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 人似濯冰壺 雪夜深山 忽驚怪異
旺子初見二女,對於南曼便生好感,否則,如照平日不喜和女子一起的性情,梁五齣時已同走去。初意對方師長既與各位師長相識,白衣人又是無形叟的長女林玉虯,坐談些時就便請她指教,長點見識也是好的,便沒捨得走開。等送走梁五店家,把血跡打掃乾淨,二次回房,坐定對談,南曼問話最多,正越看對方越好,不知為何觸怒,拂袖而起,夥計送來點心,南曼又出發話,簡直使人難堪。初次遇到這類事,自然愧憤交集。
后聽梁五一勸,路上幾次尋思,竟把心情改過,反而埋怨自己太嫩,見了人不會說話,否則雙方已和各位師長一樣,成了異姓骨肉、同輩至交,怎會發生這場誤會。單人匹馬,難得湊巧,遇見兩個同輩姊妹,偏不善處,將其得罪,想起實在冤枉。
正在胡思亂想,風勢漸止,雪是越來越大,連人帶馬已全捲入雪海波濤之中,馬蹄也慢了下來。旺子所戴風鏡已被雪花布滿,先還在用手套拂拭,后覺雪下越大,有時連面前馬頭都看不真切。剛把風鏡上面積雪去掉,轉眼又被雪花遮蔽,實在不勝其煩,反正一樣是看不見,索性不去管它。這一賭氣更糟。天氣酷寒,雪花轉眼結冰,風鏡上面的雪花越積越厚,成了兩小圈灰白影子,灰——、暗沉沉罩在眼前,什麼也看不見。那馬先還奮力向前急馳,想由萬丈雪潮中衝過,趕往前面,不知怎的,微一停頓,便慢了下來,知道此馬最是剛烈好強,不是萬不得已,真正危險,決不會放慢腳步。自己戴了風帽風鏡,外面影子都看不見,那馬想必也是一樣,似此盲人瞎馬,賓士千尋雪浪之中,休說一腳踏空,落到山溝雪窟裡面性命難保,稍微迷卻途向也是凶多吉少,甚而連人帶馬倒斃雪裡都在意中。
先聽那馬一路連聲急嘶,甚是悲壯,便料馬性靈慧,覺著形勢兇險,想要縱下馬來,減輕它身上重量,並可互相牽行互助,無奈走時不曾想到,那副韁轡不曾給它戴上,馬鬃之外,連個拉的都沒有。雖然人比馬靈,可以用槍探路,試探前進,萬一遇險,想要把馬拉住便辦不到,就是平安無事,人太矮小,拉了馬鬃同行也不方便。周身都是積雪,衣服也多凍僵,手套雖然稍好,已不似初上馬時那麼靈便。如去手套,像這樣從小生長第一次遇到的風雪酷寒,空著雙手長路賓士也難忍受。計算途程已走了一大段,估計至多還有十餘里便可尋到官道旁邊岔路,往青林壩馳去。可是這大的雪,四外茫茫,到處滾浪翻花,宛如陷身大海之中,就是走到也看不出道路。此時業已手凍足僵,周身沒有絲毫暖意。如將風帽脫去,又經不住那奇冷,越想心越煩。自己一個窮苦無依的孤兒,本和左近幾個老人一樣,從小受欺受逼,苦到老死,永無出頭之日,不料遇見恩師和各位師長,平步登天,居然逍遙自在,得有今日。師門恩深義重,便是葬身冰雪之中也所心愿,只是這匹千里良駒隨同葬送,非但可惜,也太對人不起,越想心越急,不覺走出老遠。
這時離官路岔道路已不遠,幾次想要下騎,均因旺子和乃師一樣心情,雖然膽大機警,勇於任事,但是遇到緊急之時、心思卻極細密,不看好形勢,算計停當,決不下手;又覺那馬業已走慢,由向前狂奔變成小跑,稍微放了點心,顧慮太多,似此相依為命,因循下去,固非善策,下馬之後,一個不巧,只有更險,反不如打定主意再作計較比較好些。心中遲疑不決,忽然想起,當馬衝風冒雪狂奔亂竄之時,曾經連聲怒嘶,不曾停歇,自將步法放慢,已有好一會,不曾留意,中間好似只低嘶了兩次,便無聲息。心思煩亂,也未留意,與方才大不相同,莫要自知絕望,或是形勢越險,全神貫註腳底,連叫兩聲都顧不及么?念頭一轉,一時情急,忍不住將手套上的冰雪拍掉,想將風帽解開。
那特製的帽套連搭祥均被冰雪凍緊,成了一個硬殼,套在頭上,手套也凍得冰硬,稍微一抽,還未脫下,一股寒風已由袖口鑽進,其冷如割,知不是路,心慌越甚,重將手套套好,暗忖:外面形勢一點不知。我已成了瞎子,便縱下去也是白送,只更危險,這便如何是好?實在急得無法,脫口喊了兩聲"恩師,徒兒今天送命無妨,如將小花雲豹送掉,怎對得住樊師叔呢?"
方覺語聲發悶,耳聽前面好似有人答話。因那風帽乃萬山之妻唐文燕關心旺子,見當年風雪酷寒從所未有,恐其孤身一人,初次經歷,途中受寒,無人照應,特照老漢昔年往來天山所用防寒衣帽,照樣做了一套。周身服裝均是特製,上下相連,只將所有搭拌帽帶全數結好,再穿上一副羊皮手套,一絲風也透不進。旺子上來嫌熱,又覺氣悶,因不願辜負人家好心,只將內里一件皮緊身去掉,穿上之後一直未脫。初上路時便覺天冷異常,後來越走越冷,早將那散開來的帽套解將下來,與上衣相連,一同扣好,兩耳也被遮住。雖然製法靈巧,沒有氣眼,外面聲音一樣聽出。但因雪下越大,頭上又被冰雪包沒,聽不甚真。這類冰天雪地的荒山野地,怎會有人在前答話?心中驚疑,忍不住二次伸手。
因手套急切間不能解下,無法取那暗器,一手握著鉤連槍柄,暗中戒備,一手便將頸上活扣拉開,將帽套往上一托,冒著風雪酷寒定睛往前一看,不禁大為驚奇。原來馬前有一毛茸茸的灰白影子,身量不高,也不知是人是怪。頭上好似戴有一個頭笠,緊跟在馬頭旁邊,隨同前進,走得竟和馬一樣快。心想,此時的雪少說也要比前加高尺許,道路險滑,天氣酷寒,常人怎能出來隨意行走?馬步雖慢,比起常馬仍快得多,雪裡何等險滑,他卻若無其事,和馬走得一般快慢。還有此時雪花迷目,對面不能見人,我這一人一馬老遠馳來,他是如何知道?心生猜慮,脫口問道:"你是何人,在我馬前作什?"旺子也是事出意外、萬分憂急之時驚疑大甚,來路又有敵人追趕,顧慮太多,口中說話,由不得右手一緊,那柄鉤連槍便隨手脫落,搭向馬背之上,心方警覺,人還不曾問清是否仇敵,不應冒失先取兵器,馬前人影一晃,忽然不見。
旺子心有成見,不知如何是好,未免手忙腳亂。因見那人把頭一偏,突然失跡,也沒細想,脫口大喝:"你如好心相助,自然感激萬分,為何不肯賜教呢?"連喊兩聲,未聽答應。帽套一揭,寒氣一股接一股由頭頸下鑽將進去,冷得周身發抖,直打寒噤,馬卻稍微快了起來,只是腳底沉重,好似沒有以前輕便。心疑敵人鬧鬼,馬被制住,不能走快,對頭一去,方復原狀,念頭越想越左,不由氣往上撞,大聲喝道:"幾次請問,怎不理睬?我師父鐵笛子不是什好欺的,你如不信,身邊還有信物,一看即知。你要是個好人,將我引到有人家的地方,嫌我說話失禮,情願向你賠罪,並有重謝。就是江湖中歹人,只肯改邪歸正,我回去稟明各位師長,也必出力相助,決不與你為敵。你如存有惡念,欺我年幼,那是自討苦吃,叫你嘗嘗三折鉤連槍的味道。"說時,因防那人暗算,又聽馬在怒嘶,越發心慌,隨口怒喝,也未尋思,一面強忍酷寒,把手中鉤連槍不住舞動。忽覺身後彷彿有什東西微微撞了一下,心中一驚,話也說完,隨手一槍反掃過去,竟掃了一個空,方以為自己多疑,這樣快馬和險滑的雪地,怎會有人縱往馬後,忽聽身後哈哈笑道:"原來是個無知頑童,我料錯了,老鐵真箇無聊,多少年不收徒,卻收這麼一個蠢娃!"
旺子原是驚慌太甚,口不擇言,人本機智聰明,業已警覺。想起小花雲豹靈慧勇猛,對方如是敵人,早有警告,也必與之相拼,決不容其貼在頭前同行,毫無反抗,多半是個熟人無疑。念頭一轉,剛剛停手,便聽身後發話,因已有些明白,知道敵暗我明,又在馬上,防不勝防,如有惡念,隨時均可下手,怎會走了一路這樣安靜,深悔把話說錯,無奈業已出口,收不回來。正想如何改變口風,一聽對方在後發話,彷彿立在馬股之上,越發驚奇,料知那人必是一位前輩英俠,聞得馬嘶尋來,馬既與他相識,決非外人,心中驚喜,還以為方才雖然失禮,一則我是幼童,初經奇驗,事出意外,難免驚慌,不知者不為罪,說的又是兩面話,總可原諒,意欲聽完再行回答,便未開口,後來越聽口風越不對,慌道,"老前輩,千萬恕我無知。因我來時,曾遇大小三個敵人,為首一賊十分厲害,同乘雪橇在後窮追,不是涼亭椏八里岡上人家相助,幾乎被他追上。老前輩和他身量差不多,一時驚疑大甚,多有冒犯,當你未說話時,我已後悔了,千萬寬恕,等我出險之後,再向你老人家叩頭賠禮吧!"說罷,不聽回答,馬卻越走越快。
旺子心疑那人也在馬上,天又太冷,衝風冒雪而馳,大股冷氣夾著大片雪花迎面撲來,見縫就鑽,由頭頸里倒灌進去,實在冷得難受,幸而扣拌活結均極精巧,把帽套往下一按,稍微一拉,便即復原。忽然冷不防口呼一聲"老前輩",同時轉身,一把往後抓去,滿擬抓著那人一點衣角,再行求說,哪知還是撲空,同時覺著帽上風鏡被什東西輕輕拂過,錚的一聲微響,隔著手套一摸,鏡上凍結的冰雪本有半寸多厚,已全脫落,鏡外雪花飛舞中,一顆馬頭已可看出,料是那人所為,必還在旁,不曾走遠,方才雖說氣話,仍看師長情面,想引人馬出險,連說了許多好話,不聽迴音,天色好似開了一點,人都始終不見影跡,只得罷了。
經此一來,料知事已無礙,再一低頭,越發寬心大放。原來八里岡土人以前曾見樊茵草扎馬腿有過經險,先用蘆花和舊布條扎在馬的小腿之上,再用軟柔乾草將馬蹄和半截馬腿包好,紮上一層草繩,四蹄全被護住,本就比馬蹄粗出兩倍不止。走了這一大段,雪花積在上面,全都凍結,底下的雪也越積越多,差不多有徑尺方圓,變成四個雪團踏在腳底,走起來雖無以前靈便,看那意思決不至於失足跌倒,遇到平坦之處還可乘勢滑溜過去,只不踏空落在山溝裡面便可無害。雪也小了一些,又走一段,估計快要轉入岔道,正用手套隨時擦那鏡上雪花,沿途留心查看過去,忽聽前面有人大喝:"再走半里,往左一轉,便是烏家堡,堡外有十幾處人家,憑你師父情面,必蒙收留。雪住再走,否則無論去往何處,這樣冰天雪地均極兇險,不是這匹好馬,照你那樣無禮無知,早不管你了。不聽良言,又要冒失犯險,又分不清是非善惡,自己送命,還要連累人家好馬,這樣一個頑童,命他衝風冒雪走此長路,我真不知老鐵和沈氏夫婦什麼心思!快些去吧,再如多言,我也不會理你!"
旺子聞言驚喜,剛急呼:"老前輩,請停貴步,容我說兩句話,就知恩師用意。弟子今日冒險無知也是情有可原了。"說時,瞥見方才所見、身上好似反穿獸皮、毛茸茸一幢、頭戴寬邊斗笠的人影突在馬前出現,往右側面走去,腳底甚快,連喊不應,只一晃便隱入雪花飛舞之中,不見蹤跡。馬也不等招呼,便往斜刺里偏頭馳去,情知那人見怪,悔已無及。剛想起這裡離青林壩不遠,又在官道右面,與那人去向相同,也許此人便與那姓卜的老前輩有關,或是他本人都不一定,如何說了一路好話,為了謹守師命,不敢泄露,成見太深,忘了設詞探詢,當面錯過。想要跟去,八里岡土人曾說,入口前半段還好,後頭歧路甚多,又極難走。這樣大雪迷目,人困馬乏,也無法前往,好容易前面不遠有了人家,如何再犯奇險?事已過去,只得到后再說。
旺子心方後悔,半里多的途程轉眼臨近,偶然低頭,看出馬蹄下面雪團十九散落,只附著薄薄一層,有的地方連草繩也露了出來。暗忖:看方才馬蹄上面積雪本應越積越多,怎會自行脫落,馬又未停,並無別的動作,莫非此老恐怕敲冰時傷了馬腿,已代去掉不成?忽聽馬嘶和人笑語呼喝之聲,雙方越走越近,看出前面雪花飛舞中,現出一些樹木,並無房舍,跟著便聽得有人大呼:"來客請慢一步,這裡高低不平,留心滑倒!"
馬已放慢腳步,緩緩走了下去。
到后一看,原來當地是片密林,只中間一條通路和八里岡上一樣,土人勤快,那雪隨下隨掃,上面又有大樹繁枝遮蔽,別處雪深三尺,這條通路只得薄薄一層新雪,有的人還在打掃。上面樹枝大密,經不住冰雪重壓,有的業已折斷,有的壓低下來,離地不過丈許,頂上積雪厚達一兩尺,早凍成冰,互相凝結,成了一道天然穹幕,雪花一點飄不進去。玉蓋瓊枝,銀花難瑰,宛如水晶宮闕中一條十多丈長的馳道,清麗絕倫。人馬剛由入口雪坡走下,雪花立被樹幕遮住,眼前一清。旺子從未見此奇景,剛剛脫險,絕處逢生,又見對面那伙土人,好似事前得信,趕出歡迎,和八里岡土人一樣親熱。人才對面,便爭先恐後代旺子打掃人馬身上雪跡,請往內中一家取暖,並說:"湯水現成,尊客不要客氣。"料和前遇土人一樣,好生歡喜,連聲稱謝,和親人回家一樣,由為首兩個中年人陪同前往。
走出五六丈,由樹林旁邊小徑穿過,到一崖下,看出這伙土人十九住在崖洞裡面,去的那家是座天然崖洞,甚是高大整齊,旁邊並有兩洞,雖然較低,但比別的崖洞更加寬大,乃村中人民存放牲畜之所,打掃也極乾淨,牛馬豬羊無一不備,差不多每家都有幾條。心想,村口外面居民如此富足,烏家堡內還不知有多好。主人姓郭,弟兄二人待客甚是殷勤。這類崖洞本是冬暖夏涼,主人又生了一堆炭火,越發溫暖如春。旺子最最關心是那馬前異人,初意不是異人送信,主人怎會前知?將馬安置,脫去外面棉襖風帽,剛一坐定,端起一杯熱茶,只喝得一口,便問主人:"方才可曾有人來過,怎會知我來此,如此厚待?"
主人答話竟出意料,說起初這裡人家都耕堡主的田,窮苦異常,后蒙鐵大爺和兩位不知姓名的男女恩人相助,非但大家分有田地,堡中土豪也負氣出走,至今不歸,剩下一些家屬,也全變作好人,公平度日,已過了十多年,均是恩人所賜。眾人每日想念,一兩年難得遇到一次。今日落雪以前,忽有一孤身客人來此打尖,說恩人的徒弟騎了一匹小花馬要由此地經過。這位遠客原和我們閑談,無意之中談起此事,未說客人要來。
老弟未到以前半個時辰,忽又來了一位女客,也知你的來歷,說你已在風雪之中遇險,不是有人相助,人馬均不免於傷亡,少時多半要到這裡投宿小住,最好代他勻出一點地方,備點熱水草料,安頓人馬。走時還說了兩句笑話。你說那反穿皮衣、戴斗笠的人並未來過。
旺子心想,自己十分謹細,共只在安平店住了一夜,外人並未得知,形蹤十分隱秘,馬行又快,這樣大雪寒天,何人冒險追來?再說馬行如飛,也追不上。如說二女先走,決不能比馬還快,也不應是孤身一人,還有先來男子不知是誰,怎會知我來歷,越想越奇怪。再三盤問,主人答說:"先一人來此打尖,因聽我們感念恩人好處,這才說起。
后一女客說是同伴途中有一點事,要用熱水,匆匆說完便即起身。所說笑話並非惡意。
大意是像老弟這樣忠厚未出過門的人受點傷無妨,馬卻恩人借來,傷了可惜,遇見機會她還想騎它一騎。"
旺子聽出內中有話,主人不肯明言,暗忖:昨夜所遇乃是三位女俠,前面男子決非三女之一,也不會來得這早,後來女子應是兩姊妹,不應分開,怎只來了一個,不知哪位師叔知我要來,露此口風,也許師父信上所說便是此人都在意中。同時想起,崔、南二女年紀輕輕,這等風雪酷寒長路賓士,自己有此千里馬,尚且死裡逃生,何況她們兩個少女。來路途中不曾發現,如在中途停下還好,否則豈不可慮?還有那乘雪橇的仇敵曾在後面窮追不捨,二女不知是否撞上,也實可慮。惟恐二女被自己趕過,卻與強敵相遇,心中不放,亂猜了一陣,吃完主人所備麥粥蒸饃,忽又疑心二女分出一人來此討水,重又盤問來人形貌。主人答說:"一是頭戴風帽的男子,年約四旬,人甚文雅。後來女子年紀頗輕,也戴風帽,外面穿著一件大紅斗篷,立在雪中甚是顯目好看,年約二十多歲,身量頗高,腰掛寶劍,腳底長統皮靴,是雙大腳。"
旺子一想,二女長得均不甚高,南曼貌頗豐腴,至多十六七歲,此女與這兩姊妹無一相似,好生失望,認定是位師執之交,才會這樣清楚。因雪未住,反正不能起身,守著師父之教,遇事不肯先說,想等雪住再提。無奈心中懸念二女,正事雖沒有談,卻向主人打聽,並恐對方雪中迷路,知道外面有人掃雪,意欲前往拜託,請其隨時留意。主人見他面有愁容,心中好笑,隨口勸阻,說:"這兩位姑娘如其途遇風雪,沒人指點決不會走來此地。我命小娃招呼村口的人,以防萬一,老弟不必去了。"旺子只當主人對他關切,也未想到別的。這樣大雪,路又不當官道,數步之外便看不見人的面目,便是二女走來也難發現。再說由張王廟到此,將近二三百里山野險徑,風雪滿天,奇寒刺骨,決非常人所能隨意通行,略一尋思,也就中止前念。
眼看天已入夜,洞中點燈,雪還未住,知道當夜青林壩已不能前往,當地如有熟人也好尋找,偏是人地生疏,到后看信方始得知,又不敢違背師命,將那包好的信不到地頭先自取看。師父曾令先往青林壩尋卜老前輩投書,雖未限定當日非到不可,但說此去積雪深厚,道路難行,如換常人,這將近八九百里的途程中間還有一點繞越,三日之內決走不到,仗著馬快,只第二日能到青林壩,再往前去便較容易,沒有上來費力,見信之後自然明白。聽那口風,前日起身太遲不去說它,第二日不遇這場大雪,和在八里岡躲避仇敵,前後耽擱,至多午未之間必能趕到,天還未黑,尋人辦事均較容易。天氣再好一點,也許可以連夜起身。花雲豹那等飛馳,第三日趕到信上所說之處,時光綽綽有餘,怎會趕它不上?雖然大雪阻路,恩師將來不致見怪,第一次奉命出門便自誤期也不體面。萬一晚去一步因而誤事,豈不更糟?越想越愁。
旺子正在盤算心事,偶一抬頭,見郭氏兄弟正在對他注視,忽想起這兩個主人與八里岡那般土人好些不同,神情雖極親切,自從見面略問貴姓,底下多是奉承的話,非但來蹤去跡沒有探詢,連各位師長的姓名也未多說,只初見時略說十年前仗著恩師和另兩位師叔之力,除去土豪,得安生業,底下便不再提起,言動之間也極靈警豪快,不帶一毫土氣,與尋常山民土人神氣不同。這時又在看我,微笑不語,是何原故?心中生疑,便用言語試探,對方是否久居本地,可曾常到外面走動。郭二人較口直心快,聞言略一尋思便說了出來,有問必答,毫不掩飾。
旺子問完,才知郭氏弟兄竟會武藝,並且做過刀客。為了搶劫商客,被鐵笛子擒住,問明他弟兄出身窮苦,受貪官惡人逼迫,鋌而走險,情有可原,又喜他弟兄豪爽忠實,勇於改過,經過兩次考驗,試出真心洗手,改邪歸正,越加重視。恰巧烏家堡土豪烏雄和鐵笛子打賭,他如打敗,願將全部田產獻出,任憑處置。結果被鐵笛子孤身一人,只憑一雙空手,將他和所有徒黨全數打倒。烏雄倒也光棍,交代了幾句話,帶了前妻所生一子一女和一隨身小包,朝鐵笛子作了一個揖,說:"我這許多田產雖是平日侵奪而來,我也費過不少心力,丈夫一言,駟馬難追,既然敗在你手,便無話說,但我還有好些家屬,這多的人,我此時自然顧他不得,望你和對那些土人一樣公平照顧,諸多偏勞,一切聽便。就是將來有那一天,我烏雄也只尋你一人算賬。我有本領,自會要你本上加利,另外償還我的欠債,決與他人無干。這些田產隨你送人,能留餘地,讓我那些親屬手下和你所說那些土人一樣看待,免於饑寒,足感盛情。否則也由你便。"說完,頭也未回便自走去。
鐵笛子因見對方雖然強凶霸道,任性欺人,為所欲為,一則人尚光棍,不似別的土豪惡霸陰險狡詐,走得也極乾淨;二則所留姬妾和別的親戚家族均非極惡窮凶之徒,於是約了兩個同道,妥為分配,無論何人,均有一份。但是無人統率,當地又極荒涼,烏雄在日養著教師打手,無人敢犯,人去之後,土人仗著地土肥美,耕作勤勞,有了積蓄,難免引起盜賊惡人覬覦,知道郭氏弟兄武功頗好,又是當地的人,便分了點田與他弟兄,令其代為照料。因烏家堡藏在山口裡面,兩面危崖相對,中間只有一線通路,到了裡面盆地方始開展。有此天險,只把山口把住,尋常盜賊休想攻打得進,所以體力強健的人都分配在山口外面,非但郭氏弟兄武功甚高,連那十幾家土人也非弱者。鐵笛子還不放心,又往離此十餘里的青林壩托一友人,請其隨時相助,發現來了強敵,或是烏雄父子去而復轉,便往求助,哪知烏雄父子一去十餘年,渺無音信,一直不曾有什警兆等情。
旺子聞言,觸動心事,便向郭二打聽,青林壩那位老前輩是否姓卜,此去如何走法、郭氏弟兄因旺子業已走過了頭,事前又曾有人指教令其照應,但並未提到此事,先不知旺子要去,聞言同聲驚答:"不怕老弟多心,你投師不久,這位卜老前輩比令師形跡還要隱秘,休說名字,連他的姓也只有限幾人知道,便到青林壩訪問,除非遇見本人,光問姓卜的恐也未必有人曉得。照理令師不會隨便提說,你怎曉得?"
旺子聽出事關機密,料有原因,且喜對方不是外人,又知此老來歷,同時想起梁五行時所說,忍不住問道:"實不相瞞,此來便是奉命拜訪卜老前輩,只為雪中迷路,遇見一位身穿翻毛皮衣、頭戴斗笠、四川口音、身材矮小的老前輩,將我引來此地。我也明知青林壩隱在官道右邊,只為人困馬乏,雪深路險,這位老前輩人又古怪,初遇之時小弟一時冒失,將他得罪,怎麼賠禮求告,均無用處。自知不合,悔已無及。本意照他所說,來此叨擾,等雪稍住,問明路徑,再往青林壩去,不料夜色已深,雪還未停,心正愁急,恐誤事呢。"郭氏弟兄先不回答,重又問明經過詳情,和雪中異人形貌口音,忽然對看了一眼,面現驚疑之容。郭二首道:"此事奇怪,照老弟所說,除卻那頂斗笠他不會戴,別的多半相同,這不正是他老人家么,可是今早來人怎又說他已中仇敵陰謀,受了害呢?"
旺子聞言大驚,又見主人神情緊張,十分關切,語聲極低,郭大並去門外窺探了一次,方始歸座,便將梁五所聞告知,問其可有此事。郭大嘆道:"此老行事也真奇怪,明知身居虎口,偏是多年不肯離去,又不將對頭除掉,還禁別人下手,終於被人陰謀暗算。鐵大爺那麼長的耳目,雖然為日不多,也應知道,如何自己不來,命你來此,並還指名往尋,撞到仇敵手裡,豈非凶多吉少?"
旺子便問經過,郭二答道:"這老人家脾氣古怪,我弟兄對他仰慕不是一年,心想,我已改邪歸正,恩人鐵大爺又曾打過招呼,以前每年必要前往請安,送點禮物,本想親近,得點指教,他老人家從沒給我們一個好臉色,好了沉著臉,說上幾句難聽的話,不好強盜棒客罵上一頓,趕將出來。近兩年見面必罵,連禮物也不肯收。又知上次所送他都轉與別人。似這樣連經八九年,始終感他不動,實在難受。今年只正月初三拜了一次年,便未再去。十日前,忽聽人說,他被青林壩後山窪白虎坯假名洗手、隱伏多年、暗中做賊的老賊夫婦陰謀暗算,連屍骨也未尋見。我們深知此老和你師父一樣,本領之高異乎尋常,最厲害是他那機警靈巧,足智多謀,誰也意想不到。休說老狗男女傷他不了,就是有什惡念,也必想到他和令師的生死交情,決不敢於妄動。始而不甚相信,命人往探兩次,均無蹤影。他只孤身一人,獨居一座古廟之內,廟中和尚不多,品行頗好,問時都是面帶驚疑,一味支吾,只說不會,別的全不知道。第三次準備親身往探,到底有無此事,便值天降大雪阻路,跟著今午來客竟說此事十九是真,便不遇害,也必被困受苦,此事許要鬧大,這幾個狗男女均無倖免等語,匆匆別去。問他姓名來歷也不肯說。
我看此事還拿不定。
"你遇那位老人我們先未理會,后聽你說,身材裝束連口音都和他相似,所去之路只有青林壩一條山口,我料十九是他,不知何故,背了以前不再出山之言,走往遠處,冒著風雪趕回。外人因他從未離山,突然失蹤,從來所無,致生猜疑,實則平安無事,不過到外面遊玩了幾天,今日方始回來。也許為了雪大,向人借了一頂大斗笠,否則,雖然裝束身材口音相同,你未看清他的形貌,還拿不準,但是別人決無這高本領,所去又是青林壩,除卻此老哪有這樣巧事?他這一走不要緊,聽今午來客所說,已有好幾位英俠得到信息。雖因此老近二十年性情越發乖僻,不近人情,一班老友,除鐵大爺,極少有人和他交往。到底多年老友,以前又是一位成名英俠,專一除暴安良,被他救過的人雖沒有鐵大爺多,也並不在少處,只為一時憤激,變了人性,鬧得眾叛親離。就這樣不近人情,也只是在口頭得罪人,並無別事,大家對他還是諒解。老交情尚在,得到信息,決不與老狗男女甘休。
"照諸老前輩心意,早想除此未來大害,均因他老人家為了昔年一句戲言,出頭作梗,說那狗男女既然埋頭不出,便應不咎既往,以後由他常年看守,不令他出,有事惟他是問,在不犯舊惡以前卻不容人欺負。樊、杜二位女俠彼時火氣尚盛,和他爭論,雙方几乎反目,便是令師也不以他為然,曾說:'老賊陰柔險詐,詭計多端,留在世上早晚必要生事,一出亂子便不在小,不能為了一人私意留此凶人。你既一力擔保,卻要好好防守。如其暗中出山為惡,哪怕所殺都是我們異族仇敵,不是同類漢人,照他那樣殘忍行為,一樣容他不得。所殺再是窮苦人家的嬰兒幼童,你無形中也是幫凶,被我捉住把柄,休怪我不念交情,連你也要算在其內。'我料這次卜老前輩失蹤多日,乃他入山隱居從來所無之事,就不與老狗男女有關,諸位英俠也必乘機下手,破除情面,除此一個大害。你所遇異人雖然極像此老,天下事往往出人意料,不可不防。我如料錯,老弟此去無異投入虎口,就是此老未遭毒手,外出歸來,他這樣怪脾氣,方才路遇又不甚投機,最好慎重一點。明日一早,由我把今朝新制的'雪裡快'交一常去的人穿上,前往窺探,看準虛實,老弟再去,方較穩妥;否則,照你這樣年歲,又是鐵大爺的惟一愛徒,正中老賊心意。我弟兄如不遇見那是無法,既知此事,我們均受過鐵大爺的好處,斷無袖手旁觀、看你自投羅網遭那慘殺而不過問之理。"
旺子人小心高,初出犢兒不怕虎,自恃得有師傅,對方只見自己年幼,從師不久,還不知自己的本領,急於完成使命,認為恩師所說斷無差錯,不知乃師連日忙於治河,已有半個多月不曾離開,青林壩相隔太遠,出事不久,地太隱僻,輕易無人往來,因此不曾得到信息。信上所說的事關係重要,恰有別的要事在身,無暇兼顧,以為卜老人在彼,愛徒此去,不問事情如何,定必愛護,決無吃虧之理,毫未想到就這幾天出了亂子,等到得信警覺,已自無及。旺子對於師長信仰既深,人更強毅,便無郭氏弟兄之言,哪怕前途多麼兇險,也是非去不可,何況途中曾與異人相遇,主人又是那等說法,越想越覺非是此老不可,非但一門心思急於前往,並還當夜就想起身。因恐主人攔阻,力言:
"師命嚴厲,我雖不知細情,聽那口氣簡直不許過期,也許與此有關,只請指明途向和詳細走法,小弟自有道理。"
郭氏弟兄見他詞意堅決,彷彿有話,不便明言,將信將疑,又勸他找補一點食物,提前安卧,養好精神,怎麼也等天明之後命人陪同前往。旺子方在婉言推謝,事情也真湊巧,先是幼童入告,大雪已止,跟著雲開月出,雪月交輝,光明如畫,到處都是一片空明,宛如水晶世界,夜景清絕。旺子大喜,告辭起身。路上想起郭氏弟兄人雖極好,所居崖洞前後均用木板隔斷,雖分東西兩面,連當中客堂只五大間,又各有兩三個兒女,內一少女業已成人,也在一旁幫助大人待客,人頗大方,並未迴避,為何來此一日,沒有見到他的妻子?後面兩間卧室也曾去過,並無婦女在內,莫非二人都沒有老婆不成:
心念才動,那馬業已越過官道大路,朝斜對面青林壩馳去。主人辭色誠懇,盛意殷殷,雖覺他弟兄二人均在壯年,沒有妻室,說全家均住洞內,人卻不見,有些奇怪,想過也就拉倒。
來路一段乃是大片曠野,兩旁岡嶺相隔頗遠,一些溪流田壟均被大雪遮沒,月下看去,白茫茫一片銀玉。天氣酷寒,雪風吹面宛如刀割,又當夜靜更深,萬籟俱寂,單人匹馬飛馳在無邊雪漠之中,初次經歷這等荒寒無人之景,也由不得生出一種凄涼孤寂之感。前頭道路果如郭氏主人所言並不難走,等走出數里,光景忽然大變,入口山並不高,形似一條曲折幽深的山谷,由此起道路時厭時寬,空曠之處林木甚多,大都三數百年以上松杉巨木,寒林聳秀,瓊干撐空,銀枝如蓋,玉蕊繽紛,月光照處,上面是浮輝泛彩,纓絡寶蓋,雜以流蘇,下面是清陰在地,符藻紛披,山風一吹,枝頭上的冰雪紛紛碎裂,音如鳴玉。沿途所有危峰峭壁都成銀裝粉砌,頭上又是碧霄澄霧,雲白天青,素月流空,清輝萬里,從上到下一例空明,彷彿把人沉浸在千尋銀海水晶宮域之中,清寒澈骨,一塵不染,飄飄然若有仙氣。正在暗中叫絕,像這樣好的景緻出生以來初次見到,算計途程還有兩三里便可到達,郭二所說那兩處險地山溝也都避過。
遙望前面崖勢往裡收縮,上面危石交覆,望將過去,宛如四五個巨靈惡鬼兩面對立,埋伏在那陰森黑暗的山夾縫中,使人望而生悸,知道再走不遠,過了這條鬼門峽,往左一轉便是山中盆地,卜老人所居古廟就在旁邊。沿途只有馬蹄踏雪輕微之聲,空谷回音,比較路上所聞分外清脆人耳,聽不出一點別的聲息。方想:今夜真箇冷極,就是谷中藏有惡人,這樣冷的天氣,深更半夜,人早睡熟,事前又不知道我來,哪有遇險之理。郭氏弟兄偏說得那麼厲害,彷彿此行自投虎口。走時並說明朝如無音信,便要命人來此窺探,一面由他弟兄照恩師平日傳遞信息之法,四處告急,尋找恩師下落,來此除害報仇;再三囑咐,如有不測,千萬不可自恃武勇和人硬拼,仗著馬快急速逃回,方為上策。這些話豈非過慮?心正好笑,忽聽那馬一聲怒嘶,鬃毛根根倒立,箭一般朝前竄去。
先因地方快到,末了一段形勢險惡,還有好些積雪遮沒的溪澗山溝縱橫交錯,上面只有兩條石板,底下大都甚深,積雪鬆浮,無論人馬多麼身輕靈巧,踏將上去也必整片崩落,就是脫出,決不免於受傷,這樣寒天,被下面的寒泉一浸,凍也凍死。方才已緊抓馬鬃,迫令慢走,看準當中高處,緩緩朝前馳去,沒料到突然有此一竄,事出意外,身子一仰,差一點沒有落下馬來。忙將雙足一緊,勾住馬腹,先在途中無什警兆,以為那馬不耐緩行,急於趕到,方自低喝:"你怎這樣莽撞?"聲遂出口,還未坐穩,耳聽腦後風生,月光斜照,瞥見一條長蛇影子電也似急,似要當頭套下。心中一驚,不曾看清什麼東西,因馬太快,那條蛇影撲了個空,徑由頭上往後飛過,相隔至多三兩寸便幾乎繞在頭上。驚慌忙亂之中,前途形勢又極黑暗險惡,等到略一定神,人也坐穩,忙即偏頭回顧,一面手按腰間,留神戒備,哪知就這念頭都不容轉的當兒,那條蛇影已自無蹤,馬也竄出老遠。
到了鬼門峽的中部,地方比較來路寬闊,已有月光照下,剛看出兩邊均是深溝,雪被上面崖石擋住,只馬行之處"當中高起一條雪堤,最深之處約有一二尺,崖腳之下僅有一些殘雪散冰在暗影中發光,崖壁上面還有不曾凋謝的草木。當中雪堤最厭之處才得兩尺。馬停之處卻有一丈多寬。暗忖:這樣酷寒的天,怎會有蛇,並且又細又長,來勢那麼神速?不是馬快,差點被它繞上身來。此時回顧,偏又無影無蹤,到底是何怪物,這樣厲害!猛又想起主人別時之言,心方有些驚疑。馬已停了下來,大有不願再進之勢。
遙望前途,出口一帶谷徑更厭,景物越發陰森,黑洞洞的,上面只有一線天光,比入口一帶更險,知馬靈慧,方才也全靠它脫險,必是前途有什麼警兆被它看出,所以徘徊不進。眼看就到,斷無後退之理。
旺子正打算照平日所習手法催馬前進,不料那馬兩耳鬃毛一齊倒豎,瞪著一雙馬眼註定前面,試探著走了幾步,忽然連聲低嘶起來。剛聽出前途有險,和以前一樣向人警告,那馬倏地旋身往外馳去,旺子竟喊它不住,走起來快得出奇,翻蹄亮掌,踏雪狂奔,箭一般向前猛竄,馬的肚皮差一點已快貼到地上。只聽耳旁風生,呼呼亂響,兩面山崖閃電也似倒退下去,一瞥而逝,方才飛蛇之處業已衝過,並無動靜,一任口中呼喝,連拍馬頸,亂扯鬃毛,那馬老是狂奔急竄,宛如受驚瘋狂,全不理睬,口中仍在連聲怒嘶不已。心中奇怪。暗忖:方才黑影也許是條毒蛇,來去隱現,那等神速,又在後面崖上猛竄下來,此馬業已避過,理應朝前,如何後退,莫要前面還有埋伏,那馬看出厲害,不願過去,事真奇怪。我一幼童深夜來此,敵人怎會曉得?方疑那條黑影是條長索,並非毒蛇,心生警覺。往後一看,不禁大驚。
原來後面忽又追來兩個怪物,一高一矮,矮的形似猿猴,一路攀援縱躍,上下危崖之間飛舞而過,看去已極輕快。高的一個周身白毛如霜,與雪一色,手中拿著和人身差不多長銀光閃閃的白棒,看去甚細,拿在手上只朝地一點,便縱起十來丈,落地仍用前法,二次縱起,星丸跳擲,又似蜻蜓點水,沾地即起,比後面猿形怪物還要輕巧神速,轉眼之間越追越近。那樣快馬,竟相隔只六七丈,如非那馬拚命狂竄,早被追上。離開來路山口還有里許來路,看出來勢厲害,不知是人是怪,又驚又急,心中大怒,隨手取出幾粒鋼丸,和姜、萬諸俠所贈暗器鐵棱鏢,雙手連發,朝後打去。連打三丸一鏢,最近時離馬只得三丈,好似打中了一下,前面恰有轉折,馬已馳過崖角。
旺子心想:這等打法終不是路,早晚仍難免於被他追上。此馬久經大敵,常幫主人應戰,這等忘命逃竄,驚慌太甚,從所未有。必是看出怪物厲害,恐為所傷,所以這等膽怯。恐馬受傷,正要縱下馬去,仗著手中兵刃暗器與之一拼,因日里發現仇敵,乘了雪橇追趕,為防萬一,特將兵器上面結扣鬆開,打算用時方便,不料後來遇見馬前異人,出手太快,將他得罪,又恐中途馬走太急,萬一松落,此去尋人,將兵器露在外面也不恭敬,重又將它纏緊,扣上搭祥,急切間取不下來。剛將鋼丸和鏢並在左手,抽空取那兵器,就這快要轉彎,準備應敵,略一分神之際,後面怪人似被鋼丸打中,低嘯了一聲,等到打好主意,回顧身後,已無蹤影。
又走出十餘丈,前面地勢較寬,往右一偏便可望見來路。因兩怪物不曾追來,馬仍狂奔不已,心疑怪物一個已被打傷,想是周身純白,倒在雪中不易看出。小的一個常時縱往崖上,攀援崖壁,追上一段再行縱落,後來回顧已無蹤影。高的一個追得最快,自從暗器打中便不再見,不是死傷也必驚退回去。聽說谷中不少人家,休說卜老前輩,便那為首老賊本領也極高強,山民又都習武,有此兩個怪物隱伏谷中,無論哪一面均不容其任性害人。如說惡賊自來,或是他的手下黨羽,小的一個明是猴形,大的周身白毛,也不像人。再說,他那縱跳也極特別,彷彿用那銀棍撐地才能縱起,始終不曾開口發話。
他那嘯聲也不像人,是何原故?可惜方才不曾細問谷中惡賊的形貌動作。最奇是郭氏弟兄對他那麼痛恨,卻不肯說出名字,彷彿有什忌諱神氣,許多令人不解。今夜大雪酷寒,冒了冷風尋來,眼看到達,偏遇見這兩個怪物,折將回去,誤了師命不算,還被主人笑我無用,豈不冤枉?馬偏不肯聽話,無論如何也不肯回去,實在急人。越想越有氣,往前一轉,谷徑又窄,出口山崖並不甚高,離地只得數丈,比鬼門峽一帶低好幾倍,形勢也極險惡,路寬只得數尺。那馬正走之間,忽又怒聲急嘶,腳步一慢,大有停步縮退之意,兩耳直豎,鬃毛根根倒立,呆得一呆,忽然把頭一低,一聲從未聽過的急嘶,一躍好幾丈,箭一般朝前竄去。
旺子方覺那馬神情有異,心念才動,先是前面一條毛茸茸的小白影迎面飛落。旺子見馬怒嘶急竄,好似進退兩難,業已警覺,手中又正拿有暗器,剛一照眼,揚手便是三九兩鏢連珠打去。來的正是那猿形小怪物,因那谷徑曲折,地下追趕不上,奉了主人之命,改由崖頂直徑攀援縱躍,搶往前面埋伏。一見馬到,看出馬上人是個幼童,手中未拿兵器,平日兇惡太甚,貪功輕敵,惡貫滿盈,妄以為這樣一人一馬還不是手到擒來,自恃身輕力大,皮堅如鐵,一心想用那雙長臂先將馬上人擒住,交與主人,然後縱上馬背,任性殘殺,使其受痛狂奔,來往亂竄上一陣,再用利爪生裂。以前殺人太多,均極容易,未免疏忽,沒料到這一人一馬都是它的照命凶星,馬乃北天山異種,與南疆名馬交配而生,從小便受高人訓練,耳目靈慧無比,早就看出崖上雪堆中伏有仇敵,先想退回,但知後面追兵更加厲害,兩頭夾攻,越發難當,心裡一急,便打定好了主意,一面朝前硬沖,一面準備幫助主人拚鬥,全副心神貫注前面。
凶猿剛迎面縱落,朝前飛撲,本意先撲馬上人,不知馬會對它攻擊,猛一揚頭,張口便咬,用頭便撞。凶猿耳目靈警,暗器本來不易打中,事有湊巧,馬這一口恰巧咬中他的小腹,又是一隻雄猿,當時負痛,怒吼急叫,忙用后爪去蹬,心神一分,就這時機不容一瞬之中,旺子三丸兩鏢全數打中。上來兩九一鏢雖未打傷要害,相隔這近,傷也不輕。因是來勢太急,兩面受敵,凶猿不知顧哪一面是好,手忙腳亂,心神一分,吃未了一丸一鏢一中猿目,把凶睛打碎,深穿入腦,一由利口中打進,連後頸骨也被打穿,上下均是要害,如何還能活命?馬行又急,猿身往前一撲,便朝前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