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秋天氣,關洛道上已是雪意滿天,濃霜匝地,朔風如刀,撲面生寒。
初更時分,靜寂荒涼的大路上,忽然蹄聲急驟,馳來一匹烏黑駿馬,揚鼠翻蹄,箭疾西奔。
一輪冷月,斜掛在寒林的枯枝上,月色迷濛中,只見馬上那人身軀魁梧,體魄偉岸,濃眉環眼,虯腮虎口,神態至為威猛。
蹄聲電急中,他伏身馬鞍,緊扣絲韁,玄緞披風在肩后,鼓拍飛舞,獵獵作聲,在寒霧中,電掣風馳般地向前疾沖。
盞茶工夫,來至一片濃愁松林,他濃眉微皺,不由自主地探手懷中一摸,點了點頭。
霎時,策馬奔近林邊,正擬揚鞭急沖而過,驀地一聲刺耳陰笑聲中,黑影一晃,但見一人如餓鷹掠空,由樹枝叢中飛瀉而下,橫阻路中。
駿馬受驚,「唏聿」一聲長嘶,前蹄人立,急切間馬上人扣韁緊鐙,一勒嚼環,駿馬昂首急退數步,始安然煞住沖勢。
抬頭環目電掃,只見丈外路中站定之人,乃一個五旬年紀瘦小的老者,面目陰鷙,身著五色斑斕綵衣,目光如冷電,灼灼凝注不瞬。
馬上人睹此,不覺心中大震,認得此人赫然正是江湖上聞名喪膽,殘暴毒辣已極的漠北雙鵰中之彩雕秦鵬。
漠北雙鵰一向橫行關外,極少踏進中土,嘗聞彩雕秦鵬、烏鵬向雲忠武功詭異,行事毒辣,殘暴成性,此番遇上,善了恐怕已不可能。
正想開口搭訕,秦鵬已自冷冷問道:「符升,當真還要我兄弟動手?」
符升聞言,不覺更驚,在馬上轉身一望,只見馬後不知何時已立著一人,正是渾身黑衣之烏雕向雲忠。
他和向雲忠雙眸相觸,不禁又是一震,只覺其眸光寒冷如冰,銳利似刃,稍為接觸,背脊即湧起一陣戰慄。
符升正自心中忐忑,驀聞秦鵬又自陰聲說道:「符升,你當真不到黃河心不死嗎?」
符升強自乾笑一聲,拱手道:「請恕在下愚鈍,不知前輩們在此現身阻道,有何見教?」
馬後忽傳來一聲冷哼,跨下駿馬一聲悲嘶,突地四蹄委頓,符升擰腰掠身,縱下馬背,眼見他渾身猛烈抽搐,霎時倒斃路中。
符升急怒攻心,情知烏雕善於用毒,坐馬定是死在他的手中,急痛之餘,隨聲冷笑說道:「前輩淬毒暗器當真神妙,難道萬兒都是這樣賺來的?」
向雲忠大怒,黑影電閃,掠前數尺,探前數尺,探手入懷,怒哼一聲,道:「對馬如此,對你更是早有耳聞,符升,你若識相,將東西交出指明尋寶途徑,尚能給你個全屍,否則……哼!」
事已至此,符升知已不能善了,與其橫遭凌辱,猶不若作困獸拚鬥,思忖至此,隨敞聲大笑道:「在下奔走江湖廿多年,乾的就是刀口舐血的生死勾當,但取我命得先花點本錢,不知前輩所要何物?」
「你懷裡的皮囊。」
符升臉色霍然大變。
「還不把玉-獻上嗎?」
符升「嗆啷」一聲,撤出背上長劍,厲聲喝道:「要碧玉殘-不難,可得先贏得在下手中寶劍!」
驀地,黑影電閃,向雲忠五爪抓出,直奔符升面門,符升擰身跨步,橫移三尺,躲過烏雕「五陰寒爪」,劍施「天乾式」橫繞敵腕,左手並指,疾划向雲忠右肋。
向雲忠一招輕敵,險為所算,不覺暴怒獰笑一聲,指出如電,略一側退,「五陰寒爪」招招陰毒,皆向符升要害攻出。
瞬息十招已過,向雲忠更加暴跳如雷,符升勉力拚搏,只覺向雲忠爪出如雨,招式皆有萬鈞壓力,雖全力封拆,劍招卻愈封愈變緩慢沉濁,思及碧玉殘——此武林異寶行將被奪,自己濺血遇害事小,玉-落入魔道手中,如何向師門交代?思忖至此,不禁心膽皆裂。
微一疏神,猛覺寒氣撲面,烏黑毒爪已電疾伸至眼前,忙裡劍出「龍騰虎嘯」,凝力貫勁,劈削敵肱,左掌急出如電,「開碑手」猛撞敵人小腹,擬與他兩敗俱傷。
堪堪掌沿沾衣,驀覺眼前一花,頓失向雲忠蹤跡,待要撤劍擰身躲避,已自無及,只覺脊背一冷,眼前一黑,慘哼半聲,栽撲在地。
原來符升為嵩山少林俗家弟子,行走江湖,手中一柄青鋼劍及沉雄威猛的百步神拳,皆受少林嫡傳。月交無意於關外深山得一玉-,與武林喧騰已久之異寶碧玉殘-極為相似,故懷帶此-趲程急趕,擬送至嵩山,請師門鑒定真假。
此事數日後,即在江湖傳遍,少林寺僧侶幾乎全部下山徹查此事,然匆匆數月過去,仍無一些蛛絲馬跡。
沸騰的江湖,不久又平靜下來,武林人物對符升被殺,玉-遭劫之事,已在逐漸淡忘,不想關洛道上,突然又有事故發生。
已是暮春三月,雪溶風熙的時節,清明佳日,遍野紅男綠女掃墓踏青,雖無江南風光旖旎,但亦柳拂雀甜,另有一番景緻。
洛陽城西十里之遙,數幢茅舍,幾株楊柳,緊挨著官道,搭了一架茶棚。時近中午,艷陽當空,雲薄風軟,官道上蹄聲嗒嗒,行人懨懨,多在此茶棚歇腳打尖,再趕路程。
茶棚中喧嚷吵雜,幾乎座無虛席,老遠即能聽得嗡嗡人聲。
棚外樹陰下,一道一俗據案而坐,道人年過四旬,頷下長須飄拂,風度清新俊逸。俗者年近六旬,莊稼裝束,鬚髮都已斑白,兩人相對默坐,不言不語。
靠里棚角亦有兩人相對而坐,卻高談闊論,狂放不羈,此兩人為一僧一丐,情形更為奇異。
僧年約五旬,身軀偉岸,面紫無須,相貌兇猛獰惡,丐因穢面蓬頭,看不出年歲,身材瘦小,舉動猥瑣,此時尖聲談論,手舞足蹈,旁若無人,神情之滑稽,引人發噱。
道人側耳靜聽瘦丐談論,狀甚凝神,半晌,突蘸茶在桌上寫道:「此丐可是南偷章麟?」
老人點頭,道人續寫道:「此人怎會與少林鐵僧如此廝熟?」
老者輕輕搖頭,道人抬頭一望,恰與南偷眸光相觸,南偷齜牙一笑,道人亦微微頷首。
茶棚中正自喧嚷,驀闖蹄聲如鼓,一聲馬嘶,一匹疾馳而來的駿馬,霍然於柳陰下急嘶停住,眾人驚相望去,只見馬上那名剽悍大漢,正橫眉怒目瞪視著馬前橫路而過的一個飄逸書生。
書生旁若無人的從容邁步,嘴含淺笑,仍在斷續吟哦,馬上大漢望之益增暴怒,揚鞭空中「劈啪」一響,暴聲喝道:「兀那駿鳥,真想找死嗎?」
書生夷若未聞,晃眼已跨過大道進入茶棚。
夥計搶向前去迎往,書生脆聲道:「夥計,看好茶!」
夥計帶領書生就座,躬身而退,茶棚里驚怔一刻,重又鼓起喧騰。大漢狠狠怒瞪書生一眼,揚鞭馳馬徑又疾去。
書生漫聲吟哦,側目一瞟,已將棚中人,電掃而過,道人向老者以目示意,並蹙眉低聲道:「看來事情正不出莫老所料呢!」
猛聞棚角一聲擊桌暴響,南偷尖聲嚷道:「和尚,你何必發火,如此熱手買賣,你想獨攬,那可不成,說什麼我也得插上一腳。」
和尚嗔目一聲怒哼,拂袖離座而起,怒容滿面的向棚外走去,南偷緊跟身後喋喋爭吵,瞬息轉入道旁一叢樹林,身形隱沒。
道人與老者愕然對望,書生嘴角浮起一絲哂笑,「刷」地打開摺扇,瀟洒而搖。
驀聞林中傳出幾聲厲吼,接著一聲沉重的悶哼過後,風過林木,樹葉蕭蕭,一切又歸沉寂。
道人與老者聞聲,面色霍然大變,雙雙離座躍起,直向林中撲去。
書生亦被這突然的事變,驚愕一刻,忙揚目四下一望,見已無可疑人物在側,隨彈袖理衫,推椅而起,飄然漫步,亦向林邊走去。
走至林邊,停步凝耳傾聽,空林寂然,毫無半點可疑聲息,他眉頭微皺,暗自沉忖,半晌,雙眉倏展,邁步直進林中。
樹林之中,雖有陽光透入,但仍顯得昏暗陰沉,他蓄勁凝力,謹慎邁步,四下打量,只見枝葉交錯,哪有半點人跡。他正擬躍登樹梢,居高遙望,突聞身後樹叢枝葉一陣「劈啪」脆響,「砰咚」一聲,一個龐然大物,由樹上直摔下來,落在地上。
他擰身滑步,豎掌當胸,凝神一望,赫然,竟是茶棚中拂袖離座的粗壯和尚——少林鐵僧。
書生暗叫一聲慚愧,趨前幾步,俯身細看,和尚已氣絕身死,只見面白如蠟,唇泛青黑,肢體扭曲,雙目猶自怒睜如鈴,翻過身軀,背脊上,赫然呈現五指烏黑血洞。
書生望著和尚屍體,兀自沉吟,久久不動。
當晚垂暮,書生搖扇漫步,施施然進入了洛陽城。
洛陽繁華,不下帝都,時為滿清乾隆盛世,五穀豐收,四境承平,更值鬧市華燈初上,人群熙來攘往,好一番熱鬧景象。
書生似對洛陽街道十分熟悉,穿街過巷,雖是邁步施然,速度卻十分快捷,盞茶工夫,已來至背街一座僻靜客棧。
未進門,堂倌即已含笑迎住,道:「爺,今日逛得可盡興?」
書生淡淡點頭,隨堂倌走進跨院一間上房,進門未及點燈,堂倌即急促的低聲報告,道:「城西十里。」
書生不耐地揮揮手,道:「我知道了,你打水來!」
堂倌唯唯退去,書生點著燈,在椅上坐下,復隱入沉思之中。
少頃,堂倌取水來后,書生掩上房門,由懷中掏出一物,竟是一枚泥塊,反覆審視,最後輕輕捺入水中,待至泥污去盡,卻是一支「雁翅迴旋鏢」。
書生滿臉訝異,拭去鏢上水漬,拿至燈下細看,鏢面銹一細小「荊」字,他仰首凝望屋頂,苦思半晌,一線靈光突在腦中閃現。
他匆匆將鏢藏入懷裡,揚手揮熄油燈,開窗飛縱出屋,躍登房頂,幾個起落,隱身於夜色蒼茫之中。
洛陽東大街旁衚衕內一座連雲豪第,正在僕役穿梭,燈燭輝煌,大廳中三人據案而坐,左首為一相貌清癯之威嚴老人,老人椅后偎立著一個雲髻高挽,腮現梨渦的年輕女子,右首卻是茶棚中相對默坐的道、俗兩人。
只聽道人沉聲道:「鐵僧為少林高手,按理絕不致如此輕易被人擊斃,貧道與莫老聞聲趕入林中時,不止兇手遠颼,即連與鐵僧嬉鬧之南偷章麟亦不見蹤跡,貧道等不及驗看鐵僧傷勢,即與莫老分頭追搜,然亦終自毫無線索可循。」
威嚴老人沉吟少頃,介面問道:「方才道長言及所遇可疑書生,可知其來歷?」
道人蹙眉道:「此子來歷,貧道不敢貿然推斷,然舉動頗像江湖傳聞之青龍幫少幫主,青龍一君牟漢平。」
威嚴老人聞言,眼光陡亮,詫聲道:「牟漢平老夫曾有數面之緣,此子機智百出,武功高強,他現身洛陽,必有深意,若不也與玉-有關嗎?」
此言一出,在座皆聳然動容,空氣凝結似的一陣沉默,突聞廳外一聲朗笑,廳門階前已站定一人,含笑躬身道:「荊老別來無恙,小可夜闖華宅,有擾清靜,尚請勿怪是幸!」
威嚴老人霜眉驟剔,閃目一望,階前之人為一年輕俊逸書生,只見他身著淡藍湖皺長袍,玄緞團花坎肩,白襪粉底踏雲履,頭戴藏青嵌玉瓜皮帽,劍眉朗目,英俊挺拔,好一個倜儻人物。
僧、俗兩人霍然起身,威嚴老人卻哈哈笑著,搶步迎出,道:「稀客,稀客!我道是誰,老弟,果不愧稱得神出鬼沒。」
說著,把臂入內,笑向道人朗聲道:「道長所見,可是這位弟台?」
牟漢平一揖到地,含笑道:「小可無狀,班門弄斧,豈能瞞得過武當高人青虛道長法眼?這位想必是威鎮西北的鐵掌飛輪莫紹遷前輩了!」
青虛道人稽首還禮,道:「好說,久仰少幫主風采,今日一見,果為人中龍鳳,少幫主所言不錯,這位正是莫老英雄。」
眾人寒喧已畢,神鏢金鉤荊懷遠轉向身後少女,道:「此為小女荊娘,娘兒,見過牟少幫主。」
荊娘聞言,狀現扭捏,滿臉羞紅的跨前幾步,螓首低垂,輕掩檀口,顯得嬌羞不勝,道、俗兩人對望一眼,荊懷遠笑聲更響,牟漢平惕然而驚,於是在笑聲中,荊娘款款萬福,牟漢平匆忙趨避還禮,眾人重新落坐,自有僕役獻茶。
神鏢金鉤荊懷遠猛見牟漢平現身,神情似乎頗為激動,凝目注視著他好一會,花白鬍須索索一陣顫抖,嘴唇蠕動再三,欲說什麼,終於忍住,輕聲嘆息一聲,道:「老弟台,此番面臨洛陽,當真與碧玉-有關嗎?」
牟漢平微微含笑,並不答言,鐵掌飛輪及青虛道長皆靜氣凝神注目牟漢平,卻見他突然轉面向鐵掌飛輪道:「莫前輩見聞廣博,威鎮西北,可曾聞說漠北雙鵰?」
莫紹遷神情大變,因其天生殘啞,不能出言,然面目情色,已將驚訝激動表露無遺,青虛道人急急介面道:「少幫主,此話怎講?」
牟漢平道:「據小可所知,武林中練有『五陰鬼手』及『五陰寒爪』者,寥寥可數,而練此毒功有成就者,放眼江湖亦只三數人,漠北雙鵰烏雕向雲忠即其中之一,故而在下有此一問。」他抬目環掃一下眾人繼續道:「諸位可記得數月前,遇害之少林弟子符升?而鐵僧亦同樣傷於『五陰寒爪』,此事是否大有蹊蹺?」
眾人面面相覷,牟漢平倏地麵包一沉,冷冷道:「最可怪者不在此,諸位請看,這是什麼?」
言罷,他徐徐伸手入懷,摸出那枚已用水洗凈的「雁翅迴旋鏢」,輕輕放在桌上。
牟漢平自掏此物,即目光灼灼,註定神鏢金鉤,細察他面部顏色:「前輩如何解釋?」
座中道、俗兩人聞言,霍然站起,卻聽牟漢平一聲沉喝,身形電閃,已自縱躍而出,亭立院中,道:「何方高人?為何藏頭露尾,怎不現身一見?」
院中高聲入雲的柏樹枝葉叢中,傳出一聲嗤笑,一條身影暴射而起,在廂房屋脊上借步換勁,挺身一躍,向西逸去。
牟漢平冷哼一聲,雙袖一拂,躍上屋頂,躡縱緊追而去。
廳中諸人,相互呆立片刻,桌上迴旋鐵鏢,在燈光下閃閃發出烏光,青虛和莫紹遷對望一眼,拱手告辭。
神鏢金鉤楞楞望著桌上鐵鏢半晌,一聲長嘆,頹然坐在椅上,荊娘悄悄偎近父親身旁,夜色深沉,星寒月冷,父女相對默然。
且說牟漢平躥房越脊,對前面黑影卸尾疾追,逐漸已奔出城外,前邊黑影兀自若即若離,雖將「凌空無影」輕功使至極限,亦仍然無法縮短兩人距離,一時心中異常惱怒,暗忖:「數年縱橫江湖,會過高人無數,向以機智輕功自豪,不想今日遇上勁敵。」
當下豪氣忽發,爭強鬥勝之心突熾,一聲長嘯,腳下加力猛躥,倏聞一聲輕笑,前面黑影閃入一叢樹林。
當聞遇林莫入,此人是友是敵尚且不知,追至林邊,腳下頓形躑躅,耳邊驀聞「嗤」笑連聲,一個女子聲音在林中,道:「嗤,青龍一君威鎮兩河、我道真有三頭六臂,原來卻是如此膽小。」
牟漢平大怒,瞬則微微一笑,接道:「在下牟漢平,姑娘何不現身說話?」
陡聞「嗤嗤」連聲,一片銀光由林中暴射而出,那女子冷然哂道:「你也配!」隨之林空寂然。
牟漢平揮袖縱身,連施「卧看天牛」、「風掃落葉」、「梯雲縱」三招,始將滿天銀針避過,不禁心中悚然。
側耳傾聽,林中寂寂,已不聞絲毫異聲,想來敵人必已遠颼,轉身正欲離去,突聞微風中一陣怪聲斷續傳來,此種音響怪異之極,乍聞有如嬰兒夜哭,細聽又似深宵犬吠,音啞悶澀,使人聽后止不住頭皮麻癢,汗毛悚林。牟漢平驚疑甫定,細辨此聲來自林后,思忖半晌,頓足緊沿林邊阡陌飛步奔去。
怪聲逐漸響亮,牟漢平雖腳不稍停,然已暗中運氣戒備,轉眼繞過樹林,抬頭一望,眼見林后丘塹起伏,荒草盈尺,為一亂葬荒墓,此時怪聲嗚咽已在眼前,牟漢平不敢莽撞,飛身躍至一棵樹頂,隱住身影,抬目一看,不覺大吃一驚!
此時月色朦朧,墓地更為陰森幽暗,只見一座荒墓,泥土松落,露出半截棺木,棺上一人盤膝而坐,手中橫持一支奇形竹笛,急急吹奏,一條蘭花青紋巨蛇,昂頭豎立棺下,伸縮搖擺而舞。
笛聲愈奏愈快,巨蛇亦愈舞愈急,如此片刻,突地笛聲高亢,沖霄裂雲而起,巨蛇亦隨之一縱丈余,隨之笛聲止歇,巨蛇亦委頓在地。
巨蛇剛落地委頓,陡地由墓旁草叢中,竄起一條黑影,快似閃電,伸手疾攫,捏住巨蛇頸下七寸,巨蛇受疼,死命顛撲,吹笛之人,迅捷由棺上跳下,抖開一隻麻袋將蛇塞入,紮緊袋口。
倏聽吹笛之人喜道:「不想我兄弟無意經過此地,卻有這等收穫!」
說話之間,月色忽明,只見兩人皆穿百結鶉衣,身材瘦長,面目黝黑獰惡,一人身後背一混鋼護手短戟,另一人手執烏黑鐵棒,牟漢平暗忖:「當聞丐幫護法二鬼,莫非是此二人?且看他們深夜在此弄些什麼玄虛?」當下屏息靜氣,凝神注視,只聽吹笛之人又道:「聞說此蛇不止劇毒,甚且精靈無比,老二,小心!莫要讓它咬破麻袋逃掉,再捉可就不易了。」
話剛住口,猛見持袋之人舉棒向袋上電疾敲去,並介面道:「老大說得不錯,只此一時,已將麻袋咬破,幸未疏神,如被它咬上一口,豈不糟糕?」
吹笛之人面現焦急的道:「依你之見呢?」
執袋之人沉忖半晌,道:「我們不如用棒挑了扛在肩上,老大,你在身後嚴密監視,或可無妨!」
果然兩人計議停當,執袋之人照法扛起,吹笛者緊隨身後迤邐而去。
牟漢平暗忖:「久聞此丐幫二鬼,聲名赫赫,武功了得,且丐幫眾人對付蛇蟲更有秘傳絕技,何以對此蛇如此畏懼?且跟去看看他們怎樣處置。」
想罷,正欲縱下樹來,倏覺身旁樹下黑影一閃,心中一凜,不覺撥動樹枝發出聲息,陡聞冷哼一聲,黑影單手一揚,霎時一股勁風壓體,枝葉摧折中,牟漢平自覺已無法隱身,遂翻身斜掠落地。
落地后單掌護胸,嚴密戒備,只聽面前人影冷嗤,抬頭一望,不禁大出意外。
原來身前站立者,卻是方才吹笛捉蛇之人,亦即丐幫二鬼中之掏魂戟姜明,只聽姜明冷笑一聲道:「閣下鬼鬼祟祟,窺人隱私,我姜明倒要向你討還一個公道。」
牟漢平正欲解釋,卻又聽姜明陰聲接道:「你既然尋死,說不得我掏魂戟只好成全你了,接招!」言罷,一掌劈出。
牟漢平本欲好生解說,聞言,不覺甚是惱怒,心想:「我本是無意得遇你們捉蛇,即使有心窺探,捉蛇亦非多大機密,你恁的逼人怎的,當真我牟漢平怕你不成?」
想罷,隨亦朗笑數聲,道:「好!」
覷准來勢,亦運掌相抵,但聞「劈啪」一聲,雙掌相接,各自晃身躍開。姜明怒哼一聲,揉身再上,右手「擒龍手」五指如勾,虛抓牟漢平面門,左掌如刀,斜砍右肋,掌至切近,疾伸兩指電取「章門」。牟漢平舉掌仰身,一式「舉火撩天」格開姜明「擒龍五爪」,腕際一震,只覺姜明手爪如鐵,不禁大為凜駭,擰身「勁風拂柳」閃開姜明左指,牟漢平一著失機,頓被迫退尋丈。
姜明一陣「嘿嘿」冷笑,運掌似風,越發凌厲搶攻,牟漢平前擋后避,左閃右挪奮力抵禦,心中羞憤莫名,因心神旁鶩,招式更形滯澀,姜明指攫掌劈,瞬間已將牟漢平逼退林邊。
轉眼間,已是卅余招,牟漢平因背林木,枝葉牽纏阻撓,礙手礙腳,招式更難施展,心中一急,越發手忙腳亂,正在危機一發之際,突聞姜明怒吼一聲,倏地縱出圈外,左手捧著右腕厲聲吼道:「是誰暗算你家老爺,滾出來!躲躲藏藏算什麼好漢,難道見不得人么?」
冷哼一聲,一蓬銀光「刷」地由林間射出,遂聽一個女子聲音道:「一針不夠,就多賞你幾針。」
眼看一片銀光瞬間已至眉睫,姜明大驚,急切間仰身後仆,倒地滾身,始堪堪將針避過,然已驚出一身冷汗,待挺身躍起,林葉蕭蕭,哪有半絲聲息。
姜明縱然暴跳怒罵,其實心中早驚悸萬分,暗想:「面前書生一人,自己雖出全力,仍無法奈何人家,若他尚有同黨隱伏在側,現下右臂已受傷,且劇疼嚙心,如他們適時再暴起發難,如何能敵?有老二追魂棒姜明在側,或可一拼,如今單身在此,還是見好即收為妙,忖情量勢,走為上策。」於是恨恨怒罵一聲,轉身飛馳而去。
牟漢平自姜明遭襲受傷,即愕立當地,直至姜明逃逸而去,仍是獃獃望著蕭蕭林木出神,暗想:「聽聲辨認,此暗中出手相助者,分明即方才自己追趕來之女子,此人忽友忽敵,行動飄忽詭秘,當真使人莫測高深。」
正自楞立沉吟,突聞身後一人冷聲道:「還虧你尚以武功、機智著稱,我看還差得遠哩!」
牟漢平霍然轉身,一人卓然昂立自己身後不過五尺,這一驚非同小可,挫腰擰身滑退丈余,閃目打量,只見此人一襲緊身玄緞勁裝,雲髻高挽,背插長劍,果然是一女子,倏聽此女冷笑一聲,譏誚道:「你怕什麼?我要想傷你,還等到現在?」
牟漢平心中大是難堪,臉色倏忽數變,拱手謙聲道:「小可牟漢平。」
「我知道你叫牟漢平!」
牟漢平大詫,半晌問道:「姑娘怎知在下賤號?」
玄衣女冷哼一聲,並未作答,牟漢平接問道:「姑娘尊姓可否賜知?亦好相謝救助之恩。」
玄衣女冷冷說道:「剛才我針傷姜明,只為懲戒他壞我事情,你不必謝我。」突然逼近兩步將手一伸,道:「拿來!」
牟漢平一愕,脫口問道:「什麼?」
只見她又逼近一步,怒哼一聲,道:「你少在姑娘面前賣弄,要是你當真也想嘗嘗銀針滋味,那可容易得很。」說著,已手扣銀針,即欲發出。
牟漢平電疾橫移數尺,朗聲:「且慢!」
玄衣女道:「你要怎的?」
「姑娘向在下索取何物,怎不明言?」
玄衣女暴叱一聲,劈出一掌,牟漢平閃身避開,豈知她身如鬼魅般,疾似閃電的撲近身來,牟漢平心中驚駭萬分,急急一式「斜插柳」,勉強避過頭臉,卻見她玉手纖纖如影附形,已堪堪向右肩頭「巨骨穴」抓到。牟漢平甩肩俯首,右臂微曲,一個撞肱撞向她肋部,攻其必救,趁機倒縱,意圖脫出險境,倏聽玄衣女嗤笑一聲,牟漢平只覺腰間「精促穴」上一麻,身軀頓時軟跌在地。
玄衣女彎腰在牟漢平懷中一陣搜索,摸出一方短箋揣入袋中,恨聲道:「哼!我還以為他們弄錯了,不是你呢!你膽子倒不小,竟敢管我『凌雲崖』的閑事,本門機密外泄,姑娘可饒你不得!」
說著,纖掌舉起,猛照牟漢平天靈疾拍而下,牟漢平閃目一瞥,見那方短箋正是自己昨日在官道茶棚邊,攔截一縱以居漢,趁其急切勒韁,心神旁鶩之時竊得的。此箋有關當今武林大勢,果屬機密之極,事已至此,心中雪亮,不由心下暗嘆一聲,閉目等死。
陡聽一聲嬌叱,風聲掠體而過,忙睜眼一看,只見身旁丈外,那玄衣女正怒目握拳和一矮胖老者相對而立,老者手捧短箋笑嘻嘻地端詳,並喃喃自語道:「我老兒總算沒白等。」言罷,縱聲長笑,如飛掠進林去。
玄衣女連聲怒叱,在後緊緊追趕,片刻工夫,雙雙隱入濃林深處。
牟漢平穴道被制,兀自無法移動,眼望林木枝葉在風聲中簌簌顫抖,心中暗忖:「事已至此,凌雲崖這個強敵又樹下了。」
驀地想起,若是少時玄衣女追老者不上,或奪得短箋折身回來,自己如此僵卧,豈能倖免?思忖至此,額間不禁滲出汗珠。
夜,悄悄遠去,牟漢平焦躁惶急,已汗濕中衣,驀聞遠處馬蹄聲急驟,漸漸來至切近,牟漢平心中緊張萬分,馬蹄卻由其身邊馳過。陡聞一女子口音「咦」了一聲,霎時蹄聲停歇,將馬勒住,牟漢平轉頭一望,登時心中羞慚交集,無地容身。原來來人竟是神鏢金鉤荊懷遠之女荊娘。
荊娘俯身一望,亦是驚噫出聲,忙伸手替他拍開穴道,訝聲道:「少幫主,你沒事吧?」
牟漢平羞慚滿面,挺軀躍起,低聲道:「多謝姑娘,在下……」
「你,你沒受傷嗎?」
「沒有!姑娘相救大恩,在下定有圖報,就此別過。」不等荊娘答言,即縱身而起,如飛離去。
荊娘楞楞地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呆立半晌,復上馬揚鞭馳去。
且說那牟漢平一口氣奔出數里,兀白面紅過耳,羞慚萬分,心想:「牟漢平呀,你枉自縱橫江湖,領袖群雄,而今受此挫辱,傳揚開去,尚有何面目對幫中兄弟。」如此越思越為羞急,驀覺喉頭哽澀,不禁一口鮮血嗆出口來。
時已雞鳴四野,天色將至黎明,牟漢平落荒而走,但覺灰心之極。
如此不停急奔,已不辨東南西北,由日出至日落,由入夜至天明,不覺數日過去,不止滴水粒米未進,腳下亦未稍停。至第四日,精神已委頓不堪,然仍勉強奔行,這日黃昏,飢累交煎,心力實在不支,眼見前面不遠一座窯洞,勉力支持行至洞外,即跌仆昏厥在地。
不知過了多久,突地一股香氣沖鼻而入,他緩緩睜開眼,只見自己跌卧在窯洞門外,繁星滿天,量時已過中夜,細細品味香氣,似是燒烤肉類所發氣味,一念及食物,頓覺腹鳴如雷,飢餓難耐,勉力撐身坐起,四下張望,但見窯洞之內,火光閃燦,隨強忍著頭昏腿軟,蹣跚向窯門走去。
走至門前向內一望,只見窯內寬闊尋丈,當中燒著一堆熊熊炭火,一個衣衫襤褸,形容枯瘦蓬髮老人,蹲在火邊,正以一根樹枝插著一隻肥大山雉已烤得皮黃流油,香氣四溢。
牟漢平站在門邊張望良久,嘴邊饞涎欲滴,猛聽那老人嘻嘻笑道:「小夥子,味道不錯吧?」
牟漢平勉強將目光移開在老人臉上一瞥,旋即又回到那焦黃流油的肥雉上。老人望著他這副饞相,似是開心已極,手舞足蹈,嘻笑不已。
牟漢平連咽饞涎,實在忍耐不住,就躊躇著走進洞來。老人更形得意,伸指一抹難身上的流油,放在口中吮舐,口中「嘖嘖」有聲,顯示其味甘美之極。抬頭向牟漢平道:「小夥子,你也想吃點嗎?」
牟漢平點點頭在老人身邊坐下,眼光仍未稍離肥雉,老人笑道:「小夥子,你知道這叫什麼?」
牟漢平茫然的抬起頭,低應了一聲:「啊!」
老人得意的道:「皇帝老兒都吃不到這種好東西,『八寶珍珠燴』。」稍停,接著道:「你吃不吃?」
牟叔平急忙點點頭。
老人道:「好,我老人家只吃兩條腿,剩下的都給你。」
說著,將兩隻雉腿撕下,連樹枝一起遞給牟漢平。牟漢平急急接過,狼吞虎咽,霎時已將雉肉吃光,剩下一副骨胳,仍似意猶未盡,再將骨骼撕開,意欲挖出腸臟。雉骨骼撕開,牟漢平卻臉色劇變,猛跳起來,抖手把雉骨甩掉。
老人一見,笑得前仰後合,幾至跌扑在地,牟漢平只覺口一陣噁心:「哇」的一聲,肚中食物,一下噴吐而出。
原來雉肚中,蟲毒雜陳,盡為蜈蚣、蠍子、蛇、守宮(壁虎)、蝙蝠、毒物,牟漢平見之焉能不噁心嘔吐。
再說牟漢平將吃下的雉肉皆一股噴吐凈盡,仍然難消胸中噁心翻騰,正自眼淚鼻涕嘔吐未盡,驀聞老人大怒喝道:「好小子,我老人家把如此珍貴寶物給了你吃,你倒吐掉,當真不知好歹?」
牟漢平心中怒極,恨不能猛撲過去將這老兒狠揍一頓,怎奈渾身虛軟,力不從心,只有暴睜雙眼,狠狠向其瞪視,老兒亦圓睜乾魚眼回瞪,於是兩人鬥雞似的彼此瞪視,久久不動。
最後老人沒好氣將眼光移開,咕嚕道:「小子,反正現在你沒力氣打我,瞪我也沒用的。」
說著,用腳將火堆踏熄,坐在地上喃喃說著:「打不過人家,卻來欺侮我,我老人家大把年紀,骨頭都快散了,欺侮我有什麼用?」邊說邊望著地下牟漢平吐出的穢物,無限痛惜的連聲道:「我老人家費了千辛萬苦才尋得這些寶物,糟踏了真是暴殄天物。這是你小子自作孽,日後後悔可不能怪我。」
他兀自嘮叨,牟漢平渾身虛軟,蹲在地上越想越氣,半晌,肚中一陣雷鳴,牟漢平猶以為肚空腸鳴,亦未在意,漸漸覺得不對,只覺鳴聲過後,緊接著一股熱氣自丹心升起,蔓衍四肢,不禁大驚失色,心想:「這下餘毒發作,如何是好?」
正自驚疑不定,陡聞老人又道:「如何,靈驗了吧?」
牟漢平大怒,凝聚最後餘力,暴縱而起,一拳向老人打去,口中並惡聲罵道:「該死老兒,小爺與你有何仇恨,你要如此暗算於我,反正我也不想再活,就拼了吧!」
牟漢平雖餓得軟弱無力,然以拚死之心出擊,他武功高強,拳招仍蘊有絕大威力,堪堪拳頭在老兒後腦,突覺拳下一輕,再看時已無老人蹤跡。
急切問,不覺一愕,回頭急望,只見老人嘴唇蠕動著,正坐在身後怒容滿面的,不知說些什麼,牟漢平欲待再運拳襲擊,力已用盡,雙膝一軟摔跌在地。
老人咒罵道:「好個忘恩負義的小子,得了好處還要打我,我這身老骨頭不打都要散了,還禁得住你一拳頭?」
牟漢平實在心力交疲,又自忖身中劇毒,心中一急,張口噴出一口黑血,頭一垂,又昏厥過去。
隱隱聽得遠處雞鳴犬吠,醒來時正艷陽當空,睜眼四下一望,自己仍蜷卧在窯洞里,急忙爬起身來,舒展筋骨,發現精力充沛已極,猛想起昨日情景,不禁目瞪口呆。
急急竄出窯門,哪裡還有老人蹤跡,回想日前遭遇,恍似作了一場噩夢,返身再進窯洞,只見柴灰猶在,自己所吐穢物,仍然狼藉地上,惡臭盈鼻,中人慾嘔。再看自己剛才睡卧牆邊,有一疊黃漬舊紙,已被身體揉皺一團,紙旁壁上,以柴灰畫著兩行模糊字跡,彷彿是:「伐毛洗髓,增爾功力,留贈拳譜,悉心研習,度汝真元,毀我枯寂,打我罵我,后尋晦氣。」
字后畫著一隻拳頭,牟漢平看至此處,不禁汗流浹背,心想:「我真是時乖運舛,得遇這位前輩異人對我垂青,卻又在如此尷尬情形下得罪錯過,真是後悔莫及了。」
原來此老正是早年追隨長公主獨臂神尼「南拳北腿」的神拳無敵邱伯起,一生以拳掌功夫冠絕當世,江湖傳聞,他當年威懾天下,當者披靡的豪情盛績,幾成神話,廿年前傳說他與北腿朱恨天分別後不久,自葬於甘涼祁連山,原來並未死去。
牟漢平當下悔恨莫名,陡然記起懷中玉-,暗嘆一聲,揣起拳譜,抹掉壁上字跡,悵悵然走出窯洞。
一路沉思,細憶老人一言一動,不覺來至一座鎮甸。
此鎮雖嫌荒涼,然酒樓茶肆尚還具備,於是進鎮尋到一飯館,準備飽吃一頓。
西北氣候乾燥,人煙稀落,人民多以游牧代替濃耕,故獸肉充斥,牛羊肉更是物美價廉,牟漢平正捧著一碗羊肉燴饃,埋頭大嚼,猛覺一聲輕笑傳自身後。
他回頭一望,卻見座后屋角一個美貌少年,正向自己頷首微笑,牟漢平心中頗感窘迫不快,暗想:「你這人好沒道理,縱然我吃像粗野,實是肚中餓極,這與你何干,你訕笑我怎的?」
但他也確為那少年英爽風采所懾,見他頷首微笑招呼,也只得勉強微笑答禮,正欲回身續吃,那少年卻施施然走了過來。
「兄台好食量。」他搭訕著說。
牟漢平滿嘴尚未下咽,只得含糊著「唔唔」答應,倏聽少年又「噗嗤」一笑,未待謙讓,即欲在牟漢平對面凳上落坐。
牟漢平大窘,勢迫至此,只得將碗筷放下,臉上卻已湧起怒色。
少年歉然一揖,惶恐道:「兄台生氣了嗎?」
牟漢平強將怒氣按捺,支吾道:「沒有。」
少年釋然就座,牟漢平再向少年打量,只見他修眉朗日,唇如點珠,肌膚勝雪,頭戴玄緞小帽,黑綠湘緞長衫,醬紫織錦坎肩,端的爾雅風流,風度翩翩。少年被牟漢平看得面色微紅,輕聲道:「兄台自管用飯,小弟擅自打擾,尚請寬諒。」
牟漢平心說,你這樣瞪大兩隻眼望著,我哪裡還能吃得下?嘴裡卻應道:「好說,在下飽了。」
少年瞥眼望望桌上的半碗燴饃,微笑了一下,道:「尚未請教上姓,兄台可是趕路入關?」
牟漢平一驚,原來幾天沒命賓士,竟已跑出關外,能不驚訝萬分,回想離幫時所受父親嚴命,及武林中近來波譎雲詭,所發生的一些事情,皆與本幫命運,息息相連,自己怎可略受挫折,即消沉懵懂至此,昨日若非得遇老人,豈可想像,思念至此,冷汗直流,忙笑道:「正是,在下正欲進關。」
言罷,突然心中一動,暗忖:「在此關外荒涼之地,怎有如此人物出現?瞧他孤單一人,若非身懷絕技,豈能在此荒漠絕域流連,此人可疑,倒要仔細。」想罷,面上不虞之色頓滅,問道:「兄台敢莫亦欲進關?」
少年笑容可掬的道:「是呀,咱們結伴同行如何?」
牟漢平道:「有兄台如此人物相伴,真可謂福緣非淺。」
牟漢平說出此話,陡見少年面現紅暈,狀頗扭捏,心下納悶,不禁問道:「不知兄台入關要往何處?」
少年紅雲稍退,半晌始道:「小弟遊學江湖,並無一定去處。」言畢,展顏一笑道:「兄台可是江南人氏?」
牟漢平道:「敝地金陵。」
少年「哦」了一聲,欣然色喜,接道:「久聞江南風物,明麗如畫,正想去見識一下呢!」
牟漢平暗笑一聲,問道:「兄台尊姓?」
少年修眉一挑,以袖掩口,「咯咯」嬌笑連聲,道:「噫,我問了你半天啦,你還沒告訴我呢!」
牟漢平眉頭微皺,暗忖:「此人怎地陰陽怪氣,作齣兒女之態來了?」心中更疑,當下不動聲色,答道:「小可牟漢平。」
少年聞言,眼光一亮,眼珠數轉笑道:「小弟傳連。」
牟漢平轉頭望著背後桌上,傳連的長形包袱道:「傳兄在外遊學,只一琴一劍相伴,倒也瀟洒。」
傳連俊目數轉,笑道:「小弟攜帶琴劍,只為附庸風雅而已。」接著說道:「咱們就此動身如何?」
牟漢平道聲好。於是付過飯賬,兩人走出飯館,傳連在門外樹上解下馬韁,回頭問道:「牟兄沒坐騎么?」
牟漢平意欲試探心中所疑,遂急道:「如若兄台不嫌在下玷污,何妨並乘一騎?」
此言方了,果然傳連俊面頓時變色,牟漢平心下暗哼一聲,故作歉然道:「小可不過貿然一提,兄台如若不願,我徒步跟隨就是了。」
傳連沒再接言,冷冷對牟漢平投下一瞥,遂即翻身上馬領先走去。
兩人默然前行,空氣頗為尷尬,走出約有十里,傳連在馬上回頭一望,只見牟漢平安然在後跟隨,也不打話,將韁一抖,坐騎小跑起來。
眼見太陽西沉,天色將晚,中途毫未停歇,牟漢平雖緊跟馬後,然額間亦滲出汗珠,傳連轉頭偷眼一瞥,一絲冷笑隱現唇間,遙望前面路邊有棵大樹,催馬來至近前,冷冷道:「牟兄可要歇歇?」
牟漢平淡淡地道:「悉聽尊便。」
於是傳連勒馬跳身下地,道:「看此情形,今日恐已無法趕至鎮甸投宿,前邊數里之遙,有一破廟,咱們只好權且宿過一宵了。」
牟漢平冷冷道:「兄台對此荒僻之地,倒熟悉得很。」
傳連淡然一笑道:「小弟日前曾經過此地,故爾記得。」
牟漢平譏嘲地道:「如此說來,兄台豈非回頭而行?」
傳連漠然說聲:「正是!」即由鞍旁革囊中取出乾糧,牟漢平接過,兩人依樹而坐,開始吃將起來。
如今針鋒相對,已自明顯露出敵意,傳連知道自己行藏敗露,也就不再隱藏,吃完之後,兩人又繼續前行,果然不久,即來至一間廟前,此廟斷垣殘壁,僅勉能遮避寒露,傳連將馬拴在廟外樹下,即和牟漢平一齊進入廟門。
時已入夜,因廟壁過分殘破,廟內陳設仍能清晰辨認,只見神像香案一片狼藉,滿處殘磚敗瓦,幾無下腳餘地,昏暗中,聽傳連輕聲笑道:「牟兄可有火折?」
牟漢平掏出火折晃燃,心想:「方才你還自稱遊學書生,故意隱瞞,如今揭穿,江湖斗檻倒都懂了。」本想藉機嘲諷幾句,話至嘴邊又強行咽了下去。暗想道:「此人女扮男裝,已無疑異,只是她隱蔽行藏,故意找我搭訕,究有什麼圖謀?倒得仔細,一切但求小心應付,務必先探出她的底細,再作打算。」
火光一亮,只見傳連在神壇邊細細向神像觀看,牟漢平不覺走上前去,傳連卻已轉向別處。
牟漢平仔細檢視神像,並無可疑之處,正自不解,卻聽傳連道:「這廟內連坐的地方都沒有,如何是好?」
牟漢平道:「待我收拾一下,傳兄到廟外暫避一會如何?」
傳連微微一笑,飄身而出,道:「那就偏勞你了。」
牟漢平連掌將廟內穢物皆歸清理堆至牆角,然後再以掌風將塵土除掃清凈,持火折四下打量,發現神壇桌上,尚殘存半截蠟燭,於是將之點燃,正欲出聲相喚傳連,突然眼光一凜,停留在神像前一隻白錫香爐上。
香爐雖為錫制,因年代久遠,隱泛綠光,爐內貯有半缸香灰,出奇的是爐外一絲塵埃皆無,在此殘破的廟內,滿處塵封,何獨此只香爐異樣。
牟漢平心中尚且不信,伸手一摸,果然異常乾淨,他隨手一提,竟沒提動,好奇之心不覺大起。
他雙手捧住,凝聚丹田真力,正欲猛提,忽聽身後一聲輕笑,人影一閃,傳連已將他攔住,道:「你別用力,讓我試試看,說不定這香爐大有蹊蹺。」
牟漢平心中深為吃驚,心想:「自己耳目何等靈敏,此人何時站在身後,自己竟然不覺?」心中不禁大為凜駭。
正自發楞,只見傳連捧著香爐左旋右轉,驀聞地底「軋軋」連聲,霎時神壇右移,地下現出一個洞來。
牟漢平禁倒抽一口冷氣,傳連亦自驚噫出聲,他注視黑洞半晌,驚訝的道:「想不到此廟尚設有機關,牟兄,請你把蠟燭移來,小弟下去看看。」
牟漢平默然將蠟燭拿至洞口,只見傳連微撩衫角,飄身縱下,牟漢平借著燭光向下一望,見洞底不深,約有一丈,傳連落足后,略一張望,即隱去身形。
牟漢平在洞口等候片刻,不見動靜,張口喚了幾聲,亦不見迴音,心想:「傳連必已深入洞底,自己如此停留觀望,未免太過示怯,何況他孤身進入洞內,若遇兇險,豈非孤掌難鳴?」
思念未已,不覺心下一愕,暗忖:「此人是敵是友尚在未知,且行為詭秘,武功絕高,自己悉心防範尚嫌不周,如何反倒對其如此關注?他搶先入洞探測,難保不是故設圈套,誘我墜入陷阱。
「然而,其目的究竟為著什麼呢?
「也許他對我並無惡意,如存心害我,他輕功既已如此精絕,武功造詣當更為高明,對敵起來我萬非敵手,他盡可以武功擒我,實不須施此詭計。
「然而他並未對我露出絲毫惡意,如其尚包藏有別的陰謀,那麼是什麼呢?
「難道他是與現下武林喧騰的幾件大事有關嗎?」
忖念至此,心中驚凜,雖欲極力澄清思慮,仔細剖析,然胸中兀自焦灼不定,似必欲親見傳連確實無恙,始才心安。
正在牟漢平猶疑不決,彷徨不安之際,突地洞底傳來一聲大震,他再不疑遲,飛縱而下,躍入洞中。
洞中一團漆黑,借著廟內瀉下燭光,依稀能辨。左首有石階蜿蜒而下,牟漢平暗下戒備,跨步沿階進入,越走越暗,行至後來,不只伸手不見五指,且腳下坑坑窪窪滿地泥濘,牟漢平心中大奇,暗想:「此處附近並無河沼,此地怎麼如此潮濕?」
漸漸感覺腳下鞋襪已透,滑膩冰涼,十分難過,陡感腳步輕浮,頭腦發昏,不禁大吃一驚,趕緊屏住呼吸,將真氣調勻,心道:「好險,我好沒來由,幹嘛闖此絕地?此洞中空氣惡濁,顯已生毒,所幸發覺尚早,否則豈堪收拾?」
當下急急轉身,欲沿原路退出,可是走得好久,竟未走至洞口,心中驚疑,伸手沿壁一摸,心下頓涼。
原來洞內左插右穿,有無數岔道,牟漢平自知迷失方向,尚不慌亂,既知身陷險地,反而逐漸冷靜下來。
洞內漆黑,眼既不見,他側耳傾聽,洞中寂寂,毫無一絲異聲,他探步小心移動,前行不過丈余,即一手摸空,知道又是岔道,為免越走越錯,他索性靠壁靜立,欲以自己才智聰明,苦思一策,以便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