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生財有道

第十七章 生財有道

更鼓三響。

萬籟俱靜。

整座省城均已進入黑甜之鄉,只有城角遠處,不時傳來一二聲斷續的犬吠,使這凄清的秋夜,更平添了無限蕭瑟之意。

大校場前面一座四合院的西廂屋頂,突然悄無聲息地出現一條矯捷的身影。

上弦月自雲縫中灑下的迷濛月色,照在這人面孔上,可以看出這位神秘的夜行客,正是黃昏時分在七星鎮偷偷跟蹤白天星和張弟的那名方臉漢子。

方臉漢子雙目精光如電,這時正在仔細打量著這座四合院的形勢。

一點不錯,這座四合院位於大校場和薛家祠堂之間,門前長著兩株白果兒樹,院中雜草叢生,一片荒蕪,看上去的確像是很久未有居住過。

方臉漢子看得不住點頭,似乎非常滿意招風耳洪四詳盡的描述。

他繼續停留在屋脊上,又朝四下里眺望聆聽了片刻,方躍身而下,縱落院心。

那麻子把寶物藏在什麼地方呢?

正如洪四所說,這是一座假四合院,實際上只是一座加了圍牆的三合廂。

方臉漢子稍稍猶豫了一下,然後舉步向西廂走去。

現在到天亮還有足足兩個更次,他有的是時間,盡可從容不迫,慢慢搜索。

西廂以前大概是座書齋,只是現在裡面除了結滿蛛網的舊傢具,已看不到一幅完整的字畫,或是一本像樣的書籍。

方臉漢子不愧是個老江湖,雖然明知道這是一所空宅,依然不敢有絲毫粗心大意。

他先將大門掩上,再將窗戶用帶來的一塊黑布密密蒙起,方從懷中掏出火種,點亮一支油蠟燭。

他把蠟燭在一張破書桌上粘牢,然後仰臉先看天花板。單這第一個動作,應當不難看出他在這方面是個大行家。

天花板上積灰均勻,角縫之間,滿布蛛絲,可見至少在近半年內沒有人動過手腳。接著,他再查察地面。

地上鋪的是方石磚,他只各處運勁試走一遍,便斷定地下是實心的,也沒有什麼花樣。

四邊的牆壁呢?

他一寸一寸地用指節敲打,結果發覺也都是實心的,沒有暗門沒有夾層。

現在只剩下那些破破爛爛的木桌和書櫥了。

他從桌椅開始,然後是書櫥,用的仍是老方法,以指節骨敲打。

他很有耐心地敲打著第一塊隔板。

「卜。」

「咚!」

一塊書櫥的隔板,忽然發出空洞的音響,方臉漢子心頭也咚的一聲跳了一下。

難道隔板後面有暗格?

方臉漢子連忙從腿肚上拔出匕首,小心地撬起那塊隔板。

當那塊隔板落下時,方臉漢子興奮得差點跳了起來。

皇天不負苦心人,他的辛勞終於有了代價。

隔板後面果然有個暗格,暗格里放著一個黃色油紙筒。

方臉漢子雙手微微顫抖,取下紙筒,倒出一看,裡面卷藏的赫然正是一幅絹質工筆美人圖。

這幅美人圖畫得並不高明,繪畫者的印鑒已模糊不清,看上去毫無引人注目之處,但由此卻足以證明它就是傳說中的漢明妃像。

方臉漢子呼吸喘促,心跳加速,慌忙將原照捲起,放進紙筒,納入懷中。

西廂已搜完,雖然只找出一件寶物,不過成績也算不錯了。

於是,方臉漢子吹熄蠟燭,取下黑布,躡足出門,又向東廂走去。

東廂是廚房。

廚房裡除了一座破灶,幾張桌椅,別無長物。

經過細搜,東廂沒有收穫。

最後,方臉漢子進了坐北朝南的堂屋,堂屋三間,一明兩暗,中間是客廳,兩邊是卧房。

客廳只有一張長方形的供桌,一目了然。

方臉漢子將全部精神都放在兩間卧房的搜索上,他足足努力抄翻了一個更次,累得滿頭大汗,結果仍是一無所獲。

難道這整座四合院,就只收藏了一幅漢明妃畫像?

他不相信。

但是,他不信也不行。該抄的地方,他全抄過了,牆角挖開,傢具拆散,連一隻舊馬桶,他都拿到亮處照了好幾次。

要是還有其他寶物,會放在什麼地方呢?

方臉漢子拭著汗水,各處又細細踏勘了一遍,最後決定歇手。

他再度熄了蠟燭,走出堂屋。

遠處傳來雞啼,離天亮已經不遠了。

方臉漢子站在屋檐陰影中,撮唇輕輕打了一個響哨,東廂屋脊後面應聲縱落一條人影。

原來方臉漢子並不是一個人來的。

方臉漢子帶來的這個夥伴是誰呢?

如果看清了來人的面目,恐怕無論換了誰,都難免大吃一驚。

原來此刻從東廂房上縱落的不是別人,正是前天在品刀台上慷慨陳詞,公然要向謀害刀客之兇徒挑戰的魔刀令狐玄!

令狐玄含笑上前道:「岑兄,辛苦你了!收穫如何?」

方臉漢子道:「『三圖一照』中的『一照』。」

令狐玄道:「明妃寫照?」

方臉漢子道:「是的。」

令狐玄沉吟道:「怎麼會只有一件呢?這倒也是樁怪事。」

方臉漢子道:「是啊!要沒有,就該一件也沒有。要有,就不該只有一件,小弟也想不透這是什麼道理。」

他想了想,又道:「令狐兄要不要各處重新檢視一遍?橫豎離天亮還有一會兒,或許是兄弟我看走了眼也不一定。」

令狐玄搖搖頭:「我看用不著了,收藏的地方要能瞞過你夜貓子岑兄這雙眼睛,我再找也是自找了。」

方臉漢子道:「不知道會不會是那麻子為了小心起見,將寶物分批藏放在幾個不同的地方?」

令狐玄嘆了口氣道:「只可惜那麻子如今落在黑鷹幫手裡,一時無法弄出來問個清楚。」

方臉漢子道:「如今覬覦這批寶物的人已愈來愈多,我看不管它什麼黑鷹幫白鷹幫,不如來個先下手為強,找機會且把那麻子弄到手再說。」

令狐玄點點頭,沉吟不語,似乎正在思索一件什麼難以決斷的事。

方臉漢子只好一旁默默等候。

令狐玄思索了片刻,忽然像下定決心似的,點了點頭,緩緩說道:「就這樣也算不錯了。」

方臉漢子微微一怔,道:「只找到一件,還算不錯?」

令狐玄抬頭微笑道:「岑兄知不知道這幅明妃畫像值多少?」

方臉漢子搖頭道:「不知道,只聽說二王父子的行書,現在的行情好像是一件五萬兩。」

令狐玄微笑道:「這幅明妃畫像,正好是一件二王行書的十倍!」

方臉漢子一呆,道:「十倍?五十萬兩?值這麼多?」

令狐玄點頭道:「是的,這是京師梅齋開的價錢,如果不經盤剝,直接賣給識家,價錢還可以好個一成到二成!」

他望著方臉漢子,笑了一笑,又道:「現在你岑兄不妨仔細想想,你岑兄應該攤分的八分之一是多少!」

方臉漢子愣在那裡,隔了很久很久,才長長噓了回氣道:「我的老天爺,八五六十二,八二下餘四,八四倍作五,八分之一是六萬二千五,就是零頭不算,我夜貓子這輩子也吃喝不完呀!」

令狐玄仰臉看看天色,伸手一拍方臉漢子肩膀道:「時間不早了,咱們也該上路啦!」

方臉漢子腰桿一挺,正待舉步,忽然一個踉蹌,向前絆了出去。

令狐玄仍然站在原來的地方,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方臉漢子像喝醉了酒似的,向前絆出五六步,才勉強搖搖晃晃地穩住身形。

然後,他發直的眼光,就獃獃地盯在胸前從肋骨間冒出的一截刀尖上。

鮮血正從刀尖上往下滴。

先是像滾珠般一滴一滴的滴,很快地便連成一根帶有些弧度的血線。

方臉漢子又歪斜地絆出一步,方始扭過頭來。瞪大了眼睛道:「我……我……究竟……

做錯了什麼?」

令狐玄冷冷地道:「你什麼也沒有做錯。」

方臉漢子一張面孔慢慢扭曲。嘶聲道:「那麼……你……你為何要……要這樣狠心?」

令狐玄緩緩移步走了過去道:「我是為了想要看看你找到的寶物,是不是真的只有這一幅明妃畫像!」

方臉漢子雙手合住刀尖,兩腿一陣抖索,慢慢地倒了下去。

他的眼睛沒有閉上,嘴巴張得很大,臉上布滿了難以描述的痛苦表情。

他似乎還有很多話要說。

只可惜剛剛張開嘴巴,就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令狐玄俯身拔出那把狹長的柳葉刀,拭凈血漬,納入袖鞘,然後撕開方臉漢子衣褲,從頭到腳仔細抄搜。

結果,他所能找到的,當然還只是一幅明妃畫像。

夜色更濃了。

雞唱頻仍。

曉露漸重。

令狐玄撿起那隻油紙筒,慢慢直起身子,嘆了口氣道:「這也只能怪你姓岑的自不量力,岳人豪一死,你失去靠山,就該處處小心了。」

突聽西廂屋頂上有人冷冷介面道:「咱們兄弟今夜總算開了眼界,名滿江湖的十八刀客,私底下原來就是這副德性!嘿,哩,哩!」

令狐玄頭一抬,便看到西廂屋頂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一字並立著三條人影。

由於夜色太暗,這三條人影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大塊黑布上又貼上三塊更黑的布條。

這麼遠的距離,這麼暗的夜色,令狐玄當然無法辨認來人的面目。

不過,他雖看不清來人的面目,卻已聽出發話者的口音。

他聽出發話者正是玉門三煞中的老大,青衣煞神趙得標。

玉門三煞一向形影不離,另外兩人,不問可知,自是老二黑衣煞神胡二歪,老三紫衣煞神夏漁無疑。

令狐玄收好油紙筒,緊緊腰帶,扶一扶肩后的刀把,徐徐踱至院心,臉一仰道:「三位不會是湊巧路過吧?」

青衣煞神嘿嘿一笑道:「這一點閣下心裡應該有數。」

令狐玄眼珠一轉,又道:「三位是從什麼地方得來的消息?」

青衣煞神冷笑著道:「我很想告訴你消息的來源,只可惜現在不是敘家常的時候!」

令狐玄輕咳了一聲道:「很好!那麼,我可不可以再問一下:如今咱們哥兒幾個既然走到一條路上來了,賢昆仲打算怎樣擺平這件事?」

青衣煞神道:「要想不傷和氣,只有一個辦法。」

令狐玄道:「見者有份?」

青衣煞神趙得標冷冷道:「放下東西走路!」

令狐玄道:「沒有轉團餘地?」

青衣煞神道:「沒有。」

令狐玄微微一笑道:「若是換了別人,我令狐玄也許可以照辦,只可惜,你們三兄弟似乎還不夠料子。」

黑衣煞神胡二歪勃然大怒道:「好,就讓你看看咱們兄弟是副什麼料子吧!」

話未說完,人已怒矢一般,凌空向院心撲了下來。

黑衣煞神已經出了手,青衣煞神和紫衣煞神當然不會還閑著。

所以,黑衣煞神胡二歪身形尚未落地,青衣煞神趙得標和紫衣神煞夏漁兩人,也跟著雙雙隨後撲下。

三煞兵刀相同,用的都是亮銀鞭。

只見銀光閃閃,三根亮銀鞭,有如三條游竄的靈蛇,人未到,鞭已到,挾著一片呼呼風聲,像一道光網般對準令狐玄當頂罩落。

令狐玄對玉門三煞所知有限,他似乎沒有想到三煞在三根亮銀鞭上,竟有著這等精純的火候,一時大意沒有拔刀,再想拔刀迎戰,已經來不及了。

還好他在身材方面佔了點小便宜。

令狐玄在十八刀客之中,只比降龍伏虎刀岳人豪高了一頭皮,其矮可知。

而三煞都是高挑個子,人人都比令狐玄至少要高一個半頭。

有經驗的人都知道,三個高大的人圍攻一個矮胖子,往往要比三個矮胖子圍攻一個高大的人吃力得多。

因為矮的人比較滑溜,不像個子高的人容易在下盤露出空門。

尤其是在這種近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院子里長滿了雜草,這對身材矮胖的令狐玄自然更為有利。

令狐玄眼看三煞居高臨下,三根亮銀鞭已封死他的出路,突然一聲不響,單足一滑,橫身倒下。

夜裡,草高,令狐玄一倒下去,就彷彿突然間沒有了這個人。

三根亮銀鞭,急如旋風,先後狠狠打落在令狐玄倒下去的地方。

但結果只捲起了一片紛飛的斷草,卻沒打中令狐玄。

令狐玄滾開了。

一個矮而胖的人,走起路來也許不及腿長的人快,若是打滾,則要比腿長的人利落得多,這跟竹竿一定滾不過茄子是同樣的道理。

令狐玄一滾就是八尺。

他不是向後滾,也不是向兩旁滾,而是向前滾。

滾向三煞身後。

令狐玄從地上跳起,刀已出鞘。

黑衣煞神一鞭撲空,回過頭去找人,正好來得及看到令狐玄把形狀極其不雅的短刀,帶有一片邪惡的寒光,吱的一聲送進了他的腰眼之間。

黑衣煞神胡二歪身子只歪了一歪,就慘吼著撒手倒了下去。

青衣煞神和紫衣煞神雙雙族身搶救,但已慢了一步。

三名敵人一起手就解決掉一個,令狐玄氣勢更壯大了。

只可惜這位魔刀忘了一件事。

他忘了被他殺死的夜貓子岑龍,這時就躺在他身後不到兩尺之處。

就在他從黑衣煞神身上抽回短刀,正想退後一步,緩一緩勢子,以便對付另外的兩名敵人時,他無意中一腳踩著了夜貓子岑龍的屍體。

一個人倒著往後退,注意力集中在別的地方,腳底下若是突然踩著了一堆軟軟的東西,除了認命摔上一跤,大概沒有更好的選擇。

倒在夜貓子岑龍血糊糊的屍首上。

這一次不僅不是出於自動自發,就連想滾一下,也辦不到了。

人上滾人,尤其是胖子,可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青衣煞神和紫衣煞神當然不會放過這種大好的機會。

銀光一閃,雙鞭齊下。

令狐玄急急揚刀格擋,刀隨鞭落,刀柄正好砍在自己的鼻樑上。

令狐玄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自己鼻樑碎裂的聲音,然後,一幅血幕像焰火般在眼前升起,爆散,展開……

這幅血幕,遮蓋了他的視線,也隔斷了他的感覺。

再接著,眼前一暗,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這位魔刀可惜死得太快了些,否則,他一定會向自己發出疑問:今夜如果岑龍不死,情形又如何呢?

想像可知,那必然是另外一種局面。

就算他收拾不了玉門三煞,也絕不會死在三煞手裡。

退一萬步說,就算岑龍幫不了忙,最後勝利仍屬三煞,相信對方也必須付出更大的代價,而絕不會像現在這樣死得窩窩囊囊!

所以,歸根結底,可以這樣說:今夜殺死他的人,並不是玉門三煞,而是他自己。

血戰結束,荒蕪的院子里,又回復一片死寂。

紫衣煞神夏漁收起亮銀鞭,指著黑衣煞神胡二歪的屍體道:「老二的屍體怎麼辦?要不要找個地方埋起來?」

青衣煞神趙得標點點頭道:「當然要埋起來,地方愈隱蔽愈好,要不然被人認出他的面目,知道寶物到了我們手裡,我們以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這就是生死共患難的結義兄弟。

沒有一滴眼淚,沒有一聲嘆息,連最後收屍,還是為了活人的利益著想!

紫衣煞神夏漁似乎頗具同感,當下點點頭,不再說什麼,上前抱起黑衣煞神的屍體,縱身上了屋面,瞬息消失不見。

等紫衣煞神埋了黑衣煞神再回到院子里時,青衣煞神趙得標仍然站在原來的地方,手裡拿著那隻油紙筒,低垂著頭獃獃出神,像是正在思索一件什麼事。

紫衣煞神走過去。關切地道:「老大,你在想什麼?」

青衣煞神木然不動,似是沒有聽到。

紫衣煞神又攏近一步,道:「老大,你在想」

青衣煞神猝然轉身,一掌拍出,冷笑道:「想你死!」

紫衣煞神駭然驚呼:「老大!」

但他馬上就發覺認錯人,那人不是老大!

那人身上唯一像老大的部分,只是一件青色的風衣。

紫衣煞神心冷了。

風衣已經到了別人身上,老大的命運,自是不問可知。

「蓬!」

那人一掌,結結實實地拍在紫衣煞神心口上。

紫衣煞神眼前一黑,連哼也沒有來得及哼一聲,張口噴出一股血泉,身子一顛,仰天倒下。

天快亮了!

但這時候,卻是一夜之中最黑暗的一刻。

那人發出一陣冷笑,收起油紙筒,只一晃肩,便如一縷輕煙,於黑暗中失去蹤影。

最後這位坐收漁人之利的神秘人物,有人知道他是誰嗎?

不多,只有一個。

這個人便是鐵算盤錢如命,當那位神秘客現身時,錢如命就伏在前面的門樓上。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人自東廂撲下,出其不意一掌擊弊青衣煞神,然後又偽裝青衣煞神,同樣以一掌結果了紫衣煞神的性命。

如果換了別人,眼看自己帶來的夥伴被人殺死,又奪走了價值連城的寶物,說什麼也咽不下這口氣。

但這口氣錢如命硬是咽下了。

因為他的算盤比別人打得精明。

他第一眼便看出來人一身武功不俗,自己很可能不是對方的敵手,同時就算他能勝了對方,他也沒有出頭為三煞報仇的意思。

今夜情勢一再變化,還不知道究竟來了多少人,他即使勝了這位神秘客,誰又能保證一定就是最後一戰?

屆時,他精疲力竭之餘,如再殺出一路人馬,他豈非也要步上三煞後塵?

很多人常把酒色財氣四字掛在口邊,但卻很少有人想過這四字之間的微妙關係。

他想過了,不是「和氣生財」,而是「忍氣生財」。

儘管「酒色」不分家,「財」與「氣」,卻是完全對立的。

財氣不可得兼,有人爭財不爭氣,有人爭氣不爭財。

爭氣不爭財的是好漢,他不是好漢,也不想充好漢。

三煞死了,寶物也丟了,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認清對方的面目,回去與小孟嘗吳才慢慢從長計議!

這件事他做到了。

夜色雖濃,但他已從來人身材、舉止、衣著以及口音上認出了這位神秘客是誰!

他相信小孟嘗吳才一定有辦法對付得了這個人!

東方天際,一抹魚肚白慢慢驅走黑暗。

新的一天,又已開始。

白天星第一次失信於張弟。

昨晚,他臨出門時告訴張弟,要張弟守在屋子裡,他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來,事實上張弟再見到他時,已是第二天早上。

在何寡婦的豆漿店裡。

張弟走進去時,白天星正坐在店內一角喝豆漿。

蔡大爺等人也來了。

大家一邊喝豆漿,一邊低聲交談,顯然又在等小癩子的消息,想看看昨天發表了議論的毒刀解無方,會不會也能像先一天的魔刀令狐玄一樣幸運地安然無恙?

張弟走去白天星對面坐下,何寡婦馬上送來一大碗豆漿。

張弟偏開臉,不敢看她,自那晚兩人有過了肌膚之親后,張弟一直不敢接觸何寡婦的眼光。

他並不是有意迴避她,他心裡想著的也許正好相反,但他就是提不起這份勇氣來。

白天星等何寡婦走開后,帶著歉意,笑了笑道:「沒生我的氣吧?」

張弟問道:「你這一夜,是到哪裡去了?」

白天星低聲道:「熱窩。」

張弟道:「賭錢?」

白天星道:「不是。」

張弟道:「不是賭錢,幹什麼一夜不回來?」

白天星道:「陪一個人。」

張弟道:「陪誰?」

白天星道:「美鳳。」

張弟微微一呆,道:「你想利用那個叫美鳳的姑娘,替你把消息傳出去?」

白天星道:「是的。」

張弟道:「傳給誰?」

白天星道:「七步翁。」

張弟道:「如何傳法?」

白天星道:「事先我已打聽過了,金雨曾把美鳳包下三天,直到弓無常出了變故,姓金的才失去信息……」

張弟惶然道:「姓金的既已不知去向,美鳳又能把消息傳給誰?」

白天星道:「我猜姓金的可能受了傷,臨時換了一個地方,他如聽說我在美鳳那裡住過一夜,必然會在我離去之後,悄悄去向美鳳打聽我有沒有告訴她一些什麼話。」

張弟道:「就算一切如你所料,不也太遲了些?」

白天星道:「不遲。」

張弟道:「何以不遲?」

白天星道:「姓金的一夥在聽得這個消息之後,一定會派人趕去省城,他們在那幢舊宅里雖然找不到財物,但必然會發現很多屍體。」

張弟道:「這有什麼用?」

白天星道:「用處大了!這樣一來,足證美鳳提供給他們的消息完全正確,他們可以從死去的人身上,推想寶物已落入什麼人手裡,再展開另一場血腥爭逐!」

張弟想想果然有理,遂又問道:「你跟美鳳怎麼說?」

白天星笑笑道:「跟我告訴錢如命的內容差不多!」

他又笑了一下,接著道:「我把昨天我和那方臉漢子的地位對調了一下。我告訴,我跟蹤一個人,偷聽到一個大秘密,可以利用這個秘密發一筆大財,就替她贖身。她問是什麼秘密,我就把洪四的那番描述,重複對她說了一遍。」

張弟點點頭,放低聲音,又道:「毒影叟方面呢?」

白天星笑道:「這毒物更簡單。」

張弟道:「為什麼?」

白天星道:「我跟錢如命交往,一直沒有瞞他,也可以說這根本就是他指派給我的工作,我只須直說事實就行了。」

張弟道:「老毒物當時如何表示?」

白天星道:「老毒物聽了我的述說,只是點頭,沒有開口。」

張弟道:「難道這老毒物不想採取行動?」

白天星笑道:「那你放心好了,這老毒物一不吃齋,二不念佛,在這件事上,要他不伸手,恐怕誰也辦不到。」

張弟道:「這老毒物目前住在什麼地方?」

白天星道:「七星棧。」

張弟一咦道:「七星棧不是早就沒有房間了嗎?」

白天星笑道:「那是指一般人而言,這老毒物當然有他的辦法。」

正在說著,小癩子回來了。

店中馬上靜了下來。

蔡大爺第一個搶在前面道:「怎麼樣?小癩子。」

小癩子喘著道:「-……一樣。

蔡大爺道:「跟誰一樣?」

小癩子道:「跟……跟大前天那……那一個一樣。」

蔡大爺道:「跟那個八字眉毛的追風刀江大俠一樣?」

跟小癩子說話,不但要有耐性,而且要講技巧,他當然不知道什麼追風刀追雨刀,所以你提起一個人時,就必須附帶提起這個人的特徵,他才會聽得清楚。

小癩子連連搖頭:「不,不,再前面的那一個。」

眾人都呆住了!

再前面的一個,是閃電刀賈虹。

所有死去的刀客,再沒有比閃電刀賈虹給人的印象更深刻的人。

閃電刀賈虹可說是死得最慘的一位刀客!事後據七星庄一名庄丁透露,死在自己房間里的賈虹,最少挨了十刀以上,頭臉四肢全分了家,幾乎流光了身上每一滴血。

蔡大爺面孔發白,定了定神,才又問道:「也是死在自己房間里?」

小癩子道:「是的。」

張弟的豆漿,已無法再喝下去,白天星則若無其事,依然照喝不誤。

這時,烏八忽然從外面走了進來。

白天星向他招手道:「烏兄,請過這邊坐!」

烏八過來坐下,板著面孔,一聲不響,神色很不好看。

白天星偏不知趣地道:「烏兄昨天後來有沒有去找那位太白義樵?」

烏八哼了一聲道:「義樵?嘿嘿,就是外號取得好聽!」

白天星像是吃了一驚,忙道:「怎麼呢?」

烏八恨恨不已地道:「昨天後來我去找他,你猜他怎麼說?」

他根本沒有留給白天星猜的時間,就滾珠般接了下去道:「他說,剛接到京里朋友來信,信中說假孝子在來七星鎮之前,已退回了那八千兩銀子,所以,抱歉之至,前議只好作罷!」

白天星頓足道:「唉!可惜就慢了那麼一步,只要他付出了銀子,就不怕他賴賬了。可惜呀,可惜!」

烏八冷笑道:「可惜個屁!我看這個傢伙根本就是在鬼扯一通。」

白天星眨著眼皮道:「你說姓武的在拿我們要活寶兒?」

烏八走鼻音道:「跟要寶也差不到哪裡去!」

白天星露出迷惑之色道:「咱們拿他當人物,請他喝酒,陪他聊天,這種朋友打燈籠找也找不著幾個,他有什麼理由耍我們?」

烏八眼珠一轉,忽然壓低了聲音道:「這是我剛剛聽來的一個秘密,我告訴了你們,你們可不許告訴別人。」

白天星連忙接著道:「那還用你烏兄吩咐!」

烏八滿意地點點頭,又四下里溜了一眼,這才悄聲接著道:「那個姓曾的假孝子,你們猜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白天星道:「一個大騙子?」

烏八道:「不對,重猜!如果只是個騙子,就談不上是個秘密了!」

白天星撩撩耳根子道:「那可就不容易猜了。」

烏八面現得意,低聲加重語氣,一字字地道:「一位品鑒古董的大行家!」

白天星一怔道:「真的?」

烏八微笑道:「你們想不到吧?」

白天星道:「想不到。」

他想了想,又露出疑問的神氣道:「就算是真的,這跟太白義樵偽稱要找他算財的事又有什麼關係?」

烏八微笑道:「這一點我已經想過了,姓武的來這一手,用意不外兩點。」

白天星道:「哪兩點?」

烏八道:「第一,姓武的可能真的在找那個假孝子,他也許只知道假孝子來了七星鎮,而不知道假孝子目前落腳在什麼地方?」

白天星道:「第二點呢?」

烏八道:「第二,姓武的可能是想藉這個機會,順便試探今天七星鎮上一般人的反應。」

白天星道:「什麼反應?」

烏八道:「看別人是不是也知道假孝子的這種專長!」

白天星聽得不住點頭,如今他的點頭絕不是敷衍,而是由衷的佩服,因為烏八所作的這兩點推測,事實上也正是他的看法。

烏八得意地笑了笑,低聲又道:「適才我來這裡之前,同時還聽到一個秘密。」

白天星道:「也是關於假孝子的?」

烏八道:「不是。」

白天星道:「一個新秘密?」

烏八點點頭,眼光在白天星和張弟兩人臉上來回一掃問道:「你們認不認識莫瞎子燒餅店對面的那個盛跛子?」

白天星道:「那個自稱七代祖傳,專醫跌打損傷的盛跛子?」

烏八道:「不錯。」

白天星道:「這個盛跛子怎樣?」

烏八道:「這個盛跛子據說生活苦得很,一直是鎮上吉利當店的老主顧。」

白天星嘆了口氣道:「這也沒有什麼希奇,要養活一家老少,又沒有生意上門,除了跑當店,又能怎樣。」

烏八笑笑道:「我說的是以前,現在這跛子可抖起來了。」

白天星道:「哦!怎麼個抖法?」

烏八笑道:「有人看見他那個黃臉婆子,今天一早就在蔡老闆肉店裡買了一副大蹄膀,還在趙老闆那裡買了一整罐子酒,盛跛子本人也笑眯眯的,像是突然年輕了十歲。」

白天星道:「這跛子發了財?」

烏八低聲道:「是的,聽說這跛子昨天一連接了兩樁生意,為了調葯配藥,整整忙了一夜。」

白天星道:「鎮上有人受了傷?」

烏八道:「那還用說!」

白天星道:「知不知道受傷都是些什麼人?」

烏八道:「只知道其中一個人是七星庄的那位賈總管,另一個是誰,就不怎麼清楚了。」

另一個受傷的人是誰,烏八不清楚,白天星可清楚得很。

白天星當然不會說破另一個受傷的人就是星河倒瀉金雨。

烏八壓著嗓門,興奮地又接著道:「現在可越來越熱鬧了!你們想想:除了已死的鬼影子陰風、七絕拐吳明、人屠刁橫、病書生、弓無常,以及熱窩的六名打手和一些無故失蹤的人不算,單是十八刀客,就去了將近一半,如今,你們瞧,接在錢麻子出事之後,七星庄總管又受了傷!嘿嘿,嘿嘿!細想起來真他媽過癮。」

他說得口沫橫飛,念起連串的死人名字來,如數家珍,就忘了自己一條性命也是從鬼門關上撿回來的。

白天星長長嘆了口氣道:「是啊,先後半個月不到,一死就是這麼多人,真不明白究竟是所為何來!」

烏八一嘆道:「你到現在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就是大悲老人那批寶藏在作怪呀!」

白天星望望他喉頭上那塊膏藥,心裡又好氣又好笑。這塊膏藥,無疑也是盛跛子貼上去的。一個死裡逃生的人,居然還在做這種發財的美夢。

喝豆漿的客人,開始慢慢散去。

白天星心中一動,忽然問道:「這些日子你有沒有看到那位靈飛公子?」

烏八一愣道:「是啊,你要是不提,我差點忘了,那小子本來跟錢大爺成天走在一起,後來不知怎麼就忽然失了蹤影,想想也真怪。」

白天星思索了片刻,低聲道:「如果得到了那批寶藏,烏兄可想分一杯羹?」

烏八呆了一下,旋即搖頭道:「算了,這話我也不知聽你說過多少次,少拿這種空心湯糰來吊我的胃口。」

白天星道:「我底下的話還沒說出來,你怎知道這一次又是空心湯糰?」

烏八有點拿不定主意,遲疑地點點頭道:「好,你說!」

白天星食指一勾,烏八隻好把耳朵送上去。

接著,白天星低聲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烏八居然聽得眉飛色舞,連連點頭,意頗讚許,白天星剛說完,烏八就興沖沖地起身走了。

張弟道:「你又在搗什麼鬼?」

白天星笑道:「這位仁兄一刻也閑不得,一閑下來就非出毛病不可,所以我交給他一份差事好讓他繼續大做美夢……」

張弟道:「你把一份什麼差事交給了他?」

白天星搖搖頭道:「這件事可以告訴別人,就是不能告訴你。」

張弟道:「為什麼?」

白天星笑道:「能告訴你為什麼,我就不說這些了!」

每個小鎮上的客棧,差不多都是一個樣子。

穿過店堂,是一片拴牲口的大敞院,兩邊是鴿籠式的普通客房,大院子後面,有個小院子,那便是一般指稱的上房。

七星棧的形式,當然也不例外。

如果一定要說今天的七星棧與一般小客棧有什麼不同,那也許便是很少有一家小客棧,曾像今天的七星棧這樣,一下住進了這麼多不該住進這種小客棧的客人。

尤其是像小孟嘗吳才這樣的客人。

七星棧後院,共有十四個房間,真正的上房,其實只有三間。

那就是坐北朝南的三開間。

這三開間沒有石階護欄,原就較別的上房看來順眼,自從玉門三煞騰讓出來,由小孟嘗吳才住進之後,氣派也就益發顯得與眾不同了。

不僅窗帘床單、茶具盆巾一律由舊換新,甚至大小便器也另外備了一套。

無論誰現在走進了這排房子,都很難想像是置身在一家小客棧里。

不過,這位吳大公子生活起居雖極講究,衣著卻很隨便。

他如今坐在客廳里,陪著幾個客人談話,用的雖然是上等茶點,但身上卻只披了一件舊夾袍。

別人見了,也許會感覺奇怪,像小孟嘗這樣的闊公子,難道連一件新夾袍也做不起。

事實上也只有像小孟嘗這樣的闊公子才知道衣著隨便的好處。

衣隨便,最大的好處,就是舒適。

舒適豈不也是一種享受?

這種道理當然不是人人都懂得,至少此刻廳中的幾位客人,就好像不太懂得這種道理。

四位客人的衣著都很光鮮。

尤其是其中那位蓄著一付山羊鬍子,正在吸著旱煙的紫衣老人,一套團花夾褲祆,更是上上下下幾乎連皺褶子都找不出一個來。

這老人衣服上雖然沒有皺褶子,臉上的皺褶卻多得怕人。

無論誰只要見過這張面孔一次,相信都會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這張面孔其實也不算太難看,問題似乎就出在那套新衣服上。

這就像一把破茶壺放在舊木櫃底層,誰也不會多看一眼,但如果配上一套杯子,放在客廳里目處,就會叫人看了不舒服一樣。

坐在紫衣老人下首的,是一名二十歲不到的黃衣少年。

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臉上當然不會有皺褶。

但只看了紫衣老人的面孔,然後再看這黃衣少年的面孔,便不難一目了然這一老一少的關係。

這一老一少無疑是爺兒倆。

坐在紫衣老人上首的,是個獨眼中年漢子。

這漢子瞎的是一隻左眼。

一個人眼睛失明,當然有很多原因。不過,這漢子瞎掉一隻左眼,原因顯然只有一個:

這隻左眼無疑是被人用手挖掉。

這漢子左眼雖然只剩下一個往裡陷進去的黑洞,一隻右眼卻黑白分明,精芒如電,銳利異常。

獨眼漢子再過去,坐的是個面目姣好的紅衣少婦。

這少婦約莫二十三四的年紀,皮膚雖不及銷魂娘子楊燕生得白皙細嫩,但眉梢眼角,春意盎然,風情撩人,別具一股充滿野性的冶盪意味。

最特別的,是這女人除了臉蛋兒生得俏麗之外,還有著一副迷人的身材。

沿著一雙修直堅挺的小腿向上,先成瓶肚式的擴展,再成瓶頸式的收縮,由於腰肢纖細,更襯托出上半身的豐滿圓潤。

又是一個惹火的尤物!

這女人是誰呢?

客廳中的寒暄,好像剛告一段落。

吳才端起茶碗喝茶。

紫衣老人捻著鬍梢,濃濃地噴了一口煙,忽然嘆息著道:「異數,異數,老夫從南到北,在江湖上闖蕩了幾十年,可說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但是像今天的七星鎮……嘿,嘿……唉!」

從語氣聽起來,他這幾句話像是充滿了感慨,甚至還好像感到有點寒心。

但事實上,誰都可以看得出來,他這幾句話真正的弦外之音,其實是在表示自己的運氣還不錯,雖然返來了幾天,卻未錯過好戲。

吳才也陪著嘆了口氣。

紫衣老人繼續吸煙。

棧伙葛大提著茶,走向西廂一間上房,那間上房中隱隱傳出毒影叟古無之的爽朗笑聲。

毒影叟似乎也在招待客人。

吳才朝院子里溜了一眼,又轉向那獨眼漢子,笑了笑道:「賀老大這一路來,有沒有聽到什麼消息?」

獨眼漢子淡淡一笑道:「消息是聽到了些,就只怕說出來你們不相信。」

吳才一哦,馬上露出傾聽的神氣。

只有聳人聽聞的消息,才會帶給人難以置信的感覺,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也往往是很少人知道而出人意外的消息。

吳才想要聽的,無疑正是這一類的消息。

紫衣老人也從嘴角拔開旱煙筒,轉向獨眼漢子望去。

從紫衣老人這一動作,不難看出這老少男女四人,今天雖同為小孟嘗座上客,彼此之間也可能早已熟識,但這次來七星鎮,卻顯然不是一路來的。

紅衣少婦沒有表示。

她仍在望著自己的鞋尖。

那是一雙緞鞋,鵝黃鑲邊,鞋頭上綉卜一雙花蝴蝶,樣式生動,綉工細膩,看來有如振翅欲飛。

她眼光落在鞋尖上,已經很久很久了,由此可知她現在心中一定在想著一些別的事。

黃衣少年則在仰望著樑上一隻燕巢。

燕子已經飛到南方去了。

如果巢中燕子沒有飛走,它們此刻一定會發覺一件很有趣的事。

那便是黃衣少年此刻一張面孔雖然對著它們,兩眼望去的,卻是另一處地方。

他的一雙眼珠全擠上眼角,眼光中充滿渴羨之色,兩頰微微發紅,這說明他已不是個不懂事的大孩子了。

被喚作賀老大的獨眼漢子輕輕咳了一聲緩緩接下去:「我聽南方道兒上一些朋友說,最近這兩三年,十八刀客在南方一個個混得都很不錯。」

吳才點點頭,沒有說什麼。

這幾句開場白,當然不算消息,他知道這只是一個引子,獨眼漢子要說的正文,一定還在後面,同時也必與十八刀客有著很大的關係。

獨眼漢子又咳了一聲:「最近兩三年來,大江南北,凡是有大油水的行當,差不多全被這批小夥子伸了手。據有心人估計,這幾年來,除了幾十條人命不算外,各行各業的損失,至少也在百萬兩以上!」

吳才淡淡地道:「江南一帶,我已很久沒去了。」

這意思也就是說,在這以前,他還沒有聽人提過這些事。

獨眼漢子喝了口茶,忽然笑了笑道:「所以,總結一句,除了一個快刀馬立,今天這些刀客即使被人統統殺光,我也不會感覺奇怪!」

這個結論雖然驚人,但實在下得太快,也太突然了些。

吳才呆了一下,訥訥道:「賀兄……什麼意思?」

獨眼漢子微微一笑道:「有些事情吳公子必然清楚。我們都知道,舉凡賺錢容易的行當,十九多為是非之窩,如不是有點來頭的角色,誰也不敢輕易染指。打個比方說:錢麻子的熱窩,就只能開設在七星鎮,這座熱窩若是搬省城,以他麻子這塊料,保管不出三天,就非砸不可!」

吳才點頭。

只要是跑在江湖上的人,這點道理,當然誰都懂得。

獨眼漢子微笑著接下去道:「這番道理,說起來雖極簡淺,可是,今天七星庄中的那些年輕的刀客們,一個個卻似乎忽略了這一點。他們這兩三年來,預取預求,尚以為今天江湖上已成了他們十八刀客的天下,殊不知他們事事順遂,其實是另有原因!」

吳才道:「什麼原因?」

獨眼漢子道:「那是因為他們一直沒有碰上好主兒!」

吳才愕然道:「賀兄意思是說,南方一些見不得光的行業,全部都操縱在某一個大東家手裡?」

獨眼漢子笑笑道:「不錯,這就是我在南方聽到的消息。」

他又笑了一下,道:「這種消息並不是人人都能聽得到,同時也不見得人人都會相信,所以我把招呼打在前頭,只當它是個笑話就是了。」

吳才陷入沉思,一邊不斷點頭,客廳中頓又平靜下來。

那位大東家是何許人呢?

獨眼漢子沒說出來,也沒有人追問下去,各人心裡無疑都已有數。

就在這時候,院子里忽然出現了一個人。

從前院走進來的這個人,正是鐵算盤錢如命。

錢如命今天一身衣著也很光鮮。

一襲剛漿洗過的竹布罩袍,上上下下也很少發現皺褶。

腳上一雙雙梁千層底,潔白鞋幫子上,幾乎找不到二線灰星子。

無論誰見了他這身整齊的打扮,都絕不會相信他昨晚曾經離開過七星鎮,當然更不會相信他是剛來自百里開外的省城,從昨晚到現在還沒合過眼皮。

他是在鎮外下的馬、換的衣服,一切都是昨晚出發之前就準備好了的。

他做每一件事,都很細心。

他話比別人說得少,但想得卻比別人多。他並不只是在銀錢方面算盤打得精,同時他也並不真是一個把銀錢看得比性命還重要的人。

錢如命這名字是他自己取的。

他取這樣一個名字,就是希望別人把他看成這樣一個人,這樣人家才會對他嗤之以鼻,才會鬆懈對他的注意。

人活在世上,賺錢的方法和機會多的是,而性命則只有一條,有財無命,也是枉然。

這道理他比誰都清楚。

就因為他清楚這個道理,所以他今天回到了七星鎮。

第一個看到錢如命走進來的是小孟嘗吳才,但小孟嘗吳才的招呼並不熱切。

錢如命走進客廳,也只朝小孟嘗隨便地點了一下頭,便轉向紫衣老人抱拳含笑道:「好幾年不見了,宮老好,宮老好!」

紫衣老人還了禮,他又轉向那獨眼漢子和紅衣少婦打著空哈哈道:「你們賢伉儷居然也趕到了,幸會,幸會!」

獨眼漢子起身微笑道:「錢兄多年不見,近來財氣還好吧?」

錢如命哈哈大笑道:「這以前一直不怎麼樣,如今就要看你們兩口子會不會為我錢某人帶來好運了!哈,哈,哈!」

大家正在虛偽應酬著,忽然又有人進了院子。

一行三人艾鬍子走在最前面,後面跟著兩名黃衫漢子,是小孟嘗吳才帶來的家丁。

三人手上都端著一隻大木盤,三隻大木盤內都放滿了酒菜。

艾鬍子進門先躬腰請安,然後將酒菜一樣一樣地端上廳中一張八仙桌。艾鬍子目不斜視,每放下一樣菜,口中都會低低說上幾句,彷彿在向主人分別介紹著每一道菜的特色。

聽聽他是怎麼樣介紹的吧!

「長孫弘仍然沒有音訊。」

「惡花蜂梁強剛剛上路。」

「今天一早,黑鷹幫又到了好幾名高手。幫主江西流依舊未見露面,落腳之處不明。」

「毒影叟的兩名客人,一個是形意拳吳德,一個是鬼鏢段如玉……

白天星一點沒有冤枉這個鬍子。

這個艾鬍子,果然不是凡物,只是白天星顯然沒有料到,這鬍子效忠的主人,竟然也是小孟嘗吳才。

錢如命等人仍在大聲應酬,像是誰也沒有留意到艾鬍子說了些什麼。

小孟嘗吳才聽完,點點頭道:「好,替我繼續打聽,同時多多留心那個白浪子的舉動,長孫弘方面,暫時別去管他,我已另外派人調查去。」

艾鬍子應了一聲是,躬身而退。

接著,眾人應邀入座。

如果有人注意到眾人入座的順序,將不難發現另一件很奇怪的事。

你道結果誰坐的首席?

坐首席的既不是宮姓紫衣老人,也不是獨眼漢子和紅衣少婦,而竟是鐵算盤錢如命。

錢如命憑什麼資格可以坐上首席呢?

這個謎馬上就揭開了。

原來是為了說話方便。

桌子放在客廳中間,首席是左邊上首第一個位置,若是有人從院子里經過,因為有門檻擋著,最不容易被發現的,便是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

這樣一來,無異又解答了另一個謎。

錢如命適才進門時,見人打哈哈,原來也是為了掩人耳目!

目的是讓別人見了,好以為他們今天純屬不期而遇,大家都是沖著小孟嘗來的,彼此之間並無深交。

接著,飲宴開始,大家紛紛舉杯。

錢如命趁著這個空當著將昨夜省城荒屋奪寶經過,很快地說了一遍。

吳才聽完注目道:「最後帶走明妃畫像的那個傢伙,你說是誰?」

錢如命道:「一品刀!」

在座諸人,聞言均是一呆。

雖然只是短短三個字,卻無異在每個人心口上重重打了三拳。

錢如命徽微一笑,又道:「也許我應該更正一下,應該說是那位冒牌的一品刀!」

吳才默然。

官姓紫衣老人,也沒有什麼表示。

這一次感到驚訝的,只有兩人,便是賀姓獨眼漢子和紅衣少婦夫婦。

紅衣少婦搶著道:「如今那一位一品刀,原來是個冒牌貨?」

錢如命微笑道:「這一點早已不成為秘密了。」

紅衣少婦道:「這是誰說的?」

錢如命道:「誰也沒有說過,因為誰也沒有資格說。一品刀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根本就沒有人親眼見過!」

紅衣少婦道:「既然誰也不知道,那位真正的一品刀生成什麼樣子,又怎知道現在的這一位一定就是冒牌貨?」

錢如命笑道:「這個你問問宮老就知道了!」

紅衣少婦果然轉向紫衣老人道:「宮老也認為目前這位一品刀身份有問題?」

紫衣老人點頭道:「是的,是有點問題。」

紅衣少婦道:「指哪方面?」

紫衣老人捻著鬍梢,緩緩道:「清楚一品刀過去這幾年種種作為的人,都知道兩件事。」

他喝了口酒,接下去說道:「第一件是:真正的一品刀,有一個最大的忌諱,就是不論任何情況之下,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錢如命笑著插口道:「這一點也可以說是這位冒牌貨最大的仗恃,因為他知道只要言行檢點些,絕不會有人出面拆穿他的戲局!」

紫衣老人點點頭,接著道:「是的,從這件事上,你就可以想到,現在的這位一品刀,絕不是真正的一品刀。因為真正的一品刀,說什麼也不會公開參加這種不明的品刀大會!」

紅衣少婦道:「第二件事呢?」

紫在老人道:「第二件事:真正的一品刀,絕不貪非分之財!四年前淮揚幫總瓢把子被一品刀殺死,身上懷有一匣明珠,價值以百萬計,事後大家發現,那匣明珠竟然一顆未少!」

錢如命嘆了口氣道:「難就難在這種地方,如果換了別人,誰能辦得到?知道,若是我錢某人,我錢某人第一個就辦不到!」

這幾句話,倒是老實得可愛。

辦不到的並不是他一人,有勇氣承認辦不到,恐怕還沒有幾個。

至少吳才就沒有這份勇氣。

紅衣少婦點點頭,沒有再問下去。

獨眼漢子忽然望著紫衣老人道:「如今大局已經很明朗了,依宮老之見,下一步我們應該如何行動?」

紫衣老人沉吟道:「依老夫之見,那幅明妃畫像,我們可以暫時撇開不管。」

紅衣少婦一怔,說道:「吳公子不是說那幅畫像足值五十萬兩銀子嗎?這麼貴重的東西既然有了下落,為何置之不管?」

獨眼漢子忙道:「玉姬,你聽宮老說下去,宮老當然還有下文。」

紫衣老人點點頭,說道:「是的,老夫話還沒有說完。老夫的意思,只是暫時不管,並不是說真的就讓那傢伙白白撿個便宜。」

他摸出旱煙筒,裝上煙絲,點著了火,深深吸了幾口,噴著煙霧,又道:「大悲遺珍,不止這一件,我們應該先從大處著想。」

錢如命點頭道:「錢某人昨夜隱忍著沒有露面,也正是這個意思。」

紫衣老人道:「至於那幅明妃畫像,我們根本不必擔心,那廝跑不掉飛不了的,我們須派幾人盯牢了他,早晚還是我們的!」

吳才忍不住道:「宮老的意思,是不是認為我們應該先想法子把那個錢麻子弄到手?」

紫衣老人點頭道:「老夫的意思,正是如此。」

吳才道:「這樣一來,我們豈非要跟黑鷹幫鬧翻了臉?江西流那老傢伙可也不太好惹。」

紫衣老人噴了口煙,徐徐道:「關於這一點,老夫也已經想過了,所以老夫認為這事應以智取為宜。」

錢如命道:「如何智取?」

紫衣老人道:「智取的方法有好幾種,比較躁急的一種方法,是先打聽那麻子的藏身之所,然後出其不意,斬關奪人,再把那麻子火速送離七星鎮,等風聲稍過,從容迫供,一網全收!」

錢如命點頭道:「這個主意不壞。」

紫衣老人道:「這主意壞是不壞,不過仍然有個很大的缺點。」

錢如命一哦道:「什麼缺點?」

紫衣老人道:「這個方法已有人試過了,弓無常便是一個失敗的例子。」

錢如命道:「姓弓的粗人一個,怎能跟我們派出的人手比?」

紫衣老人道:「老夫顧忌的,便是這一點。」

錢如命一愣道:「怎麼呢?」

紫衣老人道:「剛才老文的報告,你們全聽到了,黑鷹幫又來了人物。這正表示,錢麻子無論安藏在什麼地方,護衛都必然嚴密得很,我們若想一舉成功,就必須要傾盡全部力量。」

錢如命道:「這又有何不可?」

紫衣老人道:「如此一來,我們縱然得手,身份亦必隨之敗露,我們身份一敗露,勢必就要牽連到吳公子。你錢兄想想,像這種事,我們又怎能將吳公子牽涉進去?」

小孟嘗吳才總算交到了一個好朋友!在這種緊要關頭,他竟然能處處為吳才的聲譽著想,吳才聽到這番話,應該引以為慰了。

錢如命沒有開口。

檯面上交朋友,講的便是義氣,紫衣老人說得如此明白,他當然不便反對。

吳才要大家喝了一杯酒,又進了點菜肴,才朝向紫衣老人問道:「那麼,除此而外,宮老還有沒有較為緩和的一點方法?」

紫衣老人點頭道:「當然有。」

大家等著。

紫衣老人緩緩接著道:「這個方法其實也很簡單。那就是我們先來個坐山觀虎鬥,然後坐收漁人之利!」

仍然無人開口。

話人人聽得懂,方法也的確簡單。但要怎樣才能看到虎鬥,才能收到漁人之利呢?

紫衣老人捻捻鬍梢,露出一種只有獵犬爭骨頭才差可比擬的笑容道:「你們想不出來了,對吧?好,那就由我來告訴你們:還是第一個老方法只是稍稍修改一下。」

錢如命望著他那仍舊露在外面的一排黃牙,遲疑地道:「如何修改?」

紫衣老人笑著道:「那麻子的藏身之所,照找不誤。找著之後,只放風聲,不動手,現在懂了老夫的意思沒有?」

錢如命怔了一怔,突然一拍桌子道:「妙!妙!這個法子太妙,太妙了!」

不論別人見解如何,至少他昨夜就曾親身體驗過採取這套辦法的妙處。

在一場多邊的寶物爭奪戰中,很明顯的,出手愈遲,愈是有利。

等別人損兵折將,元氣大傷,然後看準時機,以逸待勞一涌而出,輕輕鬆鬆地將寶物搶到手中,豈不比一開始就加入戰圈合算得多?

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了,一個很聰明的決定。

聰明的決定,當然只有聰明人才想得出來;然而,誰又是傻瓜呢?

品刀大會第十二天。

天氣晴和。

七星廣場上,人如潮湧,到處都是一片竊竊私議之聲。

只要看看每個人臉上那種興奮而又詭秘的神情,便不難猜想得到,大概又有什麼重大的事情發生了。

七星鎮上又發生了什麼大事呢?

因為又死了一名刀客?

錯了!大家談論著的,原來竟是那位突告失蹤的熱窩主人:錢麻子。

消息不知是誰先透露出來,只不過眨眼工夫,一個驚人的秘密便傳遍了整座!」場,進入每個人的耳朵。

大悲寶藏出現,不是語言。誰獲得了那些寶藏呢?錢麻子。

只不過知道錢麻子目前下落的人,似乎還不多。

所以,如今大家談論著的也可以說在彼此打聽便是那錢麻子目前躲去了什麼地方?

如今,經過一再誇張渲染,錢麻子幾乎已成了一位活財神。

好像只要誰能設法找到這位活財神,誰便可以平地一聲雷,馬上變成百萬富豪一般。

由於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太刺激,每個人的情緒都顯得很熱烈。這一來使得生意本就不差的白酒擔子,又不知好了多少倍!

一張張紅通通的面孔相繼出現,一些不堪入耳的粗話,也相繼出籠。

人人感覺相同:那麻子真他奶奶的太豈有此理!數以百萬計的財富,居然想一口獨吞?

嘿嘿走著瞧吧!麻子,看你他媽的吞不吞得下!

這時廣場上,有沒有人對這件事不太熱中呢?

有隻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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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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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生財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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