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別業驚變
過午不久,葛氏門前,來了四個客人,路過拱橋,上前輕叩正門,顯然不知此間規矩,正門雖設不用。片刻之後,庄門升了一線,走出來一個五旬老者,詫然問道:
「四位何事?」四人兩男兩女,高的一個答道:
「麻煩管家,在下向准,為了昨夜冒犯,特來向主人道歉,請代通報一聲。」取出一份大紅拜帖,移步走了過去。老者雙眉一軒,道:
「狗眼看人低,誰是管家?」他分明穿著粗布短棉襖褂。與此間豪華氣派,極不相稱,傭僕之流。管家已是尊稱,卻不承認。當然,包子有肉不在折上,有錢人家,往往祟尚樸素,也是常事。向准自知理屈,臉上一紅,拱手說道:
「在下失言,在下陪罪。昨夜那位姑娘,自承是此間主人,在下找錯了地方,理應當面向她至歉,拜懇通報一聲。」老者甚是高傲,既不還禮,也不接帖,道:
「事情已經過去,老朽替你說一聲就是了。」轉身就要進去。向准急道:
「老人家留步……」老者沒等他把話說完,回手一把將拜帖搶去,不耐煩地說道:
「真嚕嗦,等著。」
「砰」的一聲,把庄門又重重的關上了,不問可知,即使不是傭僕。也絕對不是掌權人。除開向准,同行的還有曉梅、印天藍和慧庄。曉梅仍是往日面目,女扮男裝,瀟洒風流,儼美男子。按照昨夜預計,逐步展開行動,一個上午,把庄外形勢,以及地道出口,細密偵察一遍,是以現在才來拜庄。等了好半天,才見庄門重又開啟,出來的是個少女。盈盈一福,道:
「主母奉請。」她沒矜持身份,禮貌還很周到,側身讓進四人,回手把庄門關好,才急步趕到前邊去引路。曉梅和印天藍故意落後,查看盆梅。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查看的結果,發現每五盆中,便有一盆是假的,手工細膩,幾可亂真。她們並沒有走過去,也沒有明顯的停下,只是蓮步姍姍。走得很慢,僅那麼一瞥,就看出來了。原因是,手工儘管靈巧,做得十分逼似,但天然生就的植物與那手工摩仿製造的東西,到底不同,最顯著的是葉子。
天然植物的葉子,不管是初生或已老,柔綠成深綠,全都像有一層霜,乍一看起來,像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土,顏色發晴,葉子愈大愈老,這種感覺看愈深。手工仿造的,不管質料用絨或絹,著色便沒有天生的自然。新的太鮮,像雨洗過的那麼新鮮,曬久了的便要褪色;一張葉子上,顏色就不一致,整棵看起來,便顯得不調和,缺乏那種自然的韻致。遇上粗心人,便不容易發現這些微的差別。曉梅和印天藍是女人,又是有所圖謀而來,只一眼,便發現其中蹊蹺,再往遠處看,第十盆,第十五盆,都是這樣。
無須再看了,就這樣已經很夠了,儘管還無法確知,究有什麼鬼祟,但已能斷定必有鬼祟。向准和慧庄,跟在丫環身後,注意的是院中景物,那假山,那冬青,究竟和夜間有什麼不同?昨夜那個少女,仍舊站在二樓樓廓,見四人越過假山,含笑招呼道:
「向大俠真是太客氣了,請上樓來。」向准拱手答道:
「夜來冒犯,理當負荊。」少女道:
「言重了,不敢當。」返身進樓,似有意迎客。門是敞開著的,門旁兩個丫環,肅立左右。向准拾級而上,昂然入室,三女緊緊相隨,了無懼意。室內設計,別具匠心。門在當中,進門是一間敞廳,左右各有一幾兩椅,几上各有一個精緻花瓶,古意盎然,似極名貴;瓶內一律插著梅枝,含苞待放;牆上接著字畫,俱是名人墨跡。
敞廳當中,擺著一張圓桌,桌上也有一瓶梅花,這裡似是接待普通朋友,或僕婦休息待命之所。再往裡是四扇隔扇,這時全都開著,隔扇兩旁各有一個轉梯,通往二樓。少女已出現在左邊樓梯口,含笑再次肅容。到了這個時候,二樓縱是刀山,也非上不可,為了慎重起見,四個人稍微保持距離,魚貫走上。二樓以內,是個「目」字形的通道,把房子分隔成三個不相通連的房間,少女接待四人,進了當中的那間房子。這間房子,很顯然是整座樓房的核心,料想布置得應該更講究,哪知卻簡陋無比,僅有六張矮椅,分作兩排,面面相對,當中是一排矮几,類似今天的沙發,此外別無所有。
這種布置,一望而知,是談心或議事的機要處所,自然,鬼祟定也少不了。少女待四人進來之後,輕輕把門帶上。不料就這一帶,整間房子即電疾下沉。四個人中,僅慧庄一人精擅機關消息,她的注意力,正集中在那些矮椅與矮几上,這一著大出所料,挽救已然嫌遲。曉梅是最後進來的,距離少女最近,一把扣住她的腕脈,厲聲喝道:
「你想幹什麼?」少女並不掙扎,忍著痛疼,道:
「四位如想活命,請馬上鬆開我。」額上已經痛得出現了汗珠,右手還沒離開門。慧庄看出蹊蹺,道:
「小哥先鬆開她,料她也跑不了。」曉梅如言鬆手,她此刻仍男裝,故慧庄亦按照印天藍過去對她的稱呼,叫她「小哥」。
慧庄已到少女身前,道:
「門上有什麼鬼?」少女道:
「來不及細說了,稍時看見門戶,火速隨我進去。」慧庄道:
「門在……」還沒問完,門戶已現,少女急道:
「快!」鬆手離門,如電穿入。房間落勢一頓,即以更快速度上升。一聲天崩地裂大震,一棟美崙美奐的樓房,整個炸毀!烈焰騰空,濃煙蔽日,碎磚爛瓦,四散飛濺。曉梅,慧庄等人,是否全隨少女進去了?變化出於意外,計劃全部落空,這可急壞了在庄外的公孫啟!
場外那一聲暴喝:
「留神扇子!」適時提醒了杜丹,游目瞥見一道寒光心射向心窩。唐通(唐諾本名,以下即用此名)橫步左跨,原在杜丹左前,反腕揮扇橫敲劍身,杜丹就勢變式,唐通也立即控腕收扇。
武功練到他們這種高超地步,出招變式,只在動念之間,速度之快,已非筆墨所能形容。唐通狠毒太甚,存心要取杜丹性命,頓住鐵扇,只消微一旋腕按簧,追魂即可發出,幸而那一聲喝,喊得正是時候,使得唐通心頭一震,不僅發動得遲了一線,方向也略有偏斜,杜丹隨著劍勢,身形也已微向前斜,儘管如此,聽到喝聲,瞥及寒光,何況正在出招,再怎麼快,也沒辦法躲這一釘。他只有盡最大的力量。吸胸收腹,上身往後移。
「嘶」的一聲,追魂釘業已透衣刺肉,從倒數一二肋骨間,一劃而過,肋骨雖沒斷,那份痛可不是人容易忍受的。梅葳一個箭出,躍到身前把他扶住,看見鮮血如泉涌流,如花玉面完全變了色,顫聲問道:
「丹哥,要不要緊?」杜丹痛得那能說得出話,微微搖下搖頭。梅葳好像嚇傻了,只顧流淚,大有手足無措之感。梅苓也已趕到近前,急道:
「還不解開衣服,查看一下傷勢。」梅葳這才如夢方醒。解衣服?她哪裡還有這份耐心,抽出寶劍,一劃一扯,就把杜丹的上衣,撕破了半邊。還算幸運,僅僅划傷了一道血槽,沒有傷著內臟,追魂釘也被周方驗明沒有毒,趕緊止血敷藥,包紮起來。
彭化和胡夢熊,傷得都很輕,早已敷裹好了。此行目的,在堵塞西洞,呂冰、房飛是沒來斗場,還是繞過去先動上了手,大眾一到,立刻幫忙,不過一個多時辰,就把洞口堵死了。兩個新開的洞道,不在原圖上,唐通父子又已逃走,這才想到從唐家的爪牙口中追問位置,哪知趕回火場,那些已被點了穴道制住的人,不知被誰全都救走了。
現在,找地方讓三個養傷要緊,至於追魂扇唐通,到底是什麼來歷,和范鳳陽是不是有勾結,那個出聲示警的人又是誰?只好等三個人的傷好以後,或是公孫啟起來再說了。
葛氏別業炸毀了,還不僅是那棟樓房,連四周的假山,也全連受波及,變成了一片廢墟,外圍的矮房,影響不到,房子里匿藏的人,卻再也存身不住,一個個逃了出去,竟然有七八十號之多。他們驚惶的逃出火窟,卻遇上了煞屋。試想在這種情形之下,候在庄外的人,即使是修養已達爐火純青境界的公孫啟,又怎不怒滿胸膛,殺機透頂。
杜芸,姍姍,想到一年來,與曉梅和印天藍相處的感情,更是柔腸寸斷,血淚沾襟。靈姑與慧庄,情誼尤不啻親生骨肉。
梅芬、金遜、陸浩,更是悲憤難言,恨上加恨。樓房、假山盡都炸平了,血肉之軀,怎麼還能有僥倖的希望?每一個人的血,都在沸騰,每一個人的心,都想殺敵泄悲。在這種情形下。這七八十人一現身,那裡還有解釋的餘地、甚至連被誰給殺死的都看不清,就已身首異處。
一剎那,就倒下去二三十。幸而公孫啟和杜芸,為怕主凶漏網,站在高處,監視幾個可疑的出口,沒有動手,否則,死的還要多。矮房一個圈,長三十丈,寬二十丈,七八十個人,倉惶之中,是從四面出來的,截殺的人只有五個,照顧不過來,是以仍被逃走了一部分,剩下不足三分之一。公孫啟站在高處,揚聲說道:
「余幾個活口。」姍姍、靈姑,雖仍不甘心,也不得不停手。
追查真象,以及主凶到底是誰,不也是很重要嗎?蓋這麼一所大房子,裡面還有許多精巧的裝置,這不是一年半載就能完得了工,是以海城,尤其是正門內外一帶的人,大多都能知道。
大白天,發生了這麼大的事,震聲動地,煙火衝天,誰能不被驚動,誰又不想來一看究竟?
人愈聚愈多,地方官府也被驚動了,火場之外,還有死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明火執仗,能蓋這麼一所大房子的人,一定很有錢,容易叫強盜眼紅。可能是仇殺。主人是誰,至今沒有知道,行蹤詭秘,來歷不明,也不是不可能。儘管揣測紛醞,誰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差投捕快,則在注意人群中的可疑份子,以及等到火勢熄滅,勘察現場。公孫夫婦一行,帶著幾個活口,早已離開現場,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去了。
變化發生得太快,沒有絲毫考慮與選擇的餘地,曉梅一行四人,除了跟著那個不知名的少女,同進共退,已經沒有第二條路好走。除非少女肯為了主人賣命,以一擠四,陪著殉葬,否則,釘牢她,應是目前最安全也是追查隱秘最好的辦法。道理非常明顯,誰都能夠想得到,故門戶一開,四個人不約而同,全都緊隨少女進去了,一步也沒落後。門內光線黝黑,依稀似是一條甬道。少女急道:
「快走!」她來不及說理由,便已領先疾馳而去。四個人惟恐被她甩脫,自是不肯放鬆,如影隨形,亦步亦趨。儘管五個人奔行都極快速,也沒走出多遠,巨震聲中,上層已經爆炸,碎磚爛瓦,雖已炸飛不久,絕大部分,仍舊塌落。活動方石,又被壓了下來,還帶下來極重的濃煙塵土,湧入甬道,五個人幾乎都被窒息,咳嗽不止。曉梅深恐少女乘機開溜,手起指落,把她定在當地,冷笑道:
「真看不出,你還真肯替范鳳陽賣命,他在什麼地方?」少女並不抗拒,平靜地說道:
「尊駕誤會太深了。」曉梅眼見退路已斷,哪肯相信,斥道:
「如再花言巧語,我教你死前先受上一陣活罪!」少女道:
「尊駕先入為主,成見太深,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動手吧?」曉梅冷哼道:
「你以為我不敢?沒你帶路我們照樣出得去。」手勢已起,便待痛施懲處。印天藍聽出少女話中似有隱情。架住曉梅,道:
「小哥且慢,讓我問她。」轉對少女道:
「眼前情勢,還能怪我們誤會?」少女道:
「這是不得已,非如此不足以瞞過別人耳目。」印天藍訝問道:
「姑娘到底是什麼人,能否說得詳細些?」少女道:
「我叫小梅,本是棄嬰,從小被主人收養,待我有如同胞手足,所以也跟著主人姓葛……」印天藍截口道:
「姓葛?我們仇人之中,並沒有姓葛的呀?」小梅道:
「說來話長,一時也說不盡,我家小主人,就在前邊恭候,請隨婢子前去,由她自己來說比較好。」曉梅道:
「我警告你,再要弄鬼,就沒有這麼便宜了。」隨手解開小梅被制之穴。小梅再不多言,裊裊向前行去,轉過兩次彎,到了一間地下室,想是開闢不久,還沒有來得及布置,除了幾個圓凳,再無長物,支撐得卻極堅牢,適才爆炸,僅炸落不少石屑塵土,業已經人打掃乾淨。室中除前見三婢外,還有另一少女,貌似嫦娥,冷若冰霜。小梅代雙方引見過後,即與三婢侍立一旁。少女起座相迎,道:
「小女子葛琳,有幾件事存疑已久,枉駕四位,擬請明教。
故弄玄虛,實不得已,尚祈鑒諒。」盈盈三福,算是致歉。向准拱手還了一禮,道:
「請教不敢當,姑娘有話,但請直言。」葛琳回顧四婢,道:
「老鬼賊滑異常,守住兩端,一覺有警,即刻報我。」四婢領命去后,葛琳這才讓座,逐一請教四人姓名,最後注目曉梅,道:
「俠名威懾遼東,實為我們女子揚眉吐氣,今天得接芳駕,快慰生平,還望鼎力賜助。」曉梅道:
「姑娘別客氣了,庄外恐怕已經鬧翻了天!」葛琳聞弦歌而知雅意,道:
「庄內機關已徹底炸毀,外有公孫大俠,范賊爪牙,料難逃脫。」曉梅道:
「姑娘也與范鳳陽有仇?」葛琳嘆道:
「賤名容或不知,但『南天玉女』這個拙號,芳駕該有耳聞?」曉梅道:
「可是與『金童』並稱,金神君座右二奇?」葛琳神情慘淡,道:
「什麼二奇,簡直成了二丑。」她正是毒臂神魔金星石三子四徒之外,兩個重要的後起人物之一,言下似有極深隱痛。曉梅道:
「姑娘何時來到遼東,金童現在何處,年來變化知道多少,此處是否范鳳陽巢穴之一,小賊在不在?」兩串眼淚已從葛琳粉頰流了下來,凄聲說道:
「中秋之夜,范賊回到天南,謊言義父已遭貴兄妹毒手,把我和金童朱牧騙來,彼時此間剛剛落成,即留下我在此間,主持一切。分派妥當,便和朱牧走了,據說是往晤南天諸人。此間除我之外,還有一個叫侯源的,我主持庄內,侯負責庄外,是以我不能任意行動,實際情況一無所知,」曉梅道:
「姑娘何時發現甚麼?」葛琳秀目之中,陡射煞芒,恨道:
「半月之前,范賊又來過一次。乘我不備,將我制住,施行強暴,事後親口招承一切,並以朱牧性命相脅,迫我聽他擺布。」說到最後,又不禁傷心的流下來眼淚。曉梅憤慨的說道:
「簡直連禽獸都不如!」向准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慧庄關心師妹、不由得急問道:
「姑娘可知李玉珠的行蹤?」葛琳道:
「聽說道,此間機關大部份就是她設計的,可沒見過人,或許在神兵洞也未可知。」語氣極是含混,慧庄更替師妹擔心了,但轉念一想,范鳳陽改建神兵洞,正需要李玉珠幫忙,料還不曾對她變心或加害,是以沒再接話。印天藍飽經憂患,比較冷靜,這時介面道:
「姑娘今後打算如何?」葛琳道:
「這也是我將計就計,把四位請來一談的目的。」微微一頓,似是整理了一下思緒,又道:
「我剛才說,此間機關是李玉珠設計的,其餘則是范鳳陽自己增添的,也就是活室和火藥那一部份。范賊心目中,最怕的是公孫大俠、郭女俠和印場主,這活室與火藥,就是用來對付三位義俠的。小梅剛才用的就是范賊所授的方法,在小賊爪牙眼中。四位已經粉身碎骨,全部遇難,我不堪受辱,也已乘機自殺,這樣就可以隱去行蹤,擺脫小賊的約束,暗中行事。」
「我非手刃小賊,不能雪奇恥大辱,同時,朱牧的生死,我也要查清楚,如果還沒死,也得設法把他救出來。」印天藍道:
「姑娘志行可嘉,但小賊已具數家之長,武功已非當日可比,金神君尚非其敵,姑娘獨力豈能如願?」葛琳道:
「我還有小梅妹妹為助。」曉梅性情直爽,頗饒男子之風,道:
「這不妥當,一擊不成,反而打草驚蛇,教他提高了警惕,我化裝小梅,陪著你去。」印天藍道:
「受害最深的是我,也算我一個。不過,我總以為先會合外邊的人,一則教他們放心,再則也好有個接應。」她雖覺葛琳可信,但也不無可疑,直到現在,也沒聽她問過金星石,這不合情理,再說,她究竟是不是玉女?沒人見過,豈可聽信一面之辭,貿然行動?是以打算把她誘出,教她先和金遜見上一面,真假不難立辨。葛琳道:
「現在天還沒黑,外邊難免有閑雜人等看熱鬧,我們這時出去,立被發現,萬一再有小賊爪牙混跡其間,謀划豈不成了泡影?」向准似乎想說什麼,嘴唇動了一動,不知為了什麼,卻又咽回去了。曉梅看在眼中,訝問道:
「向大俠有什麼高見?」向准支吾道:
「在下覺得葛姑娘的話,很有見地,只是我們深在地下,看不見天日,此刻是什麼時候了,想問一聲。」葛琳反應敏銳,道:
「現在大概是未末申初光景,向大俠如想出去,請耐心再待一會兒,我教小梅引路好不?」向准道:
「在下沒有這個意思,姑娘不要多心。」葛琳分明已經說中他的心事,只因不便單獨走,故予否認。沉默剎那,葛琳喚來小梅,吩咐道:
「你把向大快先送出去,假裝被擒,把我們的計謀,面稟公孫大俠,我和三位女俠,天黑再出去。但如外邊閑人已散,就馬上回來送信,我們也立刻出去。」話說得夠明朗,仍難盡去印天藍心中所疑。向准道:
「這裡由在下夫婦,陪伴葛姑娘已夠,小哥和印場主先走好了。」曉梅道:
「還分什麼彼此,你是男人,應該當先開路,提防殘鬼。」向准見她這麼說,不便固執,道:
「恭敬不如從命,在下僭先了。」立與小梅,離室而去。哪知走沒多久,遠處倏又傳來一聲爆炸。曉梅勃然變色喝問道:
「葛姑娘,你這是什麼意思?」印天藍與慧庄,更已離座而起。室中頓時劍拔弩張。
葛氏別業變生意外,驚動了全城居民,紛紛前來查看相擬景象,一批走了,一批又來,熙熙攘攘,路不絕人。這也難怪,當時火藥的應用,尚未普及,范鳳陽處心積慮,除去強敵,堆積得又多,葛琳暗中又把火線接連,一起爆炸,那聲威,那震響,的確也十分駭人。地方官府再也不能裝聾作啞,不聞不問,縣太爺帶著差役捕快,親臨現場,勘察實際情況,極是認真,算得上是一位勤政愛民的好官。
幸而由於碎磚亂瓦的積壓,火沒有燒起來,但那濃煙,卻是涌騰不已。炸毀的樓房廢墟上,當中是一個五六丈的深坑。
方室下邊原就是挖空了的,縣太爺可不知道,站在廢墟上,看著深坑納悶:
「這是怎麼一回事?」這是他心裡在猜想,卻怎麼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當然,蓋樓房,地基要挖得深,但也應該是把整座樓房的地基,都挖得深,不應該僅是核心一處,深得像個井。這不透著蹊蹺嗎?再看假山,也炸得七零八落,處處是洞。咦!還有地道!
四周的矮房,有的地方,也被炸起的磚瓦,砸得破爛不堪,沒有波及的地方,也蒙上了一層很厚的土。靠裡邊的盆梅,也東倒西歪,亂了次序,外進的盆梅,卻仍能保持整齊的行列。
大致說來,矮房稍加打掃,仍可勉強住人。縣太爺視察完現場情況,繃緊面孔,嚴肅地問道:
「孫班頭,戶主是誰,幹什麼的?」孫班頭單名一個允字,躬身答道:
「據說戶主是個寄孀,姓葛,從關里搬來的,身世不大清楚。」縣太爺喝問道:
「據誰說的?人在什麼地方?」孫允道:
「她家老管家葛福,遍查死者,不見他的影蹤,料已葬身磚瓦堆下。」縣太爺哼了一聲,道:
「料已?就不能逃避!」孫允連連應是。縣太爺道:
「有錢哪兒不能住,搬來關外幹什麼?著這房子的形勢,就不像好人家。限你三天,給我查清楚,把戶主與葛福找到。
活的要人,死的見屍,敷衍搪塞,留神你的雙腿。」邊走邊說,已到矮房邊緣,透過眩窗紙,看到屋子裡,床鋪似乎很多,不覺心裡一動,移步走上前廊,自右而左,逐屋查看過去。房子都是單間,陳設也極簡單,第一間房子里是一床一桌,以下都是兩床一桌,有的還擺著兵器,縣太爺愈看愈心驚,暗道:
「看家護院,要這麼多何用,簡直要造反!」一圈還沒繞完,地底突又起了一聲爆炸。縣太爺嚇得一哆嗦,臉色也變了。
孫允乘機說道:
「此非善地,大人請回衙吧,屬下一定儘力查緝戶主與葛福歸案。」半扶半拖,強制縣太爺離開了,孫允自己也怕遭受池魚之殃。出了葛氏別業,屍首業已清理完了,整齊的排列在門外,忤作上前報道:
「啟稟大人,死者計五十六名,全是刀劍所傷致命,想系明火執仗。」縣太爺斥道:
「你怎麼知道是明火執仗?」忤作的責任,只管驗屍,判斷案情,本不是他的事,碰了一鼻子灰,再也不敢吭聲。縣太爺訓完忤作,又對孫允說道:
「傳諭下去,閑雜人等,火速回城,各安生理,不準再看,以免誤傷,否則以兇嫌論處。」孫允一字不遺,照著縣太爺的意旨,宣布了令諭。「以免死傷」是德,「以兇嫌論處」是威,縣太爺德威並用,尤其是剛才那一件,圍觀的人,哪個不怕,不約而同,便逐漸退去。就在這個時候,庄后突然揚起一陣喝叱,與一聲絕命般的嘶吼。即見一條高大人影,渾身溢血,左臂挾著一個婦女,另手拿著一雙寒芒閃射的兵器,起落如飛,向南奔去。孫允陡揚沉喝:
「保護大人!」當著縣太爺的面,他似乎是有意賣弄,喝聲中,人已出去數丈,輕功提縱術,居然不弱。差役捕快,好像識得葛家有地道,散布在出口附近,張網待兔,這時已從左右,現身攔截。無奈高大人影,驍勇異常,差役捕快貪功心切,不僅沒有截住人,反而有人受了傷。不過,他們雖然沒有截住人,卻阻延了高大人影前進的速度,替孫允製造了機會,不足十丈,已可首尾相接。
差役捕快,能夠動的,緊緊的跟在後邊。就這樣逃逃退退,不久消失在一個高崗的後邊,沒有了消息。縣太爺兩隻眼睛,獃獃的望著高崗,在焦灼中期待。本已散去的人群,又停步觀望起來,只是再不敢欺近罷了。等待復等待,追去的人,宛如石沉大海,再沒消息。焦灼的心情,已經浮現在縣太爺的臉上,微一顧盼,左右還有十多人,道:
「不要保護本座,你們再去看看!」剩下的全是差役,縱有個會三招兩式的,也見不得大場面,教他們去捉人,哪敢?不禁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面面相覬,作聲不得,平日倚官仗勢那副凶威,早已不知那裡去了。縣太爺看見這副窩囊相,又是生氣,又是嘆息,眼看天就要黑了,正自拿不定主意,不知該怎麼辦才好?適時,耳中突然傳入一絲蚊納聲音,道:
「戶主系一江洋大盜,亦不姓葛,武功出神入化,高不可測,非捕快所能勝任,天已將黑,大人在此實非所宜,請先回衙,草民或可略效微勞,三更摒退左右,不論成敗,必定有所覆命。」話聲近在身旁,縣太爺左右張望了一陣,除差役外,再沒有別的人,不禁大奇,回憶半日所經所見,深覺暗中人所說的話,不無道理,暗忖:
「俠義之士,何處無之?與其株守無益,不如且先回衙,等候三更,以觀究竟。」留下四個人看守現場,立刻順轎回衙。
向准隨同小梅走後不久,突然又傳來爆炸聲。任何人處在曉梅、印、尤三女的那種環境,都難免要生疑,尤其是慧庄,關心夫婿安危,怒目責問,勢所必然。葛琳神色也顯得十分驚詫,但怕愈發引起三女猜疑,端坐原位,不敢稍動,略一判斷聲源,道:
「三位務請冷靜,小妹如有二心,教我不得好死。」慧庄悲憤地問道:
「你不是說,火藥全都引發了嗎?」葛琳道:
「這絕不會錯,但小妹也曾提及侯源,這個老賊是范賊的心腹,明著是助我守庄,暗中連我也在監視之列。三位當也看得出來,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是新開闢出來,是我被玷污以後,背著范賊挖掘的。莊院落成我才來,侯老賊比我早來,內部情況比我熟,料是挖掘的時候,被老賊聽出聲響,暗中作下手腳……」慧庄哪有耐心去聽她說經過,急燥地截口道:
「現在……唉!你快領我們看看。」葛琳道:
「我也這麼想,怕三位誤會加深,所以沒敢動,情況已有變化,為防老賊另有詭謀,不能再計後果,我們也以馬上出去為宜,三位請隨我來。」曉梅為防再有意外,與葛琳並肩同行,暗中凝功蓄勢,嚴密地監視著她,稍有異功,便先發制人。印天藍與慧庄,尤其是慧庄,雖在後邊,戒備亦毫不鬆懈。葛琳恍如未覺,注目前邊,腳步輕而且緩,神情似極謹慎。她們走的並非來時道路,轉過一個彎道,發現一婢隱身在另一彎道口,向前窺看,警覺身後珠光,回頭看了一眼,作了一個握拳的手勢。葛琳會意,將手中夜明珠握緊,光芒銳減,腳下愈加輕緩了,剎那到了近前,婢女悄聲道:
「大姊二姊在前邊,一定是……」葛琳作了一個禁聲的手勢,止住婢女,探頭看了一眼,回顧三女道:
「她叫小菊。另二人一名小蘭,一名小蓮,全和我一樣,都是義父從小收養的,只是沒我幸運,蒙義父另眼相看,背地裡我們都姊妹相稱,感情不殊骨肉同胞。她們原先另在一處,故范賊不認識她們,以為是我最近收錄的,幸虧我沒告訴他,現在才能留在身邊,幫了我大忙。在那頭的是小蓮。小蘭大概出去了,我們過去吧。」立又引路前行,腳下愈輕,小菊跟在最後。小蓮發現珠光,立刻回身連連搖手。葛琳立將夜明珠收起,光線頓暗。也許是走近了,也許光線一暗,耳力增強,曉梅隱約聽到:
「老夫不是三歲小孩,你騙不了我,再不說實話,有的是苦頭給你吃。」遂聽一個女聲說道:
「說了你又不信,教你親自去看又不肯,我有什麼辦法?」
曉梅傳聲道:
「小蘭已落賊手,正在逼問口供。」葛琳道:
「果是侯源,再聽他說什麼?」侯源似乎在揣摸小蘭話的真實性,隔了半天,才又說道:
「你說的也許是真話,老夫還是慎重點好,反正出路就這一條,只要守緊這兒,誰也休想通過。」遂又聽見小蘭附和道:
「這個辦法果然好,誰過誰就得挨炸。」微微一頓,似是想到了什麼,又道:
「不成。」侯源道:
「怎麼不成?」小蘭道:
「要是小姐經過呢?」侯源道:
「你不是說琳姑受了重傷嗎?」小蘭道:
「小蓮又不是死人,總不能陪著小姐,呆在裡邊挨餓,就不能把小姐背出來?」侯源嘿嘿笑道:
「老夫自有辦法。」小蘭道:
「什麼好辦法?」侯源道:
「不能告訴你。」姜還是老的辣,小蘭用盡心機,仍是一籌莫展。
海城旄南,有一片丘陵,高不足十丈,起伏卻是很廣,由於北邊較高,故從城廂望去,像一條土崗子。這一帶有無主的孤墳,也有叢雜的野樹,時值冬季,木葉雖已凋零,但如藏上幾十個人,還不大容易找。分手的時候,即曾約定,在這裡等候。
教曉梅她們盡量拖,最好拖到天黑,才好便於接應。范鳳陽建造葛氏別業,監工派的就是候源,故有幾條地道,出口都在什麼地方,老賊自是了如指掌。葛琳發覺范鳳陽的奸偽以後,矢志替義父報仇,為自己雪恥,故另開密道,既是背著范鳳陽做的,自然也不能教侯源知道。但是,這如何瞞得了老奸巨滑的侯源?
第一,即是高度機密,不能教任何人發覺,原有的地道,便不能用。無奈原有的地道在地底,有眼看不見,有時難免挖通,儘管力圖掩飾,馬上改道,仍舊留下了痕迹。第二,建材無故減少,就更瞞不了侯源。兩件事合在一起,侯源心中已如雪亮,仔細一盤算,他沒敢妄動。葛琳再不中用,到底是主人,而且是漂亮的女人。表面上與范鳳陽還沒有裂痕,此時得罪葛琳,一個枕頭狀,他就吃不消。事實上他也有困難,范鳳陽走時明白告訴過他,假山以內,不准他進去,假山以外,不準葛琳出去。想來想去,終於被他想通了。葛琳想出去,明著不能走,暗中走。他害怕了。
范鳳陽反臉無情,殺人不見血,如果讓葛琳走掉,他也吃不了,兜著走。於是,他便就業已發現的跡象,判定密道挖掘的方向,埋裝下火藥。當時他倒沒有存心想炸死葛琳,而是萬一被葛琳走掉,也好向范鳳陽有交代,純粹是為自己留個推卸責任的餘地,等到范鳳陽再來,也可邀功,告密。今天的情形不同了,裡邊有敵人,逼得他非用火藥不可。幸而判斷稍有失誤,火藥埋得偏了一點,引發的時候,又為露了火光,並且點燃火線,還得給自己留下躲藏的時間。
向准不怕老賊現身攔截,可怕極了火藥暗算,提心弔膽緊張的不得了,一見火光,便知不妙,他無法知道火藥埋在什麼地方,前進後退,都難保沒危險。情勢所迫,除了險中求生,向前硬闖,已別無選擇。幾種因素湊在一起,侯源躲開了,向准與小梅也僥倖地闖過去了。出了密道,就被守在外邊的捕快發現了,呼喝著圍捕過來。湊巧適才那一炸,把捕快嚇得逃開了,無形中等於幫了他們的忙,是以他們得以從容突圍。
距離最近的一個捕快,看清了向准與小梅的真面目,算是遭了殃,被向准揮動鐵手,砸了個腦袋開花。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江湖漢子就怕與官面上的人發生牽連,那將糾纏不清,寸步難行。向准砸死捕快,看清周圍形勢,知道公孫啟不敢公然助戰,殺官拒捕,就在死屍上,摸了一把血,抹在臉上,挾起小梅,便向丘陵奔去,其實他倆全沒受傷。
當著縣太爺的面,孫允身為捕頭,怎敢不追。追過高崗,追入丘陵,再想抽身逃退,已經來不及了。在一片亂墳堆里,東倒西斜,或仰或卧,躺著四個人,有的胸脯還在起伏,想是還沒死。向准放下小梅,反身立定,也不再逃。小梅似是驚駭過度,軟癱地上,呆坐不語。孫允心頭暗驚,偷瞥四處,墳后樹后,隱現衣角,知已身陷埋伏之中,弟兄們雖然全都跟來了,動硬的,顯然不管用。他雖驚不亂,睜珠一轉,道:
「青天白日之下,殺人放火,強擄民女,敢莫是要造反?」色厲而內茬之神情畢現。向准嘿了一聲,道:
「少跟大爺擺譜,我不吃這一套,文了武了,你打算怎麼辦?」孫允道:
「你若是條漢子,跟我去見縣尊。」向准道:
「大爺要是沒空呢?」孫允道:
「你莫非還敢殺官拒捕?本班頭職責所在,當然知道,葛氏富孀,從關里搬來的,想必你是見財起心,對是不對?」向准道:
「范鳳陽究竟給了你多少好處,這麼替他遮掩?」孫允裝腔作勢道:
「事主分明姓葛,你卻渾扯姓范,還要反誣本班頭一口,實在不可放過。」回顧身後捕快道:
「回去兩個人,稟報大人,就說兇手在這兒,速調馬步兵丁,前來圍捕。」捕快早已看出形勢不利,就等頭兒這麼一句話,聞令即行,一下子就有五個想開溜。哪知沒走幾步,墳后閃出一個大漢,喝道:
「站住,誰再妄動一步,這兒埋人可現成。」臉塗泥土,聲若焦雷,擋住去路,不亞剛從地里鑽出來的凶神惡煞。五個捕快,嚇傷了兩對半,沒人敢再往前邁一步。孫允聞聲回頭,道:
「奪路突圍!」話聲中,騰身反撲攔路大漢,意在掩護屬下突圍,當然,能夠走,他更想走。良機難再,十幾個捕快,全都乘勢而起,拔足狂奔。攔路大漢是陸浩,喝道:
「不信良言,打!」揮動鐵手,左截右攔,再強也只有兩支手,於勢自難完全兼顧得周到。一陣叮噹亂響,擊飛了一把單刀,兩根鐵尺,一個垛子腳,還踹翻了一個人。孫允一動,向准緊隨而動,道:
「朋友,你這可就不漂亮了,跟隨大爺來的,怎可另找主顧,打!」孫允勢在意先,向准起步在後,兩人之間,本有距離,自難一步追及,這只是攻心之術,希望能夠遲滯孫允的行動。
孫允是個老油子,江湖門檻極精,聽聲辨位,知道向准離他少說還有五步,兵器根本夠不到,又沒聽到暗器破空風聲,怎肯上當,一步也未停,展望前邊,陸浩也正被手下人絆住,暗道:
「天賜良機,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先前他想掩護部下突圍,現在反而成了部下幫助他逃走,斜里閃開陸浩,落荒便走。
幾個起落,竄出亂墳堆,隱隱覺得向准似乎沒有追來,不由回頭看了一眼。不錯,向准果然沒追來,正與陸浩合力,收拾他帶來的那批窩囊廢,就這剎那功夫,十多個人,已被放倒一大半。孫允哪敢再停,逃的更快了。適時,聽到一個少女甜脆話聲,道:
「三姊,要不要捉住他?」接著,便聽到另一個少女答道:
「這種貪生怕死之徒,教他回去挨板子不好?」先前發問那個少女,「咭咭」笑了起來。笑聲如銀鈴,悅耳之極,就在附近,卻看不見人。孫允又氣又怕,哪有膽子回嘴,剎那已到崗前,他不由呆住了。只消幾步,便可過崗,便在縣太爺視線之中,這幾個男女武功再高,青天白日之下,膽敢公然殺我?
他這麼想著,不禁又回頭望了一眼。這一望,心裡可就嘀咕起來了。身後沒有一個人,隱身少女固然追來,向准與陸浩,也不見影蹤。
「為什麼要放自己一步,難道回去會挨揍?」兩個少女的對話,始終縈繞耳際,揮之不去。他恨那個三姊刁鑽可惡,如果不是她那句話,自己現在不是可以坦然地回去了嗎?疑心生暗鬼,左思右想,想了很多,終覺不要。看眼前情勢,單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這個案子就辦不了,那三天一叱,五天一叱,揍還不會少挨,還真被那個丫頭說對了。馬步兵丁,也對付不了這些高來高去的人,甚至連影子都見不到。申詳上去派人,又多一個管頭,更糟。怎麼辦?主意還沒想出來,天可黑了下來。悄悄爬上崗頂,探頭望了一眼,縣太爺已經走了,老百姓見沒熱鬧可看,也都散了。
「嗯!」他臉上顯出一絲獰笑,似乎有了主意,嗯了一聲翻上高崗,鬼鬼祟祟,惟恐被人發現,不知去了什麼地方?察顏觀色,不問可知,縱然有了主意,也一定不會是什麼光明正大的好主意,八成要往邪道兒上走。
海城東門內,有一家藥鋪,「廣記老藥鋪」那塊招牌,金字都褪了色,模糊得都快看不清楚了,可見年代有多麼久了。這家老藥鋪,雖只一間門面,但因藥材地道,病人吃了就好,所以生意非常發達。可是店東侯東海無法排遣這空虛寂寞的日子。老伴常氏,勸他納妄,他總是搖頭不肯,其實,他知道常氏善嫉,深怕娶了小老婆,跟著受罪,就這連僅有的安靜,再也不容易保持。今年春天,侯東海的侄兒侯勝,不知從哪裡打聽到侯東海的消息前來看他,侯東海如獲至寶,便想留下侯勝,接理店務,隨侍晚年。侯勝告訴他,已經發了財,並且也已娶妻生子,勸他把藥鋪盤給別人,情願接他們老夫婦,回家養老。
侯東海本是蘇北雲台縣人,凄涼晚景,斷子絕後,經侯勝這一說,又觸發了鄉愁,便一口答應了。藥鋪盤給一個果參人,名字叫程懷沛,出手很大方,給了他們紋銀五千兩,侯東海叔侄便歡天喜地的回了鄉。程懷沛接掌店務以後,招牌不改,一切照舊,只添了一個小徒弟,本人也不經常在家。出去幹什麼?只有小徒弟知道。這天上燈以後,店裡來了一個病人,氣色敗壞,可不抓藥,卻聲言求見程掌柜程懷沛。小徒弟不認識他,答說:
「掌柜的不在家。」程懷沛的確是在午後走了。病人道:
「我的病非他的成藥不能治。」本是暗語,小徒弟聞言會意,道:
「我也許知道,跟我來吧。」領著病人走了進去。程懷沛真有錢。另外還買了背街一棟房子,前後打通,小徒弟跟他住在一處,只知道還有人,究竟還有什麼人?也只有小徒弟才知道,除了程懷沛,出入全走背街。小徒弟叫開通連的角門,把病人帶進一間書房,道:
「你是什麼人,找我師父有什麼事?」病人道:
「我叫孫允……」小徒弟聽到名字,已經知道他是誰,截口道:
「不用說了,你趕快走,我師父料你準會來,臨走教我轉告你,這個地方以後不準再來。」孫允道:「走是可以,眼前的事怎麼辦?」小徒弟聲調轉冷,道:
「怎麼辦,自己不會想辦法,五百兩白花花的銀子,就那麼好拿?」孫允也有了氣,但仍強加忍耐道:
「侯二爺不會不來,我見見他總該可以了吧?」小徒弟道:
「他知道分寸,這個時候絕不會來。」孫允怔了一會,頓足道:
「好吧,我走!」轉身便向房門衝去。小徒弟喝道:
「站住!」孫允怒沖頭頂,轉身釘問道:
「走也不成?」小徒弟道:
「不錯,就這麼走不成。」孫允道:
「要怎麼走才成?」小徒弟道:
「你少在我小無常面前發威,你要心存怨恨,壞我師父的大事,小心你的狗命與滿門家小。」看他不過十五六歲,居然就有了這麼一個嚇人的外號,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孫允幾乎氣炸了肺,本該發作,但多年公門生涯,卻使他深知人心奸險,按住怒火,馬上換上一副笑臉,道:
「小兄弟,怨我眼拙,原來你也能拿大主意,程爺走時還有什麼吩咐?」小無常道:
「別拉近乎,我不吃這一套,你來的時候,有沒有人盯梢?」
果然人小鬼大,肚子里頗不簡單,孫允聽他問出這種話來,宛如一個老江湖,愈發加了小心,道:
「我先回家去,吃過晚飯,換過衣服才敢來,絕對沒人跟蹤。」小無常哼了一聲,道:
「就憑你那兩下子,有人跟蹤你也發覺不到。」孫允附合著他說道:
「俗語說得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小兄弟說得極是,我就怕自己不成,還繞了一個大圈子,房上地下全留過意,確定沒人跟蹤,才進來的。」小無常道:
「看在你還知道謹慎的份上,我指點你一個辦法,趕快回去,換上官衣,造幾處硬傷,再去縣衙,把責任盡量往守備身上推,先敷衍幾天,等我師父回來,一定設法替你開脫千萬記住,這個地方絕對不能再來,如有必要,自會有人去找你,喏,把這個東西帶去。」顧慮還真周到,還給了孫允一瓶葯。孫允連聲稱謝,道:
「多承指教,今後還望多加照拂,令師回來,請代我問候。」
小無常敷衍了幾句,仍從原路把孫允送走,暗中卻另外有人,跟蹤監視,一直把孫允送到家門,等他換好官衣出來,進了縣衙,才迴轉藥鋪復命。計慮的精細,可算到了家。孫允進了縣衙,心裡也踏實多了,經過班房,屋子裡黑漆漆的,聞無人聲,不禁升起一絲惆悵。
其時,天已二鼓,往日這個時候,差不多也都該睡了,只是今天,情形不大相同,往日雖然睡,起碼還得留盞燈,今天就連一溜星燈火,也都沒有了。不是嘛,就只自己一個人回來了,還是別人有意放他回來的,想到這一點,又不僅感到一陣心虛。他本已走過班房,突然又走了回來,喃喃自語道:
「我還得想一想。」這就叫「作賊心虛」,他從藥鋪出來,到進了縣衙,一直都在想,怎麼樣才能圓其說,教縣尊相信?他想過不知多少遍了,總覺得想好的說辭,自己都不滿意,怎能夠瞞得過縣尊?所以他認為還有想一想的必要。拉開班房的門,走了進去,突覺身上一麻,知覺未失,麻啞諸穴俱已被制,清晰的覺出身邊有個人,就是再也不能說,不能動,不禁大是懊悔,不該三心二意,猶豫不定。
那個人制住孫允,僅僅冷哼一聲,便悄然走開了。孫允只覺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他無從知道這個人,究竟是哪一方面的?但他卻十分清楚,這個人要想取他性命,只消舉手之勞,便足夠了。這樣一來,便使他作了難,該怎麼樣回稟縣尊,就更拿不定主意了。
小蘭與侯源的對話,隱身轉角處的六個人,全聽得很清楚。葛琳傳聲道:
「出口不足十丈,郭女俠,教小蓮背著你先出去好不?」曉梅道:
「不好,不管小蓮背誰,都只能出去兩個人,剩下的人,就更不易出去了。」葛琳道:
「要不然,三位之中,一人冒充小蓮,一人假裝是我,先出去兩位。」曉梅道:
「也不好,一則適才一炸,洞徑是否已被堵塞了不能不顧慮,再就是老賊說他有辦法,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歹毒的辦法?」印天藍介面道:
「姑娘先前曾說,小賊也不準姑娘出去對不?姑娘或許還不知道,小賊已經變得全無人性,即使姑娘親自出去,恐怕也不見得安全。」葛琳似是不信,道:
「侯源怕沒這大狗膽。」印天藍嘆道:
「這樣說來,姑娘是真全被蒙在鼓裡了?」葛琳道:
「我說的都是真話,因為昨天我已親自看到義兄,所以才肯對各位推心置腹,深信不疑。」印天藍道:
「也不信金神君死在我們的手裡?」葛琳是有一時權宜之計的疑慮,道:
「天下還沒有一個肯與殺父仇人攜手合作的,換了金邈,我不敢說,但金遜不是那種人!」至此,印天藍對於葛琳的疑慮,大為減輕,道:
「金神君的往事,姑娘知道多少?」葛琳道:
「只知道義父仇人很多,正邪都有,結仇經過,誰是誰非,就不清楚了。」印天藍道:
「金遜生母何人,姑娘知道不?」葛琳道:
「沒聽說過。」印天藍道:
「難怪姑娘不知道,就連金遜本人,也是在年初才知道,不幸僅見兩面,就遭了小賊的毒手,還連累一位前輩奇俠,認為保護不周,引咎自盡了!」接著,便把年來經過,摘重要的,說了出來,最後恨道:
「連對授業恩師,他都忍心下得了毒手,何況姑娘?顯而易見,火藥原就是為姑娘姊妹準備的。絕非含沙射影,故意挑撥。」葛琳道:
「場主又見外了,我再重複一遍,對於各位,我已深信不疑。只不知義父生死下落,到底如何?」印天藍道:
「除了金遜跟我們一路,還有劉沖和彭化跟另外兩路,也都到處在找,只是金神君蹤跡如謎,至今沒有得到點滴消息,教人擔心不已。」葛琳道:
「就怕義父忍不住氣,自亂步驟。否則,憑經驗,憑機智,賊子還差得遠。唉!先不說這個了,想辦法出去是正經。」突然揚聲道:
「小蓮,你這個死丫頭,小心一點好不?碰了我這傷腳了,先歇一會!」她們一直在傳聲交談,故不怕侯源偷聽了去,現在她想親身冒險,去接近老賊,試探老賊反應,怕曉梅姊妹攔阻。也沒跟她們商量,就採取了直接行動。小蓮會意,埋怨道:
「夜明珠又丟了,我怎麼看得清。」曉梅姊妹沒有料到她會這麼做,阻止已遲,無論如何,卻不讓她們去冒險。侯源嘿嘿笑道:
「琳姑,你裝得不像,瞞不了老朽,也別教老朽為難,山主走時曾授權老朽,得採用一切有效辦法,阻止你們主僕出去。」
葛琳佯裝負氣,道:
「小蓮,背我過去,看他敢不敢炸?」侯源道:
「琳姑,山主的家法,你大概還不清楚,老朽勸你死了這條心,他回來你愛怎麼走就怎麼走,他不在,你得替老朽想一想。」葛琳道:
「那你何不跟我一起走?」侯源哈哈狂笑道:
「琳姑,這可是你親口的招供,你根本沒受傷,月魄追魂也沒死,你大概看走了眼,把她當成了美男子,想步印天藍那個水性揚花淫婦之後塵,跟她私奔對不?」葛琳氣得幾乎噴血,居然容得他說完,方才叱道:
「你知道本姑娘是什麼人?」侯源嘿聲道:
「姑娘?嘿嘿嘿!別往自己的臉上貼金了,你已不是原封貨了,山主走時交代過,你是他新近收房的小老婆,想必耐不住空閨寂寞,必要的時候,准老朽便宜行事。老朽有家有業,有兒有女,不想結這筆風流債,如你真是熬不住,老朽倒願意幫忙,替你找個年輕力壯的,暫時煞一煞火。不過,話可說在前頭,真如這樣,你這第七房寶座,可就坐不成了,今後得聽老夫調遣。一句話,怎麼樣?」葛琳道:
「這全是他的意思?」她忍著侮辱,讓老賊說完,用意就在釘問這句話。侯源道:
「老夫還沒活夠,怎敢添枝加葉。」葛琳道:
「全依你,但得有個條件。放尤姑娘與小蓮小菊出去,我和月魄追魂與印場主留下。」侯源道:
「除了不能釋放月魄追魂與印姓淫婦,別的全可商量。現在不成。」葛琳道:
「幾時才成?」侯源道:
「不準再說話,你聽。」葛琳果然沒再說話,靜下來凝神一聽,這才發覺洞口外邊來了人,只聽一個隱約的聲音道:
「向大俠,讓我來挖。」曉梅姊妹聽出是公孫啟的聲音。不禁膽裂魂飛,公孫啟和向准那批人,這時如果下來,豈不正中奸計!情況急轉,危機已迫燃眉,曉梅正待出聲示警,驀的,一聲驚天大震,突然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