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靈台山下人憔碑
下雪了,一片片,一撮撮,像鵝毛,像柳絮。
關洛古道像一匹灑開的白績,歧山像一個巨大的細麥饅頭。就像人們化冥紙一樣,西北風呼嘯,無比慷慨地,向人間遍灑著一大把一大把白花花的碎銀。
仲冬,十一月。由歧山往靈台山之間的思賢鎮上一家臨街小酒店裡,一名身穿黑袍、五官端正英挺、雙目光華隱蘊。唯神情則有些茫然的美少年,正面對門外飛揚的雪花發楞。少年身邊放著一隻長方形的輕便書箱他這時一手按著一隻酒壺,另一隻手則輕輕撫弄著一隻小巧精緻的錦盒。小酒店裡沒有幾個人。
室角一個老頭在翻著破裘捉虱子,一個接一個地往嘴裡送;咬得卜卜作響,津津有味。
另一角,兩個有著七成酒意的漢子,正在暢論三國。他們已為「假如呂布死晚點,跟常山趙子龍對上,究竟誰厲害?」爭論了足足二個時辰。
「我說是呂布!」一個說:「喝!雙戟獨戰劉關張,老子佩服他!」
「放屁!」另一個翻眼道:「長板坡,救阿斗,縱橫曹操百萬大軍之中,如入無人之境這一段你看過沒有?」
前者呼道:「算什麼?曹操要捉活的嘛!」
後者吼道:「貪財、好色、絕情寡意,呂布又算什麼東西?你他媽的值得多少?」
面紅耳赤,拍桌子、捶板凳,但始終沒有翻臉。二人爭這個,好似已非一日之事。傍門而坐的美少年聽到這裡,愁名頓展,咬唇笑了。就在那少年側目分神的這一剎那,一隻闊大的手掌突然搭上了他的肩頭。少年一驚,猛回頭閃目一看,身旁正站著一人。
但見此人年約五旬上下,紫臉、短髭、駝背;伸出來的一隻右手,只有四根指頭。少年打量了來人一眼,頗覺眼熟,好似曾在什麼地方見過,但一時卻又想不起來。他眉頭一皺,暗忖道:「這廝好無禮!」
少年劍眉一皺一挑,星目閃光,才待發作時,駝背紫臉漢子卻忽然扳著他肩頭猛搖,親熱地哈哈一笑道:「啊!少主人,你找得我駝子好苦啊!」他躬著身子,幾乎是整個上身都伏在少年肩上,笑道、喊著,快活得幾乎流下了眼淚。
雖然此人並無惡意,少年忍是不耐。當下一怕身子,瞪眼冷冷問道:「閣下看錯人了吧?誰是你家少主人?」
紫勝駝子聞聲一怔,注視少年一眼,忽然失聲道:「啊,真的是我駝子認錯人了。啊!
對不起,對不起!」他打躬又作揖,誠恐惶恐,一臉卑虛之色。
少年益發不耐,不住揮手道:「算了,算了,請便吧!」
紫臉駝子感激地打了兩躬,並又喃喃道:「唉,雪這麼大,老主人急的不得了!駝子命苦,哪兒去找人啊?」搖搖頭,唉聲嘆氣地走出門去。
少年經此打擾,意味索然。匆匆揣好錦盒,喊醒打吨的酒保,結了酒帳;挺挺胸,深吸一口氣,提起書箱冒雪走出小鎮。大雪封途,路道隱形,舉目所及,白茫茫一片。
武繼之心頭悶著一股氣,也不向人打聽,約略辨別了一下方向,便展開身法,踏雪朝前飛奔而去。天黑時,抵達一處,打聽之下,地名永壽。再從懷拿出雪娘的路線圖一對,不禁又氣又急,幾乎跳了起來。原來,他把路走岔了。要去靈台,還得再回頭。雪夜容易花眼,說什麼也得在永壽休息一宿。這樣一往一返,浪費了兩天時光,同時也多跑了百把里冤枉路。
第二天,雪小了點。武維之返至原路,抬頭忽見身前走著二人,二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瘦子長發披肩,迎風飛揚;矮胖子一身白衣,像個披麻孝子。僅從背後看去,武維之也認得出這二人是誰。
黑白兩天常僅分別回頭瞥了他一眼,便又各自掉頭向前繼續走去,好似並不認識他;神情傲然,大刺刺地毫不在意。武繼之大為慶幸,他暗忖道:「這對寶貝對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大概是因為我已由綢衫換上布袍,同時那夜又戴有面紗的緣故吧!」
黑白無常並肩而行,身法雖不太快,但武維之怕對方起疑,卻也不敢走得太近。
走了片刻,忽聽前面黑天常以一種刺耳的尖銳之聲,向白無常大聲問道:「老白,你說此去靈台還有多遠?」武維之不禁為之一怔,心想:「什麼?他們也是去靈台?」
這時白無常侵吞吞地道:「這個么?晤,不太遠。」
黑天常有點冒火地道:「不太遠算多遠?」
白無常慢條斯理地答道:「有人說二百多里,也有人說三百多里。如依了咱,咱以為可能還要遠些。」
黑光常追問道:「據你所知,應該是多遠?」
白無常乾咳一聲,好整以暇地道:「老實說,咱也不知道。」
武維之差點忍俊不住。
黑無常勃然大怒,尖產道:「老白,你這是放什麼屁?」
白無常無動於衷,仰臉噓了一口氣,緩聲說道:「這個么?當然是因為下雪的關係嘍!」黑無常哦了一聲,沒有開口,他知道白無常的話還沒說完。白無常頓了頓,加以發揮道:「本來三天可以走完的路,因為這場大風雪,現在非四天不可,這樣一米,路程不無形中加長了不少么?」
黑無常拍手贊道:「有道理,有道理!」
白無常談談地答道:「這算得什麼?一點小小的常識罷了。」
武雄之幾乎咬破了嘴唇,才忍住沒有笑出聲來。
這時天已漸黑,前面到達一個小市集,他跟黑白無常歇在一家客店裡。第二天,他又跟在黑白無常後面上了路。他這樣做是有原因的,他只知道梅娘住在靈台山,但並不知道住在靈台山的什麼地方;黑白無常是老江湖,正好由他們引路。
第二天上路,黑白無常回頭望了他好幾次。他怕麻煩,因此在黑無常最後一次回頭時,他自動躬腰大聲道:「在下也是去靈台,是以恭附兩位長者驥尾。」
黑無常怪眼一翻,咦道:「這小子說話的聲音好熟?」跟著怪眼又是一翻,似是想起另一件事,忙問白無常道:「老白,這小子怎麼說他是附咱們的驥尾?『驥尾』是什麼意思?」
白無常慢聲道:「弄不清楚。」
黑無常聽了,迅又掉臉朝武維之望來,怪眼亂翻,似已起疑。這對白無常忽又慢聲加了一句道:「意思不會太壞,大概是恭維咱們之意。」
黑光常面露喜色,忙道:「何以見得?」
白無常晃晃腦袋,反問道:「他喊咱們是『兩位長者』,你沒聽到?」
黑天常點頭連連地道:「對,對,對!」
黑無常口裡說著,眼望武維之,目光顯得非常友善;才待再說什麼時,白無常忽以時彎碰了碰他一下道:「走路吧,跟一個小輩說多了,不怕損了咱們身分嗎?」
黑光常好似被蛇咬了一口,猛然掉過臉去,昂首挺胸,步伐一下子變得無比莊嚴起來。
武維之見了,除了暗暗發笑,當然不會在意。
大概是為了「維持身分」的關係,一路行去,黑白無常始終沒有再開口。天又黑了,他們又在一座小市集上停歇下來,雪小了點,但沒有完全停止,風卻更大了。
第三天上路,黑無常先還堅持著緘默;但在走了一段之後,他有點忍耐不住了,他跟白無常說話的聲音雖已放低,但由於逆風而行,武繼之的耳目本就靈敏,因此反比前兩天聽得更為清楚。
一對寶貨連這一點都顧及不到,其愚鈍程度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聽黑無常捏著半邊喉嚨,向白無常問道:「老白,於三屆武林大會以後出現的那個什麼風雲幫,除了三老、少林以及少之又少的幾名武林人物之外,差不多人人都接到他們的聘書。按武功成就分篩職事,不順則殺;而單單隻有咱們黑白雙俠是例外,這到底是什麼緣故?」
武維之略付道:「有這回事嗎?願聞其詳。」
白無常沒有接腔,黑無常加重語氣中的不悅之意,又道:「關於這問題,咱也不是第一次問你老白,而每次你總是說:」這問題頗不簡單,得讓咱仔細的研究。『現在又是很久過去了,難道你還沒有研究出一個結論不成?「武維之暗忖道:「這可夠白無常為難的了,連我也想不出道理何在呢!」
想不到白無常竟回答得非常輕鬆。他吟了一聲,晃著腦袋慢吞吞地道:「只怪你老黑沒再提起罷了,咱早就研究出來啦!」
黑無常忙道:「真的嗎?快說,快說!」
白無常揚臉漫聲道:「說什麼?簡單之至,想想也就明白啦!」
黑無常脫口道:「因為瞧不起咱們?」跟著握拳怒聲又道:「該幫宗旨不明、行為殘忍,老實說,咱老黑並無羨慕之意。但假如他們不跟咱們來往,是為了瞧不起咱們的話,舍了兩條命不要,咱們也得鬧他們一個天翻地覆!」臉一偏,尖聲又道:「老白,你說是不是?」
白無常點點頭,表示完全同意,但口中卻漫聲說道:「老黑,你太心急了,咱的結論不是那樣的啊!」
黑無常怔怔地道:「什麼?」
白無常晃著腦袋道:「不是瞧不起咱們,應該這樣說:惹不起咱們!」緊接著大聲又道:「換句話說,這是咱們黑白雙俠的光榮。」
武維之暗暗發笑,付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又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但這一次未免貼得太勉強了一點。」
黑無常對白無常這最後的警語也覺得有點過分,但見他疑直參半地問道:「老白,你這樣說,可以解釋一番么?」
白無常傲然揚聲道:「三老為什麼例外?少林為什麼例外?說開了是不敢惹而已!」
黑無常猛然揪一下把頭髮,撕著、揚著,快活地放聲尖笑起來。笑聲斷斷續續,直到天黑。
第四天,風小了,雪又大了起來。黑白無常的步伐,突然加速。走至午牌時分,黑無常在口中塞了一把乾糧,一面嚼著,一面大聲的問道:「老白,快到了吧?」白無常點點頭,沒有開口。
靈台山快到了,武維之的心跳加速了,同時,他疑忖道:「黑白無常此去靈台,難道也是找人老或梅娘?他們身上帶有」玉杖「或者是」寒梅「?噢不!藍鳳說過,人老流傳在武林中的玉杖只剩下一支。他倆找的,可能也是梅娘!」
「他倆找梅娘?」武維之又想:「難道仍是為了尋找我父親一品簫?」
最後,他心跳著想道:「是的,不會錯!黑白無常十數年來沒有忙過第二件事,他們找梅娘一定與我父親一品簫有關。這樣說來,梅娘與我父親一品箭之間,一定有著非常的淵源了!」但是什麼淵源呢?他渴切地反覆追索著,不得要領,心情更加焦躁;恨不得忽然生出兩隻翅膀,一下飛到梅娘身邊。
就在他心情煩躁之際,忽聽黑無常仰天痛快地喊道:「一品簫呀、一品簫,現在看你躲到哪裡去!哈,哈哈!」
武維之心頭一層,暗道:「我想的果然不錯!」
黑無常笑了一陣,忽又大聲道:「老白,虎壇那個白衣壇主,你一口咬定他是冒牌貨,到底根據什麼?」
白無常沒聲道:「余判應該有金判,一品簫也應該有一品簫,如此而已!」
黑無常力贊道:「言之有理,佩服,佩服!」
武繼之不禁皺眉忖道:「雖然被你們僥倖言中,但這種論據卻也大以武斷,真正的一品蕭身上現在也沒有一品蕭啊!」
黑無常緊接著又大聲道:「咱最佩服你老白的,還是三天前的那一手!」
白無常矜清夠道:「哪一手?」
黑無常讚歎地道:「你老白能一眼使看出那傢伙身上有寶貝,當真是了不起!」
白無常漫聲道:「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只怪那傢伙做賊心虛罷了。」
黑無常快活地大笑道:「咱們原想去天山找白眉老兒,請他提供一點有關一品簫的線索;想不到半路上碰上那個倒楣傢伙,雙手奉上一個給咱們兄弟進人靈台山的機會,省去不少冤枉路。真是快活煞人!哈哈,哈哈!」
武維之完全明白過來了,原來這對寶貨在三天前以黑吃黑的手法弄到了一件靈台山人者父女的信物。好險!他想:「還好我這隻錦盒沒落入他們眼裡,不然可夠麻煩呢。」
「細說起來」白無常謙遜地道:「這次寶貝到手,你老黑的功勞也不在小。」
黑無常扭頭,一哦,不勝驚喜地道:「什麼?咱也有功勞?」
白無常晃晃腦袋道:「那傢伙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氣,並不是等閑之輩。如非你老黑露上那一手,他會服服貼貼地拿出來么?」
「對,對!」黑無常狂喜道:「咱忘了咱也有可佩之處,哈哈哈。」跳腳、拍手、扯頭髮,笑了又笑。黑天常一路笑聲不斷,到天黑。
「到了,到了!」黑無常突然尖叫道:「靈台到啦!」
武維之驀然抬頭,眼前正橫著一道阻天白壁,黑白無常已雙雙向山腰縱去。武維之猛提真氣,騰身追上。約盞茶光景?來到一座峰頂。左右均為峭壁,下臨深谷,前有丈許寬闊的一道小澗;澗水業已結冰,安步可渡。
小澗對面,一塊如屏巨石當道而立,屏后連著另一座更為峨聳的山峰。可是,奇怪得很,黑白無常至此忽然停止前進。雙雙並立於小澗邊緣,一動不動,神態至為肅穆。
武線之暗忖道:「哈,人老,梅娘大概就住在對面」思忖未已,一陣風過,對洞那座石屏上的封雪突然紛紛飛落,赫然顯出三個孽巢大字:無情屏。
三字現出。黑白無常驀地雙雙跪下。
屏后這時傳出一個蒼老渾勁的聲音道:「來人通報姓名!」
黑無常以手支地,垂首朗聲道:「大名府,黑白無常兄弟。」
屏后靜了一下,冷冷地道:「呈驗信符!」
黑無常右臂直舉,手掌前托。武維之因在身後,因此看不清黑無常所示何物。正猜忖間,屏后蒼老的聲音已冷冷吩咐道:「好了,過來!」黑白無常互望一眼,喜色頓露。當下雙雙起身,朝無情屏躬身一揖,然後謹慎地跨越冰澗,雙雙於無情屏后消失不見。
武維之見黑白無常已去,知道接下來該輪著自己了。他深吸一口清氣,昂然舉步;莊嚴地緩步走至黑白無常剛才站立的地方,目往對洞無情屏肅然挺立。他在內心這樣告訴自己:
「除非由對方加以解釋,我可不願面對一方石屏下跪。」
正思忖間,屏后突然傳出一聲沉喝:「跪下!」語沉聲勁,直叩心弦,武維之被喝得心神為之微微一顫。縱然如此,他也只猶豫了一下,依然挺立如故。他暗忖道:「我武維之雖然只是一名未學後進,但男兒膝下有黃金,要拜也得拜有道尊長。巨石何物,要我下跪?」
這時,屏后再度沉喝道:「二次傳呼,來人跪下!」
武維之心中有氣,付道:「你如不解釋,百次千次也一樣。」
思忖末已,沉喝又起:「來人跪下!這是最後一次了,稍有延遲,老夫立即依例封山!」
武維之聽了,心頭止不住微微一震。他迅付道:人貴自力更生,求人不如求已。我這次到靈台來,梅娘見不見得著?肯不肯幫忙?固然是未知之數;而退一步想,縱令此處碰壁,我仍可以去找師父,作其他打算。所以,假如對方言出必行,我自己的事尚在其次。但現在情形不同,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藍風姑娘的姑姑巫山神女,她所需要的「南北兩極丹」僅有此處可以取得,我如不能完成此項使命,我還算得是昂藏男兒么?
「更何況人家藍風不顧生命之險,不惜虛擲兩載光陰,毅然遠奔天涯,也為的是我啊!」他又想:「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賭口氣,有什麼意義呢?唉,橫豎人老為當今三老之一,輩分比父親一品蕭還高,拜就拜吧!」念轉如電,念定立即俯身拜倒,口中同時朗聲喊道:「晚輩這廂參見人老!」
他這樣喊,是想令對方知道:你如果是人老,我是拜你;如你不是,這就算對人老的敬意。不管怎麼說,我拜的絕不是那塊什麼沒有一點人味的無情屏。
武錐之語音甫落,屏后立即冷峻地介面斥道:「老夫無情叟,系人老座前、靈台山守山之奴。人老乃當代神仙,老夫僅一鄙叟,孺子不得誤會!」
武維之聽得一征,付道:「這等狂激之人,也會如此自謙?」他又想:「此人自稱無情臾,看守的是一座無情屏,屏名系取義於此人之號,迫無疑問。此山為人老、梅娘父女所居,此處又當本山門戶,而意以一介家奴之名諱當道示人,其意何在?」正疑思時,屏后又喝道:「孺子通報姓名!」
武維之朗聲道:「河南臨汝武維之。」
屏后隱傳一聲輕噫,沉聲道:「什麼?武維之?文武的武?」若就剛才黑白無常進山的經過而言,無情叟此問,顯已溢出慣例之外。
武維之心念一動,猛然憶及藍風似乎這樣說過:「聽你語氣,玉杖和寒梅兩件東西你一件也沒有,那你怎能進入靈台山呢?更何況你又是姓武?」他當時雖感驚奇,但因斯時心緒不寧,藍鳳又不肯明說,所以也就沒有追問下去。現在,細審無情叟的語氣,以及無情叟在發問之前的那聲輕咦,他發覺事情的確有點蹊蹺。
他愕了一下,定神朗聲答道:「是的,文武的武!」話完突生異想,索性大聲加了一句,道:「跟本屆武林盟主之一,一品蕭白衣儒俠武盟主同姓!」話出口,立即凝神諦聽。
無情屏后,無情臾果然又是一聲輕咦,寂然片刻,方始再度冷冷發問道:「你是說,你來自河南臨汝?」因為武維之此刻是全神貫注,所以他覺察得出,無情臾問這句話時,語氣雖冷,卻無法盡掩聲調中那股急於得到答覆的迫切意味。
武維之應聲答道:「是的!」但一聽無情叟在聽得這種答覆之後,彷彿如釋重負他吁出一口氣。武維之心念又是一動,星眸閃光,大聲接著道:「但那兒並不一定是在下出生的地方。」
果然,無情叟立即促聲問道:「那麼你出生的地方呢?」
武維之目閃異光,暗暗點頭,口中卻毫不猶豫地答道:「至於何處是在下出生的地方,在下目前尚不知道。」
無情叟語氣中微挾怒意地道:「豈有此理!」
武維之靜靜地答道:「雖似不經,卻也並不出乎人情之常。魯哀公渭孔子曰:」人有善忘者,徒宅而忘其妻兒……『長者沒聽說過么?「無情叟沉聲斥道:「不倫不類!」
武維之凄然朗聲道:「在下雖不若斯人之善忘,然不明自己身世則一也。」
無情叟惑然沉聲道:「你莫非是個孤兒?」
武維之沉聲道:「不,棄兒!」凄然一笑,接著又道:「在下父母是否業已去世,在下不能斷定、不敢斷定,同時也不願斷定!」
無情叟默然良久,忽然冷峻去道:「你先說,你想求見的是人老還是梅娘?」
武維之徵了一下,抗聲道:「長者先前並未以此詢之黑白雙俠,何獨厚在下?」
無情臾冷冷地道:「老夫有權取捨斟酌。」
武維之顯然揚聲道:「先見人老,后見梅娘!」
無情叟冷冷地道:「梅娘不會見你。」
武維之大聲道:「長者自雲乃本山主人之忠僕,何敢背主違例決斷,專擅乃爾?」
無情叟怒叱道:「小子住口,老夫何事專擅?」
武維之亦怒道:「持有玉杖者,可見人老么?」
無情叟冷峻地道:「可。」
武維之怒聲又道:「持有寒梅者,可見梅娘么?」
無情叟冷峻地道:「可!」
武維之沉聲道:「長者安知在下身無寒梅?」
無情叟冷峻地道:「有也不行。」
武維之厲聲道:「規例訂自物主。無情叟怎敢無理?」
無情叟嘿嘿冷笑道:「持有寒梅者可見梅娘,唯姓『武』者例外,這就是拜山者必先報姓名的原因。無理?嘿嘿,誰無理?」又是一聲冷笑,驀地喝道:「武姓來人,呈駱玉杖!」
原來藍風說他難過靈台山的原因就是這個。武維之不明內中詳情,一下子由理直氣壯變成理屈詞窮。他有生以來,雖以童稚之年嘗遍了顛沛流離之若,但在精神方面,卻從來遭遇過這等打擊。他心頭一酸,淚已奪眶而出。
「雪娘女俠啊!」他暗暗怨泣道:「雖然你是我的兩度救命恩人,雖然你命我來此是一番好意,使你並非不知道我將要遭遇到什麼困難,你該事先告訴我呀!我武維之並非畏難之人。你先讓我明白一切,我一樣會不計成敗,捨命一試的啊!要是那佯,我現在又何至於被這無情老鬼譏刺揶揄呢?」
突然間,彷彿有一個熟悉而慈和的聲音,在他耳邊低柔地道:「唉,孩子!我是你師站,難道還會有意令你受委屈不成?好孩子,堅強起來。師姑用心之苦,無法明說,將來總有一天,你會慢慢體會得到的」悚然一驚,茫然舉目,這才意識到原是自己心底的聲音。
「是的。」他清醒地想:「師姑這樣做,定有良苦用心,應該知道的,到時候自然會知道;應該做的應該馬上就做,不怨天、不尤人一一我要堅強起來!」他舉油拭去眼淚,順手從懷中取出那隻感有玉杖的錦盒,放下左手書箱,目往無情屏后,左手一掀盒蓋;右手一托,斜斜用向無情屏。
無情屏后,兩道寒星一現而沒。雪、飄著,天色陰晦。無情屏上「無情屏」三個大字又漸漸為雪花掩沒。空山沉寂,萬籟無聲。
武維之渾身被雪,一動不動,像個雪人。他等待良久,不見屏后無情叟出聲,還以為無情叟有意折磨於他。星目光閃,怒火陡增,咬咬牙,厲聲向屏后喊道:「無情叟,裝聾作啞難道也是你的職權么?」
屏后冷冷地答道:「少俠有何吩咐?」
武繼之厲聲又道:「你要我這隻右手還要再舉多久?」
屏后冷冷地說道:「如你高興,你可以永遠舉下去。」
武維之怒發如狂,才待寧舍一命,起身撲到對岸向無情叟大興問罪之師時,屏后冷冷一笑,又道:「老夫認得那隻錦盒,它勝過玉杖,但並不能代替玉杖!」嘿嘿冷笑,漸去漸遠,終至不復可聞,武維之屈臂攤掌一看,手中所託竟是一隻空盒,哪還有什麼玉杖的影子?
「噢,那紫臉駝子八指天王偷而黑白無常又攔劫了他藍鳳,藍鳳,我怎對得起你?我對不起所有關心我的人以及我自己天哪,天哪!」一時疏忽,誤人誤己,都緣自己閱歷警覺不夠。武維之憂慚交並,急怒攻心,一陣嘶呼,撲地載倒,人已暈厥過去。
雪,飛舞著,像要埋葬整個大地。西北風橫空呼嘯,似在怒吼:醒來!醒來!
風雪交加,天色逐漸灰暗。
也不知隔了多久,武維之這才輕唉一聲,慢慢的蘇醒過來。
他恍恍惚惚地,彷彿聽到風雪中一直飄忽著一種若斷若續的呼喚。而這時,當他神智略清,身軀稍微縮動了一下之後,那種呼喚立即在耳邊更為清晰地響了起來:「醒來,小子!
醒來,小子!勇敢一點,衝過無情屏。要死,死到那一邊去!」
武維之驚然一驚,霍地翻身坐起。舉目四顧之下,空山岑寂,萬籟無聲,除了雪在漫天飛舞,風在橫空呼嘯外,觸目蒼茫一片,哪來的人影?
他揉揉眼睛,暗忖:「是我聽錯了么?我沒有聽錯啊!」凝神追憶,耳際似仍索繞著裊裊餘音。他堅決地相信,他沒有聽錯,一定沒有聽錯!不但是從人口中喊出來的聲音,而且聽上去非常耳熟,就好像以前曾在什麼地方聽到過一般。至於以前究竟曾在什麼地方聽到過,一時卻又記不起來。
尤有可異者,那人傳呼的雖是激勵之詞,聲浪卻十分焦躁迫促,且同時透著一種近乎譴責的憤怒。言外之意,好像在罵:「小子,你假如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去,除了啖狼喂鷹之外,還有什麼意義?哼!真是沒出息!」
有一點他敢確定,就是那人語氣像師父,但絕不是師父。不過,他雖知道那人不是師父,內心卻深以為人家責喝的很對。「是的,衝過去,我應該衝過去。」他想:「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人無信而不立!縱令赴湯蹈火,也得取到一顆兩極丹,才對得起藍鳳。況我身為人子,為盡孝道,更應量生死成敗於度外。」
「如我拚舍一命,還有何處不可去得?」他又想:「是的,衝過去!我應該衝過去,誰也擋不了我!」想至此處,不由雙拳緊握:「我要憑勇氣克服困難,我要以毅力左右命運,而不應懦弱地聽由命運無情的安排和打擊。」於是,他從地上站了起來,抖去一身雪花,仰臉長吸一口清氣,深深吐出;鬆開緊握的雙拳,臉上現出一抹堅定而寧靜的笑容。然後,他又在原地重行盤膝坐下,面對隔澗無情屏,閉目垂瞼,一動不動。
片刻之後,一片淡淡的白氣從他周身冉冉散發出來。白氣愈來愈濃,終於變成一團厚厚的濃霧,將整個身軀罩在其中。又是片刻之後,一聲龍吟清嘯,霧氣立消。他再度從地上站了起來,提起那隻輕便書箱,目光在無情屏上停留了一下;然後舉起腳步,神態嚴肅地向對澗走了過去。
繞過巨石無情屏,是一塊空地,再向前,有一座高大的雪堆;雪堆背後,像燕尾似地,有兩條左右分開的上峰坡路。武維之來至雪堆之前,停步抬頭,不知該走哪條坡道才好?就在這時候,雪堆上雪花飛揚,驀然現出一個門戶,原來是一座茅屋。茅屋前,這時站著一個老人;長發垂肩、臉如枯棗,雙目閃光如電,臉上卻是一點表情也沒有。
武維之微定心神,連忙上前躬身道:「無情老丈」一語未竟,但見無情叟驀地右臂一圈,兜頭蓋臉地便打出一掌,掌勁疾厲,如驚電奔雷!武維之冷不防此,頭一抬,前胸迎個正著。一陣血氣翻湧,踉踉蹌蹌,一直倒跌了三四步,方始勉強定住身形。
武維之遭此冷襲,止不住又氣又怒,咬牙暗忖:「好呀!你這老奴不但無情,而且無恥呢?」方待運功還擊,心念忽轉,又忖道:「不行,不行!千萬不能這樣做!他如通情達理,也不會叫無情叟了。他的職守是不許外人擅人此山;如今我硬闖進來,縱令我有苦衷,但我如不能出示玉仗或寒梅,依舊是其曲在我。我應忍氣陳之以理,服之以方,才是正逢。」
念定,武維之方二度喊出聲:「無情老丈」底下話尚未出口,陡覺眼前一黯。抬頭時,無情叟已迫至身前五步內。他欲待發聲喊止已是不及,無情叟右臂一圈一推,原式不變,又是一掌。
這一掌,力道校第一掌更為勁疾,武維之出為並無還手之意,雙方距離又近,是以又被兜胸打了個正著。重心一失,又跌退了四五步。眼前金星亂冒,胸中氣翻血源,喉頭一甜,張口噴出一口鮮血。血噴在雪地上,紅白相映分外鮮明,就像一朵赤梅。
武維之朝地上瞥了一眼,輕輕一嘆,忽然更加心平氣和起來。他眼光一帶,看到身旁有塊大石;若將全身其氣聚於右臂,並指俯身一劃,石塊如切,滾落一旁,他用手拾起,托在掌心。一面以衣袖拭去唇角的血漬;一面微微一笑,蒼白著臉色,傲然說道:「老丈可以看出,晚輩並非沒有還手的能力。」
無情臾雙目電閃,臉上依然沒有表情。武維之隨手丟落石塊,雙手背負,頭一仰大聲又道:「如說這便是靈台人老父女的待客之道,那麼就請老丈再發第三掌吧。」話說完,緩緩政平視線,蒼白的使臉上,瀰漫著一片近乎空靈的肅穆之色。面對無情叟,屹然挺立,一動不動。
無情叟楞目片刻,右臂一圈,果然是不留情地又打出了第三拿。武維之迎面跌倒,鮮血如注,噴向半空!然後化成紛紛血雨,點點滴滴地落滿一身。眼前一黑,幾乎失去知覺。
他勉提一絲游氣,掙扎著爬身坐起。心胸一陣翻騰,喉涌甜泉,鮮血再度順著唇角進流而出。他努力睜開雙目,恍惚地看到無情叟仍在面前,他臉向上,微笑著、虛弱地又道:
「晚輩……雖然……不無遺憾……但無情叟三個字,今後卻可因此大放光輝……別住手,老丈,再有一掌……就……就可以了。」
說完最後一個字,武維之眼前已是一片模糊。風揚雪花,發出沙沙之聲。模糊中黑影一動,無情叟轉身離去。武維之黯然地想:「哦,原來用不著再加一拿了。」想至此處,神思睏倦,眼前驟然覺黑雲涌壓而下……
武維之又一度悠悠醒轉過來。他吃力地吐出一口悶氣,同時緩緩睜開眼皮。
眼前一片昏黃,沒有了飛舞的雪花,也沒有了呼嘯的風聲。他努力定了定神,這才發覺眼前的昏黃之色,原來是從背後射出的燈光。而他自己,亦正盤膝坐著,盤坐在一隻又厚又軟的墊子上。
哈,他明白過來了。不知自什麼時候起,他已離開了無情屏後面的那片雪地,現在是在一座屋子中,當他忽然感覺一隻溫暖的手掌正從他背後靈台穴上移開之時,心頭一動,忍不住脫口低聲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啊?」身後,一個慈和而平靜的聲音答道:「還在靈台山中。」
答話的,竟是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武維之想及自己還在靈台山中,心頭不禁又是一動,於是忙再問道:「啊,是女俠救了我么?」
背後慈和而平靜的聲音低低答道:「是的,我救了你半條命。」
武維之聞言一任,忍不住又問道:「一半?那還有一半呢?」
背後低低答道:「你自己。」
武維之脫口道:「我自己?」口中疑呼,身軀一動,想要回頭后望。背後聲音阻止道:
「動不得!你受傷大重,就這樣已嫌說話太多。趕快依你師門內功心訣,緩緩運氣調息」
武維之雖依言穩住身軀,卻忍不住仍問了一句:「晚輩不揣冒昧,敢問女俠如何稱呼?」話問出口,心情異常緊張,幾乎是屏息以待。拒知身後並未立即回答,好半晌,始聽到虛弱聲音輕輕說道:「累得很,等會兒再慢慢說吧!」
武維之輕喚一聲,甚是慚愧。暗忖自己身負重傷,差不多已成了徘徊在鬼門關外的一名遊魂;如今居然痛楚盡釋,幾與受創之前無甚異樣。單憑這一點,就不難想像到人家在自己身上耗去多少真元?自己未道半句謝言,反而絮絮不休,影響人家調息,這還成何話說?愈想愈覺無地自容。再聽身後,業已寂然無聲。他知道人家已然人定,當又暗疚地忖道:「大恩不言謝,只有以後徐圖報答了。」
武維之心定神收,忽覺舌齒盈香,不禁又是一怔。這才知道,自己能回復得這麼快,原來是因為服過什麼靈藥,想著想著,又是一嘆,同時慢慢會上雙目。
約頓飯光景。真氣運行三六玉閥,下達湧泉,上叩紫府。萬流歸宗,聚凝丹田;三激三摩,還放奇經八脈。當下他立感靈台明凈,通體舒泰,真氣輕提,悄然飄身落地。舉目掃瞥之下,不由驀地一呆。
但見佛盤蓮座,一燈如豆;立身之處,竟是一座佛龕之前。移目而上,佛龕前的拜板上放著兩隻陳舊的蒲團只是自己剛才坐過的;另一隻上面,此刻正合掌垂肩端坐著一位身披淄衣、頭罩淄篷、慈容有如光風弄月的比丘尼。
武維之打量甫畢,座上比丘尼雙目適睜,偏臉頷首笑道:「這兒是靈台絕塵峰的止水庵,貧尼法號止水,乃本庵住持。小施主能在四個時辰之內康復如故,資質之佳以及內功之純,實足驚人。」
武維之慌忙趨前拜倒,叩首道:「謹謝師太活命之思。」
座上止水尼容他拜畢,這才點點頭道:「為了說話方便,小施主還是坐過來吧!」
武維之依言坐到止水尼對面。止水尼向他注視了片刻,斂容緩緩說道:「本庵座落靈台山內,素托本山主人、武林前輩、人老諸葛老施主靈光庇照,可說常年清靜,凡與塵世隔絕。小施主能遇貧尼,也該算是緣有前定。況出家人以慈悲為本、救難濟急,均為份內之事,原不足言謝」
武維之急急地低聲道:「師太如此說法,實令晚輩不安。」
止水危繼續說道:「依本山諸葛老施主規定,非經許可,生客不準在此停留。小施主體傷已愈,本該立即離開此間;但佛門弟子首戒貪嗔虛妄,是以仍要在使小施生明白一件事的真相之後,才能安心遵循規定肅客下山。」
武維之欠身恭聲道:「願聆法諭。」
止水尼肅容緩聲道:「那就是救你一命的,並非貧尼。」
武線之聞言,不禁微微一愕。止水尼緩音又道:「剛才,貧尼曾直認救了小施主一半性命,那是貧尼一時失言,事實並非如此,貧尼謹此外為聲明,並表歉意。」武維之心中雖是震訝,卻是無從置答。
止水尼注視著他,嘴角一動,方待說出什麼,卻又往口。停了好半晌,這才以顯改了原意初衷的語氣,靜靜問道:「小施主,貧尼能先向小施主相問一事么?」
武維之忙不迭欠身道:「晚輩知無不言。」
止水尼注視著他道:「小施主對日間傷你的那位無情叟,觀感如何?」
武維之不防有此一問,不禁一楞,一時竟是無法回答。這時,他忽然想到另外一些問題上去:此庵離無情屏多遠?這位師太怎知我是傷在無情臾手下?以前也有人被無情臾打傷過么?「止水尼靜靜催促道:「請小施主回答貧尼這個問題,同時更請小施主要回答心底真話。
如小施主要修飾原意,就請不必回答!」
武維之不勝惶恐,忙欠身道:「晚輩年事雖輕,卻不作違心之言,請師太相信。」
止水尼點點頭道:「貧尼相信。」
武維之想了一下,道:「晚輩有個感覺,他叫無情叟遠不及改叫絕情叟為適切」止水尼非常滿意地點了點頭,兩眼目不轉眼地望著他,等地續說下去。
武維之又想了一下,仰險道:「我很他,像誰換了我都會恨他一樣。」
止水尼又點了點頭。武維之忽生感觸,大聲緊接著又道:「但我也可以不恨他噢不,我說錯了,我根本就不恨他!」
止水尼哦了一聲,臉然微微一變。
武維之望了止水尼一眼,輕輕一嘆,垂頭低聲道:「師太也許要誤會晚輩後面兩句話可能言不由衷;但請師太垂察,晚輩所說,實在是字字真言。晚輩先說根他,那是一時衝動,也是人之常情;這個,師太當能明白。他將晚輩傷得這麼重,如說不很他,別說師太,誰也不能相信!一止水尼點點頭道:」現在小施主可以解釋後面兩句了。「武維之始正臉,肅容道:「理由非常簡單,第一,晚輩並非無拳無勇之人;假如當時晚輩放手與之相拼,雖不敢誇稱不知鹿死誰手,但可想見的,他要將晚輩傷成這樣,勢必也將付出相當代價。如今只晚輩一人負傷,那就說明晚輩挨打是出於自願;自願挨打,何能怨人?第二,這一點也同時可解釋晚輩自願挨打的理由;晚輩硬闖,錯在晚輩。同時晚輩相信,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無情也者,很可能另有原因!」
止水尼聽畢,慈目一閉,輕輕念了一聲佛號。默然良久,止水尼忽然啟目望著武維之道:「貧尼心中,藏著一段簡短的故事,這個故事只能對一個人述說一次。現在,貧尼發覺小施主該是最適宜的人,不知小施主是否有此閑情一聽?」
止水尼忽將言談帶出題外,武維之雖感不解,但仍即恭答道:「有幸領聆師大雅音,實是晚輩奇緣。」
止水尼調勻了呼吸,法相肅穆,開始靜靜地述說道:「遠在六十多年前,武林中有過一位鮮為人知的奇人。之後,奇人道成仙去,留下三件同樣不為人知的寶貝:一張丹方、兩名俱得十成真傳的男徒!
那兩個傳人,大的已有家室,但性情卻是非常孤傲,嫉惡如仇;小的性情溫和,伺俄風流,卻是單身一人,師兄弟性情雖然有異,但由於受了奇人長年熏陶,兄友弟恭,相處得可說異常之好。奇人西去后,師兄弟合力搜遍天下名山大川,采置各種罕見的藥材;窮七年之力,煉成一爐靈丹,共整整一百顆。師兄弟各取半數,開始潛游江湖;並相約三年返回相聚,互述三年中所見所行,以資切磋。「武維之有點入神起來。他曾在師父那兒聽過不少有關武林的掌故,但現在止水尼所說的這一段,以前卻是沒有聽到過。
止水危輕輕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三年,日子不算短,但過起來也是很快。轉眼之間,三年過去了,師兄弟重行聚首,把酒歡敘,其樂甚融。席間,酒過三巡,話入正題。師兄弟由於一別三年,顯得異常親密,連一向詞色不假的師兄,也居然風趣起來。為了說得真切,下面我擬改變一下敘述的方式,儘可能由記憶中說出他們師兄弟當時的一舉一動」
先是師兄持杯笑道:「師弟,三年來,你用去幾顆靈丹?」
師弟搖搖頭,也笑道:「先說了自己的,然後才能相詢對方,規則訂自師兄,師兄應該第一個遵守!」
師兄笑道:「一顆,你呢?」
師弟又笑道:「我用了兩顆。」
師兄笑資道:「你多用了一顆,浪費了。」
師弟神秘地笑道:「師兄未免責之過早了吧?」
師兄詫異道:「多用了一顆難道還有什麼說處不成?」
師弟含笑糾正道:「師兄又犯規了。」
師兄道:「師兄的一顆自己吃了。」言畢忽然放聲哈哈大笑。笑了好一陣,得意地又道:「你縱有說處,難道還能強過師兄不成?哈哈哈!」。
師弟果然一楞,忙問道:「師兄自己吃了?為什麼?」
師兄瞪眼道:「交代了自己的兩顆,再向不遲!」
師弟吐吐舌頭笑道:「救了一個人。」
師兄訝道:「救一個人要用兩顆?」
師弟笑道:「師兄太健忘了,我看我們那條不成文的規則還是取消了的好。」
師兄沉股道:「師兄殺了一個人,自己也受了重傷,所以服用了一顆。」
師弟哦了一聲,似甚驚訝,意思好像說:什麼?以師兄這等成就,居然也受了重傷,那是什麼樣的一位人物啊?
師兄仰險又道:「師兄很自負,因為師兄為武林除去一大隱害!」
師弟低聲笑道:「師弟也很自負,因為師弟已為師兄帶來一位弟娘以及一位侄兒或侄女!」
師兄驚喜失聲道:「哦?師弟,你成家了?」
師弟含笑點頭,未及答言,師兄忽然後頭一皺,又道:「師弟說,侄兒或侄女,那是說弟姐才有了身孕?」
師弟點點頭,師兄又道:「那跟靈丹有何關係?」
師弟道:「弟媳她吃了啊!」
師兄道:「她是武人,曾經受過重傷?」
師弟點點頭,深嘆道:「幾乎死了。」
師兄道:「所以你讓她一次服用了兩顆?」師弟點點頭。
師兄端起面前酒杯,喝了一大口,而後漫聲道:「弟媳她人如今正在哪裡呢?」
師弟忙答道:「玉門關,見過師兄后,我就要趕去帶她回來。」
師兄又道:「你們何時相識的?」
師弟答道:「去年年初。」
師兄又喝了一口酒,道:「她的模樣長得如何?」
師弟描述一遍之後,師兄又問道:「你對她的認識如何?」
師弟赧然一笑,低聲道:「認識談不上,但她長得太美了,性情也極溫馴。師兄以後見了面,自然知道。」
師兄忽然冷冷地道:「她今生見不到我!」
師弟大驚,師兄驀地張目厲聲道:「你不清楚她的歷史么?讓師兄現在來替你介紹:她叫陰美華,是當年苗疆白花邪教教主的後裔,外號玉門之狐。淫蕩成性,人盡可夫!被她毀了的正派弟子,已是無法計數。師兄前年殺的就是她!」
師弟目定口呆,師兄忍不住雙目一合,凄然長嘆道:「想不到她當時並未真的氣絕,居然被你救活,而且成了夫婦。唉!」
武維之忘情地低低驚呼了一聲。止水尼說至此處,忽然注目問道:「小施主,故事至此,雖僅一半,但貧尼頗想先問一聲:小施主聽了前面這半段之後,可有什麼心得沒有?」
武維之想了一下,猛然抬頭道:「那兩位師兄弟口中所說的靈丹,莫非就是」
止水尼點點頭,神色微黯,低聲援道:「武林聖葯,南北兩極丹!」
武維這一聽事情果與自己猜測相符,不禁為之失聲道:「這樣說來,那兩位師兄弟不就是人老諸葛老前輩跟無情叟無情長者么?」
止水尼點點頭,低聲道:「是的,不過這一點外面很少有人知道。」
武維之這時有很多話想問,但見止水危雙目微闔,神情肅穆,因此沒有敢去驚動。
靜了片刻,止水尼始啟目繼續說道:「人老複姓諸葛,單諱一個符字。無情長者當然也有他的名姓;但長者曾發誓隱名埋姓,不願有人再提;貧尼不便犯諱,只好仍以兩師兄弟稱呼他們。這一點尚請小施主不要介意才好。」
武維之忙欠身道:「師太好說。」
止水尼輕輕噓出一口氣道:「話歸正題,現在請聽故事的下半段。」
隆冬之夜,寒冷而陰沉。武維之屏息靜聽著。
止水尼微微一頓,順手將供桌上的油燈剔亮了一些,然後才接下去說道:「之後,師弟的臉色由蒼白而發紫,最後變成一片死灰。他望著師兄,師兄望著他,二人相對無言。沉默了許久,師弟忽然一聲不響地起身離座,跪倒地上,磕了一個頭,顫聲喊了聲師兄,不俟終席,便含淚起身出門而去。
武維之忍不住低聲岔口道:「去找玉門之狐?」
止水尼恍似未聞,繼續說道:「當時,師兄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直至目送師弟背影在門外消失后,始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
「師兄也是性情中人呢!」
止水尼仍未置答,接下去道:「一年之後,師弟又回到師兄身邊,他神色異常憔悴,一個二十多歲的英俊少年,看上去已幾乎像個老人。他一進門就向師兄說道:」師兄沒錯,我趕到玉門時正是半夜,她雖懷著五月身孕,卻仍跟一個男人睡在一起『他神色雖然憔悴,話聲卻異常平靜。說完上面兩句話,立即疲憊地倒進一張椅子里。「武維之忍不住又低聲問道:「他殺了他們?」
「師兄猶疑了一下,走到椅分,俯身伸手在師弟肩上輕輕拍了兩下;雙目凝視著椅中人,發出一個無聲的詢問。師弟搖搖頭,輕嘆一聲,闔上雙目,兩行熱淚滾滾而下。師兄先是一怔,旋即點點頭喃喃道:」很對,你做得很對『師弟雙目驀睜,跳身而起;又伏地碰了一個頭,抱住師兄雙腿,嚎啕大哭起來。「武維之心頭一酸,止水尼話也頓住,油燈昏黃輕輕晃動,夜,很靜很靜。良久良久之後,武維之始怯生生地低聲問道:「師太,他沒有殺了他們么?」
止水危搖搖頭道:「沒有。」
武維之低聲吶哺道:「晚輩相信,無情長者當年如想下手,力量一定足夠。」
止水尼幽幽糾正道:「綽綽有餘!」
武維之仰臉茫然道:「而他」
止水尼合目接過:「而他沒有!」
武維之仰臉猶疑了一下,低聲道:「因為他真心愛她?」
止水尼輕聲嘆道:「他以後沒有再愛過第二個女人!」
武維之不禁地由衷發出讚歎道:「這種偉大的情操,真可謂獨絕今古!
止水尼睜目向他注視了片刻,點頭緩緩道:「這種批評,以前沒人下過;無情長者要是知道了,一定很安慰。」微微一頓,又嘆道:「愛之深、恨之切!由嫉生很、由恨生仇,本是古今男女之間的常情。假如他當日殺了那一對男女,誰也不能說他做得不對,但他沒有那樣做。這令吾人發現,原來永不變質的愛,才配冠以真純」
武維之等了片刻,低聲問道:「師太,故事完了么?」
止水尼輕輕一嘆,說道:「完了的完了,開始的還未開始。」
或維之微感訝異地忙問道:「什麼還沒有開始?」
止水尼輕嘆道:「一連串的不幸!」
武維之輕哦一聲,止水尼接著說道:「之後,師兄弟二人息隱本山,不再輕入江湖走動。他們師兄弟本來就甚少人知,按理說,今後應該太平無事才對。哪想到那位玉門之狐陰美華,在玩厭了無數男人之後,忽又想起無情長者來。她到處找他,並不是為了她愛他,而是為了滿足一種變態的情感。因為在這以前,都是她遺棄男人,而從未被男人遺棄過,無情長者的一去不返,她自尊心大受損害」
武維之激盛著急地道:「後來找上門來沒有?」
止水尼未置是否地繼續說道:「她花了十年時間,跑遍整個武林,結果是一無所獲。她只知道無情長者一個名字,而那個名字誰也不知道它屬於一個什麼樣的人。」
武維之忍不住又問道:「十年之後呢?」
止水尼沒有停頓,徑自說下去道:「當年,無情長者以兩顆兩極丹救了她一命之後,她竟向無情長者追詢起靈丹的單方起來」
武維之喃喃說道:「貪性隱露,長者當時應該警覺才對。」
止水尼微微點頭,嘆著接過:「無情長者經不起她一再苦纏,便將兩極丹的處方對她口述一遍。長者滿以為藥材數計有百味之多,此舉雖犯師門之禁,諒她也不可能記全。藥材若欠三味以上,縱然成丹,也無多大靈效,她能搶記半數左右也就算不錯的了。祖知玉門之狐天生異秉,記憶力奇佳;一百種藥材只聽了一遍,居然被她牢牢記下了九十九種。」
武維之驚嘆道:「確是奇才!」
止水尼也願頭嘆道:「這是第一個不幸的開始。」
武錐之哦了一聲,止水尼接說下去道:「無情長者當初這樣做,認為她無法記全固屬原因之一;而最大的原因則是他愛她,真正的愛她,認為她早晚是自己師門中人。一念之昧,遂種日後浩劫!」
武維之又哦了一聲。止水尼輕嘆著又道:「於是,她藉四處尋訪無情長者之便,將丹方上各種藥材大量搜集。十年過去了,她雖設將要找的人兒找著,卻意外地煉成一爐丹藥。長者師兄弟因丹成不易,一直遵循著師門遺訓,留以濟世。玉門之狐因為煉得多,卻拿它來給自己當補藥服用。因此,她的功力突飛猛進,大非昔比;年近四十的人,看上去還似雙十左右。經過十年跋涉,她對尋找無情長者已漸失望,但由於本身功力大進,她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惡念一生,立即動手布置」
「布置什麼?」
「報仇!」
武維之道:「報人老傷她的仇?」
止水尼微微頷首。武維之道:「人老系與無情長者同隱本山,兩老又早已埋名遁世;她既無法找到無情長者,又怎能找到諸葛老前輩呢?」
止水尼道:「話雖這樣說,但情形仍然稍有不同。小施主且聽貧記再說下去,就會明白了。玉門之狐怎樣進行的呢?她先將自己燒成的那種跟南北兩極丹功效大同小異的靈丹,找機會送出幾顆,同時聲稱該丹系得自一位多大年紀、什麼相貌的武林俠客。由於該丹只比兩極丹少一味葯,功效亦極驚人,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沸沸揚揚,不上一年,整個武林便傳遍了。人們雖不知諸葛老前輩為何許人,但由於玉門之狐將諸葛老前輩的相貌描述得極是詳細,人們心目中都有一個深刻的印象除非他不被遇上,遇上了誰都可以一眼認出。」
武維之忙問道:「之後呢?」
止水尼輕嘆道:「整個武林都知道了,就只有足不出山的可師兄弟毫無所知,小雄主,你想想看,玉門之狐找無情長者,那是她個人之事,別人誰也不關心。她自己找不到,就是找不到。現在呢?大不相同了。靈丹異寶,誰不覬覦?即連十三名門正派,也都為之心動。
各派高手天下訪覓,那情形見無異到處瞪著眼睛,除非諸葛老前輩永世不出,只要他走動一步,煩惱便會立即上身。」
武維之忍不住又問道:「諸葛老前輩何時才給發現的呢?」
止水尼徑自說下去道:「玉門之狐的原意是借刀殺人。她以為諸葛老前輩根本沒有什麼靈丹,兼又脾氣躁、武功高,人們所求不遂,就不免積怨成仇。那時候,好漢不敵人多;與眾為敵者,十九落敗。這樣,她便可兵不血刃,坐視虎鬥,快意私仇。」
武維之喃喃道:「真毒!」
止水尼又輕輕一嘆道:「那種環境既經造成,如想避免麻煩永不發生,太難了!人終究是人。何況人老已有家室,又有一個女兒」武維之心底暗喊道:「梅娘!」為了不願擾亂止水尼敘述的心神,他在表面上未露絲毫形色。
止水尼說到此處,自動停了下來,又剔了一下油燈,然後才以顯然跳過一段的語氣,繼續道:「有一年,在他老人家下山為某件事會晤另外一位奇人,再回到靈台山之後,靈台山下已成一片鬧市。兩老相顧一嘆,不待眾人開口,立按來人門派,每派曾送三顆靈丹,來人皆大歡喜。兩老滿以為,這下總該設事了吧?拒知一波方平,一波又起。眾人持丹散去,另一件麻煩立即旋踵而來!」
武維之脫口道:「玉門之狐聞訊而至?」
止水尼點點頭,嘆道:「除了她,會有誰?那是不可避免的事啊!」
武線之忽然有點發急地道:「那怎麼辦?」
止水尼望著他,不解地道:「小施主指什麼而言?」
武維之局促地道:「要是無情長者被她發現止水尼談談一笑道:」那能避免么?「笑意一斂,雙目做合,又道:」玉門之狐一聽當年傷她的人居然真的也有兩極丹,當然駭異之置。於是,她聞訊之後,立即趕來靈台。「武繼之緊張地道:「來了以後」
止水尼靜靜地接說道:「人山遇著的第一個人,便是無情長者……」
當時,先發現對方的,是無情長老。長者見峰下忽然上來一名一身勁裝、年約雙十、貌若天仙的女子,眉頭方皺得一皺,忽然心神大震!暗喊道:「啊!是她?」
她當然就是玉門之狐了!
無情長者止不住心頭那股怒潮澎湃的激動,連忙低下了頭。就在這時候,玉門之狐也發現了他,同時向他這邊走了過來。
「老人家您好,這兒是靈台絕塵峰嗎?」一個熟悉得像銀鈴般的聲音,在長者耳邊響了起來,音腔是那樣的委婉,語氣是那樣的溫柔。無情長者聽得一怔,幾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原來,玉門之狐當時所看到的無情長者,一身破布袍,亂髮披肩、面容枯瘦;雙目雖然有神,臉上卻無一絲表情。他老了!他也變了!此刻玉門之狐看到的,只是一名老人;一名站在一塊大石之旁,可能練過幾年武功的普通老人而已。
她減去的歲數,已變成三倍加到他的身上她年輕了,他老了。
那時他們二人,年歲都還四十不到。長者一身成就並不在他師兄之下,依照常情,他看上去應該比他的實際年齡年輕些才對。這一點,玉門之狐自然清楚。所以在那種情形下,她面對這麼一位平凡的老人,又能跟她腦海中一直保持著年輕和英俊的影子發生什麼聯想呢?
當然不能!
玉門之狐口中的一聲「老人家」,不啻灌頂醒蝴!他,無情長者心臟中的一股激動之情立即消失。他的心頓然明凈起來,像一面一塵不染的鏡子;從那上面他一眼看透了數十年歲月,人生如此而已。於是,他悠悠抬起頭來,就好像剛發覺到身邊有人一樣。他淡淡地在玉門之狐身上重新打量了一眼,然後探手人懷,摸出一個小盒子,一聲不響地遞向玉門之狐。
王門之狐微遲半步,詫異地道:「老人家,您這是什麼意思?」
無情長者淡漠地道:「你真的不知道?」
玉門之狐黛眉緊蹙道:「老人家以為小女子是神仙么?」
無情長者冷冷問道:「那你為了什麼而來?」
玉門之狐以手一指小盒道:「裡面什麼東西?」
無情長者冷冷地道:「南北兩極丹!」
玉門之狐失聲道:「你是誰?」
無情長者道:「女俠問得太多了!」
玉門之狐又道:「你怎知小女子為此物而來呢?」
無情長者道:「外人來此,沒有第二個目的。」
玉門之狐道:「難道老人家不知道它是一種寶物么?」
無情長者道:「知道!」
玉門之狐道:「那麼老人家怎能見人就送呢?」
無情長者道:「送完為止!」
玉門之狐忽然問道:「武林中一共幾人有此兩極丹,老人家知道么?」
無情長者道:「一個人!」
玉門之狐忙問道:「誰?」
無情長者道:「簫塵!」玉門之狐臉色大變。
為什麼呢?蕭塵,就是無情長者的姓名。
玉門之狐喘息著,促聲道:「姓簫的,他在哪裡?」
無情長者兩眼望天,淡然道:「死了!」
「死了!」玉門之狐為之失聲。
無情長者淡淡地道:「被老朽的主人殺死的,這就是本山有兩極丹的來由。剛才老朽說過送完為止,就是因為來源已斷,而且存貨不多。女俠想要就請趁早,否則也請自便,老夫忙得很!」
玉門之狐芳容掠過一抹奇異的表情,忽然跨近一步道:「南北兩極丹雖然名貴,但小女子要了卻無甚大用。小女子另有一事相詢於老丈,不知可以不可以?」
無情長者哼了一聲,沒有開口,也未表示拒絕。
玉門之狐不稍一瞬地注目道:「小女子想知道個主人殺死那位簫俠的原因!」
無情長者仰勝鄙夷地道:「那是失德者的必然下場!」
玉門之狐促聲道:「為色?」
無情長者仰險道:「佛家有言:」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女俠可能認識那位蕭快才會有此一問。那件事例說女俠不敢置信,就是家主人也深感可惜。不過,家主人已給過他自新的機會。「玉門之狐忙又問道:「而他執迷不悟?」
無情長者沉重地道:「當局者述,良堪浩嘆!」
玉門之狐秀唇歙動了一下,好似還要問什麼,玉頰一紅,突又住口,愕然良久,忽然柳腰亂顫,仰天格格狂笑起來。笑聲似怒似怨、似恨似喜,卻以快慰之意最為濃厚。「報應,報應!」她狂笑著道:「這就是傷害別人自尊心的報應啊!」秋波偶掠木立如呆的長者,又大聲道:「老人家,您以為小女子說得對不對?」
無情長者點點頭,喃喃應道:「是的,是的。這就是世上很多聰明人的悲哀,不知道種下什麼種籽、就會結出什麼樣的果子」長者口中說著,一面蹲下身子,開始了自己的工作。
玉門之狐眉尖一蹙,覺得老人家話雖有理,卻有些刺耳。才待轉身欲去,目光所及,不禁咦了一聲;同時以手指著,向長者問道:「老人家,您這是做什麼呀?」
無情長者頭也不抬,沒聲答道:「奉家主人之命,在此立屏。」
玉門之狐目光一溜,又問道:「那個『無』字下面,老人家預備加上什麼字?」
無情長者道:「情和屏!」
「無情屏?」
「無情屏!」
「由誰看守?」
「老夫!」
玉門之狐笑了起來道:「那麼老人家豈不成了一位無情叟?」
長者身軀微微一震,忽然起身一躬道:「謹謝女俠賜號,老夫生受了!」
玉門之狐一聲輕喚,似甚不安地憶道:「使不得!老伯,小女子口不擇言說笑而已。您老面目雖冷,心地卻很善良而慷慨呢!」
無情長者漫聲道:「多情自古空餘根,無情未嘗不佳。」
玉門之狐極為不安地又道:「立屏用意何在呢?」
無情長者淡淡地道:「靈丹有限,需索方殷。一旦丹盡,任何人都得望屏止步。如想硬間,便會遭到無情的對付!」
玉門之狐忽然自語道:「要是換個守屏人就好了!」
無情長者道:「換誰?」
玉門之狐道:「簫塵!」
長者一呆,玉門之狐以為長者不悅,嫣然一笑,像一片浮雲似地飄然下峰而去……
一燈如豆,庵中又靜了下來。靜了片刻,武維之又低聲問道:「師太,玉門之狐未見著諸葛老前輩,怎肯就此退去的呢?」
止水尼雙目做合,輕輕嘆道:「如就武功而論,那時候的玉門之狐,由於長年服食靈丹,比起諸葛老前輩來,應該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由於她當年受創太巨,在她心目中,諸葛老前輩的餘威仍在,此其一。其次,玉門之狐天性狡猾,她既使報仇,又不願採取自己難免受損的明正手段。她想到兩極月所剩既已為數有限,初計仍未失效,當然忍耐得住。」
武維之忙又問道:「之後呢?」
止水尼嘆道:「玉門之狐一走,無情長者立將經過情報報告師兄。師兄弟計議了一番的結果,將所剩十五位靈丹中的一粒交長者,一粒賞了貧尼;然後檢出十三枝白玉玲現杖,分送當今十三門派,說明兩極丹余量,以後憑杖換丹,僅限一次!」斂微一頓,又道:「同時,那塊無情屏也開始豎立起來。」
武維之不安地道:「人們遵守約定嗎?」
止水尼搖搖頭,苦笑道:「當然沒有!十三派者,十三名門大派而已。武林浩瀚似海,沒得到的人太多太多了。但站在他兩兄弟的立場,除了這樣做,也無更好辦法。」
武維之又問道:「以後不斷還有人來?」
止水尼點頭道:「當然。」
武維之忙道:「無情長者都是如何應付的呢?」
止水尼靜靜地道:「就像日間應付小施主一樣。」
武維之想了一下,點點頭,自語道:「我想……那些人……會知難而退的。」
止水尼注目道:「何以見得?」
武維之抬臉肅容進:「長者成就,實在不凡。」
止水尼立又問道:「你既知道這一點,日間為什麼還要硬闖呢?」
武維之微微一笑道:「晚輩不知道應該怎麼說。」
止水尼含笑道:「貧尼代小施生說了吧:」因為我不比他們,我不在乎!『小施主,是這樣的嗎?「武繼之赧然一笑,隨又問道:「以前有過像我我這樣不知進退的人么?」
止水尼肅容道:「有過。」
武維之忙問道:「結果呢?」
止水尼戚然道:「除開小施主不計,以前一共來過廿五人。其中知難而退的十人,其餘十五人則採取了小雄主的進山方式。」
「結果呢?」
「死於他們的自負!」
武維之聽得駭然一怔。呆了片刻,方始咳喘著低聲道:「師太……那十五人中……沒有高手嗎?」
止水尼注視著他,緩緩說道:「可以這樣說,沒有高手,沒有真正的高手。因為他們都死了,便是明證。不過呢」聲音微沉:「十五人中最少有一半人的成就在小施主之上。」
武維之又是一怔,然後失聲道:「啊,我好僥倖!」
止水厄立即糾正道:「不是僥倖,假如他要你死,你早死了。」
武維之不住點頭,感激地道:「是的,只要再加一掌。」
止水尼聲音一沉,二度糾正道:「不需要,十五人中最強的人是死於第二單。」
武維之心頭一震,仰臉茫然地道:「那麼……難道……長者當時誤會我已氣絕?」
止水尼面色凝重地搖搖頭道:「小施生別再說下去了,對無情長者而言,這是一種大不敬。誤會的是小施主,而不是無情長者。為了使小施主更能明白貧尼這些話,貧尼可以再告訴小雄主兩件事:小施主傷倒何處,便是長者通知貧尼的。其次,小施主之所以能夠死而夏生,也因為小施主服用了長者那顆僅有的兩極丹的關係。」
武維之失聲道:「長者人呢?」
止水尼靜靜地道:「你要做什麼?」
武維之激動地道:「我要見他!」
止水尼凝目問道:「真要見他?」
武維之激動地喊道:「是的,師太!」
止水尼望了他一眼,默默下座,朝他招招手,帶著他朝殿側走去。到達隔殿的一間雲房,止水尼用手一指。武維之舉目望去,但見雲房中僅設一桌一榻;桌上一燈如豆,燈油將盡,火頭顫跳,搖搖欲滅,榻上,於昏弱的燈光下,盤膝垂首坐著一人,臉孔雖不可見,但從兩肩散披的長發上,他已一眼認出,那人正是無情曳。
武維之忘情地喊得一聲:「蕭老前輩」正待搶人拜謝,身後忽然傳出止水尼的低沉喝阻:「小施主冒昧不得,他已氣絕多時了!」聲浪雖不太大,但聽在武維之耳朵里,卻不啻平地一聲焦雷!身心一震,幾乎栽身倒下,他獃獃地向房內望著,望著,眼睛忽然模糊起來。
「小施主」片刻之後,耳邊又聽得止水尼輕聲道:「這樣就夠了,我們還是回到前面去吧。他默默轉身,茫然地隨止水尼回到前殿。止水尼又剔了一下燈蕊,垂眉端坐;雙手輕輕發動著胸前那串素珠,好似在無聲地數著滾滾而下的淚珠。
武維之什麼也沒注意到,他眼前浮動道一幕幕幻象他似乎看到兩個青年人正在談笑風生地喝酒;一個相貌威嚴、一個英俊而斯文。談著、笑道。一個忽然臉呈死灰,撲身拜倒,然後含淚低頭奔出……他又看到,月色下一個英俊的青年,以顫抖的手將一支利劍拔出一半又插回到鞘,仰臉噴出一口鮮血,然後掩而離開一座窗下……他還看到,一個青年跪在地上,抱著另一個青年的雙腿痛哭……最後他看到,一座山峰下,一對青年男女攜手徘徊,忽然之間,男女消失不見,地下湧出一座巨石,上寫「無情屏」大雪飛舞了,西北風怒吼了,他始慢慢的定下神來。
他抬起臉,看到對面一張慈如光風霧月般的臉龐正凝視著他,武維之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軀,頭又低下,抖聲道:「師太,他老人家的死,與我有關么?」
止水尼又回復先前的平靜,輕嘆道:「是的,你應該想像得到。」
武維之顫聲又道:「但我不知道為了什麼,因為我並沒有還手阿!」
止水尼嘆道:「全部關鍵也許就在這一點。」
武維之不解而又不安地道:「師太,這怎麼說f止水尼思索了一下道:」你如還手,你就死定了。而現在,你活了下來,他就必須死去。因為在那種情形之下,你們之間只能有一人活下來。「武繼之失聲道:「為什麼?」
止水尼嘆道:「無情長者以為,一切麻煩都是他意出來的。他自覺死有餘辜。但為了報答師兄對他的寬恕,他發願要讓師兄有個寧靜的晚年,因此他自任守山之奴。由於他也是個自負的人,他曾指天立誓說道:」不能掌斃硬闖者於三掌之內,即自絕以謝!『「武維之飲泣道:「他有力量不應誓言啊!」
止水尼嘆道:「是的,他要取你一命,實在太容易了!但他並沒有那樣做。」說著,微微一頓,又嘆道:「這是第二個不幸的開始,也是它的結束。小施主,現在明白了么?他既不讓你死,即使沒有貧尼效力,你也會活下來的。」
武維之又泣道:「我如早知道,我不會進來的。」止水尼搖搖頭,柔聲道:「別為這事難過了,小施主,他不會怨你的。他可能一直在等著這一天的到來呢!明白不?這是他老人家的一種解脫啊!」
武維之將止水尼的話反覆咀嚼了數遍,點點頭,心情稍感寬鬆。又隔了片刻,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不禁懊惱地前哺道:「要是我稍有知覺,能留下那顆兩極丹多好。
止水尼正在出神,沒聽清楚,這時忙問道:「小施主,你說什麼?」
武維之不敢隱瞞,便將天山藍風托他以玉杖換取兩極丹,途中被八指神偷盜取,又被黑白無常劫去,弄得自己兩手空空的經過情報說了一遍。止水尼聽完,點點頭道:「是的,就剩下天山派一支玉杖了。」說完,思索了一下,一聲不響走下蒲團,往後股走去。武維之不便動問,只好獨對油燈,托腮出神。
不消片刻,止水尼從殿後走出,將一隻小錦盒遞給武維之道:「這一顆是貧尼的,現在贈送於你了。
武維之一怔,旋即雙須泛紅,不安地辭謝道:「師太見諒,我,我實在無意」
止水尼點頭柔聲道:「是的,小施主,貧尼知道,不過你也別拘泥了,當今之世,此丹僅余兩顆。諸葛老前輩那裡如已將玉杖收回,別說求丹,人也很難再見到呢。如今除了貧尼這一粒別處已無法取得。貧尼出家人,一切均為身外物。你收下,算是貧尼先贈無情長春,再奉長者之遺命轉交於你。這樣,在無情長者成全你的一番美意上,你總不應該再推辭了吧?」武維之想了一下,只好下座拜受了。
這時天已微明,止水尼望望天色,想說什麼又止住。武維之也覺得還有很多話想問,但想及已經受惠太多,只好改口低語道:「師大深恩,晚輩永世難忘。現在天色已明,晚輩要告辭了。」
止水尼也不挽留,手朝殿角一指道:「那邊是無情長者帶回來的,你的書箱。」武維之手觸書箱把子,忍不住又是心頭一酸,悄然滴下兩滴眼淚。出了庵門,止本尼指著一條坡道又說:「一直走下去,遇岔路左拐,便可抵達無情屏。」
武維之心神迷惘,一時竟想不出還該說些什麼,默默地又向止水尼作了一揖,返身向坡下走去。才走數步,猛憶一事,停步回頭大聲向上喊道:「師太,師太!您可知道梅娘女俠住在什麼地方?」
止水尼征了一下,瞬即平靜地向坡下道:「小施主要找海娘女俠做什麼?」
武維之大聲道:「晚輩想求她一件事。」
止水尼沉吟片刻,搖頭道:「梅娘居處,只有人老知道。」武維之又問道:「何處可見人老?」
止水尼苦笑道:「那就得向無情長者了!」
武繼之絕望地道:「師太不知道么?」
止水尼搖搖頭道:「貧尼很是抱歉。」
武維之見已無望,沒奈何,只好又作一緝,返身準備繼續下峰。忽聽坡上止水尼似在喊他,忙又回過身來道:「師太喊我么?」
止水記注目問道:「小施主貴姓?」
武維之徵了征,反問道:「無情長者沒跟師太提起?」
止水尼搖搖頭道:沒有,他回來除交給貧尼一顆兩極丹,只說:「那孩子傷在無情屏——
,之後他便進入別室。因為貧尼懂得他老人家的意思,所以沒有多問。」
武維之大聲道:「晚輩姓武,文武的武!」
止水尼微微一怔,甚是意外地道:「什麼?武?文武的武?」
止水尼的意外,也令武維之大感意外,他暗付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阿?為什麼在這座靈台山中,一提到武字,便到處引起驚異呢?」
斜坡上面,止水尼默然片刻,又道:「你是什麼地方人?」
武維之忍住驚奇,答道:「河南臨汝。」
止水尼又問道:「世居該處?」
武維之暗喊道:「幾乎很無情叟的態度一樣,可怪不可怪?」他心中更甚震訝,卻仍定神向上答道:「應該不是」止水尼微顯注意地忙又問道:「此話怎講?」
武維之默然道:「一言難盡」
他再待繼續解釋,止水尼卻忽然搖手止住他;秀臉上神色一動,雙目清光湛然,注視著他促聲道:「誰叫你來的?」
武維之不假思索地道:「雪浪女俠。」
止水尼輕輕噓出一口氣,自語般道:「貧尼猜得不錯,果然是她!」武維之無法置答。
止水尼抬臉又道:「小施主,貧尼現在明白了。你姓武,便是你能活下來的原因。」
武維之大奇,迅忖道:「這就更怪了,昨日無情是盤問我時,好像對姓武的有著深仇大根一般。現聽這位止水師太說,他犧牲自己而留我一命,居然是因為我姓武。這種矛盾,可該怎麼解釋?」他也知道,能為此加以解釋的人,現在就在眼前,可是他不想追問。因為他知道,這問題如該在靈台山得到答案的話,可能昨天無情臾第一個就告訴他了。
止水尼想了一下,又向坡下道:「你走吧,小施主,貧尼對此也已是無能為力。你下山如再碰到雪娘女俠,你可以這樣告訴她:」梅娘無處可找,但一位止水師太說,她以後萬一遇上梅娘女俠時,一定轉為致意『「說至此處,揮揮手,緩緩返庵而去。
武維之呆了片刻,深深嘆了一口氣,掉頭往峰下飛奔。他依止水師太吩咐,逢彎左拐;不消多久,雪堆阻道,已至那座茅屋背後。茅屋前,血跡杳然,已被宵來雪花掩蓋。他止步喃喃道:「江水東流,一去不回。光陰、人生、恩怨、情仇……一切的一切都是一樣,過去了就是過去了!」略事徘徊,又復向屏外走出。
越過小洞,偶爾抬頭,他呆住了。
你道為什麼?一個人他面前站著一個人。但見這位當道而立、悄然出現的不速之客,一身天藍長衣、修眉鳳目、目光如電、不怒自威;這時正負手朝他微微而笑。
武維之恍然大悟,暗喊道:「怪不得那聲音那麼耳熟,原來是他!」他,他是誰?他是武林本屆盟主之一,現任風雲幫龍壇壇主的當代風雲人物,一筆陰陽金判韋公正。
武維之愕然不知所措,藍衣人微笑道:「如何?小子,趕你過去,沒有錯吧?」
武維之定下神來,昂然問道:「喂,你是真金判還是假金判?」
藍衣人笑喝道:「再說就掌嘴!」
武維之哼道:「怕沒那麼簡單。」
藍衣人也哼道:「試試如何?」
武雄之道:「沒空!」想了一下,忽又點著頭道:「你是真的,我相信了。」
藍衣人道:「找著什麼理由?」
武錐之道:「如是假的,狂傲之態一定沒有你這樣自然!」
藍衣人哈哈大笑起來,一面喝道:「既知我是誰,怎還不拜?」
武維之哼得一聲,本待發話,忽然想起一事,因此又耐住性於問道:「韋盟主,在下可以先請教你一件事么?」
藍衣人道:「什麼事?」
武維之道:「靈台山的一切,韋盟主是否很熟悉?」
藍衣人道:「當然!」
武維之道:「昨天承指點迷津,在下非常感激。不過、在下過去之後將會發生何種結果,韋盟主事先計及否?」
藍衣人道:「當然!」
武維之忙道:「那邊已經發生了什麼,韋盟主也已知道了么?」
藍衣人道:「當然!」
武維之搖搖頭,輕嘆一聲,沒有開口。
藍衣人追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武維之臉一抬,正容沉聲道:「報告韋盟主,韋盟主既知後果如何,而又命我過去;站在我武維之私人的立場,我應該感激你。因為你幫我解決一項困難,同時知道了不少有價值的事情。不過,清韋盟主原諒,我始終覺得你決定得太殘忍了一點。」
藍衣人仰險道:「他是禍首,他已經活得太久了。」
武維之怒聲道:「你比他更無情!」
藍衣人居然沒發怒,沒聲應道:「錯了,娃兒,這是我對他的慈悲。」
武維之似有所悟,故意問道:「如他對我下了毒手,我豈不死得冤枉?」
藍衣人哼道:「老夫很少失算。」
武錐之道:「憑什麼?」
藍衣人道:「憑你姓武。」
武維之一楞,暗付:「好,又來了一個!」他思付著猛又想武維之不禁哈哈大笑道:
「驕既不知,狂也不及,維之五體投地啦!」
老人驀地停步笑道:「只怪你靈竅未通罷了!」
武繼之徵了征道:「如何通法?」
老人微微一笑道:「就像這樣」笑語未竟,掌出如電!武維之只覺眼前一花,看也沒有看清,叭地一聲脆響,左頰上已清清脆脆地挨了一記耳括子。打得他莫名其妙!起另外一件事,當下眉頭一皺,大聲道:「韋盟主,風雲幫龍壇壇主是不是你?」
「不是!」
「別人冒你名號你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也不在乎?」
「在乎!」
「你打算如何處理這件事?」
「問你師父吧!」
「我師父現在何處?」
「本山中!」
「啊?」
「你小子等等,我去喊他來!」
武維之驚喜交迸,不禁呆住了。藍衣金判一擺手,示意他站在這兒等,身軀一擰,飄身下峰。約盞茶光景,武維之眼前忽然一暗,出現一位慈眉善目、鬚髮如銀的佝僂老人。武維之一聲顫呼,躍身撲入老人懷中,失聲哭泣起來。
好一會兒,他從老人懷中抬起淚眼,四下一望,奇怪地道:「師父,那位金判呢?」
老人拍拍他的肩腫,微笑道:「你對他印象不好,他對你印象也不好;你們之間,以後見面的機會不多了。唉!孩子,我真想不到聰明如你,師父不但可以蒙你這麼久,而且還可以繼續蒙下去。」
武維之失聲道:「師父,您」
老人一笑,忽然問道:「孩子,梅娘跟你說了些什麼?」
武維之張目道:「誰是梅娘?」
老人甚感意外地道:「什麼?你竟沒看出止水師太就是梅娘?」
武維之聞言一呆,張目失聲道:「什麼?止水師大就是梅娘?」
老人經他這麼一反問,不禁大感失望地頓足一聲長嘆,怔怔地瞪著他,似乎一時間不知怎麼說才好,師徒四目相對,彼此均是愕然作聲不得!
望著,望著,老人的眼神忽然微微一黯,用手輕輕撫摸著愛徒的肩頭,目光中流露出一片近乎凄涼的憐憫之色;嘴唇翕動,想說什麼卻又吐不出半個音來。激動良久,最後目注愛徒,搖搖頭,又深深一嘆,同時默默地仰起了臉。武維之的臉卻不由得默默地低了下去。一悟百通,他立即想起了很多事來。
「噢,對了!」他想:「怪不得那位止水師太對人老跟無情長者的一切知道得那麼詳盡,而於敘說兩師兄弟故事時,語氣又是那樣地誠談親切,神態更是那樣的肅穆而傷感;但對人老獨生女兒梅娘的部分卻始終略而未提。原來梅娘就是她本人!」想到這裡,止不住喃喃怨道:「唉,我也真蠢!」
老人沒開口,臉仍仰著,似乎正在思索什麼。武維之見師父沒有表示,心中一陣慚急,忍不住用手一撐老人胸脯,抬臉促聲道:「師父,維之這就再過去一趟好不好?」
老人漫聲應遵:「不必了!」
武維之不安地忙接道:「師父,您不知道」言下之意,是說;此次靈台之行,系奉雪山雪浪女俠之命而來;如果空勞往返,豈不有負人家一番好意?哪知他底下的話還沒出口,老人驀地正過臉來,臉色平靜而莊嚴;雙目如電,來口一掃,截住愛徒話頭,沉聲介面說道:「師父都知道,咱們走吧!」老人說著點點頭,掉轉身軀,飄然下峰而去。
武維之知道,師父的決定,總有他老人家的道理,而且此次來靈台來找梅娘也是出於無可奈何。他至今仍是想不透雪娘口中所稱,關於父親一品蕭受困風雲幫,梅娘「應該為這事設法」以及「必須為這事設法」的理由何在?現在,他在知道了自己恩師就是武林第一屆盟主,跟自己父親一品蕭齊名,同為武林中萬人景仰的「一筆陰陽金判韋公正」之後,不禁又想,雪娘女俠那兩句話,如用於自己的師父,倒是非常適切。
「不是么?」他傲然忖道:「當今之世,還有誰人的名氣更在金判、一品蕭之上呢?能遇見自己的師父又是自己父親生死之交的金判,豈不是比求什麼人都來得強么?」
他心中一面想,一面移步往峰下走,瞬息便來至峰腰,頭一抬,見老人正背著那個年前從王屋山帶出來的行囊,在前路等著他,於是連忙疾行幾步趕了上去。
老人瞥了他一眼,好似說:「不會太累嗎?孩子,」武維之挺挺腰桿,傲然一笑,以表回答。老人佯嗔地板臉哼了一聲,轉身繼續往前走去。
這時約莫已牌時分,風雪早停,天地一片銀白色。老人走在前面,袍角飄飄,步覆從容自然,速度卻是快疾無比。武繼之自隨師習藝以來,很少見師父在自己面前展露過輕身功夫,這時心中不禁一陣興奮;於是腳下墊勁,運步如飛,想試試自己能不能跑到師父前面去。可是任他如何賣力,卻始終差那麼一小節,追趕不上。
老人一直悠然而行,頭也不回,好似全然沒發覺他在身後搗鬼。走了片刻,他已感到有點累,而老人剛好也於這時慢了下來。他見了精神一振,方欲奮力超越,一個似笑似罵的聲音忽然傳入耳朵:「小子,替我省點氣力來好不好?你小子想當老夫師父?抑或在考驗師父?嘿,要跑的路還遠得很呢!」
武維之暗道一聲,「乖乖,好厲害」吐出的舌頭,半天縮不回來。不過他心頭雖是涼駭,暗地裡卻止不住興奮十分,他稚氣地在心底向自己炫耀道:「知道么?這就是我武維之的師父!」他驀地憶及一事,正好用來飾窘,於是立即向前面大聲塔訕著喊道:「師父,您以前好像說過,武林中在『三老』之先,還有過『兩奇』是嗎?」
老人頭也不回地反問道:「說過又怎麼樣?」
武維之大聲道:「維之已經知道了一位!」
老人問道:「哪一位?」
武維之提高聲音,傲然道:「『終南無憂子』,維之父親的師父!」
老人哼了一聲,沒有開口。武維之暗自扮了個鬼臉,忍住笑,緩聲道:「至於另外的那一位」故作迷惑地頓了一下,然後出其不意地突然接道:「維之也已早就知道了!」話一完,早忍不住大笑起來。
老人哼了一聲道:「知道是誰?」
武維之大聲笑喊道:「王屋山天仇老人,本少俠師父的師父!」
他滿以為老人一定會驚奇地愕然止步回頭,記知老人聽了,竟是無動於衷,連臉都沒偏一下,僅冷冷地道:「知道這個算什麼稀奇!」
武維之徵了征,有點掃興地道:「不稀奇?是維之自己想出來的呀!」
老人嘿了聲道:「應該知道!」
武維之又是一怔,不服地道:「應該?為什麼呢?」
老人哼了一聲道:「除了他老人家以外,尚有準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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