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陰謀(1)
自殺陰謀
以下,是一段對話,看下去,可以看得出,對話是一段考試,一問一答,內容相當有趣,也十分緊湊。
一問一答,問的那個聲音聽來蒼老、嘶啞、歷盡滄桑,有一種難以形容,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疲倦,像是半個字也不想多說,可是又不得不說下去……申引開來,可以假定這個人早已對生活厭倦透頂,可是生命卻並不肯離開他,所以他不得不活下去,在極度疲倦的狀態下活下去。
可是答的那個,卻恰好相反,聲音聽來年輕、嘹亮,生機勃勃,躍躍欲試,充滿了生命的活力和對生命的熱愛,對前途有無限的希望。整個人生對他來說,只不過才開始,如同一柄新發於硎的利刃,可以穿過任何阻擋去路的一切。那股氣勢,在他的每一個字中,都可以感受得到。
在一連串的問答之中,這兩個人都保持著同樣的情緒,所以在問答之中,就省略了他們語氣的形容。
「正常的情形下,對一個人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麼?」
「當然是生命!」
「對生命來說,最大的威脅是……」
「死亡!」
「那麼,若是有一種力量,能主宰死亡,掌握死亡,是不是存在掌握這種力量的人?」
「存在!絕對存在!」
「這種人是……」
「除了死神之外,掌握死亡的人,稱為兇手,殺人兇手,簡稱殺手!」
「你認為最可怕的殺手是……」
「第一號可怕的殺手是……我根本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也根本沒有人知道,只知道他是一個可怕之極的殺手,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他一定十分精於化裝。他的殺人手法是下毒,他是現代的『毒手藥王』。他的第一次殺人紀錄是二十三年之前,最近的一次是去年,可知他仍然在活動,當真是出神入化的死亡主宰者!」
「你真的認為他出神入化嗎?」
「唔……似乎可以修正一下,他十分出色,唔,極其出色。他使用的毒藥,獨一無二,他只用那一種毒藥。那種毒藥,來自南美洲的一種小蟲,這種被當地土人稱為『喀喀依』的小毒蟲,不過只有黃豆大小,可是它體內的毒素,只需萬分之一克,就足以殺死人!」
「被這種毒素殺死的人,毫無跡象可尋嗎?」
「不!毒素直接破壞人體的神經中樞,所以中毒而死的人,全身都呈可怕的扭曲……正因這個原因,這第一號殺手每次行動,才都為人所知!」
「在這種情形下,你還認為這個殺手極其出色嗎?」
「嗯……似乎又值得商榷……嗯,他雖然把自己掩蔽得極好,二十多年來,一直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但是——他的行為卻被人知道。總有一天,他會被人找到……他不能算是極其出色的殺手。」
「真正的、出色之極,或者,如你第一次所用的形容詞那樣,出神入化的殺手,應該是怎樣的?」
「應該是根本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完全不知道有這樣的殺手存在!」
「那麼他應該如何行事呢?」
「採用完全不為人知的手法!」
「可以說得具體一點嗎?」
「可以,每一次行事的結果,自然是有人死亡,要使死者的死因,完全不涉及被殺!」
「可以再具體一些嗎?」
「可以,例如安排成為意外……看來純粹是意外。由於意外死亡事件極多,所以只要安排得好,受懷疑的機會,也就等於零。」
「你難道不知道,如今科學的鑒證和檢查方法越來越精密周全,『安排意外』被發現的機會,已越來越多了?這並不是最好辦法,還不容易明白嗎?」
「……」
「可以舉出更好辦法的例子嗎?」
「可以,比安排意外死亡更好的辦法,是安排死者自殺!每天都有許多人自殺,任何人都會自殺。雖然有些人,看起來無論如何不會自殺,但只要安排巧妙,有確鑿的證據證明他是自殺的話,就不會有任何懷疑。躲在黑暗中的殺手,也永遠不會被人發覺!」
「很好的答案,但是要怎麼樣,才能令得一個被殺的人,有確鑿的證據,證明他毫無疑問,是死於自殺的呢?」
「這……當然不能一概而論,要看具體的情形,具體的對象,靈活運用。」
「你可知道最好的方法,是由誰來下手殺人?」
「這個……當然是由死者自己下手,不然,就不是證據確鑿的自殺了!」
「好極,明白了這一點,你就很懂得陰謀殺人的法門了。再問你一個題外的問題,你可知道這種殺人方法,一個十分成功的例子?」
「知道,若干年之前,蘇聯特工人員殺了美國的一個科學家,就是成功的例子!」
「可以把這個例子,約略介紹一下嗎?」
「可以,殺手把死者每天的活動範圍,記錄下來,一連三年,鍥而不捨,把記錄下來的活動範圍,用線條表示出來。同時,把一種土蜂一生的活動規律,也用線條表示出來,兩者之間,十分類似。然後,再把兩者的紀錄,一起交給死者。死者一看,自己的活動,竟然和昆蟲一樣,生命一點意義也沒有,他就厭世自殺了!」
「你可知這件事的經過,曾被詳細記述過?」
「知道,記述這件事的人,是一位極著名的傳奇人物,他用《規律》這個題目來記這件事。」
「你對這件事的評價如何?」
「嗯……這樣的殺人方法,使死者自己殺死自己,那才真正稱得上出神入化!」
「你能用同樣的方法去殺人嗎?」
「我願意接受挑戰,不過我希望先知道,我要殺的是什麼人。」
「原振俠,原振俠醫生。有沒有問題?」
「……」
「被他的大名嚇怕了?」
「不,可是我對他所知的不算很多。可否給我一段時間,去作進一步的了解,再來決定是不是接受這個挑戰?」
「可以,你需要多久?」
「三天。」
這一段對話,到此結束。
以下,又是另一段對話。對話的仍然是這兩個人,對話的時間是在三天之後。
對話的兩個人,一問一答,兩人的情緒,看來也沒有任何改變,所以不必重複了。
「三天過去了,你對原振俠醫生的了解增加了多少?」
「很多,知道了對我來說,十分有利的一點:他近來的情緒,極度低落,原因是他一個密友,超級女巫,女巫之王,因為施術上的問題,遭到了巫術可怕的反噬,如今下落不明!」
「這個女巫之王,對原振俠十分重要?」
「一定十分重要,這女巫一生之中只能有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就是原振俠!」
「那隻說明原振俠對女巫重要,不能同時證明女巫對他也重要,是不是?」
「理論上來說是這樣。可是實際上,原振俠近來,接連在和異性的關係上,受到嚴重的打擊!」
「失戀?」
「不能這樣說,原振俠不是普通人,自然也不能用普通人的情形去看他的問題。和他關係最密切的一個女人,曾經叱吒風雲,是阿拉伯世界之中,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女將軍黃絹……這位女將軍,最近像是溶化在空氣中一樣消失了。據說是愛上了一個出色之極的男人,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
「那還不能說原振俠醫生失戀了?」
「在某種程度上可以這樣說……那要看他是不是愛她。如果他根本不曾愛過她,那麼,就只是失落,而不是失戀。」
「別在詞句上咬文嚼字了,他還受過什麼打擊?」
「比那個女將軍更早……原振俠曾和一個身分極度神秘的美女,有極密切的關係。」
「所謂身分極度神秘的定義是什麼?」
「嗯……一個大國,在情報和特工系統上,都有驚人的龐大組織和力量。據說,這個組織自小培養了一批出色之極的美女,接受各種嚴格之極的訓練,結果,成材的只有十幾個人,都用花的名稱來作為姓名。原振俠相識的那一位,名字是海棠。」
「有趣之極,海棠小姐怎麼樣了?」
「海棠曾有好多次和原振俠在一起的紀錄,可是從兩年前開始,她就消失無蹤了。她的消失,似乎更是神秘,完全沒有任何線索可供追尋!」
「說了半天原振俠的資料,你的結論是什麼?」
「再加上女巫的失蹤,原振俠的情緒,低落之極。他開始酗酒,幾乎不能工作,認識他的人,都說他完全變了樣子,他正處於生命的灰暗期!」
「那豈不是要他自殺的最佳時機?」
「單從這一方面來看,確然如此。可是還有另一方面的因素,必須考慮。」
「那又是什麼因素?」
「原振俠根本上,是一個對生命充滿熱愛,而且生活極其多姿多採的人。在他的思想之中,只怕從來也未曾有過自殺這個名詞,他意志堅強無比,從不在困難之前後退。雖然他外型俊俏,給人的印象不是那麼堅強,可是他實在是一個鐵漢,這樣的人,是最難對付的!」
「說了半天,你究竟是接受挑戰,還是拒絕?」
「我接受。」
「好極,你何時開始執行?」
「這個自殺陰謀,已經開始了!」
「可以告訴我經過情形嗎?」
「等到成功之後,會向你說及每一個細節!」
「祝你成功!」
「謝謝你!希望如此!」
只有前後兩段對話,什麼樣的數據都沒有。如果單憑這兩段對話,是不是能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和什麼事將會發生呢?
將會發生什麼事是毫無疑問的了……原振俠醫生,將會被人殺害,用的是出神入化的陰謀殺人法……要令他自己殺自己!
執行陰謀的會是什麼人呢?會是對話之中,聲音聽來年輕的那一個。他是什麼人呢?一無所知,只好稱他為一個殺手。
那殺手接受了另一個人的挑戰,去殺原振俠,那個人就是對話之中,聲音聽來十分疲倦,十分蒼老的那一個,他又是什麼人呢?也一無所知。而且,他好象並不是殺手,好象比殺手更高一級,如果有什麼殺手訓練學校的話,那麼他的身分,倒有點像是教官,因為他一直在向殺手發問,而且也一直在糾正殺手所作出的答案,提供正確的答案給殺手選擇。
這個人的身分,比殺手更神秘!
據殺手說:陰謀已經開始了!
整個陰謀的中心人物,原振俠醫生,是不是知道,有這樣的一個陰謀在進行呢?
當然不知道……所有的陰謀,都是在暗中進行的,不然,就不稱為陰謀了。
對了,好久沒有見原振俠醫生了,安排一個什麼樣的時間和場合,讓他和大家見面好呢?
根據他如今壞到極點的心情,原振俠醫生的心情和環境相配合。他站在一株大樹之下,時已深秋,落葉蕭蕭,落在他的頭上、肩上,他也不去拂拭。他只是呆立著不動,雙眼失神,而且布滿了紅絲……一般來說,酗酒的人都是這樣,目光大都渾濁。
他的手中握著一瓶酒,不是一整瓶,而是那種精緻的,專供酒徒隨身攜帶的扁瓶子。他打開瓶蓋,喝了一口酒,又將瓶蓋旋上,雖然他知道,不到一分鐘,他又需要再喝一口,他還是不厭其煩。
這也是一般酒徒的習慣,常重複地去做一些沒有意識的動作。
原振俠是醫生,自然深知酒精過多對身體的害處,可是他卻無法控制自己。他是如何在黃昏時分,來到這裡的,他也很模糊。
他只是拿著酒瓶,信步所至地走著,從醫院宿舍後面的小徑,走向山上,有路就走,曲曲折折。到了黃昏時分,來到了那株大樹下,他就停住了,目光獃滯地,怔怔地看著那棵大樹。
開始的時候,他思緒渾噩之極,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巫術和瑪仙。他想起,古托所中的血咒,被巫術轉移到了一棵大樹之上……古托所中的血咒十分可怕,每年到了一定的日子,他的大腿上就會出現一個洞,鮮血會不斷流出來,原振俠曾親眼見過這種可怕的情景。
然後,又極其自然地,從巫術,他又聯想到了瑪仙……愛神把瑪仙帶走之後,一點消息也沒有。原振俠知道,瑪仙決無生命危險,可是她什麼時候,才能恢復知覺呢?
原振俠這時,甚至有點後悔祈求愛神帶走了瑪仙,使得瑪仙變成了虛無飄渺的存在。不像黃絹和李固,李固在變成白痴之後,黃絹至少還能面對著他,觸摸他,擁抱他,雖然是痛苦,可是還是實實在在的痛苦!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心頭又是一陣絞痛,他需要一點憑藉,於是他又喝了一大口酒。之後,他踏前幾步,張開雙臂,環抱那棵樹。
那棵大樹的樹榦,一人環抱不過來,樹皮十分粗糙。原振俠抱住了樹榦,把臉貼在樹皮上,在這時候他想起來,人和樹,都是一種生命的形式,人有思想、有感覺,和樹的生命不同。但如果人失去了思想,失去了感覺,像中了「血魘法」反噬的瑪仙一樣,那麼,瑪仙的生命和一棵樹的生命,豈不是一樣了。
這樣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也幸虧她已經沒有了思想,不然,極可能會結束這種沒有意義的生命,不讓它再毫無意義地持續下去!
就在這時候,原振俠再喝下了一口酒,陡然想起了曾經談到過的一篇記述:一個科學家發現自己的生活活動,化成規律之後,和土蜂完全一樣,他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自殺了!
原振俠想到了自殺……當然,他這時想到了自殺,並沒有和他自己發生任何聯繫。他只是想到,當一個人發現,自己的生命再也沒有任何意義的時候,這個人就會自殺。
所以,人人都應該維持生機勃勃的意志。
可是,原振俠又突然想到:要是瑪仙一直不再出現呢?要是瑪仙的情形,再也得不到改善呢?自己是不是還能維持生命的樂趣?
那將是無趣之極的生命,是不是應該持續下去?
原振俠想到這裡,略頓了一頓,因為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有類似的想法……竟然想到了自己的生命,是不是應該持續下去!那真是太可怕了,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
這種念頭,在第一次興起的時候,十分容易被擊退。不要以為自殺者,是在一時衝動的情形下,作出自殺行為的。大多數的自殺者,都會一再思索考慮,最後,仍然不免展開自殺行動!
心理學家說,第一次襲上心頭的自殺意念,十分容易被求生的意志擊退。但當自殺的意念,一次又一次襲來的時候,力量就一次比一次強,終於會有一次,戰勝求生的意志!
原振俠緩緩搖了搖頭,嘆了一聲,緩緩轉過身去。就在這時候,他看到一對青年男女,正互相偎依著,向他慢慢走過來。
原振俠站在原地不動,只是鬆開了環抱著大樹的手臂。他沒有立時離開,是因為他知道自己這時的樣子,不是很受人歡迎,對方是一對沉浸在歡愉之中的情侶,何必去破壞人家的愉快?
那一對青年男女走到大樹的近前,看到了原振俠,那女郎立時自然而然,靠得她的男伴更緊些,男伴也挺胸突目,作出一副英雄護美的樣子來。
原振俠在這時候,實在忍不住,爆發出一陣轟笑聲來,大踏步走了開去,令那一對男女,愕然地在當地呆立了很久。
原振俠實在沒有法子不發笑,那一對男女,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普通之極。可是他們對他們平凡的生命,卻又有如此非同凡響的自我感覺!
笑了沒有多久,走出了幾十步之後,原振俠也住了笑聲,忽然感到了自己的不對……每一個平凡的生命,都有權這樣做。生命畢竟是屬於自己的最寶貴,為什麼不能無數倍地提高自我感覺呢?反倒是自己,有過如此多姿多采生活的人,現在對生命的自我感覺,變得如此低調!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幾乎想轉身去,向那一對青年男女道歉。但他又想到,這種想法太深奧,人家未必懂,所以不打算道歉。
原振俠在那一-那,思潮起伏,思想的轉變過程,別人自然是不得而知的。如果他不是思想有了這樣的轉變,徑自下山而去,不調頭去看那一下,以後事情的發展,就會大不相同……許多事都是這樣子的,動作上的微不足道的一下改變,一下增添,或是一下減少,都會使事情發生根本性質的改變!
最簡單的舉例說明是:走在路上,一個人看到一個圓罐,不理會它,走過去就沒有事了。忽然舉腳去踢它一下,那圓罐是一個未爆炸的炸彈,那麼,這個人就非死即傷了!
原振俠回過頭去看那一對男女的時候,天色已經相當黑暗了,他和那一對青年男女,相距也超過了二十公尺,可是他還是可以看清大樹下發生的情景。
大樹下,青年男女正面對面擁抱,兩人都側面對著原振俠。那男的雙手在女的背後,他的一隻手上,竟握了一柄十分鋒利,在昏暗之中也閃閃生光的利刃!
那是一柄匕首,在這種情形之下,這個男人的手,居然握著一柄匕首!他想幹什麼?
雖然體內的血液之中,已經有了太多的酒精,但是原振俠畢竟是原振俠,他還有足夠的能力,去分析看到的情景:這男人想殺人!
他要殺那個女人!
可是,原振俠對所見的情景,雖然作出了迅疾的判斷,他仍然不免搖了搖頭,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酒喝得太多了……因為那個男人,要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殺這個女人,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雖然山上十分荒僻,可是剛才他大笑著離開,那一對男女都不可能不知道有他的存在。而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那男的還要下手行兇,不是太古怪了嗎?
所以,原振俠張大了口,已經準備呼喝了,他還是略為猶豫了一下。也就在那一-那,那手握利刃的男人,突然略轉了轉頭,向原振俠望了一眼。在這黑暗之中看來,那男人有著狼一樣的眼光……兇殘而陰森,令得原振俠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也就在那一-那,原振俠明白了!他明白自己一開始,就低估了這一對男女……他們不是普通人,至少,那男人不是一個普通人!
那男人會公然在他面前行兇,用意也十分明顯,是想在殺人之後,嫁禍給他!
那男人可能早已蓄意要殺那個女人,但是決定這時就在大樹下下手,卻一定是見了他之後,才突然決定的事。
由此也可以證明,這個男人的腦筋,轉得十分快。試想,殺了人之後,可以嫁禍給一個喝醉了酒,神經好象不是很正常的人,豈不是難得的機會!原振俠甚至想到,那男人在殺人之後,甚至還可以向警方作假口供,說他酒後行兇殺人!
確是一個很好的殺人決定,只有一個缺點:這男人遇上的醉漢,不是普通人,而是原振俠!
這一切轉念,全是電光火石之間的事。大約是那男人揚起刀來,略停了一停,還沒有刺下去的一-那間,原振俠就陡然發出了呼喝聲;同時,以獵豹一樣的速度,向前沖了出去;又同時一揚手,手中那隻扁平的酒瓶,也以十分強勁的去勢,直飛向那男人持刀的右手。
這一切,都幾乎是同時發生的。那男人做夢也未想到,剛才還腳步蹣跚,看來連站都站不穩的一個醉漢,忽然之間,會變得如此矯捷,挾著雷霆萬鈞之勢,向他沖了過來!所以他根本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只是望定了原振俠……他被原振俠的來勢嚇呆了!
那女孩子也由於原振俠的一下呼喝,而轉過頭來。她也被嚇呆了,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失神地睜大雙眼。
也就在這時候,飛出去的酒瓶,已擊中了那個男人持刀的手,「啪」地一聲響,那男人手一松,手中鋒利無比的匕首,落到了地上。
原振俠就在此際,趕到了他們的身前,他一伸手,就抓住了那男人的足踝……稍為要解釋一下,那個男人的反應也十分快捷,他手中的利刃一被擊落,眼看原振俠已經衝到了身前,便飛腳向原振俠踢來。所以原振俠一伸手,就順理成章,抓住了他的足踝。
原振俠一出手,就佔了絕對的上風,他略一轉手腕,那男人的身子,就隨之一轉。原振俠再把手向前一送,那男人就直仆向前,原振俠踏前一步,一腳踏在那男人的背上,那男人就無法再掙扎了!在這個過程里,那女孩子後退了兩步,看到了落在地上的酒瓶和匕首。
雖然已是暮色四合,可是落在地上的匕首,還是閃耀著象徵死亡的寒光,看了令人不寒而慄!
具有一般智力的人,一看到這種情形,就可以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了。那女郎陡然叫了起來:「你想殺我?」
這一刻,令原振俠多少有點意外感的,是那女郎所使用的語言,是印尼語。
那女郎一面叫著,一面衝過來,抬腳就踢那男人的頭。原振俠不提防她會有這樣的行為,所以未及把她推開,令那男人挨了一腳。那男的本來受制於原振俠之後,並不出聲,只是在竭力掙扎,這時被女郎踢了一腳,粗聲罵了幾句粗話,用的也是印尼語。
原振俠一伸手,把那女郎推開了一步。那女郎仍然在疾聲叫:「你想殺我?誰主使你的?說,說!」
那男的卻只是罵粗話,並不回答什麼。那女郎向原振俠望來,雖然原振俠情緒不好,可是他高大俊俏,還是十分能令女性心儀。那女郎看了也不禁呆了一呆,她改用英語說:「先生,多謝你救了我!」
原振俠也用英語回答:「你一個人會下山?快去找警員來!」
女郎遲疑了一下,像是決定不下,是不是該去找警員。被原振俠踏住的男人,卻已叫了起來:「美姬,別報警,我把一切都告訴你!」
他叫的是印尼語,原振俠完全可以聽得懂。但是原振俠也感到,這一對男女之間,有著許多糾葛,所以他假裝完全聽不懂。
事情一開始的時候,原振俠只當那一對男女,也是普通在戀愛中的男女,並沒有加以什麼注意。後來發生的事,又來得那麼突然,原振俠也沒有機會去打量他們。
直到這時,他心中起了疑,這才留意。他首先看到,那女郎的手上,戴著一枚相當大的紅寶石戒指,看來寶石的質地十分好。她把戒指有寶石的一面轉向掌心,那樣做,顯然是為了不想太炫耀。
這樣的一枚戒指,說明這女郎相當富有。她的相貌十分普通,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她的身材,十分豐滿健美,神情則又驚又怒。
那男的由於被原振俠踏住了背,所以看不清他的面貌。原振俠對他有狼一樣的眼睛,有相當深刻的印象,他的雙手,按在地上,正在想掙扎著起來。原振俠可以看到,他的左手,也戴著一枚戒指,形式十分奇特,看來是金屬的,有一個一公分見方的平面,平面上,是一隻人手形的浮雕。
原振俠看到了這隻戒指,心中略動了一動……在他的記憶中,像是記得,有某種特殊身分的人,佩戴這種有人手浮雕的銀質戒指。可是一時之間,他卻又想不起來。
原振俠並不著急,因為他記憶之中,既然有這樣的印象,只要略為花一點時間,就一定可以查出來的!
這一對男女,有特殊的身分,已經可以肯定。原振俠知道,自己是在無意之中,遇到了一件十分不平常的事情了。
那女郎盯著男人……剛才那男人稱她為「美姬」,這自然是那女郎的名字了。她剛才還幾乎死在那男人的刀下,可能到死還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可是這時,她卻並不膽怯,她惡狠狠地喝:「說!誰主使你殺我?原來你接近我,向我獻殷勤,就是為了找機會殺我!」
她在這樣責問那男人時,簡直是聲色俱厲。那男人卻並不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叫:「我會把一切告訴你,你先解決了那醉漢再說!」
男人肆無忌憚地這樣叫,自然是以為原振俠不懂印尼語的緣故。聽得那男人這樣叫,原振俠啼笑皆非,心想你才要殺人,那女郎怎會聽你的話?
可是,世上的事,真正有出乎意料之外的,那男的才一叫,女郎甚至連看也未曾向原振俠看一眼,手腕一翻,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和那男人剛才拿著要殺她的那柄,一模一樣。而且,立時以極快的手法,一下子就刺向原振俠的咽喉,出手不但快,而且狠辣之極,那是一級殺人專家的手法!
這一個變化,當真是意外之極,原振俠在半秒鐘之前,怎麼想,也想不到有這種事發生!原振俠在事後,回想起當時的情形,說他一生之中,遇到過不少兇險的事,但是真正生死一線,一隻腳踏進了鬼門關的,還得數這次遭到了那女郎的偷襲!
後來,原振俠自然也知道自己一直判斷錯誤。例如他看到男的揚刀殺人,就以為男的在這種情形下下手,是想嫁禍於他……實際上,男的根本不想嫁禍,他以為在殺了女郎之後,又可以輕而易舉地,把這個醉漢也殺死。他是利用有人在旁,女郎不會料到,他會在這種情形下下手這一點,而下手的!如果原振俠只是一個普通的醉漢,早已和那女郎一起陳屍山頭了!
后話休提,那女郎陡然發動了又快又狠的一下攻擊,原振俠猝不及防,直到匕首的寒光,已到了眼前,他已完全來不及退避或是用雙手來反抗了。匕首刺向他的咽喉,他只是來得及身形倏然一矮,一張口,咬住了直刺過來的利刃刀尖!-
那之間,那女郎現出了絕不可信的神情,像是絕不相信自己這一刀,會剌不中對方!
而也就在那一-那,原振俠已不給她去想一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的機會了!他一腳踹出,絕不留情,踢在那女郎軟綿綿的小腹上。
由於剛才險死還生,所以原振俠這一腳的力道也用得十分大,只見那女郎的身子一躬,就被踢得向外直跌了出去。
可是原振俠也立即看出,這女郎受過嚴格的徒手搏擊訓練。因為她在跌向外的時候,身子立時縮成了一團,這樣就可以盡量減少受傷的機會。
可是由於原振俠這一腳的力度,實在太勁,又是踢在小腹上,所以那女郎仍然受創不輕。在滾了出去之後,身子仍然蜷縮著,一時之間,無法站得起來。
顧得了一,顧不了二……原振俠起腳去踢那女郎,略一分神,伏在地上的那男人,就趁勢一躍而起,而且,立即轉過身來。
可是還不等他對原振俠展開攻擊,原振俠又出一擊,將他制住了……原來那女郎中了腳,跌向外的同時,她手一松,並沒有把匕首帶走,原振俠仍然咬住了刀尖,這時正好用來對付那男人。一揮手,握住了匕首的柄,刀尖已經抵在那男人的喉結之上。
那男人大驚,臉色白得可怕,雙眼的眼珠亂轉,他急叫起來:「別刺我,刀上有劇毒的!」
急切之間,他叫的是印尼語,原振俠仍然偽裝聽不懂,作勢要刺他。那男人嚇得連聲音都變了,這才又改用英語,又把那句話重複了一遍。
原振俠冷笑一聲……這麼鋒利的匕首,還要塗上劇毒,剛才那女郎的出手,又如此之狠毒,這一男一女,絕非什麼善男信女,可想而知,他自然也不必手下留情了。眼下是他占著上風,不過以一敵二,始終擔著風險,所以原振俠決定速戰速決。
他一抬腳,膝頭重重在那男人的小腹上頂了一下,在那男人痛得臉部肌肉扭曲的時候,他再揚起手來,在那男人的頸側,重重劈了一下,那男人立時像一團濕泥一樣,軟癱在地。
原振俠處置了這男人,知道他在兩小時之內,不容易醒過來,這才去看那女郎。只見那女郎硬咬著牙,正在掙扎著想站起來,滿面都是汗,顯然她身受的痛苦,非比尋常。
原振俠想起剛才,自己如果不是應變得快,別說被她一刀刺死,就算割傷一些,看那男人對這柄匕首的害怕程度,刀上的毒一定十分猛烈,只怕也無幸理!在猶有餘悸的情形下,他自然不會對那女郎產生什麼同情,只是冷冷看著她。
那女郎好不容易,咬牙切齒,掙扎到了可以站直身子,她伸手扶住了身邊的一株樹。
原振俠絕不敢鬆懈,手握著匕首,盯著那女郎看。
這些日子來,原振俠情緒低落,精神十分不振。可是這時,幾番打鬥,事情的發展,又出乎意料之外,他全神貫注,大掃頹風,這時目光炯炯,神態戒備,看來英姿煥發,十分懾人。
那女郎站直了身子之後,仍然咬緊牙關,緩緩轉動頭部,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沉聲喝:「你們是什麼人?」
那女郎急速地喘著氣,好幾次想開口,竟然都不能如願,可知她所受的創傷,著實不輕。足足過了三分鐘之久,才總算掙扎說出了一句話,卻是在反問原振俠:「你……你是什麼人?」
原振俠冷冷地道:「原振俠,醫生!」
他在報出自己的名字之際,多少帶著點自豪感。那女郎一聽,身子陡然震動了一下,又跌倒在地,雙手一起抓住了樹榦,才又慢慢直起了身子。
對於自己的名頭,竟然能令對方感到如此程度的震動,原振俠也頗感意外。
他冷冷地看著那女郎,等那女郎進一步的反應。只見那女郎的臉上,現出了痛苦莫名的神情來,先把原振俠的名字,重複了一遍,然後,一字一頓,用極慢的語調道:「我真……該死!」
她忽然之間,自己這樣責斥起來,原振俠也不知道她是什麼用意,只是冷冷地問:「你是什麼人?你們是什麼人?快說!」
這時,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幸而有上弦月,不然,山上林木眾多,早已漆黑一片,不能視物了!那女郎又連喘了幾口氣,調勻了氣息,才說出了一番話來。
原振俠聽了,竟然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應付才好……那女郎所說的話,竟然是冒險生活者,在發狠勁時講的話!
照理,那女郎在中了原振俠的一腳之後,幾乎已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在這樣的情形下,還有什麼狠勁好發的?可是她居然講出了那一番話來,可知她看來雖然不過二十五、六歲,可是闖江湖顯然已經有相當一個時期了!
自然,她的話軟中有硬,硬中有軟,畢竟她是處於絕對的劣勢之中!
她只是一聲冷笑,笑聲聽來十分苦澀,接著道:「在神通廣大的原振俠醫生面前,還有什麼人是人?我是小人物,微不足道,一時不察,居然膽敢冒犯原醫生,本來是該死之至。不過原醫生大人不記小人之惡,要是肯高抬貴手,放我一條生路,我自然也感恩不盡,若是要下手處置,自然也無話可說!」
她說著,雙手叉腰,忍著痛楚,挺身而立,竟然擺出一副豁出去的姿態!
原振俠雖然感到意外,可是他仍然堅持:「先說你的身分!」
那女郎現出倔強的神色:「沒有什麼好說的!」
原振俠冷笑:「好,我也沒有興趣知道,把你們移交給警方好了!」
他想起那男的,剛才在一聽到報警之後,十分害怕,所以才這樣說的。果然,那女郎神色變了一變:「原醫生何苦逼人太甚?」
原振俠並不是輕易會發怒的人,可是這時,也不禁勃然大怒,喝道:「我剛才幾乎死在你的毒刀之下,現在想知道你的身分,就叫逼人太甚?」
那女郎受了責斥,低下頭去,這才道:「失了手,連工具也沒有了的殺手,應該算是什麼?」
原振俠呆了一呆,那女郎竟然稱那柄又毒又利的匕首為「工具」!
可是,如果她不折不扣,是個殺手的話,那麼這柄匕首,也就不折不扣是殺人的工具了!
原振俠冷笑地道:「你是殺手?職業殺手?」
女郎對於進一步的追問,卻一點表示也沒有,只是僵立在黑暗之中。原振俠又向那男人指了一指:「他也是一個殺手?」
女郎忽然長嘆一聲:「要不是我們內訌,也不會有如今這樣的局面。是的,他也是殺手,一個不算是很好的殺手。」
原振俠在這時,忽然心中一亮……那隻戒指的事情,他記起來了,那是一個暗殺組織的標誌!凡是這個暗殺組織的成員,都有這樣的戒指……那女郎所戴的,卻是一枚紅寶石戒指,這是不是表示,她在這個組織中的地位特殊?
這個組織的名稱是「極樂協會」……黑色的幽默,因為他們的主要行為,是把人殺死,而通常,殺人都會稱之為「把人送到西方極樂世界去!」
這個暗殺組織自然十分神秘,神出鬼沒。據說成員並不是太多,但每一個都是暗殺專家,保證完成任務,絕不拖泥帶水!
據說,和「極樂協會」聯絡的方式,也十分特別,要在紐約、倫敦、巴黎三大城市的主要報章上,接連三天,刊登「尋人啟事」。那麼,「極樂協會」自然會有人找上門來,和你接洽殺人的買賣!
原振俠一想到自己在無意之中,竟然和這樣一個殺手組織沾上了關係,不禁起了一種十分厭惡的感覺……不是害怕,只是厭惡!
他本來已經想把對方的來歷說出來了,可是一轉念之間,他改變了主意。他決定不再和這種以殺人為業的人,發生任何關係,所以也不必再去揭穿他們的來歷。
對於那男的為什麼要殺這個女郎,本來他有一定的好奇心,可是這時,好奇心也完全消失了。
他大踏步走過去,拾起了另一柄匕首來,向那女郎冷冷地道:「我把你們的工具,留在山腳下,你下山時可以很容易找到。今天在這裡發生的事,就只當從來沒有發生過!」
他說完之後,也不理會那女郎的反應如何,就徑自走了開去。走出了幾步之後,轉過頭來,看到那女郎扶起了男人的頭,用手指在叩他的太陽穴……這正是令昏迷者快點醒過來的法子。
原振俠冷笑了一下,不再去看,繼續向前走。可是他才走出了一步,就聽得那男的,發出了一下殺豬也似的慘叫聲來。
原振俠看得出,那女郎使用的是十分有效的,令人從昏迷中醒過來的方法。可是也未曾料到如此有效,那麼快就令那男人醒了過來。
這又使原振俠慢了一慢……他知道自己剛才出手極重,那一下空手道的「手刀」,直劈在男人頸側的大動脈上,足以令他昏迷兩小時以上!可是那女郎一出手,就令他醒了過來,可知手法必有過人之處。
出於對武術探索的好奇,所以原振俠再度回頭看了一眼。也就在他轉過頭去的一-那,他聽到了極可怕的「啪」的一聲響,接著,又是那男人殺豬也似的慘叫。同時,那女郎以十分兇狠的神情在逼問:「快說,是誰主使你殺我的?我可沒有時間與你多泡,我的工具已經落在原振俠的手裡了!」
她說得極快,用的也還是印尼語,可是她的聲音十分尖銳,所以原振俠可以聽得十分清楚。
令得原振俠吃驚的,倒還不是她的這番話……這番話表示,她的那柄匕首到了原振俠的手中,對她來說是一件十分嚴重的事,看來她會不惜一切代價將它奪回來。
她竟真的稱那柄又鋒利又有毒的匕首為「工具」,這令原振俠有異樣的震撼。
同時,原振俠也知道,這一男一女,至今為止,還不知道自己是聽得懂印尼話的。所以才明知他聽得到,仍然肆無忌憚地說話。
令得原振俠吃驚的,是他剛才聽到的「啪」的一下響。原振俠是醫生,對於人體上一些骨頭,在斷折時會發生什麼樣的聲音,自然十分清楚。剛才那一下響,和那男人的一下慘叫,說明了發生什麼事……那女郎一下子就弄斷了那男人的一根骨頭,目的是為了逼供!
令原振俠震驚的是,那女郎的出手,竟然是如此的兇殘!看來那男的,就算肯說出誰主使殺她的,也一樣性命難保……這一點,很可以從她剛才突如其來的持刀攻擊,得到證明!
原振俠正在考慮,是快些走開去,還是去阻止大有可能發生的殺人行動?
就在這時,只聽得那男人掙扎道:「沒有……」
然而,那男人只說了兩個字,又是刺耳之極的「啪」的一聲響,和那男人的慘叫聲。同時,女郎的呼喝聲更凌厲:「說不說?」
原振俠這一下子,忍無可忍了!
他自己的情緒極壞,壞到了即使他目睹那女郎把那男的殺了,他也可以無動於衷的地步。因為反正他們全是殺手集團中的人,不是什麼好東西。可是原振俠卻無法忍受,那女郎以那麼兇殘的手法逼供!
原振俠倏然轉過身去,他的手中提著兩柄匕首。他想發力將兩柄匕首-出去,阻止那女郎再行兇,可是又怕匕首再落在兩人的手中。那是他們用慣的「工具」,說不定自己反而會吃虧!
就在這一個猶豫之間,他聽得那男的道:「我說了!」他一面竭力喘著氣,看起來像是氣力不繼一樣。
原振俠看過去,在黑暗之中,看到他像是用力想坐起身子來,頸子伸得很長,口中發出呻吟聲。
那女郎看到了這情形,俯身去接近他,方便可以聽清楚他講什麼。
一看到這個情形,原振俠心中就暗叫不妙……那男的吸引女郎接近他,一定是要施暗算,那女郎只怕要上當。
然而,就在原振俠看出這一點時,事情已經發生了。先是」噗」地一聲響,像是那男人從口中,吐了些什麼東西出來。
接著,便是那女郎一聲長笑。她身子陡然挺直,揚著手,手指上拈著一樣看不清楚,可是在黑暗之中,閃閃生光的對象,看來像是一枚鋼針!
顯然是,那男人引女郎接近,以便噴針殺她。可是女郎卻早有準備,所以一下子就把針接到了手中!
在這時候,原振俠也已看清,那男人被折斷的,是他的一雙臂骨!
那女郎揚著手,厲聲道:「你再不說,我就用這枝針殺了你!」
那男人先是嚎叫了一聲,原振俠也在同時,陡然呼喝:「住手!你們要鬼打鬼,別在我面前打!」
那女郎對原振俠的呼喝,置之不理,一抬腳,已踏在那男人的斷臂之上。那男人慘叫道:「我說了,是老刀!」
那女的一聲冷笑,轉身就走,竟不再理會那男人,大踏步來到了原振俠面前,臉上漠然沒有表情,卻提出了請求:「請把我的工具還給我!」
原振俠冷笑一聲,不加理睬。那女郎的目光,先是盯著原振俠手上的匕首,但隨即向上移,竟然直視著原振俠。在黑暗中看來,她的一雙眼睛,簡直就像是貓眼一樣,有一種妖異的、幽暗的眼光。
她吸了一口氣,胸脯起伏:「我不能失去工具,你帶著它,我會陰魂不散地跟著你。不是說笑話,就算我真的死了,我的鬼魂確然會跟著你,不然我就不能投生。所以,你還是現在就給我了吧!」
這一番話,她說來十分認真,自有一股森嚴之氣,叫人感到寒意。原振俠本來想把匕首放在山腳下,等她下山時自己去取回,可是這時,那女郎向他公然索取,而且,還說出一番這樣類似威脅的話來。而且那女郎的行事手段,又如此兇殘,令得原振俠反感之極。等她講完,原振俠一聲冷笑:「你自己去找吧!」
他話一出口,手臂陡然一振,手中的兩柄匕首,在黑暗之中,閃起兩道寒森的光芒,被-向半空。在半空之中,兩柄匕首倏然分開,一左一右,沒入黑暗之中。那是原振俠有意賣弄,在-出匕首的時候,運了巧勁之故,如果不是在武術上有過人造詣,就不能把勁度的運用,掌握到這樣恰到好處!
只可惜原振俠自己,和那女郎,都無法欣賞到那美妙的一。而那一-,又幾乎令原振俠送了性命!
看來,那女郎像是料定了,原振俠必然會將匕首,-入黑暗的山林之中一樣,原振俠才一揚手,她已經出手。
人要揚臂發力-物,脅下就必然是個破綻,所以那女郎一下子,就攻向原振俠的右脅。
原振俠那時,勁度全運在右臂之上,一時之間,如何收得回來?他在千鈞一髮之際,手指鬆開,先由得兩柄匕首脫手而出。同時身子略斜,看清楚了那女郎只是空手來攻,就手臂向下一沉,準備在那女郎的手掌,攻到貼近身處時,就著手臂下沉之勢,將她的一隻手,挾在脅下,然後再出手攻擊。
這一切,全是在極短時間內發生的事。就在原振俠的手臂,眼看要把那女郎的手,挾在脅下之際,原振俠陡然想起,那女郎的手上,戴著一枚紅寶石戒指!
一個職業殺手,不會無緣無故戴一枚戒指在手……深信這枚戒指,對她的行動有幫助!
雖然在外表看來是一枚戒指,可是也能成為有效的殺人工具,自己豈可不防?一想到了這一點,原振俠硬生生收住了手臂下沉的勢子,身子向後,疾退了開去!
他退得狼狽,那女郎趁勢進攻,原振俠便沒有再還手的機會。在雙方的急速搏鬥之中,原振俠看到,那女郎手中的戒指,在明顯奪目的紅寶石之下,有極短的尖刺顯露出來!他不禁為自己又一次逃過致命的攻擊而出冷汗!
那女郎的攻勢十分凌厲,一直到原振俠避開了她第十四次的攻擊時,才有機會還擊。而一到原振俠有機會還擊,情勢便立時扭轉。
那女郎勉強化解了原振俠的三次攻擊,就發出一下充滿了憤怒的叫聲,一個轉身,以極快的速度,奔進了山林之中,一下子就看不見了!
這時,那男人已掙扎著站了起來,雙臂下垂,滿頭大汗,神情痛苦之極,急急來到原振俠的身邊,向他哀求:「原醫生,請帶我下山,不然,她再一現身,必然殺我!」
原振俠看也不看他,自顧自向山下走去。那男人氣咻咻地緊跟著他,一面還在不斷說話:「我……等於死了九成,可是人總不想死的,有一線希望,也想活下去!原醫生,你神通廣大,我求求你救我,讓我先在你的醫院中躲一躲!」
原振俠只當沒聽見,大踏步向山下走。可是那男人的雙腿並沒有受傷,原振俠快,他也快,仍然緊緊跟著,氣息更加急促,仍然在說話:「原醫生,你肯救我,我告訴你一個大秘密!」
原振俠只當那男人不存在,那男人啞著聲叫:「我知道老刀要殺你。」
這已經是原振俠第二次,聽到「老刀」這個名字了。
第一次聽到的是他向那女郎招供,是「老刀」主使他來殺那個女郎的。現在,這傢伙又說老刀要殺他。原振俠心中暗罵了一聲,仍然不加理睬。
那男人啞著聲叫:「是真的,原醫生,我在無意中聽到了老刀和他兒子的對話。老刀要他的兒子,成為和他一樣的一流殺手,所以要他的兒子小刀,用出神入化的方法來殺你,是真的!」
任何人聽到了有人說,有職業殺手要來殺自己,都不免要追根究柢的。若是在以前,原振俠雖然不會相信,但也必然會追問。
可是這時,他卻心中乾笑了幾下,心想:若真是有人用出神入化的方法殺自己,那肯定不會有任何痛苦,是不是情形反而會比現在,無日無夜受痛苦折磨好一點呢?
那男人見原振俠完全無動於衷,急得如同乾嚎:「你別小看了老刀,他是組織的首領。」
原振俠悶哼一聲……能夠成為一個大暗殺組織的首領,一定有過人之處。不過他自然也不會害怕……一個人在情緒低落,到了如同原振俠目前這種情形時,不會對死亡的威脅感到害怕!
那男人大聲叫著,他甚至奔跑了起來,越過了原振俠。他在奔跑的時候,臂骨斷折了的手臂,一定痛楚難忍,所以他的神情,十分可怕,面上的肌肉扭動,滿是汗珠。
他叫得聲嘶力竭:「你不肯救我,我死定了!」
原振俠只望了他一眼,連第二眼都不望,就在他的身邊走了過去。那男人又大叫:「而且,你還奪走了老刀的女人的工具!」
原振俠有點厭惡得想嘔吐……什麼老刀、小刀、老刀的女人!殺手集團之中亂七八糟的事,和他有什麼關係?他為什麼要聽?在那一-那,他霍然轉過身來,想用最直接有效的方法,令那男人不能再在他的身邊聒噪!
那時,已經來到山腳下。原振俠才一轉過身,那男人看到原振俠轉過身來,也立時站定身子之際,斜刺里有一股強烈的光芒,射了過來,原振俠一眼看到,那是一輛警車。
原振俠沒有出手,因為他知道,警員絕不會放過一個雙臂臂骨斷折的人,必然會盤問他,也會把他送到醫院中去的,不必自己再出手了!
在這時候,那男人也發現了正有一輛警車駛來,他的反應,出人意料之極。
看到了警車,那男人先是大叫了一聲,然後轉身就奔。他雙臂斷折,根本奔不快,而且他一開始賓士,警車的速度也加快,向他追過去。
那人一面奔,一面還在叫:「原醫生,救救我!」
這時,警車在原振俠的身邊駛過去,車中有兩個警員,向原振俠望了一眼,呼喝了一句,像是在叫原振俠站著別動之類。原振俠嘆了一聲,想不到自己百般無聊,到山上去喝悶酒,會喝出那麼多事來。
他這時,可以自顧自離去,而且,他也正準備那麼做。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又令得他停了下來……那個在向前奔的男人,忽然轉過身來,警車的燈光,射在他的臉上,映出了他的臉容,可怕之極。他張大著口,燈光似乎可以從他的口中,照射進去。他大叫了一聲:「你見死不救!你不是原振俠!」
原振俠在他的冒險生涯之中,頗具俠名,得江湖人物的敬重。如果是在以前,雖然他明知對方是一個殺手,對他不會有好感,但對方既然受了傷,他也會先把對方送到醫院去,不會如今那樣不瞅不睬的。可是現在他自己都覺得生趣大減,心灰意冷,自然也不會有什麼救人助人的念頭了。
原振俠一生之中,受過不少指責,可是指責他「不是原振俠」的,倒還是第一次。
他怔了一怔,想要好好想一想,自己究竟還是不是原振俠?卻看到那男人一面叫著,一面瘋了一樣,咬牙切齒,非但不逃開警車,反倒迎著警車,急速地直衝了過去!
這一下突如其來的變化,任何人都料不到。駕駛警車的警員,算是反應快的了,可是無法立時-車,「碰」地一聲響,把那男人撞個正著。那男人的身子,被撞得飛起老高,一下子就出了車頭燈照射的範圍,然後,又向下落來,再進入燈光照射的範圍之中。
當時的情景,十分怵目驚心……那男人落下來的時候,有一蓬血雨,和他的身子一起落下。那蓬血雨,在車燈的照耀之下,看來格外濃,格外紅,奇詭可怖之極……鮮血是應該在身體之內奔流的,一旦離開了身體,就會給人以可怖之感,因為鮮血的流失,意味著生命的消逝。
然後,那男人的身體,重重摔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警車在撞了人之後,立時停下來,自車上跳下了四個警員來。兩個人有點不知所措,另兩個奔向前去,看那個男人,同時叫:「快召救傷車!」
原振俠在這時候,想起了自己是醫生。
人到了連自己是什麼身分,都要靠有聯帶關係的提示,才能想起來的時候,自然是心境極壞,精神恍惚的時刻。就像原振俠這時那樣,聽到警員叫救傷車,才想起自己是醫生來!
他立時叫:「我是醫生!」
他一面叫,一面沖向前,來到那男人的身邊,俯身去看。那男人還沒有立時斷氣,當原振俠想去翻開他的眼瞼時,他居然狠狠地瞪了原振俠一眼。一個臨死的人眼光之中,竟然充滿了異樣的惡毒,令得原振俠也不禁顫動了一下。那男人的雙眼,就此瞪著不動,他死了,眼光中的那種惡毒,自然也消失了。
原振俠的手指,離死人那沒有了光採的眼珠極近,他的手就僵在那裡。那男人臨死時的那種眼光,使原振俠感到了無比的震撼,從那種惡毒之極的眼光之中,原振俠像是聽到了那樣惡毒的詛咒。
原振俠並不在乎詛咒,他耳際又像是轟雷也似響起來的,是那男人撞車之前的叫嚷:「你見死不救!你不是原振俠!」
不是原振俠!那就是說他已經有了徹底的改變,變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令得原振俠震撼無比的是,他立即想到,當一個人變得已不再是自己的時候,這個人是不是還有再活下去的必要?他的生命,是不是還有存在的價值?
如果這時,原振俠在考慮的是另一個人,而不是他自己,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說:「去死吧!」
如果人家問他為什麼,他也會有相當充分的理由……人不再是自己,變得連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要就渾渾噩噩,等待死亡的自然降臨,要就自己去追求死亡。
可是,這時,原振俠清清楚楚地知道,這時考慮的是他自己的生命!如果他用同一個答案,那麼,他就要結束自己的生命。
自殺!
原振俠陡地震動了一下,這是他第幾次想到自殺了?第二次?為什麼會一次又一次,想到以前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的事?
原振俠對自己的生命已不再重視?由於原振俠已不再是原振俠?
當原振俠的思緒,陷於極度的困境中的時候,在一旁的警員,都驚詫得不知所措!
四個警員清楚聽到原振俠叫「我是醫生」,也曾在事前聽死者叫過他的名字。原振俠醫生大名鼎鼎,警務人員自然也如雷貫耳。
而傷者正需要醫生,任何人都會以為,原振俠會有一連串的行動。
可是,原振俠一俯下身,才伸出手來,連碰都沒有碰到對方,就僵住了,僵凝得如同一具塑像一樣!而且,僵凝的時間,竟然如此之長!
在車前燈的照耀之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原振俠的臉色,蒼白之極,神情在惘然之中,有著深不可測的傷痛和悲哀。接著,汗珠一顆一顆,自他的臉上各處沁出來,又一滴一滴落下來!
四個警員看得面面相覷,駭然之極。其中一個年紀最輕的,忽然叫了起來:「喂!你怎麼了?你是不是醫生?」
那警員一叫,原振俠已從失魂落魄的狀態之中,醒了過來,抬頭向那警員望去。
那警員在「你是不是醫生」之後,又緊接著問了一句:「你是不是原振俠醫生?」
古人有所謂「著魔」……原振俠本來就陷進了「自己不再是自己」的苦悶之中,已經是在思想上入了魔,進入牛角尖,難以轉變的了。這時,再被那警員冒冒失失地這樣一問,他更是大受震動,當時便張大了口,發出了極難聽的一下叫聲來。
那警員絕未料到自己的一問,會有這樣的反應,嚇得後退了一步。原振俠思緒一片紊亂,張大了口,又發出了一下吼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叫!
他只覺得自己的心中鬱悶之極,同時,也感到了難以言喻的內疚和後悔……若不是他對黃絹和李固的感情沒有信心,他就不會請瑪仙對李固去施巫術。那麼,就不會有巫術反噬的悲劇發生,世界的一切,就依然那麼美好,只要他思念,瑪仙就會出現在他的身邊。而不會像現在那樣,杳無蹤跡,而且還不知道,她是不是如同植物一樣!
一想起這一點,原振俠就心如刀割,而且心灰意冷。他再發出了一下叫聲,可是已不是吼叫,而是一下絕望的呻吟。令得在一旁聽到的四個警員,在那一-間,也覺得彷佛天地之間,充滿了灰意!
隨著那一下呻吟聲,面色蒼白得可怕的原振俠,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那年輕的警員想去扶他,可是原振俠卻一伸手,把他推了開去。
原振俠確然喝了不少酒,但是決計未到喝醉的程度。他這時行動如此不正常,多半是由於他的思緒十分紊亂,精神恍惚之故。
推開了警員,他甚至跨過了躺在地上那男人的身體。本來,作為一個醫生,他至少應該檢查一下那男人,確定他是不是死亡,而如今的情形是,他幾乎沒有一腳踏在那人的身上。
那年輕警員又大聲叫了一聲:「原醫生,是不是需要幫助?」
原振俠全無反應,只是搖搖擺擺,向前走了出去。一個警員俯身檢查著那個男人,抬起頭來,大聲道:「這個男人死了,他需要黑箱車!」他又向走開去的原振俠指了一指:「這個醫生才需要救傷車!」
原振俠並沒有聽到這句話,事實上,他這時,什麼外界的聲音也聽不見。他聽見的是發自他內心的聲音:「你不是原振俠!人人都說你不是原振俠!你不知道是什麼人,或者,根本不是人!」
這些發自內心的聲音,甚至令他全身發顫,他也根本不知自己在走向何處。
他走走停停,忽然站定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到了醫院的門口。醫院門口燈光相當強烈,一輛救傷車正響著警號,駛進醫院大門去,在救傷車後面,跟著那輛警車。
警車在原振俠的身邊停下,一個警員探出頭來,大聲問:「醫生,可以問你一些問題嗎?」
原振俠茫然而立,那警員問:「你認識那個撞車自殺的男子?他是什麼人?」
「撞車自殺」的說法十分怪,可是那男人死的情形,卻又的確是他疾沖向警車,再被警車撞死的……並不是意外,可以說是自殺!
原振俠一聽到了「自殺」兩字,身子又不由自主,震動了一下。那個男子的身分是什麼,說起來十分複雜,原振俠自己對甚麼事都提不起精神,自然不想向警員作詳細的解釋。
而且,那警員的態度也十分惡劣,更令得原振俠反感,所以他冷冷地道:「不知道,我根本不認識他!」
那警員卻並不識趣,還在追問:「不認識他?他認識你是甚麼人,你不認識他?」
原振俠冷笑了一聲:「你也認識我,可是我根本不認識你!」
那警員碰了一個大釘子,這才知道,不能在原振俠處問出甚麼來。事實上,原振俠也根本不給他機會再問什麼,他已經自顧自走了開去。
雖然,原振俠已經很久沒有正式工作,但他在醫院中的辦公室還在。他精神恍惚地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支著頭,坐了下來,並不著亮燈。
過了一會,他記起抽屜中還有一瓶酒在,就打開了抽屜,取出酒來,在黑暗中慢慢喝著,整個人的精神狀態,惡劣之極。同時,他又有一種極度的倦累感,像是一口氣跑完了三個馬拉松,什麼都不想,只想休息。
這種其實並不是來自身體,而是來自心理狀態上的疲倦,十分可怕,可怕到使人想永遠地休息,也使人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來。
更可怕的是,這種精神上的疲倦,使人完全沒有鬥志,對一切的事情,都只會從最壞的角度去看、去想,而對任何事情,都抱絕望的態度,以致只有放棄,沒有一絲一毫的進取精神。
原振俠的頭腦,其實十分清醒。他也清楚地感到,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情形,糟糕之極。可是他卻無能為力,無法改善這種糟糕之極的情形!
他曾自己安慰自己,情形不是絕對地壞,還可以有希望。瑪仙被愛神接了去,雖然音訊全無,可是愛神神通廣大,而且對瑪仙負有一定責任,一定會盡一切能力去幫助瑪仙,令瑪仙在最短時間內恢復正常的。
可是,那又怎樣呢?原振俠在又大大地喝了一口酒之後,就這樣自己問自己:那又怎麼樣呢?
本來,他以為自己的情緒低落,只是由於瑪仙的吉凶未卜,只要瑪仙無恙,他就會和以前一樣,興高采烈地生活。可是這時,他卻進一步知道,自己精神上受到困擾的嚴重性,比他自己所能想象的更加嚴重……即使瑪仙如常地出現在他的面前,只怕也不能驅除他發自內心深處的疲倦!
因為他有更嚴重的問題,無法解決!
事情其實並不算是複雜,原振俠在黃絹和李固的身上,看到了真正的愛情。而在這之前,他以為自己也曾深愛過黃絹,黃絹也曾深愛過他!
顯然不是那樣,他和黃絹之間,從來也未曾有過愛情。不但是和黃絹,他和海棠之間,也一樣未曾有過愛情。要不然,海棠不會舍他而去,毅然把自己變成為一個異星人,永遠離開了他!
瑪仙呢?他是瑪仙生命中的唯一異性,和瑪仙在一起,他十分快樂。
瑪仙出了事,不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失落之至,悲哀莫名。但這是不是證明,他和瑪仙之間存在著愛情呢?
原振俠十分清楚:沒有!
他這時對瑪仙的思念,多半是來自內疚……他做錯了事,才令得瑪仙有如此不幸的遭遇。瑪仙就算完全復原了,也絕不等於會產生愛情。
原振俠在失落的情緒之中,開始了解到,他是一個沒有愛情的人!
他自認各方面的感情都十分豐富,可是他竟然又明白,自己無法有愛情……絕不是沒有機會,而是不知由於什麼原因,他竟然無法產生愛情!
這令他沮喪之至,覺得他自己不像是一個完整的人!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喝了一口酒。在他的辦公室外,好像有人走過,曾停了一停,但是卻沒有人敲門。
原振俠伸手在自己的臉上,重重地撫摸了一下。他的臉上有一層浮油,人在身體疲倦的時候,會有這種生理現象,心理上的疲倦,也會這樣子嗎?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想徹底地休息,容易之極。在這醫院中,他至少可以用十種以上的藥物,使他在極短時間之內,毫無痛苦地達到永遠休息的目的!
原振俠又苦笑了一下,他感到自己開始在自欺了……明明是又一次想到了自殺,卻說什麼達到永遠休息的目的!
在這種情形之下,若不是原振俠有著過人的古怪經歷,他說不定已經和許多自殺者一樣,開始有行動了。因為他的精神,確然已到了崩潰的邊緣。
一開始的兩段對話,可以從那個「撞車自殺」的男性殺手臨死的話中,理解為是一老一少的對話,老的可以假設是老刀,小的可假設為小刀。小刀曾對原振俠作了調查,曾推許他是生命意志十分堅強的人。
事實也確然如此,可是一個生命力再旺盛的人,也有一個極限。也就是說,也一樣會達到崩潰的邊緣……在崩潰的邊緣上,只要再有外來的力量,稍微推一推,這個人也就會跌進死亡的深淵去!
原振俠本來已經在邊緣,傍晚發生在山上的故事,等於是向他又推了一下,而且推得不輕,他已經很有可能跌下去。
而他之所以在那樣惡劣的情形之下,還未曾跨出最後的一步,是由於他曾有一個極其特殊的經歷,世上只有兩個人有過這種經歷!
除了原振俠之外,另外一個有這種特殊經歷的人是年輕人。原振俠和年輕人,為了到幽靈星座去拯救公主,他們兩個人的靈魂和身體曾經脫離。
他們靈魂曾遠赴幽靈星座,又再在勒曼醫院之中,和他們的新生身體結合。
(這一段曲折之極的經歷,記在原振俠故事《黑暗天使》和《幽靈星座》之中。)
所以,原振俠十分肯定,當肉體的生命消失之後,靈魂會脫離肉體而存在!
靈魂就是人的記憶組,包含了一切的記憶……痛苦和快樂,生機勃勃還是死氣沉沉,並不由身體決定,而由靈魂來決定。
消滅了肉體生命,絕不能使疲倦消失,得到休息……他十分清楚肯定這一點。單單消滅身體的生命,不足以改善他的困境,而他又找不出,可以令靈魂也得到休息的方法來。
這一點是原振俠生命最特別之處,也是小刀所無論如何想不到的!
正由於這一點,使原振俠明白,他甚至不能用普通人所用的方法,來使自己得到「休息」,那令得他更加痛苦和消沉……這是一個無法破解的矛盾,也是一個十分殘酷的惡性循環!
原振俠在黑暗中坐了很久,也沒有人來打擾他。正當他想緩緩站起來離去的時候,他看到桌上的一具電話上,一盞小紅燈在不斷地閃動,那表示有人打電話進來……本來,電話是有鈴聲的,但原振俠自精神消沉以來,對於突如其來的聲音,十分敏感,所以他關掉了電話鈴聲,只讓電話上的小燈,發出閃光。
事實上,原振俠根本不想接聽任何電話。這時,他望著那盞不住閃動的小紅燈,也一點沒有接聽的意思,他只是在想:誰會在這時候,打電話來找他呢?
他無緣無故,嘆了一聲,轉過身去。當他在轉身的時候,他無意識地揮了一下手,無意中碰到了電話的聽筒。他立時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自聽筒中傳出來,正在叫他的名字。
原振俠又望了電話片刻,心中才想:「莫非這是天意,要我聽到這個女人的電話?」
他仍然用十分緩慢的動作,把電話拿了起來,那女人在不斷叫他。他一聽就聽出那是什麼人的聲音:那個女殺手!
原振俠知道那個女殺手的名字是美姬,知道她的身分是「老刀的女人」。自然也是一個十分冷靜兇狠的殺手,而老刀派了那個男人去殺她。
殺手集團之中這種醜惡的自相殘殺,原振俠對之一點興趣也沒有。所以他一聽到了那女人的聲音,就感到十分厭惡,順手就把電話放下。
可是那女人的另一句話,卻令得他不能沒有反應。那女人的聲音,聽來十分陰森:「原醫生,你會死,死在我的劇毒匕首之下!」
那女殺手公然向他發出了死亡的威脅!
即使面臨這樣的威脅,而且原振俠知道,那女殺手說得出做得到,他也必須有反應,他的語調,仍然一點也不起勁。他只是有氣無力地反問:「好,你什麼時候下手?」
對方顯然想不到,他竟然會有這樣的反應,所以怔了一怔,才厲聲道:「你以為會有預告嗎?我喜歡什麼時候下手,就什麼時候下手,你日日夜夜提防著吧!」
原振俠咕噥了一句:「何必提防?」
那女殺手又怔了一怔:「最好警告你那兩個朋友,離你遠一點,別在我下手的時候,連累他們也遭了殃!」
原振俠呆了一呆,他不明白那女殺手這樣說,是什麼意思,所以自然也反問了一句:「我兩個什麼朋友?」
女殺手惡狠狠的聲音,雖然是從電話中傳出來的,可是也帶著一股陰森的殺氣。她道:「在你住所中的那兩個人!你準備幹什麼?開化裝舞會?他們為什麼戴著那麼高的帽子?要是的話,別忘了請我這個死神的使者……」
原振俠聽到這裡,忍不住大聲叱責:「你亂七八糟,在放甚麼屁!」
女殺手冷笑一聲:「都說原振俠醫生是一個君子,哼,怎麼對女性說這種粗話?」
原振俠半句話也沒有多說,就放下了電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知道,這個叫美姬的女殺手,會是一件相當麻煩的事。他自然不會害怕,可是以他目前的心情,他也不想和這種女殺手周旋,但是又不能揮之則去……這種情形,更令他心情惡劣,所以他伸手,在桌上重重地敲了一下,以發泄心中的鬱悶。
然後,他衝出了辦公室,將門重重地關上,令得兩個剛好經過的女護士,嚇了一跳,一起站定,望著向外衝出去的原振俠背影發怔。原振俠是醫院中所有女護士的偶像,大家也都知道,他近來的心情惡劣無比。
出了醫院之後,原振俠又漫無目的地遊盪了許久,一直到午夜時分,他才回住所。
他才一打開門,就呆了一呆,覺得有異。屋子中十分暗,在黑暗之中,他看到有兩個人並肩站著,頭上戴著看來像是圓筒形的高帽子!
原振俠不禁「啊」地一聲,也立刻跨了進去,反手把門關上。
如果他是第一次見這兩個人,他一定會訝異莫名,但是他並不是第一次見到他們。
這兩個人,在黑暗中看來,造型有點像傳說中的無常鬼,是不知來自什麼星體的異星人。若干年之前,當他們來到地球,和兩個地球人相見的時候,確然被那兩個地球人,當成了是來自陰司地獄的黑白無常了!
兩個異星人留了一隻盒子在地球上,那隻盒子被投進了海中。幾百年下來,由於海水的侵蝕而損壞,產生了一種力量(情形很怪,有點像是輻射外泄),使得接觸到的生物,細胞染色體中的遺傳密碼產生錯誤的訊號,所以會使生物「倒退」,從現代生物,變成古代生物……有一家漁民,甚至變成了原始人!
原振俠被扯進了這件十分曲折的怪事之中。最後,這兩個異星人在取回那個「盒子」的時候,曾和原振俠見過面,有過一番交談。
這兩個異星人和原振俠,可以說是舊相識了。所以,原振俠並不吃驚,而且,立即十分衷心地很高興看到他們……和外星人交換意見的機會,畢竟不會有太多。
他揮了揮手:「歡迎兩位,是不是不必著燈?」
那兩個人立即回答:「是,不必著燈。嗯……你好象不是很高興?」
原振俠知道對方有很強的感應力,可以知道他人的情緒,所以他忙道:「不,很高興見到你們。不高興是我另外有原因,和你們無關。」
那兩個人「哦」地一聲……原振俠在這時候,想起了那個女殺手所說的話,他心中不禁好笑:要是女殺手竟然向這兩個異星人下毒手,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原振俠問:「兩位來,當然是有事?」
那兩人立時道:「對,我們對你上次所說的話中的一部分,感到相當程度的興趣。」
原振俠知道,他們說話的用詞有點怪,是「翻譯」上的問題。那兩個異星人,毫無疑問,是通過了語言翻譯的裝置,才能和地球人交談的。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迅速地想了一想上一次和他們的交談,然後問:「哪一部分?」
原振俠一面問,一面走過去,取起一瓶酒來,斟了一大杯,喝了一大口。
那兩個人看來並不打算坐,原振俠就自己坐了下來。那兩人道:「我們曾說到那個小裝置,可以聚集許多你們所不知的力量,來完成一些事。」
原振俠又喝了一口酒:「對,地球人對於許多能量的利用,程度還十分淺。電能被發現利用,也還不過短短的兩百年左右,強大磁能的利用才開始!」
那兩人道:「可是,當時,你提到一個十分古怪的名詞:巫術!」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名詞,何古怪之有?」
那兩人道:「在我們對地球的研究之中,竟然找不出這個名詞來!你又提到巫術就是聚集一些力量,來做一些事的行為。很多地球人都會?」
當時,在海上,原振俠確然曾如此說過。原振俠這時,自然也知道,這兩個異星人感到興趣的是巫術,那是他們研究地球的一片空白。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不能說很多人都會,是若干人會聚集宇宙中的力量,來達成一些目的。」
兩個異星人齊聲問:「你會嗎?」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不會!」
異星人發出了一下相當古怪的聲音,那多半是為了感到失望而發出來的。在這時候,原振俠忽然想到了一些事,心跳得十分劇烈。也就在這時候,異星人又問:「你知道什麼人會?」
原振俠立時道:「知道,有一個女巫之王,和我有極密切的關係,由於巫術的神秘原因,她的生命之中,只能有一個異性,那就是我。她是實驗室中的……產品,但又是不折不扣的人。可能在創造的過程之中,有些過程和地球人不同,使得她有極強的巫術能力……」
原振俠努力在介紹著瑪仙,但是由於她的一切,那麼奇特,而且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明白的,所以原振俠的話,聽來不禁有點亂七八糟的感覺。可是兩個異星人,卻顯然聽得十分入神,而且,在逐漸向原振俠接近。
原振俠繼續說著:「她的巫術能力,舉世公認,這連創造她的人也沒有料到。創造她的人,和你們一樣,也不知來自宇宙何處……」
他講到這裡,陡然停了下來……那兩個異星人,已來到離他伸手可及的距離。
這兩個異星人,曾在幾百年之前,被人當作是黑白無常,原因是由於他們頭上的帽子相似之故。而他們的臉容是什麼樣的,當時遇上他們的人,並沒有看清楚。
而等到原振俠和他的朋友胡懷玉、陳克生見到他們的時候,不但是黑夜,而且海上有霧,他們也沒有來到如此接近的距離。
這時,原振俠正說著,突然住了口的原因,是由於在近距離的情形下,他看清了這兩個人的樣子!
原振俠早就知道,異星人可以是任何樣子的……樣子可以完全超乎地球人的想象力之外。可是即使這種觀念,早已在他的思想中成立,他清楚見了那兩個異星人的模樣之後,還是呆了一呆。
那兩個圓筒形的「帽子」,約有七十公分高。「帽子」是一直連下來,看來是一種灰白色的金屬,一直連下來,把異星人的頭部,整個罩住。
所以,嚴格來說,原振俠看到的,不是那兩個異星人的真正模樣,而只是那種灰白色的金屬面罩,所以更有詭異之感。
他們的臉容究竟是什麼樣的?自然也無法想象,只是在金屬頭罩上,有十五公分見方的一處,全是細密的網。透過網上的細孔,可以看到他們炯炯生光的眼睛……這種情形,有點和現代的西洋劍擊運動,所戴的保護頭罩相類似。
原振俠的注意,使那兩個異星人明白,這一-那他在想什麼。兩個人一起伸手,指著「帽子」:「這是和我們腦部連結的許多裝置,能幫助我們完成很多事。例如,沒有它,我們就根本無法和你交談!」
原振俠曾推測過這一點,所以他道:「我明白!」
異星人問:「這使我們的樣子,看來很怪?」
原振俠道:「是,看來像是傳說中的一種神靈。嗯,被叫作無常鬼,有操縱生死的本領,十分相似。」
原振俠的這番話,引起異星人的反應,十分奇特……是一連串十分古怪聲音。
原振俠呆了一呆,心想:這難道是他們本身的語言?為什麼他們忽然用自己的語言交談?
想到這裡,原振俠陡然明白了!他不禁由於驚詫,而發出了「啊」的一下驚呼!
他想到的是:傳說不會無緣無故產生,就算是創作,也多少要有點憑藉。會不會有一個時期,這一類異星人頻密地在地球上出現,多次被地球人發現,漸漸傳了開來,就成了無常鬼。而且也把他們的怪模怪樣,留傳了下來,逐漸定了型?
原振俠令自己鎮定些,問:「你們來到地球,不止一次了,是不是?」
兩個異星人並沒有什麼猶豫,就回答:「是……事實上,是許多次,我們每隔七十六年,就到達地球上一次。你應該可以知道,我們是依附一個什麼天體在作宇宙航行!」
原振俠連十分之一秒都沒有考慮,就叫了起來:「哈雷!哈雷彗星!」
兩個異星人呵呵笑著(他們原來表示高興,所發出的聲音不知是什麼樣的?):「對了,這是我們的一大發現,也把這個經驗,傳授給了許多星際航行者。你提到那女巫之王的創造過程,我們也有所聞,那是許多星體上的高級生物,研究地球人的活動之一!」
原振俠的聲音苦澀:「是不是有一所宇宙大學,把對地球人的研究,當作是一個學科?」
異星人搖頭(高「帽子」隨著搖):「不能這樣說。但是在長期的星際航行中,發現一個星體上有生物,這種生物又不是十分成熟……」
他們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作了一下補充:「意思是——還沒有成熟到,有長途星際旅行的能力。」
原振俠苦笑:「我不會見怪,因為事實的確如此。直到如今為止,地球人還沒有飛出太陽系……即使是無人駕駛的宇宙飛船,都不曾飛出。」
異星人沉默了片刻:「其實,我們在做的,也還不能說是研究,只是各方面資料的搜集,而沒有一個結論。地球人是一種十分複雜的生物,明明是同類,可是每一個都又有著自己不同的遺傳密碼,竟然沒有一個人是完全相同的。所以嚴格來說,每一個地球人,都自成一類,可是實際上,又明明是同一類!」
原振俠曾聽到過不少外星人對地球人的評論,可是能指出人類這一個大特點來的,倒還是首次。
那兩個異星人又道:「所以,要了解地球人,就十分困難,非得了解每一個地球人不可,而那實際上又是無法做得到的。曾經有一個星體上的人,研究出了一套規律,把人分成許多模式,一個個套進去。但那也不過能計算出,這個人的生命的表面部分,至於人的內心世界,別說對外星人來說,是一個謎,即使是地球人與地球人之間,也無法知道對方的內心世界!」
原振俠聽得同意之至:「是的,每一個人的內心世界,都是一個謎!甚至對這個人自己來說,也是一個謎!」
兩個異星人顯然吃了一驚,失聲道:「是嗎?有這樣的情形?怎麼會?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所有對地球人的研究,都不能成立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正如你們所說,地球人的生命,複雜之至!真有人不知道自己的內心世界,完全迷失在自我之中的。」
他說到這裡,略停了一停:「我就可以算是這樣的人,至少,是在這種情形的邊緣。」
兩個外星人的眼睛,在黑暗之中看來,更是閃閃生光。他們說了一些話,令得原振俠暗自吃驚。
他們說的是:「地球人同類相殘的情形,普遍之至,甚至構成了整個人類歷史,這種情形,可以解釋。剛才我們已經說過,每一個地球人都有不同的遺傳密碼,每一個人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所以,一個人殺另一個人,或一群人殺另一群人,嚴格來說,並非同類相殘,而是異類相拚!」
單是這一番話,已令原振俠聽得遍體生寒!他第一次聽得這樣的說法:人和人之間,不是同類……沒有一個人和另一個人是同類!所有的人,通通都是異類。
或許這是說明,何以人類那麼喜歡殘殺的原因!
人把另外一些人認作同類,從來就是一個美麗又殘酷的黑色誤會!
而接下來,那兩個異星人所說的話,更令得原振俠心驚……原振俠本沒有料到,從巫術的話題,忽然會轉移到了生命的奧秘之上。
但這個話題既然如此吸引人,原振俠自然樂意聽下去,因為那兩個異星人的意見,並不是空口說白話,而是他們長期以來,對地球人的資料搜集和觀察的結果。
試想,他們不知從多久以前開始,和哈雷彗星一樣,每隔七十六年,出現一次。以致他們的形象,成了傳說中的無常鬼。
要說對地球人的研究之深刻,他們自然是很有資格的了!
那兩個異星人又說道:「地球人還有一個怪異到了極點的行為,和任何生命的原則相違背!」
原振俠已經隱隱感到他們想說的是什麼了,所以手心有汗滲出來。
他們繼續道:「任何生命的原則,是努力維持生命,直到自然消失!」
原振俠發出了一下呻吟聲,兩個異星人說下去的,正如他所料:「只有人,會有意識地結束自己的生命……這才是真正的同類相殘!試想,一種連自己的生命都會結束的生物,他人的生命還會有什麼價值?」
原振俠一聲也沒有出,他甚至屏住了氣息。而在那一-那,他確然有窒息的感覺。
異星人又道:「一個人會自殺,是不是連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結果?還是人除了有極度的排他性之外,連自己也排斥?」
原振俠喃喃地道:「我不知道,我無法回答。」
異星人對這個問題,顯然有相當時間研究,他們又指出:「是不是由於人的腦,分為左右兩個部分,所以每一個人,嚴格來說,絕不統一,可以分裂……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連自殺也不是同類相殘!甚至每一個人,都是不同的分裂!」
原振俠只覺得耳際「嗡嗡」作響,他的聲音,軟弱無力:「請別……再討論下去了。我不能提供任何幫助!一點也不能!」
兩個異星人又發出了一陣古怪的聲音,聽來又在用他們自己的語言討論著。但是維時極短,就回到了原來的話題上:「那位女巫之王,我們想見一見她!」
這也正是原振俠,想要眼前這兩個人做的事。
雖然導致他目前情緒如此低落的原因,十分複雜,正如他剛才所說那樣,連他自己都無法明白自己。但是瑪仙的失常,卻是主要誘發的原因。
而瑪仙被愛神帶走之後,音訊全無。原振俠的想法是,這兩個無常是異星人,愛神也是異星人,托這兩個無常去找愛神,是不是容易一些?
而在找到了愛神之後,就可以探聽到瑪仙的吉凶了……越和那兩個異星人相處久了,原振俠就越覺得他們的外形像無常。而且,也正由於他們經常地在地球出現,才有了無常鬼這樣造型的神靈出現,所以原振俠在心中想及他們的時候,索性就稱他們為無常了!
自然,眼前的「無常」,並沒有黑白之分,看來都是灰撲撲的……無常而有黑白之分,只怕是眾口交雲的傳說過程中的「藝術加工」!
兩個無常提出了要見瑪仙,這正合原振俠的意思,他立時道:「本來絕無問題,可是她遭到了意外,現在的處境,十分不幸!」
兩個無常有點愕然:「你說她掌握了巫術,而且巫術又是能聚集力量,來作成一些事的。那麼,不論她在什麼因境,都可以憑巫術解脫的!」
原振俠苦笑:「正因為是巫術的失靈,才使她這個巫術的女王,陷入困境的。經過的情形,相當複雜,你們能詳細聽嗎?」
無常像是正對之感到極大的興趣,所以連聲道:「當然能,請詳細告訴我們!」
於是,原振俠便把故事講了一遍。他確然講得十分詳細,從白化星人李固來到地球講起。(一雙無常的反應是:多麼落後的星際航行方法!)
當原振俠說到白化星人,後來已經進化到了沒有形體的時候,一雙無常便讚歎:「啊!竟有這樣進步的生命形式!看來,宇宙間的生命,最終的形式,一定如此!」
原振俠搖頭:「這樣的生命,全然沒有快樂,那個李固就充分體驗了這一點!」
無常道:「快樂和痛苦是相對的,沒有了快樂,自然也沒有了痛苦。」
原振俠道:「是啊,生命之中既沒有快樂,又沒有痛苦,這還算是什麼生命?這樣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
兩個無常沉默了片刻,才道:「地球人的想法真怪!」
原振俠道:「根據你們剛才所說,每一個地球人,都有不同的想法,那隻可以說:我這個地球人的想法真怪!」
無常顯然急於聽經過,所以不和原振俠再爭下去,只是作了一個手勢,請原振俠繼續說。
原振俠就繼續說。當說到他不相信李固和黃絹有真愛情,又怕李固在地球上興風作浪,所以和瑪仙商量,要瑪仙去害李固時,兩個無常發出了很多下感嘆聲來:「地球人之間,也有共同點,例如強烈的排他性,就是地球人的共通點!」
原振俠冷冷地道:「如果你們再聽下去,就可以知道有例外的!」
原振俠說了瑪仙用「血魘法」,令李固的腦部活動,全部停頓。又說了瑪仙和他,同時發現了黃絹和李固之間的真正愛情,開始後悔。
而極度的後悔,是在他們發現,想霸佔整個地球的野心家,其實只會是地球人,不會是異星人之後發生的。
無常插言道:「對啊,地球人沒有離開過地球,就老覺得擁有整個地球,已是慾望之最了。在星際航行過的人,才知道地球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塵,誰會希罕得到一粒微塵呢?」
他們說了之後,又作了補充。他們的補充是:「不是說所有的異星人都沒有野心,可是為了地球,不是很值得。就像地球人,不會為一顆到處俯拾即是的普通小石子,而爬上一個山崖去拾取一樣,因為不值得。」
剛好原振俠在說到那一段的時候,停下來喝了幾口酒,所以也由得他們去發議論。原振俠沒有表示贊成和反對,他這就說到了瑪仙決定犧牲自己,成全黃絹和李固。
無常「啊」地一聲:「這是人類行為之中,極其罕見的一種,在歷史上有詳盡記載的事例,更是寥寥可數!」
原振俠沉聲道:「只要有一宗,那就證明『排他性』,並非是人類的共通點!」
無常笑了起來:「你硬要把某種突變當成反例,這樣的說法,自然也可以!」
原振俠有點惱怒:「我不是強辯,那也不是突變,是人性中存在的一種美德!突變?你什麼時候見過,一隻老虎變得只吃草不吃肉?」
兩個無常之中的一個,發出了一下聲響,可是卻被另一個推了一下,他也就沒有再發聲。這種情形顯而易見,是一個想說甚麼,另一個阻止了他。
原振俠於是十分惱怒,立時道:「我以為我們之間,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
那一個嘆道:「是,只是我不想浪費時間。他剛才想說,要老虎只吃草不吃肉,是十分容易的事,只要改變遺傳密碼中的訊息傳達就可以了!」
原振俠呆了一下,才道:「可是人類的人性之中,確然有美好善良之處,不是由什麼外來力量改變而形成的!」
這一次,兩個無常噤若寒蟬,都不出聲。原振俠就接著把整個故事都說完了。
雙方靜默了片刻,原振俠才問:「你們去尋找愛神,是不是容易些?」
無常想了一想才道:「當然會比你容易。我們感興趣的是,你可知道那女巫的腦部,受了什麼樣程度的破壞?」
原振俠道:「我不知道,我正想問你們。以你們對生命奧秘的掌握,可以使人體細胞最神秘的組成部分,照你們的訊號而活動,你們有什麼辦法,可以使她復原?」
無常又靜了好一會,才道:「我們甚至有能力,使她長出一副新的腦子來……可是那也沒有用處,因為新的腦子,空白一如才出生的嬰兒,沒有記憶。自然她可以從頭學起,不過這過程太長了!」
原振俠聽得有點發怔,這兩個無常竟然說,他們有辦法令瑪仙長出一副新的腦子來,只是那副腦子沒有記憶而已。
在精神恍惚之中,原振俠脫口叫了出來:「那麼她原來的記憶呢?她原來的記憶到哪裡去了?」
無常道:「應該還在她現在的腦中,只不過被封固了,無法發揮作用!」
原振俠大聲道:「那就揭開她腦部的封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