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筆蕭盟
甲子年的八月十五,似乎是個頗不尋常的日子。
古都洛陽,這座歷史上的名城,打自三數天前開始,就已逐漸顯示出一種近乎反常的熱鬧。而到了十五這一天,更是人如聚蟻,馬似飛蝗!四面八方,絡繹不絕地向城中蜂湧而來,好不熱鬧。
人笑語,馬長嘶。放眼城中,不論茶樓酒肆或者客棧飯館,到處有馬,到處是人。這些風塵僕僕的不速之客中,包括了老少男女、僧道尼俗各式人等。從懦雅風流的文士,到衣衫襤褸的乞丐,以至於江湖術士、走方郎中;三教九流,應有盡有,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同一天,古城內東北一隅,卻是寂靜異常。
時約午末未初光景,那座建於魏文年代,始號芳林、后改華林的古園中;在龍濯和天淵兩池之間,那一度因晉王司馬芳日夕游宴群臣,而在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九花叢殿之下,這時深秋的陽光正有如一條溫暖的金黃錦被,輕輕而靜靜地照覆在階前一個蓬頭垢面、蜷曲側卧的少年乞兒身上。
那乞兒衣著破舊不堪,身底下墊著一條枯黃的粗草席,頭旁放著一隻籃子;裡面除了一副竹筷跟一隻缺口瓷碗外,別無一物。從那乞兒在臂彎里露出來的半邊臉孔看上去,他的年齡大概在十五歲左右。雖然那半邊臉孔滿是油污,但五官卻是極為端正挺秀。他似乎睡得很甜,呼吸均勻,弧形的唇角上,漾著一絲淺淺的笑意。
園中很靜,不時有一兩隻跳躍啄食的小麻雀,在乞兒那隻籃子上向籃中檢視;見無餘粒可以分享,方始-一振翅而飛。對這些,乞兒則是一無所知,熟睡如故;只有臂彎中那支斜斜伸出半截的黑色蕭管,在秋陽中,無聲地閃著陣陣烏光。
就在這個時候,殿東景陽假山背後,忽然悄沒聲息地踱出一位面目慈和、白須垂胸的佝僂老人。那老人背剪著雙手,似有著滿腹心思,神色異常落寞。他踽踽獨行,時行時停,這時正朝九花叢殿這邊走了過來。
老人走得很慢,一面走,一面低聲漫吟道:「園破、人老,秋亦堪憐……」吟聲斷續,愈吟愈低,終至不可復聞。
漸漸地,老人走近少年乞兒身邊。當他發現居然有人會在這種冷僻之處晝寢時,不禁微微一怔。但在他看清對方原來只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年輕乞兒后,又不禁憐惜地多望了他一眼、同時發出一聲低嘆。
就在老人舉步欲行離去之際,游目所及,老人驀地一聲驚噫,身軀猛然一震,臉色速變。他諦視著乞兒臂彎中的那管黑蕭,雙目中閃射著一種令人顫抖的精光;垂在胸前的那把白須也同時不住地抖籟起來了。
這時,那個乞幾口中含混地嗯得數聲,手足伸展,業已打著呵欠,揉著眼皮,從地上坐了起來。當他一抬頭,驀然瞥及了面前的老人之後,先是一驚,繼又赧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齊如玉的牙齒,低頭撫弄著那支黑黝黝的長蕭,好像有點怪難為情地笑著招呼道:「老伯……您……您……好啊!」
老人含笑點頭,應道:「你好,小弟弟。」老人此刻的神態,已回復到先前的平和,他一面答著話,一面就勢在那小乞兒身邊的石階上坐下來。
老人坐定了,似乎有意造成一種隨和的氣氛。他先東張西望了好一陣子,又讚美了陽光的溫和、古園的雅靜,如何適宜於散步或小睡。聽得那乞兒滿臉笑容,毫無拘束地瞪著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著他,就像一對祖孫閑坐,做孫兒的正等待著老祖父開始述說一個古老的故事一般。老人這才偏過臉來。漫不經意地含笑問道:「小弟弟,你多大啦?」
「十五。」
「哪兒人?」
「臨汝。」
「念過書嗎?」
「念過。」
老少對答至此,老人微一怔神,好似突然發覺了什麼不對,驀地偏轉臉來,雙目一張,精光閃射地沉聲道:「什麼?你說你是臨汝人?」少年略感驚訝地嗯了一聲。老人雙目一閉,連連搖頭,一面喃喃地道:「不對,不對!你絕不是臨汝人。」
少年聽了更是驚訝,心說:「這就奇怪了,我是什麼地方人,誰也不會比我自己更清楚,我又沒有說謊,你憑什麼說我不是臨汝人,而且說得這樣肯定呢?」他嘴唇動了一下,因見老人雙目緊閉,似在思索什麼,是以忍著沒有開口。
這時候,老人忽又張目道:「小弟弟,你姓武,是嗎?」老人發問時,語短聲促,問完后,兩眼盯在少年臉上,不稍一瞬。
瞧那神情,他不但急於得到答覆,而且對少年將如何答覆,也顯得異常關切。
少年方欲點頭,忽然一聲驚咦,眼睛睜得大大的,失聲道:「老伯……這……這個……
您……怎會知道的呢?」老人啊了一聲,同時深深地吐出了一口長氣。
少年搖搖頭,自語般地又道:「真令人奇怪……我明明是臨汝人……您卻說不是;您以前沒見過我,我也沒告訴過你,但您卻又知道我姓武……唔……真令人奇怪。」自語至此,終於忍不住抬頭道:「老伯,您怎麼知道我姓武的呢?」
老人臉色微微一變,以兩聲乾咳掩飾了面部的激動神情之後,方始手撫長須勉強笑笑道:「你猜猜看」
少年率直地搖搖頭道:「猜不著。老伯,您說了吧!」
老人仰臉朝天,慢聲道:「孩子,你知道老伯是幹什麼的嗎?」
少年脫口道:「算命的?」
老人回過臉來,點點頭,笑道:「一點不錯!孩子,你真聰明,被你一猜就猜對了。老伯會算命,人家替老伯取了個外號,叫做卜運算元。」笑得一笑,又道:「老伯不但會算命,而且算得很准。」
少年好奇地道:「見了誰的面,都知道那人姓什麼,是嗎?」
老人笑了一笑,道:「單會這一點,就不稀奇啦!」
少年聽了,大感興趣,不禁仰臉又道:「那麼會什麼才算稀奇呢,老伯?」
老人微微一笑道:「斷人生死。」
少年不由得失聲道:「斷人生死?啊!老伯,您真了不起!」說著,不禁自語道:「假如我也會,該多好。」頭一抬,大聲說道:「老伯,這種本領,您肯教我嗎?」老人拈鬚微笑不語。
少年話方出口,朝老人望了一眼,臉一紅,頭忽然低了下去。
原來他發覺自己太孟浪了,他想:「我跟人家初見面,這種要求豈不太嫌過分了嗎?」
少年方自慚愧不安,耳邊忽聽老人和悅地笑道:「抬起頭來,孩子,這不算什麼。江湖上三百六十行,無師自通的行業畢竟很少,老伯會這個,也是人教的。而且,再說一句大話,老伯年歲也不小了,將來終有一天免不了要傳人,我們今天既然無意相遇,也算是前世有緣」
少年抬起那張紅紅的俊臉,興奮而羞赧地低聲道:「謝謝您,老伯噢,師父!我該向您老人家磕幾個頭呢?」
老人和藹地撫著他的肩頭道:「用不著了。孩子,你既有向我磕頭的誠心,便和磕頭沒有兩樣了。而今往後,我們之間的名分,就這樣定啦!」老人說著,仰臉望了望天色,自語道:「現在大概是未申交替,唔,還早著呢!」
少年抬頭道:「師父有事嗎?」
老人點點頭,旋又搖搖頭,漫聲道:「沒什麼,等會兒你就知道啦!」
老人說著,同時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嘆息。他悠悠地仰起了頭,眼望虛空,不言不動。
像在欣賞著天空中追逐而過的浮雲,又像為了一些遙遠的往事,而陷於一片沉思。
古園,再度回復了平靜,只有秋陽無聲地照射著,暖人如醉。
良久之後,老人緩緩收回目光。他見身邊少年低頭皺眉不語,不禁伸手一拍少年肩頭,輕聲笑問道:「孩子,你在想些什麼啊?」
少年一楞,眼角微抬,赧然笑道:「沒有什麼,師父,我只是在想」
老人笑道:「想什麼,說呀!」
少年期期地難以啟口,老人目光一轉,似有所悟地笑接過:「你在想師父如何算出你姓武是不是?」
少年不安地笑了笑道:「是的,師父,我一直在想,這真有些不可思議」
老人聽了,不禁手撫長須,呵呵笑道:「年輕人總是一個樣子,一點也沉不住氣。你不是已拜我為師了么?……好,我就先把算出你姓武的經過告訴你吧……這樣的,今兒早上,城中忽然來了很多很多的武林人物。師父心裡納悶,便信手起了一卦。除了解決幾件重大的疑難之外,另外發現了一件事,那便是今天第一個跟師父交談的人,可能姓武。唔而後師父遇見了你咳咳,這,這不很自然么?」
老人所說,顯非由衷之言。因為他一面說,一面又以乾咳掩飾著語句的斷續。同時,他那種笑聲,也是極為勉強。
少年雖然一面聽,一面點頭,但臉上卻仍流露著一種惶惑不解之色。老人瞥了他一眼,忽有所悟地藹容問道:「孩子,你不明白什麼叫做武林人物是嗎?」
少年搖搖頭,靜靜而低低地答道:「不,師父,這個我知道。」
老人微感意外地哦了一聲,忙又問道:「誰告訴你這些的,孩子?」
少年低頭啞聲道:「我爸爸。」
老人神色一震,失聲道:「什麼?孩子,你你見過你爸爸?」
少年抬起臉,眼圈微紅,訝道:「師父,您這是什麼意思?」
老人頭一低,忽然狂咳起來,少年情不自禁地起身走到老人背後,為老人輕輕捶打著。
片刻之後,老人咳停了,唉聲嘆道:「唉唉,老啦!真的老啦!」說著,拍拍身旁石階,調臉向少年道:「師父沒事啦!孩子,你坐下來吧!」
少年坐定后,老人溫和地問道:「孩子,你什麼時候離開你爸爸的呢?」
少年低頭啞聲道:「四年前。」
老人又咳了一聲道:「現在他人呢?」
少年啞聲哽咽著道:「他……他……死了。」
老人臉上神色凄然,這時伸手放在少年肩頭上,輕輕地撫慰了好一會,這才低聲帶著振作的強笑說道:「傻孩子,別難過啦!人死了,就是死了……知道嗎?」他微微一頓,繼續道:「師父見你年紀這樣小,就單身流浪在外,還以為你從小就沒有爹娘,所以一見你說在你懂事之後還跟你爸爸在一起,相當驚訝。是的,孩子,師父剛才就是這個意思。」
說至此處,老人又咳了兩聲,和聲問道:「四年前,你跟你爸爸住在臨汝,是嗎?」少年點點頭,用衣袖拭著眼角,沒有出聲。老人神色迫切,聲調卻用得特別和緩,又問道:
「住在鄉下,也許是個相當偏僻的地方,是嗎?」少年點點頭,同時臉一抬,臉上又現訝色,好像說:是呀!您怎麼知道的呢?
身後樹上被風吹落幾片枯葉,老人這時無巧不巧地調過臉去,剛好避開少年的視線。他頭也不回地緩聲又道:「就只有你爸爸跟你兩人嗎?」少年點點頭,嗯了一聲,頭又低了下去。
少年頭一低,老人便轉正了臉,繼續低聲問道:「還記得你爸爸的相貌嗎?」
少年低聲應道:「記得,師父。」
老人順口接道:「說得出來嗎?」
少年點點頭,頭仍低著,想了一下,這才低聲嘶啞地道:「我爸爸……年紀很大了……
跟師父您……差不多……鬍子很長,和頭髮一樣白。」
老人眉峰微微一皺,岔口道:「師父想,你一定很像他,是嗎?」
少年搖搖頭,老人漫不經意地哦了一聲。少年傷感地道:「不,師父,我不太像他老人家。我問過我爸爸,他老人家說,他老了,他吃過很大的苦,久經憂患,人全變了樣。他老人家又說,他年輕時,長得和我完全一樣,祖父非常疼愛他,就像他現在疼我一般……師父,我相信我爸……他是一個難得的好老人……就像您老……我們住的地方很窮,很冷落,但是我跟我爸卻都很快樂……」
老人不知為什麼原因,一面靜靜地聆聽著少年的述說,一面無聲地緩緩搖搖頭,神態凄愴。這時雙目中精光一閃,好似想及什麼,不禁又問道:「孩子,關於武林中的事,你知道得多不多?」
少年搖搖頭,應道:「師父,我並不知道什麼啊!」
老人咦了一聲,微訝道:「剛才,你不是說?」
少年也似觸及什麼,驀然抬臉,睜大眼睛道:「噢,對了!
師父,我剛剛忘了問您一件事。」
老人忙道:「問什麼?」
少年眼中露出期待之光,迫切地道:「剛才您老人家說,今天洛陽城中來了很多很多的武林人物。請問師父,其中誰是武林第一人?」
老人大感意外,張口結舌,幾乎說不出話來。掙扎了好一會,方始訥訥地道:「孩子,你你怎會問到這……這上面來的呢?」
少年微帶喘息地急求道:「不,師父,您先告訴我吧!誰是武林第一人?來了沒有?他在哪裡?」
老人瞠目道:「孩子,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少年堅決地道:「我要見他。」
老人神色微異,沉聲道:「為了什麼呢?」
少年被問,神色頓沮,喃喃地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老人不禁大惑不解起來,皺眉道:「孩子,師父可真被你弄糊塗了。你要見武林第一人,卻不知道為了什麼要見他。
這,這,這……孩子,在你心目中,武林第一人……他是誰啊?」
少年沮喪地搖搖頭,好似異常灰心。
老人耐心地又問道:「孩子,是你爸爸生前吩咐你這樣做的嗎?」
少年搖搖頭,低沉地道:「爸……沒有……這樣吩咐。」
老人眉峰緊蹙,又道:「那麼,你怎想起這個的呢?」
少年低頭期期地道:「我……我知道……」
老人忙接著問道:「你知道什麼?」
少年抬臉肯定地答道:「我知道爸有過這種打算。」
老人道:「去見一位武林第一人?」
少年點頭道:「是的。」
老人忙又問道:「你從何得知的呢?」
少年仰臉閉目,追憶著道:「平常時候,我爸人很好。和顏悅色,好像這世界上沒有一件事值得他老人家憂愁。但是,每逢雷雨交作的黑夜裡,他老人家就會忽然變了性情……」
老人這時面寒如鐵,雙拳緊握,胸前白須無風自動,雙目精光如電,射定少年臉上,不稍一瞬。少年如於此際睜開眼來,一定會被老人這副神態所駭。但是,少年不會睜開眼皮的,他此刻似乎正陷落在一片痛苦的回憶中,話到半途,一陣哽咽竟然頓住。
老人靜靜而冷冷地催道:「說下去,好孩子。」
少年痛苦地嗯了一聲,閉目繼續說道:「那時候,他老人家就會痛飲至醉,然後鎖上房門,滿屋徘徊,像瘋人般地囈語不休,但是,說來說去,數年如一日,始終只是那麼兩句話……」
老人再度沉聲催道:「兩句什麼話?孩子……」
少年吸一口氣,苦笑了一聲道:「『唉唉,我到哪兒去找他呢?唉唉,我到哪兒去找他呢?』翻來覆去,就是這麼兩句。」
老人脫口道:「找誰?」
少年長嘆道:「找誰,武林第一人啊!」
老人目中精光突現,問道:「你爸說出那人姓名嗎?」
少年搖搖頭。老人又道:「那你怎麼知道他要找的是武林第一人呢?」
少年閉目苦笑道:「我問了他呀!」
老人立即接道:「你怎麼問?你爸怎麼說?」
少年傷感地道:「當時我說:「爸,你要找誰呀?』他瞪眼叱道:「沒你的事,去睡覺!』唉,不管怎樣,他老人家總是我的爸爸,是嗎?我被他一罵,悶著氣,也就依言上床睡了。一次、二次……漸漸地,他老人家發現了我的不高興,一次酒後,他老人家突然把我從床上一把抱住,摟頭失聲痛哭起來,一面說:「啊!乖乖……告訴你啦……我……爸……
要找的……
是當今武林……第一人啊……』我也跟著哭了起來,一面道:「爸……去找他啊……』他老人家又道:「帶你……不方便……放下你……不放心……唉……』以後爸就沉默下來,人也一下老了許多……終至染病……死去……」少年說至此處,業已泣不成聲。
一陣風過,落葉片片,古園中開始到處浮動著蕭颯的深秋氣息。
老人望了望飲泣著的少年,一聲輕嘆,無力地垂下了頭,任由冷風吹散了一頭白髮
充分暴露了一個老年人的龍鍾之態。
隔了片刻,少年停止了哭泣。
老人緩緩抬起頭來,目光略見獃滯地發了一會兒楞。忽然間,他神色一動,好似想起一件什麼事,於是他偏臉朝少年低聲問道:「孩子,你知道你爸爸的名諱嗎?」少年很自然地搖了一下頭。
老人徽訝地低聲道:「不知道?」少年點點頭。老人緊接著又道:「那麼你叫什麼?」
少年搖搖頭。老人一愕,完全怔住了。
少年擦著眼角,低聲道:「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姓武」
老人搖搖頭,喃喃地道:「唉!孩子,你怎能連這些都不知道呢?」
少年低頭盤弄著衣角,不安地道:「我爸爸除了教我念書,什麼沒告訴過我、我也什麼都不知道……爸在時,除了很少的日子之外,我跟爸都很快樂……直到……直到爸死了……
我才知道……有很多事,爸活著時,我應該問問清楚。」
老人忽然問道:「你爸得的什麼病?」
少年道:「氣喘,咳嗽。」
「不是速然死去的吧?」
「他病了很久很久。」
「他以為他的病很快就能痊癒,是嗎?」
「不。」
「那麼,他已自知無藥可救,是嗎?」
「是的。」
「你怎麼知道的呢?」
「他老人家得病後,既不許我替他請大夫,又不肯服用隔壁人家送來的秘方和草藥。人家送來,他謝著照收;背了人,卻都統統丟了。人家問起他,他說吃過了。我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苦笑道:「孩子,好不了啦』……」
少年說至此處,眼圈又是一紅,無法再說下去。老人卻神色微見緊張地又問道:「他既已自知不久於人世,卻依舊什麼也沒跟你說?」
少年啞聲道:「我想,他老人家一定有很多話要告訴我的。」
老人忙道:「你怎知道的呢?」
少年啞聲低低地道:「好幾次,他喊我到他床前」
老人微顯激動,忍不住急急岔口道:「他喊你去,怎麼說?」
少年卻搖搖頭,傷感地道:「結果竟是什麼也沒有說。」
老人不禁失聲道:「怎麼,什麼也沒說?」
少年茫然地點點頭,老人雙肩一垂,精神似是頓然癱瘓下來。少年並未察覺到這一點,這時他繼續說下去道:「好幾次,他喊我到他床前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冷,而且不住地發抖。他用眼睛望著我,從他老人家的眼光中,我看得出來,他有話要說。可是,每次都是一樣,臨到這種時候,他老人家嘴唇一開合,跟著便會引發一陣狂烈的咳嗽。」
老人幾若身處其境,不由得發急道:「咳嗽總有停的時候呀!」
少年點點頭道:「是的,咳嗽會停下來的。」
「咳嗽停了,他怎麼說?」
少年輕嘆一聲,幽怨地道:「咳嗽過後,他似氣力已盡。
每次都是長嘆一聲,朝我搖搖頭,有氣無力他說:「沒有什麼,孩子,你去睡吧!』」
老人皺眉道:「你既知他有話要說,他一再欲言又止,你怎不問他呢?」
少年低聲道:「師父,您知道……我……看他那樣子……
我不忍心啊!」
老人望了少年一眼,他覺得少年這話也是實情。誰處在那種情景之下,也不會忍心追問的,更何況對方那時才只是一個十歲出頭一點的孩子?
老人至此,似已完全失望,搖搖頭,微微一嘆,未再開口。
又隔了片刻,老人像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掙扎著又問道:「孩子,這樣說來,你爸生前對你可說是一無交代了?」
少年凝目虛空,搖搖頭道:「一無交代,那倒不是」
老人目閃異光,忙道:「怎麼說,孩子?」
少年調正臉來,又搖了一下頭,苦笑道:「臨死之前,他老人家說了很多……這還不算……這之前,我甚至已找出了他老人家每次召我前去、欲言又止的原因……不過,那些話毫無意義……一個病人的呻吟罷了,說了還不是等於沒說么?」
老人聽至此處,臉色一緊,身軀也是驀地一正,雙目閃光如電,雙足鞋幫同時沒人石中三分深淺。但見他,唇角一扯,似又欲岔口催問,大概為了怕引起少年猜疑,反會影響到少年的盡情傾述,是以眉峰一揚,欲語又休。饒是如此,他眉宇間那份激動之色,卻仍是無法抑制。
少年則因始終覺得乃父生前的言行與普通老人無異,說來對自己有著無比的親切之感,但在別人聽來,可能相當乏味,因此,他話說一半,便未再說下去。可是,他偶爾轉過臉來,看到老人尚是神色肅穆地、目不轉睛地在望著他,好似在靜待著他的繼續述說,不禁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
有著不幸的遭遇,希望得到別人的同情,原是人類的天性尤其是孩子們。因此,少年在望了老人一眼之後,低低地又道:「有一夜,我醒來的時候,忽聽我爸說:「武家三世單丁,差幸香火不熄,我,我,我大概只能做到這麼多了……
唉!一切恩怨,隨我死去吧……讓他知道他姓武,也就夠啦……唉唉……』接著連嘆數聲,之後便沒有聲息。」
他微微一頓,又道:「起初,我還以為爸是在跟我說話,我等他說完,連喊兩聲爸,他沒應。我爬起來一看,才知道爸是在說夢話」一陣抽咽,方又道:「之後,我睡不著,不住回味爸剛才說過的話,想來想去,總是不能完全明白。不過,有一件事我是知道了:爸除了讓我知道我姓武之外,不希望我知道更多的事情。這大概就是他老人家每次喊我去,想告訴我一些什麼,而又始終忍著沒有說的原因吧!」
老人肅容點點頭,目光仍堅定地盯在少年臉上。他似乎還想知道得更多,無言地啟示著少年繼續說下去。
少年擦了一下眼角,又道:「現在,就剩下爸臨絕氣之前的一番話了。」
老人輕輕咳了一聲,身軀也微微動了一下。
少年低下了頭,啞聲哽咽著又道:「那是四年前的某一個風雨之夜,爸突然在半夜搖醒了我。室外雷電交作,室內一燈如豆。他喘息著遞給我這支墨蕭,一面以發燙的手拉著我的手,斷斷續續他說道:「……記住,孩子,你姓武,世居河南臨汝。人如問你,你就這樣說……這是你你爸的蕭,好好藏著。你信不過的人,都別讓他看見……記住啊……唉!
唉……本來我,我並不想將它交給你……但是,我總拋不開最後的一線希望……我……
我這樣做……也許對,也許會含恨九泉……唉!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唯願蒼天憐見……
孩子……我……快……記下,你爸就死在這根蕭上,為了……一曲……人鬼神……』」
少年淚如斷線,抽搐著接著說道:「爸說這番話的時候,雖然喘得很厲害,但臉色卻是紅潤異常。」
老人直目喃喃地接道:「孩子,那是迴光返照啊!」
少年流著淚,繼續說道:「我見爸說了半天話,一直沒有咳嗽,臉色又是那樣好,還以為他病情好轉了。正自暗暗慶幸,哪知爸說到最後的一個神字,喉頭痰涌,拉著我的手,一抖一松,人便向後突然就倒了下去」
老人唉得一聲,喃喃地道:「他該掙扎著說完最後一句才對啊!」
少年擦了擦眼角,又道:「說起來,真是令人難以相信。
當爸拉著我的手說這些話時,我幾乎一句也沒聽清。這些話,都是事後一字一字地回憶起來的,我敢說絕沒遺漏什麼!」
老人目光發直,一動不動,像尊泥偶。
少年輕摸著那支長可三尺、上鐫詩詞圖文、晶澤發光的墨蕭。啞聲又道:「爸死了,我無處可去,只好出來流浪。爸的話,我句句記得。這些話,我為了想找點意義出來,可說是想了整整四年。」
少年輕嘆了一聲,微帶抱怨地道:「可是,我能想出什麼意義來呢?」他將墨蕭朝老人面前一托,又道:「這根蕭,也許很名貴,但是,不論它多名貴,它也只不過是一根洞蕭罷了。
師父,您說是嗎?」
老人朝那根墨蕭瞥了一眼,沒有開口。
少年繼續以抱怨的口氣說下去道:「而且,這根蕭在爸交給我以前,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爸卻說他是死在這根蕭上,還說是為了一曲什麼人鬼神,這多可笑?」
他頓了一下,又道:「我姓武,世居河南臨汝,這都是事實。但依爸的口氣,卻好像這些事實都是捏造出來騙人的似的。還有,他要我將這根蕭好好藏著,少給別人看見。試問,我往哪兒藏?誰人會搶?也真是!」
老人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口中不斷地輕輕自語道:「……
人鬼神?人鬼神?……人鬼神……」最後像是茫無所得地搖了搖頭,同時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少年望著他,意似不解。
老人抬頭見少年正在望他,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問道:「孩子,這些年來,你一共跑過哪些地方呢?」
「什麼地方我也沒去過。」
「一直沒離開過這兒?」
「是呀!」
「你走在城中時,蕭都放在哪兒?」
少年用手指指腰帶道:「都插在這上面。」
老人神色一聚,忙道:「你可曾發現有誰對它特別注意?」
少年搖搖頭道:「沒有。」
老人臉色頓然一寬,從少年手上將蕭接過,問道:「孩子,你懂得如何吹奏么?」
少年赧然地搖搖頭,反問道:「師父,您呢?」老人點了一下頭,少年臉上淚痕猶在,這時卻雙目一亮,高興地道:「吹一曲吧!師父!我我從沒聽人吹過呢!」
老人又點了一下頭,神色肅穆地坐正身軀,盤膝坐定,雙手按孔,引蕭近唇,閉目凝神,深深地吸進一口氣,然後靜靜地吹奏起來。幽幽聲發,恍若來自遙遠的天邊,又似隱隱破地而出,漸漸地,韻滿古園,如慕如訴,如怨如泣,撼人心弦。
不一會,天籟嘎然而止,老人業已一曲吹畢。再看少年,雙眼望天,如醉如痴。蕭聲已停,他卻渾然未覺。老人望著他,凄然一嘆,旋即強笑著低聲招呼道:「喂,孩子,你怎麼啦?」
少年嗯得一聲,如夢初醒,不禁忘情地喊道:「啊!美極了,多動人的聲音啊!」
老人微微一笑道:「孩子,知道這一曲叫什麼嗎?」
少年搖搖頭道:「不知道,不過」
老人微笑道:「不過怎樣?」
少年想了一下道:「不過我有一種感覺。」
老人含笑道:「感覺如何?」
少年眼望遠處,幽聲道:「這曲子當初一定是為了懷念故友作成的。」隨調頭赧然一笑,低頭不安地又道:「師父,您別笑我,我知道我是在亂說。」
老人先是一怔,跟著臉色一黯,朝少年憐惜地瞥了一眼,搖頭微微發出一聲嗯,沒有開口。
少年不安地抬起了臉,老人朝他點點頭道:「是的,孩子,你猜對了!一點都不錯。這支曲子叫做《燕去雁回》,是唐代一位名叫君之敬的隱士,跟他老友相約會見於長安,屆時君之敬因母喪失約,事後趕去,故人已死。一別永訣,思緒難遣,因而作成此曲。」
少年聽得入了神,脫口喃喃地道:「這故事真好,難怪您老人家吹得那樣動人。」
老人搖搖頭,苦笑道:「孩子,我吹得不能算好,不過還有人比師父吹得更好。」
少年瞪大眼睛,似有不通道:「什麼?還有人比師父吹得更好?」
老人淡淡地笑了一笑道:「更好十倍。」
少年搖頭道:「我不相信。」
老人笑容一斂,正色道:「『人上有人』知道這句古訓么?」
少年一怔,不禁問道:「那麼,那人是誰?」
老人望著他道:「你猜猜看。」
少年皺眉道:「這我怎猜得著!」
老人含意深刻地低聲道:「你應該猜得著。」
少年輕哦一聲,瞪大眼睛,猶疑地道:「難道那人會是我爸不成?」
老人不禁在心底發著暗嘆道:「唉!孩子,四年前在臨汝跟你住在一起的那個人,雖然我尚無法知道他跟你們武家的關係,但他可並不是你的爸爸啊!」老人內心感慨不已,表面上卻未有什麼表示。
少年未待老人答言,搖搖頭,逕又自語著道:「這種事……絕無可能……我就沒看到我爸什麼時候吹過蕭。」少年自語了一陣,抬眼望向老人,想看老人如何表示。
老人唇角一動,要說什麼,突又咽住,旋改成勉強的微笑,含混地道:「胭脂佳人,名馬壯士,物適其主,此為古今共通之理。同樣的,有名蕭,必有脫俗雅客,此蕭為你家祖傳之物,你父親縱然不擅此道,你祖父也必是此中能手,老夫略窺門徑,勝我十倍,何難之有哉?」
由於老人剛才的語氣相當肯定,是以現下這番解釋頗難令少年感到滿意。這時,少年眉頭一皺,方欲問難之際,老人乾咳一聲,搶著朝少年笑問道:「孩子,師又送你一件禮物如何?」
少年微微一愕,老人微笑道:「孩子,你難道一點都不覺得你正缺少著什麼嗎?」
少年木然喃喃地道:「我缺少什麼呢?」
老人笑意微斂,正容沉聲道:「男子漢大丈夫立身處世,為了上報父母,下惠蒼生,無論循文或是就武,均應抱著姓傳四海名揚天下的雄心壯志,方不愧一世為人。我問你,孩子,你甘願就這樣靠乞食度過一生嗎?」
少年搖搖頭,眼圈不禁一紅。老人沉聲又道:「書云:父死,子繼其志,是為孝之大焉者。孩子,你說你念過書,這幾句話,你當然看到過。我再問你,你願做個孝子嗎?」
少年低頭啞聲道:「師父……我……我……您知道的。」
老人臉色一黯,聲調也略帶低啞地點點頭道:「是的,這一點師父知道,你並不知道你父親對你的期望。」說至此處,聲調微微一沉,含蓄地又道:「但你年紀還小,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如你不忘記這一點,慢慢地用心追究,他老人家的遺志是什麼,有一天你會明白也不一定。」
少年聞言,不自覺地一下子抬起了臉。老人乾咳一聲,聲浪微揚,肅容搶接又道:「不過,你如果安於此狀,不求上進,師父敢說一句,那可絕不會是你父親辛苦撫育你的本願初衷。」
少年眼圈又是一紅,老人繼續說道:「你已十五,說小,也不小了。尤其你跟別的十五歲的孩子不同。你是舉目無親的孤兒,流浪異鄉,無家可歸,你有今天……也許是天意安排,也有可能是人為造成,這且暫時不去說它。今天,你連一個名字都沒有,你竟毫不在乎。想想看,這種隨遇而安、得過且過的態度,是一個好孩子該有的嗎?」
少年頗勇於認錯,啞聲低低地道:「爸……死得早……願師父教我。」
老人點點頭,臉色一緩,似甚安慰於少年的虛心可教。
他眼中露出憐惜之光,望著少年人,拈鬚沉吟了片刻,然後正容說道:「武字之為姓,俗傳出於宋武公之後,其實不確;正確的說法,它應該是始於殷一代,至高宗武丁為全盛時期,史家美之,所以說,這是一個光榮的姓氏。孩子,你應該了解這一點,並且珍視於此才對。」
少年肅然點點頭,老人接著又道:「周武王作武樂,夫子評云:盡美矣,未盡善也,究其故,曲中欠缺泱泱平和之風而已。方今世風日下,習武者日眾,門派如林,惟均秉暴戾之氣,憑喜怒而結恩怨。你爸在世既提到過什麼武林第一人,你將來也許會用武事結緣也不一定。如你成了武人,又姓武,只要一旦有成,將會比其他性武人更易名傳天下。所以,你的名字在取定時,更應慎重其事。孩子,你說是嗎?」
少年聽得老人再度提起「武林第一人」這幾個字,雙目中頓然煥射出一片異采,老人最後問出一句,他在點頭時,神色相當嚴肅,於是,老人繼續說道:「時至今日,武風日熾,但武德卻是日益衰微。你姓武,這很巧!師父甚望能從你身上開始,重整武風,重振武德,一力維之師父替你取個名字,就叫『武維之』如何?」
少年面涌喜色,雀躍不已,連道:「武維之,武維之……啊啊……太好了!」
老人微微頷首,臉色卻很凝重。
少年高興地自語了一陣,忽然面帶憂愁地吶吶說道:「師父……這個名字很好……但我不是個武人,豈不辜負了您老人家的命名美意么?」
老人仰天漫聲道:「孩子,誰是天生的武人?」
少年一怔,繼而又吶吶地道:「那麼……我……跟誰習武呢?」
老人仰望著天空,沒有回答。
少年咬唇思索了片刻,忽然向老人大聲問道:「師父,您說今天城中來了很多武林人物,他們是來做什麼的啊?」
老人漫聲答道:「參加邙山之會。」
少年不解地道:「什麼叫叫邙山之會呢?」
老人慢聲答道:「舉行在北邙山的武林大會,八月十五,子正,開始於北郊落魂崖頂。
十年一期,如今是第三屆。」
少年忙又問道:「開會做些什麼?」
老人聲音不變地道:「推選今後十年的武林盟主,」微微一頓,又道:「換句話說,也就是決定誰是今後十年中的『武林第一人』!」
少年啊了一聲,脫口喃喃地道:「什麼?推選武林第一人?」自語至此,不禁張目問道:「這樣說來,武林第一人這個稱呼就不是代表著某一個人嘍?」
老人望向他,微微一笑道:「今夜如出新人,先後一共應該是三位。」
少年似乎是愈聽愈糊塗,想了很久,這才皺眉道:「師父,我有點不懂。難道說,一個武林第一人在過了十年之後,他就不再是武林第一人了嗎?」
老人微笑道:「要連任,得重受考驗。」
少年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道:「唔,我想我是有點明白了。
一個人如被選上武林第一人,十年一過,他就得再跟別人比上一次。若贏了,還是他,不幸輸了,就要讓人。師父,是這樣子嗎?」
老人含笑地點了點頭。少年卻搖搖頭,自語道:「這樣說來,到目前為止,豈不是根本就沒有武林第一人的存在嗎?」
老人聽了,微怔道:「孩子,你這是怎麼說?」
少年立即反問道:「師父,我錯了嗎?」
老人皺眉道:「你剛才說什麼?」
少年肯定地道:「我說,到目前為止,武林中根本未曾有過武林第一人的存在。」
老人微訝道:「怎能這樣說呢?」
少年倔強地道:「假如有,在哪裡呢?」
老人道:「我不是告訴了你,已經產生過兩位嗎?」
少年道:「我雖不知第一屆跟第二屆產生出來的武林第一人是哪兩位,但是,敢問師父一句,那兩位配做武林第一人嗎?」
老人又是一怔道:「怎的不配?」跟著,似責備又似解釋般地,喃喃說道:「孩子,說話得有分寸。要知道,人家是從近千名武林高手中挑選出來的啊!」
少年不屑地哂道:「縱然光輝,也只十年;十年屆滿,榮譽立即拱手讓人。這種人,只能算是在武林中風雲了十年之久的英雄好漢,斷斷不配稱之為武林第一人。」
老人雙目中亮光一閃,似有所悟,不禁微笑道:「孩子,依你說,怎樣才配稱為武林第一人呢?」
少年劍眉一軒,星目圓睜,昂然道:「真正的武林第一人應該是至死不敗。」
老人微微一笑,又道:「孩子,誰敗過了?」
少年怔了一怔道:「師父不是說開了兩次大會就產生了兩位嗎?」
老人含笑點點頭,少年一笑又道:「那就對了,我還以為是我聽錯了呢!」說著,又振振有詞朝老人詰問道:「第一屆的盟主不敗,第二屆的盟主從何產生?」
他說至此處,突然哼一聲,斷然地道:「第三次大會雖然尚未舉行,但我可以判定,第三屆盟主必屬新人。為什麼呢?
很簡單,第一屆盟主如是真英雄,就不應再有今天的第三屆武林大會。退一步說,大會縱然舉行,也不該有人參加。這次參與者人數踴躍,可以證明一件事:二屆盟主的武功未能令人折服,誰也沒將他放在眼裡,而欲與他一爭長短。師父,你想想看,一個人沒有令人心折的武功,他還配稱做武林第一人嗎?」微微一頓,大聲作結語道:「所以我以為,真正的武林第一人尚未出現。」
少年說完,天真地笑向老人道:「師父,我說得有理嗎?」
老人微笑點點頭道:「完全有理。」少年高興地露出一排如玉貝齒,老人含笑又道:
「有理雖然有理,但是,像你的人一樣,講這些理由未免年輕了一點。」少年瞪目茫然。
老人微微一笑,又道:「孩子,你在立論之前有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呢?那就是,凡參加了第一次武林大會的人,以後的二次、三次,他就非參加不可嗎?」
少年一聲啊,雙頰緋紅,訥訥地道:「原來……第一屆盟主沒……沒參加……我……我又錯了。」
老人依然微笑著道:「我說過他參加了嗎?」
少年紅著臉,訥訥地又道:「那麼,這一次……與會諸人中……也……也不一定會有第二屆盟主在內嘍?」
老人仰臉看著天色,漫聲道:「大概只有他本人知道吧!」
老人說著回過臉來,道:「天快黑啦!我們吃飯去吧!」
少年渾似未聞,這時忽然抬臉皺著眉頭道:「師父,照這樣說來,那麼我爸所說的武林第一人又是誰呢?」
老人瞥了少年一眼,再度仰起了臉,沒聲道:「唔,這個,這就很難說了。依我想,他可能是你爸一人心目中的武林第一人,也許那人才是真正的武林第一人也不一定。」
少年咬唇又想了一下,雙目中亮光一閃,突然拉住老人促聲問道:「師父,您,您
您對武林中的一切如此熟悉,您……您也是……武林中人?」他搖撼著老人的手,懇切地又道:「師父……我……能知道你的名諱么?」
老人伸手在少年肩上輕輕拍了幾下,俯臉藹然道:「急什麼,孩子,從今以後,你已不會再離開我,你還愁不知道師父姓什麼叫什麼嗎?」笑得一笑,又道:「師父剛才已經告訴過你,師父的行業是斷人生死。現在師父可以再告訴你一句,師父為人斷生死時有個嚴格規定:如非武林人,一概謝絕。」
少年聽得目瞪口呆,老人卻呵呵一笑道:「吃飽了師父帶你瞧熱鬧去。走啊!維之。」
☆☆☆
時值申未酉初光景,洛陽城中,萬家燈火。
大街上,車水馬龍,行人往來,有如潮湧。而北街舊章善門旁的正陽酒樓,這時更是一枝獨秀,熱鬧之情況,更勝他處。
樓前挑出八盞斗大的燈籠,將樓前大街照耀如晝。樓下馬槽上,足有二三十匹毛色的健馬,在五、六個店伙的照料下,抖鬃踢蹄,喂草上料。樓上樓下,食客進出,川流不息;人聲笑語,雜以跑堂端菜的抖嗓吆喝,直令人目眩神迷。
這時候二樓的樓梯口,悄然出現了兩位不速之客。來的是一老一少,毫不惹眼。老的約莫六旬左右,鬚髮均白,眉目祥和;小的才只十五、六歲,衣衫破舊。雖然是滿臉污垢,但隱約間,仍可看出此子五官相當端正英秀;尤其一雙黑如點漆的大眼,更是黑白分明,有如冬曉晨星。
老人肋下挾著一隻條狀布袋,約有三尺來長,好像裝的是一支旱煙筒,除此之外,別無長物。侍候在樓梯口的小二,朝兩人上下打量了一眼,勉強哈腰一笑,將老少二人領至一個燈光最為暗淡的角落,問完酒菜,轉身退出。
此刻樓上,上了足有九成座,游目所及,到處是人。一會兒這邊添酒,一會兒那邊加菜,呼喊笑喝,盈耳不絕。老人落座后,垂首閉目,一副餓得沒了精神氣力的樣子。老人對面的那個少年則恰恰相反,瞪大一雙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東張西望。很明顯地,他走進這種地方來,大概還是頭一次。
沒有多久,酒菜來了,老人立即悶聲不響地大吃大喝起來。只有那少年,抓著一雙筷子,仍然四下瞧個不停,好像他是來看的,而不是來吃的模樣。老人忍不住用筷子輕輕點著桌面,呵責道:「維之,瞧個什麼勁兒?菜冷啦!」
少年回頭扮了個鬼臉,輕聲笑道:「呵!好多人啊!師父,他們都是嗎?」
老人瞪了他一眼,旋又一笑,薄嗔道:「是與不是,關你什麼事?」
少年嘻嘻一笑,目光溜處,突然引頸向前,低聲道:「師父,快看!那邊那一桌,當中的看到沒有?」
老人循聲瞥了一眼,輕聲哼道:「幾個酒鬼罷了,有什麼好看的?」
少年一面側耳諦聽,一面緊張地道:「聽,師父,他們在說什麼?」
老人不耐煩地敲著碗邊道:「你再不吃,我可不等啦!」
少年搖搖頭,神注樓中一席道:「你吃吧!師父,我要聽我不餓。」
這時,樓上近百張不同的面孔,十九都在羊肉燒酒的飽餐豪飲下現出幾分醉意,於是,談笑的聲浪也逐漸大了起來。
少年凝目處是正中一席,席上坐著五個三十齣頭的精壯漢子。當下但見其中一個濃眉大眼的漢子大聲道:「咱們賀蘭五虎,來洛陽已足足三天,各門各派的人物差不多全部見過了,就始終沒看見一品蕭白衣儒俠的影子。老大,你說怪不怪?」
樓角少年心底暗道:「晤,原來這五個人叫做賀蘭五虎。」
說怪,也真怪知道是不是因為賀蘭五虎的名氣太大,抑或是為了那位叫什麼一品蕭白衣儒俠沒來洛陽的消息令人驚訝原本鬧哄哄的一座酒樓,經那五虎之一的濃眉漢子這麼大聲一嚷,頓時靜了下來。
樓角少年不禁又忖道:「一品蕭白衣儒俠又是誰啊?」
少年心有所思,忍不任兩眼望向對面的老人。由於樓上此刻大靜,少年心裡想問,但嘴裡卻不敢發出聲音,碰巧老人也正朝他望來。老人僅朝他瞥了一眼,嘴皮微微一動,便有一陣細若遊絲的聲音傳進了他的耳朵:「一品蕭白衣儒俠上屆武林盟主。」
少年微微一驚,暗道:「啊啊,上屆武林盟主?那麼,我又多知道一件事了。第二屆選出來的盟主叫做一品蕭白衣儒俠。」
少年暗自領會著,忽又忖道:「師父剛才沒開口,就有了聲音,聲音那樣細,卻又清清楚楚,看樣子,除了我,別人誰也沒聽到。這,又是怎麼回事呢?」他想著,又朝老人望去。老人似乎完全明白他的心意,不過這次卻沒再說什麼,僅朝他微微搖頭一笑,便端杯望向別處去了。少年只好再朝五虎席上望去。
這時,先前發話的那個濃眉漢子,左顧右盼,見全樓百十來雙目光都含著一種敬凜的神色默默地集中在他們五虎的一桌上,臉上不禁油然浮起了一抹傲然自得之色。但見他顧盼了一陣,打著豪放的哈哈,聲音揚得更高地重複著道:「老大你說怪不怪?」
坐在對面的那個半死不活的黃面漢子大概是五虎中的老大,這時,只見他端起酒碗緩緩地喝了一口,這才嘿了一聲,啞聲陰陰地道:「這又算得什麼?除了一品蕭白衣儒俠,誰見過了一筆陰陽金判韋公正沒有?」
賀蘭五虎中的老大此語一出,眾人臉色全是微微一動。
原就靜得相當可以的二樓,這時顯得更靜了下來。樓梯口好幾個店伙,托著熱氣蒸騰的木盤,目光發直一動不動,像嚴冬靜垂在屋檐下的幾根冰柱他們全被嚴肅得令人窒息的氣氛凝住了。
濃眉漢子一怔,點點頭道:「這一點我倒沒有注意。」
樓角少年不禁忖道:「誰又是一筆陰陽金判韋公正啊?」
他一抬頭,正好迎著對面老人的目光。緊跟著,先前那種微若遊絲、但卻清晰可聞的細語,又傳過來了:「一筆陰陽金判韋公正第一屆武林盟主。」
少年點點頭,狂喜地忖道:「第一屆武林盟主,一筆陰陽金判韋公正;第二屆武林盟主,一品蕭白衣儒俠。啊!我都知道了,真是太好了!」眉峰一蹙,疑念忽生,他又忖道:
「一筆陰陽金判韋公正得了第一屆武林盟主榮譽以後,他為什麼不參加第二次的大會呢?同樣的,今夜舉行的第三次武林大會,又怎會沒有見到第二屆的武林盟主一品蕭白衣儒俠的蹤跡呢?那麼,今夜得到了第三屆武林盟主的人,他會參加十年後的第四屆武林大會嗎?假如不那將是為了什麼呢?」
少年無法為自己找出滿意的答案,不由得又抬起了頭。
老人跟先前一樣,微微一笑,讓開了他的目光。他只好仍然再朝賀蘭五虎的一桌望去。
這時,那個濃眉漢子大概是不甘眾人的注意力自他身上轉移開去,故意乾咳了一聲,微皺著濃眉,大聲又道:「老大,依你看來,白衣儒俠跟一筆陰陽兩位,到底誰強些?」
樓角少年精神一振,暗喊道:「對,問得好,我正在這樣想呢!」
可是,令人失望得很!對面那個身居五虎之首的黃皮漢子,被問之後,僅朝濃眉漢子瞟了一眼,含意不明地冷冷一哼,並無其他表示。濃眉漢子碰了個軟釘子,仍未甘心,大聲自語道:「參加了第一屆而不參加第二屆,嘿!在裡面多少有點問題」
黃皮漢子眼皮驀地一睜,目光如電冷冷問道:「老三,這是什麼地方?沒遮攔!」
濃眉漢子似是怕極了他們的老大,臉色一變,訥訥地道:「不……老大……我是說……
金判韋公正……不參加第二屆大會……這……這……這一點頗為費人猜疑罷了……別……別的沒什麼。」
黃皮漢子嘿了一聲,重又闔上眼皮,重新回復了他那種半死不活的樣子。
濃眉漢子漲紅了臉,偷看了左右一眼,像要掙點顏面,笑言又道:「我說啊!老大……
嘿嘿,長江後浪推前浪,這句話,一點不錯……一筆陰陽不參加第二屆大會,白衣儒俠不參加第三屆大會……老實說……嘿……是有道理……譬如說……咱們賀蘭五虎……早算定這一點……嘿嘿……咱們會趕來嗎?」說至此處,故意含蓄地呵呵一笑,大聲道:「來,哥兒們乾杯,咱們四個小兄弟等著瞧你老大啦!」
黃皮漢子一面伸手端杯,一面又哼了一聲。但這一聲毫無責怪之意,那個濃眉老三的一番話,顯然說得他相當受用。
樓角少年訝然忖道:「什麼?這黃皮老大想當第三屆武林盟主?」
他雖然不知道武林第一屆和第二屆盟主一筆陰陽金判韋公正跟一品蕭白衣儒俠都是何等樣人,同時他也說不出什麼樣的人才配入選,不過他以為,無論如何,像面前黃皮老大這種人,總是不配。他想,別的不說,一筆陰陽金判韋公正與一品蕭白衣儒俠,單這兩道名銜,就夠動人的了;至於賀蘭五虎這,這算什麼玩藝兒?
少年想著,偷偷抬頭,想看看老人臉色。老人好像根本沒聽到什麼,一心一意地在湯碗里撈著最後的一片羊雜,這時忽然一放筷子,眉頭一皺,苦著臉自語道:「哎,不好,好像要嘔。」少年一驚,忙欲起身過去,老人忽又展肩搖頭笑道:「好了,好了,沒事啦,嘻,到底還是年紀大的人沉得住氣。」
少年一愕,就在他對老人的話感到莫名其妙之際,身旁不遠的一桌上,突然有一人拍桌面,脆生生地喊了一聲:「夥計。」回頭一看,那邊坐著的,原來是兩個女的。
兩個女的像是母女倆,年長的也不過四旬左右,一身的青布衣褲,青布包頭,修眉鳳目,猶富徐娘風韻。那個年輕的,大約只有十四、五歲,長相跟那年長的一樣,眉如春山,目明賽過秋水,秀唇不點自紅,雙頰小渦漩漾,極是俏媚可人。
發喊的,是那個女兒。她這一喊,脆生生、嬌滴滴,立即劃破沉靜的空氣,同時吸引了滿樓的注意。樓梯口站著的五、六個店伙齊齊應了一聲,其中一個店伙忙繞座走了過來。
但見那女孩子遙望著店伙,嬌聲吩咐道:「別過來了,夥計,替我端面鏡子來。」
少年發現,全樓似乎只有一人是例外,那便是他對面的老人。老人正低頭靜靜地望著他,嘴唇含著一絲淡淡的笑意。
這時,那女孩子朝發征的店伙睜著一雙鳳目道:「如果鏡子不方便的話,端盆清水來,也是一樣。」說至此處,鳳目一掃賀蘭五虎,手一揮,大聲又道:「離家久了,很多人都可能跟本姑娘一樣,忘了自己的尊容長相。你倒不妨順便問問,免得做幾次麻煩發什麼呆?去呀!」直到這個時候,眾人方始會過意來。經過一陣極為短暫的沉默之後,緊接著,不約而同地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大笑聲中,驀地一聲斷吼!賀蘭五虎中的老三,那個濃眉壯漢,業已霍然跳身而起,銀光閃處,手中已然揚起了一柄厚背薄刃鬼頭刀。
「好個黃毛丫頭,看老子敢不敢宰了你!」口中怒罵著,一個虎撲之勢,便欲向另座母女撲去。
樓口少年見了,脫口一聲低呼道:「啊!不好!師父,殺人啦!」
未見老人抬頭,一陣細語已經含笑傳了過來:「別緊張,維之,不會有事的。」
少年半疑地抬起頭,急急投目望去。嘿!事態的演變,果如老人所料。就在濃眉壯漢怒不可遏、揚刀作勢、身軀將起未起之際,五虎之首,那個神色冷漠、看上去要死不活的黃皮漢子陡然張目沉喝道:「老三,坐下來。」
黃皮漢子喝阻時,目光如電,音賽悶雷,聲色俱厲,透著無比威嚴!濃眉漢子身不由己地勢子一挫,坐了回來,臉色紅漲發紫,喘氣如牛!心中雖是怨毒難消,但外表上對那黃皮漢子卻無半絲不服的表示。
老人點點頭,低聲自語道:「好個病虎……晤……果然名不虛傳。」
少年忖道:「病虎?誰是病虎?師父是指那個黃皮漢子么?」他頭一抬,便見老人朝他點了一下頭,知道自己猜得不錯,再朝身旁不遠處那母女二人一看,那母女兩個,竟似沒事人兒般地,這時正悠閑從容地站了起來,望也不望賀蘭五虎一眼,挽著手,逕自朝樓口帳櫃走去。
當母女倆結清店帳,剛欲舉步下樓之際,五虎桌上那個適才被老人以讚歎語氣喊做病虎的黃皮漢子,突然眼皮半睜,朝身後瞥了一眼,高聲吟道:「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那年長的風目婦人聽了,粉容速然一變,柳眉微豎,鳳目中同時射出兩股令人為之寒顫的冷光。她朝黃皮漢子的背影望了很久,這才狠狠地輕哼了一聲,冷笑著下樓而去。
這情景,雖然落在很多人的眼裡,但從那些茫然的表情看來,顯然地,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誰也不明白。倒是那黃皮漢子,這時竟稱心地哈哈大笑起來。黃皮漢子笑了一陣,起身大聲道:「不早啦!哥兒們,咱們也可以走了。」
賀蘭五虎一走,樓上又復喧雜起來。
少年趁機向老人問道:「師父,剛才那母女倆您也認識她們么?」
老人似在想什麼,信口應道:「那婦人么?唔,武林中的風雲人物呢!」
少年不禁哦了一聲道:「那麼,她們也是來參加大會的了?」
老人點頭道:「那還用說嗎?」
少年忍不住又問道:「她們是誰?師父。」
老人定過神來,瞪眼笑道:「維之,你這羅嗦的毛病,到底什麼時候才改得掉?」
少年扮了個鬼臉,低聲笑道:「到維之什麼全都知道了之後。」說著,忽然想起剛才的事,抬險又道:「師父,剛才您看到了沒有?」
老人微微一怔道:「看到什麼?」
少年將剛才看到的說出了之後,又不解地皺眉道:「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擱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師父,這不是宋人盧梅坡的一首詠雪梅絕句嗎?為什麼那婦人聽了要生氣色變?」
「噢,你是說這個?」老人脫口說了這麼一句,不知為了什麼,竟未再說下去。
少年見老人仰臉向上,又回復到剛才那種若有所思的神態,一時不敢驚吵,心下卻忍不住納悶著:唔,武林中,怪事真多!不是么?很多很多的人,為了爭取武林盟主的榮譽,不惜從各地跋涉千里而來;而當選了的人,卻自此不再露面,好似對盟主的寶座毫無留戀,這是什麼原因呢?還有,看上去溫文嫻靜的母女倆,居然也是武林中的風雲人物。她們視糾糾五虎及閃閃鋼刀如無物,但在聽到了兩句宋詩之後,卻勃然變色,這又是為了什麼呢?而最令人迷惑的,他想,便該是他師父他對面的這個老人了。
他老人家幾乎認識所有武林中的人,同時熟知武林中的一切。他老人家豪稱他有決定任何武林人物生死的力量,他是個謙和的老人,話說得雖然平淡,但每句話的語氣,卻似乎都隱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尊嚴。因此,他無法抑制一種油然而生的設想:他老人家在當今武林中的身份地位,一定崇高無比。可是,這樣一想,令人惶惑的問題就多了。
就他目前對武林的常識來說,他知道,現下武林中地位最高的是兩個人:第一屆的武林盟主、一筆陰陽金判韋公正;第二屆武林盟主、一品蕭白衣儒俠。他想,師父將不可能是上述兩人中的任何一位,因為沒人認識他。
他們從華林園步行到正陽樓,這是一段很長的路。一路上,以及後來上得樓來,他們遇見了很多很多的武林人物。
他老人家雖然不時對某一兩個人物顯得份外注意,但是,誰也沒跟他老人家打過招呼,甚至連望也沒有望過他一眼。
少年想至此處,好似自尊受了無形的損害,心中深為這種現象感到難過。他想著想著,一陣黯然神傷,竟不自覺地低聲喃喃自語:「那些武林人物……他們……似乎誰也沒發覺到我們的存在。」
一個親切的聲音立即低低地介面道:「總有一天,他們會發覺的,孩子。」
少年抬頭,正好迎著老人的目光。老人目閃異輝,靜靜地又道:「也許那一天來得很遲,但師父相信……將來發覺到我們的,絕不僅限於少數幾個武林人物,而將是整個武林……不早了,我們該開始啟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