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聽過陳麗雪的敘述后,我便問她:「這個後來出現,手中拿著棍子的人,就是金大富?」
這樣問了之後,又覺得不對,所以又立即改成這樣問:」那個拿棍子的人,樣貌和金大富一樣?」
陳麗雪的回答卻是:「他就是金大富。」
我表示疑惑:「在那一節發生的事中,你好像並沒有和他打照面——」我指著那張金大富駭然的畫:「他怎麼會害怕?」
陳麗雪苦笑:「後來又發現了一些事,我才和他打了照面的。」
我沒有再問,等陳麗雪說後來又發生的一些事,可是陳麗雪卻這樣說:「當時,我不知為了甚麼,總覺得這騎馬走了的一男一女會十分危險,或許是由於他們的秘密行動,叫一個顯然不是好東西的人發現了!我十分擔心他們的安危。」
我嘆了一聲:「陳小姐,在現實之中,你只是一個普通人,在進入了古代之後,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怎麼會替古人擔憂起來?」
陳麗雪搖頭,神情更是惘然:「我在進入古代之後,連自己的樣子也不知道,怎知道自己的身分?可是我總感到,如果有什麼事發生的話,我應該阻止,我應該阻止,應該使這一雙男女避免有危險。我像是感到,我……主宰和掌握了一種力量,要那樣做。」
她愈說愈玄了,我本來是想她多說一點進入古代之後的具體事項的,像這並不著邊際的感覺,我可不想聽。
(白素在這時候自外進來,恰好聽到了陳麗雪的最後那段話。)(後來,才知道我認為不著邊際的感覺,十分重要,是整個神秘莫測的故事的主要關鍵!)我當時有點不耐煩,一面向白素點頭,一面對陳麗雪表示了對「這不著邊際的感覺」的反感。
陳麗雪猶豫了一下,也沒有再就這方面發揮下去。她繼續說的是:「我十分擔心會有厄運降臨在那一雙男女的身上。」
我同意:「你的擔心有理,看來,這一雙男女在進行的事,絕不光明正大。那騎士極可能是一名貴族子弟,他的行為,是拐逃一個女子,或是引誘一個女子私奔,或是和一個女子幽會,這種行為,在古代,不但通不過國法這一關,也一定通不過人情這一關。」
白素才進來,自然不知道陳麗雪的敘述,可是單憑我的這一段話,她也可以推測得出幾分實際情形來,而且,她對我的話,持相反的意見:「也不見得,古代的禮教雖然嚴。可是愛情還是一直被人歌頌,紅拂夜奔,文君琴挑,就千古傳誦。」
我笑了一下:「反倒是愈古愈好,漢、唐,男女間就有許多風流韻事,宋以後,僵住了!」
為了使陳麗雪也明白,我和白素的交談,也使用手語和文字。
陳麗雪加入了談話:「接下來發生的事,只使我想起兩句詩」。我和白素一起向她望去,她用清麗的字跡寫出了那兩句詩:「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我和白素都愕然——白素的愕然更甚,因為我至少還知道在那巷子中發生的事,那倒確然有點像偷情的行為,唐朝詩人張籍的名句,也很可以用得上。我作了一個手勢,用最簡單的語言,向白素先敘述了一下金大富見了陳麗雪如見鬼怪的情形以及陳麗雪所說的在巷子中發生的事。
白素一面聽著,一面盯著那兩幅畫像看,等我說完之後,她才道:「如果令你想起張籍的詩,那麼,事情發生在唐朝?」
陳麗雪搖頭:「我不能肯定」。
白素皺著眉:「事情愈來愈複雜了,金大富如果曾在唐朝出現過,我的意思是,他曾在唐朝生活過,是一個人,現前,又是一個人,在唐朝到現在這許多年,他是什麼?是生命的存在,還是靈魂的存在?」
我復了一想:「一般的認識是人死了之後,如果有再轉世的行為,總是在死後立刻發生的,其實,真正的轉世情形,可能有許多種,有的立即轉世,有的可能相隔很久——離開了軀殼之後的靈魂,應該沒有時間觀念,一秒鐘和一千年,全是一樣的。」
白素又皺著眉想了一會:「只好這樣設想了,還有,前生和來生,容貌竟然會一模一樣,這也不可思議之至,好像在陳小姐的經歷之前,從來也沒有這樣的例子?」
我和白素,自從「尋夢」這件事之後,接觸到了許多靈魂、轉世以及相類似的事,都超越人類現代的實用科學所能接觸的範圍,神秘莫測,無法深入研究,只能作出種種的假設。
在各種各樣的資料之中,確然沒有兩世人容貌一樣的記載。
我點了點頭:「是,陳小姐的經歷,是十分罕有的例子,是玄學研究的上好課題。」
陳麗雪有點發急:「請別把事情想得太遠,我只想知道,為什麼會有人看到了我那麼害怕,當人家看到我害怕的時候,我是什麼樣子?」
這個問題,本來很難回答,但是有了剛才在我門口,金大富和陳麗雪隔著車子相望的那一幕之後,問題並不是很難回答。
我在作手語時,動作的幅度比平時大——這和說話時加重語氣和提高聲音有同樣的作用:「你還是你,就和平時一樣!當金大富看到你而駭然欲絕的時候,我也看到你,絕對可以肯定,你是一個漂亮的女郎,而不是什麼叫人害怕的怪物!」我的回答,十分肯定,而且,確然在金大富感到害怕時,我一點也沒有害怕表示。如果那時她是一個怪物的話,我也會害怕。陳麗雪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如釋重負:「謝天謝地!可是……為什麼金大富,還有那美麗的女人見我會害怕?」
白素聽得陳麗雪這樣說,知道我還沒有把那美麗的女人就是金大富的女兒一事告訴陳麗雪,她同意地點了點頭。
也在一剎那間,我知道她和我想到了同一件事:金大富和金美麗是父女,父女關係至親,他們父女兩人看到了陳麗雪害怕,原因只怕是一樣的,只是不知道金大富在忽然之間有了什麼幻覺而已。
我十分小心地回答:「或許他們有一些虧心的行為,和一個外形很像你的人有關,所以見了你才會害怕。曾經有一個故事,說一個富豪在午夜時分坐著司機駕駛的車子,由於塞車,他向車窗外看了一下,在他車子旁邊的是一輛破車子,駕駛人轉過頭來,向他笑了一下,竟把那大富豪嚇死了!」
陳麗雪愕然:「為什麼?」
我吸了一口氣:「後來才知道,那個駕車人的樣子和富豪的岳父一樣,而他的岳父,死於他的謀奪財產,被他放火燒死在車中。人,做了虧心事,就會心虛,別人若是見了那個駕車人,什麼事也不會發生,那大富豪做過傷天害理的壞事,就會被嚇死!」
陳麗雪聽得很用心,她道:「這叫作——」她想說的,顯然不能用手語來表達了,所以她拿起筆來。在同時,我和白素也各自拿起筆來,三個人在紙上寫著,寫好了之後,不禁都笑起來。
我們三個人寫的是一樣的,都是「報應」。
大豪富猝然之間見了一個酷肖被他害死了的岳父的人,就嚇死了,死於他早年傷天害理的行為,這自然是報應。
「好有好報,惡有惡報!若有未報,時辰未到!」
以上四句話,是有關報應的傳統說法,許多壞事做盡的人,都未遭報應,於是,有人懷疑是不是真有報應這回事,也就有大具哲理的「時辰未到」的說法。報應是一定要來的,做過壞事的人,自己心中也十分明白必有報應,只是不知道報應在什麼時候發生而已。
在這樣的情形下,報應來得遲,似乎比報應來得快更可怕,因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提心弔膽,在等著報應的來到,干過傷天害理壞事的人,心中那份惴惴不安和恐懼,自然是報應正式降臨之前的額外懲罰。
陳麗雪在確信自己不是怪物之後,顯得活潑了許多,問題也極多:「金大富……確然做了壞事,我很可以肯定,可是他為什麼看到我害怕?他應該看到那個美婦人害怕才是。」
我和白素再度愕然:「哪一個美婦人?」
陳麗雪道:「就是被那年輕武將帶走的、披著深紫色披風的那個……後來,我又見到他和她和金大富。我正十分擔心他們的安危之時,忽然之間,我離開了牆頭,到了一株大樹下面,那株樹樹榦粗大,足可兩人合抱,樹葉卻十分小,而且不斷有一種圓形的扁平的果實,旋轉著落下來,十分奇特。」
我「哦」地一聲:「那是榆樹,落下來的那種果實,叫作『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