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雙套連環
丹桂飄香的時節,車隊抵達喀爾喀沙漠。
一路上,除了鏢銀仍然不斷地零星散失外,別無大事。
車隊剛過哈拉道口不遠,雙掌震兩川跟吳督撫當初議定的五萬兩包銀,已自上次的兩萬六一再減至兩萬二,兩萬,萬八,萬六,萬四……最後終於只剩得一萬整。
這是一件令人煩惱的事。失去的銀子,都好像長了翅膀似地,悄然而去,不見絲毫動靜。雖然雙掌震兩川一再商請他的師妹們藍關雙鳳親自出馬,加意護守,但仍然無濟於事。該掉的,依舊照掉不誤。
比這件事更令人驚訝的,是雙掌震兩川在扣減鏢銀之後所表現的態度。
記得上一次在臨汝兩州附近,第一次丟失兩萬四千兩銀子時,雙掌震兩川為這事嚇得面無人色,如喪考妣。而現在,每次出事之後,當吳老頭子氣咻咻地報著直線下落的包銀數字時,雙掌震兩川除了低聲應著是是之外,毫無任何激動或不安之色。就好像是他看重的只是威武鏢局的信譽,銀錢小事,根本不放在他的心上。……
這種異常的轉變,只有司徒烈一個人明白。
車隊繼續向前進發。
九月底,長白在望。
長白山,又名太白山,抱朴子稱為之泰山副岳。
兩川卸任督撫吳大人的故居,便在長白山主嶺西北百餘里,梅河北岸的朝陽鎮上。
車隊抵達離梅河尚有二日路程的金川,雙掌震兩川向司徒烈問道:「吳大那邊交卸之後,我們到哪兒去接令尊的皮貨?」
「伊通。」
這兩天來,雙掌震兩川不停地出入藍關雙鳳所乘坐的那輛篷車,雙眼閃爍不定,臉上的神色,極為緊張。……司徒烈知道,吳老頭子的死期不遠了。……他見金川和柳河一帶的人民異常貧苦,為了加強雙掌震兩川的仇恨,在短短兩夜之間,他又為雙掌震兩川的包銀自一萬中減去五千。
第二天,車隊在輝南鎮上打尖,輝南鎮上,到處沸沸騰騰地傳揚著,說長白一帶來了財神菩薩,十有九戶,都在戶前戶后撿到銀錁子。
打失時,司徒烈將雙掌震兩川喊至一邊,故作不安地道:「局主,長白一帶的黑道人物,他們都分佈在哪些地方?」
「長白七丑,黑水八怪,一幫在黑水上游,一幫在長白山中。兩老隱居英雄嶺,神仙三道士就在朝陽鎮中的朝陽觀中。長白獨目叟,在伊通。至於那位鬼見愁,行蹤無定,永遠無法測知他的落腳地方,大家都只知道他在長白這一帶。……咦,相公,你突然問起這個做什麼?」
「局主,為了家父那批巨大的皮貨,施力能不關心么?」
「噢噢,是的,是的。」雙掌震兩川笑道:「我忘了。」
司徒烈又道:「局主,你這一趟的包銀還剩下多少?」
「五千。」
雙掌震兩川輕鬆地說著,一抹暖昧的冷笑,閃電般地掠過他的嘴角。司徒烈故意喃喃地道:那老傢伙,也忒沒良心,局主您吃盡了千辛萬苦,還賠了兩位師父的性命,結果卻只得到這麼一點點報酬……唉唉,為富不仁,此其謂歟。
「嘿嘿……唔,相公說哪兒話。……人無信而不立,既然有約在先,莫說還有五千銀子好拿,就是五萬包銀不夠賠,姓孫的,只要辦得到,傾家蕩產,又算得什麼一回事?哈……哈哈。」
他的笑聲倒蠻豪爽。
司徒烈故意贊道:「雙掌震兩川的俠號,果然名不虛傳。」
雙掌震兩川越發得意地道:「一路粗安,威武鏢局這塊牌子沒有砸碎,已然算是承天之佑,托地之福了。」
「局主,」司徒烈悄然問道:「這一趟長白之行,您可覺得某些地方有點不對?」
「什麼?」雙掌震兩川訝道:「相公的意思……是否指這一路上丟失鏢銀而言?」
「正是這一點。」
「相公以為怎麼樣?」
「局主可曾想到這種事有點出乎一般情理之外?」
「是的……孫某人想過……但總是想它不透。」
「既非偷,又非盜。」
「是的。」
「既不是和吳大人為難,也不是跟您局主過不去。」
「是的。」
「最重要的,他從臨汝跟到這兒洋金川,全程數千里,不即不離,若隱若現,論身手,高深莫測,論動機,神鬼難知。……局主,根據這幾點看起來,您老有否想到另一件可怕的事?」
雙掌震兩川的臉色,有點不自在起來。
司徒烈又道:「上次局主說長白一帶的黑道人物們,有兩句總稱,施力忘了,那該怎麼個說法的?」
「兩老一叟三神仙,七醜八怪鬼見愁。」
「噢,是的。……局主,您可認為我們已給這批人釘上了?」
「釘上了這趟鏢?」
「不,它在局主您的責職之外。」
「相公難道是指那顆夜明珠?」
「正是!」司徒烈道:「施力相信,吳老頭很有可能在抵達老家的當夜遭殺。」
雙掌震兩川,臉色遽然一變。但在他雙眼數轉之後,旋又自一片灰白的臉色中浮現起一絲淺淺的驚喜,他情不由已地點點頭,自話般地念道:「那種稀世之珍,無價之寶,說什麼,也不會放他過去……那些人……假如相公推斷得不錯,那是難免的……唉唉,……事不關己,叫我姓孫的除了同情之外,又怎麼辦?」
司徒烈在心底暗笑道:好一副慈悲心腸,看樣子你姓孫的,成佛之期也不太遠了。
第三天,到達朝陽鎮。
一切交卸完畢,結清包銀,打發了車馬,雙掌震兩川領著神彈飛胡,飛鏢步准等人,開了棧房,從事休息。
司徒烈向雙掌震兩川道:「局主,施力先去一趟伊通,會見家父,問他老人家皮貨集中在什麼地方?由哪兒起運?是不是要跟局主面商一下?決定了,施力再到這兒來,局主,您以為如何?」
「好的,要多久?」
「最遲五天光景。」
雙掌震兩川,點頭同意。
司徒烈提著他那隻輕便書箱,離開了客棧。
他僅拐了一個彎,便在另一家客棧內住下。
他,等待著天黑。天,終於黑下來了,那家名叫老客的客棧,在人們不注意之際,緩緩地,安步走出一位身穿黑袍,手扶竹杖的眇目老人。
二更左右。
在朝陽鎮北門附近一座大莊院的一間套房中,錦幔低垂,燈火明亮。
那位甫自川中卸任回里的督撫吳大人,正獨自一人抱著一支精巧的錦盒,在室中來回踱蹀不已。他不時停下腳步來,側耳傾聽」臉上神色,時喜時憂,變幻不定,他望望跳動的燭火,再望望懷中靜躺著的錦盒,眉頭緊皺,嘴唇皮也不住地翕動著,彷彿自己正在跟自己商量什麼?而那一個自己又不能為這一個自己有所決定似的。……
好不容易,他想定了。……當下,只見他,腮幫磨動,牙關連咬,在那張牙床面前站定,伸手在床角一按,床沿下,突然跳出一支小屜。他小心地將錦盒放人,又在原處輕輕一按,小屜立即自動縮回。跟著,他傾聽,微笑,滿意地開始伸手去解衣鈕。
就在這個時候,錦幔飄揚,燭火狂搖,一位身穿夜行衣的蒙面人,悄然入室。
「啊……啊……啊」
「如果想動,」聲音冰冷:「就別想活。」
「好漢……要……什麼……只管吩咐。」
「什麼也不要,」聲音硬得像石頭:「只要那顆夜明珠。」
「夜……明……珠?……啊……好漢……沒有啊!」
蒙面人一聲不響地揚掌往窗前的木桌上一切,木桌一角,應手而斷。
「姓吳的,你的脖子比這個如何?」
吳老頭,臉如死灰。
他張著嘴,除了發出一陣斷續的啊啊啊之外,什麼話也說不出。
「我數到五,你如仍不將珠子交出,嘿,對不起,老子只好把你的脖子上那顆大的帶走!」
「天哪,天哪!」
「輕點!」蒙面人開始數了:「一二三四五。」
蒙面人數完,一掌微揚,欺步靠向床前。
就在蒙面人的掌勢將落未落之際,滿額汗水的吳老頭,失魂地喊道:「給……
給。」
蒙面人,一笑收掌。
吳老頭顫巍巍地起身下床,按開床角暗扭,取出那隻錦盒,抖著手,交給蒙面人。
蒙面人,伸手接過,掀開盒蓋,匆匆檢視了一遍,發出一陣陰惻惻的,滿意的奸笑,然後掉身便走。吳老頭,雙眼火紅,剛才的驚恐,已為事過境遷的憤怒所代替。只見他,胸部不住地起伏,勢欲爆破。
就於此時,蒙面人似有所思地停下腳步,偏臉向後問道:「吳老頭,你可認得老子是誰么?」
吳老頭大概是大官做慣了,這時,再也忍耐不住,當下,只見他,怒哼了一聲道:「有什麼好說的,局主,算你狠也就是了。」
蒙面人聞言,仰臉哈哈一笑道:「孫某人一念之慈,幾惹殺身大禍。如今,總算我姓孫的祖上有德,終於補上了最重要的一著棋。……哈……哈……哈……吳大人,姓孫的這下子可要對你不住啦。」
尖叫,狂笑,怪嚎……吳老頭,噴血而亡。
蒙面人,穿窗而出。
院外有人在暗處發出一聲輕嘆,一嘆之後,音息旋即杳然。
第二天,申牌時分,朝陽鎮南門近郊的朝陽道關門前,突然出現了一位身穿黑袍,神態極為冷漠的眇目駝背老人。獨目老人手中拿著一根三尺來長的竹杖,這時,獨目老人用竹杖在敞開著的觀門上,連敲幾下,然後發出一種堅硬如石,陰寒如冰的聲音,朝觀內沉聲道:「喂,人都死光了么?」
一個滿臉怒容,年約十四五的小道僮,聞聲而出。
小道僮朝來人打量了一眼,待他看清了來人的面目之後,不禁歡悅地笑叫道:
「啊哈,原來是您啊,獨目老伯。獨目伯,您老的聲音今天溫和多了,月白差點聽不出就是您老了呢!請呀,獨目伯,師父他們正在家裡……嘻嘻……您老知道的……
做日課。……咦,怪了。……獨目伯,您老今天怎麼這樣客氣了起來?往日您老來觀,十有九次,都是徑奔後殿密室,為什麼今天要走正門?」
「去喊你那三個雜毛師傅出來。」
「幾天不來,您老難道忘了路?」
「少嚕嘯,去!」
「好好,我去。」
小道僮臉上,露出了一種迷惑的神色,又朝負手望天的獨目老人望了一眼,這才搖搖頭,向後殿飛奔而去。……司徒烈,忐忑不安,他想:我會露出馬腳來么?
片刻之後,後殿傳來一陣嘶啞的哈哈大笑。跟著,三個散披道袍,披著雲履,高高瘦瘦,眼眶上各有一圈黑痕的中年道士。在笑聲中出現。來者正是長白道士,以武功出眾,好色聞名的長白三神仙,天仙道人胡吉,地仙道人吳年,人仙道人何文武。
這時,走在前頭的天仙道人胡吉,首先哈哈大笑道:「羊叔子,這是怎麼回事?
你獨目老兒又不是不知道咱們三兄弟此刻正是行功吃緊的當口,偏偏一反常例,不去密室觀戰,反差月自去叫我們兄弟出來,那種懸崖勒馬的滋味,你老兒可知道令人有多難受?」
被天仙道人喊做羊叔子的獨目老人,這時,轉過身來,嘿嘿一笑,以一種比剛才更為堅硬陰冷的聲調,陰惻惻地偏臉道:「你們三個牛鼻子,是不是不痛快我羊叔子的突然光臨?」
長白三仙,聞言為之一怔。
人仙何文武,不禁苦笑道:「大哥,別逗這老兒了。這老兒,今天處處顯著特別,就彷彿換了個人似的。」
獨目老人,微微一震,旋又冷冷地道:「雜毛們。你們三個,剛才在幹啥事兒?」
長白三他,不由自主地,一齊失聲哈哈大笑起來。笑了一陣,仙人何文武突然皺起眉頭,斂笑詫異地道:「羊叔子,你的冷酷,跟咱們三兄弟的好色,同為武林中所知名。但是,我們之間,從來不分彼此,我們對你老兒,完全跟對別人不同,就像你老兒待我們三兄弟一樣。可是,你老兒今天來此,從見面到現在,言行舉止,全與往日大異其趣,羊叔子,其中緣由,你能說來聽聽么?」
獨目老人仍然冷冷地道:「請先回答羊叔子的問題。」
長白三仙,面面相覷。
人仙何文武,微慢道:「就是那麼回事,難道你羊叔子沒有親眼見過?」
獨目老人,突然仰天哈哈大笑起來,長白三仙,臉色不禁全部為之一變。
「羊叔子,你笑什麼?」
「笑你們三個沒出息。」
「啊?羊叔子,你……你瘋了?」
「怎會摟著那班醜女人當天仙?」
「醜女人?哈哈,羊叔子,你老兒忘本啦!」
「是的,我羊叔子忘本了!」獨目老人冷冷地道:「我忘本是在我羊叔子見了藍關雙鳳之後。」
「什麼?藍關雙鳳?」長白三仙,幾乎異口同聲地喊了起來:「羊叔子,你說什麼?」
獨目老人嘿嘿一笑道:「並不是我羊叔子一人辦不了事,正如你們三弟兄所說,我們之間,交往也非一天。而且這批生意里,有你們歡喜的,也有我羊叔子喜歡的,如果我羊叔子一人獨吞了,事後你們三兄弟一定不會放我羊叔子安靜。現在,我羊叔子好心前來打個招呼,卻又惹你們這批雜毛譏刺我今天像換了一個人。嘿嘿……
人真難做!」
長白三仙,饞相畢露,一齊賠笑道:「獨目老兒,別那樣認真好不好!」
「雜毛們,話可說在前頭。」
「說吧,我的好老兒。」
「分贓要均!」
「你要什麼?」
「一顆夜明珠!」
「夜明珠?」長白三仙失聲道:「難道就是七醜八怪的部下在川中失事,由七醜八怪用以交換十條人命的那一顆么?」
「差不多。」
「羊叔子,你占的便宜太多了。」
獨目老人,嘿嘿一笑道:「那麼,珠子交你們,藍關雙鳳歸我羊叔子如何?」
「羊叔子,你不是不愛那個么?」
「那是我羊叔子的事,你們別管。」
長白三仙,互望一眼,人仙何文武無可奈何地點點頭道:「好,就依了你吧!」
「依我哪一條?」
「你討的那條。」
「你們得珠,雙鳳歸我?」
「羊叔子,別開玩笑了。」
獨目老人沉吟了一下,抬臉道:「你們擄了藍關雙鳳,如何向鬼婆交代?」
「鬼臉婆么?」三仙哈哈笑道:「長白三仙,只要見著了女人,天掉下來也不會放在心上,至於鬼臉婆,哈哈哈,那,只有以後到時候再說了。」
獨目老人道:「一言為定?」
三仙同聲道:「一言為定。」
當夜,二更左右。
當雙掌震兩川趁著棧中的宿客業已熟睡,而悄悄披衣起床,輕輕推開房門,走出堂屋,躡手躡腳地穿過庭院,擬欲摸去對面藍關雙鳳的卧室之際。西廂屋脊上,突然有人於此時發出一陣陰冷無比的嘿嘿笑聲。雙掌震兩川,藝承鬼臉婆,身手自非等閑人物可比。冷笑聲一傳入耳中,心下業已猜忖到這是怎麼回事。
當下,只見他,一個閃身急退,人已飄落東廊屋檐之下。
雙掌震兩川,抬頭一打量,只見西廂屋脊上,於月色下,一字並肩,站著四人。
四人中,三個道士,一個駝背眇目的黑袍老人。
雙掌震兩川看清來人面目之後,渾身不禁一冷。
他想,如果他沒有看錯,來的應該就是東北道上赫赫有名的一叟三仙。
雙掌震兩川,情不由己地在心底暗喊了一聲:糟了!因為,按武林黑道上的規矩,鏢貨所到之處,鏢師們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投帖」,「借路」。除非當地的黑道人物名不見經傳,不足一提,鏢師們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裡這種情形有是有,但可太少了普通情形之下,鏢師們多半視對方的身份高低,備份紅禮,封張拜帖,來頭大的,親身去,不太那個的,僅差鏢伙們跑一趟的,也是常事。
一路上,雙掌震兩川一點沒越常軌。
偏偏只有最後一站,他忘了這樣做。
這不能怪他,他之所以忘了這一點,也有他的原因。
這次的原因很簡單,那就是,那顆夜明珠太惑人了。
鏢到地頭,雙掌震兩川,充分顯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好幾次,藍關雙鳳跟他說話,他都沒有能一下子聽清。這種情形之下,他忘了拜望當地的黑道人物,說來也是情有可宥。
現在,在他看了來人們的氣派之後,他認為一定是為了這個。
不過,值得他安慰的,便是鏢已交出手,縱然對方不滿,仗著身邊的鬼臉黑符,多說幾句好話,多陪幾個笑臉,他想,對方也絕不會拿他怎麼樣。至於那顆夜明珠,他很安心,說什麼,對方也不會疑心到自己。第一,威武鏢局在外邊的聲譽向來還不錯。第二,假如他要起歹心,半路上,早就動手了,是傻瓜才會等到現在。第三,做賊心虛,奇寶到手,遠走高飛尚且惟恐不及,怎會待著不走?他的鎮定,使是有力的反證。第四,東北道上,魚龍混雜,可疑之人多得很,什麼時候才會輪著他?
盤算了一番之後,雙掌震兩川心下大定。
於是,他跨出一步,抱拳高聲道:「一叟三仙請了,鬼臉門下,四川威武鏢局孫某人這廂有禮。」
說著,進西廂屋脊上,深深一躬。
天仙人冷笑道:「你們這次來了幾個人?」
雙掌震兩川忙道:「孫某人外加兩位鏢師。」
「孫一麟,真的只有兩位鏢師么?」
「應該是四位,但在路經巫山之際,另外兩位不幸遇了意外。」
「以外再無他人了么?」
雙掌震兩川嚅嚅地道:「另外……尚有孫某人的兩位師妹……藍關雙鳳……不過,她們……只是……只是隨鏢觀光而已。」
天仙道人,突然厲聲責道:「觀光護鏢,有何不同?」
這時,藍關雙鳳也已聞聲提劍而出。
一見雙鳳露面,雙掌震兩川的臉色,突然大變。
長白三仙,三雙色眼,不約而同地,射向雙鳳。
月色下,按劍而立的雙鳳,別具綽約風姿。
雙掌震兩川這時暗一咬牙,從懷中摸出一面三寸方圓的黝黑鐵牌,高擎右掌心,向前又上一步,對著西廂屋脊,大聲道:「晚輩孫一麟,自承理屈,但望諸位前輩看在家師黑符的情面上,賜予包涵!」
長白三仙,驀睹鬼臉婆的鬼臉黑符,不禁彼此互望一眼,剎那間,做聲不得。
倒是那個身穿黑袍的獨目老人,卻於此時嘿嘿冷笑道:「雜毛們,慌了么?」
三仙經此一激,均是一聲冷笑。
於是仍由天仙道人發話道:「姓孫的,你既有鬼臉黑符在身,走,朝陽觀說話去!」
一叟三仙,人隨聲起,向店外縱去。
一麟雙鳳,愣在庭院中,面面相覷。
片刻之後,雙掌震兩川分別朝雙鳳各看了一眼,搖搖頭,嘆了一口氣道:「兩位師妹,你們趁早逃命吧!……師兄這一去,準是凶多吉少,……唉唉,這趟東北,實在不該來。」
雙鳳失驚地道:「師兄,事情竟有如此般地嚴重么?」
「唔,是的。
「怎見得呢。」
「有人從中挑逗。」
「誰?」
「獨目叟。」
「獨目叟跟恩師,一向不是相處得很好么?」
「是的,這很出人意外。」雙掌震兩川苦笑道:「這趟鏢,如非兩位師妹適時帶來師父的黑符,說什麼師兄也不會承擔下來。其原因,就為了師父的黑符,在東北道上頗有一點威信,尤其是一叟三仙,七醜八怪這幾位。現在,想不到獨目叟卻成了我們的第一個對頭。」
「他們的消息怎會這麼快?」
「他們是批什麼樣的人物!」
「就為了我們沒有在事先按規矩行事?」
「唔……不……起先……我倒是這樣想過。」
「為了那顆珠子?」
「只佔一半原因。」
「另一半呢?」
「不說也罷。」
「說呀……師兄。
「天地人三仙,是東北道上有名的……有名的…淫魔……你倆現在明白了么?」
雙鳳齊聲哦了一聲。
「他們顯系蓄意而來,從天仙賊道一再通問我們的人數,便是明證!」一股被奇嫉所激發的怨毒之光,在雙掌震兩川的雙目中閃耀。他朝只有好奇而無驚恐的雙鳳曾了一眼,這才恨恨地繼續道:「這一次,即使沒有這樣冠冕堂皇的藉口,三仙只要知道你倆也來了,就不可能輕易放過!」雙掌震兩川頓了一下,又道:「但是,師兄現在最恨的人並不是長白三仙,而是長白一叟。」
「為什麼?」
「三仙雖然可惡,但他們對師父的黑符,顯然尚存三分敬意,剛才,兩位師妹都看到的,要不是獨目老賊那一激,事情很可能便這樣過去了」
「獨目叟這樣做,是何居心?」
「前幾個月,獨目老賊曾在關內現蹤,據說是為了向洛陽草橋一位綽號鐵掌的孫伯虎討取一隻劍鞘。劍鞘討得與否,不得而知,但獨目老賊後來就沒有了消息。
有人說他已返回東北,現在,事實證明,他是回來了,但卻是跟我們走的一路。」
「啊?」
「一路上,那些銀子丟得太可疑了。想想看,師妹,除了那個獨目老賊,誰人有此能耐?」
「獨目叟為什麼要那樣做』」
「那是一個有計劃的陷阱。」
「哦?」
「以前,我只知道東北黑道上有十個人在川中落網,後來由七醜八怪出面,以一件異常珍貴的寶物向吳老頭兒通了關節,而得到頂替換放,但不知那件寶貝就是這顆夜明珠。這種內幕,當然瞞不了東北道上的朋友,所以,獨目老賊對此事的瞭然於胸,並不值得令人驚奇。
這次,獨目老賊離開洛陽之後,一定就去了川西。在青城,他知道了吳老頭卸任回里的消息后,便在暗中跟蹤下來。一路上,他故意偷銀子濟世,減少我的鏢酬,增加我對吳老頭的怨恨,然後,在我得手之後,以你們倆的美色為餌,慫恿三仙同來,他得財,三仙得色,而我,得到的卻是一身不義的罵名。」
經此一番剖解,雙鳳恍然大悟。
最後,雙掌震兩川黯然地向雙鳳催促道:「天仙賊道最後那幾句話,聽上去似有轉圜餘地,其實是一種緩兵之計。他怕逼急了我,人與珠共毀,無法向獨目老賊交代。所以命我趕往朝陽觀,先將珠子弄到手,再來算計你們兩個。現在,他們既算定我們不敢在事先一走了之,兩位師妹正好把握良機,說走就走,等他們發覺,可能迫不上,那時候,他們就是遷怒於我,只要兩位師妹無恙,師兄就是拼去一命,也當瞑目。」
雙掌震兩川說罷,懷中取出那隻精巧的錦盒,遞在白鳳藍娥的手上。
白鳳道:「師兄,我們一齊走,路上遇了事,多個人照應,豈不是好。」
黑鳳道:「師兄,他們擺氣派,半個人沒留,我們又何必去睜眼送死?」
雙掌震兩川苦笑著道:「師妹,別夢想了,一叟三仙何許人?這兒又是什麼地方?」
雙掌震兩川說罷,抬臉望天,看看時辰已經不早,當下只掉頭向雙鳳說了一聲「兩位師妹珍重!」便即咬牙頓足拔起,躍上屋脊,向城南飛奔而去。
雙掌震兩川走後,雙鳳相對不語,並未立即採取任何行動。
片刻之後。
白鳳道:「我們怎辦?」
黑鳳道:「姊姊說呢?」
「師兄未免說得太嚴重了。」
「是呀,我也在這樣想呢。」
白鳳向黑鳳靠近一步,悄聲道:「師兄說長白三仙怎麼樣?淫魔?」
黑鳳朝白鳳做了鬼臉,笑道:「姊姊又不是沒有聽到,還問啥?」
白鳳道:「妹妹,你看長白三仙人生得如何?」
黑鳳道:「也不怎麼樣,但比師兄可強多了。」
「我們怎辦?」
「姊姊說呢?」
雙鳳對答至此,突然相視撲哧一笑,旋即手攜手,上屋向城南方向而去。
四更正,朝陽道觀的正殿上。
獨目老人,倚柱而立,一副悠閑冷漠神情。
長白三仙,分別盤坐在三隻蒲團之上,嘿嘿冷笑。
雙掌震兩川,跪在三仙面前,臉色灰白,汗下如雨。
這時,人仙何文武朝指喝道:「姓孫的,珠子在哪兒,到底說不說?」
地仙吳年從旁諷刺地笑著說道:「老三,急什麼?人家既然感覺這種滋味還好受,我們坐在蒲團上,難道還熬他不過么?」
天仙胡吉,緩緩起身,一面走向雙掌震兩川,一面冷笑道:「分筋錯骨手法,多年未用,大概失效了吧?不然的話,人家孫大俠怎會無動於衷的呢?」
天仙胡吉說著,右掌倏伸,並食中兩指,在雙掌震兩川背後左脅下,一劃一點一捺,雙掌震兩川一聲慘嚎,立即倒身地上,滿地翻滾起來。滾了片刻,天仙胡吉又上前在他背上拍了一下,然後回到蒲團上,盤膝坐下。
人仙何文武,向躺在地上呻吟的雙掌震兩川,微微笑道:「姓孫的,現在過癮了么?」
雙掌震兩川大概是實在頂受不住了。這時斷續地喘息著道:「水……水……我……
我說。」
天仙一揮手,旁邊侍立著的小道僮,立即端來一盆涼水,湊在雙掌震兩川的嘴邊,雙掌震兩川沒命地搶喝兩口,然後勉強撐起半邊身子,向人仙何文武道:「珠子在……在雙鳳身上……她,她們……早走了。」
三仙一怔,旋即齊聲暴喝道:「該死!」
三隻右掌,同時伸出,眼看著就要劈下。
突然間,殿側響起了一個冰冷的聲音道:「雜毛們,且慢!」
說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一直倚柱而立,袖手旁觀,神情顯得異常悠閑而冷漠的黑袍獨目老人。這時,他一面揮手止住長白三仙下劈的掌勢,一面緩緩走至殿前,朝觀前單樓殿脊的陰暗處,冷冷地擊掌發話道:「兩位姑娘,你們好下來啦!」
如響斯應,二條窈窕身形,飄然下落。
毋庸交代得,來的當然是藍關雙鳳了。
雙鳳落殿,一起奔向地上的雙掌震兩川。
長白三仙先是一喜,跟著,眉頭一皺,又露出了不快之色。
雙鳳將雙掌震兩川扶好坐定,然後嬌聲齊道:「師兄,妹子們來慢一步,害得師兄受苦。」
這時,那位獨目老人冷冷一笑,自語似地道:「來倒來得不慢,只是雜毛們手腳不夠快。」
雙鳳霍地跳開,並肩而立,手指獨目老人喝道:「羊叔子,你說這種話是什麼意思?」
長白三仙,大驚失色。三仙不約而同地自蒲團上搜搜搜,先後竄起,遮在雙鳳前面。長白獨目叟的個性,長白三仙自然最是清楚。平常時候,在他面前,如非有交情的老朋友,只要顏色不對,也絕難逃過他那驚魂毒掌。何況藍關雙鳳以晚一輩的身分直呼其名?
所以,長白三仙著慌了。
人仙何文武甚且出聲恫嚇道:「獨目老兒,除非那顆珠子你不想要,你就別動!」
可是,出人意外的,獨目老人竟然一點表示也沒有。他,獨目老人,眨著那隻僅有的右眼,望著殿梁,好似什麼也沒有看到,什麼也沒有聽到。
長白三仙,這才大放寬心。三仙一齊轉身,向雙鳳揮揮手,意思要她們走開點,別再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雙鳳互望一眼,各向三仙飄送了一個感激的媚笑,然後再度回到雙掌震兩川的身邊。三仙又見雙鳳始終跟雙掌震兩川纏在一起,也不禁互望一眼,點點頭,會意地有所默契。
這時,那位黑袍獨目老人突又開口了。這次,他說話的對象是那個雙臂被雙鳳挾持著,大氣連喘,汗水直流,雙目中怒焰亂竄的雙掌震兩川。他,獨目老人,以一種冰涼如水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說道:「孫局主,看清楚了沒有,誰救了你的命?
想想看,如非我羊叔子及時請下你這兩位藏在暗處觀望的師妹,誰能止得住長白三仙的拳勢?」
雙掌震兩川只氣得一張臉,由白轉青,由青再轉白,渾身抖個不住,其痛苦之狀,幾較天仙道人剛才施在他身上的分筋錯骨手法,再過之而無不及。他忍了又忍,才將一口氣緩了過來。只見他,偏臉咬牙向雙鳳喝問道:「你們兩個、到底到達多久?」
白鳳紅著臉道:「剛來嘛!」
獨目老人從旁淡淡地插口道:「唔……剛來……喂,大姑娘,你的臉幹嗎紅起來了?」
白鳳的一張臉,更紅了。
雙掌震兩川看在眼裡。深深一聲嘆息,廢然垂下了頭。
黑鳳見了,辯道:「師兄,你為什麼聽他的,我跟姊姊若不是為了關心你,怎會趕到這裡來?」
黑袍獨目老人淡淡地又插話道:「是呀,二姑娘這話可說對了。孫局主,你想想看,你們是師兄妹,彼此之間,知道得都很清楚。她們倆,若不是為了你這位才貌雙絕的師哥哥,冒這大險,難道還會是為了長白三仙的『絕招』么?」
雙掌震兩川大吼一聲,仰面暈死過去。
雙鳳忙著推拿,一面狠狠地瞪著獨目老人。
獨目老人,快意地哈哈大笑起來……
天仙道人抬臉不快地道:「羊叔子,你這是什麼意思?」
獨目老人哈哈笑道:「好,好雜毛替大舅子說話啦!」
地仙道人微怒地道:「羊叔子,別拿我們多年的交情開玩笑好不好!」
獨目老人哈哈笑道:「你們三個雜毛,見到了女人,就忘了我羊叔老兒的珠子,這算是什麼多年的交情。哈……哈哈!」
長白三仙,同聲哦了一下,恍然大悟。
人仙何文武忙向雙鳳藹然地道:「兩位女俠,珠子在你們身上么?」
雙鳳點點頭。
「拿出來吧!」人仙何文武又道:「它雖然珍貴,但對我們武人,並無多大用處。我們朝陽觀,有的是黃金白銀,一輩子不愁吃穿,要它作甚?何況它又是不祥之物,誰擁有它,早晚總不得太平,獨目老兒既然不怕事,就讓他試試吧。」
藍關雙鳳似乎對這類珍寶並無多大興趣,經人仙道士一說,立即從身邊將那隻錦盒取出,交給人仙何文武。人仙何文武又將錦盒交給獨目老人,獨目老人以微微戰抖的右手,接了過去。
這時,雙掌震兩川,悠悠醒轉。
黑鳳見了,忙朝白鳳一遞眼色。於是,白鳳掉過頭去,以一種能令剛剛恢復知覺的雙掌震兩川所得清楚的聲音,朝長白三仙故意忿忿地道:「你們既然要的是珠子,現在,珠子已經交出,這樣一來,我們三兄妹總可以走了吧?」
長白三仙聽了,且不答言,先朝獨目老人望了一眼,獨目老人點點頭。
原來一叟三仙之間有個協定,那便是三仙先為獨目叟討得夜明珠,然後,再由獨目叟幫著三仙將雙鳳留下。這時,獨目老人緩緩走至雙掌震兩川的身邊,伸手在雙掌震兩川身上,以本身真力貫注雙掌,略事按拿,雙掌震兩川的痛楚消失大半,漸能起立。
藍關雙鳳,跟著立起來。
獨目老人冷冷地道:「你們兩個,留後一步。」
白鳳故意怒道:「為什麼?」
獨目老人並不回答,偏臉向雙掌震兩川喝道:「叫你滾,你聽到沒有?」
雙掌震兩川向大殿上無助地掃瞥了一眼,然後低著頭,走下了台階。
雙鳳故意拔劍跟著闖出。獨目老人,並不阻擋。他只朝帝團上眼光發直的長白三仙冷冷一笑道:「雜毛們,這是留客之道么?人家姑娘家,又是師兄走在前頭,嘿嘿,連這個也不懂,真替東北道上的朋友丟人。」
長白三仙,如夢初醒。
三仙紛自蒲團上飛身而起,輕而易舉地,上前點中了雙鳳的穴道。
天仙道人和地仙道人,分別抱走白鳳和黑鳳。獨目老人朝留在前殿未走,三仙中最狠毒的人仙何文武望了一眼,然後冷冷笑道:「搶了人家師妹,卻令受盡折磨,嫉火如焚的師兄回去報信告狀……設想周到,佩服,佩服。」
人仙何文武,驚啊一聲,慌忙向外趕去。
雙掌震兩川,身懷重創,寸步維艱,這時,出了朝陽觀,並未走出多遠。
晃眼之間,人仙何文武,便已追及。
就在人仙何文武揚掌欲劈之際,身後有人冷冷地道:「雜毛,慢點!」
人仙何文武收掌掉頭一看,嘿,又是他,獨目老人。
人仙何文武不禁皺眉道:「羊叔子,你弄什麼玄虛?」
獨目老人揮揮手道:「雜毛你退後一點,我煩他帶個信給閻王老爺。」
人仙何文武,依言退後。
獨目老人附在雙掌震兩川耳邊,陰陰地道:「姓孫的,你大概也明白,無論如何,你是活不了的了。……現在,讓我告訴你……如果你轉世有機會再做人,千萬記住,第一,別貪財。第二,別好色。第三,這是最重要的一點,不可破壞一個像青城上官女俠那樣聖潔的女人的清白。……再告訴你……在下便是漢中施力。」
獨目老人說罷,嘿嘿一笑,飛身後退。
雙掌震兩川,中魔似地瞪大了眼,啊啊直嚷,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獨目老人冷冷地向人仙道人催促道:「雜毛,動手呀!難不成你要留個機會給他,讓他在死前將你罵個淋漓痛快,你雜毛才覺得舒服么?」
「他……他……不是……獨目叟。」
雙掌震兩川狂喊著,人仙道人以為他真如獨目老人所說,想在死前罵人,所以也沒有注意去聽。雙掌震兩川的叟字出口,人仙道人的掌招也已拍下。一聲慘嚎,雙掌震兩川噴出一口鮮血,撲地而絕。……就像隔晚那個吳老頭死在他掌下的情景一樣。
這時候,五更已盡,天色微明。
獨目老人向人仙何文武冷冷地道:「我們之間的交易,業已完成,羊叔子也不打擾了。……三天之後,老夫再來。……那時候,等你們快活夠了,老夫再告訴你們一個異常不幸的消息。」
「不幸的消息?」
「不幸的消息。」
「現在說呀!」
「何必掃興。」
跟著,一陣堅硬如石,陰冷如冰的尖酸怪笑響起,獨目老人沒入於迷濛曉色之中。
※※※
司徒烈回到客棧時,天已大亮。
他從後院翻入,悄悄地走進自己的卧房,就著架上冷水,洗去臉上藥物,又服了一顆還音丸,完全回復了本來面目,這才上床安息。他躺在床上,將兩天來的行動,回憶了一遍,頗為滿意。他想:單人隻影,處身於東北這班狼虎群中,如欲訪尋數年前縱火案的元兇,鬥智,遠比鬥力要強得多了。
想著,想著,他不禁力乏睡去。
這一覺,一直睡到下午茶時分。
那時候的東北,居民們,尚劃分為部落,過著以游牧為主的生活,放眼皆是亂墳似的圓頂篷包,就是一些城鎮上,也不時有大群的牛羊絡繹而過。在這兒,秋天一過,最多的東西,便是羊肉和燒酒。關外,風沙漫天,人們容易口湯,不分男女,全部習慣了以酒當茶。在這兒,民性淳樸而豪爽,由於特產多;關內商賈,趨之若騖,從服裝的不同,便可看出品流之雜。
這種關外風光,帶給司徒烈異常新鮮的刺激。他買了一頂當地習見的帽,從頭罩到脖子,只露出了一雙眼睛,手中揮舞著一根牧人們少它不了的竹杖,到處走動。
餓了,有的是羊肉鋪子,一碗燒酒,地方又小又臟,但酒和肉,卻可真香。
就這樣,三天很快地過去了。
第三天的初更時分,他又將自己化裝成「獨目叟」。
當他依著三天前那個小道僮之言,徑直往朝陽道觀後殿趕去時,突然之間,他發現面前有一條黑色身形,正往後殿落下,仔細一打量,司徒烈幾乎失聲叫了出來。
那人是誰?
嘿,你說可巧?那人竟是貨真價實的「長白獨目叟」。
司徒烈天生一副豪膽,這時候,不但不驚,反而有趣地告訴自己道:好極,我正愁無法進入那三個淫道的秘室,這下可有人帶路了。
於是,他提神緊跟在正牌獨目叟之後。
後殿由那道月牙門開始,有一條曲折迂迴的走廊,通向柴房。進入柴房之後,獨目叟用腳一踢柴房中那座用以劈柴的石墩,屋角立即現出一道暗門。獨目叟走進去之後,並未將門關上。司徒烈凝神提氣,施出遊龍老人面授的天山游龍輕身術,如影附形似地跟了進去。
進去,是一條短短的,暗暗的甬道。
走完甬道,裡面是座宮殿式的廣廳。
廣廳成扇形半圓,三個暗門通向三間卧室。這時,廣廳上懸著六盞八角宮燈,照耀如同白晝。而三間卧室內,隱約地傳出了女人低吟浪笑,一看就知道,三個淫道,正在密室內尋歡取樂。
司徒烈隱身甬道暗處,察看著獨目叟的動靜。
說巧也真巧,獨目叟今天的穿著,居然跟他一樣,也是一襲黑袍。那襲黑袍,司徒烈曾在草橋見過一次,想不到獨目叟竟有穿黑袍的習慣,現在穿的,居然仍是那一件。
這時,只見獨目叟落腳廣廳正中,仰臉向上,向正中一間卧室,平和地喊道:
「天仙道友,停一停,出來,羊叔子有話說!」
司徒烈聽了,不由一怔。他做夢也想不到,長白獨目叟在別人面前那般居傲冷漠,但在長白三仙面前,卻是如此般地平和有禮。昨天,他開口一聲牛鼻子,閉口一聲雜毛,尤其音調之間,陰沉可怕,他滿以為裝得惟妙惟肖,詎知事實上竟是大謬不然,怪不得人仙何文武要說:「這老兒,今天處處顯得特別,就彷彿換了個人似的。」
他能不被三仙識破,真是運氣。
就在這個時候,三仙相繼出房。
從三仙出房相迎的神態,可以看出,一叟三仙之間,交情實非泛泛。
三仙均是道袍散披,光著兩條大腿,下身只穿著一條褻褲,四人相見,僅一拱手,便在廳上的四隻錦座中坐了下來。
四人交談之前,司徒烈忽然緊張地想道:「萬一他們談到雙鳳,怎辦?」
急也沒有用……他們,一叟三仙的話題,果然就從藍關雙鳳開始了。
首先,天仙道人笑道:「獨目老兒,進去開開眼界如何?」
獨目叟搖頭笑道:「算了,你們那些自以為美不可言的爐鼎,羊叔子差不多看遍了,不看也好。」
「她們兩個呢?」
「哪兩個?」
「她們兩個呀!」
獨目叟皺眉不悅地道:「兩個,兩個,到底是哪兩個,請你說清楚點好不好?」
天仙道人哈哈大笑道:「藍關雙風,怎麼樣,獨目老兒,夠清楚了么?」
獨目叟大驚失色地道:「什麼?你是說……藍關雙鳳?」
天仙道人諷刺地笑道:「羊叔子,你真像剛剛知道的呢。」
「藍關雙鳳?不就是鬼臉婆的門下么?」
「大概是吧!」
「道友,」獨目叟不安地道:「你真糊塗,這,這種事,怎生做得?」
「那麼,」天仙道人眯著眼笑道:「只有你那顆珠子是收得的了?」
「珠子?什麼珠子?」
「羊叔子,你真裝得好。」
「什麼,我裝得好?」
長白三仙,一齊哈哈大笑起來。獨目叟,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顯出一臉的莫名其妙。長白三仙笑了一陣,然後由人仙何文武向天仙有吉,地仙胡年遞了一個眼色,天仙地仙點點頭,表示會意。
於是,人仙何文武朝獨目叟開口道:「羊叔子,三天前,你沒有來過朝陽觀是不是?」
「是呀!」
「你也沒有見到鬼臉婆門下的一麟雙鳳?」
「是呀!」
「你也沒有見過什麼夜明珠?」
「是呀!」
「你也沒有見我們留下藍關雙鳳?」
「是呀。」
「那好,」人仙何文武朝兩個師兄做了個鬼臉笑道:「我們大家,都很乾凈。」
獨目叟不悅地道:「三位道友怎會想起來開恁大的玩笑?」
人仙何文武笑道:「好了好了,彼此的玩笑都該停止了!」
接著,天仙道人胡吉道:「羊叔子,想不到你這傢伙心計真多,……其實,你這種態度也對。……事情已經過去,不談也罷。……喂,獨目老兒,聽我們老三說,你有什麼不幸的消息要告訴我們是不是?」
獨目叟瞪著那隻僅有獨眼,向人仙何文武責問道:
「何老三,羊叔子什麼時候跟你說過這等話來?」
三仙又是一怔。……藏身暗處的司徒烈,幾乎笑出聲來。……這時,只見人仙何文武搖搖頭,嘆了口氣,又像三天前一樣,自言自語道:「這老兒,今天處處顯得特別,就彷彿換了個人似的。」
人仙道人自語畢,抬臉向獨目叟道:「這樣吧,羊叔子,就算我們三兄弟這幾天樂昏了頭,有點神志不清,以致說出話來顛顛倒倒好不好?」
獨目叟忿忿地道:「你們這三個雜毛,真是莫名其妙。」
司徒烈在暗處點頭忖道:原來是這樣的,他也會喊他們雜毛。
「那麼,」人仙何文武又道:「今晚你老兒是來幹什麼的呢?」
獨目叟立起身來,恨恨地道:「來幹什麼是不是?嘿,告訴你們吧,來叫你們三個雜毛注意!長白一帶最近來了不少關內的武林人物,你們剛才談及的,那個一麟雙鳳的師父也在內。」
獨目叟說罷,頭也不回地向甬道邊走來。
司徒烈知道他要出去,連忙縮身屏息貼上壁角。獨目叟的腳步很重,他似乎裝滿了一肚皮怒氣。因此,他忽略了甬道內有人潛伏。長白三仙,並未相送,僅是彼此互望一眼,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便欲分別各回自己的卧室,繼續取樂。
就在這個時候,司徒烈乾咳一聲,匆匆走出。
長白三仙見到獨目叟二度回頭,不禁大為詫異。
天仙道人道:「羊叔子,你今天晚上到底在耍些什麼把戲。」
「坐下來,坐下來。」他,司徒烈,冒牌的獨目叟,故意朝甬道張望了一眼,然後噓出一口大氣道:「你們幾個以為我羊叔子今天晚上發了瘋是不是?嘿,你們知道個屁!」
「什麼?」
「大事不好了。」
「什麼?」
「事情是這樣的!」獨目老人道:「今晚,當老夫走在朝陽後殿殿脊上時,老夫發覺身後有人跟蹤。本來,依老夫的脾氣,哪肯容人這般無禮?可是,老夫雖然只剩下了一隻眼睛,但談到目力,自信尚不輸於任何人!」
「你不動聲色的原因是因為你已認出了來人身分?」
「一點不錯。」
「誰?」
「你們猜猜看。」
「我們怎麼猜法?」
「你們應該猜得出!」
「為什麼?」
「來人的名字,」獨目老人道:「今天晚上,我們已經提過一次了。」
「鬼臉婆?」
「鬼臉婆,」獨目老人有力地道:「一點也不錯,正是她,鬼臉婆!」
長白三仙,相顧默然。
獨目老人繼續說下去道:「老實說,除了我自己,我羊叔子是什麼人也不會放在心上的,鬼臉婆,又算得什麼東西!不過,話得說回來,做了賊的人,總免不了心虛。三天前的那檔子事,我,還有你們三個,多少總有點理屈的地方。今晚,那個鬼婆子驟然不聲不響地在這附近出現,說起來,總不會有什麼好事。所以,三思之後,我決定了,我決定視而不見。假作不知。」
「最後她跟進來了?」
「她就藏在甬道口!」獨目老人用手一指道:「我本想用話點醒你們幾個,但又苦於無適當機會。更因為那個鬼臉婆非等閑之輩,一個做不好,反會弄巧成拙,先將馬腳露出。所以,老夫惟一的希望,就是希望你們幾個別談及雙鳳一麟的事。
唉唉……做夢也想不到,你們幾個,除了女人,幾乎是無話可說,而那麼多女人,什麼人也不提,偏偏一提就提起了藍關雙鳳!」
「原來如此!」
「你們這些笨驢!」獨目老人一板正經地怨道:「還口口聲聲諷刺我羊叔子裝得好像,想想看,要不是我羊叔子裝得好,萬一那個鬼婆子衝進來,人贓俱在,雖說我們幾個不怕她,那時候,轟傳出去,給道上朋友品評起來,誰是誰不是?」
「獨目老兒,今晚委屈你了。」
「我們兄弟幾個,有什麼好說的?」
「那婆子既然還在,」人仙何文武突然問道:「你為什麼還在最後大聲說出他的名諱?」
「那時候,她已走了!」獨目老人道:「我跟你們幾個,嘴裡雖然在說著話,但全副心神,卻無時無刻不在注意著那個鬼臉婆子的行動。最後,我見人影微微一動,便知道她已起身離去。那時候,我怕你們再跟我嚕嗦,不得不來個簡單明了,希望你們有所警覺。」
「你為什麼去而復回?」
「去而復回?我去了哪裡?嘿嘿,老夫不過是防那鬼臉婆子耍我們的鬼花樣罷了!」
天仙道人道:「你剛才說,長白來了很多武林高手,他們是誰?」
獨目老人道:「來是來得不少,不過以我們的身分,只要再提一個也就夠了。」
「哪一個?」
「游龍老人!」
「游龍老人?」長白三仙同聲失驚地道:「那,那老兒,來,來長白做什麼?」
「我們的災難都到了。」
「是的!」獨目老人獨目中神光稍現即逝地道:「雜毛們,可還記得四五年前,黃金谷,逍遙村,火焚劍聖司徒望的那件公案么?」
長白三仙,默默地點點頭。
司徒烈的一顆心猛然狂跳起來……他,司徒烈,獨目老人,仰臉深深地吸進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地噓了起來。……他,司徒烈,獨目老人,好不容易地,將自己鎮定下來。
「劍聖跟游龍老人的友誼異常深厚,就像你我之間一樣。這是武林中人人知道的事,毋庸羊叔子多說。」
「是的,我們知道。」
「其餘就不用說了。」
「羊叔子,你是說,游龍老人已對這件公案起了疑心么?」
「不然他來做啥?不然我怎會說我們的災難都來了?」
「你為什麼要說『我們』?」
「長白道上,誰是乾淨人?」
「最低限度,長白三仙無份!」
「誰有份?」獨目老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雜毛,你倒說說看,誰有份?」
「問你自己呀!」
「問我羊叔子!」
「羊叔子,」三仙迷惑地道:「你想賴賬么?」
「劍聖何許人?只提羊叔子一人,誰肯相信?」
「我們並沒有說是你羊叔子一人乾的啊!」
「還有誰?」獨目叟道:「說說看!」
「你羊叔子該比別人知道得更清楚。」
「我要你們說!」
「羊叔子,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們先說了,我當告訴你們這是為了什麼!」
「你要我們說,我們也只有將你當年的話複述一遍而已。當年,你自關內回來說:武林三奇算什麼?嘿,稀鬆得很!我們問:這話怎講?於是,你告訴我們,今後,武林中,誰也不會再看到劍聖司徒望了!同時,你取出劍聖佩用的盤龍劍作證,並說劍鞘在路上給人偷了,那人可能是七醜八怪的部下。我們問:七醜八怪也參加了?你說,是的,另外還有兩個人。至於那兩個人是誰,你抵死不肯說,我們只有作罷。……羊叔子,現在你倒說說看,你這是什麼意思?」
「好的,我再問你,游龍老人可知道這些?」
「當然不知道。」
「你們會告訴他么?」
「羊叔子……」
「回答下去。」
「當然不會。」
「依你們的看法,另外會有人泄露這項秘密?」
「除了你自己,東北道上,誰也沒有這份膽量。」
「那就好了!」
「這怎麼說?」
「東北道上,知道此案詳情的人物並不多!」獨目老人冷冷解釋道:「而知道的人,一半以上,是站在圈子裡面。另外的一小半,他們找不出理由跟自己過不去!
想想看吧,三位道兄,游龍老人來長白,只知長白道上的人物有嫌疑,但不能確切地知道動手的是誰?主謀的又是誰?這種情形之下,我說我們的災難都來了,說錯沒有?」
長白三仙,臉色大變。
「現在,我們只有一條路好走。」獨目老人繼續冷冷地道:「那便是儘速通知兩老鬼見愁,合力對付!」
「兩老常川出沒英雄嶺,這兒還可以差人跑上一趟。」人仙何文武皺眉道:
「至於鬼見愁那個老怪物,行蹤飄忽,居無定處,將是如何個找法?」
獨目老人冷冷地道:「這個,我負責!」
三仙點了點頭,獨目老人冷冷地又道:「何文武,把那塊鬼臉黑符拿給我!」
人仙何文武面露訝色道:「你要那個做什麼?」
「當然去找鬼臉婆!」
「難道將它還給她?」
獨目老人微微一笑道:「我正準備那樣做!」
「她如問你它從哪兒來,你將怎麼個說法?」
「我將告訴她:取自雙掌震兩川的屍身上!」
「羊叔子!」人仙何文武不禁驚得跳了起來,叫道:「你,你瘋了么?」
「何文武!」獨目老人冷冷一笑道:「你的頭腦實在簡單的太可憐了!」
人仙何文武怒不可遏地指著獨目老人吼道:「你知道的,羊叔子!我們朝陽觀的三兄弟,一向對你,都很尊敬。除非萬不得已,我們並無意讓長白道上的武林朋友看我們的笑話!」
獨目老人微哂道:「你們尊敬我羊叔子,正和我羊叔子尊敬你們一樣。」
人仙何文武余怒未息地哼了一聲道:「除非你羊叔子能將剛才的話解釋明白,否則,這種話說來並不動人!」
「何文武,我來問你!」獨目老人突然將面孔一板,沉聲道:「鬼臉婆在見到了這塊鬼臉黑符之後,她會不會追問下面這兩個問題:雙掌震兩川死於何人之手?
可有誰親眼看見?」
「唔……當然」
「那時候,難道我羊叔子還會說出這事是你們三仙中人乾的?」
「唔……當然」
「相反的,如果我堅稱我親眼看到雙掌震兩川系死於天山游龍的掌下,想想看,雜毛們,以我獨目叟羊叔子在武林中的身分地位,鬼臉婆會不會相信於我?」
「啊……啊。」
「兩老遠居英雄嶺,鬼見愁那個老怪物又是行蹤不定,目前,我們的實力,說起來,實在單薄得可憐。假如我們能夠輕而易舉地,添上一個像鬼臉婆那樣的幫手,又是何樂而不為?」
「啊……啊」
「羊叔子完全是一番苦心,結果卻換來你姓何的一頓無情咆哮,嘿,嘿,真是遺憾之至!」
人仙何文武面現羞慚之色。
天仙地仙則忙著賠笑招呼。
於是,天仙地仙催促人仙交出了那塊鬼臉黑符,獨目老人接過,僅只嘿嘿一笑,旋即掉轉身軀,向甬道昂然走去。
長白三仙目送著獨目老人的背影在南道口消失,然後,回過臉來,對望著,搖頭一陣苦笑,意思好像在說:「這老兒,忽冷忽熱……要說長白只有一個獨目叟,真是令人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