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肜的自殺
我最好的朋友肜，昨天去世了。死因是自殺。
肜從小城最著名的通天大廈第二十七層樓的陽台上一躍而下，像一隻古怪的大鳥，穿過因為污染而病入膏肓的小城空氣，直直地撲向地面。他垂著頭，閉著眼，四肢舒展，神態安詳，對撲面而來的死亡，沒有絲毫的恐懼。於他而言，死亡只是一種莊嚴的祭祀儀式。只不過，祭物是他自己。肜的血肉之軀在通天大廈門前的水泥地面上砸出了一朵巨大的盛開的玫瑰。方圓數十步之內，一片眩目燦爛的鮮紅。
連日來，肜從高空墜落的情景一直盤踞在我那虛汗淋漓的夢境里。因此，他死亡前的瞬間，對我來說，歷歷在目。
肜的祭祀儀式給小城的公共生活帶來了一陣巨大的恐慌。小城居民紛紛用「慘不忍睹」來形容這場可怕的悲劇。
肜死的那一天，小城上空密密麻麻擁擠了數十萬隻烏鴉，它們放肆地歡叫著，黑壓壓的羽翼將天空的太陽遮蔽了足有一個多小時。小城登時陷入一片驚心動魄的黑暗世界。其場面之盛大，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肜的噩耗傳來時，我很平靜。倒不是無動於衷，而是這一切早在預料之中。
一個月前的某個黃昏，肜敲響了我的房門。他走進我的房間時，神情極其疲憊。
還好吧？我問。
他笑了笑，你覺得呢？
我聳聳肩，表示了理解。接著，我遞給他一支煙。於是，房間里便繚繞起一層如夢如幻的煙霧。
一根煙的時間裡，我們沒有說一句話。沉默是我們常用的一種交流方式。有時候，我們見面時根本不說一句話，只是笑笑，抽幾根煙，然後擁抱一下，告辭。
肜是小城最有名的文藝明星，是小城青年男女瘋狂崇拜的偶像。他走到哪兒，掌聲和鮮花便會跟到哪兒。他英俊，英俊的連上帝都覺得無可挑剔。因此，小城的女人幾乎都懷著一個偉大的夢想，那就是有朝一日能和肜酣暢淋漓的做一場愛。肜的身邊因此從不缺美麗性感的女人。但是，他卻從沒有和任何一個女人做過愛。他的性取向最終一票否決了所有女人的天真幻想。不過，作為一個公眾人物，他有義務維護自身的完美，因此，他從未對外公開過自己的性觀念。這是個秘密，只有我們倆知道的秘密。我不知道他當初為何要將這個**告訴我。我沒有往歪處想。因為他很清楚我只對女人感興趣。我們之間只存在純粹的友誼。
肜突然說，我很痛苦！
他定定地望著我，英俊的臉龐有點兒扭曲，眼神暗淡無光，似乎流露出一絲絕望。
為什麼？我問，很有點兒為他擔心。
因為我發現生活的意義被剝奪了，生存的理由也消失了。這是我無法忍受的。我不能這樣毫無意義的生活！肜的神情有點兒激動，以至於連嘴唇都在顫抖。
你怎麼會覺得自己的生活毫無意義呢？你給這座城市帶來那麼多歡樂，小城居民早已把你奉為自己的精神領袖了，這怎麼能叫沒意義呢？
肜冷笑了幾聲。精神領袖？倘若真是這樣，那我可就罪不可恕了！
此話怎講？我驚問。
難道你沒看到這座城市已經墮落到什麼地步了嗎？自私麻木、虛偽怠惰、放蕩縱慾、奸虞詭詐、利欲熏心、淺薄庸俗！這裡沒有誠信，沒有責任，沒有是非，沒有真情……這裡以丑為美，以善為惡。庸俗招搖過市，高雅卻四處躲藏。科技腐化了人心，讓人不再是人，而是一架冰冷的機器。人類正在失去信仰，失去生命的意義！
這是我和肜相識以來，他說的最多的一段話，連珠炮似的，都有點兒「耳不暇接」了。我不禁為之震撼，想不到肜如此地憤世嫉俗，跟他平日里風光無限的明星形象簡直判若兩人。
肜來到窗邊，用手指了指窗外霓虹閃爍的城市大街，朝我問道：你看到了什麼？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信口答了一句，我看到了一座即將要迎來夜幕的城市。
答的很好。他笑了笑，目光重又拋向黃昏中朦朧的城市。沉默片刻，他忽然又以一種近乎詩人吟唱的方式，對窗外的世界發表了這樣一番感慨：
對於城市，我實在忍不住想打個譬喻。在我的眼裡，她自始至終都像是一個花枝招展、妖里妖氣、顧盼生風、狐媚狐妍，搽了一臉白粉、塗了兩唇口紅、描了一雙眼影，披金戴銀、雍容華貴、趾高氣揚、自命不凡的貴婦人，讓你狂醉、讓你嚮往、讓你追求！但是，一旦你與她「親密接觸」，扒光了她的衣裳，你看到的，卻是一對乾癟的**和幾乎潰爛的下體。這就是她的本相，她只不過是一個被華裝盛彩包裹著的病入膏肓的暗娼！
這不是我先前所認識的那個肜。此刻，站在窗前的這個人，倒更像是一個看破紅塵的智者。他悲哀，他絕望，他心碎，全都是因為自己看的太透了。對一個人來說，看的太淺往往會變的麻木庸俗，可看的太透，則又無法承受過多的憤怒，其結局必然是走向自戕。自戕是一個絕望的人對這個世界最後的反抗與掙扎！這也是為什麼有那麼多天真善良的詩人都喜歡選擇這種方式來結束自己的憤怒與不滿的原因吧！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肜就是一位詩人。他曾經說過，「我就是一隻不停飛翔的鳥。生命對我來說，就是一個不停飛翔的過程，如果有一天，我累了，我會收斂翅膀回歸大地，但不是為了休憩，而是迎接死亡。
儘管我很認同肜的某些觀點，但理智還是提醒我此刻得保持冷靜。我不能眼睜睜地瞅著肜走向極端。
我於是走上去，再次遞給他一支煙，但這次他沒接。他回過頭來，木然地凝望著牆壁上掛著的那把古劍。肜曾經說這把古劍籠著一層森森鬼氣，我笑他不會欣賞古董。他於是說那就等著瞧吧。現在，他再次把目光投向古劍，我委實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兄弟，你應該把心放寬一點，生活嘛，就是這樣，若是非要帶著顯微鏡去面對，那當然滿世界都是病菌了。所謂眼不見為凈，還是難得糊塗好啊。再說了，這個世界也並沒有你說的那麼糟糕嘛，電視報紙上不是天天在報道好人好事嗎？
好人好事？哼哼，我看那都是在自欺欺人！肜一臉不屑地冷笑道。
你看你看，又偏激了不是？就算你說的對，可又能怎樣呢？你能改變這一切嗎？你我都不是救世主，只是一介凡人。凡人就該像凡人那樣地活著。苟且是苟且了點，但也有滋有味嘛。
縱使無力拯救，我還可以吶喊，可以喚醒那些麻木的靈魂！
魯迅先生早就吶喊過了，可到今天，國民的劣根性還不是穩如磐石？聖人都辦不到的事，你又能奈何？
難道就同流合污，坐以待斃？
那倒未必，蓮出淤泥而不染，你可以堅守自己的貞潔嘛。所謂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不過，我倒納悶了，你明明是這個城市最富影響力的公眾人物，幹嘛不以身傳教來影響人們的價值觀呢？
肜深深地嘆了口氣。娛樂圈的事，你不清楚啊。我只不過是娛樂文化投大眾所好合力打造的一件商品罷了。不論在熒幕上，還是在舞台上，我不是我自己，而只是媚俗的小丑，是幕後老闆們藉以掏大眾腰包的一隻骯髒的手！觀眾的掌聲和鮮花只是對我投其所好的一種認可。我最大的悲哀就是身不由己，就是明知道自己在墮落，可就是無法控制自己。
你看，你連自己都無力拯救，又談何去拯救別人？
肜的神情一下子跌入了冰窟。臉上悲哀的神情就像是一隻瀕臨絕望的病鳥，孤獨地望著嚮往的天空，瑟瑟發抖，無可奈何。
我意識到自己的話說的太重了。於是慌忙改口安慰道，不過，這也沒什麼，別忘了，我們還有希望，只要心懷希望，我們就不會消沉，我們就有活下去的勇氣和信心，振作點！兄弟！
希望？肜苦笑了一下。希望實際上是人類所有災禍中最大的災禍，就是它，把人類的苦難給無休止地延長了……肜再次長長地嘆了口氣。
兄弟，你應該樂觀——
不必再說了。肜打斷了我的話。他走了過來，同我熱烈地擁抱了一下。這意味著他要告辭了。
臨出門時，我還是不放心地囑了一句，兄弟，你要想開點啊！
肜回頭燦然一笑，放心吧，明天我還有一場演出呢。
當人們從媒體上獲悉，那個在通天大廈門前摔成一灘肉泥的人竟然是肜時，整座小城一下子跌進汪洋一般的悲慟之中。肜之死，於小城居民而言，是個不可估量的損失，它不僅意味著一顆璀璨的明星隕落了，同時也宣告了小城精神領袖的駕崩。人們恐慌不已，彷彿世界末日即將來臨。
但是，這種恐慌僅僅維持了不到一個月。一個月之後，娛樂大亨們又隆重地推出了一件更為眩目的商品——另一個嶄新的肜，甚至比原來的那位還要完美的肜。只不過，這個肜是女人。她嫵媚妖艷，她純情如水，她婀娜多姿，她乖巧伶俐，她高貴典雅，她能歌善舞，同時，她還嗲聲嗲氣，巧舌如簧！她多才多藝，無所不精。她一登台，便贏得了滿堂喝彩。男人垂涎三尺，恨不得立刻同她上床；女人敬之若神，將她視為女性時尚無與倫比的代言人。總之，男人女人一見到她，都會趨之若鶩，欣喜癲狂！我的朋友肜，在這個女人出現后不到一個星期便被世人徹底地遺忘，再也沒有一個人為他流淚悲痛了。彷彿從來就不曾有過這個人似的。小城居民的健忘功夫實在了得！
肜的祭祀，僅僅完成了對個人的救贖。他用鮮血澆鑄的那朵玫瑰，註定拯救不了小城的墮落。他太天真了，天真的有點兒不自量力。
墮落的力量是巨大的。有時候，縱使是天使的翅膀，也未必能夠將它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