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劫後餘生

第四章 劫後餘生

海潮澎湃地衝擊著礁石,日影當空,已是正午。

臨海的礁石之下,有一個半淹在水中的洞穴。

這時,正當午刻潮水上升的時候,那洞穴出口,大半都浸沉在海水中,只露出一小半洞口,又被另一塊礁石掩住,四周沙丘亂石,星羅棋布,不知道的人,萬難發現這裡竟藏著個寬足容身的石洞。

洞中,地層微斜上伸,冰冷的岩石上,坐著陶羽和秦佑。

在他們身邊,堆放著一些水果和食物,但他們連看也沒有看一眼,兩人並肩而坐,默然不語,四條小腿,都一半浸在水裡。

秦佑的膝蓋上,橫放著那柄鋒利的短劍,他焦急不安地,用手不停撫弄著劍鞘上的花紋,手指微微發抖,足見內心正熬受著無形的煎迫。

時間悄悄地過去,腳下的潮水,已經快要漲到股下了,但他們連挪動一下身子,似乎也忘記了。

許久,陶羽從怔忡中仰起頭來,幽幽地長長嘆了一口氣。

秦佑忽然站立起來,涉水到洞口,低著頭,吃力地向外張望了一眼。

陶羽問道:「太陽偏西了沒有?」

秦佑搖搖頭,滿懷失望地又涉水踱回來,仍舊在原處坐下,輕輕道:「我真擔心他老人家會遭到不測,此地這麼隱蔽,他為什麼不肯跟我們躲一躲呢?」

陶羽黯然道:「你不了解谷老前輩的苦心,他說得很對,要是海天四丑找不到他,一定會拿村中百餘名老少婦孺泄憤,他不能為了自己,害了阿圖拉和村人。」秦佑憤憤拔出短劍來,但復又用力插入劍鞘中,含恨說道:「四丑要是害死了他老人家,將來我劍術練成,一定要尋他們算帳。」

陶羽讚許地點點頭,問道:「昨天夜裡,只有一夜時間,你可曾把他老人家傳授給你的武功訣要熟記在心裡呢?」

秦佑惶然道:「他老人家教了我許多,可惜我資質太鈍,雖然全心在記,只怕連一半也記不住。」他略頓一下,又道:「不過,那些武功的奧秘,師父說,全在那本秘冊上,我不認字,將來你念給我聽,告訴我應怎樣去練,好嗎?」

陶羽道:「可惜我絲毫也不會武功,你問我,豈不是問道於盲?唉,若不是我娘不許我習武,我們能夠一同切磋練習,一定就方便多了。」

秦佑忽然閃露著欣喜的目光,道:「師父說過,你雖然不肯習武,但是他告訴我的內功口訣,是養氣強身的捷徑,你一樣可以常常練習。」

陶羽笑道:「話雖如此,但是那些內功打坐的方法,對你的劍術,只怕也不能發揮什麼指正作用。」秦佑正色道:「不,師父說,劍道如人道,練劍的人,首須正心,而這內家口訣,正是調氣正心克意的最高法門呀!」才說到這裡,忽覺自己失言,連忙住口,轉過話題道:「時間已經不早了,師父沒有音訊,連阿圖拉和辛弟也不見來,我心裡害怕得很……」

陶羽安慰他道:「吉人天相,他老人家困在石穴中,十五年都沒有死,這一次,一定也可以逢凶化吉的。」秦佑黯然點頭道:「但願如此就好。」兩人談談說說,各自用了些食物水果,秦佑從懷裡取出那本「洗髓經補述」,雙手遞給陶羽,說道:「師父還吩咐過我,這本秘地,於我無益,請你代為保管,方能從書上所見。指正我練武時的錯誤。」

陶羽接了過來,嘆道:「保管因無不可。但不知他老人家將來準備把這本秘冊,轉贈給誰?這東西是武林中人人慾得的珍寶,放在身邊,實在太危險了。」秦佑道:「關於秘冊的安排,他老人家已經封了兩封錦囊給我,其中一封,叫我在劍述練成以後拆開,另一封,則必須等第一個錦囊中的事辦完以後,才可以拆閱。」

陶羽信手揭開那本「洗髓經補述」秘冊,藉著洞口光亮,隨意閱讀起來。

他只當這「洗聞經補述」一定是武功已有相當根基的人,才能看得懂,練得會的。誰知一閱之下,竟覺其中所載,僅是由錢而深,博大精深,條理分明,循序漸進,越講越是引人入勝,幾乎無法罷手。

不過,整本秘冊,共只十餘頁,當他興味盎然,不能罷手時,早已整本秘冊全都看完了。

陶羽博覽群書,天資至佳,一本平淡無味的古書,尚且一目十行,過目成誦,何況這本秘冊如此引人,總共又只有薄薄十幾頁,是以他一口氣讀完,只覺餘韻無窮,已大半熟記胸中。

但他總是不敢過份注意書上所載劍掌拳招等武功招式,只留意一些聞所未聞的奇特內家功力習練之法,對這達摩祖師失傳絕學,感到既驚又佩,怡然神馳。

這時候,潮水早已退盡了,日影西投,時間已未刻將逝。

可是,秦佑見他正讀得神往,卻沒有驚擾他,只在一旁安靜地等候著。

陶羽閱畢全文,長吁一口氣,啪地合上秘冊,這才發現腳下潮水早退,連忙跳起身來,道:「呀!已經不早啦,咱們要不要到村裡去打聽一下……」

秦佑道:「師父吩咐我們要在這洞里住過三天,才能出去……」

陶羽道:「阿圖拉和辛弟應該來給我們通點消息呀,天都快黑了,怎麼也不見他們來呢?」

秦佑想了一會,道:「也許這時四丑還在村莊附近,他們不得脫身來……」

剛說到這裡,突然一聲刺耳怪笑,破空傳來。

那笑聲似乎就在不遠,入耳清晰無比,二人大吃一驚,忙閉了口不敢再談話,身子緊貼岩壁,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過了片刻,一陣急迫的奔跑腳步聲,由遠而近,轉瞬已到近處,緊跟著,海灘上響起一聲凄厲的慘叫洞中二人猛然一震,彼此對望了一眼,互相都發現對方面色一片蒼白,臉上肌肉,一陣陣抽搐。

但他們既不敢探頭向洞外偷看,也不敢交換一句揣測的話,只是屏息靜氣,驚惶地等待著……

又過了許久,洞外一片寂靜,再未聽到什麼異樣聲響,陶羽輕輕吐了一口氣,啞著嗓音問道:「走了嗎?」

秦佑拔出短劍,低聲道:「我出去看看!」一閃身,出了石洞。

他先隱身在洞口石壁后,探頭向外一望,不覺失聲呼道:「陶大哥,你看,那邊有一個人……」

陶羽也忙著鑽出洞來,兩人凝目看了一會,但見十餘丈的沙灘上,倒卧著一個人,從那光禿的頭頂看,顯見是個土人武士。

陶羽嘆道:「不知他死了沒有?我們去把他拖到洞里來好嗎?」

秦佑道:「你在這兒別動,讓我去拖他過來,萬一我被四丑發覺,才不致會連累了你。」

陶羽道:「不,我跟你去,假如被他們發現,就讓他們把我們一齊殺了吧!」

秦佑再要攔他,陶羽已逕自衝出石壁,低頭涉水,很快地向沙灘上奔去。

兩人一先一后,奔到那人身邊,只見那土人俯伏而卧,整個面孔,陷在泥中,一柄蠻刀,拋棄在五六尺外,頭頂附近,灑著一大片鮮血,左肩頭,卻留著清晰的一隻漆黑掌印。

秦佑跪在沙地上,用力扳起他的面部,一看之下,駭然驚呼:「呀!是辛弟?」

陶羽伸手探了一下鼻息,發覺辛弟尚有一絲余息未斷,忙道:「他還沒有斷氣,我們拖他回洞里再說。」

秦佑插回短劍,又抬了沙灘上的蠻刀,兩個一左一右,合力拖著辛弟健壯而沉重的身體,急急又回到洞穴里。

辛弟嘴角掛著血痕,臉色黯淡,氣著遊絲,已是奄奄一息,秦佑撕下衣襟,去洞外浸濕了海水,替他敷在額上,兩人焦急地在旁邊守候。

過了很久,辛弟的氣息,反而越來越弱,眼見將死。陶羽猛然記起方才看見秘冊上,有一段敘述「閉穴止傷」的方法,連忙又從懷裡掏了那本書來,照著書上所說的穴道部位,胡亂地拳敲指戳了一番。

也是辛弟命不該絕,一陣敲打,竟被他摸中了療傷的門路,片刻之後,辛弟竟悠悠醒轉過來。

他吃力地睜開眼睛,望望陶秦二人,嘴角牽動,用一種低微而幽緩的聲音說道:「死……

了……死……了……」

秦佑急問:「誰死了,你說誰死了?」

「谷……谷老……爺…子……和全村……全村的人……」

「你說師父和村裡的人,都被那海天四丑殺害了么?」

辛弟微微點頭道:「是的……就是……那四個……壞……蛋……」

秦佑一陣酸楚,抬頭向陽羽說道:「他們好狠,殺了師父,還放不過全村的人。」

陶羽黯然嘆道:「辛弟一定是想來給我們送訊,被四丑發覺,追殺在海邊,唉!如今島上,就只剩下我們三個活人了。」

秦佑悲憤地站起身來,嗆地拔出短劍,奮力一劍砍在石壁上,沉痛切齒說道:「等我武功練成,一定要尋海天四丑,替師父和阿圖拉報仇!」

陶羽點點頭,眼裡含著淚水,喃喃說道:「對,一定要找海天四丑報仇,海天四丑……

海天四丑……」

念著,念著,他忽又記起在山頂廢墟前山石上看到的詩句,那是:「一劍鎮河朔,雙鈴護桃花,三環連秦楚,四丑霸天涯。」

他心中似有所悟,又似有無限朦朧,這時,洞外日影已西,暮色正冉冉而合,腳下的潮水,又開始慢慢上漲了……

口口口

在洞中蜷伏潛匿了整整三天,辛弟的傷勢,居然在陶羽和秦佑的細心照撫之下,漸漸痊癒起來。他們實在悶不住,便留辛弟在洞中養傷,陶羽與秦佑,趁著黃昏,偷偷出了石洞,到村中探著究竟。

事實正如辛弟所說的,未抵蠻村,沿途已見到隨處倒斃的土人屍體。當他們踏進村子,更是遍地死屍,觸目酸鼻,整個蠻村無一活口,泥壁蕭索,雞犬無聲,變成了死寂的世界。

死屍中,有土人酋長阿圖拉,也有辛弟的母親玲子,秦佑在死屍中探索細辨,終於在毒潭邊上,找到了谷騰的屍體。

他渾身儘是血污,手足都被利刃砍斷,背心一個掌印,骨骼盡碎,死狀慘不忍睹。但是,陶羽卻發現他死後竟掛著一絲淡淡的微笑,彷彿在臨死之際,肉體雖然遭受著無邊痛苦,心靈上卻是滿足而安詳的。

秦佑跪倒地上,抱屍放聲大哭,其聲凄切,如喪父母,而陶羽在傷感悲憤之餘,卻暗地懷著一層迷惘。他猜不透,谷騰自知不免一死,甘願捨命而拯救全村土人,可是,他雖然如願死了,卻並沒有救了阿圖拉村人的性命。那麼他為什麼在臨死的時候不怒不悲,反而露著笑容?他滿足的是什麼?是因為得到了「達摩洗髓經補述」秘冊?還是因為得到了秦佑這樣一個可喜可期的徒兒呢?

四丑已遠揚他去,留下遍島死屍,和陶羽秦佑的心底深處的滿腔悲憤。

夜風蕭蕭,梟鳴聲聲,月影陰暗,叢林寂寂,彷彿都為這海島上所發生的一切,默默表示哀弔和嘆息。

毒潭邊沿,十餘石人仍然挺立在那兒,其中一個,便是伴同他們激流到島上來的家人陶興。如今再拿陶興和谷騰相較,則陽興的中毒化石,竟又比谷騰的際遇,不知要幸運多少了。

他們合力替谷騰造了一座小墳,也替阿圖拉和玲子另築一座,其他村中土人的屍體,或三五人,或七八人,只好用大坑掩埋。

因為死屍實在太多,這件工作,自是十分艱苦,陶羽和秦佑整整忙了一夜,也才不過掩埋了一半。

第二天,他們清理村中一間較好的茅屋,把辛弟也從海邊石洞接回村裡來。從此,秦佑就開始苦練武功劍術,日以繼夜,孜孜不倦,辛弟傷愈之後,便擔負了覓食舉炊的工作。

陶羽遵從母命,不願習武,終日在島上閑逛遊覽,寄情山水,吟詩用句。偶爾,秦佑悟不透劍招或武功上的訣要,陶羽便取出秘冊,照冊上所載,念給他聽。

也不知是秦佑天賦太差,或者達摩秘冊上的武功太奧妙,秦佑竟常常弄不懂,要陶羽把書上句子念給他聽,有時一天要問上六七遍。不到一個月,秦佑劍術才剛剛步上佳境,陶羽卻已把整本秘冊,念得滾瓜爛熟,背誦自如了。

因此,他偶爾也忍不住照書上所述打坐調息之法,試著靜心運氣。誰知一試之下,竟發覺這些口訣竅要,果真一通百通,常常一場靜坐之後,精神陡然煥發無比,腦清神凝,暢美難言。

他想這方法或者對曾經受傷的人很有用處,於是便一面教導辛弟也練習內功靜坐的方法,一面自己竟習以為常。每日晨昏,必定尋一個僻靜的地方,盤膝而坐,凝神御氣,遍歷生死亡關,十二重樓。

島上生活,雖然枯燥而單調,但秦佑專志於劍術武功;陶羽也被那種靜坐調運的方法,吸引得忘了時日的飛逝;辛弟生性渾厚,忠心耿耿,照顧陶羽的起居飲食,比奴僕對主人更有過之。三個年青人,生活得融洽無間,幾乎忘了世上還有其他人類和事物的存在。

春去秋逝,轉眼過了一年。

秦佑的劍術,業已小成,其他幾種較深的內家功夫,也略具幾分火候。後半年,他已經不需要再請陶羽念秘冊給他聽,武功卻突飛猛進,大有一日千里之勢。

這一天,陶羽正斜靠在一株樹榦上,含笑看秦佑練劍。

見他劍動之際,如銀蛇飛舞,匹練繞空,瀰漫四周,恍如在身邊布上一層無形的牆壁,當真是潑水難透,不覺意動,含笑說道:「秦兄弟,你的劍招,可說已達精純上乘了,但據我看來,在以神馭劍,御氣正心方面,卻仍然稍嫌有些浮躁。你忘了書上所說的『劍由心生,招隨意動,須澄澈以行,嚴謹以從,守正太阿,方足克強敵,制高手。』這幾句話了嗎?」

秦佑突然劍勢一收,笑道:「我何嘗不知道,但每次請你幫助我,跟我喂喂招,讓我由實際應用中體驗反省,你卻總以母命推辭,不肯答應。」

陶羽道:「你這雖是實在話,但一年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拿過兵刃,演練過招式?」

秦佑笑道:「其實,大哥也太迂腐了,偶爾一為,又有什麼關係呢?你不用運招使劍,就用一根樹枝,我們試試,既可考驗我的劍法,你也不算練武,大哥以為如何?」

陶羽被他說得有些心動,笑著抬了一段樹枝,走到場中,說道:「好吧!我就給你做做劍垛子吧!但你手上可要當心一些,別把我刺傷了。」

秦佑抱劍而立,笑道:「多謝大哥,我們開始吧!」

說著,短劍一立,抱拳一拱,劍尖朝上,笑著向陶羽行了個禮。

陶羽從未用過兵刃,拿著一枝樹枝,也依樣還了一禮,笑道:「謝謝兄弟。」

話聲才落,秦佑左足科跨半步,右臂一展,手中短劍嗡地一聲輕響,迎面划起一道燦爛的銀弧,低叫道:「大哥留神。」叫聲中,劍隨人動,斜斜一探手臂,突然振脫一抖,那短劍一陣顫動,幻出十餘朵光華奪目的劍花,直向陽羽右肩點到。

陶羽卻仍然抱著樹枝,神色凝正,並不還手,腳下輕描淡寫地一轉,已將這一招躲開。

秦信心頭微微一動,忖道:「陶大哥從未練劍,但方才這一轉,卻正合太極生克的原理,內家眼中,何異絕頂高手,難道說武學一道,果真是一悟百通,使他在無意之間,已身挾驚世駭俗的超人武功了么?」

這念頭在腦中飛快地掠過,驀地手上一緊,發出一聲輕嘯,竟使出「達摩十二無上心法」

中的第一招『追風逐電』,劍尖挾著一聲銳響,暴點陶羽胸前「玄機」大穴。

但是,陶羽對他這凌厲萬分的攻勢,卻仍恍如未見,依舊面如止水,心境澄澈,雜念不舉,及待他劍尖湛湛遞到,始突然緩緩一挑手中樹枝,『卟』地一聲,擊在短劍鋒刃之上。

秦佑猛感手心上一陣微麻,連忙撤招閃退,心頭駭然大震。

皆因陶羽方才那輕輕的一撥樹枝,雖然說不上什麼絕妙招式,手法更遲緩異常,但神情之上,卻有一種攝人心神的光明正大氣派,竟令秦佑不知變招進襲,硬生生被他一舉封開了劍勢。

如果憑秦佑的奧妙劍法,要把這一招「追風逐電」加以變化,簡直輕而易舉,是什麼力量,使他當時竟忘了這些應變的能力呢?

他一頓之後,二次揉身上步,身形前傾,手中短劍一圈又吐,化作第二招「含沙射影」,又刺向陶羽面門。

陶羽仍舊不慌不忙,樹枝緩緩擺動,向劍身上抹去。

秦佑一挫手腕,正要變為第三招「天馬行空」改削右肩,那知劍招才動,突覺陶羽的樹枝上,竟隱藏著一層極深厚的潛力,宛如吸石一般,使他的劍身在略滯之後,「卟」地一聲,又跟樹枝碰個正著。

他駭然一震,連忙收劍疾退三步,把短劍向地上一插,長長嘆了一口氣。

陶羽詫道:「怎麼不喂招了呢?」

秦佑嘆道:「大哥你雖然未練過劍術,但已深悉劍術的最高意境,小弟自知不是你的對手。」

陶羽愕然道:「這是什麼話?我根本不懂劍術,你怎會有這種想法?」

秦佑道:「記得師父那天夜裡,傳我劍術要訣的時候,曾說過『劍道如人道』這句話,一年以來,我雖然熟練了劍法招式,卻始終沒有體會出這句話的真諦。」

他略為一頓又繼續說道:「大哥,你不懂得劍法,但卻深深領悟了劍術的最高意境,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那麼光明堂皇,心正意宏,意正劍明。世上只有心地正大光明的人才能練成天下最好的劍術,這句話,我現在才明白過來。」

陶羽聽了這番話,腦中突然迷惘起來,微微一笑,棄了樹枝,緩緩舉步向叢林中走去。

他心裡感到有些矛盾,方寸秦佑的話,總在腦中盤繞,不能釋然於懷。老實說,秦佑天性純潔,胸無雜念,他的意念,又有什麼不夠正大光明的呢?但他為什麼不能領悟,而自己卻能在運劍對敵的時候,心如止水,意凝神虛呢?

難道這就是我每日靜心調息,所得來的效果。

思忖之間,已來到一片草地上,陶羽蹲下身子,隨手撫弄著草地上的一個鮮艷的花朵,腦海中忽然幻出一個人影那人影是他心目中至聖至尊的人他的母親陶素娥。

從花朵上,他彷彿又見到母親的戚容和淚臉,更彷彿在耳際響起了那慈愛的叮囑:「孩子,你如果愛你的娘,你就不要習武,別問我為什麼?這是娘一生中,對你唯一的要求,反正,你知道,娘總是為你好就是了……」

「為我好?」他茫然地搖搖頭,忖道:「我們飛雲山莊統御天下武林,全仗外公一身超凡入聖的武功,娘也是自幼練武,內外輕功,都很有根基,可是,她為什麼總不肯讓我學武呢?莫非為了將來不讓我繼承飛雲山莊的基業?」

這難解的疑問,在他心靈深處,整整埋藏了十餘年,至今仍解它不透。

心煩意亂,陶羽不自不覺坐在草地上,垂目調息起來。

往常他靜坐調息,不用一到,便能心神交會,人我兩忘,心性進明,雜念盡滌。但這一次,足足坐了半個時辰,竟仍覺得心潮澎湃如涌。丹田之下,有一股重濁的氣息,始終無法凝聚。

他極力澄清胸中紛歧的意念,又過了半個時辰,始漸漸將濁氣下沉,提聚一口真氣,緩緩循「少陰腎經」,向上游升。

可是。當那股真氣行到臍上「橫骨」穴時,卻忽然阻滯不前,似有什麼東西橫擋在穴門間,使真氣無法通過。

這時候,他自覺體內真氣,如濤如潮,洶湧不絕,竟比平時提氣調息時,力道大過無數倍,現在阻於一點,恰似長江大河,涌塞在一處窄小的狹口,勢必將要泛濫成災,難以控制。

他運足全力,鼓動真氣,一連向穴門衝擊了三次,頭上已冒出豆大汗珠,熱氣蒸騰,瀰漫了整個頭部,臉上也露出了無比痛苦之色。

這樣,又過了半盞茶光景,陶羽已真力將竭,無以為繼,氣喘如牛,混身衣服,都被汗水濕透……

突然,樹林中如飛掠出一條人影,兩個起落,已到同羽身後,一言未發,便也盤膝坐下,伸出右掌,抵在陶羽背心「命門穴」上。

頓時一股熱流,循著命門穴直人內臟,陶羽藉著那熱力,奮力運氣,一衝之下,穴門頓開,暢然無阻,一瀉千里。

但此際他的力氣,也堪湛將要用盡,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回頭見那臨危助力的,正是秦佑,不禁感激地微微一笑。

秦佑驚喜地低聲說道:「恭喜你,大哥,你已經打開了生死玄關,任督暢通,從此成了金剛不壞之身了。」

陶羽緩緩牽動了一下嘴唇,用一種柔和平靜的聲音說道:「謝謝你,秦兄弟,若不是你適時相助,我已經完了。」

秦佑道:「這是天意,世上練武的人甚多,能沖開生死玄關的,又有幾人,大哥,這是天大的喜事呢!」

陶羽淡淡一笑,疲憊地又閉了眼帘,但口裡卻喃喃說道:「不,不,我沒有練武,我沒有練武,我沒有啊……」

秦佑含笑讓他躺在草地上,慢慢替他運掌推宮活血,頓飯光景之後,陶羽才恢復體力,幽幽從地上坐起。

秦佑激動而又欣喜地,從懷中取出一隻用獸皮封裹的密袋,含笑遞到陶羽手中。

陶羽驚問道:「這是什麼?」

秦佑笑道:「現在大哥內功已成,小弟劍術武功,也略有基礎,這是師父留下的第一個錦囊,已經到拆開的時候了。」

陶羽一挺身,從草地上躍起,急忙拆開那密封的革囊,卻見裡面是一幅白巾,上面寫著許多字。

陶羽拉秦佑同在草地上坐下來,然後展開白巾,念道:「此囊開拆,即汝武功小成之日,為師自知不免一死,特留字為汝賀……」

他笑向秦佑望望,秦佑臉上微露凄容,低聲道:「這句話,應該是對大哥說才對。」

陶羽沒有回答,又繼續念下去:「陶公子面貌酷似昔年的羅大俠,而舉止心性,更多類似,彼之身世堪疑,吾疑其系羅大俠之子也……」

念到這裡,忽然改口抱怨道:「荒唐,羅偉是我們飛雲山莊的死敵,我怎會跟他扯上關係,這簡直是……」

秦佑道:「大哥,且別管它是不是,你先念下面的字句給我聽吧!」

陶羽重重哼了一聲,方才又往下念道:「然僅憑面貌,自無足信……對啦,這才像話。」

秦佑笑道:「留字上有『這才像話』這一句嗎?」

陶羽也忍不住笑道:「那是我說的,你別打岔,聽我念下去……羅大俠之身世來歷,為師亦殊茫然,而泰山二次武會,為師更未參與。故命汝藝成之後,即伴陶公子離島返回中原,前往少林寺,面見少林當代掌門明空禪師,彼曾參與泰山之會,當知羅大俠身世,此為為師耿耿多年之心事,汝其勿違。明空輩份,實與汝相等。然汝仍宜以禮相見,並須待陶公子身世查明之後,方得拆閱第二封密柬。「

錦囊中的留字,到此為止,陶羽念完;默然沉思,未再開口。

秦佑問道:「沒有了么?」

陶羽搖搖頭。

秦佑欣喜地跳起來,叫道:「我們可以回中原去了,大哥你高興嗎?」

陶羽露出一絲苦笑,緩緩說道:「自然高興,但是……」

「你是擔心沒有船隻嗎?放心。我們可以叫辛弟幫忙造一艘,我會駛船,走,我們立刻就開始做。」

秦佑拉著陶羽的手,興沖沖向村中奔去,卻沒有留意,陶羽身子雖然跟著他走,腳步卻是那麼遲緩。彷彿對這流浪海島年余的生活,竟覺得結束得太早也太突然。

他的心情,沉重無比,因為,過去已經那麼令人迷茫,而未來更不可期,也許他從此就踏上人生崎嶇之途。而對那個渴望揭家而又畏懼揭穿的謎底,他似乎已經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口口口

黎明之前,總是無限黑暗,但黑暗過去,黎明接著就來臨了。

晨光熹微中,一艘簡陋而窄小的帆船,緩緩駛進福州灣。

船身是巨木挖成,風帆卻是綴補起來的一大塊獸皮,掌舵的年輕孩子,衣衫陳舊,肩上卻插著一柄短劍。船頭上站著個儒衫少年,神情憂鬱,而船艙帆桅下,卻端然坐著一個混身赤裸,發毛盡禿的壯漢。

這奇怪的船隻,奇怪的乘客,登時轟動了福州港。

但船上三位怪異的乘客,對人們好奇和驚訝,視若無睹,相繼棄舟登岸,昂然向市街走去,那壯年無毛漢子手上,提著一隻極沉重的包裹。

他們先在街上,購買了幾套衣帽,禿頭壯漢從包裹里掏錢付賬,竟是沉甸甸的整錠純金。

此後,他們又到客店中沐浴換衣,等到再從客店出來,禿頭壯漢已穿上整套衣衫,頭上戴了帽子,另外兩人,更同著儒衫,渾身已煥然一新。

客店中人,對三人來歷,紛紛議論揣測,三位怪客並未多停,到市上選購了三匹駿馬,便匆匆出城而去。

他們留給人們無限的驚疑和訝詫,甚至沒有一個人曾跟他們交談過一句話,如果有,那就只有當他們投店的時候,吩咐備水洗澡,離店的時候,曾問過去少林寺的途徑方向。

於是,傳言紛紛。

有人說,這三人是到少林寺投師習武的。也有人說,他們只怕是海外的異人,要找少林寺的和尚較量武功。

總之,這三人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更突然的,是他們在第二天傍晚,趕到嵩山腳下,一直催馬逕上少室峰,大踏步就向聞名天下的少林寺直闖。

這時侯,中原武林雖然懾服在「飛雲山莊」統御之下,但少林一派,卻仍然隱為中原各門各派盟主,寺中僧眾近千,個個身負武功,豈是任人亂闖的所在?

當三人才到峰上,已有少林弟於,暗中飛報入寺。不過,沒想到寺中知客增人剛迎到大殿門口,三人已經直奔進來,知客僧暗吃一驚,連忙橫身攔路問詢,道:「阿彌陀佛,三位施主是來守隨喜?還是有事專程登山,為何這等匆忙?」

儒衫少年含笑拱手道:「恕我等冒昧,我們因有件要緊之事,必須面見貴寺掌門方丈明空禪師,所以專程登山,煩大和尚替我們通報一下。」

那知客僧人眼中閃露出驚疑的光芒,問道:「不知三位施主尊姓大名,有什麼要事,可否由貧僧轉報?」

少年道:「我姓陶,那是我盟弟,姓秦,這一位姓辛,我們這件緊要的事,必須面見方丈,才好詳說。」

知客僧越加驚疑地向三人細細打量一陣,目光又落在儒衫少年身上,訝然問道:「施主姓陶,敢問尊諱如何稱呼?」

少年道:「我叫陶羽,大和尚不必多問,快請給我們通報吧!」

「陶羽!」知客僧重覆念了一遍,臉上驚容更盛,冷冷地又問道:「陶施主可是從飛雲山莊來的?」

陶羽焦急地道:「不錯,我就是飛雲山莊的陶羽,煩你快去通報一聲……。」

誰知這句話還沒講完,知客僧突然臉色一沉,冷冷說道:「原來果真是飛雲山莊少莊主駕到了,自然要立即通報,且請客房待條,小僧當即傳報方丈,請他即來迎接。」

陶羽尚未會過意來,笑道:「不敢當得迎接二字,大師傅就帶我們到方丈室去,豈不更好?」

知客僧忽然重重哼了一聲,道:「少莊主錯了,敝寺雖然敬服貴庄武功。但少林百年守規,卻不能破壞,少莊主仍請客室待茶,小僧好去通報。」

陶羽等無奈,只好隨那知客僧退到客室,小沙彌奉上香茗。知客僧拂袖離去。

三人枯等足有頓飯之久,那知客僧這才姍姍出來,一進客房,向陶羽打個稽首,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有勞少莊主久候,實在對不起,敝寺掌門方丈,已經在午間離寺下山,適才小僧不知,致害少莊主和貴友久等了。」

陶羽一聽,好生失望,回顧秦佑道:「掌門方丈不在,你說怎麼辦?」

秦佑道:「我們反正別無他事,就在寺里等他回來好了。」那知客憎聽了,登時臉色一變,插口說道:「很是抱歉,敝寺向來不留外客,方丈離山,三數日不會回來,小僧奉勸三位,還是不必等他的好。」

秦佑聽他語氣冷峻,心裡不悅,道:「我們有很重要的事,一定要當面問他,他一天不回來,我們等他一天,十天不回來,等他十天……」

知客僧冷聲說道:「方才小僧已經明言,敝寺不留外客。」

秦佑怒道:「你怎知我們是外客?你越是不肯,我們越是非見不可。」

陶羽忙勸道:「秦兄弟,急也不在一時,既然方丈不在,我們還是退出寺去,明天再來好了。」

知客僧冷笑道:「少莊主不愧是領袖天下的飛雲山莊少主人,敝寺陋規,簡慢得很,少莊主請多見諒。」

回頭向小沙彌喝一聲:「送客!」逕自轉身回寺里去了。

秦佑和辛弟見了這和尚的冷淡傲慢之情,心裡忽然而怒,卻被陶羽勸住,只好忍住一肚皮氣,沮喪地退出寺外,三人各自牽了馬匹,垂頭喪氣,緩步下山。

走到半山,天色便已黑盡。

陶羽領二人在路邊一塊大石上坐下,黯然嘆道:「唉,真是不巧得很,急匆匆趕來,偏偏方丈又不在寺里。」

秦佑沒好氣地道:「什麼不在寺里,依我看,準是那知客和尚從中搗鬼,方丈一定在,只是避著不肯見我們……。」

陶羽道:「不會的,他們連我們的來意尚且不知道,怎會就拒不相見呢?」

秦佑道:「大哥,你不信么?我們不用下山,人在這兒等一會,小弟馬上返回寺里,包準把那老和尚捉出來……」

這話未了,忽聽身後林中,傳來一聲冷哼。

秦佑身形疾轉,兩腳一頓地面,嗖地倒掠而起,直向林中撲去,人在空中,才出聲叱道:

「是誰?站出來。」

喝聲中,林中一聲輕響,一條灰暗色的人影,由草叢中疾閃而出。

秦佑單臂一圈,掌心暴登疾吐,低喝一聲:「打!」一縷銳勁掌風,宛若凝聚成形般,遙向那人影飛撞過去。

那人影方才彈躍跳出草叢,似乎絕未料到秦佑的轉身、掠追、出掌,一連串動作,竟會這麼快速,一時措手不及,只得拿樁旋身,雙掌交揮,硬接一招。

雙方掌力一觸,平空爆起一聲脆響,秦佑沉身落地,行若無事,那人影卻被實力控中,當時發出一聲悶哼。踉蹌一連退了三四步。

秦佑腳尖才著地面,微微一彈,二次掠起,又到了那人身前。

陶羽急忙叫道:「兄弟,不可傷人!」

秦佑手臂一伸一縮,點了那人穴道,提著他的衣領,橫放石邊,卻是個身材十分魁梧的中年和尚。

陶羽眉頭一皺,問道:「你這和尚,可是少林寺的?平白無故,跟著我們做什麼?」

那和尚閉目垂首,只是不答。

秦佑道:「還用問嗎?一定是少林寺派來監視我們行動的,這些和尚太可惡了,大哥,我去教訓他們……」

陶羽忙要攔阻,竟已無及,眼見秦佑向山上飛奔而去,急得跺腳道:「唉!他這一去,不知又要鬧出多大的亂子?辛弟,我們也快跟去吧!」

秦佑運足如飛,重又奔上山來,少年氣盛,竟把谷騰留言「以禮相見」忘得一乾二淨,正行間,忽聽一聲沉悶的佛號。

「阿彌陽怫,施主去而復返,意欲何為?」

隨著人聲,林中閃出一名灰袍僧人,橫身擋住去路。

秦佑怒目一掃,見那和尚目射精光,肥頭大耳,總有五十餘歲光景,步履沉穩,屹立如山嶽,便知不是寺中等閑的人物,冷冷哼了一聲,道:「你是少林寺什麼人?」

那僧人十分拘謹,雙手合十道:「貧僧慧空,忝充達摩院護法。」

秦佑不知護法是什麼職務,哼道:「哼!護法,大約官兒不小,你總該知道明空和尚在不在寺里吧?他為什麼躲著不肯見人,又叫和尚暗中跟蹤我們?」

慧空臉色微微一變,不答反問道:「小施主含忿登山,莫非是想夜闖少林,炫武凌人?」

秦佑道:「嘿,你們要是再不識相,說不得只好闖一闖。」

慧空冷然笑道:「小施主定欲一見方丈,倒也井非難事,但敝寺方丈見客,向有一條陋規……」

秦佑叱道:「什麼規矩,你倒說來!」

慧空禪師道:「少林方丈見客,共有二條途徑可循,倘若施主與方文無緣,那便只有闖過十八羅漢堂,以武為介,方丈便可破格接見。」

秦佑聽了,揚聲笑道:「我當什麼大不了的規矩,區區十八羅漢堂,只怕還難不倒在下。」

慧空禪師淡漠地一笑,道:「施主年紀雖小,膽識驚人,果然敢去試一試么?」

秦佑道:「有什麼不敢,你就帶路好了。」

慧空矍然疾退兩步,舉手輕擊兩掌,身後不遠的林子里,突然飛起一縷紅色光芒。

那光芒筆直向上飛升,直到十丈左右,「蓬」地輕響,爆裂開來,化作一蓬紅雨,洒洒而滅。

接著,少林寺中響起一陣嘹亮的鐘聲,寺中燈火,也立時通明。

碧空禪師神色變得十分凝重,僧袍一拂,立掌當胸。緩緩說道:「小施主,請隨貧僧來。」轉身大步向山上奔去。

秦佑那知厲害,毫未遲疑,一頓腳,跟蹤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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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劫後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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