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原來當官的都是這樣材料

第二回 原來當官的都是這樣材料

那風雨雖然小了一些,並未停止。雨中山洪順流而下,聲勢甚是猛惡。來路低凹之處,已成了一片澤國。水光浩蕩,煙霧溟漾,水更浩大。雷八早把破車拉回,笑說:

「這雨不知何時才住。山洪已發,道路必斷,就車不破,也無法起身。黃昏前如尋不到人家,我已吃飽,還有這件破棉襖可以擋寒。你們官親老爺身子嬌嫩,禁不住凍餓,一冷准生大病。雨後春寒,無衣無食,夜來冷得更凶,如何過法?」二人本就凍餓難當,聞言,由脊梁骨起直冒涼氣,望著雷八,精神抖擻,頂著斗笠,在雨中跑進跑出,收拾破車,意氣軒昂,相形之下,越發難堪。後來實忍不住凍餓,見雷八頭上直冒熱氣,正想和他商量,把那件破棉襖租來禦寒,又恐碰他釘子。互相抖顫著,低聲密計,商量了兩次,最後決定,昨夜和土娟快活大過,再冷下去,恐受陰寒,受辱是小,性命要緊。

姓朱的自覺平日一味陰柔,笑裡藏刀,人緣較好,不似姓金的,一張狗臉,出口傷人。剛把話想好,忽見一個戴斗笠的大漢飛馳而來,抱著一大堆東西近前,嘩啦啦灑了一地,跟著,摘去斗笠,把肩頭一個破麻口袋解下。定睛一看,正是方才少年,帶了好些干饃,還有一塊燒羊肉、一瓦瓶酒、一大束山柴和一柄板斧,幾根鐵釘,以及引火之物。見面,先把酒肉乾饃遞與雷八說:「實不相瞞,方才我也覺冷,已在人家吃了好些東西,喝了兩大碗酒。雖然這些東西全靠我一好友相助,得來不是容易,你們卻用得著。

我知你們又冷又餓,請先自用,我來生火,把這些衣服烤乾,免得受寒。現在山洪暴發,至少要耽擱好幾天,此車修好,也難上路,還是先顧人要緊。」隨說,早把火點燃,一會洞中便有了暖意。

雷八不等話完,早已拜倒在地,說道:「大哥,你這樣人,我沒話說,容我磕一個頭,我才舒服。」少年連忙回禮拉起。彼此手拉手,對面而立,都想不起說什話好,那鐵一樣的手臂上,全都青筋亂迸,雷八一雙大眼,更含著一點淚珠。朱。金二人見有酒食,為數又多,驚喜欲狂,滿擬來人必先送上,先還不肯自失身份,想等對方開口;誰知少年全數交與雷八,跟著,把火點起,雷八呆了一呆,忽然拜倒,執手親熱起來,好生失望。姓金的首忍不住,暗忖:「這大漢口氣不壞,此火分明為我而設,不過方才不該罵他,土人心實怕官,想要討好,又不好意思,故全交與雷八,這狗才最是兇橫可惡,真又和方才一樣,將它糟掉,此時性命要緊,不是顧架子的時候,何況前後路斷,諸事均要仰仗此人,莫如就此拉攏,方便得多。」忙湊過去,先拿起一個干饃放向口內,覺著香味撲鼻,甘美非常,涎臉笑道:「多虧你們幫我大忙,你雖不要酬謝,我們不能白吃人家東西。」雷八聞言,氣又上撞,怒喝:「你不知這位大哥不是銀子買得動的么?

再說廢話,人家送與我的,不給你們吃了。」姓朱的也是饑寒交迫,想吃一點酒食,知道雷八不好說話,恐又鬧翻,忙道:「三舅爺,我們領情就是,多說做什,我也叨擾一點如何?」少年見雷八其勢洶洶,忙使眼色止住,介面笑道:「我本來預備三四個人吃的東西,隨便請用如何?」

人當艱難困苦橫逆之際,只管平日席豐履厚,耀武揚威,到此境地,卻似斗敗公雞,氣焰盡斂,直覺身在泥塗地獄之中,雞犬皆仙,誰都不如,並且平日人越強橫,也越膽小怕死,當此搖尾乞憐、受對方盛氣凌辱之際,只有一人稍微寄與同情,或對他說上幾句好話,縱令幾句空言,不能身受,也必感激涕零。即便是個喪盡天良的人,明日得意,全數遺忘,甚或反恩為仇,以德報怨,都不一定;但在當場,卻是受寵若驚,平日最卑賤看不起的人,也當著祖宗一樣看待。

二人聞言,不禁又是歡喜,又是感激,連忙沒口稱謝,一個再扯起一塊干饃,一個便想拿那酒瓶,誰知雷八,有心慪氣,早已防到有這一著,一手搶過,嘴對嘴,咕嗜嚕喝了好幾大口,放在地上,笑道:「這酒甚好,多謝大哥,誰愛喝誰喝,我量有限。」

金、朱二人平時便覺雷八滿口黃牙,一身汗氣蒜味,刺鼻難聞,為想和他離遠一些,特意后坐,以致前輕后重,上坡時節差一點鬧了一個馬仰人翻,如非少年趕來解救,命已不保;瓦瓶看去便不幹凈,再吃雷八對嘴一喝,末了一口酒,聽見瓶中酒響,又嗆了一聲,好似喝得太急,回了一點籠,想起噁心,打算不吃;又因全身被雨水浸了半天,脊樑前胸直冒冷氣,手足冰涼,再一想起昨夜和土娼那段風流公案,非得陰寒不可,此時的酒,有如仙丹,怎能再顧污穢,仔細盤算利害,實在無法再愛乾淨。姓金的首先取過酒瓶,用濕衣把瓶口擦了又擦,隱聞冷笑之聲,抬頭一看,雷八正寒著一張臉,斜視自己冷笑,知道開出口來,必無好話,忙就瓶口嘗了一點,覺著香例異常。姓朱的已隨手搶過,低聲埋怨道:「這是什麼時候,言動小心些好。」說罷,飲了兩口,覺著酒味絕美,也就不再顧及別的,對飲了幾口,正覺裡外都有暖意。猛瞥見雷八和少年並立崖口,低聲密語,猛想起這兩人力大無窮,方才不該得罪了他,如有惡念,卻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且喜珍貴之物不在車上,隨身只有幾十兩銀子,兩件水泥污穢的棉衣,也許不致謀財害命;又想窮人眼孔能有多大,幾時見過這多銀子,事仍可慮。心正打鼓,注意對方動作,滿口說著感恩圖報的話,自己認錯,不該瞎眼,看錯了人。

忽聽雷八,喊了一聲「二位官親老爺」,方覺不妙,心中一驚,慌不迭答了一聲「雷大哥」,雷八已介面說道:「這位大哥救了我們不算,在雨水地里跑來跑去,費心出力,周濟我們,一不圖錢,二不圖米,莫非連烤衣服都要勞動人家不成?」朱、金二人聞言,才想起箱中棉夾衣尚多,方才冷得亂抖,因見水泥污濕,平日仗人服侍已慣,致忘取穿。過去一看,內有兩件夾衣,竟只衣角稍微沾濕,還有一件皮衣,上半身也是乾的,只為平時養尊處優,百事均須下人服侍,眼孔又高,一見衣箱破碎,滿是泥污,不曾想起查看,白受了好些時的凍,心中後悔,已自無及。忙想取換,無奈全身水濕,貼在身上,解脫費事。姓金的性暴,想喚雷八代解紐扣,雷八答以只會趕車,我們所著短衣,雖有紐扣,為了做事穿脫方便,多用一根布帶攔腰束住,這類細巧貴重的衣服,我們這類下等蠢牛粗人,沒福氣穿,也不會服侍人。姓金的氣得沒法,暗中咬牙,見紐扣經水漲胖,解不下來。衣服本來濕透,洞小火旺,綁在身上,直冒熱氣,越發難受,一時性起,用手亂撕,絲綢經水,更是堅韌,又沒什麼力氣,姓朱的平日更是天生懶蟲,行動須人,體力甚弱,越發無計可施,總算方才料錯,雷八辭色雖然強傲可恨,似無傷人之意,少年雖然生得雄壯,神態口氣,卻甚善良忠厚,心中略寬。

二人對撕對扯了一陣,一件也未脫下,神情十分狼狽。後來,少年見二人累得氣喘吁吁,走過笑道:「你二位只不嫌我粗手粗腳,毀損衣服,我代你解如何?」二人見少年始終滿臉笑容,雖具一臉英銳之氣,人卻和藹可親,絲毫未記方才打罵之仇,再想到當日,不是此人,不論凍餓,均難忍受。拿雷八一比,天上地下。就算山民怕官,有意討好,欲取姑與,貪得重賞,委實也真虧他。先恐受辱,不敢開口,一聽自願相助,自是求之不得,忙道:「這樣再好沒有,可恨那些奴才,一聽說走,全都搶先,一見這等大雨,也不趕回探看,我們無人伺候,如何能行,蒙你相助,再好沒有。」

少年先代姓金的把衣解下。姓朱的穿得較多,因下坡時將背朝後,前胸不曾濕透,本來紐扣易解,只未做慣,一見有人服侍,手都不抬。少年暗笑,這等人和廢物一樣,也真可憐,心中又好氣,又好笑,回憶兄長平日之教,依舊聲色不動。正代二人解脫,忽聽姓金的喊道:「你好人做到底,這乾衣服怎不代我穿上?一褲子的水,還未脫哩。」

雷八見二人把人家幫助,認為理所當然,連褲子都不肯脫,乾衣依然攤在山石之上,伸手可拿,也捨不得動一下手,樣樣要人服侍,心裡看了有氣。又知這兩個狗官親到了前途,難免尋事。以前路上,連受惡氣,心中氣憤,不敢發作,及至遇雨之後,見對方那等膽小卑鄙情景,心想:「驢日的,平日狐假虎威,一旦遇事,沒有爪牙狗腿在旁,便成了縮頭烏龜。彷彿一個紙老虎,經過一場風雨,休說假的虎形,連骨架也全拆散。這類豬狗不如的東西,也配叫官,來管百姓!平日官府威勢,何等厲害嚇人,今日現出原形,原來當官的,都是這樣材料,怕他做什?」於是厭恨之外,加上許多輕鄙。聞言,正想發作,少年已回頭笑呼:「雷八哥,你幫他穿一下,我不知道他連褲子都要人脫,也許方才受凍的原故。」

雷八對於少年已佩服得五體投地,雖覺他脾氣好得太過,本心卻不肯違背,再一想起方才所勸之言,只得強忍氣憤。過去一看,原來姓金的內里束著一根粉紅色的綢褲腰帶,不知怎的打成死結,吃水一泡,越發難解,雷八人又粗心,連撕帶扯,好容易把它解開,褲帶也撕碎成了好幾條,才將夾褲幫助脫下。裡面還穿有一條綢褲,褲腿全部往外漲起一團,和豬尿泡一樣。雷八見他褲帶已解,雙手仍提著褲腰,站在當地不動,獰笑道:「褲腰帶死扣你解不開,莫非貼身單褲也要人脫?」姓金的見他辭色不善,忙答:

「我自己脫。」勉強將褲腰掖好,低身下去,剛把褲腳一解,便流了一灘黃水。

雷八先見兩條褲腳管和燈籠一樣向外鼓起,已自不解,心想:「多大雨水,至多全身上下濕透,也不會流在褲子裡面,存到如今。」后見放了兩灘黃水,心更奇怪,猛聞到一股屎臊之氣,定睛一看,姓金的已把褲子脫下,褲襠裡面好些屎糞。原來姓金的方才淋了急雨,受寒腹痛,崖洞又小,彼時少年初見,用意難測,如在內里拉屎,恐不見容,如到外面便解,又禁不住狂風暴雨,加上飢腸雷鳴,只顧先搶吃的,打算忍到雨住再拉野屎。不料內急已久,先前怕冷,和同伴擠在一堆,已勉強忍了不少時候,等到吃了兩個干饃,喝了幾口冷酒,肚子又痛起來、見洞外風雨未停,本來還想和少年商量,就在洞中大便,誰知姓朱的膽小,老覺少年神色可疑,心中打鼓,偷愉低聲警告,令其留意。姓金的早覺少年雄壯威風,見和雷八交頭接耳,本就心中疑慮,聞言越發害怕,在未看明對方心意以前,如何還敢開口,作這類討人嫌的事,又恐受寒,冒著風雨出外大便,更受不住,連怕帶急,心裡一慌,結果屎未拉成,褲帶卻成了死結。後來實忍不住,正想冒險開口,恰巧雷八偶然對他斜視,面有怒容,手中恰又拿著那把明光耀眼的板斧,驚疑之際,心中一慌,一口氣沒提住,噗的一聲,尿糞齊下,鬧得一褲兜都是。

身上雖然舒暢了好些,為了平日風流,到處勾引良家婦女,二三月的天氣,已換上重綢褲褂,屎流出后,身上雖鬆快了許多,滿褲兜的存貨,卻無法出籠。本意少年好說話,也許一手包辦,代他全數脫下,拼著許他一點好處,偷愉告知,將屎褲子丟掉;一見雷八代解,本就膽怯,好容易把褲帶解開,忽想起屎還好辦,至多褲子不要,這一褲兜的臊尿如何拿走,正提著褲腰發愁,吃雷八怒目橫眉一說,先解褲時,雷八沒有耐心,又受兩下誤會,心更害怕,不敢多言,只得勉強自解,頭一條褲腳還好,只漏了一灘臊尿,解到左腿,褲腳管中還存有兩段臭屎,吃尿一泡,軟膩膩的,已快溶散,偷覷雷八,滿面怒容,心又一慌,解時一不留神,那屎由內滾落,抓了一手,雪白襪子裡面也全裝滿糞汁,地上更是糞穢狼藉,臊尿流溢,臭穢之氣撲鼻。

雷八看出,勃然大怒,厲聲喝道:「你這驢日的,這大年歲還要流屎,共總這點地方,又是人,又是馬,你偏這等討厭,不給我收拾乾淨,老子把你劈了!」姓金的脫下濕衣以後,覺著身上又是一種冷法,凍得難支,無奈乾衣服共只兩件,下半身全是尿屎,不先去凈,如何上身?外面雨水雖大,沖洗方便,又恐赤身淋雨送了性命,沒有那般勇氣。及至狼藉滿地,雷八厲聲喝罵,其勢洶洶,瞥見那柄板斧立在壁角,寒光閃閃,鋒利非常,心想,這類粗人,性如虎狼,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此時天近黃昏,路斷行人,殺人謀財,易如反掌,不禁驚魂皆戰,以為真要殺他,嚇得撲地跪倒,急喊:「雷大爺不要生氣,我弄乾凈就是。」

話未說完,雷八見那臊水,正往火前流去,惟恐木柴沾了尿糞,經火一燒,更是奇臭,怒火頭上,順手抄起板斧,朝地上柴火一撥。不料用力稍猛,隨手帶起一根燃火的樹枝。姓金的情急心慌,惟恐雷八真箇下手,也沒看清面前那堆尿糞,離火又近,剛一跪倒,瞥見雷八惡狠狠持斧揮來,越當是要殺他,不由心膽皆寒,亡魂皆冒,急喊得一聲:「爺爺饒命!」慌不迭往旁一閃。不躲還好,這一躲剛巧被那火枝由身上掃過,自然禁受不住,驚悸亡魂中往旁一翻,恰又壓在那帶火樹枝之上,火雖壓滅,肩膀卻被燒焦一塊,奇痛攻心,疼得滿地打滾,殺豬一般哀嗥起來。

那灘尿糞被他猛然一跪,濺得滿地都是,再加手腳亂舞,接連兩滾,那滿裝糞汁的襪子,立時甩脫了一隻,朝左側飛去。姓朱的剛由少年相助把衣脫盡,一面把皮袍披上,一面朝少年說好話,亂許願心,一見同伴流了滿地尿糞,雷八已在怒罵,一個其勢洶洶,一個跪地求饒,狼狽非常,畢竟旁觀者清,看出雷八不致行兇,正朝少年說好話,求其往勸,不料姓金的心慌太甚,受了誤傷,滿地打滾,那一隻裝有尿糞的襪子,突然離腳而起,迎面打來。少年手急眼快,忙把身子一偏,將手中濕衣拿起一擋,恰巧躲過。姓朱的剛把皮袍披上,覺著周身溫暖,沒想到由此一來,一下打中臉上,「噯呀」一聲,滿頭糞水交流,為防跌倒,只顧扶那身後崖壁,心中一慌,急喊:「雷大爺是好人。」

底下話未出口,糞水已隨口流入,猛覺奇臭難聞,猛想起此是臭糞,情急驚慌之下,又咽了一點下去,當時反胃,「哇」的一聲吐了一地,嗆得急淚四流,眼睜不開,舉手一擦,忘了頭上還有不少稀屎正往下流,這一擦,連衣袖帶臉全抹成了黃色,猛然警覺,越發噁心,急切間又想不起個主意,一路連跳帶嘔,連隔夜食帶苦水,全都噴吐出來,腥穢之氣,越發難聞。

雷八本是滿腔怒火,見二人如此狼狽,反倒笑得肚痛,跑向洞口,越想越好笑,直不起腰來。姓朱的滿頭尿糞,越抹越糟,也越噁心,口鼻並用,連噴帶嗆,幾乎閉過氣去,好容易屏著氣息,急喊:「二位大哥,救我一救!」少年早將瓶中余酒倒去,去到外面接了滿瓶雨水,匆匆跑進,介面說道:「你把頭低下,我給你沖洗。外面雨大,免得又將皮袍淋濕,沒有換的。洗完用舊衣把袍袖擦凈,再想法子。」姓朱的見少年人真厚道,毫未幸災樂禍,隨時出力相助,不顧稱謝,先想喝上一口漱嘴,少年笑道:「那如何行,你嘴皮上還有屎呢,沖完再漱嘴吧。」姓朱的聞言,又一噁心,噴了一口臭水,才由少年從頭淋下,先把頭臉和手沖洗乾淨,遞過舊衣,令其擦洗。水也用完,又去接了一瓶。

正漱口間,忽聽一聲驚叫,原來姓金的帶著滿身糞穢,已吃雷八就地抓起,往外走去,先還恐被殺害,急喊「爺爺饒命」,雷八已把他放向雨中,怒喝:「殺你污手!還不把那隻襪子脫去,就著大雨,快洗!」姓金的心膽早寒,加上一身屎糞,覺著狂風暴雨和瀑布一樣,打向身上,人都站立不住,略微一停,便幾乎閉過氣去,連驚帶急,又跌了一跤,實在忍受不住,連滾帶爬,跑進洞中哭喊:「再淋暴雨,我就死了!要什麼都答應,饒我命吧。」雷八見他在二尺來深的雨地里滾了一轉,周身糞穢已全衝去,也就不再理他。姓金的忙把衣服穿上。經此一來,連人帶火傷,一齊凍木,蹲在火旁發抖。

少年方說:「你此時不能烤火,免得寒氣攻心。」姓金的聞言警覺,往後一退,不料全身麻木,站立不穩,一屁股跌向那灘糞水上面。見雷八朝他冷笑,心中憤急,表面卻不敢得罪,勉強掙紮起立,正想起傷心。少年已將二人濕衣取過,用樹枝挑上,方在火上烘烤。

雷八嫌洞中太臟,臭味難聞,自往洞口,取下身旁旱煙袋,就火點燃,朝外觀看天色,口中念道:「本來車快修好,被驢日的一鬧,滿地是屎,今夜連個坐處都沒有,真是晦氣。」少年介面道:「住的地方倒有,只是雨還未止。我們村中又沒有轎子,這兩位就把衣服烤乾,也難上路。何況還有好些東西沒法帶呢。」朱、金二人痛定思痛,都覺少年人好,如不是他,吃苦更大,把雷八恨入骨髓,互相以目示意。少年看出二人心意,心中一驚,正在盤算,如何代雷八解勸,免往前途吃苦,忽聽雷八笑道:「有人來了,還有三乘轎子。這大的水,怎麼來的?轎子下面還有木板托住,和船一樣,真會想主意。」少年聞言,出洞一看,暗代雷八叫苦,忙向雷八低語道:「八哥,你性情太暴,不聽我勸。此時不是我們抬頭時候,為了一時之氣,何苦吃人的虧?這三乘轎子,許是接這兩個厭物的。如我料得不差,最好不要跟去,少時同我一路,免受小人閑氣。」說罷,搖手示意,不令開口,隨向朱、金二人道:「我今日總算多少幫你們一點小忙,我也不要報答,只是這位雷八哥心直口快,如有得罪,請看在我的面上,就算酬謝如何?」

姓朱的不知何意,忙答:「我們早看出雷八哥是好人,雖然性暴,也難怪他,壯士更是救命恩人,哪有受恩不報之理?只是這裡無法過夜,柴也快要燒完,我二人不比你們強壯,就這樣,已不免要生一場大病。今夜如無宿處,性命難保,還望壯士成全到底,想個方法安身才好。」少年知道轎子來路,此時此地,決不會是為別人而來,忙介面道:

「只你二人日後不與雷八哥為難,等衣服烤乾,把斗笠與你戴上,把你二人背往桃源庄投宿,包你舒服。」二人聞言大喜,同聲答道:「桃源莊主秦迪便是我們至交,這樣再好沒有。」少年聞言,心又一驚,笑道:「我還不知你們兩家有交情呢,這太好了。」

姓金的立時搖頭晃腦,說道:「你哪知道,我的姊夫便是本省藩台大人,這位朱老爺也是藩台表弟,秦莊主只知我們遇難,無論如何也必親來迎接。你今日功勞不小,等我到了省城,和藩台姊夫說上一句好話,馬上提拔你做一個官。你不要酬勞,可見會燒冷灶,真有眼力。實對你說,秦莊主知道我是藩台姊夫的小舅子,巴結還來不及呢。」

少年暗笑,這奴才所吹的話,倒也多半是真,可惜李某並不把你放在眼裡。一聽雷八口唱山歌,正在冷笑,恐其加深仇恨,忙喊:「八哥,你看轎子抬得有人么?」話未說完,便聽洞外有人踏水之聲,探頭一看,前行兩壯漢,都把褲腳勒到大腿縫裡,手持雨傘,高打燈籠而來。還未近前,便有一人高叫道:「那不是馬車,如何碎了,莫要舅老爺他們出事了吧?」隨又喊道:「崖下還有火光,那不是趕車的雷八么?」雷八認出內中一個正是二人所用健仆張升,還未開口,姓金的聽出張升口音,喜出望外,光腳踏著滿地臭水,趕了出來,急呼:「我和表舅老爺都在這裡。」同來另一壯漢忙即朝後趕去。張升見主人如此狼狽,連忙趕進、搶前請安,剛說得一句「二位舅老爺萬安」,姓金的已迎頭一個大嘴巴打去,怒罵:「王八蛋,狗日的,你們都死往哪裡去了,害我和表舅老爺在此受罪,差一點把命送掉。到了省城,非嚴辦你不可。」

張升原因主人貪與土娼纏綿,又恐乃姊知道見怪,推說須往地方官道謝,並代藩台訪查一事,留在後面;又恐追趕不上,別人說他閑話,張升是心腹家人,命他騎馬追去,暗告隨車護送的家人親兵,途中延宕,並代監防,不料過岡不遠,便遇雷風暴雨。張升人甚機警,早就問出桃源莊主是主人朋友,如能尋到,有好待承,忙向抬送行李的土人打聽,果然就在道旁不遠,立命車夫趕去,一面命土人搶前送信,仗著空車過岡。彼時天好,官眷所坐車轎均有油布篷罩,只隨行護送的差官親兵通體透濕,余者還好。秦迪最喜結交官府,聞報立即冒雨迎出,把來客祖宗一般看待,接了進去。跟著,便聽山洪暴發,進退兩難,方才如不見機,再往前行,人馬均有洪流衝去之險。張升自覺應變機警,回頭得早,立此奇功,懷著滿腹高興而來,只為沿途水大耽擱,秦迪巴結官親,間知二人在後,既要親來,又恐水大,特意弄了三乘轎子,轎底再綁著現搭成的木排,臨時現制,雨下又大,自然耽擱不少時候。誰知晚來一步,累得二官親多吃了好些苦頭,見了張升,不問情由,連打帶罵,張升一肚子的委曲,說不出來。

姓金的先前宛如斗敗公雞,遍體傷痕,一身污穢,垂頭喪氣,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此時卻似添了翅膀的猛虎,威風凜凜,殺氣騰騰,一句一個送官究辦,把方才所受罪孽全發泄到張升身上,上面嘴巴怒打,下面抬腿又是一腳踢去。不料怒火頭上,忘了腳上沒穿鞋襪,洞中升火,雖然溫暖,地土卻是涼的,加上好些臭屎泥污,滑溜異常,腳已凍木,用力太猛,張升又是一個筋骨健強閃躲靈巧的壯漢,這一下,人未踢中,卻踢在一塊硬木柴上,自己卻受了傷,當時覺著奇痛鑽心,連腳指都快斷裂,「噯呀」一聲,往後便倒,腳底一滑,身子往後一仰,又跌一個仰面朝天。這一急真非小可,一面強掙著爬起,口中大罵:「狗王八蛋,該死東西,到了省城,我不稟告藩台姊夫大人把你交給長安縣,打八百板子屁股,枷號三個月,要你狗命,我不是人娘養的。」姓朱的比較沉穩,又因同是官親,表舅爺終不如正牌舅爺的裙帶關係密切重要,對於姓金的表面奉承,以他為主,心中卻是妒恨非常,見他剛有自己人來,還沒問明來意,便亂髮官威,連打帶罵,知道張升精明強幹,善於巴結主人,此行連太太對他也頗賞識,平日早在暗中勾結,有意討好,正自大聲急呼:「老弟,這等大風大雨,如何怪人?他好容易安頓好了藩台表嫂太太,來接我們,有功不賞,反打人家做什?」話未說完,人已倒地。張升一肚皮冤枉,一面挨著嘴巴、諾諾連聲,心中卻是氣憤,正打不起主意,聞言,立被提醒,急叫道:「本來不會來晚,因雨太大,秦莊主恐怕路上出事,吩咐釘好木排再來。

太太說,舅老爺不該落後這遠,問了好幾遍,我說,舅老爺在棧房。」姓金的二次跌在糞裡面,又痛又臟,見張升不來扶他,正坐地上大罵,連呼「痛死我了」,一聽張升說乃姊問他幾遍,心中一驚,又聽提到棧房二字,越中心病,慌不迭翻身爬起,不顧疼痛,搶上前去。張升當他又要打入,忙往外面閃避。姓金的急喊:「你不要躲,我藩台姊姊說什麼話,你是怎麼回稟的,提昨夜棧房做什?」張升知他心病,故意拿喬,詭笑道:

「小的沒說什麼。秦莊主來了,舅老爺還不把衣服穿上?」

說時,外面人語喧嘩,雜著水響。這時,雨還未止,雖比先前小了好些,山洪卻大,水離洞口不過寸許,再漲一點,便要侵入洞內。那三乘轎於又裝在木排之上,順流而來,一齊沖向洞前,人還不曾進洞,外面的水早已潮湧而入,地火當時被水淹沒。姓金的也被張升提醒,覺著周身冰涼,低頭一看,所披棉袍已跌向水裡,吃水一衝,連烤衣服的木架,也被衝倒,多半落向水中。少年和雷八低語了兩句,早已閃身外出,不知去向。

雷八站在一旁,不住好笑。姓金的想起光著身子,如何見人,秦迪又是新交,連急帶愧,正急得亂跳,不知如何是好。畢竟張升手急眼快,心思靈警,雖想捉弄主人,報復方才打罵,但一想到,自己還要仗他威勢對付外人,不可看他狼狽,同失體面,做得大過,忙把破箱上那件棉袍順手搶起,匆匆披向姓金的身上,跟著,搶往洞口,就在雨水裡面,朝著第一乘轎子打了一千,大聲說道:「家主人過岡時節,翻車遇雨,周身皆濕,此時正在烤火,衣履不周,洞中污穢,不便接待,莊主盛意,萬分感謝。現命小的擋駕,請莊主先回,將空轎留下,家主人稍微收拾,便即專誠拜訪,向莊主道謝。」隨又搶往轎前,低聲說道:「家主人雨中遭難,請莊主即速回庄,借幾身乾淨衣服,放在廳旁小屋之內,等家主人到達,換好衣冠,再行請見才好。」

秦迪小時,雖然學了一點武功,近來酒色淘虛,成了一個空架子,從小養尊處優,不曾吃過苦頭。當日原因巴結官親,執意親身來迎,一到黃牛坂,不料水勢這大,已自氣餒,因張升先前苦勸不聽,中途折回,又覺不好意思,硬著頭皮趕來。到了洞口,一見洞前山洪由上面狂涌而來,轎夫雖在水中掙扎前行,依舊搖搖欲倒,幾乎立足不穩。

洪流繞崖而過,撞在崖角之上,激射起丈許高的浪花,澎湃奔騰,勢甚險惡驚人。探頭一看,崖洞地勢稍高,吃轎一衝,水已漫入,滿洞皆水,大片濁水,正由洞內倒卷出來,暗影中乍看上去,彷彿內有山洪向外狂涌,中間還隔著三尺來寬的水面,實在無法過去。

目光到處,瞥見洞中遍地狼藉,破車衣物散了一地,旁邊崖凹中,還擠著兩匹大馬,朱、金二人,一個赤身露體,一個只上半身披著一件皮袍,立在泥水之中,都是聳肩縮背,神情委頓,姓金的面容更是慌張,張升正把棉袍與他披上,心想不下轎去,不顯誠敬,這等水泥污穢如何舉步,忽聽張升跑向轎前擋駕,正合心意,暗忖:「對方如此狼狽,就此相見,也太難堪。」點頭笑道:「既然如此,請代回復貴上,說我恭敬不如從命,只好趕回庄去,與二位舅老爺準備整潔衣履,更衣之後,再請人席了。」張升忙代主人打千道謝。

這時,雷八見少年,已在張升入門時走去,行時暗囑,諸事留意,忍氣為高,正不知所說何意。秦迪已先向眾說道:「此是本省藩台大人的舅老爺,你們抬轎時務要小心。

如今前後路斷,車夫連車馬也全帶走。我回庄去,再命人來接應。走得慢點無妨,越穩越好,不必心忙。回去這一段,迎著風雨,逆水而行,我還要多帶兩個人走,途中如無失閃,到庄有賞。」說罷,自帶數人踏水擁轎而去。張升隨命轎夫暫停,一面忙著把半濕的乾衣請金、朱二人穿上,轉對雷八道:「你也幫幫忙,站在那裡做什。」雷八因張升久在外面跟官,人雖刁滑,頗通情理,不似別的惡奴親兵狐假虎威。張升又因這條路不太平,雖然帶著多人上路,小心總好,不願得罪苦人,雷八每次受氣,均是張升解勸,留有一點好感,笑對他道:「張二爺,不是不肯幫忙,你看上面全是臭屎,怎弄得慣。」

張升已然聞到臭味,低頭一看,果然滿地糞穢,主人身上更多,笑問:「這是怎麼弄的?」雷八方要開口,姓金的惟恐張升懷恨,不敢發作,一聽雷八開口,想起舊仇,不禁遷怒,剛把鼠目一瞪,怒喝:「還不是你這奴才!」雷八聞言大怒,正要回答,隨來村中壯漢已有二人搶進。姓朱的忙把他勸住,悄告張升:「這些衣服全部污穢不堪,如何帶走?」張升笑答:「這衣服如此臟法,也不能穿,莫如把乾淨一點的留下,下余賞給來接的人。好在二位舅老爺到了衙門,還愁沒衣服穿么?」姓朱的連說:「甚好,這類衣服穿在身上,也是晦氣,還是賞人,免得妨礙官運。」姓金的因那衣服由里到外,全是新制項下,先還不舍,一聽妨害官運,想起上面多是尿糞,方始終止。因恨雷八不過,故意喝道:「賞誰都可,只是不可賞他。」雷八冷笑道:「上面儘是狗屎,誰肯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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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原來當官的都是這樣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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