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揚州錢駝子
揚州自古以來便是個富庶的地方。
揚州的繁華,天下知名。
在江湖黑道人物的心目中,更把揚州視為黃金地盤,人人為之垂涎。人人都把在揚州分一杯羹當成生平最大的志願。
在東大街的石獅子弄堂,有座其大無比的古宅,便是黃龍幫的揚州分舵。黃龍幫八大高手中的碎骨掌鄭道山和無羽刀秦魂,是兩個識字不多的粗人,為了因應揚州當時的風尚,也都冒充斯文,穿起長袍馬褂,周旋在一批紳賈之間,交際應酬,吃喝嫖賭多方拉攏,以開拓其分舵業務。揚州當時最有名的一個去處,叫凌雲閣。
凌雲閣在北門,是游瘦西湖的必經之途,雖然樓號凌雲,實際也只三層半,最上的半層只有春夏秋才用得著,冬季或颱風下雪天便得關閉。凌雲閣的顧客,都是男人有錢而又有地位的男人。
凌雲閣儘管高只三層半所佔面積卻很寬闊。表面上這是一家飯店,專營各省口味的酒菜,其實飯、酒、菜、煙、賭俱全外加女人。凌雲閣的二樓和三樓,不是老客人或闊客人是上不去的。它二樓的樓梯口,都站有幾名彪壯的長衫客他們的職責,是含笑打躬,必要時也動拳頭,全在上去的客人知不知趣。經營這座酒樓的人,據說是個駝子。
揚州最有名的駝子錢駝子。
錢駝於平時很少露面,因為他手下用人不少,每一部門都有專人負責,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有這些人為他處理他只須等著秤銀子入庫就是了。碎骨掌鄭道山和無羽刀秦魂當然也是這座酒樓的常客,他們常來的原因,跟一般客人稍稍不同。他們當然也很欣賞這裡的酒菜和女人但他更欣賞的,是這裡的收入。他們剛到揚州打天下,一切尚未進入情況,雖然心羨這塊大肥肉,一時卻不便露出饞相。
揚州的情形郭南風比較了解,錢駝子雖然不是什麼好貨色,可是在揚州,這一類的角色太多太多了,只要做人處世不太過分大家便也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他去了。不過,錢駝子雖然不是好人,但跟黃龍幫的碎骨掌鄭道山和無羽刀秦魂比較起來,就又正派得太多太多了。
探清了碎骨掌和無羽刀來到揚州之後的情形,郭南風建議大家不妨稍候一段時期,因為他相信黃龍幫在揚州的行徑,一定會跟很多人的利益發生衝突。黑道上的衝突,只有一個解決的方法:以武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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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揚州,流行兩句話:大富煙、鹽、賭,小富色、食。布。意思就是說要想發大財的話就必須經營煙土,鹽行和賭局。若只想發點小財,那就要靠經營妓院,飯館和布莊。
這六種行業,黃龍幫起初本想一把抓。但是,碎骨掌和無羽刀一到了揚州,便發覺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原來當時的揚州,繁榮儘管繁榮,但各行各業,秩序井然。就是眼紅這些行業的利潤,也沒有插足的空隙,如果強行硬來,就勢必要引起一場大風波。而揚州當時表面上雖然平靜,背後支撐的幫派卻極為複雜,黃力幫一下去兩千多人聲勢是浩大的了,但苦無下手處。
碎骨掌和無羽刀再粗魯不文,也識得其中厲害。所以,剛開始時,兩人只好硬起頭皮吃明虧,煙土、私鹽、布匹都按批發價買下來,再運到皖北、兩湖一帶銷售,價錢雖然不錯,利潤方面也就差多了。
後來,時間一長,兩人凌雲閣跑多了,才慢慢看出,單是一座凌雲閣,就比他們的人息要多得多!
凌雲閣花了多少人力?他們黃龍分舵又是什麼成本?
碎骨掌和大羽刀兩人愈想愈不是滋味,也對這座揚州第一大樓,愈來妒意愈濃。他們覺得,如果連一座凌雲閣也霸佔不了,他們這樣在揚州混下去,還能混出一個什麼名堂來?於是,他們心腸一橫,決定先打這座凌雲閣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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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第一步想做的,是想先知道錢駝子是怎樣一個人!
大家都說這個駝子難惹,究竟難惹到什麼程度?
為了想試試錢駝子的手段,兩人經過一陣密議,決定先來個投石問路之計。分舵中有一名殺手,名叫常德外號黑皮水牛。這人除了一身出色的拳腳功夫外,最大的本錢便是皮租肉厚,酷愛鬧事,能打也能挨,正是最好的開路先鋒。黑皮水牛常德經過正副統主的授意,這天穿了一身簇新的夾褂說帶了四五個部屬大搖大擺地走進凌雲閣。
這時正值二月初的天氣,揚州有錢的大爺,最講究穿著,最起碼的也是一襲羊皮大衣,哪有到凌雲閣這種地方來只穿火褂褲的道理?黑皮水牛一走進,店中幾個眼尖的夥計,使瞧出蹊蹺。但是,做買賣的人有個原則不管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進來的都是顧客,相繼上前打躬作揖,一起喊大爺。黑皮水牛走在前頭,頭抬得高高的對那些夥計正眼也不望一,徑直走到樓梯口,咯噔,咯噔,咯噔一行六人登樓。
站在二樓轉折處的兩名長衫漢子也早有了警覺,這時同時攔上前來,雙雙躬身道:
「幾位大爺是?」
二樓一邊是有女人陪酒的地方,一邊是賭場,不是眼熟的人怎能讓你擅闖?「上去喝酒!」黑皮水牛腳下不停,一臉不耐煩神色。
「大爺們以前沒有來過?
「沒來過就不能來?」
「小人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滾到一邊去。」
兩名長衫漢子朝黑皮水牛的長相和身材打量了一眼,自知不是眼前這名橫蠻客人的對手,只好諾諾而退。
黑皮水牛領人上樓,他們則向樓下遞信號,意思是樓上恐怕要出事,應趕快通知東家錢駝子早作準備。
黑皮水牛有心鬧事而來,完全不在乎錢駝子方面有什麼想法。他們心想:揚州就這麼人點地方,黃龍幫的分舵有二千餘人之多,難道連一座凌雲閣也糟塌不得?老子就不信這個邪!
二樓的格局,都是一個個分隔開來的小房間,賭局則設在後面的一個大廳里,客人們喝了酒賭錢,或是賭了錢再喝酒,彼此涇渭分明,並不混雜。黑皮水牛為了顯露威風,並沒有直奔賭廳。他們先在走道中間佔了一個房間,點菜、要酒、又吩咐了幾個姑娘,決定先大吃大喝一頓,試試凌雲閣方面究竟有多大的耐性。不一會酒、菜、姑娘都來了,錢駝子方面也接到了訊息。
錢駝子是個很奇怪的駝子,一般駝子都是後背高高聳起,下巴藏在衣領里,身材像個小孩子,抬頭看人很吃力,而錢駝子除背部多了一大塊資肉,跟一般人幾乎沒有兩樣。他衣著考究,身材中等,相貌斯文而秀氣,如果你不刻意去留心他背上那塊堆起的贅肉,你幾乎不會聯想到他是個『駝子』。
像錢駝子這樣一個平凡的小人物,他在揚州是怎麼混出來的?知道人的沒有幾個,也沒有幾個有這分膽量和興趣,去打聽這種隱私。錢駝子抵達凌雲閣時,並沒有驚動閣里的客人。
他是從樓的側門一道隱秘的扶梯上來的,他來的時候只是一個人沒有帶打手,甚至連隨從也沒有帶一個。他來到后,直登三樓,在一個秘密的小書房裡,坐候進一步的動靜。黑皮水牛常德的舉止很囂張,來陪酒的四個女人,幾乎全被他摸遍,動作很粗魯,下手也很重,但說也奇性那些姑娘們一個個笑嘻嘻的,誰也沒有埋怨之色。常德在這些娘兒們身上做不了文章,便開始鬧酒。
鬧酒是要有本錢的,那些娘兒們雖然扭扭捏捏的賣弄風騷,但喝起酒來可不含糊。常德鬧了半大,一點便宜也沒有占著,自己倒先有了幾分酒意。他看看天色已黑,牌桌上該進入情況了,便一揮手臂領頭站了起來,帶著四五名部同趕往後面的賭廳。
他沒有結賬付錢的意思,居然也沒有人向他提出結賬付錢的要求。他大刺刺的來,大刺刺的走,好像進出自家的大飯廳,橫蠻之至,也滿灑之至。賭廳里果然熱鬧非凡,賭徒都是揚州地方上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如果叫碎骨掌和無羽刀來,還真拉不下這張臉皮,因為這些人一半以上是熟人,但黑皮水牛就不管這些了。他在分舵中的地位低,露臉的機會不多,他今天來凌雲閣的目的只有一個:把凌雲閣鬧一個落花流水!
加上他現在有了幾分酒意,表現的意願更熾熱,他走進大廳四下一張望,見大多數賭徒都圍在中央一張八仙桌旁,便朝中央那張賭檯走去。中央一台賭的是牌九,推庄的人,是個衣著很講究的中年鹽商,他走過去將那中年鹽商一把推開,粗聲粗氣地道:「你站開讓咱家也玩兩把!」那鹽商見他滿臉酒氣,以為碰上了一個醉漢,也不與他爭辯,伸手便撈檯面上的賭資。黑皮水牛粗暴地將那人的手臂撥開道;「這銀子也借用一下.」那人愣了一下,隨即轉向一名抱台腳的大漢道:「陳老三,你看到了,這檯面卜的銀了大概一千多兩,你幫我記一下,我跟你們老闆算!」說著,那鹽商氣虎虎地走了,這邊黑皮水牛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骰子,捏在手中高揚著大喝道:「下,下呀!有吃有賠,現來現在」可是四周一點回應也沒有,那些人就像聽到散場打烊的宣告一樣,一個個問聲不響,轉過身子全跑開了。
他們跑去兩邊的賭檯上,轉過臉這邊張望,好像在等著一台好戲上演。黑皮水牛當然無趣之至,但他一點也不在乎,他本來就不是為賠錢來的,鬧了別的人的興頭,就是他的目的。
就在這時候,一個穿長袍的中年漢子緩緩走到他的面前,那漢子很平和,也很冷漠的望著他道:朋友是來砸檯子的吧?」
黑皮水牛兩眼一翻,道:「你是誰?
那人似笑非笑的道:「我是誰,還不都是一個樣子?朋友相貌陌生得很,好像不是揚州本地人,這次光臨敝閣,是不是另有指教?」黑皮水牛突然想起來了錢駝子!他再以眼光去求證,果然在對方背後看到一圍隆起的贅肉。
「錢老闆?」
「不敢當。」
你這兒開的是賭場,我想玩牌,沒人下注,這算什麼意思?」「檯面上的銀子,是朋友自己的嗎?」
「是剛才那位朋友的。」
「你們一向有交情?」
「初次相見。」
「你可以拿一個素不相識者的銀子來推庄?」
「贏了他吃紅,輸了我賠他的,這樣有什麼不可以?」
「剛才外面那筆酒賬呢?」
「等下一起算。」
「閣下該不是認為我錢駝子好欺侮吧?」
「橫豎就是那麼回事,何必太認真?」
「朋友說得好,夠蠻,也夠種!」
他揚手微微一揮道:「先把另外這幾位請出去!」
話聲甫歇,立即應聲從兩邊人叢中走出七八名短衣漢子,兩個搭一個,文中有武的走向黑皮水牛帶來的那幾名部屬。
黑皮水牛人數不及對方多,鬧事的理由也不夠,充分一時竟不知如何搭救他那些夥伴才好。
他直直的望著錢駝子道:「你想打架?」
餞駝子很平穩的淡淡道;「朋友來意已很明顯,不打一架,行嗎?」黑皮水牛騎虎難下,只有硬幹了,當下大吼一聲:」你這是什麼地方,有女人陪酒,又聚眾賭錢,對客人動不動就喊打,難道沒王法了么?」
單聽他這幾句話,倒是冠冕堂皇之至。但是,今天這場風波,是誰挑起來的?錢駝子紋風不動,只是冷笑。
那些黃龍幫來的,都是分舵的小頭目,平時只會鬧事打爛仗,如今見對方人數多,自己的理由又站不住腳,有幾個雖然想動粗,但那些凌雲閣的打手,都是黑道上的老行家,眼明手快,動作俐落,想動手的人才舉起手臂,便一個個挨了幾記紮實的重擊,只好光棍不吃眼前虧,寄望黑皮水牛替他們扳回這一城。
黑皮水牛知道再無迴旋的餘地,他想打一架的癮頭也上來了,於是不再多說廢話,衝上去照準錢駝子當胸便是一拳。
錢駝子道:「好!」
他霍地轉過身去,也不閃避,黑皮水牛一拳結結實實捆在他背後那座肉峰上。黑皮水牛這一拳出手不輕,如果換了普通人,打在胸前部位這一拳至少打斷兩三根肋骨。可是,這一拳打在錢駝子的肉峰上,情形就不一樣了。錢駝子背後的肉峰,雖將衣服高高頂起,但一拳打下去卻像槌在棉花堆上。
黑皮水牛感覺有異,要想撤招,已來不及了!
錢駝於肉峰吸住了黑皮水牛的拳頭,身用半轉,腳下一掃,便讓黑皮水牛跌了個大馬趴。
不過,錢駝子的風度很好,儘管一起手便佔了便宜他卻沒有跟著進一步痛下煞手,他仍然氣定神閑地望著跌倒的黑皮本牛冷笑。黑皮水牛當然不是個吃點小虧便肯服輸的人。
他的身手本來便很矯健,這時一個挺身,便從地上跳了起來,經過這次教訓,他知道錢駝子的肉峰只能作為口頭上的取笑的對象,實際上萬萬招惹不得,當下他拳路一變,專向錢駝子正面進攻。黑皮水牛自恃身強力壯,也曾在拳腳方面下過功夫,對付一個貌不驚人的錢駝子,自忖應該綽綽有餘才對。
可是,他的算盤打錯了。
錢駝子能在環境複雜的揚州混到今天這種局面,那可以歸功於他的手段圓滑。但這駝子知道凌雲閣出了麻煩,仍敢單獨出面處理,手底下又是這般辛辣利落,那就不是一般生意人所能做到的了。好在黑皮水牛處在這種情況下,一向很少思考這些複雜的問題。他的腦海里,水遠只有一個字:拼!
可惜,談拼,他也不是錢駝子的對手,兩人之間不是差一點,而是差得很遠!錢駝子剛才那一招,只是開他一個小玩笑,他黑皮水牛如果識得厲害,一切便該到此為止,說幾名場面話,賠一個不是,然後帶著一批小唆羅走開,永遠不再上門!然而,黑皮水牛的字典上沒有見風轉舵這個詞兒,架勢一旦拉開了,不拼個你死我活,就沒有收場的理由。
他出拳的力道很猛,挨了一次教訓,拳路也很沉穩,錢駝子如果不拿點真功夫出來,看樣干好像還奈何他不了。
這時,兩邊賭徒中有人哈喝道:「錢老闆,拿點真功夫出來讓這家認知道厲害!」錢駝子聽如不聞,左邊身子,約略半步右手只繞著黑皮水中來拳一擦一帶便將黑皮水牛一條左臂刁住。然後,使勁一捺一圈,像鐵塔般粗壯的黑皮水牛,便乖乖轉身,讓對方把自己的一條左臂盤擱在後脊樑上。「錢老闆,揍他!」
「先給他點顏色看看,再問他的來路!:」
錢駝子淡淡一笑道:「用不著問了,他的來路我明白得很。」
有人接著道:「那就痛快揍他一頓,立個榜樣下來,好叫大家知道凌雲閣不是一個隨便耍橫的地方!」
錢駝子沒有回答,左臂一揮,示意部屬把剛才拿下的那四五名黃龍幫徒押去樓下放了。
他這邊則順手在黑皮水牛背上拍了兩下,點了黑皮水牛的穴道,然後放個黑皮水牛的手臂。「這位朋友,來,我們換個地方談談!」
黑皮水牛見這錢駝子處事鎮定而已處處心存厚道,知道這種人戲侮不得,於是一聲不響,乖乖地跟著錢駝子的後面走了出去。
回回回
揚州到處有茶樓,是個消息傳播得很快的地方。
不到第二天中午,凌雲閣有人鬧事的消息,便在揚州城裡傳開了。黃龍分舵方面更在當天夜裡,便從放回去的幾名弟子口中獲得了全部的經過。這種結果,當然不是「碎骨掌』和「無羽刀」所希望的,但事實上也是兩人意料中事。黑皮水牛常德只是他們的一著閑棋,他們所利用的,是這廝的一股蠻勁,他們並不真的寄望黑皮水牛能馬到成功,一舉將錢駝子制服下來。現在,黑皮水牛在對方手中,他們怎麼辦?
碎骨掌和無羽刀全都知道,事情好辦得很。
他們在揚州有兩千多人。分舵中能殺肯拼的人才多的是,這就是他們的本錢。他們到揚州來,為的是什麼,人人心裡清楚,臉皮扯下來了就按著他們的一員作風辦!口口口口口口口口當天黃昏時分,「碎骨掌」和「無羽刀」兩人帶了兩名隨從,來到凌雲閣。他們是老主顧,可以直上二樓,兩人要了個房間,點了酒菜,但沒有叫姑娘,他們最後交代的是:
「請錢老闆來一下!」
沒隔多久,錢駝子來了,碎骨掌等人會來,本來就在他的意料之中。碎骨掌等人雖是凌雲閣的老主顧,但這卻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凌雲閣的主人錢駝子。錢駝子是一個人來的,歡喜獨來獨往,好像是他的習慣。
江湖人物見面,最重要的是雙方見面的第一眼的眼神,然後便是談吐,至於拔刀相見,那是萬不得已的最後手段。
能在口頭上解決,那是最理想的結果,如果雙方勢均力敵,沒有人喜歡動刀子。大家在眼神上較量過了,彼此都掂出了對方的分量,都知道對方不是好惹的人物。現在就看雙方誰能在口舌上壓倒對方了。
在江湖上,這叫「開講」。開講」的最高原則,除了口齒犀利,還要含蓄,最忌在口舌上傷人,叫對方下不了台。
道上人物,一言不合,拔刀相見,便是因為大家不懂開講的之術,只圖一時之快將對方逼上死路,除了拔刀一拼,還有什麼辦法?碎骨掌先開言道:「聽說我們舵上有個小兄弟,昨天喝醉了,在錢老闆這兒鬧事?」錢駝子道:「他們來的時候清醒得很,就是後來,酒也好像沒喝多少。」這是第一回合,碎骨掌講話的技巧很好,把一切責任都推在一個酒字上。但是,錢駝子更高明,他三言兩語就把對方的話駁倒了,要把這件事推在酒上,萬萬不行。無羽刀接著道:「兄弟們這次帶人到揚州來,原想順順噹噹的謀個營生,不想蹉跎了好幾個月,還是一事無成,黑皮這個傢伙一向脾氣急躁,大概是看上了錢老闆這家凌雲閣生意不惡……」
這位黃龍幫的揚州分舵副頭目開始「伸腿」,他想先試探一下錢駝子的「反應」。其實,他這幾句話本身就大有問題,看到別人「生意不惡」,你就眼紅?如果別人的生意「入不敷出」,你會不會貼補幾文?
錢駝子淡淡一笑道:「揚州可以賺錢的行業很多,我駝子主持的這家凌雲閣,不過辛辛苦苦的撈點浮油,養幾個跟我多年的兄弟罷了。」錢駝子的這番話,是標準太極拳中的「推」字訣。不過,他的話說得很得體,除了說明自己做的是「小」生意外,同時表現自己也是道上人,也有部分「兄弟」。無羽刀道:「萬事開頭難,錢老闆是老揚州,我們要向錢老闆討教的地方,還多得很,依錢老闆的看法,我們想在揚州混下去,有沒有什麼新的路子?」錢駝子道:「揚州有兩句俗話,兩位想必也曾聽過。大富鹽煙賭,小富色食布,這六字里,只要沾上一樁,在揚州混個生活,是不成問題的。」無羽刀道:「我們現在的難處,是吃飯的人,不是三百五百,而是論千上萬,生意做得太小,實在無法應支這筆開支……」
錢駝子微微一笑,沒有開口。言外之意,似乎是說:既能發展出這麼龐大的組織,還有什麼事情辦不成?
無羽刀輕輕一咳,接著道:「所以兄弟的意思,錢老闆是個人才,敝幫上下非常仰慕。
關於敝幫的財務問題,希望錢老闆能代為籌劃籌劃。」無羽刀的職務雖比碎骨掌低一級,但口纔則顯然要比碎骨掌高明得多。他像抽絲剝繭似的,一層層推向核心,先透露出黃龍幫的力量,再提到黃龍幫的困難。
而抽出來的絲,一匝又一匝的纏在錢駝子身上,叫後者無法乾淨脫身。他們說了半天,一個字也沒有提到黑皮水牛常德。這有兩層意思:一是像常德這樣的料,他們黃龍幫分舵有的是,你應付得了一個常德,你絕應付不了十個常德,十個常德你都應付過去了,我們還有一百個,一千個,你等著吧。二是我們如果談攏了,便是一家人,常德還有什麼問題?
錢駝子胸有成竹,對方今天要來,要說些什麼話,早在他心中有了底稿。所以,無羽刀話一說完,他就接著道:「要干大買賣,不是三言二語就說得完的,這種事要慢慢來,至於這座凌雲閣,假如貴分舵有意經營,我可以將原有的幾個股東辭退,由貴分舵抵上他們的股份,秦兄意下如何?」在江湖上話說得這麼爽快,可謂仁盡義至,再無法挑眼兒了。再加上錢駝子本人也不是個等閑人物,碎骨掌和無羽刀要在揚州打天下,碰上這種情形,又能怎麼樣?你能耍橫一口吞卜這座凌雲閣,一腳將錢駝子踢開?別說碎骨掌和無羽刀不敢這樣做,就算辦成了一點消息傳開,以後還有鬼上門?碎骨掌道:「開支另外幾名股東要多少銀子?」
錢駝子沉吟著,稍稍計算了片刻道:「這座凌雲閣由起造、裝潢、到召請人手,加上這幾年來信譽的維持,細算起來,總有十萬兩銀子左右。我駝子這一部分不算,給他們幾個五萬兩銀子大概也就夠了。」碎骨掌和無羽刀點點頭,默然不語。
他們在揚州,要維持一個兩千多人的分舵,已是捉襟見肘,艱困之至。哪有這筆高達五萬兩之多的閑銀子,來盤頂這座只佔一半股權的凌雲閣?碎骨掌輕咳著,閑閑扯著道:「這種事急也急不來,我們再慢慢研究著辦也就是了。」然後,三人又扯了些題外用話,這頓酒席,當然由錢駝子請客。飯後,錢駝子送客到樓梯口,彼此一揖而別。
碎骨掌和無羽刀步下樓梯,黑皮水牛常德已經等在樓下,滿臉羞愧之色,像只斗敗了公雞。碎骨掌和無羽刀望了他一眼,也沒有多說什麼。一行五人,默默走在夜色中,碎骨掌忽然低聲道;「剛才這駝子的一張嘴巴好厲害,他居然想我們一下拿出五萬兩銀子來。嘿!」無羽刀思索著道:「揚州是個大地方,黑白兩道。幫派非常複雜,鬧得太凶也不是辦法,看樣子我們只好據實呈報上去,等著這駝子發生『意外』了。」碎骨掌搖搖頭低喟道:「這駝子為人幹練精明,行動又十分小心謹慎,一身武功更是神秘莫側,要是他發生『意外』,還真不容易。」走在最後面的黑皮水牛常德,忽然咦了一聲道:「前面那片火光,是不是」眾人聞聲抬頭,均不禁大吃一驚,無羽刀道:「那邊正是本分舵所在,我們快趕過去看看!」
碎骨掌皺眉哺哺道:「分航中人手眾多,就算髮生火警,也不難一下撲滅,怎麼會讓火勢蔓延到這種地步?
他們三步改作兩步,走近鬧哄哄的火場,拉住一位驚慌失措的兄弟一問,才知道這場火燒得蹊蹺,那幫徒結結巴巴的,根本說不出所以然來。碎骨掌趕去後院銀兩糧草堆放的倉庫一看,火就是從那裡發生的,似乎給添加了助燃之物,火勢也特別猛烈,分舵人手再多,也只有徒嘆奈何了。一座寬大的宅第轉眼化為灰燼,碎骨掌追查輪值看守倉庫的兩名兄弟,但兩人已鴻飛冥冥,不知所之。
碎骨掌正暴跳氣惱間,一名小頭目報告道:「摸黑時分,我看到一個穿短祆的零食小販,把擔子聯在倉庫旁邊,輪值的癲痢張臉紅通通的,好像已有幾分醉意,不知道是不是那個零食小販搞的名堂。」碎骨掌大怒道;「去叫第四班的蔡頭兒來。」
無羽刀帶著思索的神情道:「如果酒是值班時偷喝的,就是錯怪了蔡頭兒了我很懷疑我們是不是被凌雲閣那個臭駝子擺了一道。」碎骨掌愕然道:「秦兄懷疑……」
無羽刀沉吟道:「不是小弟多心事情也實在太巧了,我們被留在凌雲閣談話,這邊就出了事故,而且很明顯的是故意縱火,這是不是想給我們一個F馬威?」碎骨掌切齒道:「那就來場硬的,老實說,不橫著來,我們也混不下去了!」口口口口黃龍幫揚州分舵幫眾雖然號稱兩千多人,但真正能上陣頂數的,也不過四百多人。其餘都是靠力氣,聽話辦事的蠢漢。
不過就以四百人計也是各種幫派在揚州人數最多的一群。如果這批人組織起來,好好加以運用,力量實在可觀。
這天黃龍幫揚州分舵一片鬧哄哄,表面上是在清理廢墟為重建作打算。其實,碎骨掌鄭道山與無羽刀奏魂暗中調度,挑選精壯,密授機宜,準備天黑之後血洗凌雲閣。天色終於慢慢的用下了。
這天傍晚,凌雲閣的生意特別興旺,樓下可擺三四十張桌子的大廳,幾乎坐滿了人,東邊叫萊四邊喊酒,二十多個跑堂的夥計,忙得團團轉,差點忙不過來。上燈了,客人愈來愈多,這時靠樓梯口的一張桌子上,坐著六名年青的男女客人,點的酒菜不多,但吃得很慢,因為客人坐滿了,後來的只好擠在門口等空位。這時,這一桌的客人將一個夥計叫住道:「夥計你過來一下。」那夥計立刻湊上去,躬身道:「是的,大爺,有什麼事吩咐?」那位年青的客人道:「我姓郭,是你們錢老闆的朋友,煩你兄弟去告訴錢老闆,今天東大街來的朋友不少.請他多費點神留心招呼。」那夥計並不是錢駝子心腹,聽得有點似懂非懂,但因為對方自稱是錢老闆的朋友,他得罪不起,聽完之後,應了幾聲是,立即跑上二樓樓梯口,告訴那兩名把關的長衫漢子。二樓拐角處那兩名長衫漢子獲得消息,一人匆匆奔向二樓,向錢駝子報告,一人理理長衫,下樓來到眾人桌前,為六名青年婦女斟滿了酒舉杯道;「謝謝諸位,事過之後,我們錢老闆一定會再為諸位把盞!」就在這時候,大廳砰的一聲,有人用力棒了盤子,緊接著一個洪亮的嗓門大聲道:
「我們是黃龍幫的人,昨夜錢駝子派人放了我們一把火,今天我們要來對公道,各位鄉親好好坐著,誰也不許動,以免刀劍無情……」這人說到此處,大廳中有大半「客人」,紛紛推開桌子,抽出傢伙,蜂擁登樓。大廳中真正的酒客全嚇呆了,愕然不知所措。二樓上,錢駝子接到消息,咬牙罵了一聲混賬,立即通知姑娘們登上頂樓,集中躲進一個大房間,緊閉房門,門外由四名得力的夥計執刀防守。二樓賭廳中的客人,則由另一道樓梯緊急疏散,錢駝子則領著二十來名打手,散布在樓梯口及賭廳一帶,準備迎戰。
黃龍幫人眾衝上二樓,錢駝子方面也已草草布置就緒。
這是一場慘烈的火拚,與一般江湖打對不同,只聽得一片呼喝慘嚎之聲,到處都是乒乓聲響以及刀光和鮮血。
錢駝子帶領的部屬,身手都不錯,只是吃虧在人數太少,與前仆後繼的黃龍幫徒,根本不成比例。
樓下靠樓梯口的那一桌,原先那個招呼夥計說話的青年道:
「黃龍幫如果得勢,揚州的百姓就慘了,錢駝子大概也受到教訓了,我們可不能再閑著。」
說著,他首先站了起來,其餘那五名男女也跟著紛紛起身。
廳中一名黃龍幫徒大喝道:「坐下坐在原來的地方。乖乖的不許動!」姓郭的青年扭過頭去微笑道:「說不許動的那位朋友,你過來一下好嗎?」一個手執鋼刀的漢子,立刻大步走了過來,氣咻咻地道:「我要你坐下,你就坐下,喊老子過來有什麼話要交代?」
姓郭的青年腳下撥開長凳,向那漢子跨近一步,笑著道:「沒有話交代,叫你老兄過來,是為了想教教你老兄說話的規矩!」
只聽啪啪兩聲那漢子臉頰上,已左右分別挨了一個大耳光。那漢子雖然來的時候就已全神戒備,但仍然沒有瞧清青年漢子的快速動作。惱羞之餘,怒火急竄,揚起鋼刀便朝郭姓漢子當頭劈下。大廳中食客驚上加驚,一齊驚呼出口,膽小的更是扭過頭去不敢看這個血腥場面。事實上,這場面雖然嚇人,並不驚險。姓郭的青年只是身軀微晃揚起手臂一抄,那把寒光閃閃的鋼刀,便在間不容髮的動作中換了主人。鋼刀接著又一閃,那問罪叫囂的漢子,便從頭頂分為兩岸,悠然裂開倒下。大廳中有人尖叫,卻沒有人敢離開自己的座位,把守大廳四角的幾十名黃龍幫徒,見樓下也有錢駝子的人他們以為郭姓青年這一夥也是錢駝子的一聲呼嘯,紛向這一桌圍攏過來。
三名女子中,那個年事較長而瘦削的女子道:「馬大哥你們三人上去助錢老闆一臂之力,樓下的這批黃龍幫徒,交給我們三姐妹來對何就是了」那個被喊作馬大哥的青年點頭道:「好,素芬姑娘你們多小心!」他手臂一揮,招呼另外兩名青年上樓,有幾個不識相的黃龍幫徒,想過來阻攔,全給執刀的郭姓青年一刀一個,乾淨利落地打發了。另外一個沒說過話的青年笑著道:小郭發威了,快上樓,有刀的帶路!」回回回回回回樓上戰事慘烈,幾乎沒有一個人不在廝殺,沒有一個人身上不沾血跡。錢駝子的手下吃了人少的虧,全是以一敵四,以一敵五,陷身苦戰。地上到處有人呻吟,多數是黃龍門下,錢駝子的部屬也死傷了好幾個。錢駝子本人,則在賭廳中力戰碎骨掌和無羽刀兩人,雖未露敗象,但也顯得相當吃力。
如果郭南風三兄弟再遲一會几上來,錢駝子方面傷亡一多,再加上後繼無人凌雲閣方面就要全軍覆沒了。
馬如龍、朱磊、和郭南風三兄弟都是使刀的名家,在這種大混戰的場合,沒刀怎行?郭南風在樓下已奪一刀在手,他第一個上樓,禿禿兩聲敲斷兩個黃龍幫徒的手臂,雙刀落地,他留給後面的馬如龍和朱磊撿取,然後殺開一條血路,直奔賭廳。錢駝子手下和黃龍幫徒,在衣著上很少分別,而且在這種混亂的情況下,一切都講求個快字,也不容許你去仔細辨認。
馬如龍和朱磊撿到兵刃,分向人堆中殺去,他們的取捨很簡單幾個人圍攻一個,那人數多的,便是他們砍殺的對象!
賭廳中交手的三個人,都沒有使用兵刃,碎骨掌練的是拳掌功夫,錢駝子也是這方面的行家,無羽刀秦魂在綽號上雖有個刀字但是,這種刀是他的暗器,刀身不過三四寸長,一但近身打鬥,對手如果死纏住他不放,使他沒有出手的機會,這種暗器就完全喪失功能。
郭南風衝進去,見大家都空著雙手,一時好勝心起,便也把那把鋼刀丟去一邊,空手加人戰鬥。
以郭南風在武功上的成就,就是沒有錢駝子,碎骨掌和無羽力都要倒大霉。他這一橫身加人.碎骨掌和無羽刀自然難逃劫數。
廝殺的雙方都不認識郭南風,不過,錢駝子因有夥計報訊在大心裡有個底子,知道郭南風也許不是敵人。碎骨掌和無羽刀則以為郭南風是錢駝子的伏兵,兩人立即分出一個,無羽刀來對付郭南風。這兩位正副分舵主,就是兩個對一個,都不是郭南風的敵手,如今叫天羽刀來迎戰郭南風,自是以石擊卵,後果可知。
無羽刀藉這機會,還以為可以大展一下身手,伸手便去懷中掏他的成名暗器無羽刀,郭南風好氣又好笑,快步上前兜心便是一拳。無羽刀怎麼也沒有料到這年輕人出手如此快捷利落,身子一顫之下,郭南風又是一腿踢出,無羽刀身軀應聲而起,晃悠悠凌空飛向西壁,通的一聲,倒栽而下,當場鮮血飛濺,哀哉了賬。
那一邊,錢駝子卸了重擔,逮住機會,大發神威,和碎骨掌硬碰硬對了一拳,碎骨掌心情慌亂,功力大打折扣,身軀重心不穩,身軀搖晃著向後退了半步。錢駝於得理不饒人,追上去雙拳連發,第一拳打歪碎骨掌的鼻樑,第二拳便將碎骨掌打得吐血;前後四五拳便結束了賭廳中的戰事。裡邊的戰事結束,廳外的戰事也到了尾聲。
黃龍幫的人,大半喪生在馬如龍和朱磊的刀下,少數幾名識趣的,紛紛帶傷奔向樓下,馬朱二人也不追趕,任其逃命。
樓下的一批黃龍幫徒則比較幸運。林白玉等三人,身為女孩幾家,心腸終究慈軟了些,而且她們都不使用兵刃,雖然傷了不少幫徒,但當場死亡的,則極為罕見。而且,她們也絕不追殺,凡是見機願意溜的,都能獲得全身而退。錢駝子的確光棍得很,雖然他這邊也死了不少人,損失了不少的傢具器皿,戰事結束后,他立即吩咐那些沒有受到波及的侍者,關上大門,將死者抬到樓下,傷者抬上三樓,井吩咐一部分人治饌,準備款待馬如龍等男女六人。馬如龍等人哪會接受他這份盛情,留下姓名和住所后,立即匆匆作別而去。回回黃龍幫派到揚州打天下的幫徒雖然不少,但在經過一場大火和一場血戰之後,在揚州城裡,幾乎連半個幫徒也找不著了。
不過,馬如龍等人仍無撤離的打算。
他們知道,黃龍幫方面,人手充足,絕不會在吃了這個問虧之後,就此偃旗息鼓,放棄再爭揚州這塊黃金地盤的念頭。
他們撤退,就等於半途而廢,這豈不違背了他們當初要消滅這個不良幫派的決心?回回揚州,出北門,沿瘦西湖而下名勝古迹甚多,可供流連之處不在少數。趁著這段空檔,郭南風算是半個主人,他領著馬如龍等人暢遊梅花嶺,紅葯橋等有名的勝跡,以等待黃龍幫下一步的行動。
這時已是二月中旬天氣仍然非常寒冷。
這天,他們歇腳在八公山下的一個小酒肆里,這家酒肆店面不大,但配酒的幾樣小菜,卻製作得精美異常。馬如龍等人是路過此處,本來只是歇歇腳,小憩而已,發現這裡竟有可口的酒菜,不知不覺就喝開了。蔣素芬一向滴酒不沾,葉小鳳也僅能小飲三兩杯,只有林白玉酒量不錯。眾人叫了兩壺酒,七八個小碟子,一邊瀏覽店外景色,一邊隨意談笑,情興盎然,愜意之至。店中酒客不多,店外是一片濱湖草地,遠處是偶露新綠的杏樹,竭目處則是點點風帆,自由來往,倍增情興。
馬如龍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如果揚州永遠都是這個樣子,那該多好……」林白玉道:「我們住的靈壁,景色雖不如這裡秀麗,卻比這裡寧靜得多,人人耕讀知禮,個個安貧樂道,我還是比較喜歡那塊地方。」朱磊點頭道;「我也有同感,一個人出生及童年待過的地方,不管環境如何,都有一些令人無法忘記的回憶,就是平常做夢。這些往事也會一再重現。」正在說著,郭南風忽然輕輕一陪道:「那邊過來的,不是……」
眾人循聲望去,一名長衫漢子正不住抹著額角,一路張望著向這邊走過來。眾人仔細辨察之下,才看出這名顯得有點焦躁的漢子,正是凌雲閣的一名夥計。那夥計對揚州附近的形勢似乎異常熟悉,他一路顧盼著,就像回家一樣,一腳跨進了這家酒肆。
匆促間,他顯然還沒有看清店中坐的是些什麼樣的客人,郭南風出聲招呼道:「這位大爺,我們好些日子沒有見面了。
那人抬頭愣了一下,隨即驚喜地快步走了過來:
「啊啊!郭大爺,諸位大爺及姑娘們好,小的到處找大爺及姑娘們想不到卻在這裡……」
郭南風也是微微一愣道:「你在到處找我們?」
那人四下張望了一下,見店中沒有礙眼人物,才湊上一步,低聲說道:「凌雲閣賭場昨晚又出現幾張陌生面孔,全是北方口音,舉止動作也很怪,我們錢大爺暗中下令,要我們通知諸位大爺和姑娘,他說突然出現的這幾個傢伙,來路有問題。」郭南風道:「依你們凌雲閣的規矩,陌生人不是上不了二樓嗎?」那夥計道:「有熟人帶路,情形就不一樣了。」
郭南風道:「這批人是誰帶的路?」
那夥計道:「一個綢布莊的李大爺,李大爺是我們店裡的老主顧。」郭南風道:「一這批人一共幾個?」
g附計道:「三個,一個文質彬彬的像書生一個短小粗壯像苦力,一個高瘦枯黃像個癮君子,從相貌上觀察,這樣三個人應該不會走在一起才對。」郭南風道:「所以錢老闆判定他們是黃龍幫的人?」
那夥計道:「是的。」
郭南風道:「那位綢布莊的李大爺既是老主顧。為什麼不先向他打聽一下?」那夥計道:「我們派人打聽過了,可是始終找不著李大爺的人。」郭南風道:「他店裡的人怎麼說?」
那夥計道:「他店裡的人說,李大爺昨天出去,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那時,揚州有錢的大爺們,出門碰上相好的,一玩就是十天半個月的,是家常便飯,才一天看不到人,自然不算稀奇。
郭南風沉吟了一下又問道:「昨天那幾個人是什麼時候離去的?」那夥計道:「半夜。」
郭南風道:「今天來了沒有?」
那夥計道:「小的已時就奉命出來找郭大爺們,小的出門時,賭廳還沒有開始營業,這會兒不曉得來了沒有。」
郭南風道:「好了,夥計,你先回去,天黑的時候,我們稍微改裝一下就過去。我們的暗號是,上樓時右手微微向外握拳伸出大拇指。」那夥計道:「不用作暗號了,我們裡面幾位夥計都認識幾位大爺。」回回回回回回這天薄暮時分,凌雲閣營業鼎盛之際,在不斷湧進的人潮中,夾雜著三名在著人時的富家青年,後面跟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家僮。這一行四人,直上二樓,守住二樓拐角處的二個長衫漢子,先是眉峰微蹙,旋即改容躬身道:「三位公於好久沒來了,你們的朋友也是剛剛上去,請上樓,請!」這是「暗號」之外的「暗語」,一聽就明白,黃龍幫的幾個傢伙已經先到了。跟在三兄弟後面扮書童的,正是葉小鳳,她個性活潑,口舌伶俐,身手也不錯。她今天吵著一定要跟來瞧熱鬧,馬如龍本來不答應,但朱磊也跟著幫腔。說她易容功夫到家,扮起書童來,一定不會出破綻。若是臨時有事,還多個差遣的人手,可說有百利而無一害。
馬如龍拗他們兩個不過,只好答應了。
一行四人上樓,直赴二樓后廂賭廳。
賭廳中鬧哄哄的,三台已經開庄。
今天正中一台上牌九推庄的,是個細瘦頎長的漢子看上去三十來歲,兩邊顴骨紅紅的,臉色卻極蒼白,一看便知道是個縱倩聲色已為病魔所侵的富家弟子。這人推庄,氣派很大,兩邊站著兩個像幫閑似的壯漢,一個管銀兩,一個管銀票,不斷的齊聲哈喝,聲勢很壯。
由於凌雲閣的夥計事先有過描述,馬如龍等人很快便在人群中看到那三個疑似黃龍幫派來的人。
馬如龍等三人,都是武術大行家一看對方三人的神情和目光,便知黃龍幫這次派來的這三個傢伙,如非萬不得已,不能急躁動手,先觀察清楚了,再作打算。馬如龍等人對賭博本來就沒有什麼興趣,目前又礙著這一身穿著,注於小了出不了手,注子太大他們沒有這種財力,混在暗廳里,一時甚感為難。奇怪的是那三名天龍幫頭目,似乎也有著跟他們相同的情形,只在三台間來回張望,一點沒有參與賭博的意思。
朱磊一向是這三兄弟中比較爽直,也比較急躁的一個,這時朝扮作書童的葉小鳳眼色一使,便往賭廳外面走去。
馬如龍和郭南風不懂朱磊的意思,只好跟著走了出來。
馬如龍趕上一步,低聲道:「老二,你要於什麼嘛?」
朱磊邊走邊答道:「裡面不是我們混得下去的地方,我想找個地方弄點酒喝喝。」馬如龍抬頭張望了一下道:「就在對面這個房間里好了,這裡離賭廳近,裡面如果有動靜,我們隨時可以知道。」
進人房間坐下,賄廳里動靜可聞,在地理條件上,果然占居優勢。二樓的夥計進來招呼,馬如龍隨便點了一份酒菜,夥計請教要那幾位姑娘過來陪酒,馬如龍說不要了,「書童」卻搶著說要,她說不出姑娘的姓名,只說要請兩位,要請兩位最紅最漂亮的。
馬如龍因為比兩位拜弟多出好幾歲,在有人的場合,一向很少說笑話,這時也忍不住故意打趣道:「我們四個客人喝酒,要請就請四位姑娘,為什麼只請兩位?」葉小鳳臉一紅道:「朱大哥不要,我也不要。」
馬如龍故意道:「小朱向來沒有小姐陪伴就喝不下酒,你怎知道他不要。」葉小鳳臉更紅了:「他要不要你問他好了。」
郭南風知道葉小鳳的意思,她是想看看陪酒的姑娘,究竟生做什麼樣子。其實,陪酒的姑娘也是好人家的兒女,只不過環境不同,為生計所逼,不得不走這條路於而已。
他怕葉小鳳受窘,便代朱磊答道:「夥計,你去請兩位姑娘過來坐一下,請挑兩位漂亮而伶俐會說話的。」
那夥計見多識廣,也已看出這位書童有點蹊蹺,當下含笑稱是而去。夥計去后,酒菜尚未上桌,三人忽然從門縫中看見那三名黃龍高手一路低聲談話著下樓而去。
馬如龍道:「這三天這來凌雲閣兩次,顯然都是為了要找錢駝子,就算錢駝於不願公開露面,這樣迴避下去,終究不是辦法。」朱磊皺眉道:「可惜我們就只知道這麼多,要是」
一直在望門縫出神沉思的郭南風忽然道:「你們幾個在這裡喝酒,我出去找個朋友,假如我一個時辰之內不回來我們就在住的地方碰頭,一切見面時再說。」他話一說完,不待馬如龍等人發問,便起身匆匆下樓而去。
朱磊詫異道:「小郭這是怎麼回事?」
馬如龍平靜地道:「他是揚州長大的,在這裡多少會有幾個好朋友。他可能去打聽這三人在黃龍幫的姓名和身份,我們依著他的話,等他就是了。」回回回回回揚州城裡,有個很少人提及,也很少有人去的地方,那是南邊靠城下的一排板民棚戶。說得好聽一點,那是揚州城裡的貧民區。
說得實在一點,它便是丐幫的揚州分舵!
郭南風自出道江湖以來,與丐幫的來往並不多,但在該幫內卻有幾個好朋友。說得更明白一點他幫過丐幫不少忙,更是幾位長老級人物的救命恩人!」走過一座小拱橋一個在摸黑收藏成魚的破衣中年漢子似乎立即有了警覺,朝他操著揚州土腔道:「找哪個啊?』郭南風笑笑道:「找小時候長過一身癩瘡的那一位。」
那漢子笑了,指指棚屋的中央:「在喝酒!」
那時候,窮苦的人家的孩子,小時候不長癲瘡的實在少之又少。長大了,有點地位的人十之八九避諱提到這一點。
只有在丐幫這幾句話是專指一個人這個人在丐幫中相當有名,他便是丐幫七大長老中的「酒海如來」麥七斗!
麥七斗這個名字很怪,差不多人人在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后,都會問麥七斗什麼意思?麥七斗每次碰到有人發問,都是嘻嘻但笑。他說名字是祖父送給他的,什麼意思連他自已也不知道。既然名字是祖父取的而且也很新鮮,他就這樣叫下去了。郭南風走進棚屋中央那破衣丐手指的門口,迎門攤著一張破草席上面擱著一壺酒,兩碟小菜席后坐著一名大肚皮壯丐。
這名中年壯丐大約四十四五歲,體重總在九十公斤左右身上每一個有肉的部位,一齊向下發展。兩頰多肉向下垂,下巴有兩三層,胸部隆起也向下垂,再下來便是一個可觀的肚皮。
這名多肉的牡丐看到郭南風走進來,兩眼眨巴了幾下,忽然裂開蒲包嘴大笑道:「好,好,會喝酒的來了。孩子們,抬一桶酒,拿兩個大碗來!」郭南風走過,在這位酒海如來對面坐下,笑著道:「丐幫弟子,作興這樣吃喝么?」酒海如來哈哈大笑道:「我是苦過來了,老花子今天這般吃喝誰敢講話?」郭南風笑道:「敢講話的人只有一個,只可惜你們那位幫主經常都離你離得遠遠的,怕你發酒瘋。是不是有這一說?」
酒碗拿來了,酒海如來斟滿,喊一聲干,自己先端起酒碗來咕嘟咕嘟的喝了個乾乾淨淨。
郭南風端起碗來,也喝了,摸摸肚皮苦笑道:「要找你這個花子談事情,每回都得叫肚皮受罪,怪不得大家都怕你。」
酒海如來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這種酒除了我叫花,恐怕也只有你小郭喝得來,我們喝個二三十頓,可能也比不上別人家一頓半頓的花費!」這不是牢騷,而是實情。
酒海如來面前放的兩個小碟子,一碟是炒花生米,另一碟則是咸蘿蔔乾,一般過得去的人家,那有喝酒這種喝法的?
郭南風想到這裡,心裡不禁暗暗慚愧。因為他知道他兩位拜見正在錢駝子樓上喝花酒,雖然那是一時權宜之計。但不管怎麼說,同樣是武林中人,他們的生活比起丐幫弟子來,又何啻一個天一個地?酒海如來又替兩人斟滿了酒,換上原先的笑容道:
「人活在這樣世界上,誰該過怎麼樣的生活,都是前世註定的,實在不該發牢騷。來,來,再干一碗,算是罰我老叫花話多!」
郭南風笑道:「該罰的是你,我為什麼要跟著喝一碗?」
酒海如來點頭道;「說的也是,我喝。」
咕嘟,咕嘟,眨眼之間,又是一大碗灌進肚皮。
郭南風道:「今天我來找你,你猜不猜得出是為了什麼事?」
酒海和尚笑道:「我猜想第一件事,絕不是為了向我借銀子。」郭南風也笑道:「你猜對了。」
酒海如來道:「我猜想第二件事,也不是為了來陪我老叫花喝酒。」郭南風道:「你又猜對了。』酒海如來道;「所以,我猜其實也沒有什麼好猜了,你是為了向我叫花打聽一個人,對不對?」
郭南風笑道:「你猜錯了。」
酒海如來一愣,有點不相通道:「你說我猜錯了?』郭南同笑道:「是的,你猜錯了,我不是來向你打聽一個人我是來向你打聽好幾個人一一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有個黃龍幫?」酒海如來知道受了愚弄,心存報復地微笑道:「怎麼不知道,我老叫花知道的事情多了。譬如說:我知道上個月有人燒了該幫揚州分舵,有人為錢駝子的賭場抱抬腳,有人帶了幾個妞兒,故意女扮男裝……」
郭南風暗暗佩服,人說丐幫消息靈通,真是一點不假。
「夠了,夥計別越說越難聽。」郭南風笑道:「聽說黃龍幫主手下有八大高人,你可知道這八大高人叫什麼名字?」
「什麼高人矮人,上個月就被你宰掉兩個,這種貨色也稱得匕高人?」「現在又來了三個,你知道不知道?」
「怎麼不知道?這三個傢伙,一個叫俊書生潘公義,一個叫矮腳點陳一郎,一個叫大毒蟲蔡河東,是八大高手中比較精明的三個傢伙。」「三人武功怎麼樣?」
「一個對一個,都比你老弟差一點,三個對一個,就很難說了。」「三個傢伙,有沒有什麼令人防不勝防的獨門功夫?」
「你問到節骨眼兒上了,除了我老叫花,大概知道的人還不多。」「當然了,要請教就得請教大行家,不然我找你酒海如來幹什麼?」酒海如來被這一抬樂得心花怒放,哈哈大笑道:「你老弟別的方面長進有限,倒是愈來愈會說話了,你這一套是跟誰學的?」
郭南風笑道:「還不是因為交上你們這批丐幫的朋友之後才學會了這副油腔滑調,老沒一句正經話。」
酒海如來益發大樂:「好小子,你罵人了,非罰你重重樂捐一筆不可!」郭南風笑道:「記下了,言歸正傳!
酒海如來又喝了一大口酒才道:「這三個傢伙,除了拳腳功夫之外都有一身雜碎。使書生是兩支油刀,矮腳虎專在翻身打滾時玩花樣,大毒蟲是明著來,一蓬鐵蓮子外加一把喪門釘,都淬有劇毒,中者無救。」郭南風道:「他們這次沒有帶嘍羅?」
酒海如來道:「上次剩下來的人,還有不少,都散在城中各處,事實上作用也不大,只要收拾了這三個要角,其他那些嘍羅,自然會一鬨而散。其實,能罷手,便罷手,少殺幾個也好。」
郭南風點頭道;「麥兄的話,小弟一定謹記於心。不過,小弟也有幾句話,想勸告麥兄。」
酒海如來道:「幾句什麼話?」
郭南風道:「麥兄的酒食雖然粗糙,但麥兄的胃口太好了。為了麥兄的健康著想,小弟以為還是少吃喝一點的好。」
同一時候,在西城一座鹽行的後院里,俊書生潘公義、矮用虎陳一郎、和大毒蟲蔡河東等三人也在飲酒密商大計。
潘公義道:「兄弟認為這幾天我們在做法上,頗有商榷之處。我們這樣公開出入凌雲閣,在明眼人看來,幾乎一舉便可瞧透我們的身份,而我們卻一無所獲,徒然讓對方提高警覺。」
陳一郎點頭道:「潘兄說得對,小弟亦有此感覺。」
蔡河東皺眉道:「若依潘兄之意又該如何?」
潘公義沉吟了片刻道:「我的意思,最好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陳一朗精神一振,張大雙眼道:「放火?」
播公義點點頭道:「是的,放火!放火有兩個好處。第一,以牙還牙,好出出他燒我們分舵的惡氣。第二,正好藉此將錢駝於逼出來,我不相信他駝子凌雲閣給人燒了,還能沉得住氣不露面!」蔡河東也跟著緩緩點頭道:「這個主意不錯,不過,我們的手腳可要放俐落些。我們要燒他個『趁其不備,出其不意』。他在揚州的勢力不小,也著實有幾個有力量的朋友,我們應該火速行動,讓他沒有調度喘息的機會!」播公義笑道:「現在著手準備,就在今夜四更行事,該夠快了吧?」口口郭南風回到落腳處,已是起更時分,馬如龍等人早回來了,大伙兒正圍著一座小火爐,閑談著等他回來。
未磊抱怨道:「去哪裡看朋友,直到這時候才回來?」
郭南風坐下來,把拜訪丐幫長老酒海如來麥七斗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最後問道:
「錢駝子那邊可有什麼新消息?」
馬如龍搖頭道:「沒有。」
郭南風思索了片刻道:「對方沒有見著錢駝於,就這樣匆匆離去,我認為這不是一種好現象。」
朱磊道:「就這樣乾耗著,實在有點悶損人,依了我的意思,剛才在凌雲閣樓上,就該攔下那三個傢伙,好好地盤問一個清楚。」郭南風道:「那時候你連人家姓名都不知道,盤問什麼?著照你的意思,凌雲閣以後還做不做生意?」
朱磊道:「我」他是個直性子,想到就說,很少考慮到事情的後果。郭南風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有很多事情是急不來的。像現在我們有了一個底子,事情就好辦多了。」
他頓一下接著道:「這三個傢伙,是分舵被毀,報仇來的,如今卻擺出這副氣定神閑的樣子,這裡面一定隱藏著大詭謀,我們雖然不便採取主動,可不能不防備到這一層。」馬如龍道:「如何提防?」
郭南風眼望眾人,又思索了片刻道:「雙方面的接觸,隨時都可能發生,我們現在要做的,便是無論戰事發生在什麼時刻,我們都有最好的應戰能力,所以,我想……」他又朝眾人望了一眼,接著道:「我想,我們六個人應該分開來輪班休息。上半夜,我想先偏勞白玉、素芬、小鳳她們三姐妹,因為凌雲閣方面,隨時都可能有警訊傳來,如果大家一起在夢中,臨時倉促應變,能力要打很大折扣的。三更以後,再換我們兄弟三個,白天也是如此,談到真正出面交手我認為我們三兄弟,也就足夠了。」眾人見他處事條理分明,都無異義。
於是,馬如龍等三兄弟提前安歇。留下林白玉、蔣素芬、葉小鳳三人繼續留在堂屋中,靜候凌雲閣方面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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