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年三十說來就來了。下午太陽還高得很呢村裡村外就響起了隆隆的鞭炮聲隨處都可以聞到濃烈的火藥氣味。家家戶戶不是忙著包餃子就是忙著張貼春聯街上除了上林的人很少有人走動。
學智領著兩個弟弟在張貼春聯。桂晴在廚房裡忙碌一陣子就情不自禁地跑到大門口瞧瞧。她那張一貫掛著微笑的臉上出現了少有的不安神色。還是學智最了解母親的心思他一邊幹活一邊很隨便地嚷嚷著:「媽我爸准又是多喝了兩杯。您想呀這大過年的誰家沒有現成的酒和菜呀!我爸為了讓人家全家高興連年都過不肅清人家能不感動嗎?一感動能不留他多喝幾杯嗎?不過我爸不會喝醉的我們說好了天黑以前還要一塊從林地上趕回來呢。」桂晴沖他笑笑什麼也沒說轉頭又回廚房裡去了。
學智在門扇上抹好了糨糊把一塊對聯只輕輕地沾了個頭然後吩咐學敏:「你仔細看看正不正?」「左邊再往下一點兒太往下了再往上一點兒好了。」學智使勁地按上怕不結實又用乾淨笤帚整個地掃了一遍。他正要在另一塊門扇上抹糨糊突然剛貼好的春聯被誰「唰」地一把撕掉。學智不由得回過頭去原來是父親。
「什麼『上級政策好』『社員幸福多』!純粹放***狗屁。把這些春聯全部給我燒了你給我重寫。」鮑福氣嘟嘟地說他每吐出一個字都帶著濃濃的酒氣。
學敏和學會一看情況不好嚇得一個個賊頭鼠腦地跑回家去了。只有學智可憐地站在那裡他實在不敢想究竟是自己錯了還是編寫春聯的人錯了。
「我的話你聽到了嗎?回去給我重寫。你不是總以為自己的文才出眾嗎?那好你今天就寫給我看要是寫不好趁早把你那一堆破書燒掉。」說完鮑福推著自行車獨自回家了。
直到這時學智才現父親是騎著空自行車來的照相機卻不知扔到哪裡去了。他不敢多問只好低垂著腦袋跟了進去。
桂晴看到鮑福不高興的樣子也不便多問只給他倒了一杯水什麼話也沒說。
撕好了紅紙調好了墨汁學智膽怯地問:「爸你讓我寫什麼內容?」
是啊寫什麼內容?鮑福一時語塞起來。他搔了半天頭皮才支吾道:「我……我也不知該寫啥內容反正不能寫政治方面的這些東西我噁心透了。」他又想了一會子忽然一拍腦門:「這樣吧你寫寫家庭方面的就說咱們的家庭是最和睦的而外面的形勢卻亂七八糟。外面無論有多亂咱們的家庭都是和睦的。他們搞他們的政治咱們過咱們的日子。我要讓那些熱衷於搞政治的人看看到底是為名利奔波重要還是為家庭幸福忙活重要?我的意思你聽懂了嗎?」
「聽懂了爸。」學智膽怯地回答「可是寫這樣的內容合適嗎?」
「怎麼不合適?我說合適就合適。就這樣寫。」鮑福堅定地說。
學智略做思考然後用鋼筆在信紙上寫下這樣的句子:
大門外熙熙攘攘吵吵鬧鬧都為名利忙碌;
小院里和和睦睦恩恩愛愛只願天倫生歡。
「好。橫批呢?」鮑福追問道。
「我家獨春。」學智答道。
「好好。」鮑福連連稱讚。
「不雅不雅。」學智笑道「我連平仄都沒推敲好呢。」他不由得看看母親的面色。
桂晴笑笑又搖搖頭卻不置可否。
「就這樣寫就這樣寫不要再改了。」鮑福顯得十分高興。
大家張貼完春聯鮑福才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長嘆道:「倒霉呀今兒照相機被工商所的那幾個小土崽子給扣了。」
桂晴一點兒都不覺得奇怪因為她早就料到要有這麼一劫。只是沒有想到劫難偏偏生在過年的當兒可見這群土匪也太缺德了。她儘力地掩蓋著心中的不快試探地問:「那麼你打算下一步咋辦?」
「還能咋辦?只有把那張王牌甩出去了!身為國家幹部私下裡跟農家姑娘勾勾搭搭這成何體統?他眼裡還有沒有王法?反正我偷*拍的這張照片就是鐵證。我就不信在鐵證面前他敢抵賴?所以我當場就告訴了他的人:你們咋給我扣的就咋給我乖乖送回家裡去並且還得讓你們的所長親自跟著。」
「不行不行那樣太莽撞。你就不想想歷來官官相護你今天得罪的決不僅僅是一個譚所長其他部門的貪官有的是。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他們串通一氣把你往死里整?再說譚所長就算栽在了你的手裡那往後再調來人呢?鮑福咱們是做生意的況且又缺乏政策保護有關部門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不錯了咱們何必自己堵自己的路啊?」
鮑福因為上午多喝了幾杯不覺情緒有些高漲現在聽了這番話頭腦似乎清醒了許多。他低下頭去呷了一口水喃喃地說:「你說得有道理可是事到如今該如何辦才好?」
「我看咱還是找個人幫助協調協調吧。大不了咱服個軟你就說那天喝高了酒得罪了弟兄們很過意不去。殺人不過頭點地人家也不會跟咱實在過不去。」桂晴道。
「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你沒看見他們當時的囂張樣一個個呲牙咧嘴的就好像工商所是他們家開的似的。」
「退一步海闊天空這些小人咱得罪不起。俗話說:『能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這種麻煩事兒以後還會更多你得學會忍耐啊!」
鮑福埋下頭去一聲不響。屋裡的氣氛變得異常沉悶。
過了一會兒學智小心翼翼地說:「爸我倒有個想法不知您願不願意聽?」
「幹嗎那麼多的廢話?又沒人把你的嘴給堵上你說就是了。」自從學智出招讓父親擺脫矮老頭的纏繞以後關於「大人說話的時候小孩子不要插嘴」的規定隨即廢除。在後來的日子裡學智又為父親出過幾個怪招兒都令父親瞠目結舌。鮑福暗暗地想江湖上的人都說我是最不按規矩出牌的人可這小毛孩子靈機一動比我的招兒都絕你簡直就防不勝防他到底是從哪兒學來的?
「前幾天不是說我三舅的一位朋友來了嗎?」
「又是你三舅。」鮑福打趣道「別不是像上次那樣讓你三舅拽過來幾個人做做樣子吧?這次咱遇到的對手可不像矮老頭和馬短腿那麼好對付了。」
「我當然懂。……」
學智正要往下說忽見文氏氣咻咻地走過來不滿地說:「我說你們爺兒幾個還要等到啥時候上林?這大過年的哪家不是趕早不趕晚?有啥事兒不能湊在晚上說嗎?」
鮑福平日里最聽不得母親嘟嚕。他一句話沒說站起來就走。
一望無際的原野上上林的人就像趕集趕會那麼多。他們都是成幫結隊而來的。在林上並沒有多少禮儀可講只不過大家到每個墳頭上燒上幾張紙在林地的正中央放上一盤鞭炮就可以了至於磕頭行禮什麼的全免了。要說講究也只有一點:女人不準上林。
鮑福帶領著他的三個兒子做完了他們的事並沒有像其他人家那樣立即趕回家裡去。鮑福站在林地中央充滿感慨地對兒子們說:「上林有什麼意義呢?剛才咱們燒下的紙錢你爺爺他們真的能收到嗎?咱放響的鞭炮他們真的能聽見嗎?咱請他們回家過年他們真的能跟著咱們一塊走嗎?我看未必。我從來就不相信這個恐怕村裡真正相信這個的也不會太多。那麼又是什麼力量促使大傢伙踴躍上林呢?我想這純粹是活人在做樣子……不僅做給自己看也做給別人看。做給自己看的目的就是要讓更年輕的一代記清楚誰跟誰根兒上最近誰的老爺爺跟誰的爺爺是兄弟;做給別人看的目的無非就是想亮亮兵讓更多的人看看誰家的人最多誰最能在村裡吃得開。你們瞧瞧人家那林上多熱鬧啊!哪家上林的不是有幾十口子之多呢?再看看咱們的林上就咱們爺兒四個。咱們孤單不孤單?可是儘管他們人多但混出息的並不多。我始終認為人不在多而在有沒有出息。沒出息人再多也不頂用你總不能光準備著跟人家打架吧?有出息咱就是一句話不說也沒人敢欺負。所以我經常囑咐你們千萬要好好讀書只有把書讀好了將來做了官才算是光宗耀祖才算是出人頭地。孩子們咱們的老祖宗都窮怕了只是到了我這一代才算是讓『窮』字斷了根。說實在的我也沒有混出息因為我最終沒能弄個一官半職。我希望你們兄弟三個將來不僅要富還要貴。今兒我當著老祖宗的面兒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假如你們當中有混成中央委員的他就是一輩子不回這個家甚至跟我一刀兩斷我都認了。」
學智望著父親充滿漏*點的面孔既感到親切又感到陌生。
按照慣例每年的年三十晚上昭懿、昭任、昭闐和鮑福兄弟四人要輪流做東舉行酒會。兄弟們可以暢所欲言把一年來積壓在心中的煩事兒和樂事兒都要吐出來。用他們的話來說煩事兒大伙兒可以共同承擔樂事兒大伙兒可以共同分享。鮑福因近幾年來生活有所改善故提出獨自做東。昭懿提出抗議但因為不能違反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只好保留意見。不過今年情況有變鮑福跟昭闐分道揚鑣了昭闐早早地就提出了退夥。
在一張方桌子的四邊本來正好能容納兄弟四人他們好的誓言一個都不能少用他們的話說這叫「四平八穩」。可是今年猛不丁兒的少了一個這使得氣氛一開始顯得很冷淡。鮑福敏銳地現了這一點他不失時機地把小聖叫來補了這個空缺。他的理由很簡單也很充分:「從今年開始小聖就坐在這個位置上。你的任務是:倒酒倒水布菜。」
大家很快便進入了角色。因為昭懿一貫沉默寡言所以酒桌上說話的人實質上就只有鮑福和昭任兩人。前面說過這兩人當面說話很少有投機之處即使在這難得的除夕之夜也免不了磕磕碰碰。他們之所以能彼此相容完全靠的是爭吵之後的各自回味。今年的情況有些特殊鮑福進了一趟京城很多新鮮事兒還沒有來得及說看樣子昭懿和昭任早把說話的主角推給了鮑福。在這個美好的夜晚一邊品味著美酒佳肴一邊聆聽著來自京城的趣事兒那敢情比看一場大戲都過癮他們何樂而不為!
鮑福的故事是從那天踏進省城火車站廣場時開始的。在火車站的見聞他做了藝術性地取捨先把偶遇彩霞一事隱而不談而把跟剪票員軟磨硬泡的情節做了誇張性的渲染。這一場戲鮑福足足講了兩個小時而他從進火車站到坐上列車也總共花費了不到一個小時零五十分鐘。
兩人聽了的確感到新鮮。外面不時地響起鞭炮聲更加突顯出濃濃的節日氛圍。大家不由得杯來盞去氣氛非常熱烈。兩人覺得京城的故事還會更精彩於是猛喝一杯酒用手掌抹抹嘴巴繼續等待下文。
誰知鮑福剛提到「北京」二字神色就黯淡了:「嗨還是不提為好。」
「咋啦?」聽意正濃的昭任一看鮑福傷神的樣子非常掃興「北京有啥不好?它總比咱們的省城更好些吧?」
「一言難盡哪。」鮑福獨自幹掉一杯臉上顯露出一絲少有的苦相。等學智重新倒滿了酒他才繼續說:「京城好是好可它並不是咱們貧下中農去往的地兒啊!這話咱只能關起門來在家裡說要是在外面說人家肯定會笑話咱。說句良心話我雖然沒有見過大世面但畢竟比一般的群眾見識廣啊!不瞞兩位大哥說我這次到了北京高興的事兒一件都沒有碰上煩心的事兒倒是碰了不少。先咱走在大街上甭管穿戴多麼整齊總歸都像個鄉巴老。咱不服不行。你瞧人家那說話多流暢就跟電影上演的似的;可咱呢一張口就苯嘴笨舌的跟人家根本就搭不上幫。其實這還是小事兒更重要的是還是咱的見識淺。這一次我在北京總共住了才一個星期可是出的洋相比我過去三十多年出的都多。就說逛大街吧咱過去哪見過那麼多的汽車!這乍一到了京城一眼望去那汽車就跟流水似的咱總覺得眼神不夠用。在進京的第二天我剛從旅館里走出來就現十字路口有那麼多的人傻站著。我還以為誰在打架呢剛要問就看見那群人呼啦啦地都跑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們那是在為汽車讓路呢。我第一次進公園的時候看到那麼多的老頭兒、老太太在練武我就挺納悶:他們的動作咋就這麼慢呢?就算歲數大了點兒也總不至於跟撒網捕魚似的吧!後來我聽說他們打的那叫『太極拳』想快也快不上去那是專門為強身壯體設計的。還有一件事兒我都不好意思說出來。過年嘛大家圖個熱鬧再者也沒有當著外人的面說反正你們倆又不會笑話我。我在旅館安頓好以後忽然覺得肚子漲得難受就學著普通話別彆扭扭地問人家服務員:『請問茅子(即茅廁)在什麼地方?』服務員一聽愣了:『同志您放心好了我們這裡沒有毛子。』我一聽急了:『沒有茅子怎麼能行呢?那不把人憋壞了嗎?』服務員笑了:『原來您問的是洗手間啊我還以為您問的是蘇聯人呢。』我還是整不明白:『同志我不洗手我要解手。』服務員又笑了:『衛生間就在您的房間里。』我一聽傻啦:『睡覺的地方怎麼能當廁所呢?這不是開玩笑嗎?』服務員只好把我領到廁所裡面教給我怎麼使用我才算明白過來。你們不知道當時我那臉呀就跟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要多紅有多紅。」
昭懿和昭任都聽得直眉瞪眼的一點兒都不覺得可笑倒覺得挺新鮮真是聞所未聞啊。學智想笑又不敢他強忍著心中的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昭任終於憋不住了插話道:「咱出門不就是為了開闊開闊眼界嗎?這有啥不好?」
「大哥你哪兒知道!像旅館服務員這樣的人該有幾個!你還沒看見其他部門的人呢。過去我一直以為北京是大城市北京人從小就生活在天子的腳下他們肯定比小地方的人待人溫和。結果不是那樣。我跑了那麼多的商店還從來沒看見過有哪個營業員是好臉的。他們一個個耷拉著臉就跟大爺大娘似的。咱跟他們打交道那簡直就是拿著**辣的臉硬往人家的屁股上靠。一提這個我的氣就不打一處出。不提它啦喝酒。」
「那羅部長在跟前也不行?」一直沉默不語的昭懿也忍不住地提出一個問題。
「大哥。」鮑福把端在手裡的酒杯又放下「實話告訴你吧我這次去北京連羅部長的影兒都沒有見著。當然我一點兒都不能怪罪人家人家是中央領導嘛忙啊連家都沒工夫回哪還顧得上咱呀!饒這樣人家還專門為我安排了住處還派人陪著我看電影、逛公園、買車票咋說對咱都夠一百成啊!咱回過頭來想想咱過去對人家是有恩呢還是有情呢?咱不就是給人家送過一碗飯嗎?這算哪碼子事兒呀?咱得知情不能硬拿著棒槌當針用咱不能耽誤人家的正事兒。即便是他的秘書那也是為中央辦事的呀!所以他的秘書能陪著咱吃吃飯、看看電影、逛逛公園咱就很滿足了咱不能再麻煩人家別的了。」
「那羅部長的老婆和孩子對你咋樣啊?」看來昭懿真想打破沙鍋紋(問)到底了。
「大哥。」鮑福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這話我本來就不想說既然你問了那我只好說了反正這裡又沒有外人。要說羅部長的老婆和孩子那跟羅部長簡直就不是一個天地所生。我到他們家裡只去過一次只見過他們一面。他老婆長得還可以打扮得也很俏麗就是對人太沒禮貌。她一聽說我是從鄉下來的半眼兒都不願意多看我一下說出話來更是沒大沒小讓你聽起來就跟吃了個蒼蠅似的;他的兒子活生生的一副少爺公子的模樣。我簡直就搞不明白同樣的家庭同樣的生活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差別呢?」
昭懿後悔不該問得太多他忽然局促不安起來。
鮑福非常理解他不想讓他太尷尬於是轉移話題道:「兩位大哥兄弟提前給你們拜年了咱們同干一杯。」剛要舉杯忽然道:「慢我提個建議這杯酒讓小聖敬兩位大爺。小聖你跪在地上向每個大爺敬一杯酒並向他們表示將來你無論混到什麼地步都不要忘記他們你眼裡可以沒有我但決不能沒有他們。」
學智躊躇了一下正要照辦昭任突然話了:「鮑福你看你咋這麼多道道兒?要跪你跪別拿捏我侄子。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再精明也是一副跑江湖的嘴臉做點兒小事兒還行根本上不了大場面;我侄子就不同了他再不言語也總像個能成就大事兒的苗子。不信咱走著瞧別管社會興啥他混得都會比你強得多。這杯酒我喝了。」說完一口喝乾。
鮑福垂下頭去半天不說話很難看出他到底是高興還是生氣。
學智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走到昭懿跟前正要下跪昭懿急忙站立起來拉住他的手:「爺們使不得使不得。我喝我喝。」
昭懿激動之下兩隻手都在顫。一隻手顫動著端起酒杯使得杯里的酒灑了許多另一隻手顫動之下將夾在指頭上的煙蒂掉在地上。
鮑福心有所動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兒來。他走到裡屋拿來一個半新不舊約有兩個粉筆盒大小的紙盒子然後規規矩矩地放在昭懿面前:「大哥過年哩我要是送給你別的禮物你肯定不收這點兒碎東西你不會拒絕吧!」
昭懿打開盒子一看驚呆了。原來裡面裝的全是煙蒂最長的只燃燒了一點兒頭部最短的至少也有原來長度的三分之二;整體看來長的占多數短的只是起一點裝飾作用。長的很顯然是被人故意做的手腳因為它並沒有一點被抽過的樣子。
昭懿獃獃地望著鮑福嘴哆嗦著半天說不出話來。
外面響起了一陣又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現在正是十二點整。學智把早就掛好的鞭炮點著。
人們通常認為這個時間點便是新舊交替的扭結最值得慶祝。學智卻不這樣認為他認為按照中國傳統的記時方法每一天是從子時開始的子時就是晚上的十一點到凌晨一點因此除舊迎新的鞭炮也應該在十一點到來之際響起。然而別管選擇怎樣的時間點這一刻的鞭炮聲決不能少因為這比其他任何時刻都有意義。民間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有一位秀才自以為詩詞歌賦無所不精因而時常目中無人。這日適逢元宵佳節文人相會自然少不了吟詩作賦。有人出了這樣一副上聯:「天上月圓地上月半月月月圓遇月半。」秀才冥思苦索始終對不上下聯。他羞愧難當整日悶悶不樂。為此他整整想了一年都未能尋出佳句。倏忽到了除夕之夜他無心與家人團聚仍在苦苦思索。他正想著門外忽然鞭炮齊鳴他驟然醒悟遂吟詠道:「今日年頭昨日年尾年年年頭接年尾。」
大概從新舊交替的那一刻起鞭炮聲就再也沒有間斷過只是那聲音時大時小時急時緩。
在這個難眠之夜最坐不住的就是那些孩子們了。早在數月之前他們就開始用倒計時的方法盼望著新年的到來。除夕之夜他們時不時地走出房門望望天空是否明亮起來。他們期盼著黎明早一會兒到來同時又擔憂白晝會毫不留情地驅走黑夜因為太陽升起的那一剎那就意味著新年已經消失得無蹤無影。在他們的心目中新年就好像是一個極其神秘又極其可愛的人兒。他們總想窺探到她的真面目。他們不知道她究竟隱藏在哪兒也不知道她何時才會現身然而又似乎覺得她隨時都在自己的身邊。他們不敢胡思亂想因為任何非分的奢望都是對新年的褻瀆;同時他們又不甘讓思緒沉淪據說新春之夜下的誓願是最靈驗的。他們就是在這種輟輟不安又虔誠如鏡的心態下度過的……
天空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飄起了雪花。洋洋洒洒飄飄蕩蕩。在這沒有風的夜晚自然別有一番風情。那雪花從夜裡一直飄落到黎明把整個宇宙都染白了。
今年的春節工作組做出一項特別規定:禁止村人燒香磕頭。為配合移風易俗活動的開展工作組又積極組織了兩項活動:一是文藝演出二是武術表演。原計劃這兩項活動在大年初一同時開展但因為天氣原因被迫取消。現在工作組和大隊支委的全體人馬分兵兩部分:一部分分佈在村莊的各個交通路口嚴密監視各種封建迷信活動;另一部分分別走訪烈軍屬及五保老戶。
今天鮑福的任務特別重。他先得找到軍帥然後還要到縣城跑一趟估計天黑以後才能趕回來。這項決定他是在聽了兒子的建議后才做出的。臨出門時他半笑半惱地撂給學智一句話:「現如今倒成了***兒子的嘴老子的腿了。」
孩子們不在監視的範圍所以一大早學智便跑到了碧月家裡。他先向馮水新夫婦拜了年。不過他拜年的方式也很簡單僅僅是在祝福詞之外拱拱手鞠鞠躬而已……學智從小就討厭磕頭。儘管這樣馮水新夫婦還是蠻高興的這用他們的話說就是:「你這一來我們比啥都高興。」大家歡歡喜喜說了幾句過年的話。沒停多久學智就邀著碧月一塊出去了。
他們倆一塊來到馮紫寅門下。從門前的雪被剷除的痕迹來看老先生起床不會太久。學智走進院子一眼就看到門兩旁的春聯:
無青竹有蒼松點翠;
非白梅是傲雪添錦。
「好聯句。」學智不禁贊道。話剛出口卻狐疑起來:這分明是前一日張貼的春聯可是昨日天黑以前天空一直都是晴朗的呀先生如何知道夜裡會下雪?莫非先生真有未卜先知之術?學智不由得搖搖頭。再看看那上面的文字什麼「青」呀「白」的春聯上出現這些礙眼的字兒豈不忌諱!學智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神色也一下子黯淡起來。
「幹嗎呢?好好的誰又招你惹你啦?大過年的哭喪著臉幹什麼?」碧月揶揄道。
「哦沒事兒。」學智回過神來馬上裝得跟沒事兒似的。
紫寅先生聽到外面的說話聲慌忙迎了出來。
「紫寅爺爺過年好!」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地說。
「大家都好!」紫寅先生很溫和地回敬道。
大家一塊進屋坐下紫寅先生把早就準備好的南瓜籽兒抓給他們吃。
「你們這麼早就趕來了在家都吃好了沒有?要不要再嘗嘗我煮的餃子?這會兒還熱著呢。」
「不啦紫寅爺爺我們都吃好了。」學智道。
「他呀不早著趕來能成嗎?」碧月瞥一眼學智自個兒笑起來。
學智當然知道她指的是前年的事兒。原來這兩個孩子從早就有個約定每年的大年初一無論再忙也一定先給紫寅爺爺拜個年。可是前年學智由於除夕之夜睡得太晚早晨起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他急急忙忙吃了點兒飯正要出門沒想到紫寅爺爺帶著碧月已經進門來了。原來紫寅先生現學智這麼晚了還沒有出門懷疑他身體不舒服堅持要看望一下結果鬧了一場誤會。可話一旦傳起來味道就變了:大年初一哪有長輩給晚輩拜年的理兒啊?
這天鮑福的確回來得很晚還渾身沾滿了泥巴看樣子沒少跟雪地擁抱了。不過他的情緒還好一回到家裡他就抱著桂晴親了又親大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之意他好像從來就沒有這麼高興過。等親夠了又讚不絕口起來:「多虧你養了這麼個好兒子不然我非得陷入泥坑裡不可。我原以為這小子是個循規蹈矩的人沒想到他比我的城府都深真是人小鬼大我不如他呀。」「事情還沒開始呢幹嗎就說得這麼花里胡哨的?要是事情辦砸了可咋辦?」「你放心萬無一失。」
當地的習俗初一和十五是不能串親戚的。有一種說法:「你給我個初一我便給你個十五。」意思是說你要做了對不起我的事兒我將會變本加厲地報復你。
文氏最大的美中不足就是這輩子沒有生養一個女兒。有時候她想女兒會想得瘋。她經常說:「你瞧人家誰誰誰她娘多有福氣一輩子生了三個閨女不是今兒這個要來就是明兒那個要來。娘兒幾個熱熱鬧鬧的真饞人。哪像我孤苦伶仃的就跟老絕戶似的。千好萬好都不如自家的閨女好閨女好比是娘的貼身小棉襖。」這種美中不足久而久之就化成了一種傷感而這種傷感在每年的大年初二又顯得尤為突出。因為這一天是一年當中閨女走娘家的最好日子。每年的這一天老太太們總會早早地吃完飯站在村頭的各個路口望眼欲穿地盼望著各自的閨女走娘家文氏就混同在她們中間。一會兒張家的閨女坐著套著毛驢兒的大馬車來了還不等人家的母親開口文氏就開始激動了:「你看看你看看你娘都等了這麼久了你們咋才來?凍壞了吧快回家暖和暖和去吧。」然後跟著人家到家裡烤上一把火等人家娘兒倆開始舒舒服服地問長問短時她又要回到村口的老太太堆里去了。她繼續跟著盼啊等啊一會兒李家的閨女帶著孩子又來了文氏不是忙著接包袱就是忙著領孩子然後跟著人家到家裡喝上一碗茶說不上幾句話又要回到村口……就這樣她直到把最後一家的閨女迎來上再送回家的時候天通常已經是正上午了。他不得不孤單單地回到自己的家裡開始拾掇冷盤涼碗……
今年的大年初二文氏跟往年一樣隨眾多的老太太早早地就站在了村北的路口。可是她們先等來的不是那套著毛驢兒的大馬車也不是那漢子拉動的地排車而是四輛吉普車。
老太太們何曾見過這種陣勢兒!她們紛紛議論開了:「哪來的這麼多的小汽車?」「敢不是走親戚的吧?」「瞎說誰家的親戚有這麼多的小汽車?」「看樣子上頭又來人了村裡又不知生啥大事兒了?」「咱們還是躲躲吧?」「躲啥呀?咱們又沒做啥歹心事兒。」……
大家正在議論著最前面的那輛車在她們的跟前停住了。緊接著後面的車也都跟著停下了。從車上走下一位工作人員來他非常客氣地上前詢問道:「大娘說話呢!向你們打聽個人去鮑福家裡怎麼走啊?」
老太太們一看汽車停在了她們面前早已慌得不知所措又看見來人這麼客氣地跟她們說話更不知如何回答。她們不約而同地在人群里尋找著一個人的影子。「鮑福他娘你家的親戚來了。」「大嬸子找你兒子呢。」……
工作人員看著文氏局促不安的神態落落大方地招呼道:「大娘您就是鮑福他母親吧?請您老上車帶我們一起回家好嗎?」
文氏像做夢看電影一樣只覺得眼前一陣陣閃爍根本就沒有意識到客人在對她說什麼。
工作人員只好又重複了一遍。
這次文氏聽清楚了她慌忙應道:「不用啦我自己走著就行了。」說著一步一歪地向前走了。因為路滑她沒走幾步就打了個趔趄。
工作人員趕忙上前去攙扶她。
車上的人一聽說在前面行走的老太太是鮑福的母親呼啦啦地都從車上下來徒步前行。小汽車在他們的後面緩緩地蠕動著……
事實證明鮑福的忙碌完全是徒勞的因為縣裡領導不僅帶來了根本就用不完的菜蔬和肉食還帶了兩位上等廚師。別說鮑福幫不上忙就連桂晴也只能做做下手罷了。廚師不愧為廚師人家三下五除二不到一個小時的工夫就齊活兒了。
別看鮑福背地裡總把當官兒的罵得狗屁不如其實他心裡對這部分人崇敬著哪。別說猛不丁兒的讓他跟當官兒的坐在一起就是平常讓他跟人家站得靠近了一點兒他就受用得不得了。昨兒一聽說家裡要來那麼多的官員他激動得一夜都沒有合眼。可是一旦跟人家坐在了一起他又拿捏得骨頭疼。當然他今天開的玩笑是有點兒大。但平心而論這跟開不開玩笑沒有任何關係。說到底還是自己的能力不夠。在此之前。他從來就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能力。在他看來所謂的能力那不過是別人都在捧你罷了。如果有人也在捧他指不定他會有一番叱吒風雲的作為。他甚至做過一個破天荒的假設:假設有一種陰差陽錯的機會讓他登上**中央主席的寶座他會比**考慮的任何一位接班人都稱職包括當今的華國鋒……當然這種假設他只能在家裡說說而已。他不止一次地對兒子講:「如果有一天你當上官我啥都不幹了就一天到晚地躲在小屋子裡當你的私人秘書。要知道跟官場里的人周旋你永遠都不如我。」他最引以為自豪的就是他長了一張好嘴能把天底下的話說明白。可是最近一兩年來他隱隱約約地現每當遇到稍微上點兒檔次的人物這張嘴就變得笨拙起來。莫說高談闊論就連大路邊兒上的話都說不明白。他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但又不得不承認。今天的場面又一次證明了這一點。昨兒他想了整整一宿準備了一肚子的話。可是等到大家坐在一起他噥了幾次嘴居然連一個響亮的字都沒有道出來身上倒是平添了不少的汗水。幸虧這是一次不同尋常的宴會用不著他講得太多況且在座的各位領導有著與他同樣誠惶誠恐的心態。
在這裡最值得一提的就是坐在鮑福身邊的這位儀錶堂堂、談吐不俗的年輕人因為他才是這場大戲的主角。他是軍帥道兒上的朋友叫馮長多年來一直在東北一帶混。他原籍在北京講一口流利的北京話。今天他所扮演的角色是羅部長的司機在座的人都尊稱他「張秘書」。他來蘆花村之前是誇下海口的:「對付幾個縣裡的小頭目我就是捂上半張嘴也綽綽有餘。」當時鮑福還有點兒擔心:「時間長了會不會露餡?」「你以為他們是多大的官兒啊?這麼說吧縣委書記到了北京就好比農村生產隊的隊長到了縣城。不是我瞧不起他們就他們那伙人一輩子都不可能見到羅部長的面。退一萬步說就算他們有幸見了羅部長談話的時間也就那麼可憐的幾分鐘多少重要的事情都還來不及說呢哪有機會去念叨這些沒用的話呢?他們總不能一見到長的面就先打聽張秘書怎麼怎麼著吧?」鮑福一聽也是。
宴會進行到最後縣裡的一位領導人討好道:「張秘書能認識您實在是我們的榮幸。今天我們這些大小頭目差不多都來了我們不敢有太大的奢望只想請您在縣裡多待兩日也好對我們的工作給予更深入的指導。這也是我們增強覺悟、提高認識的好機會。您畢竟是在長身邊工作的同志嘛看問題總比我們的境界要高得多。」
「不敢。」張秘書抽了一口煙不卑不亢地說:「我跟隨羅部長工作多年雖然覺悟不高但畢竟懂得什麼叫工作分工。我們的同志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隨便干預分工以外的工作。羅部長就特別反對這一點。」
「張秘書您品格高尚。」這位領導豎起大拇指道。
另一位領導獻媚道:「咱們不談工作不談工作。邑城這地方雖然窮了點兒但這裡的人民還是很富有感情的。那麼張秘書是否在其他方面對我們還有什麼具體的指導?比如親朋關係什麼的有沒有需要縣裡協調的?」
「謝謝縣裡領導考慮得這麼周到。要說親朋關係嘛鮑福同志可以算上一個。我此次來本來是路過但羅部長又特別交給我一項任務:代他看望一下鮑福同志。」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哎鮑福同志今天你的父母官都來了你有沒有對他們要說的話?」
鮑福等的就是這句話他心裡一陣緊張他努力地控制著囁嚅道:「前幾天倒生了點兒誤會……算了還是別說了這是我自己的事兒……」
縣裡的頭目們一個個大包大攬道:「有什麼不愉快的事兒你只管說。」「是不是怕我們也幫不上忙?」「放心吧別管牽涉到誰縣裡都會嚴肅處理的。」……
鮑福只好把工商所扣照相機的事兒說了一遍。
縣革委主任當即向工商局長怒道:「太不象話了你們這是怎麼搞的?回去告訴你們的人把照相機原封不動地給鮑福同志送到家裡來還要讓所長親自向人家賠禮道歉。」
鮑福連忙表示:「別別只要還給我就行了。」
「就這樣做一定要嚴肅處理。」革委主任斬釘截鐵地說。
鮑福幾乎要笑出來:一位貨真價實的中央委員被人們當叫花子打;一個地地道道的江湖騙子卻被這群老爺們當神仙敬奉。這世道真***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