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既是死坳,便只有來時的一條直路,自己若不快追,被她跑掉,便成了冥冥鴻飛,弋人何慕?豈不冤枉透頂?

在這種心情之下,司馬白當然追得極快,像一縷煙,像一根箭,甚至於像一抹閃電!

他追上了么?

答案是否定的,山坳雖然不曾變活,路仍是一條死路,但比司馬白早走片刻的柳明珠,卻已無蹤無影。但司馬白也沒白追,他總算遇見了人!

就在將追完那一條死路,到了狹窄谷口之際,一條黃影,從谷外疾閃而入!

司馬白追得既快,那人來得又疾,便幾乎在谷口撞個滿懷!

來人若是一身黑衣,司馬白會把他當作柳明珠,出手決不客氣!

但因來的只是一條黃衣人影,司馬白遂微一伸手,想推開對方,免得彼此相撞,輕輕推開便可!

誰知天下事往往如此,你一心存客氣,對方卻會當作福氣。

那條人影,忽見谷內有人向外疾馳,迎頭撞到,竟凶心立起,不問青紅皂白,揚手便是一掌,勁氣呼出,顯見凝力不小!

司馬白本是輕輕伸手一推,發現對方居然如此兇橫?遂,也只得翻掌吐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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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都是否定的,故而,司馬白呆了,一陣心酸,立有淚光在俊目之中,閃爍含蘊!

但對敵之時,發不得呆,就在司馬白一呆之際,班小平的手中,便多了一件東西!

司馬白目光一注,他認得這件東西,但卻並不害怕,那是鮑恩仁在「水月大會」上,施展空空妙手盜來卻又被吳大器偷走的「追魂雙絕魯班筒」。

他也知道這東西共有紅黑兩個筒口,紅的是「五雲捧日攝魂釘」,黑的是「七孔黃蜂針」,等於把二大兇器,合於一物,是武林中極有名的閻王貼子!

並不害怕之故,是司馬白遽遭大變,心頭一片空虛,他不單不怕死亡,反而視死亡為解脫樂事!

說不怕死,還怕什麼最多不過致人於死的「追魂雙絕魯班筒」呢?……

班小平一連兩掌,在內力上顯佔上風,業已不怕司馬白,何況「追魂雙絕魯班筒」又已在手,遂揚眉獰笑叫:

「徒負虛名,並無實學的司馬白小兒,你大概想不到,『追魂雙絕魯班筒』業已被我尋回了吧?鮑恩仁老偷兒既然不在,我就先拿你開刀,你想清燉,就挨上一記『七孔黃蜂針』,你想紅燒,就嘗嘗『五雲捧日攝魂釘』,我大發慈悲,給你一個選擇死亡機會!」

司馬白面罩寒霜,披唇不答!

班小平用「追魂雙絕魯班筒」的紅色筒口,比著司馬白,滿面獰笑,舉步向前!

司馬白雙眉高軒,夷然不懼地,決沒有什麼後退,或閃避打算!

他在等待,等待班小平的手指按動「追魂雙絕魯斑筒」上的紅色崩簧!

如今是紅色筒口,比准自己,只要紅色崩簧按下,「五雲捧日攝魂釘」一發,自己便消除一切煩惱,解決一切痛苦!

司馬白著實有不少煩惱,也有不少痛苦!

煩惱是欠了「四海游龍」柳東池,「瞽目天醫」葛心仁天高地厚的「恩」,欠了柳還珠、江小秋、花寒玉,甚至溫柔、深深、款款、切切、默默,程度不一的「情」,最大的煩惱,則是必報父母之「仇」,而報仇過程,又可以想象得出的,定會萬分艱辛,必須以極大毅力,極高功力和極強助力,互相配備或許有望!

痛苦則是特異體質消失了,充沛內力損耗了,幾乎又回復了剛遭大難,逃離家門后,暈絕在「太湖」岸邊的平凡境界,這樣還報什麼恩?酬什麼情?找什麼場?雪什麼仇?尤其在秘洞中暴逞獸慾,品節已虧,還在江湖中扶什麼義?任什麼俠?

這麼多的痛苦,這麼多的煩惱,幾乎全是司馬白無法解決的事,他還有何生趣?

他在等死,只有一個「死」字,可以解決一切,故而司馬白不怕什麼「五雲捧日攝魂釘」,反期望班小平趕緊按下那紅色崩簧,讓筒中噴出的硝煙、火彈和無毒釘,來替自己消除煩惱,解決痛苦!

眼看班小平走到距離司馬白只有三步,右手拇指也已緊緊按住筒上紅色崩簧,即將發射之際,這位「辣手魯班」突又獰笑一聲,搖頭說道:

「不好,不好,『紅燒』而死的滋味,太以濃烈,我給你來個清燉……」

邊自說話,邊自把手上的「追魂雙絕魯班筒」,掉了一個位兒。

等以內裝「七孔黃蜂針」的黑色筒口,對準司馬白的臉腹部位時,又復獰笑道:

「司馬小賊,你猜猜我為何要改用『七孔黃蜂針』來送你歸西?」

司馬白死志已決,那裡還會管它「紅燒」、「清燉」,有何不同?遂寒著臉兒,不予理會。

班小平牙關微咬,雙眉不住軒動,一副得意神情,緩緩說道:

「我不是對你發什麼慈悲,是痛恨那鮑恩仁老偷兒入骨,想在你死後,割了你的頭顱,用石灰淹好,當作禮物送他,使他在精神上,先受重大打擊,再復在肉體上,用各種殘酷刑罰,讓他受盡折磨……」

說至此處,語音略略一頓,向司馬白臉上,看了兩馱,繼續狠狠說道:

「故而若用『五雲捧日攝魂釘』,你容必焚燒被毀,使老偷兒無辦法認出人頭是誰?不如改用『七孔黃蜂針』……」

司馬白聽得已自不耐,劍眉雙剔地,向班小平厲聲喝道:

「班老賊少誇海口,你司馬小爺,金剛不壞,慢說『七孔黃蜂針』,就是『十四孔黃蜂針』,又其奈我何?……」

這不是司馬白突然發覺轉機,又有了戰鬥意志,而是他想激怒班小平早點下手,早點解決!

果然,班小平被激得目露凶芒,一陣厲笑,獰視司馬白道:

「司馬小賊,你乳臭未乾,那裡見識過我『追魂雙絕魯班筒』的厲害?筒中『七孔黃蜂針』,與尋常武林所用不同,根根都是寒鐵所鑄,無堅不摧,專破內家真氣,和各種護峰功,往往淬有特製奇毒,見血封喉,你便當真是個金剛,是尊羅漢,在我這黑色崩簧,一按之下也必立即歸西……」

這班小平十分歹毒,他著實不肯給司馬白任何機會,在話將說完之前,便用右手拇指,按下了「追魂雙絕魯班筒」上的黑色崩簧!

故而,最後的「立即歸西」四字,是與崩簧的「格登」一聲,同時響起!

火焰狂噴,煙雲瀰漫,一大五小的寒星閃處,果然「立即歸西」!

但「立即歸西」的,不是「聖劍書生」司馬白,而是「辣手魯班」班小平!

原因在於「格登」之後,所發出的,不是「七孔黃蜂針」,而是「五雲捧日攝魂釘」!

換句話說,有比班小平手藝更高,心思更巧之人,替他在「追魂雙絕魯班筒」上,動了手腳,把筒中紅黑崩簧,互相易位!

再換句話說,是崩簧易位,按鈕不易,成為按動紅色按鈕時,是發出「七孔黃蜂針」,按動黑色按鈕時,是發出「五雲捧日攝魂釘」!

他凶心大動,按下了黑色按鈕……。

於是,便從紅色筒口之內,噴射出了煙雲、火焰,和一大五小,宛如五雲捧日的六點寒星!

黑色筒口,距離司馬白三步不到,紅色筒口,更是就在班小平的身前,近在咫尺!

按鈕才一著力,「格登」脆聲便響,班小平立即嘗到他適才所說「太以濃烈」的紅燒滋味。

「五雲捧日攝魂釘」委實厲害,班小平不是金剛,不是羅漢,他連腦袋都被爆掉半個的,立即歸西!

司馬白圓睜俊目,心中只奇不樂!

因為死的是他才好,死的既是班小平,根本不曾解決他心中的痛苦煩惱!

他看出班小平是死在「五雲捧日攝魂釘」,則那隻從班小平手內,落在地上的「追魂雙絕魯班筒」中,尚有「七孔黃蜂針」未發。

司馬白此時死念未消,遂想拾起「追魂雙絕魯班筒」,再給自己來上一下。

但剛待伸手,眼前紅影忽閃!

一位金面赤衣人,飄身進谷,到了司馬白的面前。

一路行來,所謂「金面赤衣人」,出現了三四位之多,有的是友,有的是敵!

司馬白悔慚怒恨之下,神智已有點不清,他怎能辨認出這位剛剛由谷外閃入,飄落在自己面前的金面赤衣人,究竟是那一位呢?……

無從辨識,只有發獃?……

才一發獃,災禍立至!

這金面赤衣人居然是敵非友,他出手了!

赤色長衣的大袖揮處,一枚尾鉤赤紅的蠍形暗器,直飛司馬白心窩「七坎」死穴!

赤紅尾鉤的蠍形暗器一現,司馬白應該立即明白,這位金面赤衣人是「天蠍四凶」中的「天蠍神君」蔡昌!

但他仍然傲立如山,絕不閃避!

因為他正想死,死在自己手上,死在朋友手上,抑或死在敵人手上,都差不多,縱或滋味略有不同,但一螟無知,都可以解決己力所無法解決的痛苦與煩惱!

更何況「天蠍神君」蔡昌何等功力,既已搶先出手,司馬白便算反身想躲,也躲不及!

故而他傲立如山,聽憑那尾鉤赤紅,顯然極為厲害的蠍形暗器,在心窩的「七坎」死穴之上,透衣而入!

「撲通……撲通……」

第一聲「撲通」,當然是司馬白被一蠍穿心的屍身倒地之聲,但第二聲「撲通」,卻又是什麼呢?

有點出人意外,第二聲「撲通」之聲,竟是「天蠍神君」蔡昌用赤紅蠍尾的獨門暗器,向司馬白下了毒手,司馬白未加抗拒,並已一蠍穿心,屍身倒地,蔡昌得心應手,應該仰天狂笑才對,他為何也像具死人般的仆倒了呢?

這現象,起先的確奇怪,但等蔡昌仆倒在地以後,卻又並不奇怪。

蔡昌恰巧是倒在司馬白之旁,但兩人的倒法,卻不相同。

司馬白是心窩中襲,仰面而倒,蔡昌則是莫明其妙地,俯身仆倒!

兩人這一倒地,在司馬白的前心,和蔡昌的後背,各有一件原本不屬於他們的東西,色澤不同,相映成趣!

一件紅色,一件白色。……

司馬白胸前「七坎穴」上,露出一截赤紅色的蠍尾……。

蔡昌背後的「脊心穴」上,嵌著一粒龍眼大小、六角形的雪白明珠……

赤紅蠍尾無須解釋,是蔡昌所發厲害無比的奇毒獨門暗器,前半截業已極為準確的,在「七坎穴」部位,透入司馬白所著青衫,只留一截赤紅蠍尾,在青衫之外。

這是鐵鑄蠍形暗器,不是真蠍,故而喂毒尖銳部位,是在蠍頭刺入,不是靠那赤紅蠍尾的尾鉤螫人!

但龍眼大小、六角形的雪白明珠,卻又是何物呢?

這粒明珠,似乎還會變化,就這片刻之間,由大而小,漸漸消失,終於完全不見,「天蠍神君」蔡昌則全身直挺挺,硬梆梆的,好像變成了一具凍屍!

哦!明白了……

但也必須見聞廣博,極有江湖經驗之人,在目睹這種奇異變化之後,才會恍然明白。

在蔡昌「脊心穴」上,迅即化去的六角形雪白明珠,是千萬年冰雪精英所化,被花寒玉於「雪山」巧得,使以煉成一身冰雪奇功,得號「雪魂仙子」,平素對此珍逾性命,輕易不肯示人的「雪魂珠」!

「雪魂珠」既已化在蔡昌體內,這位已遭劫數的「天蠍神君」,必然成了一具「冰屍」,但「雪魂珠」的主人「雪魂仙子」花寒玉?

花寒玉出現了……

她不是一閃而入,而是彷彿疲憊已極地,從谷口之後,一步一步走進!

不單「雪魂珠」已化,她也不配再稱「仙子」!

因為花寒玉太狼狽了……

她臉上身上,至少有十處以上的傷痕,每一處傷痕,都是新傷,都還帶著斑斕血漬!

衣衫也破爛不堪,東一片、西一條,上一個孔,下一個洞的,不知經過了多少劍刺槍挑,刀砍斧劈!

看光景花寒玉是經過了以寡敵眾的一場大廝殺,浴血苦

戰,僥倖得脫重圍,但卻毫不矜惜的,反覆與敵拚命,甘願

犧牲她視如性命的那粒「雪魂珠」,使「天蠍神君」蔡昌百脈皆凝,從此永墜寒冰地獄!

花寒玉如此狼狽,臉色本就難看,但一進谷口之後,臉色卻更難看了!

這原因不在於她看見她自己最心愛的「雪魂珠」,業已化去,而是看見司馬白胸前「七坎」死穴之上,所露出的那一截赤紅蠍鉤!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花寒玉是為了那冊尚自空無一字的「七巧真經」,吃足苦頭,而「天蠍神君」蔡昌自然也是這群凱覦「七巧真經」的凶邪之一!

花寒玉認得赤尾蠍形暗器,知道它的厲害,一見司馬白是在「七坎」死穴上,被這種毒物打中,便知本無半絲生望,自己雖然出其不意,猝然以「雪魂珠」出手,殺了「天蠍神君」蔡昌,也不過只能為司馬白泉下泄恨而已!

她是比司馬白年長不少,但對於這位丰神俊朗,英秀無比的小弟弟,在相識之後,卻也由於緣份前決,忍不住愛意滋生,如今忽見司馬白業已死於「天蠍神君」蔡昌的蠍形暗器之下,怎不芳心盡碎!

花寒玉本身多處受傷,傷勢並均甚重,適才勉竭全力,發出了那粒「雪魂珠」,更是即將不支虛脫,故而雖見司馬白己遭不幸,卻連哭都哭不出聲,只向前跌跌撞撞地,搶了幾步,便撲倒在司馬白的遺屍之上。

但花寒玉才一撲上司馬白的遺屍,便似受了什麼莫大驚疑般,口中「咦」了半聲……

後面如何?後面是一片靜寂!

因為花寒玉只「咦」出半聲,她便無法支持,四肢一松,不知是死去?抑或暈去地,癱爬在司馬白的遺屍之上,一動不動!

真是完全靜寂么?……

不見得!

下面不動,上面在動!

所謂「上面」,不是指爬在司馬白遺的花寒玉,又復甦醒過來,而是指這谷口右側的百丈峭壁頂端,有條人影在動!

這條人影,看見了不少事情,他看見司馬白怎樣敗於班小平的掌下,他看見班小平怎樣死於自己的「追魂雙絕魯班筒」下,他看見司馬白怎樣胸前「七坎死穴」上,中了「天蠍神君」蔡昌的蠍形暗器,屍身仰面倒地!

他也看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天蠍神君」蔡昌中了「雪魂珠」,變成一具凍屍,歸諸劫數!

他只能看……不能動……

無論他是那一方的朋友?抑或完全是局外身份,他也沒有辦法搭救這場劫運中的任何一人……

因為距離太高,上下縱不及百,也有八九十丈,這個人功力有限,他無法恍如絕世飛仙般,輕輕易易地垂空而降!

何況,不論是斑小平,司馬白,或蔡昌,每個人死法雖然不同,但死得卻均極為透澈!

所謂「透澈」,就是「准死無救」,慢說是目睹慘狀的壁頂之人,並不知醫,就算他是當代第一神醫「瞽目天醫」葛心仁,他也救不了班小平,司馬白,和蔡昌等人中的任何一條性命!

「葯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這兩句話兒說得好,也說得對,再好的靈藥、聖葯、妙藥、仙藥,只不過能醫「不死」之病,也就是「尚有希望」之人而已,至於「必死」之病,恐怕「閻王」都不能醫!

班小平死得最慘,中了自己的「五雲捧日攝魂釘」,腦袋都被炸掉半個,屍身被焚,他還有任何可能不進枉死城么?

司馬白是「七坎死穴」上,被「天蠍神君」的獨門暗器,透衣而入!

心是人身極脆弱,最致命的部份,挨上尋常一刀一劍,或是一掌一指,都將慘死無救,何況是「天蠍神君」蔡昌以內力所發的蠍形劇毒暗器?

司馬白不畏百毒的奇異體質,業已消失,內力真元,也告大大損耗,他連班小平都鬥不過,他怎麼挨得起這等致命重擊?決非任何人力物力可救!

「天蠍神君」蔡昌死得比較平淡,他是「脊心穴」上中了「雪魂珠」,並被珠溶體內!

換句話說,他整個身軀,已成為一塊人形堅冰,屍體或可亘古不壞!但氣息卻永遠斷絕,淌若還有魂魄,最多也只可以在地獄之內,去闖個「天蠍鬼君」!

花寒玉的出現,全身帶傷,仆爬在司馬白遺屍之上的情況,當然也在這位怪客目中,看到此處,所女「追魂谷」口的動態畫面,皆已靜止,皆已結束!

故而,前面業已寫過「上面在動,上面在動」,壁頂上的怪客,看不下去,也覺得沒有必要再看谷下那些已遭劫數,已成屍體的人,他含著兩眶熱淚——業已流了不少,因胸前衣襟,完全濕透——連連搖頭地,一聲嘆息而去。

好,男主角司馬白己死,這故事該結束了。

不,故事還沒寫到一半,風雲有變化,時事萬變!

孤葉青撐米,蒲芽綠散罌,赤符心作佩,采線有長縈——時令是近「端陽」了。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坐觀垂鉤者,徒有羨魚情——地點是「洞庭湖」。

不,「洞庭湖」太廣泛了,地點是八百里田園中的一個最有名的湖畔勝處。

宋朝時人陳與義寫得好:「晚木聲喧洞庭野,晴天影抱岳陽樓」,這裡是「岳陽樓」!

目遠洞庭水,人倚岳陽樓——

有詩意吧,不,倚樓的人,並不太有詩意,他雖然不能

算是老人,一雙眸子中,也顯露出極高智慧,但神情卻太焦

悴了,他的跟角、額間,刻畫了太多風霜,一襲青衫,也滿是征塵酒漬,似乎不甚如意,十分落拓!

但說他不夠詩意吧,這位在「岳陽樓」上,倚欄遠眺的青衫憔悴之人,口中卻在吟詩……

又錯了,不是詩,是詞,他吟的是: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

「幾度夕陽紅」不過才吟出一個「幾」字,身後突有人介面說道:

「不好!」

青衫人住口回頭,頓覺眼前一亮!

只見一個年輕書生,年約十七八歲,衣白,人白,貌相秀麗,身材挺拔出群,比起青衫人的憔悴落拓,這白衣書生,實在太英氣、太漂亮了!

青衫人雙眉微蹙,指著渺浩洞庭,和一發君山,目注白衣書生問道:

「尊駕是說這景色不好?……」

白衣書生搖頭笑道:

「吳楚東南拆、乾坤日夜浮……洞庭西望楚江分,水盡南去不見雲……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杜工部,李滴仙、孟囊陽等三位唐代大詩人都力加讚美,在下敢說這八百里洞庭的景色不美么?」

青衫人苦笑道:

「那麼尊駕是說我這個人兒不好?」

白衣書生又復搖頭笑道:

「彼此雖然風來水上,雲度寒塘,江湖萍遇,從未識荊,但尊駕除了形神焦悴,似乎曾懷重大悲愁之外,全身上下,並不帶半點邪氣,我為何會嫌你不好?……」

語音至此,微微一頓,不等青衫人再問,繼續揚眉說道:

「我是指尊駕適才口中微吟的那闕『臨江仙』詞兒不好!」

青衫人有點微感意外地,向白衣書生看了一眼,問道:

「那一句不好?」

白衣書生應聲道:

「浪花淘盡英雄!」青衫人道:

「不好之處何在?」

白衣書生道:

「浪花淘得盡者,不是真正英雄,真正英雄不會被浪花淘盡!」

青衫人長嘆一聲,搖了搖頭說道:

「人算不如天算,英雄難與命爭!長江逝水,亘古如斯,白骨埋丘,英雄安在?……」

白衣書生不以為然地,搖頭說道:

「話不能這樣說法.白骨縱然歸朽壞,英雄偉跡總長存!曹孟德灑酒臨江,橫槊賦詩。周公瑾督率水軍,雄姿莢發,諸葛武侯綸巾羽扇,談笑風流……」

話猶未了,那青衫人突似觸動了什麼傷感,目中先現淚光,並截斷白衣書生的話頭,厲聲喝道:

「偉跡長留的那些,全是前代古人,我所感嘆被浪花淘盡的,乃是今人!」

白衣書生不料青衫人突然發了脾氣,眉頭徽皺,把語聲放得和緩一些,含笑問道:

「那些今人,能否請教一二?」

青衫人剛待開口,突然目中淚光微閃,嘆息一聲說道: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這種觸目愴懷,提起來都覺傷心之事,不提也罷……」

人家不願再提勾惹傷心的往事,白衣書生當然未便勉強,笑了一笑,揚眉說道:

「尊駕剛才提起曹孟德灑酒臨江之事,他那首『短歌行』作得好:『慨當以慷,尤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尊駕既然塊壘未消,尤思難忘,在下便請你喝上幾杯酒兒,以杜康解憂如何?倘若不能舉杯消愁,你不妨再去『洞庭湖』上,狂嘯迎風,抽刀斷水!」

青衫人相當豪邁,並不推辭,立刻謝了一聲,便與白衣書生同坐一桌,傾杯狂飲,彷彿酒量甚佳?

但人是極奇怪的動物,尤其在心情變化方面,往往宛若夏雲,無法捉摸!

剛剛白衣書生請教他被浪花淘盡的,是那些今代英雄?他拒面未答,不肯勾惹傷心,但不多時后,青衫人卻又主動要向不再追問的白衣書生,吐露一切。

七、八杯酒兒下腹,青衫人長嘆一聲目注白衣書生道:

「胸中有物,不吐難消,老弟還想不想聽我所見的斷腸往事?」

白衣書生微微一笑,向青衫人略舉杯,揚眉答道:

「無所謂,美景良辰,喝酒第一,聽不聽旁人閑事,有什麼要緊?但倘若尊駕一定要拿我作傾吐悶郁對象,在下也不妨洗耳恭聽!因為我有的是閑功夫,不過端陽,我不會離開『洞庭湖』面。」

這就叫「以妙對妙」!……

他想請教時,對方不願作答,如今對方願意作答,他又聽不聽無所謂了!

「叱」的一聲,青衫人又是一大杯「洞庭春」美酒下腹,指著白衣書生腰間所佩的劍鞘說道:

「老弟,請恕我痴長几春,如此託大稱呼,你除了腰間懸劍以外,目光中英芒隱隱,顯然也是武林中人……」

白衣書生對青衫人的「老弟」之稱,夷然無忤,點頭一笑答道:

「尊駕法眼無差,在下略通武技,倘若稍為輕狂一點,也可以自稱為『武林世家』……」

青衫人道:

「既然如此……」

四字才出,神情陡的一震!

因為剛才不曾細看,如今對坐之下,青衫人這才看出白衣書生腰間只懸了一具蟒皮金什的上好劍鞘,但鞘中卻無寶劍。

劍,帶劍不帶鞘之人,固然不多,但帶鞘不帶劍之人,更是絕無僅有!

青衫人有此發現,不禁神情微震「嘖」了一聲問道:

「老弟的劍鞘雖好,但空鞘何用?你的劍呢?」

白衣書生道:

「我的劍兒,被人暫時借走,來此之意,便是等人還劍!」

青衫人神情又微微一震,順口問道:

「還劍之地?……」

白衣書生比他爽快得多,豪不隱飾,也毫不遲疑的,應聲答道:

「洞庭名湖!」

青衫人繼續問道:

「還劍之時?……」

白衣書生仍是立即答道:

「天中佳節!」

所謂「天中佳節」,便是「端陽」別稱,因如今已是「五月初四」,故而換句話說,便是「明日」。

那青衫人似乎有點貪得無厭,人家有問立答,他卻一問再問……

他目光閃處,瞟了白衣書生一眼,慢慢自行提壺,把空杯斟滿,又復問道:

「還劍何人?」

「何地?」的答案是「洞庭湖」,「何時?」的答案是「端陽節」,但這「何人?」兩字,卻不會獲得答案!

不是白衣書生的豪放之情突變,而是他答不出來,雙眉微蹙,苦笑答道:

「抱歉,尊駕要失望了,或許不會相信,在下只是踐約而來,等人還劍,卻不知道約我之人的姓氏來歷!」

青衫人連連點頭,以一種奇異神情,向白衣書生舉杯說道:

「老弟喝一杯吧,我不單相信,可能並不猜得出約你來此,準備對你還劍之人是誰?」

白衣書生怔了一怔,立即與青衫人幹了一杯,邊自繼續替對方斟酒,邊自笑道:

「這倒妙極,我聽你的悶郁,你猜我的疑團,這到是比四外清景,暨盤中鮮魚,更名貴,更難得的下酒妙物!」

青衫人道:

「我先說?還是先猜?」

白衣書生道:

「尊駕剛才曾說:『胸中有物,不吐難消』,你還是消消塊壘,告訴我有那些當世英雄,已被浪花淘盡吧!」

青衫人這回不曾豪飲,只是舉起杯兒,徐徐啜了一口,揚眉說道:

「老弟既屬武林世家,自具識人慧眼,我且說出幾個人物,由你評定,是不是當代英雄?」

白衣書生笑道:

「你非使君我非操,此地煮酒無青梅!尊駕儘管說吧,反正我們兩人,總不會包括你這定必令人低回與感的故事之內!」

青衫人搖頭道:

「不一定,縱然不在故事之內,卻難免會對故事多少沾上一點關係!」

白衣書生「哦」了一聲道:

「會這樣么?尊駕請道其詳,我命人再添五斤『洞庭春』,為你助助談興!」

話完,果然立刻命人添酒。

那青衫人嗜酒如命,酒量又復極好,先幹了兩三杯剛剛添來的「洞庭春」美酒,然後咳嗽一聲,目注白衣書生道:

「我要說出那些已被浪花淘盡的人名了,老弟不妨試行評定,他們算不算得上是當世黑白兩道中的英雄梟傑?」

白衣書生道:

「尊駕請講,在下洗耳恭聽,我們此舉,也可流傳後世,永為武林佳話,叫做『以英雄下酒』!」

青衫人道:

「老弟請聽,第一個是『辣手魯班』班小平……」

白衣書生眉峰一皺,目中似略哂薄神色地,搖頭說道:

「班小平,算得什麼人物?他不過心靈手巧,會製作一些歹毒暗器,心腸十分狠辣而已,慢說是『白道英雄』,便連『黑道梟雄』四字,都嫌不夠資格!」

青衫人道:

「老弟不要失望,在這椿『英雄』大淘汰的故事之內,『辣手魯班』班小平,不過是個開場配角而已!」

白衣書生道:

「這種無甚評判研究價值的開場配角,不必說得太多……」

他話方至此,青衫人便又飲了半杯酒兒,介面說道:

「想說多點,也不可能,因為配角只有班小平一人,其餘四位,便全是足以令人惋惜,使人低回的主要角色!」

白衣書生微微感覺意外地,「呀」了一聲,揚眉問道:

「居然除了班小平外,還有四人之多?」

青衫人略一領首,緩緩說道:

「名列『天蠍四凶』之一的『天蠍神君』蔡昌……。」

白衣書生微驚不震地,點頭說道:

「蔡昌夠身分了,『天蠍四凶』全是身懷內家上乘絕藝的一流魔頭,他在當世武林中,當然不是『英雄』,卻絕對當得上『梟雄』二字,但不知怎會被浪花淘盡?」

青衫人不予作答,喝完了杯中所剩的半杯酒兒,揚眉說道:

「我打算先講人名,后說故事。」

白衣書生彷彿好奇之心,已被勾動,亟待一聞其詳,趕緊執壺斟酒,替青衫人把那空杯滿上。

青衫人道:

「第二個人名,可能冷僻一點,老弟未必知道,她叫『雪魂仙子』花寒玉……」

白衣書生年歲雖輕,見聞卻並不淺陋,聞言之下,領首說道:

「我知道,花寒玉此女,生具絕色,先墮邪道,后歸正途,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濁水青蓮,常言道:『英雄不怕出身低』,我承認她的身分,與『英雄』相等,是位『英雄』!」

青衫人伸手端起酒杯道:

「第三位老弟應該知曉,他是『陸地遊仙』霍出塵!」

這回,果使白衣書生聽得神情一震,失聲說道:

「會有這等事么?『陸地遊仙』霍出塵藝高輩尊,被武林群雄推為當世第一人物,他……他老人家能……能夠被誰淘汰?……」

青衫人長嘆一聲道:

「我們初見面時,不是業已說過了么?人算不如天算,英雄難與命爭……」

白衣書生業已聽出興趣,急於知曉全部真相!遂截斷青衫人的話頭說道:

「尊駕莫感慨了,你剛才說有四人,趕快請把最後一人的姓名說出,在下急於聽故事呢?」

青衫人把口一張,突又欲語還停地,目注白衣書生道:

「最後一人的姓名,恐怕會使老弟聽得比適才聞及『陸地神仙』霍出塵的名號,還要吃驚!」

白衣書生意似不信地,雙眉一皺,詫聲介面,向青衫人問道:

「有可能么?當世之中,有誰能比『陸地遊仙』霍出塵的名望更大?」

青衫人伸手,端起酒杯,白衣書生也舉杯相屬,欲陪青衫人共飲。

青衫人「咕嚕」一聲,把整杯烈酒,一傾而盡,朗聲說道:

「最後一人是約莫半年以上,在『太湖』畔『水月大會』上劍斬『陰陽無常』刁小二,一舉成名的『聖劍書生』司馬白……」

白衣書生此時正舉杯及唇,聞得司馬白三字,果然神情一震,手兒發抖,把酒兒潑得胸前白衣,一片狼藉,甚至連杯兒也告脫手墜地,「哐啷」一聲碎去!

颼……

這是破空之聲,並帶著一點黃影,從「岳陽樓」外飛入,直射白衣書生。

白衣書生居然功力甚高,身形動都不動,只掣出腰間劍鞘,微一揚手,把那點黃影,劈得落在桌上。

那點黃影,不是尋常飛刀袖箭暗器,卻是一隻尾鉤金黃的巨大毒蠍!

白衣書生原本神情極穩,聽得青衫人說出「聖劍書生」司馬白名號之時,神情已變!

如今更目中電閃精芒,牙關一咬,向青衫人急急說道:

「尊駕務必請在這『岳陽樓』上等我,在下去去就來……」

說到「等我……」,身形已竄起半空,下面那「在下去去就來」一語,竟是在「岳陽樓」外發出!

這位白衣書生竟太以情急,也不怕驚世駭俗地,就在「岳陽樓」如此名勝,酒客眾多之處,大展相當高明的輕功身法!

青衫人目注白衣書生的飛身背影,搖了搖頭,微仰脖兒,又是一杯「洞庭春」美酒下腹。

此人委實酒量極好,酒興亦濃,他又替自己滿滿斟了一杯酒兒。

但這杯酒兒,他卻不曾飲入喉中,一陣酒香起處完全象白衣書生適才那樣,潑灑在胸前青衫之上。

不過,剛才白衣書生是心驚手震,自己發的。

如今這青衫人潑灑胸前之舉,是被人推的。

推他之人,是剛自「岳陽樓」下走上的一個瘦矮黑衣老叟。

青衫人因這黑衣老叟貌相,對自己甚是陌生,不禁微覺一怔?

黑衣老叟伸手往臉上一抹,以極罕見的快速手法,取下一副製作精巧的人皮面具,便立刻變了一種貌相。

原來,剛上「岳陽樓」的黑衣老叟,便是有「當世第一神偷」之稱的鮑恩仁。

「老偷兒原來是你,我計算明日便是『端陽』,你也該到了!」

鮑恩仁冷笑道:

「我當然會在五五端陽之前趕到,但你卻為何只到了一半?」

青衫人愕然道:

「到了一半,此語怎講?」

鮑恩仁嘴角微披道:

「吳大器,你還要裝蒜?照我推測,你定是兩人一路,還有一個一會兒墜江自絕,一會兒又變成金面赤衣人的『陸地遊仙』霍出塵呢?」

吳大器苦笑一聲,目注鮑恩仁,先是點了點頭,后又搖了搖頭,緩緩說道:

「老偷兒,你猜對一半,但也猜錯了一半——」

鮑恩仁道: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怎會又對又錯,我又不和你打甚禪機?」

吳大器道:

「前一段,我確實與『陸地遊仙』霍出塵同行,但如今——也就是后一段,卻成了單獨行動——」

鮑恩仁問道:

「霍出塵呢?」

吳大器道:「死了!」

鮑恩仁冷笑一聲道:

「少騙人了,我經過仔細推敲,斷定在『蔡家祠堂』中,故意折辱司馬白的金面赤衣人,就是『陸地遊仙』霍出塵,他根本不曾在『小黿頭渚』,墜江死亡!」

吳大器目中微顯淚光,點頭答道:

「老偷兒,你斷定得對,『陸地遊仙』霍出塵在『小黿頭渚』,墜江以後,確曾幸逃一劫,但我所說的卻系指他的二度死亡了!」

鮑恩仁閱世極深,僅從吳大器神色之上,已知他所言非假,不禁吃了一驚,失聲問道:

「霍出塵號稱『陸地遊仙』,功力之高,被推當世第一,他……他會在幸脫大劫之後,又告再度死亡么?」

吳大器搖頭嘆道:

「運數一到,神仙難逃!何止霍出塵一個,死的人還多呢!」

鮑恩仁因自己所尋找的一些人物,有不少似已突然消失,蹤跡杏然?聞得吳大器之言,注目問道:

「聽來你似曾目睹一場武林浩劫,但不知除了『陸地遊仙』霍出塵之外,死的還有何人?」

吳大器苦笑不答,伸手提壺,滿斟了一杯「洞庭春」,向鮑恩仁遞去。

鮑恩仁搖頭道:

「聽故事要緊,何必喝甚酒兒?我又不像你既好色若狂,更貪杯如命!」

吳大器以一種異樣神情,看著鮑恩仁,搖了搖頭說道:

「老偷兒莫要固執,喝一杯吧!我怕你在聽完故事後,連這杯酒兒,也沒有心腸再喝得下!」

這幾句話兒,份量極重,聽得鮑恩仁疑心大動,接過杯兒,點頭說道:

「好,我喝下這杯酒兒,但你要把所謂『故事』,替我說得詳盡一點!」

話完,一仰脖兒,把整杯「洞庭春」美酒,喝了個乾乾淨淨!

吳大器既然知道這椿故事,他當然就是那谷口削壁頂上,不僅鞭長莫及,也功力不夠,無法搶救司馬白劫難之人!

如今,他遂把當初目睹之事,向鮑恩仁具細無遺,說得十分詳盡。

在他以為鮑恩仁與司馬白交厚情深,聽完故事後,至少會為這「聖劍書生」英年夭折之訊,淚下如雨!

誰知所料不然,鮑恩仁靜靜聽完,不僅毫無悲容,並斟了三杯酒兒,自行徐徐飲盡!

吳大器詫然道:

「老偷兒,你是否毫無心肝?你……你……你還飲得下酒?」

鮑恩仁笑道:

「我為什麼飲不下酒?你沒看見我已浮三大白么?」

吳大器道:

「你……你這老偷兒,以前還有點仁義,如今好像變得毫……毫無心肝!」

鮑恩仁失笑道:

「誰說我毫無心肝?我這『三大白』,飲的是『有心之酒』,每一杯均有每一杯的特別意義!」

吳大器瞪大兩眼叫道:

「有甚特別意義?我要請教,你非對我說個明明白白不可!」

鮑恩仁笑道:

「你且坐下,不要行動,聽我細說,第一杯酒兒,我便是為你而飲!」

吳大器更感驚奇,怪聲叫道:

「為我……」

「為我」二字才出,鮑恩仁已面帶微笑地,介面緩緩說道:

「班小平的『辣手魯班』,是『辣手』有名,『魯班』無實,你這『小氣魯班』,倒名副其實,確有幾分『魯班手段』!我猜你定在『追魂雙絕魯班筒』上,換了崩簧,班小平才欲用『七巧黃蜂針』傷害司馬白老弟之時,反而自己嘗到了『五雷捧日攝魂釘』的滋味?」

吳大器頷首道:

「你猜得不錯!事實正是如此!」

鮑恩仁笑道:

「班小平是個窮凶極惡之人,凶邪伏誅,從此江湖中以『魯班』為號者,剩你一個,我是否該為你這成了功德,全了名望的『小氣魯班』,浮一大白?」

吳大器道:

「好,算你會說,還有兩杯酒呢?又包含了什麼特別意義?」

鮑恩仁道:

「司馬白老弟,除了親仇之外,最大苦惱便是情孽糾纏,喜愛他的女孩子們太多,柳還珠、柳明珠、江小秋、花寒玉、溫柔等等,層層情網,困煞英雄,尤其是『雪魂仙子』花寒玉的那段因緣,最為複雜……最難擺脫!如今,花寒玉竟施展『雪魂珠』與『天蠍神君』蔡昌,同歸於盡,司馬白的大敵既除,情孽也滅,我豈不應該為他雙浮大白?」

吳大器看著鮑恩仁道:

「大敵既除,情孽也滅,雙浮大白,自然不錯,但這種高興的主體,是司馬白,應該以『聖劍書生』的生命存在與否作為前提……」

鮑恩仁點頭道:

「說得有理!」

吳大器道:

「如今司馬白已遭劫數,無限情仇,盡化南柯夢境,我們只有悲悼這位老弟,英年夭折,……」

鮑恩仁聽到「英年夭折」之語,便截斷吳大器的話頭,揚眉笑道:

「我不相信司馬白老弟會死,因為不單我稍通風鑒,看得出這位老弟,不是夭壽之相,便連袁大麻子也不曾在為司馬白細推流年之後,提出什麼戒慎之語?」

吳大器嘆道:

「我的目睹,難道還不如你們的占卜么?我來問你,任何人在胸前『七坎』死穴上,被『天蠍神君』蔡昌的蠍形暗器,透衣而入,還能活得成么?」

鮑恩仁瞟了吳大器一眼,邊自斟酒,邊自含笑向他問道:

「真是『七坎』死穴,你看得清么?」

吳大器道:

「我看得一清二楚,決對不會有錯!」

鮑恩仁一伸右手,在掌中現出一隻小小白虎,虎長僅約二寸,但兩隻鋒銳虎牙,卻突出額前,足有寸許!

吳大器怪叫一聲道:

「這是我的獨門暗器『白虎雙牙錐』嘛,何時竟被你這老偷兒,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得去了?」

鮑恩仁笑道:

「你難道忘了我剛上『岳陽樓』時,曾推你一把並曾灑了不少酒兒,在你身上。」

吳大器皺眉道:

「你摸走我的『白虎雙牙錐』則什?」

鮑恩仁道:

「我要借用你這鋒銳無匹,專破各種金鐘罩,鐵布衫,十三太保橫練的獨門暗器,變個戲法!」

吳太器訝道:

「要變戲法?你倒真有閒情逸緻!」

鮑恩仁笑了一笑,手持那隻「白虎雙牙錐」,便向自己胸前的「七坎」死穴拍去!

吳大器方自失聲驚叫,那「白虎雙牙錐」,已正中鮑恩仁「七坎」死穴,並穿透他所著黑衣,只留半截尾部在外。

吳大器沉著臉兒道:

「老偷兒,你莫活得太不耐煩,我這『白虎雙牙錐』,只一見血,雙牙會再長寸許,直透心窩,一等一的英雄好漢,也便活不成了!」

鮑恩仁微微一笑,手持虎尾,把那「白虎雙牙錐」,自胸前拔出,交還吳大器道:

「你這『白虎雙牙錐』,比起『天蠍神君』蔡昌的蠍形暗器如何?」

吳大器道:

「你別忘了我有一雙巧手,專制奇妙暗器,並精於冶金鑄鐵,除了無毒之外,蔡昌的蠍鉤,並不及我的虎牙,來得鋒利!」

鮑恩仁笑道:

「好,你且看看虎牙之上,可曾沾著我心窩血漬?」

吳大器搖頭道:

「不必察看,若一見血,虎牙必會暴長!但你究竟練了什麼奇功,能夠擋得住如此足以洞金穿石的鋒銳之物!」

鮑恩仁「哈哈」一笑,伸手入懷……

吳大器精於製作冶鍊各種銳利兵刃,當然也渴欲知曉能夠防禦這種銳利兵刃之策,故而目不轉睛地,注視鮑恩仁的動作。

鮑恩仁的手兒,從懷中慢慢縮出,向吳大器把手掌一舒,揚眉叫道:

「吳大器,考考你這『小氣魯班』,你認不認得這是什麼東西?」

吳大器目光一注,見鮑恩仁掌中托的是枚徑約一寸三四,非金非革,非甲非石的錢形之物,他先還未甚注意,但取在手中,反覆略加察看后,不禁失聲叫道:

「護穴龍鱗,這種罕……罕世異寶,是……是從那裡來的?」

鮑恩仁道:

「你記不記得溫柔姑娘?」

吳大器道:

「那個溫柔姑娘?難道是『溫柔鄉』樂戶中的招牌小姐?」

鮑恩仁點頭:

「不錯,你離開『溫柔鄉』,可曾再去?」

吳大器正色道:

「我雖好酒色,並不沉溺,一路上惱人煩人的江湖大事,如火如荼,那裡還有工夫,和還有心情,再去『溫柔鄉』,找小鳳仙,床幃敘舊,妍妍老妍頭呢?」

鮑恩仁失笑道:

「不去才對,去了你必掃興,因為小鳳仙已被司馬白老弟,不惜千金,量珠脫藉!」

吳大器有點大出意外地,聽得怔了一怔,眉峰微蹙說道:

「司馬白要割我的靴腰子?……」

鮑恩仁笑道:

「司馬白老弟已被不少紅粉佳人,纏得透不過氣,他那裡還有如此風流雅興?只因知道小鳳仙是你的老相好,才在為溫柔脫藉除牌之際,把小鳳仙也一併贖身,讓她脫離苦海!」

吳大器「呀」了一聲,苦笑道:

「千金揮手,代贖娥眉,這份人情,我可欠得大了,為了明白來因去果,老偷兒且把當時情事,說得詳盡一些好么?」

鮑恩仁一面飲酒,一面遂把與司馬白同去「溫柔鄉」妓院,追查吳大器行蹤的那段經過,詳細說了一遍。吳大器靜靜聽完,向鮑恩仁問道:

「這樣說來,是溫柔送了二十四片『護穴龍鱗』,護住前胸後背各大要害,『七坎死穴』自然是必護之處!否則,你的『白虎雙牙錐』,銳利無比,既已破衣,怎會不見血呢?」

吳大器自然懂得鮑恩仁如此解釋的言外之意,略一尋思,點頭說道:

「我的『白虎雙牙錐』在你的『七坎穴』上,見不了血,則『天蠍神君』蔡昌的獨門蠍形暗器,打在司馬白的『七坎穴』上,也不會對那位『聖劍書生』,構成太大傷害!」

鮑恩仁笑道:

「便因如此,我才喝得下酒,我才認定司馬白老弟不會慘遭劫數……」

話猶未了,吳大器便似想起甚事,連連搖手,截斷鮑恩仁的話頭道:

「不對,不對,其中尚有蹊蹺!」

鮑恩仁詫道:

「蹊蹺何在?」

吳大器道:

「根據我在『水月大會』所見,以及一路暗中隨行,所睹情況,司馬白老弟的年齡雖輕,成就卻高……」

鮑恩仁介面道:

「他『督任二脈』已通,『生死玄關』已破,除了家傳『天罡六大劍式』,極為精微外,真氣內力方面,也有大成,至少要比你我,高明深厚多了!」

吳大器瞿然道:

「我所說的『蹊蹺之處』,便在於此……」

鮑恩仁方一皺眉,吳大器已把谷口壁頂所見,司馬白與「辣手魯班」班小平,兩度合掌,竟非其敵,被震得連連後退,身形搖晃,足下蹌踉等情,加以敘述。

鮑恩仁怪叫一聲道:

「這就真的怪了,班小平老賊除了仗恃那枝『追魂雙絕魯班筒』外,能有多高修為?無論由你或我上陣出和,班小平都不會是三掌之敵……」

語音至此頓住,細一尋思,又復說道:

「我們試加推斷,班小平的功力,不可能突飛猛進,則造成這種蹊蹺原因,定是司馬白老弟不知遭遇何種禍變!在真氣內力方面,有了一時難以恢復的極大損耗!」

吳大器舉杯微飲,並回想當時情景,似有所悟地,點頭說道:

「老偷兒,你的這種推斷,大概十分正確,完全近於事實,因為我在谷口壁頂,初見司馬老弟時,就覺得他相當狼狽,神情十分焦悴,好似身受重傷?或經歷了什麼重大不如意的事故?……」

鮑恩仁叫了一聲「奇怪」,好生不解地,雙眉深蹙說道:

「司馬老弟獨自別去之故,便是受了『陸地遊仙』霍出塵所扮金面赤衣人的刺激……」

吳大器插口道:

「關於此事,我要替霍出塵解釋一下,霍兄對司馬老弟期許甚高,盼有大成!他認為年輕人不宜過份一帆風順,才故意加以磨折,激勵上進……」

鮑恩仁笑道:

「我不是蠢人,當時雖未摸清全盤事實,但已感覺得出霍遊仙是對司馬老弟故意磨折激勵!但問題怪在司馬老弟受激獨別,意在暫摒百欲,全力進修,怎會在那谷中,遭受什麼禍變?他內力極充,劍法極好,更有特殊體質,萬毒不侵,能令他精神焦悴,真元大耗的其人其事,豈不煞費推敲?」

吳大器嘆道:

「世上不可思議的事情多呢,在你未曾上這『岳陽樓』前,我已遇著一位對司馬白老弟,極為關懷之人!」

鮑恩仁問道:

「暈啦?除了我與『陸地遊仙』霍出塵外,關懷司馬老弟之人,大概定是他那些紅妝膩友!」

吳大器遂把與白衣書生相遇之事,向鮑恩仁說了一遍。

鮑恩仁聽完道:

「你們不曾通過姓氏么?你認為此人是誰?」

吳大器道:

「本來我也猜想不到,但見了他腰間懸了一具空的劍鞘,又稱前來『洞庭』之故是等人還劍,才窺透了一些端倪……」

鮑恩仁想起「芙蓉園」中,失去「秋水芙蓉劍」之事,答應說道:

「莫非是『秋水芙蓉劍』的原主人,江涵秋的愛女江小秋姑娘?」

吳大器頷首道:

「我的猜測與你這老偷兒是不約而同,全無二致……」

鮑恩仁舉目四顧道:

「江姑娘呢?」

吳大器又把「岳陽樓」外飛進一隻尾鉤金黃的巨大毒蠍,引得白衣書生縱身追去等情,加以敘述道:

「那白衣書生一見毒蠍,在擊斃之後,立即追去,並要我不可離開,務必在此等他!」

鮑恩仁道:

「黃鉤毒蠍,是『天蠍童子』表記,而『天蠍童子』又恰是在『水月江村』中,害死江涵秋之人,如此一加對照,那如白衣乃生定是江小秋了!」

吳大器苦笑道:

「是她,不會有錯,但江小秋雖似武功進度極快,有些奇異遇合,欲與『天蠍童子』作為對手,總嫌軟了一點!我正不知是呆坐此處,苦苦等她,抑或設法追蹤,替她打個接應,你這老偷,一向足智多謀,替我拿個主意好么?」

鮑恩仁伸手向樓外極目青蒼的洞庭浩淼景色,指了一指道:

「若能追蹤,當然是替她打個接應,比較穩妥,但八百里洞庭,煙波浩渺,卻到那裡去追?那裡去找?」

吳大器苦笑道:

「你這想法,再度與我相同,看來只有在此盡量等一等了。」

鮑恩仁道:

「你大概知道江小秋姑娘是在等誰還劍?」

吳大器笑道:

「我當然知道,但江小秋姑娘卻不知道,否則,她又怎會失之交臂?」

鮑恩仁怪叫一聲道:

「失之交臂?難道就是你么?」

吳大器道:

「借劍之人,不是我,但還劍之責,卻落到我的頭上!」

鮑恩仁道:

「這事有點古怪,聽來似乎不太合理,其中定必尚有什麼玄虛?……」

吳大器嘆道:

「一點都不古怪,當時借劍之人,是『陸地遊仙』霍出塵,孰料霍出塵出塵而逝,作了真正的天上遊仙,遂托我向江小秋,來踐還劍之約。」

鮑恩仁向吳大器全身上下,略一打量,因不見劍影,遂詫然問道:

「你既是還劍之人,則那柄鋒芒絕世,為武林人物萬眾覬覦的『秋水芙蓉劍』呢?」

吳大器苦笑道:

「我是奉命來向江小秋道歉,還劍之事,不得不略緩時日,因那『秋水芙蓉劍』,被霍出塵一時失手,落在了寒潭弱水之中……」

鮑恩仁聽得方一皺眉,吳大器又復嘆道:

「此事非從頭說起,無法使你明白,但若細說,又嫌話長……」

鮑恩仁介面道:

「既然話長,不妨盡量短說。」

吳大器點了點頭,伸手取起酒杯,但這次他卻未一傾而盡的猛喝鯨吞,只是皺著眉頭,淺淺地喝了一口。

鮑恩仁善伺人意,他看得出吳大器與「陸地遊仙」霍出塵的交情甚深,一提起霍出塵業已出塵而逝,作了真正的「天上遊仙」,他便十分傷懷,連喝起酒來,都一副追思憶舊的悲愴模樣,失去了往日豪放!

他深知人既仙去,無可慰勸,遂不去催促吳大器,只是一面也自己舉杯啜飲,一面目光暗轉,偷偷打量「岳陽樓」上的來往人物,察看可有什麼值得注意的異常狀況?

吳大器三次舉杯,還沒有喝下半杯酒兒,便長嘆一聲,搖頭說道:

「人生壽天,似乎真有天定,霍出塵內外功力,均臻絕頂,想不到竟會得了一種可以自知死期的不治絕症!……」

鮑恩仁點頭道:

「這種情況,我和司馬白老弟,都已猜出來了,不然,以霍遊仙那等功力,那等身分之人,又為何要來個『有人懷壁欲沉江』呢?」

吳大器道:

「約莫半年前,天下群豪,雲集太湖左近之故,無非獲知『七巧玉』出世之訊,紛想獲得玉中所藏的『七巧真經』……」

鮑恩仁恍然道:

「原來霍遊仙送給司馬白老弟的那方『七巧玉』,是新近尋得,並非舊有之物!」

吳大器道:

「這塊寶玉,似乎不太吉祥,霍出塵才把它得到手中,便發現自己體內,有種絕非藥力可以控制的不治之症,一發即死,而發作之期,縱仗精純修為,勉強抑壓,也不可能超出二三日的光陰……」

鮑恩仁嘆道:

「英雄難與命爭……」

吳大器道:

「你說得對,霍出塵是位英雄,英雄的想法,自與尋常人不太相同,他認為自己死後,『七巧玉』必再引起武林紛爭,決非江湖之福,不如索性懷璧沉江,使它與身俱滅!除非……」

鮑恩仁介面道:

「除非能遇上十分喜愛,品行、姿質又值得扶掖之人,霍遊仙或許肯把那方『七巧玉』,慨然相贈?」

吳大器點頭道:

「一點不錯,我和霍出塵交厚,深知他最喜愛青年才俊,遂想起『水月大會』上所見過的『聖劍書生』司馬白來,於是便發生了旅邸中盜寶留詩之事。」

鮑恩仁先向吳大器拱了拱手,又替他把杯中斟滿,含笑說道:

「我代表司馬白老弟,謝過吳兄對他青眼相垂之德!」

吳大器搖手道:

「老偷兒不必稱謝,要知道我此舉還另有私心,並不單單為了司馬白老弟。」

鮑恩仁不解道:

「不單為了司馬白,還為誰呢?」

吳大器苦笑道:

「是為了霍出塵,說老實話,我並不相信以霍出塵的功力修為,當真會抗拒不了什麼不治之症?遂想先令他暫不沉江,或有轉機?退一步說,縱使霍出塵無常已到,劫數難逃,但辛苦得來的『七巧玉』,若有傳人,也可使他在泉下瞑目!」

鮑恩仁聽得連連領首,向吳大器一挑拇指,含笑說道:

「高!吳兄這種想法,面面俱到,十分高明,令人佩服!」

吳大器突然「咕嘟」一聲,又幹了一杯「洞庭春」酒,苦笑說道:

「高明個屁?結果是霍出塵雖把『七巧玉』送給了司馬白老弟,自己卻仍從『小黿頭渚』之上,縱身沉江!」

鮑恩仁微微一嘆道:

「霍遊仙何必……」

「何必」二字,才一出口,吳大器便截斷鮑恩仁的話頭說道:

「就是『遊仙』二字,才害得他縱身沉江!……」

語音至此略頓,見鮑恩仁滿面疑問神情,遂又加解釋說道:

「在司馬白老弟接過『七巧玉』之前,霍出塵覺得體內的不治之症,已正發作,他要保全他『陸地遊仙』體面,不顧在病症嚴重時,滿地亂滾亂爬,死相狼狽難看,遂仍如原意,在『小黿頭渚』上,飛身數十丈,自墜長江,臨死之前,總算凌虛御風,使他的『遊仙』外號,有了次名副其實經驗!」

鮑恩仁皺眉道:

「霍出塵的故事,似已至此了結?但事實上這位『陸地遊仙』,以後卻又曾一再出現!」

吳大器嘆道:

「常言道:『閻王註定三更死,誰可留人到五更?』我卻要把這兩句話兒改為『閻王註定五更死、三更想死也不成!』霍出塵墜身入水以後,竟被一條甚為罕見的極毒『錦帶江蛟』,咬了幾口……」

「怪不得司馬白要想搶救之下,只發現了霍出塵的一件血衣,莫非『錦帶江蛟』,蘊有奇毒,以毒攻毒,反而把霍遊仙的不治之症,治好了么?」

吳大器苦笑道:

「小說上可以這樣寫法,事實上卻那有如此巧妙?以毒攻毒,確有轉機,但那能根治,只不過為霍出塵延長了幾個月的生命而已!」

鮑恩仁喟然一嘆,擎杯淺飲,靜聽吳大器把種種奇妙經過,往下敘述。

吳大器道:

「人從高處,驟受巨震,神智已昏,故而蛟纏人時人也抱蛟,蛟咬人時,人也把那條『錦帶江蛟』,惡狠狠的咬了幾口!」

鮑恩仁失笑道:

「『七巧玉傳贈聖劍書生,霍遊仙大啖江蛟肉』!這到成了後世以此作為題材,撰寫小說之人的一段精彩回目!」

吳大器道:

「豈單『大啖江蛟肉』?霍出塵還『痛飲江蛟血』呢!但飲血之後,全身發脹,人便昏迷,等到醒來,已是衣履破碎不堪,身帶無數大小傷痕,躺在遠離『小黿頭渚』二三十里的一處無人江灘以上……」

鮑恩仁嘆息一聲,十分感慨地,望著吳大器,緩緩說道:

「許多諺語,皆從數千年生活進化,暨實際體察中,統計得來,故而往往屢驗不爽!常言道:『英雄只怕病來磨』,霍遊仙確實被那所謂『不治之症』磨得苦了!在他神志清醒后,定尚不知僅可延長數月壽命,只以為鬼使神差地,脫過了追魂浩劫?……」

吳大器道:

「當然如此,老偷兒心細如髮,善度人意,你且猜猜霍出塵重獲生命后,心中最關切的,是甚麼事兒?」

鮑恩仁應聲道:

「江湖人物,一般都能把錢財——也就是『利』字看淡,高明一些的,對『名』字,也能撇開,比較難以擺脫,應該是『情』,『仇』二字!」

吳大器搖頭道:

「霍出塵人如其號,宛若遊仙,飆舉世外,『情』字,從不牽惹,『仇』字也……」

話猶未了,鮑恩仁便介面笑道:

「吳兄莫把『情』字解釋得太狹義了,所謂『情』字,並不僅指『男女之情』,應該把『父母之情』,『子女之情』,『親友之情』甚至於對什麼心愛珍物的眷念之情,都一齊包括在內!臨撒手時難撒手,大千世界總關情,通常說來,人在臨終之前,對周圍的景、物、人、事,都分外特別眷念!」

吳大器對鮑恩仁投過一瞥敬佩眼光,放下酒杯,撫掌贊道:

「老偷兒果然善於推理,霍出塵的心思,被你猜個正著!他重獲生命后,心中最關切的只是一人一物,人是司馬白老弟,物是『七巧玉』,兩般恰好都是他最後接觸到的……」

語音頓處,雙眉微蹙又道:

「不過這樣說法,易生誤會,我要代霍出塵解釋一下,所謂關切『七巧玉』,並非後悔把此寶贈人,而是生恐司馬白無法把此玉弄開,獲得玉中秘笈,並可能懷壁招災,反而惹來了什麼意外禍事?」

鮑恩仁點頭道:

「霍遊仙設想周到……」

吳大器道:

「對於司馬白老弟,霍出塵是既愛其姿質,又知是故人之子,更與自己有過『小黿頭渚』之上的一段緣法,遂想暗中相隨,盡量設法激勵傳授,使這少年才俊,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鮑恩仁嘆道:

「霍遊仙用心良苦,我應該代表司馬白老弟,對他的『天上仙靈』,敬謹致謝!」

說完,斟滿一杯酒兒,恭恭敬敬地,向天舉杯,然後把杯中美酒,慢慢灑在地上。

吳大器道:

「下面隨行之事,應該用不著我來敘述。」

鮑恩仁道:

「前半段用不著,但我卻有一項問題……」

吳大器道:

「什麼問題?」

鮑恩仁道:

「霍遊仙既然一路暗隨,可知道司馬白老弟把『七巧玉』送給『雪魂仙子』花寒玉,並被花寒玉當場開玉,取出了『七巧真經』,但所謂『七巧真經』,只不過是本僅有封面卻無內容的『無字天書』而已?」

吳大器道:

「司馬白老弟贈送『七巧玉』之際,霍出塵尚昏睡江灘,還未醒來,那裡可能知曉?只不過後來因發現『七巧玉』不在司馬白老弟身邊,又有不少凶邪人物,欲對『雪魂仙子』花寒玉攔截搶奪,才查出其中究竟!」

鮑恩仁道:

「如今該說後半段了,你說在『芙蓉園』中,借去『秋水芙蓉劍』,留言『五五端陽洞庭還劍』之人,是『陸地遊仙』霍出塵么?」

吳大器頷首道:

「霍出塵本來以為『秋水芙蓉劍』應歸司馬白老弟所有既然一路隨行,自可隨時歸還,不料原主人江小秋姑娘也來取劍,又弄不清楚其中原委,此劍究應歸屬何人?遂用『六合傳聲』功力,向江姑娘說了『五五端陽,洞庭還劍』之語!」

事情至此,逝世的業已逝世,失蹤的也告失蹤,端陽洞庭大會,又近在明日,鮑恩仁心中宛如五味瓶翻,充滿酸甜苦辣,以及無數疑問,自非追根究底不可,遂飲了一口酒兒,又向吳大器問道:

「霍遊仙一身功力,高明得世罕其儔,他要借用那柄『秋水芙蓉劍』則甚?」

吳大器道:

「霍出塵發現覬覦『七巧真經』,攔截『雪魂仙子』花寒玉的凶邪太多,其中並有幾名不太為世所曉,罕出江湖的厲害人物!常言道:『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有了那柄『秋水芙蓉劍』在手,仗恃它的絕世鋒芒,霍出塵才有把握,保護『雪魂仙子』花寒玉,使那冊『七巧真經』,不落凶邪手內,免得成為濟惡之具!」

鮑恩仁目注吳大器道:

「再往下說……」

吳大器自斟自飲,接連幹了兩杯「洞庭春」,長嘆一聲道:

「下面便太凄慘了,首先是司馬白老弟有心上進,獨自潛行,你、我,包括霍出塵在內,都無法猜得准他究竟走的是那條路徑!」

鮑恩仁也廢然嘆道:

「這就叫陰錯陽差,合有此劫,條條大路,皆通『洞庭』,霍遊仙只是大俠,不是『真仙』,他那裡可以知曉司馬白老弟,走的是那條路呢?」

吳大器道:

「就在此時,你也黯然離開,江湖凶邪對於『七巧真經』的公然攘奪,亦告開始!起初,花寒玉因功力不弱,尚能應付,但群邪越來越多,局面便十分兇險!」

鮑恩仁道:

「霍遊仙該出手了……」

吳大器點頭道:

「霍出塵在『雪魂仙子』花寒玉力已難敵之下,長嘯出手,『秋水芙蓉劍』精芒狂卷,斬殺一十七名凶邪,但因眾寡太以懸殊,花寒玉身受重傷,『七巧真經』也被其中一名凶邪搶走,連霍出塵本人,也或重或輕地,身上帶了幾處傷損……」

鮑恩仁惋惜道:

「霍遊仙雖費苦心,那冊『七巧真經』,卻仍告落入凶邪手內……」

吳大器道:

「老偷兒不必惋惜,霍出塵個性極強,不甘被凶邪人物檢甚便宜,拚命帶傷追敵,終於把『七巧真經』奪回,但就在他追敵期間,我卻在一片峭壁頂端,看見司馬白、班小平,『天蠍神君』蔡昌,『雪魂仙子』花寒玉等,似乎均已同歸於盡的凄愴欲絕之事……」

鮑恩仁向吳大器深深看了一眼,嘴角微牽,彷彿欲言又止!

吳大器既有「魯班」之稱,自然心性極巧,揚眉叫道:

「老偷兒有話就說,我們之間,難道還有什麼疑難之處?」

鮑恩仁問道:

「你既目睹慘劇,怎不替那些身遭劫數之人,收收屍呢?」

吳大器嘆道:

「不曾,但我既目睹這場慘劇,委實應該不分正邪,都替死在谷口那些武林人物,掩骨埋屍,老偷兒定也知我吳大器,不會如此心狠的棄而不問……」

鮑恩仁道:

「吳兄當為而不為,定有事非得已的特殊苦衷!」

吳大器苦笑道:

「請教老偷兒,救人與埋屍兩者,以何為急務?」

鮑恩仁應聲道:

「論禮以死者為尊,論事以救人為急,因救了人再來埋屍,無甚妨礙,若等埋完屍再去救人,卻恐延誤時間,使活人也變成死人的了!」

吳大器頷首道:

「老偷兒講得對,我當時便如此立意,先去救人,再來埋屍……」

鮑恩仁介面問道:

「吳兄是去救誰?不會是那位身上業已帶傷,仍去追還『七巧真經』的『陸地遊仙』霍出塵吧?」

吳大器道:

「正是霍出塵,當我下得峭壁,正待著手埋屍之際,霍出塵突然傳聲相喚,說他傷重病發,命在頃刻,要我立即趕去,與他見上最後一面!」

鮑恩仁道:

「這種情況之下,吳兄當然不能置之不理,應該先去探視霍出塵了。」

吳大器飲了半杯酒兒,繼續說道:

「我見了霍出塵,他果然人已垂危,『七巧真經』雖勉強奪回,『秋水芙蓉劍』卻失手墜落於一處弱水寒潭之內……」

鮑恩仁一面持壺為吳大器斟酒,一面臉帶惋惜神色嘆道:

「霍出塵這次定是真的羽化……」

一語方出,吳大器便搖頭接道:

「沒有,霍出塵還活了一月有餘……」

鮑恩仁說道:

「他是怎樣延長生命的呢?難道竟會巧得不能再巧地,又遇見一條『錦帶江蛟』么?」

吳大器嘆道:

「這位『陸地遊仙』,委實有鬼神不測之能,他傳了我一種『神仙點穴』手法,命我替他點遍全身穴,據說能聚氣搜精,再加上他原本修為,約莫可以延長兩個月左右生命!」

鮑恩仁「哦」了一聲道:

「我也聽說還有這種神奇手法,但被『神仙點穴』聚氣搜精之人,每隔七日一次,會熬受莫大痛苦,到期后,更精氣皆竭,絕無活望,霍遊仙是位英雄人物,他……他何必如此偷生?……」

吳大器道:

「他不是偷生,是為了必須要爭取這約莫兩個月的時間,才可完成心愿!」

鮑恩仁問道:

「什麼心愿?」

吳大器苦笑道:

「還不是為了司馬白老弟,霍出塵要利用自己一生中最後兩個月的光陰,把『七巧真經』,從『無字天書』,變成『有字天書』,幫助司馬老弟藝業躍進,冠冕武林,否則,他等於是把一件無用之物贈人,反害得風波大起,九泉之下,亦難心安……」

鮑恩仁這才恍然,失聲嘆道:

「霍遊仙真是一片苦心,但當時吳兄以為司馬白老弟已死,你沒把谷口所見慘事,告訴霍遊仙吧?」

吳大器道:

「霍出塵正在為司馬白老弟拚竭餘力,我怎忍告此噩耗?只是偷空又去了一趟谷口,打算動手埋屍,但卻怪的是那些武林人物遺體,卻已一具不見!」

鮑恩仁嘴角方牽,吳大器又復說道:

「當時我見司馬白老弟的屍體失蹤,也曾期盼他或有生望?如今知他在胸前『七欺穴』上,佩有『護穴龍鱗』則僥倖度劫之望,自然更大,只不知會不會趕來岳陽?……」

鮑恩仁笑道:

「五五端陽的『洞庭大會』,他是主體,必然不會不來……」

語音頓處,目注吳大器道:

「吳兄,你的話中,有一處前後不對……」

吳大器道:

「有何不對?」

鮑恩仁道:

「你說霍出塵用『神仙點穴』之法,可以延命兩月,怎又說他只活了一月有餘?……」

吳大器道:

「老偷兒問得有理,但這前後不對之故,卻是另有曲折?」

鮑恩仁驚道:

「還有曲折?莫非霍遊仙在考究『七巧真經』之際,遇到凶邪襲擊?」

吳大器搖頭道:

「那倒不是,是霍出塵約莫費了一月苦心,把『七巧真經』,從『無字天書』變成『有字天書』以後,竟大失所望,因『七巧真經』甚為平凡,名過其實!霍出塵的一身修為,業已遠遠超過了經上所載!」

鮑恩仁嘆道:

「這倒頗有可能,因為經過一再推敲,發揚光大,在某幾種藝業上,後人往往業已超越前人,故而有些前古劍譜,遠代拳經,只不過具有抱玩和參考的價值而已!」

吳大器道:

「霍出塵既失所望,對於還勝下的一月生命,覺得毫無趣味,不值得每隔七日一次的,再去熬受那無邊痛苦!」

鮑恩仁失驚道:

「這樣說來,霍遊仙乃是『自絕』?……」

吳大器幹了一杯「洞庭春」,臉上神色,彷彿感慨無窮地,點頭答道:

「可以說是『自絕』,但霍出塵一未再度投江,二未以頭撞壁,他是採用了一種極特殊的方法!」

鮑恩仁道:

「慷慨成仁易,從容就死難,霍遊仙的第二度『自絕』,應該是『從容就死』,我想請教一下,這位功力高深,公推當世第一的『陸地遊仙』,是採取什麼方法,磨滅他那還剩一個月的生命?」

吳大器長嘆一聲,目中微蘊淚光,自行斟了一杯酒兒,擎在手中,緩緩說道:

「就在『七巧真經』從無字轉為有字的當夜,我一覺醒來,突感異樣,周身奇疫奇脹,經脈之中,有種幾不休止,也幾乎使人難過到了極點的奇異跳動……」

鮑恩仁對於武學之道,原是大大行家,聞言之下,失聲說道:

「霍遊仙原來採取這種『此身縱化黃鶴去,功力仍留天地間』的特殊『自絕』方法,他……他……他竟把他數十載的精厚修為,轉注你了!」

吳大器道:

「隔體轉注,所得減半,何況霍出塵又大有消耗,即將油盡燈干,約略說來,我大概平添了自行閉關苦練的十載修為而已。」

鮑恩仁有點艷羨地,向吳大器舉杯笑道:

「恭喜吳兄,真好造化,添了這十年修為,你也足與當世武林的一流名手,互相頡頑的了!」

吳大器也舉酒杯,但非自飲,是像鮑恩仁先前那樣,先行向天一舉,然後恭恭敬敬的,慢慢灑在地上……

他藉酒明心,表示出對霍出塵的感謝追思之後,長嘆一聲道:

「我當時實是機緣湊巧,在不由自主下,不知不覺地,撿了便宜,想來有點愧對司馬白老弟……」

鮑恩仁詫然介面道:

「吳兄怎出此語?此事與司馬白老弟,似乎是風馬牛毫不幹及?」

吳大器道:

「我得司馬白老弟,是霍出塵深所期許,心中鍾愛之人,當時司馬老弟,若也在眼前,他必是霍遊仙功力轉注對象,平添十載修為的僥倖之人,不會是我吳大器了!」

鮑恩仁搖頭道:

「你無須這樣講,常言道:『欲除煩惱須無成,每有因緣莫羨人』,司馬白絕不會有此僥倖之想,吳兄也千萬不可再存甚麼愧對之念!」

吳大器點頭道:

「我知道,米已成飯,木已成舟,再落言詮,便成矯情,我只說當時事吧,萬縷千絲,俱已抽畢,馬上就可以與日前互相銜接的了!」

鮑恩仁問道:

「功力一經轉注,精神氣血全枯,霍遊仙這回是半絲不假的超世羽化了……」

吳大器頷首道:

「他還保持了『陸地遊仙』身分,是聚元調氣,作了一遍功夫后,才含笑端坐而逝,逝前有兩件遺物,要我代致……」

鮑恩仁介面道:

「甚麼遺物?要吳兄交給誰呢?」

吳大器首先取出一卷地圖道:

「這是『秋水芙蓉劍』失落所在的寒潭地形圖,老偷兒認為應該交給江小秋?還是司馬白呢?」

鮑恩仁苦笑道:

「一個是劍的原主,一個是原主所贈之人,應該給誰,我也無法定論……」

吳大器道:

「無法人斷,便恁天斷,由現在開始,我先遇見誰,便交給誰吧!」

鮑恩仁笑道:

「這辦法不錯,即令交給江小秋,她若有誠意,仍可再度贈送司馬白的。」

吳大器又取出一封小柬,遞向鮑恩仁道:

「這是霍出塵指明交給司馬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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