那條橫枝上穩住了身形。
他沒有追下去,返顧查四。
查四側身卧在地上,大腿上血如泉涌。
他正仰望著沈勝衣那邊,眼珠子一動也不動,彷彿已經被方才的情景驚呆。
一見沈勝衣向自己望來,他立即振吭道:「我的傷並不要緊,你快追下去,將它抓起來。」
沈勝衣應道:「你身上有沒有帶刀傷葯?」
查四這才留意到大腿上的傷口,這才知道痛,齜牙咧嘴道:「有,我自己會打點的,快追!」
沈勝衣一聲「好」,身形箭一樣從樹上射落。
這一射,竟然有三丈之遠。
那會子怪鳥已經又躍上第二棵樹再飛去。
這二次飛得更遠,竟然在六丈開外之處。
沈勝衣看在眼裡,身形著地又標起,卻沒有上樹,只是平地上掠前。
他是人,不是鳥,一上樹,一下樹,反而更費力,更耗時。
饒是如此,他仍然追不上那隻怪鳥。
那隻怪鳥到底在飛。
沈勝衣實在奇怪,他從來沒有見過那種怪鳥,也從來沒有見過飛成這樣的鳥。
莫非那隻怪鳥太笨重,所以不得不如此一躍一飛?
這到底是什麼鳥?
沈勝衣雖然是以劍術揚名江湖,輕功其實也不是尋常可比。
熟悉他的朋友都知道,他的身形一展盡的時候,簡直就像是用強弓射出去的箭一樣。
再加上他充沛的體力,就是以輕功獨步江湖的步煙飛到最後也因體力不支給他追上。
可是他畢竟只是一個人,現在他追的畢竟是一隻飛鳥。
他只能夠跳躍,那隻怪鳥除了跳躍之外還能夠飛翔。
一飛就是五六丈。
所以他雖然全力追趕,十幾個起落之後,距離那支怪鳥仍然有七八丈之遠。
十幾個起落之後,前面已沒有樹,山石嶙峋,山路亦曲折了起來。
沒有樹,怪鳥就不能夠那樣飛翔。
沈勝衣精神大振。
誰知道在這情況下,那隻怪鳥突然離開了山路,躍向路旁的斷崖。
在斷崖邊沿一站,那隻怪鳥雙翼霍霍地盡展,扇動著突然飛了下去。
沈勝衣兩個起落追到,往崖下一望,只見那隻怪鳥雙翼不停地拍動,一凝一沉地徐徐飛下。
沈勝衣不由得怔在當場。
斷崖下煙霧迷離,那隻怪鳥沒多久就消失在迷離煙霧之中。
怪鳥的巢穴是否就在下面?
山風吹處,煙霧亂飛。
煙霧之中隱約可以看見樹木。
這個斷崖顯然並不怎樣深。
沈勝衣決定追下去。
他手劍並甩攀崖而下。
幸好這個斷崖陡峭雖然是陡峭,並不是筆直如削,所以沈勝衣也不覺得怎樣困難。
可是查四如果在上面看見,相信也得捏一把冷汗。
不過一炷香時候,沈勝衣已到了崖底下。
這個斷崖果然並不怎樣深。
斷崖下是一個樹林,那些樹木大都非常粗壯,地上積滿腐爛的樹葉,散發著一種奇怪的氣味。
走在腐葉之上就像是走在氈絨之上。
感覺當然是走在氈絨之上的感覺好。
好得多。
氈絨之上,也不會突然標出一條毒蛇來。
沈勝衣才走了幾步,颼的一條毒蛇就從腐葉中標出,標向他的小腿。
那條毒蛇的顏色與腐葉幾乎一樣,一顆三角形的蛇頭卻是紫紅奪目。
幸好沈勝衣手急眼快。
那條毒蛇還未標到,已經被沈勝衣的劍斬成了六截!
沈勝衣的劍旋即急挑。
劍光過處,一顆碧綠色的蛇頭就從一旁樹上落下。
蛇身仍搭在樹榦之上,頭一斷,反而又將樹榦纏緊了。
這條蛇,方才已準備從樹上標向沈勝衣。
惹不是沈勝衣眼觀四面,耳聽八方,這條蛇現在已纏在他的身上。
沈勝衣不由得打了兩個寒噤。
他雖然不知道這樹林中到底藏著多少條毒蛇,卻知道絕不止那兩條。
在一個這樣的樹林中一個人找尋一隻那麼兇猛的怪鳥,簡直就是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沈勝衣不喜歡開這種玩笑。
樹林里一片幽暗,但前面不遠,卻一片光亮。
沈勝衣舉步向那一片光亮走去。
他走得很小心。
到他走到那一片光亮,樹林中他走過的地方又多了兩條毒蛇的死屍。
走到那一片光亮,也竟就是走出了樹林。
樹林原來並不深。
那一片光亮是一片草地。
草地的周圍種滿了花草。
花開錦繡。
沈勝衣仔細一看,不由又奇怪起來。
那些花草竟然大都是合藥用,五毒辟易的花草。
還有令他更奇怪的東西。
草地的正中,赫然有一幢莊院。
斷崖下其實是一個山谷。
山谷靠崖的一側,是一個毒蛇群集,滿布危險的樹林,但其他地方,顯然已經過人工修飾,變得安全而美麗!
花香之外,還有鳥語。
沈勝衣方出樹林,就已經聽到雀鳥叫聲。
種種雀鳥的叫聲,有些悅耳,有些難聽,有些卻是古怪之極的。
可是放目整個山谷,沈勝衣連一隻雀鳥也見不到。
雀鳥聲是從莊院那邊傳來的。
沈勝衣舉步向莊院那邊走去。
山谷的另一面也是一面斷崖。
一道小小的瀑布從斷崖上瀉落,在崖下聚成了一個水池。
水池已滿溢。
多餘的水經由一條石砌成的水道穿過莊院的后牆,再從莊院前門左側的圍牆流出來,流向谷口那邊。
也就在莊院前門左側,停著一輛非常華麗的雙馬大馬車。
馬系在旁邊的一棵樹榦上。
車座上並沒有人,附近也沒有。
沈勝衣走過去,在車廂的門戶上敲了幾下。
沒有反應。他以劍將門推開一看。
車廂之內一樣沒有人。
沈勝衣將門關上,走向莊院的大門。
越接近,雀鳥的叫聲就越響亮。
響亮而嘈雜。
這幢莊院之內難道養滿了雀鳥?
在莊院之內有一幢這樣的莊院已經出人意料,更令人奇怪的竟是這種莊院的結構。
莊院四面高牆,高牆之上全張著鐵網,那些鐵網全都一直伸展到莊院中的屋脊上。
整幢莊院,一如籠罩在一個大鐵網之下。
加上雀鳥的叫聲,整幢莊院簡直就像是一個大鳥籠。
一起了這個念頭,沈勝衣不由又想起了那隻怪鳥。
莊院之內到底住著些什麼人?
那隻怪鳥現在是否也就在這幢莊院之內?
大門緊閉。
沈勝衣手握門環,在大門之上重重地敲了五六七下,才停下。
然後他傾耳細聽。
門內只有雀鳥的叫聲。
很久都沒有人應門。
沈勝衣第二次舉起門環敲了。
這一次不久,他聽到了腳步聲。
輕微的腳步聲,一直向門這邊走來。
沈勝衣放開手握門環。
未幾「依呀」的一聲,門在內打開,一個人探頭出來。
是一個老人,鬚髮俱白,面色也很白,白得就像白紙一樣,一絲血色也沒有。
就連他的眼瞳也是乳白色,彷彿籠上了一重白霧。
他一面笑容,每一分每一寸的肌肉,每一條皺紋,都彷彿充滿快樂。
沈勝衣從來沒有見過一個顯示得這樣快樂的人。
那種快樂的表情,可以說已到了一個人所能夠顯示的極限。
這個老人何以這樣快樂?
沈勝衣有些奇怪。
老人穿著一襲白綾寢衣,頭髮濡濕,似乎起來未久,梳洗未已。
他上下打量了沈勝衣一眼,笑問道:「什麼事?」
沈勝衣沉吟一下,道:「我是追著一隻鳥,追到來這個山谷……」
老人急問道:「一隻什麼鳥?」
沈勝衣道:「我也不知道。」
老人道:「哦?」
沈勝衣道:「那隻鳥很奇怪,我從來都沒有見過。」
老人追問道:「如何奇怪?」
沈勝衣道:「它與人同樣高矮,羽利似刀,爪銳如鉤,渾身青黑色,閃動著一種令人看見心悸的寒芒。」
老人的笑容忽然一斂,道:「它走動的時候是否一躍一飛?」
沈勝衣點頭道:「老人家莫非見過那隻怪鳥?」
老人道:「不久前見過一次,當時我曾經想將它抓起來,可是一走近,就給它一翼掃得打了一個筋斗,幸虧就在我這幢莊院門前,我又已知道厲害,趕緊溜入去。否則只怕已給它當場撕開,變成了它的點心。」
沈勝衣道:「之後怎樣?」
老人道:「那隻怪鳥呱呱的怪叫幾聲,飛走了。」
沈勝衣道:「沒有再見?」
老人道:「一直都沒有。」
沈勝衣道:「那麼老人家可知道那隻怪鳥事實是什麼鳥?」
老人笑臉再展,笑道;「幸好你是問我,如果你走去問人,就算不說你眼花,也未必能夠給你一個答案。」
沈勝衣道:「敢請指教。」
老人道:「那種鳥乃是鳥中之王,原產於天竺深山大澤之中,最好喜歡就是吃人的肉,所以,當地的土人,都叫它做死亡鳥。」
沈勝衣一驚道:「死亡鳥?」
老人道:「它帶給人們的無疑只有死亡。」
沈勝衣奇怪道:「原產天竺深山大澤中的鳥怎會飛到來這裡?」
老人道:「也許是有人從天竺帶回來,不慎給它走脫,到處亂飛,但亦不無可能,是它自己離開天竺,飛到中土。
沈勝衣想想,道:「老人家這樣清楚,對於雀鳥顯然是甚有研究。」
老人呵呵大笑道:「我自小喜歡雀鳥,一生都是在研究雀鳥,如何不清楚。」
沈勝衣一怔,道:「尚未請教老人家高姓大名。」
老人道:「你就叫我『極樂先生』好了。」
沈勝衣道:「極樂?」
老人道:「極樂也是一種鳥名,你說我這名字是否改得很有意思?」
沈勝衣唯有點頭。
極樂先生笑接道:「我這幢莊院也就叫做極樂庄。」
沈勝衣「哦」了一聲道:「庄內似乎養著不少的雀鳥。」
極樂先生道:「確實數目我早已不清楚了,估計五六千隻總有的。」
沈勝衣大吃一驚。
極樂先生將門再拉開少許,偏側半身道:「你只須探頭望一眼,就知道我並沒有說謊。」
沈勝衣走前一步,探頭望一眼。
門外一條石徑,直通廳堂。
石徑兩旁都張著鐵網,下端嵌在地上,上端卻是與罩在莊院上的鐵網相連。
網內種著花草樹木,還有一排排的竹架。
雀鳥叫聲也就是在網內傳出來。
無數的雀鳥棲息在花草樹木竹架之上,到處飛舞的為數也不少。
有些美麗,有些丑怪,驟眼看來,竟好像有好幾百種。
沈勝衣從來沒有見過數目這樣多,種類也這樣多的雀鳥。
那些雀鳥之中他有些一眼就能夠認出來,有些似曾相識,但大部分都完全沒有印象。
他不由怔在那裡。
極樂先生看在眼內,笑道:「你是否很奇怪?」
沈勝衣道:「奇怪極了。」
極樂先生道:「這個極樂庄之內,除了廳堂以及我睡覺的地方之外,差不多全都養著雀鳥。」
沈脞衣忍不住問道:「這麼多雀鳥你養來幹什麼?」
極樂先生道:「養來欣賞。」
他雙手互搓,得意地笑道:「我走遍天下花了差不多二十年的時間,才找到這麼多的雀鳥。」
沈勝衣詫聲道:「差不多二十年?」
極樂先生道:「你一定認為我的腦袋有毛病。」
沈勝衣淡笑作答。
極樂先生道:「我的腦袋可是一些毛病也沒有,這二十年花得實在值得。」
沈勝衣詫異的盯著極樂先生,很想聽聽他的意見。
極樂先生接道:「經過二十年的努力,天下的雀鳥,我相信搜集得八八九九,在這個莊院走一趟,幾乎就可以見盡天下雀鳥,對喜歡研究雀鳥的人來說,又是何等偉大的一樣貢獻。」
沈勝衣沒有作聲。
極樂先生又說道:「當然,在那些完會不喜歡雀鳥的人看來,這種工作非獨沒有意義,而且簡直就是一種浪費。」
他忽然一聲嘆息道:「不喜歡雀鳥的人,卻是多得很。如果我將這樣的一幢莊院建在鬧市之中的話,就算不被人當做妖怪,也必會被人視作瘋子。」
沈勝衣道:「所以你寧可將莊院建在這個山谷之中?」
極樂先生道:「不錯。」
沈勝衣道:「要照料這麼多雀鳥,相信並不容易?」
極樂先生道:「當然不容易,單就是它們每一天的食物,就夠你頭痛的了。」
沈勝衣道:「你好像並沒有僱人幫忙吧。」
極樂先生道:「本來是有的,後來我發覺他們都只是為了生活而工作,本性一些也不喜歡雀鳥的,很多時乘我不在,老是拿那些鳥來出氣,索性辭掉他們,寧可自己辛苦一點。」
沈勝衣道:「對於這種心情,不難理解。」
極樂先生問道:「你莫非也很喜歡鳥?」
沈勝衣道:「不是每一種都喜歡。」
極樂先生道;「每一種雀鳥其實都有它們可愛之處。」
沈勝衣倏的道:「是了,極樂先生,可否讓我進去欣賞一下那些鳥。」
極樂先生道:「歡迎之至,可是」
他一頓才接下去:「今天不成,改天好不好?」
沈勝衣正想問問原因,極樂先生已對他解釋道:「因為今天我有客人,分身不暇。」
沈勝衣不禁省起停在一旁那輛馬車。
極樂先生接道:「沒有我在指點,相信你也不會完全清楚所有雀鳥的名稱,與及它們的特性,看也是白看……」
話口未完,一個女人的聲音突然在裡頭傳出來:「極樂!」
聲音非常悅耳。
極樂先生聽得呼喚,慌忙轉頭,道:「在這裡。」
應一聲,他又迴向沈勝衣。
那個女人的聲音跟著問道:「你去這麼久,到底幹什麼?」
極樂先生道;「庄外來了一位喜歡雀鳥的公子。」
女人的聲音道:「叫他改天再來。」
極樂先生道:「已叫了他了。」
女人的聲音道:「那麼還不進來。」
極樂先生道:「就來了。」
那個女人沉默了下去。
極樂先生轉對沈勝衣道:「對不起,我可要關門了。」
沈勝衣口裡說:「不要緊。」一雙眼睛仍然不住往庄內看。
極樂先生好像看出他的心意,道;「你是否懷疑那隻死亡鳥是我養的?」
沈勝衣並沒有否認,說道:「有些懷疑。」
極樂先生道;「那種鳥我就算抓住了,也只會鎖起來,絕不會讓它到處飛。」
沈勝衣道:「是么?」
極樂先生道:「你既然已見過那隻死亡鳥,是必已知道它的厲害,如果我讓它自由走動,庄內的鐵網早已被它拆掉,我二十年的心血早就完了。」
鐵網一拆掉,裡頭的雀鳥怎會不飛出來。
極樂先生怎會冒這個險?
沈勝衣道:「方才我追得它那麼緊,一急之下,它說不定會溜進庄內。」
極樂先生失笑道:「莊院上面的鐵網全部都完整無缺,門戶又-直緊閉,那麼大的鳥,如何能夠溜進來?」
沈勝衣不能不承認極樂先生的說話有道理。
對於這個老人他雖然覺得很可疑,在目前,也實在想不出一個充分的理由闖進去,徹底來一個搜索。
他到底不是官府中人。
這個老人又是一臉笑容,客客氣氣,他就算要凶,也凶不出來。
所以他只好說道:「既然如此,我在附近找找看。」
極樂先生道:「你千萬小心。」
沈勝衣道:「我會小心的。」
他一步退後,忽然道:「有一件事情,我幾乎忘了請教。」
極樂先生道:「公子不必如此客氣,只管問好了。」
沈勝衣道:「這個山谷有沒有道路通出去?」
極樂先生道:「當然有,否則我如何進出。」
他連隨一怔,道:「怎麼公子你不是從那條道路進來的?」
沈勝衣道:「我是由那邊斷崖攀下,穿過樹林來到這裡。」
他的目光停留在極樂先生面上。
既然已看見那輛馬車,他豈會不知道這個山谷必定有道路通往外面。
那樣問,那樣說,顯然就是試探極樂先生。
極樂先生卻是表現得非常詫異。
聽得沈勝衣竟是從斷崖攀下,穿過樹林到來,極樂先生更不只詫異,而且是驚訝,道:「那個樹林內毒蛇群集,你竟然能夠走過?」
說著目光就落在沈勝衣左手的劍上,好像到現在才發現那柄劍,旋即道:「公子原來是一個劍客,那麼就怪不得了。」
沈勝衣道:「以我看,老先生似乎也懂得武功。」
極樂先生沒有否認,笑道:「沒有幾下子,如何能夠在這個地方住下來?」
他立刻轉回話題,道:「能夠走過那個毒蛇群集的樹林,公子的武功相信亦非尋常可比。」
沈勝衣道:「哪裡。」
極樂先生伸手忽一拍後腦,說道:「真是老胡塗,到現在尚未請教公子高姓大名。」
沈勝衣道:「姓沈,沈勝衣。」
極樂先生一驚,道:「你就是沈勝衣么?」
沈勝衣道:「老先生認識我?」
極樂先生笑道:「只是聞名。」
沈勝衣「哦」了一聲,
極樂先生接道:「聞名久矣,不意遇於今朝。」
他上下打量了沈勝衣一眼,又說道:「呵,當真是聞名不如見面,見面更勝聞名。」
沈勝衣聽得一怔。
極樂先生倏的嘆了一口氣,道:「可惜我今天實在無暇來招呼你。」
沈勝衣道:「先生言重了。」
極樂先生道:「過了今天,什麼時候你有空,不妨請來坐一坐。」
沈勝衣道:「一定。」
那個女人的聲音即時又響了起來:「極樂」
語聲已顯得有些不耐,卻仍然悅耳。
極樂先生慌忙應聲:「來了!」
回對沈勝衣道:「抱歉抱歉。」
沈勝衣道:「客氣客氣。」
他說著又向內瞟了一眼,忽然道;「聲音那麼悅耳,老先生的朋友一定是個大美人。」
極樂先生壓低了嗓子道:「大是大,美可不見得。」
他一笑又道:「女人的語聲就像是雀鳥的叫聲,年輕那樣子,年老往往亦是那樣子,你若是聽聲音娶老婆,包管你有機會娶著一個老太婆。」
沈勝衣莞爾。
極樂先生笑著,手指谷口那邊,說道:「你一直向那邊走,出了谷口,就是大道。」
沈勝衣道:「多謝指點。」
極樂先生連聲抱歉。
抱歉聲中,他退後一步,關上大門。
沈勝衣只好離開。
滿腔疑惑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