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呂布·趙子龍
(一)
聽完各方傳來的報告,羅老太爺像是一下子突然老了二十歲。
他獃獃的癱瘓在虎皮太師椅里,臉色灰白,嘴唇轉動,半晌無法動彈。
最近這段時期,他像一隻傷痕纍纍的鬥雞。
從表面上看來,他是勝利的一方;但這幾場爭戰實在太艱苦了。它雖於最後將敵手啄退,而自己的羽毛也幾乎落盡。
回想過去的花酒堂,本堂擁有四天王,十大殺手,三位總管,七名管事,精壯庄丁,數以百計。
至於遍佈於關洛道上的「事業」,則包括了廿一家賭坊,四十七家妓院,六家銀號,八家酒樓。
這些地方的營業均由花酒堂的心腹全權掌握,按節繳交盈利,財源滾滾入庫。
那是何等燦爛輝煌,何等的風光!
如今呢?
自賈記賭坊和及時樂分別為灰鼠幫和黑刀幫霸佔之後,各處事業都突然一下斷了線。
而本堂的人手,也在短短二十多天中,折損得七零八落。三位總管去掉兩位,四天王剩下一半,包括蔡家兄弟在內的十大殺手,命運最慘,十去其七,僅存三人。
這種迅速衰落的景象,已經夠人傷心的了。
而今,太總管沙如塔耗音傳來,更如兜心一拳,使得這位七星金槍羅老太爺幾乎承受不住。
他並不是為喪失一名像沙如塔這樣的大將而難過,他難過的是沙如塔的不忠實!
處死三總管花槍小鄧,是沙如塔的主意。不理黑刀幫的指控,是沙如塔的主意。要給黑刀幫看顏色,是沙如塔的主意。
昨天一仗,傷亡慘重,最後卻以鼓勵士氣為名,下令全堂狂歡慶祝,實際上也是沙如塔的主意。
當沙如塔每想出一個新主意時,他都大為讚賞,因為這些主意聽起來都好像很有一點道理。
現在,四條連鎖命案發生,真相全部都給抖露出來了。
他那位倚為長城的大總管,原來自始就沒有為花酒堂的利益打算過。
他每獻一計,都是為了引起混亂,都是為了製造糾紛,以便安排他自己相機奪寶和安全脫身的機會。
因為他顯然早就知道了賈拐子便是當年殺師劫寶的小癩子!
不過,話得說回來。
造成今天這種局面,是不是全是沙如塔一個人的罪過?而他這位羅老太爺完全沒有一點責任?
關於這一點,當著別人,他可以跳腳大罵,將責任推倭得乾乾淨淨,而私底下,他則無法欺騙自己。
他不僅要負責任,而且要擔負起大部分的責任。
過去的花酒堂能夠事事順利,一路蓬勃發展,論功勞首推唐老夫子。
沙如塔當初也很忠實,這位大總管發現賈拐子的秘密,顯然還是最近個把年的串,如果他不改初衷,事事仍然請教於唐老夫子,今天這種慘局,說不定根本就不會發生。
以唐老夫子之精明,他若是事無大小,一一坦誠俱告,沙如塔的鬼祟行為,更說不定早就給唐老夫子慧眼識破了。
可是,他不曉得怎麼弄的,一時昏了頭,竟突然冷落了唐老夫子,而事事改聽姓沙的。
這是誰的錯?
這是他的錯!
不僅是錯,而且錯得相當嚴重。
如今,事已至此,殘局如何收拾?
羅老太爺經過一番掙扎,費了很大氣力,才克服心底的慚愧,向二總管無情掌張宏勉強發出一道指示。
唐老夫子來了,還是往常的老樣子。
手指一根旱煙筒。
咳嗽不停。
羅老太爺揮退二總管張宏,吩咐小丫頭泡來兩壺好茶。
然後便命小丫頭點火裝煙。
羅老太爺吸的是水煙。
吸水煙的講究多,裝煙、點火、吹灰,更是一門大學問。
吸水煙最大的好處,除了過煙癮之外,便是打發時間。
但是,羅老太爺還是打錯了算盤,如果以吸煙來比較耐力,他說什麼也絕不會是唐老夫子的對手。
所以,吸完第十二鍋水煙后,他只好認輸。
他只好嘆口氣,打開僵局:「真是個可怕的劫數,無緣無故的,一死這麼多人
唉。」
唐老夫子也跟著嘆了口氣。
一口氣嘆完,便咳了起來。
羅老太爺看看不是辦法,只好單刀直入,苦著臉道:「依夫子看來,如果灰鬼幫現在突然對本堂發動攻擊,本堂是否還有招架的力量?」
唐老夫子搖搖頭,道:「沒有。」
羅老太爺道:「本堂實力雖說大不如前,但至少還有兩位天王,三大殺手,六位管事,以及一位二總管,數百名庄丁,難道竟會不堪一擊?」
唐老夫子道:「老東家對灰鼠幫的勢力,可能了解得還不夠深刻。」
這一點羅老太爺完全承認。他對灰鼠幫的情形,知道得的確太少了。
他只知道灰鼠幫是個新興的組織,兵多將廣,聲勢龐大。除此而外,他甚至弄不清楚該幫徒眾分成「瘟」「斗」「嚙」「運」「巡」五個等級所代表的身份和職掌。
「老朽只舉一個例子,東家您就明白了。」唐老夫子咳了一陣,才緩緩的接著道:「別的不說,該幫光是一『瘟鼠』級的高手,目前據傳就已排列了三十六號。」
「瘟鼠算是什麼名堂?」
「相當於一般幫派中的護法長老。」
羅老太爺臉色一白,兩眼發直道:「夫子是說,灰鼠的護法長老,竟有三十六位之多?」
「只多不少。」
「這些瘟鼠級的高手,都是些什麼人物?」
「上次死去的金鬍子,就是該幫的八號瘟鼠,也可以說就是該幫的第八號護法長老。」
羅老太爺皺緊眉頭,自語似地道:「晉北雙絕之一的金髯絕刀錢公玄,也只在護法長老中排了個第八名,他前面的七名長老,又是何方神聖?」
唐老夫子道:「該幫不設長老、香堂主、頭目、家人、白衣,而代之以『瘟』『斗』『嚙』『運』『巡』五等級,同時只稱代號:而不提姓名,主要的原因,便是為了隱藏實力。所以,在這些瘟鼠公開露面之前,誰也無法摸清他們的底細。」
這是這位唐老夫子第一次一口氣說這麼多話,而沒有引起的咳嗽。
也是這位一向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夫子,第一次對江湖中事表示隔閡。
是這位夫子突然謙虛了起來?
還是因為他突然覺得,對這樣一位東家,已無事事賣力之必要?
如屬後者,他以前說不上幾句話,便要喘氣咳嗽,豈非也是裝出來的?
他為什麼要在人前裝出一副衰老病弱之態?
「您說瘟鼠過來一級是什麼鼠?」
「斗鼠。」
「斗鼠便相當於一般幫派中的香堂主?」
「不錯。」
「該幫有多少名斗鼠?」
「據稱約五十名左右。」
「這些斗鼠的武功如何?」
「上次跟金鬍子不知因何火併,結果同歸於盡的,便是一名三號斗鼠,也就是武林八大名公子中的風流公子楚長恨。」
羅老太爺不覺一愣,道:「刀公子和劍公子被黑刀幫任為副幫主,而那與刀公子和劍公子齊名的『風流公子』,在灰鼠幫只是一名斗鼠?」
「依老朽猜想,這位風流公子如不沾光是位名公子,恐怕在斗鼠中連第三號都排不上。」
「這樣說起來,這五十多名斗鼠,豈不跟那些瘟鼠同樣可怕?」
「相去極為有限。」
「三十多加五十多,這個數字他奶奶的還得了?」
「所以說,該幫一旦發動攻擊,花酒堂絕對無法招架。」
羅老太爺像呻吟似的嘆了口氣,隔了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以一種很不自然的聲調,問道:「灰鼠幫實力既然如此雄厚,依夫子看來,該幫最近會不會向本堂突然發動攻擊?」
「不會!」
「不會?」
「是的。」
「為什麼?」
羅老太爺瞪大一雙水泡子眼,像是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話。
一個人聽到歡喜聽的話,驚喜之餘,總覺得一下子難以完全接受。因為這種情況之下聽到的話,總彷彿不太合乎情理。
黑刀幫垮了,花酒堂將是灰鼠幫爭霸關洛道的頭號勁敵。
如果灰鼠幫心有餘而力不足,當然無話可說,如今該幫卻擁有壓倒性的優勢,難道該幫還會放棄機會而滿足於現狀?
唐老夫子吸了幾口煙,緩緩道:「該幫有顧忌。」
「什麼顧忌?」
「十八金鷹幫。」
羅老太爺一啊,這才突然想起,今天洛陽城中,並不是因為黑刀幫一垮,就只剩下花酒堂和灰鼠幫這兩支人馬。
爭關洛道霸權的,爭無憂老人寶物的,公益私利,明的暗的,高人好手,還多的是。
聲勢最壯的,自然要數十八金鷹幫,而他卻幾乎把這一路人馬完全忘記了。
「夫子不提,我差點忘了。」他說得倒很坦白:「對了,十八金鷹幫內據說分鷹王、金鷹、鷹殺手、鷹死士四個等級,幫眾素質不差,人心也很團結,怎麼這樣久不見動靜?」
唐老夫子嘆了口氣道:「人家比我們聰明得多。」
唐老夫子提及這一點,羅老太爺不禁又想起那個該死的大總管沙如塔。
花酒堂的實力,本來也不弱。
要不是那渾球因貪圖寶物,從中胡亂攪和,今天的花酒堂,又怎會落得如此一副殘相?
「倚仗別人從旁牽制,終究不是個辦法。」
「當然不是個辦法。」
羅老太爺長長嘆了口氣,黯然道:「這樣說起來,將來只要有個風吹草動,花酒堂豈不是跟黑刀幫一樣註定了非垮不可。」
唐老夫子閉上眼皮,輕輕顛晃著腦袋,隔了好半晌,才慢吞吞地道:「也許還有最後一個機會。」
羅老太爺精神稍稍一振,但顯然未存多大希望。「什麼機會?」
唐老夫子道:「亡羊補牢。」
羅老太爺只有翻眼皮,因為他根本就聽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這無疑也是他有時會疏遠這位唐老夫子的原因。
因為他跟這位夫子談話時,有時候覺得很輕鬆,有時候則覺得很吃力。
對方也許並不是故意掉書袋,但像現在這樣不經意的冒上一句,就使他大感吃不消。
以他今天的年齡和地位,他已不習慣於當場受窘。
無論多粗魯的好話,他都不在乎,他只怕這種文縐縐的老古董。
他受不了這種壓力。
過去,他特別喜歡三總管花槍小鄧和大總管沙如塔,便是這個原因。因為這兩位總管都摸透了他的脾氣,每次開口,格調都不高,但卻正合適這位老東家的胃口。
「老朽意思是說」唐老夫子緩緩接著道:「本堂目前雖然欠缺兵源,財力尚稱充裕,只要能另外物色幾個好角色,畀以高位,-以重利,未嘗不可以重新穩住陣腳。」
這段話里,羅老太爺有兩個字聽不懂。
那便是「畀」和」-」。
要換了別人,一而再的說這種像戲詞兒似的怪話,他可能早光火了。
但在這位唐老夫子面前,他不敢。
不論他感覺多不舒服,他也只能悶在肚皮里。
好在這兩句話後面的「高位」和「重利」,他都聽得懂,上下一串連,對方的意思,差不多也就可以全部明白了。
「本堂人手損失慘重,灰鼠幫的勢力他奶奶的那麼雄厚,別說一時之間人才難找,就是能請到三兩位高手,杯水車薪,又何濟於事?」
羅老太爺一雙眉頭,本來皺得緊緊的,說完最後兩句話,他臉上突然有了光彩。
他沒想到自己瞎貓碰上死老鼠,居然也搬出了一句「杯水車薪」,而且還接上了一句很恰當的」何濟於事」!
露臉。
過癮。
奶奶的!
套時下江湖上很流行的一句話:「他真是想不佩服自己都不行。」
「東家可能還不太完全了解老朽的意思。」
「哦?」
唐老夫子磕去煙灰,裝上煙絲,點著了火,叭了兩口,才接著道:「如今處在非常時候,所謂重症用猛葯,也只有採行非常的辦法,才能收起死回生之效。」
羅老太爺點頭。
話是說得不錯。
辦法呢?
「這種時候,如果只請來幾名普通殺手,當然無補於大局。」唐老夫子以搖頭加強語氣:「老朽指的不是普通人物。」
羅老太爺道:「夫子想請的是何等人物?」
唐老夫子道:「像三國時代,呂布、趙子龍一流的人物!」
這一下,羅老太爺的精神來了。
羅老太爺雖然認識幾個字,但也只夠看看銀票上的數目。
想看唱本,是辦不到的。
演義說部,自更不必談。
但是,有個時期,他「聽書」聽得很勤。尤其一部「三國演義」,更是百聽不厭。
三國演義里,除了一位關老爺和軍師爺諸葛孔明,他最佩服的人物,便是「獨戰劉關張」的「呂布」以及「長坂坡浴血救阿斗」的「趙子龍」!
灰鼠幫縱然兵多將廣,也不會多過曹操當年所帶領的人馬;如花酒堂能找到一個像趙子龍那樣的人物,可憑匹馬單槍於敵陣中殺進又殺出,那該他奶奶的多過癮?
「今天洛陽城中,真有這等人物?」
羅老太爺的腰杆子,一下直了起來。
「像這樣的人物,老朽知道有兩位。」唐老夫子沉吟道:「現在的問題,只是不知道能否請得動。」
「夫子比作趙子龍的人物是誰?」
「浪子丁谷。」
羅老太爺一呆,好像有點意外,也好像有點失望。
「那小子」他似乎有點不曉得如何措詞才好:「聽說才不過二十齣頭,整天跟一批小無賴混在一起,遊手好閒,不務正業。」他大概忽然想起丁谷建議修改歌謠那件事:「小子聰明是有一點,人也生得蠻乖巧,至於武功,我看……這個…………唔,夫子不會是弄錯了人吧?」
唐老夫子輕輕嘆了口氣道:「東家,這些年來,您把花酒堂內部整理得很好,對外界的事,也該分點心神,稍為留意才是。」
「夫子意思是說,老夫看錯了丁谷這小子?」
「看錯丁谷這小子的人並不是東家一個。」
「哦!這小子難道還真有點鬼名堂?」
「近兩年來,關洛道上發生了好幾件大事,大家都只知道出手的是位蒙面客,善使『卒』字鏢自稱『無名小卒』,至於這位蒙面客究竟是何來路,始終是個謎團。」
羅老太爺不覺又是一呆道:「難道『無名小卒』就是『浪子丁谷』?」
「根據老朽的調查和判斷,應該錯不了。」
「啊,那快請,快請。」
唐老夫子緩緩搖頭道:「要說動這位浪子,不是一件容易事。」
「那要怎麼辦?」
「關於這一點,老朽得慢慢的,好好的想一想。」
羅老太爺眼珠子轉了轉,又道:「夫子提到還有個像呂布的人物是誰?」
「石中玉。」
「血公子?」
「不錯。」
「這位血公子目前也來了洛陽?」
「是的。
「這位血公子的武功,老夫倒是聽人提到過。」
「傳說有時不可盡信。」
「血公子的武功事實上並不如傳說中那麼高強?」
「正好相反。」
「怎麼說?」
「這位血公子的武功,實際上至少要比傳說的高強十倍而有餘。」
「那還好?」
「更好的是,要找這位血公子,可能要比找那個浪子容易得多。」
「為什麼?」
「等我們找到這位血公子,您就明白了。」
羅老太爺眼珠子又轉了幾下,忽然道:「老夫聽三國,聽了好幾年,就只一段沒有聽到。」
「哪一段?」
「不知道當年呂布跟趙子龍有沒有交過手?」
「大概沒有。」
唐老夫子修養真好。
他居然沒有笑。
「張飛殺岳飛,殺得滿場飛。」這是古老的笑話。「呂布大戰趙子龍」,說起來也差不多。
但是,羅老太爺還不死心。
「兩人為什麼不交手?」
「好像一直沒有找到機會。」
活人找死人交手,機會當然不太多。
「這是我對三國最不滿意的地方。」
「好多人都對這一點不太滿意。」
羅老太爺想了想,又道:「依夫子看來,如果呂布跟趙子龍真的幹上了,哪個會佔上風?」
「應該是呂布。」
「何以見得?」
「因為呂布曾經一人獨戰劉關張,換了趙子龍,就不一定能夠辦得到。」
羅老太爺深以為然,連連點頭道:「有理,老夫也是這樣想。這件事就交給夫子辦,這位血公子,本堂是請定了!」
(二)
正午,居易樓。
洛陽城中,共有大小七家酒樓;居易樓是其中最小的一家,但也是生意最好的一家。
一般有名氣的酒樓,差不多都有幾樣拿手的名菜,居易樓沒有。
如果一定要說居易樓有什麼特色,那便是場所乾淨,招待親切,價格公道。
鬼公子賴人豪一出去就沒有回來。
戰公子也像斷了線的風箏。
所以,丁谷實際請的客人,只有兩位:老騷包,宮瑤。
居易樓因為格局不大,樓上樓下加起來,也只有二十來副座頭。
但這並不是說整個樓上樓下只擺得下這麼多副座頭。
這是店東白老闆的主張。
他認為寧可少擺幾副座頭,也得讓座頭與座頭之間隔得空曠些。
這樣客人才會吃得舒服。
只要客人興緻好,多喝兩壺酒,多點兩個菜,少排幾副座頭的損失,豈不是又彌補回來了?
除此而外,居易樓還有一個特色。
無論樓上樓下,都是以八仙桌跟四仙桌隔排列;如果客人只有一位,湊巧佔用的又是一張八仙桌,店家寧願婉拒後來的食客,也不會商請原先那位客人換地方,或是將另一位人讓去那張只有一位客人的桌子上,勉強湊合湊合。
哪怕原先那位客人叫的只是一碗打滷麵,也絕不會因而破例。
丁谷等人到達時,樓上已經客滿,樓下也只剩下兩三副空座頭。
三人坐定后,宮瑤道:「這裡的烤鴨,是不是真的很好吃?」
丁穀道:「假的。」
宮瑤道:「那你為什麼要約金大哥來這裡吃烤鴨?」
丁穀道:「我只不過故意逗逗他而已。」
宮瑤道:「現在已經過了約定的時間,金大哥還沒有來,我看這一次他真的生氣了。」
丁谷笑道:「他氣個鬼。」
宮瑤道:「否則他為什麼不肯來?」
丁穀道:「他不是不肯來,而是沒有時間來。」
宮瑤道:「他忙什麼?」
丁穀道:「忙一件很重要的事。」
宮瑤道:「你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
丁穀道:「包老也該知道。」
老騷包道:「是不是找孫貴人去了?」
丁谷點頭道:「對。」
宮瑤道:「孫貴人是誰?」
老騷包道:「丐幫洛陽分舵主。」
宮瑤道:「找丐幫的人幹什麼?」
老騷包道:「處理幾天他們從邙山二鬼那兒弄來的那筆銀子。」
宮瑤道:「這種事情丐幫的人辦得好?」
丁谷笑道:「處理這類公益事,丐幫弟子是專家,而且保證不會像那些善堂那樣從中揩油私飽。」
宮瑤眼珠子微微一轉,忽然道:「你們說那位分舵主叫什麼?孫貴人?」
丁穀道:「不錯。」
宮瑤道:「這位分舵主是男人還是女人?」
丁穀道:「不折不扣的一個大鬍子。」
宮瑤道:「男人取這種名字,喊起來實在彆扭。」
丁谷笑道:「這全是一些算命的玩的花樣,他們為了有限的幾個算命錢,就沒顧到別人要被人家取笑一輩子,有時甚至害得子孫都抬不起頭來。」
宮瑤道:「名字是父母長輩取的,跟算命的有什麼關係?」
丁谷笑道:「任名字就有關係。」
宮瑤道:「我聽不懂。」
丁谷笑道:「有種人家,嬰兒命名之前,總歡喜先找個算命先生排排八字,看看命中欠什麼,然後便在名字中添補進去,像什麼水木、富貴、長壽、鎖兒環兒一類名字便是這樣來的。」
宮瑤點點頭,也笑道:「我明白了!像這位孫貴人一定是因為八字太剛強,易招災禍,所以才取個帶女人氣的名字沖和沖和?」
丁谷笑道:「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三人正在說笑,一名夥計過來招呼。
丁穀道:「大家歡喜吃點什麼?」
宮瑤道:「隨便。」
老騷包道:「我也沒有意見,你們高興吃什麼,我就跟著吃什麼。」
丁谷轉向夥計道:「夠三個人吃的,喝點酒,萊色你瞧著配。」
夥計躬身道:「是!」
夥計離去后,宮瑤笑道:「這種點萊方法倒真簡單。」
丁穀道:「只有吃的行家,才會來這一手。既可以吃到當天的時鮮菜,也不會太浪費。
你把責任推給他們,他們為了維護店譽,一定會安排得恰到好處。」
老騷包道:「你小子就是懂得吃。」
丁谷笑笑道:「吃是人生大事之一,懂得吃也是一門學問。」
老騷包兩眼望著樓頂板道:「一個人如果只曉得在吃喝上下工夫,縱有出息,也必有限。」
丁穀道:「這一點我浪子完全承認。」
老騷包似乎沒料到丁谷今天會如此乖馴,滿意地點點頭道:「你小子惟一可取之處,便是曉得認錯。老人家的金玉良言,多聽幾句,總是好事。」
丁谷嘆了口氣道:「『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老騷包有點奇怪道:「你小子忽然冒出這麼句話來是什麼意思?」
丁穀道:「煩惱。」
老騷包更奇怪道:「我老人家稱讚了你一句,你說煩惱,難道非要我老人家臭罵你一頓,你小子才痛快?」
丁穀道:「古人的話,經常都很有一些道理,像您老便是一個好榜樣。」
老騷包道:「如果你小子事事以我老人家作榜樣,還有什麼好煩惱的?」
「恰巧相反。」
「此話怎講?」
「這正是我浪子煩惱的原因。」
「為什麼?」
「因為這使我想起您老年輕時,顯然也具有這種勇於認錯的美德。」
老騷包一時不察,居然點頭作自許狀。
宜到宮瑤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位追魂叟才省悟出小子話中有話,又在口舌上吃了這小子的敗仗。
老騷包兩眼一瞪,道:「你小子竟敢拐彎兒罵人?」
丁穀神色一動,忽然壓低聲道:「慢一點,有人來了。」
(三)
這時果然店外走進來一個人。
進來的這個人,正是花酒堂那位歡喜戴高帽子的管事羅三爺。
羅三爺也看到了丁谷。
這位明明只是花酒堂一名小管事,卻喜歡別人尊稱他一聲總管的羅三爺,進門時搖搖擺擺的,本來很有一點架勢,但在瞥及丁谷之後,一張臉孔登時長了兩寸。
丁谷揚手含笑道:「羅總管,您好!」
羅三爺道:「嘿嘿。」
丁谷又賠笑道:「總管一個人來?」
羅三爺道:「哼哼。」
丁谷手一比道:「這邊過來一起坐,怎麼樣?」
羅三爺道:「謝謝。」
他說完這聲謝謝,就像怕丁谷一把拉住他似的,急忙走去對面另一副空座頭背轉身子坐下。
老騷包哂然道:「這正應了一句老話:馬屁臉,冷板凳!」
丁谷毫不為意,居然露出欣慰之色道:「能在這裡碰到這位羅三爺,我想今天這一頓一定會吃得很愉快。」
老騷包眼皮一翻道:「這話什麼意思?」
丁谷笑笑道:「沒有什麼意思。」
老騷包道:「沒有意思的話,就是廢話,盡說些廢話幹什麼?」
丁谷嘻笑著道:「一個人如果平均每天說一百句話,我敢打賭其中最少有八十五句話是廢話,您就當它是我今天那八十五句中的兩句好了。」
老騷包哼哼道:「油嘴滑舌!不成器就是不成器。」
就在這時候,他們這一桌的酒菜繼續上席。
五萊一湯,高粱酒三斤。
葷素、色香味,果然搭得恰到好處。如果由他們自己選點,他們一定排不出這樣一份菜單來。
另一邊,羅三爺佔用的是張八仙桌。
桌子正好比他們的大了一倍。
羅三爺點的酒菜,很配合他那副座頭,幾乎也是他們這一邊的一倍。
宮瑤以筷尖輕輕一指道:「那邊那個羅胖子有沒有毛病?」
「好像沒有。」
「那麼,他只一個人,幹嘛要點上那滿滿一桌子的萊?」
「大概是忽然發了橫財吧?」
「就算髮了橫財,銀子花不完,擺闊也不是這麼個擺法。」
「應該怎麼擺?」
宮瑤回答不出來了。
她年紀還輕,世故懂得少,不僅沒有染上任何壞習氣,有些浮華事她甚至見都沒見過,當然無法想像一個人發了橫財后,有哪些擺闊的方法。
老騷包道:「別理他,丫頭,他是在拿你窮開玩笑。」
宮瑤雖然已是個一身武功,亭亭玉立的少女,但仍不脫一臉孩子氣,於是又轉向老騷包道:「您老意思是說,丁大哥知道原因,故意不告訴我滬老騷包道:「你自己也該看得出來。」
宮瑤道:「看什麼看得出來?」
老騷包道:「你沒有看見那邊桌上排了兩副碗筷?姓羅的是在請客。」
宮瑤道:「只請一位客人,也用不著如此鋪張。」
老騷包道:「也許被請的客人就歡喜這個調調兒也不一定。」
宮瑤道:「酒菜都快上齊了,客人呢?」
丁谷低聲道:「來了!」
店堂中央,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站著一名年約二十七八,目光銳利,腰懸長刀,英氣逼人的棕衣青年人。
棕衣青年第一個注意的人是宮瑤。
他雙目灼灼如電,就宮瑤側面,以他站立的位置,將能看得到的部分上上下下迅速地溜轉了好幾遍。
這是每一個第一眼看到宮瑤的男人,都少不了的一種「巡禮」。
然後,這名棕衣青年便將目光很快的移轉到丁谷臉上。
丁谷的目光正在等著他。
兩人目光一經接觸,便像一隻紅螞蟻跟一隻黑螞蟻狹路相逢似的緊緊咬在一起。
丁谷臉上仍然帶著微笑,目光雖然同樣炯炯有神,但卻充滿了和善親切之意。
棕衣青年的目光則像兩把刀子,傲慢、森冷。
他忽然緩緩向這邊走過來兩三步,注視著丁穀道:「令師近來玉體如何?」
宮瑤和老騷包聽了,都很意外。
兩人原來是朋友?
他們感到迷惑的是:除了丁谷的師門出身是個謎之外,丁谷其餘的一切,他們幾乎全都清楚,何以始終未聽丁谷向他們提起他有這樣一個朋友?
還有一點便是:對方在問及丁谷師父安康與否時,語氣中毫無一個晚輩對長輩應有關切敬仰之憂,這種朋友,又算是哪一種朋友?
丁穀神色不改,淡淡反問道:「兄台以前見過家師?」
宮瑤和老騷包對望了一眼,兩人心底的疑問,同時獲得解答。
兩人原來並不是朋友!
從雙方簡短的對答上,不難想像:對方也許認識丁谷,甚至認識丁谷的師父;但在丁谷來說,他對這位棕衣青年,顯然相當陌生。
棕衣青年沒有回答丁谷的問題,正像丁谷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一樣。
他又朝丁谷凝視了片刻,忽然道:「對你老弟,我有個忠告,只怕你老弟聽不進去。」
丁谷微笑道:「忠言逆耳,良藥苦口。聽不進的忠告,必定是很有益的忠告。無論聽得進聽不進,聽聽總無妨。」
棕衣青年道:「你老弟應該常回歸來峰,少在關洛道上逛盪。」
宮瑤和老騷包忍不住又互望了一眼。
歸來峰?
丁谷來自歸來峰?
歸來峰又是什麼地方?
丁谷點頭道:「這個忠告很好。」
棕衣青年道:「你老弟年紀還輕,遨遊江湖,來日方長,而你們師徒相聚的日子已經不多。」
丁穀道:「謝謝關心。」
棕衣青年道:「如你老弟是誠意聽勸,我不妨再告訴你一件事。」
丁穀道:「洗耳恭聽。」
棕衣青年道:「那批東西,對你們師徒已無多大意義,你老弟最好別再想盡方法,還在那批東西上轉念頭。」
丁穀道:「應該讓賢與兄台?」
棕衣青年道:「天遺異寶,惟有德者居之,有能者獲之。」
丁穀道:「換句話說,敝師徒之德能已不足與兄台相提並論?」
棕衣青年道:「你老弟的氣候尚未形成,令師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老騷包越聽越冒火,忍不住抬頭瞪眼,怒聲道:「你這位弟台今年貴庚幾何,怎麼說起話來比我老騷包還要老三老四的?」
一般江湖人物聽到「老騷包」三個字,縱不嚇得屎滾尿流,必也當場面無人色,而這位棕衣青年卻只當聽到的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一樣。
他連望也沒望老騷包一眼,只冷冷回了一句:「你少開口!」
這一下,宮瑤可惱了,她一拍桌子道:「你這人真是好沒來由,瞧你衣冠楚楚的,很像有點教養,怎麼說起話來如此沒有禮貌?」
棕衣青年哂然一笑道:「你這位小姑娘不服氣是不是?」
宮瑤道:「對!姑娘聽了很不服氣。你如再不走開,你家姑奶奶可就更要不客氣了!」
棕衣青年一哦道:「好傢夥,冷麵仙子的武學你得到了幾成不知道,冷麵仙子的脾氣你倒是一絲不扣的全給染上的高足?」
老騷包的火氣平息了。
「揚州雙嬌」是過去武林中的「六奇」之一,宮瑤既是六奇之一冷麵仙子的傳人,無論來文的還是來武的,相信這丫頭都吃不了虧,那就用不著他這個老頭子摻在裡頭湊熱鬧了。
宮瑤霍地站了起來道:「你滾不滾?」
棕衣青年紋風不動,傲然道:「不才樣樣精通,就只一樣不會。不會滾!」
宮瑤冷笑道:「你家姑奶奶可以教給你!」
她身形方剛一動,丁谷已然出手如風,一把扯住她的衣袖,笑著勸解道:「這裡是吃飯喝酒的地方,不是捲袖子動粗的地方,大家風度好一點,別叫別人看笑話。」
棕衣青年點頭道:「你老弟氣量不錯,看在你老弟情分上,我也不想叫別人看笑話。」
他雙拳一抱,額首為禮,從容轉身而去。
丁谷沒有猜措,羅三爺要請的客人,果然就是這位棕衣青年。
當這邊的口角告一段落之後,羅三爺立即起身離開座位,腰背弓得就像一隻被滾水燙過的蝦子。
棕衣青年走過去,淡淡地道:「羅三爺?」
「是。」
「唐老夫子要你來的?」
「是。」
「有書函?」
「是。」
「拿來。」
「是。」
羅三爺雙手奉上一個大紅封套,棕衣青年接過去,從裡面抽出三張紙片。
上面一張是信函,中間一張是聘書,最下面一張是銀票。
棕衣青年將三張紙片隨便翻看了一下,即又放進原封套,順手塞人衣襟,點點頭道:
「很好,咱們坐下喝一杯,你把花酒堂最近的情形,再說一遍。」
他們說話的聲音雖不大,但居易樓不像一般酒樓那麼嘈雜,所以他們這一邊對兩人的舉動,仍然可以看得很清楚也聽得很清楚。
同時棕衣青年對今天這檔子事,顯然也不怎麼忌諱。
連追魂叟和冷麵仙子的傳人他都不放在心上,他還會怕了誰?
老騷包長長嘆了口氣道:「你小子真有先見之明,今天這一頓果然吃得很愉快。」
丁谷微笑道:「我說的話很少不兌現。」
老騷包的酒杯剛剛端起,突又放了下來,沉臉道:「你小子有種,再風涼一句看看!」
丁谷連忙抓起酒壺,為他加滿了酒,又朝宮瑤打了個招呼,笑道:「說話不行,喝酒總可以吧?來,禍是我惹的,我來敬兩位一杯,消消氣!」
他自己幹了一杯,宮瑤沒有動,老騷包當然更不會理他。
宮瑤靜靜地望著他道:「歸來峰是什麼地方?」
丁穀道:「雷首十八峰之一。」
宮瑤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丁穀道:「峰下便是天堂谷。」
老騷包喃喃道:「雲老頭是個老怪物,你小子是個小怪物,我早就料到你們這一老一小,可能突然是一窩裡孵出來的……」
宮瑤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突然閃起了亮光,而粉頰上卻同時浮起兩朵紅雲。
「那天,在彭麻子茶樓我就猜」她好像忍下了很多話,忽然改口低聲道:「關於今師的健康情形,那個傢伙說的都是實話?」
丁谷點點頭,端起酒來,喝了一口,同時輕輕嘆了口氣。
「既然令師需人照顧,你為什麼不回去?」
「你說呢?」丁谷苦笑道:「你看我像不像是耽於遊樂,而置多病恩師於不顧的那種人?」
「這裡面有隱情?」
「一言難盡,只有包老及令師也許清楚家師的為人。」
「這是令師的意思?」
「他老人家堅持,那批寶物流入江湖,早晚必會引起一場浩劫,如何善於疏導,力求減少禍害,乃無憂門義不容辭的責任。」
「昨天夜裡,你有機會收回這批寶物,你為什麼狠不下心腸向那女人追逼?」
「這並不是解決問題最好的方法。」
「什麼才是好辦法?」
「還是先前那個老主意。」丁谷笑了笑,道:「讓想得到它的人得到它,讓想爭取它的人繼續爭取。」
「我們這一伙人,則從旁作壁上觀?」
「不錯,就像看一場-戲。」丁谷又笑了一下道:「不過,我們也並不是完全沒有事情做。」
「我們做什麼?」
「監視著他們不許將-踢出場外,如果有人竟然犯規,我們得負責再把它抬回來。」
「讓他們繼續踢?」
「對。」
「直到他們一個個精疲力竭,完全累倒為止?」
「全對!」
宮瑤眨眨眼皮,又問道:「我可不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
「問十個也沒有關係。」
宮瑤說這些時,聲音本來就很低,這時又壓低了一些道:「人家對你們師徒各方面如此清楚,你難道一點也想不起這廝是何來路?」
丁谷稍稍遲疑了一下,微笑道:「等回去之後,我們再談這個問題行不行?」
宮瑤道:「為什麼不能現在談?」
丁谷笑道:「因為這兒是吃飯喝酒的地方,不是捲袖子動粗的地方。」
宮瑤皺眉道:「怪不得包老時時要罵你,你能不能放正經些?」
丁谷笑道:「這都是你剛才沒有喝下那杯酒的關係。」
他端起酒杯,接著道:「令師與家師,誼同兄妹,我們算來也等於是師兄妹,大哥敬你酒,你置之不理,難道你真的不怕丁大哥生氣?」
老騷包坐在他的左邊。
他端酒用的是左手。
他將一隻左臂曲起,正好遮住了他同時放在桌面上的右手。
他嘴裡說著話,右手食指迅速在桌面上寫了三個字:
「石中玉」。
石中玉?
血公子?
宮瑤看清了,不禁暗吃一驚。
她吃驚並不是為了震懾於這位血公子的大名,而是後悔自己不該窮問不休。
若讓老騷包知道對面那位棕衣青年,就是目前在風陵渡向他下毒手的血公子石中玉,這位追魂叟不跳起來拚命才怪。
今天有丁谷和宮瑤在場,如果真的動起手來,他們這一邊,當然不會吃虧。
只是那樣一來,無疑就會破壞了丁谷的全盤計劃,宮瑤自然不願意這種事情發生。
所以她只好喝下了那杯酒。
丁谷又添了一杯酒,轉向老騷包道:「剛才的一杯不算,我現在重新敬包老一杯。」
老騷包眯起眼縫道:「我老人家如果不喝你這杯酒,你小子會不會生氣?」
丁穀道:「晚輩不敢。」
老騷包道:「不敢氣在臉上?」
丁穀道:「對。」
老騷包道:「心裡則免不了多少有點不舒服?」
丁穀道:「是。」
老騷包道:「那我老人家決定不喝。」
丁穀道:「為什麼?」
老騷包像孩子似的笑了起來道:「如果你的心裡不舒服,我老人家心裡就舒服得很。我又為什麼不為了讓自己心裡舒服而拒喝這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