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夜風蕭索 銀劍芒冷寒
雨,夜雨,苦雨。
風瀟瀟,雨淅淅,春寒料峭。
寒雨滿空江,空濛蒙,江蒙蒙,江邊兩岸的樹影也蒙蒙。
風吹樹梢,雨打樹梢,吹下了葉片片,打下了葉片片。
葉濕水,水濕葉,點點滴滴。竹笠邊緣的水珠也點點滴滴。
不單止戴著竹笠,那個人還披著蓑衣,竹笠點滴水珠,蓑衣也水珠點滴。
水珠始終點滴在相同的地方,那個人也始終站立在樹下,橋右邊的柳樹下。
橋橫跨大江兩岸,長,也寬闊,可以駛得過雙馬大車,也可容得下六人并行,雖然是木橋,看來倒牢固得很。
橋的這邊連著路,那邊當然也連著路。
那邊路盡頭,是市鎮,依稀閃爍著燈光。
燈光在雨中迷濛,那個人目光也迷濛在雨中。
目光從笠弦下透出,射向鎮那邊,冷峻,也銳利。眼不時還眨動,目光卻絲毫也不起變化。那個人的面用黑巾蒙著,看不到他的表情變化,但顯然,他是在等待著什麼。
雨夜,江邊,樹下,等待著的蒙面人……好詭秘的氣氛!
雨在響動,風在響動,江水在響動,樹葉在響動……就是那個人,聲也不聲,動也不動。
遠遠的鎮那邊,燈火漸零落。
更鼓聲更零落,隨著風,單調的聲音傳來,已是二更。
「二更……」那個人終於出聲,語聲苦澀低沉,搖曳在風雨中,隨即被風吹去,被雨洗去。
燈光也是在風雨中搖曳,卻不曾那麼就消失。那是移動著的燈光。
燈光從鎮口傳出,緩緩地移來。
蒙面人也發覺了那燈光,目光更顯得銳利。他卻仍然沒有動,靜靜地等待著。
燈光愈來愈近,雖然慢,到底來到了橋邊。是一盞罩上了蠟紙的燈籠,難怪經得風雨。
燈只是孤燈,人卻有兩個。
掌燈的那個走在左邊,稍後,藏青色勁裝疾服,腰旁斜掛三尺長刀,頭戴著竹笠。
靠右稍前的那個卻是傘掌右手,錦衣,配劍。
燈籠昏黃的光芒雖然不很亮,映射下,兩人的相貌卻還是依稀可辨。
錦衣人三十左右年紀,丹鳳眼,蓄鬚,長相頗見威武,舉止亦見風度。
青衣人亦三十齣頭;看來也很剽悍,就是少了那份威武,那份風度,他掌燈陪從,無疑在替錦衣人引路。
看起來,他的確也只像是個跟班。
來到了橋下,他本能地稍為提高了燈籠。
燈火連隨閃動。對岸樹下那蒙面人的目光亦起了閃動。倏地開步,走出了柳蔭。
他走得並不快,但也並不慢,那兩個人才上了橋頭,他亦恰好走到了橋上。隨即就停了下來。
對面錦衣人幾乎同時亦收住了腳。
青衣人卻兀自跨出兩步方才覺察,他怔了一怔,收步,就瞪眼望著那蒙面人。但那蒙面人沒有理會,只望著錦衣人。
錦衣人也只是望著蒙面人,他的目光很銳利,蒙面人的目光更銳利,簡直就像是劍,利劍!那綿綿雨絲亦彷彿要被他劍也似的目光斬斷!
錦衣人不由得心頭微凜,但他的目光卻並沒有退縮,相反變得更銳利,也像劍!
青衣人的目光亦不曾退縮,他根本亦不曾接觸到那蒙面人的目光。他瞪了好一會兒,忽地回頭望向錦衣人。
錦衣人卻似乎忘記了他的所在,沒有理會他,更沒有作聲。
當家的懶作聲,那做下人的就該作聲了!他念頭陡轉,連隨就沖著那蒙面人一聲暴喝:「什麼人!」
蒙面人看也不看,輕叱:「走開!」
「走開,」青衣人可怒了,「你擋著路,還叫走開?你可知你擋著的我家主人是誰?」
「我知道!」
青衣人挺了挺胸膛。「那你又可知我是誰?」
蒙面人冷聲一笑:「你是誰都沒關係!」
青衣人胸膛挺得更高。「我……」
蒙面人突然截口:「我說走開,第二次!」
旁邊錦衣人忽地亦開口:「走開!」
青衣人霍然回過頭。「大爺,你何必賣他的賬,這種見不得人的東西,三更半夜鬼鬼祟祟地攔著去路,你道會安著好心,怕不是打你主意來的,就讓小的教訓教訓他,好讓他以後懂得帶眼識人!」
錦衣人嘴角微咧,再也不作聲。
青衣人隨即轉回頭去,瞪著蒙面人。「我說朋友,知機的你就快些拔腳開溜,否則,莫看我只是個小小的護院武師,可夠你瞧的!」
蒙面人索性連話也不說了。
青衣人愈發得意,燈籠往橋邊欄杆放下,騰出來的右手陡落,卻握住了腰刀的刀柄,話聲更響亮:「你到底……」
蒙面人截口:「第三次,走開!」
「不走又如何!」青衣人握刀更緊。
「死!」蒙面人簡短冷酷地回答。
青衣人狂笑,振腕,拔刀!嗆地刀出鞘,笑聲未絕,他人已沖了過去!
蒙面人直似未覺,甚至仍然是看也不看他。
那不過是短短距離,他剎那沖近,咆哮著長刀疾翻,就朝蒙面人右肩膀砍下!
刀很快,眼看著便要將蒙面人那右膀砍掉,電光石火間,蒙面人半身突然偏側,右掌連隨從蓑衣里穿出,掌中銀芒暴閃,迎向刀光!
錚地青衣人那三尺長刀猛地彈起,脫手飛出!
差不多同時,那銀芒再閃!青衣人頭戴著的那竹笠緊接亦飛了起來!
刀飛入半空,陡折,墜落,刀口向下,咚地就插在當中的橋板上,刀鋒兀自不住地顫動!
竹笠跟著亦噗的落在那邊,齊中裂開一道口子,幾乎將那竹笠分成兩爿!
那咚、噗的兩聲過後,橋板上就是滴滴嗒嗒好幾聲異響,濺出了連串血花!
血就從青衣人的眉心激濺出來,他慘呼著兩手亂抓,斜里搶出幾步,腳下猛踏空,跌了下去!
噗通得橋底下水花怒激!
棲息附近的幾隻烏鴉立時被驚動,振翼,狂呼,噗噗地紛紛飛起!
呱,呱,呱的撼人心弦的鴉啼聲不絕,響徹長空,夜裡聽來,愈發可怖!
錦衣人的面色終於激起了變化,但他仍然很沉著,右掌撐傘如故,左掌亦低垂如故。
蒙面人卻竟是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的,不知何時已回復原來的姿勢,那殺人的右掌更早在銀芒再閃的剎那回到了蓑衣裡面。
鴉啼聲終絕,鴉影更不知已消失於何處。
風颯颯,雨纖纖,流水響潺潺,還是片刻前一樣。欄杆旁,燈籠昏黃的光芒亦依然。
錦衣人忽的一聲驚嘆:「好劍法!」
「過獎!」蒙面人口裡儘管在應,眼中卻連半絲得意的神色也沒有。
錦衣人目光緩緩斜向橋下流水,以鼻嗤笑。「我不喜歡別人在我面前充英雄!」
「我也不喜歡!」蒙面人淡應。
錦衣人目光猛地轉回,瞬也不瞬地迫視著蒙面人。「我更不喜歡別人當面殺自己的隨從!」
「這樣的事當然是沒有人會喜歡。」
「你說你知道我是誰?」
「『錦衣侯』香祖樓!」
錦衣人很突然地笑了起來。「你果然知道我是誰,只可惜你見不得人,否則我真想看看自己又可曾認識你!」
蒙面人不以為意,搖搖頭。「你不會認識我,但,你總該聽說過我!」
「錦衣侯」香祖樓笑得更響。「你是誰?」
蒙面人不答,雙肩陡震,颯地甩下披著的蓑衣,露出內里一身的黑色夜行衣著,雙手!
夜行衣密鈕,緊身,雙手低垂著,左手拿著劍鞘,銀色的劍鞘,出鞘的劍也就緊握在右手。
那口劍的劍柄,劍鍔,甚至劍身,亦無不是銀色,劍尖尚在滴著血。
劍映燈光,更見燦爛奪目!香祖樓那目光亦似被劍光所奪,怔怔地暴睜!驀地脫口驚呼:「銀劍殺手孫羽!」
蒙面人鼻孔里笑了出來。「不出我之所料,你果然聽說過我!」
香祖樓乾笑。「聞名已久,不想竟遇於今宵,亦可謂巧合!」
「不是巧合,前夜……」
「前夜我秉燭夜遊……」
「左右相隨著你的兩個結拜兄弟『神手』于謙,『雷鞭』崔群,我只好目送你出門,又目送回家!昨夜……」孫羽若有遺憾地微喟,「你在家中鬥葉子戲,左右人更多,我也只好死了心!」
「你不願做沒有把握的嘗試?」
「正是!」
「好謹慎,怪不得從來不曾聽說過你失手!」
「我不能不謹慎!」
「那今夜……」
「你家二伯父邀宴,不由你不去,但于謙崔群兩人跟你那伯父可都有兩句,是必然不會相隨,而地方又近,他們自亦放心得下,無須在附近相候,也就因為地方近,你自亦無須留宿,要回家少不免就得經過這座橋!」
「所以你在這裡等待著?」
「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
香祖樓連連頷首,很突然的,他失笑。「看來你我倒投緣,還說得幾句!」
「投緣什麼?那也不見得,但無論如何,你我說話的確多了一些!」孫羽忽地亦笑。「風聞你仗義疏財,對朋友總對得住,只可惜我根本就不算得是人,否則也許會結識你!」
「誰說你不算得是人?」
「我自己!」
香祖樓陡怔。「那你是……」
「沒有人性的職業殺手!」
香祖樓恍然。「你是提醒我?」
「可以那麼說!」
「你今夜定要殺我?」
「我應承別人,今夜三更之前取你性命!」
「你應承別人的話……」
「絕不會更改!」
「那今夜豈非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香祖樓道。
「別無選擇!」
「好!」香祖樓那滿面的笑意逐漸消失,「江湖傳言你乃是殺手中的殺手,銀劍三尺下死人過百……」
「沒有那麼多!」
「你殺的人雖則是個個不同,但動機無非都是為了錢!」
「有時也會例外的!」孫羽淡應著目光斜注。
青衣人的血還在橋板,只不過己被雨水濺得更開,更淡。
香祖樓的目光亦隨著斜睨下去,看到那些血,又怎還不明白孫羽話里的含意,他點頭。「你當然不會容許旁人阻礙自己行事,不過那到底不是你的本意,就拿我來說,相信是,斷不會例外!」
「斷不會!」
「那,」香祖樓甚至連半絲笑意也都已消失不見,「是誰出錢買你來殺我!」
「恕難奉告!」孫羽斬釘截鐵的。
「你不會不知道……」
「我知道,但我不能說,守秘密,是作為職業殺手最低限度的條件,更何況,」孫羽又再笑,「今夜死的若是我,你以後自會小心,天下只怕再難找到殺你的人,當然你亦自會有足夠的時間來找出誰是真兇。相反,今夜死的若是你,那你縱使知道,又有何用!」
「也是道理,好,我不再問你!」香祖樓沉吟著緩緩地接下去:「奇怪,我忽然竟會起了個很可笑的念頭!」
「什麼念頭?」
「你殺人不外是為了錢,如若我也給你錢,你可否亦替我殺人?」
「我身後還有人,接洽生意那方面向來用不著我操心,我也向來不管!」
「你不妨考慮清楚,我會出價二千兩黃金!」
「二千兩黃金!」孫羽的眼睛陡亮。
「怎麼?你可是嫌少?」
「不,太多了!」孫羽的語聲顯得有些急促,「殺你也不過是五十兩!」
「五十兩?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多年前我買了一隻會念唐詩綠鸚鵡,前後你可知道我用去了多少兩黃金?」
「不知道!」
「整整一百兩黃金!」香祖樓苦笑,「我竟連那綠鸚鵡也不如!」
孫羽沒說話,那閃亮的眼睛亦不曾變動。
香祖樓看得出孫羽眼裡的含意。「至於錢,我會指點你怎樣拿取,沒有人懷疑過我的說話,你應該也是,問題在……」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縱然他不說出來,孫羽也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
孫羽也無話可說。
二千兩黃金,無疑是一個誘人的數目,他的確需要考慮一下。
雨,漸漸地轉弱,煙雨。風還急,橋旁那燈籠也還是那麼的光亮。
孫羽終於開口,問:你要殺的人是誰?」
香祖樓長長吁了一口氣,不徐不疾地回答:「那出錢買你殺我的人!」
孫羽一笑,道:「不出我意料!」
「他們有幾個,你就替我殺幾個!」
「那也可以做得到,錢?」
「有個做生意的朋友前些時手頭拮据,由我處取去了二千兩黃金周轉,今午他送了回來,我原該家裡放下,卻又忘記了……」香祖樓說著抬起左手,伸手入懷,到再抽出來,手裡已多了兩張銀票,「你看見,是兩張銀票,每張一千,合共二千兩,錢本來就在我的身上,你本來就可以殺我后再搜我的身,毫不費事地白賺,但你沒想到!」
「聽說你出價黃金二千兩,我差不多已迷了心竅,怎還會想到其他?」
香祖樓將銀票放回懷裡。「你莫不是後悔?」
「我從來不會後悔!」
「那我就放心了!」
「更何況後悔的該是你!」
「話怎樣說?」
「多了二千兩黃金的誘惑,你以為我會怎樣?」
香祖樓淡笑。「我們要見識你的真本領!」
「我不會令你失望的!」
「人說聞名不如見面,對你,我聞名已久,如今,見面了,也想你不會令我失望。」
「你放心!」
「老實說,我倒想你令我失望,話說來矛盾,我相信你總該明白!」
「千古艱難唯一死,我明白!」孫羽那目光逐漸地寒了起來,「你還有話要說么?」
「有!我很想清楚你對我到底知道多少?」
「你好色、好賭、好酒!」
「人所共知的事!」
「你還喜歡檀香的香味!」
「果然是觀察入微,還有么?」
「沒有了,難道還不夠?」
「不夠!最低限度還有一件事你應該清楚!」
「請指教!」
「你可知我用的是什麼兵刃?」
孫羽的目光不其然落在香祖樓腰旁。「劍!」
香祖樓的左手不其然撫那懸在左腰的劍,他笑了,笑得很神秘。「你錯了,不是劍,是傘!」
「傘?」孫羽不由得怔了怔!
香祖樓掌傘的右手陡震,那張開的傘錚地收起,傘面凝著的水點隨即匯成小流涔下,濺濕了他的錦衣!
傘面映著燈光,赫然閃爍著詭異的鐵青色。
「是鐵傘!」孫羽畢竟看清楚了。
「不錯是鐵傘,也是我師門秘傳的兵刃,但你知道我是什麼的身份,總不能傘不離身,出入於豪門,只好配劍,以劍使傘的招式!」
「其實你不配劍也沒關係,只是配了劍方見得你是文武雙全!」
「對,憑我的身份平日的確已沒有用得著自己出手的必要,但人總有落單的時候……」
「落單的時候你就必然帶著傘!」
「你真是聰明,又給猜對了!」
「你到底不是不謹慎的人!」
香祖樓又笑,笑得很得意。「你看我像么?」
「不像!」孫羽的目光緩緩地從那鐵傘移開,「看來你那鐵傘比摺扇、九宮翻什麼的所謂奇門兵刃還要奇門,我從來沒有試過跟用鐵傘的人交手!」
「那你就非要好好見識不可了!」
「不過你也莫要太得意,技巧從練習中得來,我不敢肯定你久疏練習,但想來絕不會多,論經驗,論隨機應變,只怕你遠不如我,別忘了我是仗劍為生的職業殺手!」
香祖樓似在笑,卻已笑得有點兒勉強。「你也別忘了那兩張銀票要是染了血污就不能使用,饒是你的劍再狠,不免亦要避忌幾分!」
「銀票你放在懷裡,我沒有忘記,但你也記著,我的劍無須刺入你的胸膛也可以要你的性命!」孫羽的目光更寒,「你還要說什麼!」
香祖樓臉上笑意盡斂。「我已無話可說!」
「我也無話可說!」
「那還等什麼!」語聲陡落,香祖樓雙腳已分開,子午馬!他的左手仍然沒有動,右手卻舉得更高,手指天,鐵傘也指天!
孫羽的腳早就已分開,他的左手也沒有動,握劍的右手則徐徐挑起,手水平指向右方,劍亦水平指向右手。
兩個人隨即就像是蠟化了似的動也不再動!
目光也不動,你眼望我眼,眼瞳里充滿殺氣!
香祖樓的取勢很普通,孫羽也普通。
雖然都普通,卻也無懈可擊。
對方武功的路子怎樣,他兩人完全不知道,誰若是先出手,勢必就難以應付對方那蓄勢待發出乎意料的反擊!
孫羽向來都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香祖樓更沒有冒險的必要。
兩人也就只好等待。
要找出別人的缺點,最簡單最有效的辦法,莫若靜心觀察,靜觀其變。
煙雨還是那麼的迷濛。風急,風緊,煙雨隨風飛舞,映著昏黃燈光,哪裡還像是雨,簡直就像是霧。
那似霧非霧封住了燈光,卻封不住兩人的眼睛。
兩人的目光愈來愈凌厲,交剪,又交剪!當中的煙雨越發凄迷,竟似被目光剪成了千絲萬縷!
遠處又傳來更鼓聲,二更還未過。更鼓聲零落,逐漸又消失。
孫羽、香祖樓兩人的腳步終於逐漸起了移動!
驟看來無分先後,是兩人同時起步,事實香祖樓先動,他已無法再等待下去!
孫羽也忍不住了!
兩人起步相當慢,但兩步跨過後便加快。
腳步加快又加快,疾走!
那腳下是橋板,但竟然沒有發出腳步聲!
錚的孫羽左掌那劍鞘突然脫手跌下橋板。
那響聲夜裡聽來已足以震動香祖樓的心弦。他雖然沒有垂眼望向橋板,但心神已分,無懈可擊的身形不其然就出現了漏洞!
武功差些的人都不容易覺察,但孫羽又豈是尋常可比!
更何況,他是特意拋下那劍鞘使發出聲響。
他並不敢肯定香祖樓必會分神,他只知道任何人都有好奇心,他希望香祖樓也不例外,那他就有機會了。
即使是僅得半分機會,他亦要試試。
半分機會到底也是機會。
他能夠成為職業殺手中的殺手,他能夠活到如今,絕不是僥倖,本領其次,最重要的還是他懂得怎樣去製造機會,怎樣去掌握機會。
有機會不懂得掌握的人是笨蛋,但最低能的還是等機會的人。機會是不用等的,聰明人滿眼都是機會!
沒有機會么?自己來製造好了。
製造了還得要緊緊地抓住,像孫羽。
最小的機會他也絕不會輕易放走。
他右掌水平指向右方的銀劍即時變右為前,騰出來的左掌亦連隨搭上劍柄,就雙手捧劍,疾刺了出去!
劍刺的地方不偏不倚竟是那漏洞的所在!
他雙手運劍,劍勢又是何等的驚人。
劍未到,劍氣已迫人眉睫。香祖樓渾身殺氣,頓時亦被劍氣摧散。
他蹙眉,恐嚇,收步,沉右腕,鐵傘流星也似地急落,迎向那來劍,人卻借勢倒退了出去!
錚的傘邊迎住了劍,傘彈起,劍勢卻未竭。
幸好香祖樓知機預先就退開。
劍走空,孫羽的腳步卻未停,緊迫,劍乍收又展,乍展又收,刺前再刺前,三劍。
森寒的劍氣擊碎了漫天的風雨。香祖樓心神盡奪,先機盡失,攻勢守衛亦隨著崩潰,那腳步方穩,忙又退開。
劍雖快,他退得比劍還快。孫羽絲毫也不放鬆,起箭步,標前,左手連隨就鬆開,單隻用右手操劍。
劍於是變得更靈活,嗡嗡的猛可震出連串銀虹,交織成網也似地罩了過去。
劍芒如閃閃流螢飛舞,劍光似蕩漾的水波映月,綿密的劍勢竟似已封住了香祖樓的身形。
眼看著他無論左閃抑或右避都免不了劍網的阻截,孫羽突然起箭步欺近來,他就是連退後都已來不及了。
他也不勉強自己,他沒有再退,但居然也不閃左抑或避右,那右臂陡震,收起的鐵傘颯的其快無比地暴張了開來。
圓圓的傘面頓時迎接了劍網。
劍網再密也絕對密不過雨網,連雨網也擋得住了,又豈有擋不住劍網的道理。
好妙的雨傘。錚錚錚的連串金鐵聲暴響,劍雨盡落傘面,劍彈起又再彈起,劍勢已不能連貫.劍網不其然亦瓦解!
「好鐵傘]」孫羽情不自禁地叫了出來。
語聲還未了,香祖樓傘已挑起,左半身順勢轉出.腰旁的佩劍,不知何時已然拔在他的左掌,劍隨身轉,乘隙飛刺向孫羽!
他的劍原來並不是完全用來裝飾的!
寒芒飛閃中,劍幾乎刺到胸膛!
好孫羽!雖然是冷不提防,那份應變的本領可也是敏捷到了極點,劍尖才劃破衣襟,他的人已鬼魅也似地閃了開去。
香祖樓並不追迫,左臂陡縮又暴伸,劍竟然當作暗器來用,猛脫手飛出,急射向孫羽!
他的動作無不是出人意料,左掌忽地拔劍襲擊倒還罷了,劍拔出來連兩劍都使不夠又脫手,又有誰能想得到。
孫羽也不能,但他的應變的確是敏捷,才瞥見劍光,又已閃開!
劍幾乎是貼著他的腰際擦過,擊在他身後的橋欄上,好強的手勁,劍入木怕不有兩寸深淺!
孫羽腰際但覺劍寒侵肌,心頭就是一凜!
單就是香祖樓已如此詭譎,使得人防不勝防,若是還要同時應付他兩個拜把兄弟「神手」于謙「雷鞭」崔群,定必然更難討好!
也虧他孫羽小心,今夜方下手!
劍擲出,香祖樓那左掌已又向傘底抹去!他的動作很快,孫羽還來不及推測他幹什麼,他那左掌已沉了下來,緊接就暴翻!
五六支烏光發亮的東西即時飛出了他的左掌!尖銳的破空聲跟著嗤嗤暴響!
孫羽早就提防著,雙腳暴長,只用腳尖支地,螃蟹也似橫里移開。他移動得比螃蟹當然快得多了,烏光雖然迅速,都不能追及他的身形。
脫手的烏光先後擊中欄杆,打從釘在橫欄上的那一劍上過,整齊地排列成行,竟是六支傘骨!
削尖了的傘骨又何異於箭駑!
「好鐵傘!」孫羽由衷地再一次脫口稱讚。
香祖樓可連客套說話也沒有,那左掌陡抹再翻,又是三支傘骨出手!
破空聲再響,出奇的尖銳,比起前六支顯然更急激,更強勁!
孫羽竟反而不去閃避,抬左掌,颯地揪下那頭戴著的竹笠,迎向飛來的傘骨!
噗噗噗的傘骨齊嵌入了竹笠!
孫羽連忙將竹笠朝香祖樓擲去,身形緊接亦凌空拔起,連人帶劍疾飛了過去!
他那勢子簡直就像天馬行空似的,劍將及,嗡的猛抖開,重重劍影牽曳著點點寒芒,如雨般灑下來!
香祖樓的反應也不慢,左掌「鳳凰單展翼」,震開擲來的竹笠,右掌鐵傘同時已挑起,護住了頭頂,擋住了劍雨!
珠走玉盤的連串異響,灑下的劍雨相繼彈起,孫羽的身形已在傘頂掠過,斜里瀉下那邊橋板!他也不理會橋板濕水,身形著實隨即就倒了下去,肩腰膝齊齊使力,展開了地趟功夫,卷著劍光飛快滾向香祖樓下盤!
他不單獨武功高強,腦筋更是靈活,就因為腦筋靈活,出手愈見詭異,凌空搏擊不成,改向下盤進襲。再不奏效的話,只怕他不難跳下橋板,打從橋底來出手!
但無疑他已毋須跳下橋去,用到地趟功夫,已擊中了香祖樓那鐵傘的弱點!
最妙的雨傘也擋不住斜刺里飛來的雨點!
即使鐵打的亦不能例外!
雨當然不可以從腳下冒出來。但地趟身形帶動的劍可以!
香祖樓目光及處,心頭不禁一凜。他的左掌又已扣住了兩支傘骨,眼瞬也不瞬的始終不離孫羽那滾動的身形,絲毫也不敢疏忽!
孫羽的地趟身法果然快,剎那已滾近,身形陡頓,劍光飛起!香祖樓猛一聲暴喝,鐵傘閃電也似的落下!
錚的傘面的邊緣擊中了劍鋒,劍勢已竭,傘的力道卻未盡,繼續沉下去,將劍壓在橋板上!
香祖樓不禁心頭狂跳!
劍已被壓住,孫羽還能夠怎樣!他高興也尚未來得及,冷不防孫羽突然撒手棄劍,長身暴起!
不知何時,孫羽的左掌已然多了枚尺許長短的一口短劍!人暴起,他的左掌也暴起,短劍脫手飛出!
香祖樓的傘已沉下,上半身空門暴露,他的左掌雖然握著兩支傘骨,並非赤手空拳,但事發倉猝。除非孫羽出手稍慢,否則他還是擋無可擋!
孫羽已棄去銀劍.短劍的脫手,何異於孤注一擲,又豈會有不竭盡全力的道理!
那麼近的距離,就算孫羽自己也沒有辦法閃避,香祖樓更不用說!他驚呼方出口.劍已沒入了他的咽喉!驚呼聲頓斷!
他踉蹌退出半步又半步,左掌勉力外翻,兩支傘骨脫手擊向孫羽!
孫羽幾乎同時已用腳將銀劍挑起,右掌隨抄住順勢-翻,震飛擊來的傘骨!
香祖樓仍不死心.作最後的反擊,再起雙飛蝴蝶腳!
孫羽鼻輕笑,索性連動也懶得動了。
跟著看,腳不過踢出小半,離孫羽還遠,香祖樓已然仰天倒了下來!
他掙扎著要起身.但只能勉強地抬起半頭。
傘,早已滑出了他的右掌,他用左臂支著橋板,空出來的右掌則按住胸膛,離嵌入咽喉那劍很近,他卻連碰也不去碰它。
只因為他知道那麼做,他就得立刻死亡!
就那樣,他用詢問的目光望著孫羽!
孫羽看得出香祖樓目光里的含意,他橫劍當胸,左掌拇指食指輕捏著劍脊,緩緩地移向劍尖。
「銀劍不過是標幟,我殺人很少用它,猶其是對付高手,我用的通常是第二口劍.短劍!」
香祖樓的目光突縮。像是說:「我不知!」
孫羽拇食指陡彈,劍嗡的龍吟。「沒有人知道,知道的都已死亡!」
香祖樓的目光又再瞪,詢問的意味更濃!
「你放心!」孫羽沉著聲,鄭重地,「我應承得過你的事情就必會替你做到!」
香祖樓瞳孔頓散,那右掌暴翻,突然拔出了咽喉嵌著的短劍!
劍拔出,他蹩著的那口氣亦吐了出來。
他狂吼;「多謝!」
聲斷氣絕,頭向旁邊歪了下去!
血已從他的咽喉標了出來,濺濕了橋板,卻沒有濺及他胸膛的衣衫,所以孫羽並不著急去拿那兩張銀票。
他沒有搖頭,更沒有嘆息.彷彿就無動於衷。
他從容不迫地拾回劍鞘,套好銀劍。再走到香祖樓身旁,扳開他右掌的五指,將短劍取出,拭去血,小心地放回左靴的靴筒里。
他的眼瞳還是那麼的峻冷,他的舉止還是那麼的鎮定。
但到他的手抓著那兩張銀票從香祖樓懷裡伸出來的時候,他的手竟然起了顫抖。
幾乎同時的,他的眼瞳也起了顫抖。
他忽地用力握住了那兩張銀票,握得是那麼的緊,手背的筋也根根露出了!
孫羽喃喃地說:「應該說多謝的到底是你還是我呢……」
他長嘆,抬望眼,瀟瀟雨已歇,快三更了。他終於站起了身,舉起了腳步。
凄涼的燈光,長長地映著他的影子。
他就踏著自己的影子,走向黑暗的深處……
燈,銀燈,富貴燈。
燈旁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人還不過二十來歲,很年輕。很漂亮,那膚色也的確是如霜如雪。她右手斜拈著玉匙,撥弄著文王鼎里燒著的香,左手輕托著香腮,半邊身斜倚著雕禽桌子,幽幽地坐著!
燈光從旁射來,替她在臉上添下了淡淡的燈影,人於是顯得更美了。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她眼裡的春意卻方濃。
風忽地穿窗,吹過了燈旁。
燈火搖曳,那文王鼎口冒出來的輕煙也搖曳。
輕煙飄忽地繚繞於燈光中,還未飄到她面前,她厭惡得已先皺起鼻子,隨即撮唇吐了一口氣。
輕煙給吹散,遠遠地飄了開去,但很快又凝聚,隨風飄了回來!
她的鼻子於是皺得更深,搖搖頭,沒有再吹氣,只是嘆息:「春風……」
才兩個字出口,已有「人」替她接下去:「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聲音發自她頭頂半空,那裡沒有人,有的不過是一隻棲息在架上的綠鸚鵡。
那綠鸚鵡張著嘴,「幃」字的裊裊餘音尚徘徊在舌縫間!
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唉,不是李白的「春思」詩末兩句?
好一隻鸚鵡,居然還會念唐詩,像這樣的鸚鵡,又有多少只?就花上百來兩黃金,對富貴人家來說也是值得的。
即使是巧合,也值得欣賞!
但她似乎並不欣賞,她沒有再作聲,只是抬眼望著那綠鸚鵡,眼中連半絲笑意也沒有,有的只是不悅之色。
輕煙這下子又飄到了她身旁。
她的眼隨即垂下去,更不悅!
只可惜,鸚鵡或許還會畏懼她的目光,煙?萬萬不會。
她拂袖,煙飛散,但香氣早已蘊茵小樓,那卻是拂也拂不開的。
香,很香,什麼香?檀香!
綠鸚鵡,檀香,不就是「錦衣侯」香祖樓所愛的東西么?
檀香的香氣醉人,能言的鸚鵡也應討人歡喜,但她分明厭惡到了極點。
怎麼她偏又要坐在鸚鵡下,檀香旁?
沒有人會願意做自己厭惡的事情,要自己厭惡的東西,除非是迫於無奈!
燈是孤燈,她人也是形單隻影。
小樓的門掩著,她本來可以自己喜歡怎樣就怎樣,但她還是坐在鸚鵡下,檀香旁!
小樓里不錯是沒有別的人,但她的心頭卻束縛著無形的枷鎖,有人抑或沒有人,對她來說都已無差異,亦無所謂迫與不迫。
她嫁的是喜歡她的人,是必然會遷就她,更不會讓她冷落閨中。
她嫁的若是她喜歡的人,必然她會遷就,日久成自然,不慣的也慣,哪怕鸚鵡學舌耳邊,檀香繚繞眼前。
所以男人要娶妻子最好還是選擇那真心喜歡自己的女人,女人要嫁丈夫最好還是選擇那真心喜歡自己的男人。
無疑那是片面的感情,但男女間的感情開始時試問又有多少不是片面的。
問題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知道被人喜歡同樣也是幸福的人似乎少得很…」
不是喜歡她的人,也不是她喜歡的人,那她嫁的到底是怎樣的人?
說起來畢竟是喜歡她的人,只不過也是與眾不同的那種人!
那種人輕財好客,是人們眼中的大丈夫,大英雄。對朋友,那種人總對得住,為公義,那種人甚至會不惜灑熱血,拋頭顱。
要是在亂世,那種人是必能叱吒風雲,即使在承平,那種人亦不難江湖快意。誰要找朋友,都會先考慮那種人,是以那種人朋友絕不會少到哪裡去。
也就因為朋友多了,那種人顧得朋友,已再無暇理會自己的妻子。
也就因為朋友多了,那種人無日不是前呼後擁,永不知道所謂寂寞,更不曉得寂寞的痛苦。
當酒酣耳熱,抱銅琵琶,執鐵綽板,與朋友帶醉狂歌大江東去的時候,那種人絕不會想到自己的妻子孤零零寂寞閨中,方試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做那種人的妻子,的確不容易!
也用不著旁人說話,那種人自己始終會故態復萌的,要是給挑撥兩句,才入家門又出家門還好,為了證明自己的丈夫氣慨,難保就他鄉作客幾月,由著那做妻子的五更千里夢,一日九迴腸。
並非是無情,不過那種人更怕被人取笑!
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達人所恥,壯士不為,也就是那種人的信條。
或許有日那種人會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妻子,會感到後悔,卻恐怕已是若干年後的事。
那悠長的日子,又豈是容易過的。
但無論如何,做那種人的妻子還是要規行矩步的好,否則,後果是必不堪設想!
大丈夫難保妻子不賢不孝,是很久就已經有的說話,家庭里發生了什麼,都不關那種人事,更只有同情,不會被非議。
又豈知對得住朋友的人,未必對得住妻子……
「錦衣侯」香祖樓也就是那種人,她也就是「錦衣侯」香祖樓的妻子,舒媚!
寂寞了多少夜,她自己也不清楚,但香祖樓留在家裡的日子有多少,她卻可以數得出來。
今夜,她又在寂寞地等待。她已不在乎!
當然她是可以自己去休息的,但今夜不同,怎樣她也要等下去,直到三更。
那之後,她可能不用再等,也可能永遠地等下去,更可能就算她想等也沒有命等了。
她並不是賭徒,但比起任何賭徒她毫不遜色,只因為她不獨傾盡多年的私蓄來做賭注,還準備著必要時賠上自己的生命!
三更……二更也過了,三更還會遠么?
她,也是那麼想,眼裡的不悅不覺已退盡,然後,她笑了,她是笑自己竟傻到在生那檀香,那鸚鵡的氣,不是么,那許多年來都已忍了啊。
她笑著又再用玉匙撥弄文王鼎里燒的檀香。
笑中卻透著苦澀的意味,她真還有心情來笑?
那檀香已沒有多少,越燒也就越淡!
簾外,雨已歇,只是檐前依稀還水珠點滴。
漸漸的,檐前那滴水聲也聽不到了。
小樓里不由就更靜。
更鼓聲終於又傳來,三更!
她默數著更鼓聲,不知不覺地放下了玉匙,站起了身子。也就在這時,小樓那虛掩著的門突然依呀的被人推開!
「誰?」舒媚失驚的轉過身去,面色已變,聲音甚至也岔了。
「是我,潘玉!」推門那人應聲著,蝴蝶也似地手舞足蹈地闖了入來,隨即又將門掩上,還下了閂。
「差點沒有給你嚇破膽……」舒媚抬手拍著胸口,忽的又低聲叫了起來,「是什麼時候,你怎能到這裡來,還不趕快出去,讓他回來看見,可不得了……」
「他若回來,二更左右就應該回來,到三更仍不見人,你以為他還會回來么?」
潘玉笑了,他不笑時已像是在笑,笑起來更見風流倜儻。
他也的確很英俊,年紀怕已有二十六七,但笑起來卻只像二十二三。
他表現得很開心,差點兒沒有變成了蝴蝶,飄舞著,他滴溜溜地轉了兩個圈,人已在舒媚面前!
舒媚怔怔地望著他,忍不住又問:「那你真的敢肯定?」
「下手的要是別人,我不敢,但是『銀劍殺手孫羽』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我不是跟你說過么,孫羽乃是職業殺手中的殺手,殺人對他來說簡直就比吃白菜還要容易,他既然應承今夜三更前了事,姓香的就斷不會活過三更;何況那姓于姓崔的今夜都沒有追隨左右,孫羽要解決他還不簡單嗎?」
「你倒很清楚孫羽,認識他?」
「不認識,但我的黃金白銀認識。」
「你的?」舒媚的嘴唇翹得好高。
「嗅,是你的,但你的我的又有什麼不同,難道你我還要分彼此?」
舒媚噗哧的笑了。「人家跟你說笑,你怎的就當真了。」燈光下,她笑起來顯得更漂亮,潘玉幾乎看呆了,他涎著臉隨著亦笑:「誰當真?」
「要不是怎的說得那麼老實?」
「口裡老實有什麼緊,手不老實就成了。」說著潘玉的手已很不老實地摟住了舒媚的纖腰。
舒媚忽的皺起了眉頭。
「你又怎樣了?」潘玉好不奇怪的。
「我怕……」
「你還怕什麼?」
「二叔跟三叔他們……」
「什麼二叔呀三叔的,又不是姓香的嫡親,結拜的罷了,他們最好就少管閑事,否則,有他們瞧的,我總不相信孫羽會有生意也不做!」
「又找孫羽?那可要很多錢!」
「為了姓香的那廝。不惜耗盡了你多年的私蓄,但姓香的既然死了,你還用得著擔心錢銀的問題?姓香的如今沒有兄弟,遺下來的財產不消說也就是你的,你可知他的財產共有多少?」
「我倒沒有留心到,你以為?」
「前些時,我私下給他計算過,天哪,險些沒有給那些數目字脹破我的腦子,如果拿那銀兩來摺合,十六檔的算盤用起來倒還馬馬虎虎!」潘玉的眼瞳剎那間像光亮了好幾倍似的。
舒媚對此卻彷彿無動於衷,忽然她問:「你計算得那麼清楚,不是為了他的財產……」
不等舒媚說下去,潘玉已連連搖頭,連連否認:「不是,不是……」
他畢竟是聰明人!
舒媚重新展開了眉頭。「不管你怎樣,我這次卻完全是為了你……」
「我知我知……」潘玉由搖頭變成了點頭。他那頭斜斜的越點也就越近。很快的他嘴唇已貼近舒媚耳邊,語聲於是變得更輕柔:「三更也過了,還再說下去,不怕春宵苦短么?」
舒媚的臉頰不由紅了起來!
潘玉嘴唇貼得更近,語聲更低。
他又說了什麼?舒媚的臉頰更紅了!
隨即,潘玉將頭移開.但手並沒有鬆開。舒媚半張著口,似乎還要說什麼,可是語聲尚在咽喉里打轉,她的人已給潘玉抱了起來!
床就在那邊,潘玉將舒媚抱過去,放好,反手卸下自己的衣衫,隨手搭在旁邊的椅背上。
他那雙手當然不會就這樣停下來,隨著他那雙手的移動,舒媚那衣衫亦從晶瑩如白玉也似的肩頭緩緩地滑下。
裡頭是鮮紅色抹胸,但她的臉頰似乎更紅,她埋首潘玉胸膛,媚眼如絲,好不容易說出那麼兩個字:「吹燈……」
「哈,我險些兒忘掉了。」潘玉口裡儘管說,心裡其實是不願意的,但舒媚既然吩咐到,他也就只好聽了。
他將那替舒媚退下的衣衫往旁邊的椅背搭好,帶笑轉過身,還未舉步,滿面笑容突然僵在那裡!他身後,舒媚幾乎同時也呆住了!
兩個人,四隻眼,就勾勾地望著那盞銀燈!銀燈仍然是那盞銀燈,但燈旁舒媚方才坐過的那張椅子,不知何時已坐了一個人!
那個人一身黑色的密鈕夜行衣,就連面也用黑布蒙著,只露出閃亮的雙睛。他是在望著潘玉舒媚兩人,目光很銳利,像劍.利劍,似是要穿透兩人的心!
他右手按著膝頭,左手卻是擱在桌上,掌心之下壓住一柄帶鞘長劍,銀劍!
看到那柄劍。潘玉就真的眼也直了!
「銀劍殺手孫羽!」他終於禁不住驚呼失聲!
來的果然是孫羽,他笑了。他是從咽喉里笑出來,笑聲出奇的低沉!
潘玉相應著嗤嗤的笑了兩聲,卻是從牙縫漏出來的,而實在他自己並沒有什麼值得高興,只不過因為孫羽笑,他也就笑了!舒媚卻沒笑,雙手交搭擁著肩膀,縮著身子,目光卻已移到了門兒那邊。
門還是好好關著,孫羽怎能進來?
她很想知道,囁嚅著就問,但嘴唇只見顫動,發出來的聲音卻低得連潘玉也幾乎不知她在想說什麼。
孫羽偏偏聽得很清楚,他又笑。「窗口!」
多麼簡單的答案,舒媚聽說又呆住,她奇怪自己竟會提出那樣愚蠢的問題,為什麼不在事前先想一想。
「啊,窗口,原來孫兄是由窗口進來的……」潘玉連忙接上口,說的卻都是廢話。
孫羽也不理會,只是笑。
潘玉給笑得莫明其妙,卻放下了心,他聽得出孫羽的笑聲似並無惡意,但他還是想問清楚!
「敢問是什麼事令孫兄那麼開心?」
孫羽收住了笑聲,目光更閃亮。
「人倒霉,到處碰釘子,走運了,就是千萬兩金銀,賺起來也好像很容易的。」
「孫兄這番話,我也有同感。」
「舒媚住在這兒我是知道的,但你潘玉住在哪裡我還未清楚,本來打算先找著舒媚再找你,不想竟然同時遇上,豈非省卻了許多工夫?」
「的確省卻了許多工夫!」潘玉似已完全明白了孫羽話里的含意,他拊掌,點頭。「但,前些時我到柳公子那兒聽取答覆,湊巧見到了孫兄,似乎孫兄只說過今夜三更前了結,並沒有提及完事後會親自找當事人交待清楚,是以在下不免有點兒感到意外……」
「你以為我是因此到來?」
「要不是的話,莫非錢銀方面的問題?我可已經完全付清,沒有短欠分毫……」
「我知道!」
「然則孫兄,竟是為了什麼……」
「帶你倆去見香祖樓!」
潘玉舒媚兩人聽了頓時變了面色,竟不約而同地齊聲脫口問孫羽:「他還沒有死?」
「我沒有說過!」
「那他是死了……」
「死了你倆也可以去見他的!」
聽孫羽那麼說,潘玉舒媚面色變得更難看,兩人畢竟都不是獃子。
潘玉還不敢肯定,結結巴巴地追問下去:「你是說要殺我倆?」
「很抱歉?」孫羽眼中閃起了殺機!
「為什麼?」舒媚叫了起來!
「二千兩黃金!」
「誰給你?」
「香祖樓!」
「他叫你……」
「殺買兇殺他的人!」
潘玉哭喪著臉。「你不能……」
「為什麼不能……!」
「是我倆先出錢僱用你的……」
「如今事情不是已經辦妥么?」
「不錯,是,但……唉!算你有道理好了,既然人已死,你那又何若……」
「我已答應他!」
「我相信不外乎錢銀的問題,我倆可以再給你,只要你高抬貴手!」
孫羽還來不及接腔,潘玉已迫不及待地說下去:「他出價二干兩,我二萬兩,怎麼樣……不成那三萬兩!四萬兩……」
孫羽也不置可否,只是冷冷地望著潘玉!
「五萬兩!」潘玉的額頭已冒出了汗珠!
「就五十萬兩也不管用!」孫羽沉聲,「我從來沒有失信過任何人,即使是死人!」
潘玉幾乎沒有跪了下去。「孫兄,孫大哥,孫老爺……」
「潘玉!」孫羽冷然截喝住,「你若是男人,少給我廢話!」
潘玉給喝住,漲紅了臉頰。
「你若是講理,就殺我好了!」舒媚忽的插口,「錢是我的錢,主意也是我出的主意!」
孫羽聽說,奇怪地望著舒媚!
舒媚神色頗安祥,倒有幾分視死如歸的豪氣!
再看潘玉,若無其事的,竟似要袖手旁觀了!
孫羽不由得嘆了口氣。「你用心良苦,我明白,但如果我放過潘玉,就更不會殺你了!」
舒媚絕望的垂下了頭。
「姓孫的!」潘玉突然挺起了胸膛。
孫羽報以不屑的目光。「怎麼樣?」
「你不要迫人太甚!」
「就迫你太甚又如何!」
「我……你可知這是什麼地方,豈容你胡來,知機的快離開,否則,嘿!」
潘玉竭力想提高嗓子,沒奈何那舌頭竟似翹起了:「只要我叫一聲來人,就有你瞧的!」
「你要叫,隨便!」孫羽那麼說,潘玉反而啞口無言。
他並沒有忘記自己是光著半身,亦沒有忘記自己在誰人房間,更沒有忘記目下時辰已經是三更過後。
這樣子,這環境,這時候,如果他還能向來人解釋清楚,他是會叫的。只可惜,他實在不能。他滿頭冷汗淋漓,挺起的胸膛不覺縮了回去。退後他又再退後,在床邊坐了下來。
舒媚下意識地挨近去,在她心目中,沒有地方比潘玉身旁更安全的了。
但,她是錯了,潘玉不錯,怪憐惜地輕擁著她挨近來的身子,卻隨即就發力將她朝孫羽疾推了過去,自己則往相反的方向箭也似竄出!
他顯然還練過幾天拳腳,身手頗敏捷,又出奇不意,若換了別人,不難就為他所乘。
但孫羽,簡直就像是個魔鬼化身,潘玉身形方動,他的人已彈了起來,兩手交飛,左手迎向舒媚,右手拔劍出鞘,接連刺向潘玉!
剎那他的左手叉住了舒媚的咽喉,右手銀劍同時從潘玉頸后刺入,貫透咽喉頷下刺出!
潘玉氣力未絕,原勢沖前,咽喉隨即又脫出了劍尖,鮮血也隨即標出了咽喉!
他張著嘴巴,想呼叫,但咽喉里已塞滿了血!
手虛空抓了幾抓,他終於倒了下來!
孫羽劍刺出,就連望也懶得再望潘玉,他振腕抖去了劍上的血,隨即鬆開了叉著舒媚咽喉的那隻左手!
他左手並沒有發力,舒媚也並沒有被扼死。
但她似乎嚇呆了,眼珠子就怔怔地望著倒在那邊的潘玉,既沒有動作,也沒有說話。
她的確做夢也想不到潘玉竟會那樣對待她!
孫羽的手無疑可以將她扼死,但潘玉的手卻能夠將她的心撕碎!
死人當然不會復活,碎了的心更難彌補!
她寧願孫羽將她扼死,只因為死人無論如何是不會知道痛苦的,她如今雖然沒有死,但心已碎了,肝腸更已寸斷!
那豈非比死還難受?
孫羽倒退兩步,原來那樣子坐回去,他望著舒媚,忽然問:「你後悔?」
舒媚彷彿從夢中驚醒,她搖頭。「不,我也不會怨恨任何人,即使是你,即使是他,要怨,要恨,只怨我自己,只恨我自己!」
孫羽沉默下去!
「你可知他是我什麼人?」
「好像是表哥。」
「你用好像的字眼,可是不相信?」
「老實說,這樣的事情我已不是初次遇到了,奇怪的總是表兄妹的關係,是以表哥兩個字在我聽來,的確有點兒那個……」
「不管你怎樣揣測,他事實是我表哥,自小我就跟他很要好,如果沒有香祖樓的出現,遲早我必定成為他的妻子。」
「然則嫁香祖樓非你的本意,是你父母的意思了……」
「不,父母並沒有迫我,即使我嫁給表哥,他們也會由著我,不會反對的,但我窮夠了,又何況香祖樓當時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孫羽理解地點點頭,也許少年的時候他也曾為英雄美人的傳說憧憬過。舒媚回憶著那逝去的日子,目光已朦朧。「每當他策馬走過巷口,我就不由得呆望著他,直至他遠去,消失,有時他放慢了馬,回頭來有意無意地望著我笑,更就不由我胡思亂想,萬沒想到他竟真地喜歡了我,那教我怎能不答應?怕的倒還是怕父母避忌高攀不起,謝絕了他…」
「那如願以償,你還想什麼?」
「不錯!我應該心滿意足,但事實上,由開始我就錯了,英雄到底不是理想的夫婿。」
「英雄又豈是容易做的,很多時必須先照顧了別人,然後才理會到自己,但英雄的時間並不比任何人長,照顧得別人,哪還有空閑理會到自己?」
舒媚感觸地嘆了口氣。「他在外的日子我不清楚,但在家的日子我卻可以數得出來。」
「那他總算還有回家的時候……」
「每次他回家的時候他總是前呼後擁,回房的時候他總是東倒西歪,沒有八分,最少也有七分的酒意!」
「方才我見他雖然是赴宴歸來,人還清醒得很,幾乎就不像是喝過酒的……」
「那你可曾留意到花廳那邊光同白晝,等候著他的兩個拜把兄弟,還有寄住的江湖朋友,即使他在外面不醉,回到家來也還是要醉的。」
「哦……」孫羽微喟。
「不知道你娶了妻子沒有,如果娶了,這時候我以為你應該在家裡,不錯,我不是好女子,但寂寞的滋味也的確不是容易忍受的。」
孫羽沉默了下去!
舒媚望著他,忽然笑起來。「你,很奇怪。」
「你,更奇怪,竟還能說這許多。」
「想不到你竟會由得我說。」
「幸好你說的並不是廢話。」
「對你應該是廢話。」舒媚搖搖頭,忽然問:「為什麼你先前鬆開手,不趁機會扼死我?」
「我不喜歡也不習慣用手殺人。」
「你握劍不是用手?」
「是手,但殺人的到底還是劍。」
「我不明白。」
「你也無須明白。」
「是不是你怕自己的手沾染血腥?」
「我的確怕。」
「那是說你並沒有打算殺人終生,到時候,你只要將劍丟掉,人還是清白。」
「手卻是丟不得的……話說來雖然可笑……」
「你但求心安就是。」
孫羽不由得點頭。「你,很聰明!」
「聰明人又豈會做胡塗事?」
「人說感情足以使任何人盲目,聰明人想來也不會例外。」
舒媚不作聲,好半晌,忽地又嘆了口氣。「那你的劍為什麼還不出手?」
「在我面前向來只有人求生,沒有人求死,你是例外,對於談笑自若,束手等斃的你,我滿腔殺機竟然都似已熄滅。」
「那你打算怎樣?」』
「等,等你的意志崩潰,等我殺機復燃!」
「要是你不能如願以償?」
「我還沒有考慮到這方面……」
「其實你也用不著為難……」舒媚凄然一笑,突然尖聲叫了起來!
好驚人的尖叫聲!孫羽銀劍不由自主地刺了出去!尖叫聲剎那中斷,劍,封住了咽候!
舒媚臉龐的肌肉緊接著痙攣,但還是帶笑,笑得是那麼的滿足,那麼凄涼。
孫羽怔住了,漸漸地,他握劍的手起了顫抖,身子也起了顫抖。雖然蒙了面,看不到他面部表情的變化,但外露的雙瞳已足以表露出他內心情緒的複雜,也不知是惋惜,是佩服,還是驚訝。
顫抖著的劍脫出了舒媚的咽喉。
舒媚倒了下去,還是帶著笑。孫羽顫抖得更厲害,猛的背轉身,雙手按著桌面,垂下頭,咽喉喀喀的直響,似乎要吐,但,畢竟沒有吐出來,他,只是感覺到要吐。
第一次殺人,他也曾有過這樣的感覺,那之後,第二次,第三次……他的手越來越堅定,他的心越來越麻木,對於殺人他已經再無感覺,就連他也奇怪今時今日自己竟還會因為殺人噁心,又是為什麼,到底為什麼?
他忍不住再望向舒媚。
昏黃的燈光中,舒媚的面色已經死白,抹胸紅,冒出她咽喉的鮮血更紅。血還熱,她的情想必也還未冷。
「是你錯,是潘玉錯,還是香祖樓錯呢?」孫羽長嘆,再又坐回去。
小樓外適時傳來衣袂破空聲!
孫羽欲坐未坐的身形連忙離開椅子。他知道,這次是自己錯了,舒媚倒地的同時,自己就應該離開,如此的靜夜,如此的尖叫聲,又豈會不驚動別人!
他離椅,偏身,竄到了門邊。
說隨機應變,他的確過人,破空聲來自窗口的方向,所以他雖然窗口入來,不窗口出去,燈火雖然明亮,但要是吹燈,無疑告訴別人自己還留在房裡,所以他由得燈火,既然由得燈火,要是再起身形,影子就不難印到糊窗紙之上,所以他偏身。
倉猝間能夠兼顧到這許多的人,試問又有幾多個?
破空聲更近,呼喝聲緊接響起。
「嫂嫂,發生了什麼!」
孫羽當然不會回答,喝聲中他推起了門閂。
破空聲同時中裂,分別撲向門窗,來的是兩個人!
也幾乎同時,孫羽半身已閃出了房門,正好迎著轉撲向房門來的人。
孫羽身手雖然快,來人眼睛也不慢。
「什麼人!」猛喝聲,來人右掌腰間陡抹,已多了四尺六,十三節,寶塔也似的一條雷神鞭,身形落下又飛起。
孫羽沒有作聲,更沒有退回去。
「夤夜蒙著面到來,諒你也不是好東西,也罷,先吃我一鞭再說!」笑語霹靂也似暴出,人到鞭到,烏光暴閃,斜刺里迎頭向孫羽刺劈!
孫羽的身子似乎比柳絮還要輕盈,鞭未到,人已隨鞭風飄出,飄上了旁邊不遠的欄杆。
來人絲毫也不放鬆,緊迫向欄杆,第二鞭!
他已經夠快的了,但孫羽更快!
鞭落下,欄杆嘩啦地裂成了碎片!要是鞭落在人身上,那還得了!
來人隨收住了鞭勢,抬望眼,只見孫羽手扳著畫梁,身懸在半空。』「好身手!」不由得他脫口贊一聲。
「雷鞭崔群?」
「你也識我崔群……」
話未完,原是撲向窗口的那人亦因為聽到了叱喝聲已經折向這邊來。
顴骨高聳,兩頰如削,就連身材他也是比崔群瘦長,但舉止顯然敏捷得多。
腰帶上左右斜插著兩口短劍,他雙手卻是空著,也不等腳步著實。
「看暗器!」他雙手疾揚,似乎空著的雙手指掌間突然飛出了寒星點點!
尖銳的破空聲剎那撕裂了深夜寂靜!孫羽幾乎同時就鬆開了扳著畫梁的手,凌空疾轉了出去。
他本來就差不多是靠著一根柱子,這一轉便轉到了柱子的另一邊,手再伸,他又再扳住畫梁,但人已是在柱子後面。
他這邊才懸起身子,那邊暗器亦已擊至,齊釘在柱上,是十二支甩手箭!
箭箭入柱盈寸,交錯排成兩列,就憑他孫羽,只怕也不容易從容應付,而他向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所以他寧可避開。
他一笑。「神箭手于謙?」
來的果然是于謙,他收住了勢子,一仰首。「你說,朋友又是誰?」
「孫羽!」
「銀劍殺手!」于謙崔群齊齊聳然動容,當真是人的名兒,樹的影兒。
崔群不由得握鞭更緊,于謙下意識雙手亦按到了左右短劍柄上。「孫朋友乾的是什麼買賣,於某人也很明白,只不知今夜到來,對象是什麼人?」
「潘玉,舒媚!」
「看情形,孫朋友是得手了。」
孫羽只是笑。
崔群也笑,怒笑,「姓孫的,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
「哪怕是龍潭虎穴,孫某人好歹畢竟來了。」
「答得好!那你就給我留下!」
「只怕你留不住。」
「你且看我留得住還是留不住!」崔群怒到了極點,揚鞭,承腰,就要撲上去,旁邊于謙突然喝止住。「慢著!」隨又轉向孫羽,「孫朋友敢作敢為,於某人佩服,但一件事情,還是得先問清楚!」
「要問什麼你只管問。」
「風聞孫朋友殺人並不單是為了興趣,還關係錢銀的問題,是以於某人敢問,這一次又是什麼人僱用你?」
孫羽不作聲。
「孫朋友還是直說的好,否則,嘿!」于謙以一聲乾笑略去了接著的話,雙手握住左右短劍的劍柄。
那會子,小樓前面的院子里已經亮起了幾盞燈籠,昏黃的燈光中,香家的護院武師兵刃出鞘,蓄勢待發,再就是十來個各式各樣的武林中人,有的逡巡院子里,有的躍上瓦面,想必都是香祖樓平日結交的所謂英雄豪傑。
能夠跟香祖樓交朋友的人,當然不會差勁到哪裡去,再加上于謙崔群,孫羽要是想硬殺出去,只怕夠他瞧的。
于謙那一聲「否則,嘿!」果真有份量。
孫羽目光在面巾中閃爍,突然他笑了起來。「直說只怕更不好。」
「但是無論如何,總比較不說好得多了。」
「那,聽好了。」
「什麼人?」
「香祖樓!」孫羽真的直說。
于謙意外地一怔,還未來得及怎樣,旁邊崔群已一聲「放屁!」衝口而出。
孫羽沒有去理會。
崔群似乎又要有所作,但于謙又再喝止住,然後,問孫羽:「孫朋友可知潘玉是什麼人?」
「舒媚的表哥。」
「然則舒媚呢?」
「香祖樓的妻子,你的嫂子。」
「你知道?」于謙滿面疑惑。
「我當然知道。」
「那……」
「你若是不信又何必問?」
于謙沉默了下去,旁邊崔群忍不住喝問:「姓孫的,你給我說,到底是為了什麼?」
「要知道還不容易?」
「如何容易?」
「房裡頭看看去。」
孫羽話口未完,崔群已經沖入了房間,好魯莽的人。
于謙沒有動,只是盯緊了孫羽。
也不過是片刻,崔群就從房間裡頭出來,面色異常難看,口中兀自喃喃著:「表哥表妹,表的好!」
于謙聽說不由得皺起了眉頭,正想問什麼,崔群已對孫羽一揮手。
「姓孫的,你可以走了。」
「那失陪……」孫羽的身形就要飛起,崔群突又喝止住。
「慢著,今夜的事,最好你就趕快忘了,你是聰明人,當然曉得自己的嘴巴應該怎樣。」
「這可以放心,我向來最不感興趣的就是說話,而我也向來健忘得很。」孫羽目光一閃再閃,「那現在我總可以走了?」
「慢著!」崔群又再喝止住。
「還有什麼?」
「我大哥哪兒去了?」
「你知道他的伯父住在什麼地方?」崔群點頭。
「那地方向這邊有一條橋。」
「我也知道那條橋。」
「他就在橋頭等候消息。」
「哦,你還要去回復。」
「如果你們去當然就用不著我了。」
「這當然再用不著你,如今你最好就有多遠走多遠,不要再讓我看見。」
「我聽說過你脾氣很厲害。」
「那麼你還等什麼?」
孫羽哈哈一笑,整個身子曲起再彈出,箭也似的射向對面的屋頂。
他的確是由心裡笑出來,這一晚對他來說,也的確是實在順利,實在值得高興。
當然他也知道如果不是崔群在場搶著主張,由於謙來處置,事情就斷不會這麼簡單。只因為于謙是一個很聰明,很喜歡動腦筋的人。
但,即使是一個最聰明,最喜歡動腦筋的人,要是接連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清楚,也是聰明不來,腦筋動不來的。
所以他如今就只有干瞪著眼的份兒。
眼看著,孫羽那比燕子還要矯捷,還要輕盈的身子很快就翻過了屋脊,黑暗中消失。
于謙實在忍不住了,他瞪著崔群:「三弟,到底是怎麼回事?」
「二哥想知道,倒不如往房裡頭去看看,相信那總比我說還容易明白,也省得我生氣。」
于謙疑惑的目光轉向房間,終於舉起腳步,跨進房門。
好一會子,于謙才從內里走出來,眉頭皺得更深,面色也變得很難看,但目光依然很冷靜。
「奇怪。」他口裡只吐出這樣的兩個字,然後又沉默了下去。
「還有什麼好奇怪,事情已經夠明白的了。」崔群滿面不以為然的神色。
「事情不錯是很明白,但……」
「但什麼?」
「三弟,家醜不可外傳這句話相信你總聽說過。」
「何止聽說過,簡直聽膩了。」
「那你試想想,大哥是什麼角色,是什麼身份,家裡頭髮生了這樣的事情,你以為他會隨便交給一個不知底細的職業殺手來處置?」
「或者大哥他不忍心親自下手。」
「大哥的為人你不是不知道的,如果說他會心軟,他會不忍,那才是笑話。」
「那……」崔群的面色開始變了。
「姓孫的那廝不是說大哥在橋頭等候他回復?」
「他是那麼說過。」
這就更奇怪了,香家莊卧虎藏龍,大哥他也曾誇過口,就是姓孫的本領,誰敢擔保他來去自如,能夠不驚動任何人,能夠當夜完事,能夠當夜回復,好了,即使孫羽能夠,大哥也相信他能夠,是什麼時候,是什麼天氣,更深人靜,雨冷風寒,什麼地方不好去,犯得著橋頭相候。更何況,就算大哥算準了時間,指定了地點……」
「大哥又怎知道潘玉定會在家,並會跟舒媚在一起?」崔群忽然亦變得聰明起來。
「看情形……」于謙面色更難看,「恐怕……」
崔群忙著問:「恐怕什麼?」
于謙並沒有回答,回頭向院子里的家人吩咐:「趕快預備燈籠馬匹,然後好生看守著小樓周圍,我們兄弟未回來之前,什麼人也休教踏上梯級半步。」
眾家人應聲散開,分頭打點。
「於二哥!」
那邊的江湖朋友到底忍不住了,「可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
「大伙兒如果不怕麻煩,不妨隨我們兄弟走走。」
「於二哥那是什麼話,香大哥待我們如同手足,莫說是麻煩,哪怕拚命兒,挨刀子,也休要漏了我們。」
好激昂的說話,于謙聽著真有點兒感動,沖著眾人一抱拳。「大伙兒這番說話,於某兄弟永志心頭。」
「於二哥那麼說未免太見外了,只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目下我們兄弟亦是無可奉告。」
「是關於香大哥的?」
于謙點頭間,眾家人已經陸續牽提來了馬匹燈籠,他和崔群兩人也等不及拾級而下,就小樓上一躍身,橫越欄杆,掠下院子,躍上馬鞍。
各人亦自紛紛牽過了坐騎。
二十來騎隨即先後奔出了香家莊。狂亂的馬蹄聲,劃破了深夜的靜寂。
「但望橋頭見得著大哥……」于謙一馬當先,只想快些找到香祖樓問清楚。
雨早已停了,無盡的黑暗依然籠罩著整個大地,也籠罩著于謙的心頭。
沒有星光,更沒有月色,只有燈籠昏黃的一團團,隨著馬匹波浪也似起伏著移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