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鬼竹
人的性格天生,但知識和技能,卻是靠後天學習和訓練得來的。
而人的年齡,和他吸收知識的能力成反比例,就是說:年紀小,吸收能力大;年紀大,吸收能力小。所以,人不努力枉少年,少年時期所學到的,吸收到的能力,可能終生受用。
我在跟我第一個師父學式的時候,只覺得過程極之痛苦,可是日後才知,武術最主要的是根基扎得好,我就是打好了根基,所以能在武術上有所成就。
說起我的第一個武術師父,神秘之極後來,我遇到了不知多少神秘人物,包括了外星人在內,可是,我仍然認為,這個師父,是頂級神秘人物。
上次,曾約略提過他的一些怪事,這個故事,則是以他為主的,只是一些零星的記述,等到成年之後,閱歷多了,想起往事,有點蛛絲馬跡,很是可疑,可是始終無法揭開他的神秘面幕,也算是一件怪事。
師父住在大宅的一個小院落中,那是大宅內十分僻靜的一處所在。
在擁擠的都市內住慣了的人,很難想像一所大宅可以大到什麼程度。像我兒時所住的大宅,有不少角落,全是兒童探險的目標,要一步一驚心去察看,也不知會有什麼怪人怪物忽然冒出來。
若不是那一次,一個堂叔從湖南回來,我根本不知道那院落住著人。
上次我說過,師父喜歡竹,那個堂叔,多半是師父的好朋友,出外旅行回來,竟然帶了十多盆盆栽的竹子,而且那是很大的盆子,有的根本種在水缸里,真難想像,千里迢迢,是如何運回來的。
幾十個挑夫,大聲哼唷著,把那十幾盆各種各樣的竹子挑進了門,我和幾個年齡差不多的堂兄弟姐妹就擁過去看熱鬧。
十幾盆竹子的品種都不同,有的竟是四方竹,有的漆黑,有的翠綠,有的有著閃亮的金黃色條紋,有的一節一節鼓出來,有的生滿了橢圓形的斑點(這一種,我認得,它叫「湘妃竹」,斑點是一雙多情女子的淚痕)。
其中最特別的一株,竟是白色的,那種白色,恰如剖開的筍,了無生氣。這種竹的形狀也很特別,呈扁圓形,很粗,直徑怕足有一「虎口」(伸直食指和拇指之間的距離,約十五公分),高也只有四虎口,看來是從一株粗大的竹干截下來的一節,若不是有兩根小枝,打橫伸出,又有幾片竹葉的話,就只當它是一個扁圓竹筒,不知道它是活的竹子。
這樣奇怪的竹子,栽種在一個白色的瓷盆中,算是最小件的。
我一見這盆竹子,就感到十分怪異,那自然只是一種直覺,說不出什麼道理。堂叔拍著我的肩:「來,捧起它,跟我來?」
我也不知道他要我去幹什麼,這盆竹子也相當重,我雙手捧起,重得連臉都一下子漲紅了,其他孩子看到這種情形,唯恐這宗苦差會落在他們身上,一鬨而散。
我吃力地捧著這盆竹子,跟在堂叔的後面走,只覺得越來越重,而且,過了一進又一進房舍,走了一個又一個院落,似乎永遠到不了目的地,好不容易到了那院落,堂叔逕自推門,我才看到了有一個人,又高又瘦,站在一叢竹子之前,明知有人來了,也不轉身。
我已累得汗出如漿,氣喘如牛,放下了那盆竹子,堂叔和那人開始的幾句寒暄,我根本無法聽得見。
等到我定過神來時,師父(那人自然就是我後來的師父)和堂叔,已經來到了那盆竹子之前,我努力挺胸凸肚,好讓他們注意那竹子是我用盡了吃奶的氣力搬來的,當時甚至還不到少年的年齡,只好算是大兒童,當然覺得自己的偉舉非同小可,希望受到大人的誇獎。
可是兩個大人都根本不理我,只是盯著那竹子看。我這才看清師父的臉色極蒼白,可是雙眼有神,有一種異樣的光彩。他看了不一會,伸足尖一挑,竟將那盆我用盡了氣力捧來的竹子,當作是紙紮的一樣,輕輕易易挑了起來,雙手接住,神情激動之極,聲音又啞又發顫:「這可不得了,你可知道這是……什麼竹子?」
堂叔神情高興:「還怕你不識貨呢!排教中的一個長老告訴我,這竹子百年難逢,叫鬼竹!」
(我當時完全不懂什麼是「排教的長老」,那是另外許多怪異故事的題材。各位如果也不懂,別心急,日後有機會會介紹。)
師父的聲音仍然發顫:「是啊!那是鬼竹!」
他伸手在竹筒也似的竹子表面上,輕輕撫摸著,像是在自言自語:「一直只是聽傳說,想不到真有這樣的寶物!」
堂叔恭維師父:「閣下真是博學多才,人家告訴我這竹子的神奇處,我還不相信哩!」
他說著,眼望著師父,有點挑戰的意味,像是想考考師父,是不是知道這竹子的神奇處是什麼。
師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得十分緩慢,他那一番話,我記得十分清楚,所以才有幾年之後,我和一個同學作弄師父的那宗惡作劇發生。
師父說道:「這竹子秉大地靈氣而生,能通鬼域,靈氣所鍾,又能直通人心--」
他說到這裡,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猶豫了一下,又指了指自己的額頭,繼續道:「能和人心意相通,若是對著它,不斷思念一個人,這個人的面貌形容,就會往竹身上現出來,維妙維肖。」
堂叔笑:「正是,所以我千方百計找了來,正好為閣下解愁!」
當時,我並不明白這兩句話的意思,後來想起,才知道堂叔和師父必然交情很深,知道師父的心事,一直在思念著一個人,所以才千方百計弄了這株奇妙的「鬼竹」來,好使他所思念的人,在竹身上現出來。
我憑著記性,把大人的話記了下來,其實是莫名所以,也無法求解繹。
當年冬季,我就拜了師--此後,每次看到師父,都見他在竹前沉思,最多是在那盆鬼竹之前。我也很留意,竹身一直是啞白色,別說沒有什麼人像出現,連頭髮也不見一條。
又過了幾年,我已完成了小學課程,自覺已經很成熟,而且在同學之中,向以常識豐富,能說會道而出名。一次,許多同學聚在一起,又要我說故事,我就說了這個鬼竹的故事。
誰知道所有的人聽了,都嘻哈絕倒。他們取笑我的原因是:「哪有這種事?太不科學了!」
我十分惱怒:「當時我聽得他們這樣說的!」
好多人問我:「竹子上出現了什麼人沒有?」
我也不禁氣餒:「沒有。」
各人又笑,只有一個同學,現出十分頑皮的神情,走過來,在我耳際,悄聲說了一句:「帶我去,我去畫一個人像在竹子上!」
我先是一怔,但接著,只覺得這個主意,簡直是妙到了極點!
這個同學姓吳,叫什麼名字,已經沒有意義,只是一個名字。他自號「道子再世」,又有一顆印章,別的是「丹青妙手天下獨步」--他本來擬好的印文是「丹青妙手天下第一」,後來老師看了,提議他改「第一」為「獨步」,他接受了。
這位吳同學是天生的繪畫藝術家,天才橫溢,年甫五歲,作品已是遠近馳名,畫什麼像什麼,尤其擅長人像畫,不論是工筆細繪,還是只是幾筆的白描,無不活靈活現,如見其人,除了繪畫之外,諸如書法、篆刻,無所不精,確然是一個奇材,是所有同學之中,最可以肯定,他日必然大有所成,一定是一個名震國際的藝術大師。老師曾不上一次,引杜甫的話,對我們說:「你們現在年紀輕,將來都會各有發展,像吳同學,一定是大藝術家,將來你們回想少年時的生活,便會興嘆: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裘馬自輕肥。」
可是,世事豈是可以預料的,這位天才,後來迭遭橫逆,人世間所有的不幸,一件接一件,降臨在他的身上,竟一直不停地在噩運中打轉,到後來,下落不明,生死難卜,是所有同學中遭遇最凄慘的一位,真不知道命運是怎麼安排的!
他的不幸遭遇,就算是寫十分之一出來,也是一個凄慘之極的故事,不會受人歡迎,不提也罷。由於「鬼竹」這件事,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多花了一些筆墨,也算是對他的懷念。
卻說他神神秘秘,叫我「附耳上來」,向我獻策,由他在竹身上去畫一個人像,捉弄師父,這個主意,對頑皮的少年人來說,當真是新奇刺激,有趣好玩,兼而有之,自然立時叫好,舉腳贊成。
於是,我們詳細討論了細節問題,首先肯定,師父一直在痴痴地思念的,一定是一位女性,於是決定了在竹上畫一個美人首。
時間也定下了,我每日午夜去學武,大多數是我到了才叫醒師父,所以定在晚上十一時過後。吳同學拍心口:「半小時就夠了,保證畫出來的美人,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不然,我怎能稱丹青妙手!」
一切計劃妥當,想起平日不苟言笑,面罩寒霜,不住長嗟短嘆,傷心人別有懷抱(那堂叔說的)的師父,忽然見到竹子上出現了一個美人的情形,我不知道到時是不是忍得住狂笑。
決定行事的那晚,放學之後吳同學就跟我回家,他拿著一疊紙,隨意畫著大宅中的一切,幾個長輩無意中看到,都嘖嘖稱奇。
晚飯後我們天南地北聊了一會,各抒抱負,我最記得他表示遺憾:「所有同學將來會做什麼,都是未知數,只有我,肯定了是畫家,再也沒有變化,真乏味!」
我在他的頭上拍了一下:「你是天才!註定了你要當畫家,有什麼不好!」
當時,自然想不到,發生在他身上的變化,比誰都多!
臨出發前,我畢竟有點害怕,偷了小半瓶酒來,和他一人一口喝完,壯壯膽子,然後,就偷進了師父住的那個院落。
當晚月色很好,大宅各處,都是各種秋蟲所發出的唧唧、啾啾的聲響,更令環境清冷。一進院子,就看到了那盆竹子。
竹子在月光之下,看來更是慘白,它是圓形的,所以竹身有兩個並非凸起太多的平面。
我們小心翼翼,來到了竹子之前,吳同學先伸手在面對我們的平面上,撫摸了一下,低聲道:「肥皂水!」
生長中的竹子,表面滑,不容易上色,如果先用肥皂水抹一遍,就容易落墨。肥皂水是早帶來的,我用絲瓜精,醮了肥皂水,才要去抹,忽然看到吳同學打量著這株奇特的竹子,已轉到另一面。只見他雙眼怒突,眼珠子像是要跌出來,盯著竹子,張大了口,喉間「格格」有聲,神情如見鬼魅!
當時,我還沒有想到事情會那樣令人震駭,我只是看出,他想大聲叫,只是還沒有叫出來而已!而如果給他大聲一叫,必然叫醒師父,那可是大禍臨頭了!
所以,我一個箭步,掠向前去,以最快的動作,一伸手,已捂住了他的口,不許地出聲。我的手才一捂上去,他竟然張口咬住了我的掌緣,極痛,幾乎令我也忍不住要大叫起來。我也確然張大了口,可是也就在這時,我看到了眼前的情景,那令得我再也發不出聲音來!
月光之下,看得分明,在竹子的另一邊,那慘白色的竹身平面上,有一個絕色美人的頭像,幾乎和真人一樣大,那不僅是人像,簡直似是活的,像是電影鏡頭。那是一個年輕女人,神情略帶愁苦,可是又有著一絲令人心醉的微笑,眉梢眼角的那種美意,即使是少年人,看了也心醉。眼波流轉,朱唇微敞,似欲言語。她究竟有沒有發出聲音來,我們都無法知道,因為腦中轟然作響,如同天崩地裂!
我們想在竹上畫一個女人捉弄師父,可是竹子真是「鬼竹」,真的有那種神奇的作用,會現出人像來,而且是活的人像!
我們盯著竹上的美女,不知多久,恰好在有一朵雲遮蔽了月光時,竹上的人像,竟也淡去,等到月光再現,竹上已什麼都沒有了!
我拉著吳同學,向外就奔,奔到了一睹牆前,方大口喘氣。吳同學面色煞白,十分認真:「我畫不出來,我再也畫不出來!」
我同意他的話,出現在竹子上的人像,根本是活的,怎麼也畫不出來!
吳同學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臂:「那美人必然就是你師父日思夜想的人了,你……看她像誰?」
畫家對人像的觀察,細緻深入,自然有異於常人,我搖了搖頭,反問:「像誰?」
吳同學十分認真地回答:「像我們班的女同學,祝香香,像她!」
我和祝香香,有異於普通同學,聽了之後,心中一動,確然有幾分像,只是祝香香素淡,竹上的美女,卻十分凄艷。
吳同學忽然又害怕了起來:「我們得窺天機,可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當下擊掌為誓,共守秘密,我連對師父也沒有說。直到後來,祝香香要我帶她去見師父,兩人一照面,行為便如此奇特,師父接著,也不知所蹤,我才聯想到,祝香香、竹子上的那美女,和師父三人之間,是不是存在著一個動人的故事呢?
當然,我問過祝香香,經過情形,叫人失望、生氣,那是另一段少年時的經歷,她有一句話,竟然說中了我的一生。
還有,師父飄然離去,什麼也沒有帶,只攜走了那一盆「鬼竹」--至於他是不是也見過竹身上的美人,那就不得而知了。等我年歲又增長了些時,我倒寧願他沒有見過,可以肯定,見了之後,他會更增相思之苦!
因為,竹上的那個美女,太值得相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