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部:根本沒有背叛
背叛--第十五部:根本沒有背叛
第十五部:根本沒有背叛
當晚,君花埋首往事,我和甘鐵生把那一大瓶不知名的劣酒(肯定有酒精)喝了個精光。
第二天,君花雙眼通紅:「看了一晚,什麼新的材料都沒有。」
甘鐵生淡然;「就算有新材料,也都是舊材料。」
甘鐵生這句話,說得十分有意思,可是君花卻明顯地不以為然,她瞪著他:「你心裡對他,不再有恨意?」
甘鐵生呆了一呆,剎那之間,他的神情,有一剎那的極度惘然,但隨即又恢復了平淡,象是對「恨意」這個詞,感到十分陌生。
然後,他才停了一停,笑著:「早就應該沒有了,等到現在,已經太遲了。」
君花嘆了聲:「我不能,或許……是我和他之間的關係……又深了一層?」
這樣的話,在他們糾纏不清的畸形關係之中,甘鐵生聽了之後,應該很妒意才是,但這時,甘鐵生就象是局外人,他漫聲應道:「也許是,你們曾有過那麼快樂的短暫日子,他棄你而去,你對他的……感覺,自然會強烈得多!」
君花象是看陌生人一樣看著甘鐵生,在隔了幾十年之後,她又在深山之中找到甘鐵生的時候,雖然甘鐵生經過了幾十年的野人生活,外形已大不相同,但相信君花還是一下子就可以認出他來的。
但是現在,君花卻覺得他陌生了--那自然是因為甘鐵生在整個思想觀念改變了之後,大徹大悟,連眼神和氣質都有了自然而然,極大的轉變之故。
甘鐵生這時拍著手:「別這樣看著我,老實說,若不是你興緻好,我根本不想去找方鐵生,找到了,問明白了為什麼,又有什麼不同?發生的事早已發生了,問明了為什麼,絕不能改變事實,有什麼用?」
君花的聲音,聽來十分尖厲:「至少我知道是為了什麼,不然……不然……真會死不瞑目!」
甘鐵生笑:「有那麼嚴重?」
君花一口氣說了七八聲「有」,才又道:「每當想起來,就象是心口有刀戳進去,一個永遠好不了的血淋淋的傷口,想不去想,可是做不到,以為時間會令傷口愈口,可是幾十年了,還是每當想起,就有血珠迸出來,我一定要弄明白,他為什麼要背叛。」
甘鐵生顯然在說反話;「對,弄明白了之後,傷口就會迅速痊癒!」
君花的聲音極高:「我也知道不會,可是不明白是痛,明白了還是痛,對我來說,並無損失,只有好處,因為,我明白了!」
甘鐵生不再言語,我在他們爭執時,因為涉及當年他們的「感情」,所以不便插言,實在已經很不耐煩了。君花的心情,實在很容易了解--方鐵生對她的背叛,可以納入愛情的背叛範圍之內,和方鐵生對甘鐵生的背叛,不很相同。
愛情上的背叛,被背叛了的一方,總是想知道原因,想知道為什麼,會不惜一切代價去追尋答案。雖然真正能得知真相的機會微乎其微。
而且,在很多情形下,還是不要得到真正的答案的好,真正的答案,有時極其殘酷,要舉例的話,可以有很多。因為事實的真相,大多數殘酷,不過通常情形下,都被各種各樣的外表所掩遮而已。
一見他們住了口,我忙道:「該打點武夷山去了。」
君花恨恨地道:「我恨不得插翼飛去!」
我哈哈大笑:「你就算有翼,也一定不會比飛機的翼飛得快。」
飛機的翼,可以令時間和距離的觀念改變,古代人要穿越這段距離,所需的時間,至少一個月。而現在,雖然各種各樣的繁瑣手續和不合理的規章制度以及令人氣結的工作態度,把時間拖慢了許多,但是在兩天之後,我們一行四人,還是進入了武夷山區,並且,還有一個相當活潑的年輕人,作我們的嚮導,他屬於當地的旅遊局,一見一我們,就給我們帶來了極好的消息。
在這兩天之中,我和甘鐵生交談並不多,但對他心態的轉變,卻有了進一步的認識,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象做了一場夢一樣,夢醒了,夢中的一切,是好是壞,是苦是甜,誰還會去計較?計較了又怎麼樣?」
他並不諱言方鐵生,提起來,有時也低嘆,有時也微笑,他甚至說:「方鐵生背叛,當然有原因,或許是我先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令他反感了。」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君花怒哼一聲;「我看你快超凡人聖了!你怎能責怪自己,你對他那麼好,是你把他從垃圾堆撿回來的,你對他那麼好……」
君花說到激動處,不由自主,抽噎起來。
甘鐵生也不去安慰她,神情大是惘然,在惘然之中,卻又帶著略有所悟的神情。
他那時的神情有點怪,所以給我的印象也相當深刻,他接著又搖了搖頭,卻什麼也沒有說。
我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什麼,但又覺得無此可能,所以才有這樣的行動。
那個嚮導一見我們,帶給我們的好消息是:「四位,我從小在武夷山區長大,從小就是一個野孩子,那時候……生活困難,別看我年紀小,每天我在山上打個轉,就能弄到可以吃的東西,填飽一家人的肚子!」
他講到這裡,壓低了聲音,有點神秘兮兮地:「在我滿山亂轉的時候,我就見過你們要找的那個人,而且,和他的關係很好,有很多山野間生活的知識,就是他教會我的。」
我們互望了一眼,心中都十分興奮。我們在來前,曾先打電報,請當地的旅遊機構協助,說明我們的目的,是要找一個像方鐵生這樣的人,看來旅遊機構的工作效率相當高,派給我們這個嚮導,正是我們需要的人。
君花忙道:「太好了,你最近一次見他,是在什麼時候?」
嚮導揚了揚眉:「嗯……有八九年了。」。
八九年,比十六年,時間又接近了許多,可是畢竟也隔了那麼長的時間,君花又急著問:「照你看,他現在還在不在?」
嚮導笑了起來:「一定在,他身體壯健之極,力大無窮,別看他已經老了,十個八個年輕人都敵不過他,他連老虎都可以打得死!」
君花深深吸了一口氣,神情陰晴不定,甘鐵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他一直是那樣子,懷疑他是外星人,也有點道理。」
當嚮導的小夥子一聽,大感興趣,問了許多問題,我們不勝其煩,只好喝止他:「事情十分複雜,講不明白的,你別再問了!」
小夥子雖然沒有再問,可是一臉按捺不住的好奇神情,看了也叫人心中不忍。
不過,各位都可以知道,那實在是一個複雜得過了分的故事,就算有心想告訴他.也不在從何說起才好。
在山中,有人帶路,行進容易得多。我們一早出發,當晚在深山中宿營宿營,第二天早上出發,不到中午,已來到一座極高的峭壁之前。
那一帶,古木參天,根本已沒有了山路,相信當年,陳長青就是在這裡迷路的--他看到方鐵生像是神話傳說中的人物一樣,在峭壁上飛掠而下。不過這時我們抬頭看去,可以看到峭壁樹的木上,有些物體在跳動,那當然不是人,而是猴子。
嚮導指著峭壁:「攀上去之後,在一個比較低的山頭上,就是那人曾住的小道觀,那道觀也不知何年何月,因什麼人建造的!」
攀越那峭壁,並不是很困難,峭壁上藤蔓多,處處可以挽手,怪石嶙峋,也容易踏足,連君花也不覺得有什麼難處。
翻過了峭壁,已經可以看到不遠處那個山頭上的小道觀了,看起來,象是積木搭出來的一樣。雲霧繞繞,時隱時現,完全是劍俠小說中的境界。
那時,正是中午時分。在山中趕路,就是那樣,看起來極近,直線距離可能只有三百公尺。但是要到達那地方,卻不知要走多少路。
到我們抵達那小道觀時,已是五小時之後的事了,夕陽西下,把漫山映得一片金紅,所有的石、草、木、屋,都在反射夕陽的餘暉,壯觀之極。
小道觀的門虛掩著,整個道觀的外貌,看來殘舊之至,嚮導踏前一步,小道觀的門,已陡然被打開,一條披頭散髮,滿臉虯髯,身形高大,威武莫名的大漢,已一步跨出,當門而立。
他身形如此高大,所以跨出門來時,低了一下頭,當他當門而立,他的頭,就遠高出門楣之上。
我和白素,不由自主握緊了手,視線留在那大漢身上,再也移不開去。
夕陽的光芒,照在那大漢的頭髮上,虯髯上,在他炯炯生光的雙眼之中,更反映出血紅的夕陽,他站著一動不動,在破爛不堪的衣服下,可以看到他胸脯的起伏,可知他心情的激動。
在那一剎那,我心中想到的是:我又進入了另一部小說的境界了,眼前這個大漢,如果手中提著一柄刀的話,那麼,他活脫就是明教四大法王之中的金毛獅王!
我們和那大漢對望著,大漢臉上的神情,不是很看得清楚(虯髯太濃,遮住了他一大半臉面),可是,當他那雙極有神採的眼睛,緊盯著君花的時候,他面上的肌肉,在明顯地跳動。
突然之間,他揚起手來--由於他身形極高大,一揚手之際,氣勢也十分懾人,我離他最近,一進之間,也幾乎不由自主,想後退一步,以避開他的那種逼人的力量。
他直指著君花--被這樣的一條大漢直指著,是一件相當可怕的事,可是君花十分鎮定,她不等發問,就道:「我施了變性手術!」
方鐵生(那神威凜凜的大漢當然就是方鐵生)遲疑著重複:「變性手術?」
君花一字一頓:「是,由男人變成女人,其實我本來就是女人,可是從小一直被誤會是男人,當然也有點陰錯陽差,總之我現在是女人!」
我在一旁,心想,何止「有點陰錯陽差」而已,簡直就是顛陰倒陽,一塌胡塗!
方鐵生用心聽著,雙眼之中,現出極度好奇的神采來,他這時當然不再年輕,但是蓬髮虯髯,卻一樣烏黑,看起來不覺他是一個老年人,所以,他的眼神之中,竟然帶著幾分頑皮,足以證明他是一個性格十分活潑的人。
他仍然望著君花,足有半分鐘之後,視線在我、白素和嚮導的三人身上,一掠而過,停在甘鐵生的身上。甘鐵生在才一見到他時,有過一剎那的激動,但隨即恢復了平靜。
直到這時,方鐵生向他望去,他才微笑著,用十分平靜的聲調說:「小兄弟,你好!」
甘鐵生這句話一出口,除了嚮導和他自己以外,人人都震動了一下,方鐵生的震動更甚,雙手陡然握成了拳,握得粗大的指節,格格直響!
(幾十年前,甘鐵生初見方鐵生時第一句話是:「小兄弟,你過來!」
(從那句話開始,他們認識,開始了方鐵生生命的改變,也形成了今日的局面。現在,甘鐵生又叫了一聲「小兄弟」,可是方鐵生為什麼那麼激動?)
方鐵生揮著拳頭,虎虎風生,他大叫起來,聲音在宏亮之中,帶著一股莫名的悲憤,他在叫:「問!只管問,我知道你們一定會找到我,一定會問我……為什麼!」
他在說到最後「為什麼」三個字之際,聲音變得嘶啞,聽來像是他的心肺都被撕裂了一樣。
他是一個背叛者,在經過了那麼多年之後,見到了當年的受害人,竟然看來沒有半點慚愧悔恨,反倒一副理直氣壯,這種神情,看得我和白素,都為之驚駭不已,我們緊握著手,我自然而然考慮著如果萬一出現需要武力廝拚的場面時,如何對付這個煞神一樣的大漢!
甘鐵生先開口,他聲音平靜:「我沒準備這樣問你,可是她還想問。」
君花立時接了上去,一字一頓,咬牙切齒,把那麼多年來積壓在胸中的怒意、恨意、不明和懷疑,都一起在這三字中,吐了出來:「為什麼?」
那真是聽得人心頭大震,石破天驚的一問!
如果說君花的那一問,是九天之上,直擊下來的一個霹靂焦雷,那麼,方鐵生的回答,簡直就是地面上萬千座火山,同時爆發,噴射出無數足以摧毀一切的岩漿!
方鐵生一開始回答,場面有些亂,方鐵生簡直不能自制,無法住口,其間我、君花、白素都曾搶著大聲又問了一些問題,只有甘鐵生自始至終,一言不發,象是完全不關他的事一樣。
正由於場面紊亂,所以我用比較特殊的方法來記述當時的情形,在以下的一大段之中,除了括弧之中的文字之外,全是方鐵生爆發出來的話--方式雖然特別一點,但還是很容易看得懂的。
為什麼?你不明白?你們真不明白?為什麼?因為我必須這樣做,一定要那樣做,非那樣做不可,我想那樣做想了不知多久,終於鼓足勇氣做了!我為自己!誰不為自己呢?把我從垃圾堆中撿出來,培育我成為一個優秀的軍人,難道全為了我?沒有一點為了自己?
我變成什麼東西了?我不知道自己變成了什麼東西,只知道自己不再是人!人!人!我不是人!對我好,照顧我,我就算是個人,也不再是自己,我是人家手裡捏出來的一個泥人--看,這是我捏的,好看吧,漂亮吧!
知道我所承受的壓力有多重嗎?我必須按照捏我的雙手做人,這個可以,那個不可以,現在的日子多好,以前的日子多苦!
老實講,不到一年,我就寧願回垃圾堆去!我是從垃圾堆來的,讓我回垃圾堆去,這天公地道,可是我回得去嗎?四面八方,不知道有多少箍,有多少網,把我死死地箍著,網著,壓著,你們知道我在半夜會大口吸氣嗎?知道我只有肯定在沒有人的時候才呼吸暢順嗎?可就是連這樣的機會,也少之又少,沒有單獨一個人的機會,可惜吧!一直到現在,那麼多年了,都是單獨的,可是還會做惡夢,想起那可怕的日子,做什麼,該怎麼樣,早就安排得妥妥噹噹,從副排長起,只要找不死,一條直路,可以讓你看到若干年之後的副總司令!我打仗勇敢?屁!我是想在戰場上找死!
對我好?當然對我好,我沒說有什麼人對我不好,可是我能不能拒絕?可不可以不受?我沒法報答,永遠不能報答,我也不想報答,因為我根本不要。對,我揀的時機很卑鄙,打仗,不是輸就是贏,你贏了,人家就輸,你輸了,人家就贏,輸和贏都要死人,沒有什麼不同,你想想,除了這個機會之外,我還有什麼逃走的可能?對我太好了,當他把你也讓給我的時候,我就知道,再不逃走,我這一輩子就只是一個沒頓的人!
以後?我一點也沒有後悔過,以後我一座一座深山走,完完全全是我自己,最後我揀了這裡,這裡象不象垃圾堆,多麼自在逍遙,多麼快樂,絕沒有人象看猴子一樣地打量你,絕沒有人誇獎你,勉勵你,要你不斷照別人的意思去做人!
我當然有權這樣做,每個人都有權照自己喜歡的方式處理自己的生命!不錯,我害了一些人,被害的人之中,有對我極好極好的,我說過,我為自己打算,我一刻也不能再忍下去,在那個山洞中,我陡然之間,有了決定。
什麼?外來力量的影響?當然沒有,全都是我內心世界的爆炸。背叛!徹底的背叛,背叛的是一個假的自我,得回的是真正的自我。告訴你們,你們沒有資格責備我是叛徒,沒有一個人可以責備另一個人是叛徒,因為人人心中都懷著信念,沒有人可以例外,那是人的天性,人有背叛的天性,看只看什麼時候發作!
什麼?外星人?什麼外星人,我是人,別看我身形高大,力大無窮,當然是人,什麼外星人里星人,你他媽的在放什麼狗屁!
現在明白了沒有,不背叛,那種日子我過不下去,人人都看看,以為我日子過得快樂得很,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苦,連你都不懂,以為我真的快樂,你不應該跟我下山,應該和他留在山上,我會拚命攻上去,死在你們面前,你也不該把他讓給我,那叫我更無法忍受下去,你們都不把我當一個平等的人,都把我當成一個要盡一切力量對他好的人!
沒有什麼不對,對你們賜給者來說,當然沒有什麼不對,可是對我這受惠者來說,我要拒絕,我要大聲叫:夠了!夠了!你們會聽嗎?
方鐵生雙手抓住道觀的門框,用力搖著,「嘩啦」一聲響,把門框整個拉了下來,他用力拗著,把木框拗成一截一截。
君花臉色煞白,甘鐵生負著雙手,走過一邊,抬頭看天,神情漠然。我和白素,面面相覷,我們的一切設想,都落了空,只有其中一個,比較接近,我曾說過:方鐵生可能根本沒有背叛!
方鐵生確然沒有背叛,對他自己而言,他不承認那是背叛,他只承認他的行為,是在許多箍的網之中,把自己釋放了出來!
他當然可以那樣做,每個人都有權那樣做。可是他的情形如此特別,以致他的行為,在任何人看來,都是極度的背叛!
每個人的想法不同,竟然可以導致看法上如此巨大的差異,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好,什麼是壞,哪有一統的標準?
方鐵生的嘶叫聲停了下來之後,山上變得出奇的靜,幾個人的喘息聲清晰可聞。
甘鐵生緩緩轉過身來:「是我不好--」
方鐵生大吼一聲:「你好!你太好了,到現在你還要好到說自己不好!」
甘鐵生淡然:「沒有什麼不同,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這個道理,我至少明白了!」
方鐵生一個轉身,走進了道觀之中,君花還想說什麼,揚起了手來,甘鐵生把她揚起的手抓住:「知道了為什麼,該走了!」
君花終於忍不住,淚流滿面:「我還是不明白--」
甘鐵生打斷了她的話頭:「會明白,總會明白的,要是一直不明白,就讓它不明白好了!」
「背叛」的故事完了。
咦,不是說,還有我的一半背叛的故事嗎?是,也已經說了,或者說,是方鐵生代我說了。
人人心中都有潛在的背叛意識,看什麼時候發作!
明白嗎?不明白也不要緊,因為會明白,總會明白的,要是一直不明白,就讓它不明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