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佑亮偶然知仇敵 百波有意顯綿情
游氏老大沉著地道:「武當、崑崙、點蒼三位前輩生死還是一個謎,我們豈可亂了自己陣腳?就是三位前輩果真不幸,咱們中原武林,難道便讓百毒教橫行不成?咱們這次聚會長安,最重要的便商量對付百毒教,不滅此教,天下蒼生何辜?……」
他話未說完,眾人紛紛點道:「游大哥說得對,百毒教危害武林,早除此害,便是大家之福。」
「那麼就請游大哥領導此舉,大伙兒都跟著你干。」
游老大緩緩地道:「區區還是一句老話,從長計議,好在大會尚有五天,諸位深思熟慮,定有高見。」
他邊說邊著人將顏百波扶進內室,點蒼追風劍客凄然道:「家師十餘年前封刀坐禪,參悟佛門上乘大道,從未離開崑崙金光寺,如今家師兵器在此重見,在下心如火焚,就此告辭,萬望游兄見諒。」
游氏老大連忙道:「趙兄只管先去,咱們此間會散了,立刻趕去給兄台掠陣。」
追風劍客凄笑一聲而去,這中原武林長安大會第一天,便出了這大亂子,人人心中都沉重十分。
且說俞佑亮悄悄將碧玉鏟及紫虹寶劍放在大廳一角,乘人不注意之際飄然而去,心中卻思量一個問題,愈走愈遠,恍惚間又出了長安城,走到一條溪邊,那小溪清澈見底,俞佑亮背手垂頭,水中的影子愈來愈清晰,但他心中卻浮起一個茫然的影子,一時之間再也琢磨不出。
他正左思右想,忽然砰地一聲,飛來一顆石子落在水中,影子一片破碎,俞佑亮回頭一看,一個俏生生的長發少女,驚惶失色的道:「原來是你,我擲石子玩兒,沒有打著你吧!」
俞佑亮輕輕一笑道:「邵女俠,你也溜出來了,你不怕你師哥擔心嗎?」
那少女正是華山女俠邵娟,她嘴唇一扁,漫不在乎地道:「我師哥怎管得到我?我不找他們麻煩,便很不錯的了。」
俞佑亮笑道:「你不是在找他們麻煩嗎?」
邵娟睜大眼睛氣道:「喂,你說什麼?」
俞佑亮道:「目下百毒教徒四布長安,你兩次出手壞了他們的大事,不怕他們報復么?你到處亂跑,不是找你師兄們的麻煩是什麼?」
邵娟聽他說得有理,雖然不肯識輸,但一時之間也找不出理由來辨,順手又投了一個小石子在水中,激起一片水花。
邵娟道:「真湊巧,又碰到你了,你幹嘛一個人悄悄離開大會,我看你一走……哼。」
她雖極力裝作不期而遇,但說話之間又露出馬腳來,說到後來,分明承認自己是跟蹤而至。
俞佑亮見她滿面嬌俏,滿腹心事都暫時拋開,心念一動,逗著她道:「我知道邵女俠要到這裡來,便先到此恭候了!」
他原等待邵娟嬌嗔發脾氣,但卻見邵娟臉如紅霞,慢慢地低下頭來,俞佑亮心中一驚,不敢再看她了。
半晌,邵娟忽道:「喂,我問你,幹嘛行事要這樣神秘?你剛才將崑崙碧玉鏟,武當紫虹寶劍放在廳中,你當沒人瞧見么?」
俞佑亮啞然,隔了一會兒道:「姑娘心思細密,在下行事難逃姑娘法眼。」
邵娟啐了一聲道:「你別捧我,你鬼鬼祟祟誰都瞧不破你的心思,喂,你總喜歡一個人發獃,你有很多心事是不是?」
俞佑亮一抬頭,只見一雙秀目凝注著他,目光中包含了殷殷關心和期望,他這人最能體會別人的心思,忽然間只覺心中一痛,幾乎不能自持了。
邵娟又柔聲道:「你放心,我決不會泄露你的一切。」
俞佑亮嘆口氣道:「這世上,唉!只有在姑娘面前,小可才無戒心。」
邵娟心中一甜,眼臉低垂,俞佑亮又道:「這世上只有姑娘一個人知道我身懷武功,我有功夫,可是不敢施展,我有希望,卻從未想到成功的歡喜,邵姑娘,這樣的人生,你說是快樂多還愁苦多?」
他這是肺腑之言,他見到這天真無邪的小姑娘,只覺胸中一股鬱悶,都可在她面前吐泄,話說完子,心中感到一陣舒適,但轉念奇怪自己為什麼會如此失態了。
邵娟怔怔然聽著,這深沉的少年,居然在她面前講出這樣深切的話來,她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感動,眼圈都紅了。
邵娟低聲道:「俞……姓俞的大哥,我知道你心中苦悶得很,但憂能傷神,你做些快樂的事,便可把愁苦給忘了,像我……像我……」
她說著說著。忽覺自己這些話對這深不可測的少年講,實在膚淺,又幼稚又俗氣,再也說不下去,但見俞佑亮誠摯的點頭,心中又是一喜,暗忖道:「在他面前真像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傻瓜,還是少說幾句吧!我想到的,姓俞的大哥哥老早便想到了。」
只有脈脈瞧著他,俞佑亮一陣激動后,又恢復了洋洋的神氣,心中對剛才失神大為不安。
俞佑亮笑著對邵娟又道:「我那好朋友武當顏百波,他對姑娘很是關心,他剛才也在大會中,姑娘可曾看到。」
邵娟點點頭道:「這人平日神氣的緊,現在卻可憐兮兮的,他一見到武當掌門的紫虹寶劍,當場便昏倒過去。」
俞佑亮心中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邵娟道:「這人雖是驕得緊,也實在可憐。」
俞佑亮喃喃地道:「這一切……都……都還是一個起始,……一個開始。」
邵娟奇道:「你說什麼?」
俞佑亮深沉的一笑不語,以邵娟平日的脾氣,那是非要追問到底不可,但此刻她自覺不應像個小獃子一般,問東又問西,便住口不問。
俞佑亮道:「天色將晚了,姑娘還是早早回城。」
邵娟道:「那麼你呢!」
俞佑亮道:「小可有點私事,要到前面小鎮中去。」
邵娟想了想道:「我知道我不應該問你去做什麼事,但……但……但請你告訴我,你去做的事有危險么?」
俞佑亮微笑道:「絕無危險。」
他輕描淡寫的說著,其實心中極為感動,面前這小姑娘,是世間唯一關心他死活的人了。
邵娟又道:「還有,我雖知本事不行,但總可以幫上你一點忙,你說是不是!」
俞佑亮正色道:「很是!很是!」
邵娟道:「還有,我頂討厭別人愁眉苦臉的,你總不願使我討厭吧!」
俞佑亮含笑道:「還有呢?」
邵娟白了他一眼道:「當然還有,你邵女俠邵姑娘的叫,不嫌俗氣么?你……你……你跟我師兄叫吧!叫我小邵也好,邵娟也好,還有小娟,……不成,那是我師父生前這樣叫我的。」
俞佑亮道:「一切都依你,快快回去,免得人牽挂。」
邵娟嬌羞一笑,掩不住心中歡喜,高高興興回城去了。
她隨師兄一路到長安來,先發現顏百波瀟洒似玉,芳心暗自傾慕,是以老找他麻煩,想引起顏百波注意,但實在心中對他並無真的情意。上次俞佑亮出手救她,交談之下,覺得俞佑亮風采吸人,少女心性,感到俞佑亮才是心中傾慕對象,對於俞佑亮憂鬱不展,心中又多了幾分同情,更是關切了,那武當顏百波早已不放在心上。
俞佑亮漫步人林,天色愈來愈暗了,只有從那些虯然怪枝的縫隙中,才能夠眺望得見遠處一點點的燈火,他的心中又悶又慌,隱隱中還有一種淡淡的悲傷情緒,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該想些什麼,只是茫茫然地對著黑暗。
輕風在林稍上吹呼,忽然之間,風聲還來了一陣隱隱的人聲,俞佑亮忽然覺得震了一下,這時候,這林子中,難道還有過路的人么?
他仔細想了想,向著那聲音的來源緩緩走過去,在他心中想,這人聲應該是由正右邊傳過來的。
他悄悄地走了一段路,那人聲忽然清晰起來了,他停下身來,只聽得一個聲音正在說話:「……老前輩您這麼夠義氣,這麼給面子,咱們會感激不盡的……」
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好說好說,老夫活了這大把年紀,旁的事沒有什麼長進,可是有一點是知道得再清楚沒有的,那就是這個世上絕沒有信義這兩個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老弟你說對不對?」
俞佑亮一聽之下,登時心中彷彿被什麼重重地擊了一下,這對話的兩人,後者的聲音是個陌生者,然而前者的聲音卻是熟悉無比。俞佑亮對於聽人的聲音有過耳不忘的天賦異秉,他仔細一辨識之下,猛然想起一個人來,他在心中暗暗呼道:「游老二,這人絕對是游老二,他……怎會在這裡出現?……」
他一想到此人是游老二,心中忽然無緣無故跳了起來,馳連忙再側耳傾聽下去——
只聽得那游老二的聲音道:「老前輩妙論,咱們現在只要請老前輩到咱們那邊去談談!無論什麼都有個商量的餘地——」
那老人道:「若是談談自然不妨,老實說老夫有了這個把握,目下你們也不敢對老夫怎樣……」
那游老二的聲音道:「這是那裡的話,咱們請你老先生只是商量一下的意思,絕不會懷有什麼異樣的心地。」
俞佑亮暗暗奇怪,心想:「游老二要請這個老人,莫非是長安會中要請這位老先生來一趟……」
那老人道:「你可以走了,老夫答應下來了就不會不到的。」
接著便是一陣腳步聲,那游老二道:「那麼我就等你來找我。」
又是一陣腳步聲,那游老二也走了,俞佑亮一聽到游老二最後那一句「那麼我就等你來找我。」忽然全身打了一個寒噤,他仰首望天,天空是一片黑暗,黑得似乎像沒有底的深洞,他腦海中愈來愈響,心中一陣一陣收縮,口中喃喃地道:「那黑夜……那凄慘的黑夜……那滿身是血的人指著我的鼻尖嘲弄地道:『那麼我等著你來找我』,難道……難道……就是這游老二?」
他全身戰慄起來,他換一種想法:「不會的吧,游氏昆仲是武林中有名的正派人物,怎會是他?不……不會的……」
可是立刻他這種想法就被另一個強而有力的想法否決了!
「不,一定是的,這麼多年來,我怎會忘記,我怎會忘記那聲音?那血海深仇?那聲音至死也不會忘記一絲一毫的,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他沖開樹枝走來走去,黑暗中一片迷茫,那老人和游老二走了。
俞佑亮只好茫然走出林子,他心中仍然縈繞著那一句令他全身戰慄的話,他喃喃地道:「我早就聽過游老二的聲音,可是為什麼到今天我才聽得出來?這完全是因為他在這個黑夜裡居然又講出了同樣的一句話,看來冥冥之中,上天自有主宰……我一定要弄個明白,我一定要弄個明白……」
他匆匆地走著,頭腦一片胡思亂想,不知不覺已走到了那個小鎮集中,茫茫中猛一抬頭,只見一個客棧,門上斗大的字:「安居客棧」。
他連忙拍開走進了客棧,小二揉著睡眼把這個半夜投宿的客人引入一間房中,滿臉不高興地提了一壺茶水進來便嘀嘀咕咕地走了。
俞佑亮才把床鋪整理好,耳中已聽到二更的鼓響,他凝神傾聽,一點聲音也沒發出,過了一會兒,他聽到隔壁房門開了一下,接著有人進去的聲音,他貼在板地上偷聽,聽得游老二的聲音:「……老前輩真是信人……」
那老人的聲音道:「現在老夫也來了,有什麼話快說吧。」
接著游老二聲音便壓低了,任俞佑亮怎麼也聽不到一點聲息,過了一會,只聽老人提高聲音道:「那怎麼行,那怎麼行……」
游老二噓了一聲道:「噓,低聲一點——」
接下去又聽不清了。
過了好一會,俞佑亮最多只能聽出有兩個人在說話而已,至於說些什麼則完全不知,他只好放棄了偷聽的企圖。索性坐下去仔細思索。
過了一會,他忽然發覺了一件怪事,原來是兩個人隱隱約約的聲音,這時只剩下一個人的聲音了,他貼耳傾聽了一會,連一個人的聲音都沒有了。
他再也忍耐不住,悄悄地走出門去,到了隔壁房間的門前聽了一會,依然一片寂靜。他輕碰了—下門,連忙閃開,但是房內毫無動靜,他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猛的一掌推開房門,只見房內只有一個老人倒在地上,那裡還有游老二的影子?
他衝上前去一摸老人脈門,已是停止跳動,他心中忽然一股怒氣直冒上來,急得他在屋中轉了兩圈,一籌莫展。
他望著那老人的屍體,口中喃喃地道:「俞佑亮啊,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恐怕你的一身武功不能再隱藏下去了……」
他上前去,那老人裂口張嘴,模樣十分恐怖,忽然那老人的眼珠動了一動,顫顫然伸出手來,指著窗外,口中咕咕響了兩聲,驀地低嘶一聲,真的倒斃地上了。
俞佑亮連忙向著窗外跳出,隱隱中似乎看了一個人影飛穿林間,他再也無法忍耐,拔足便追——
忽然身後一聲大吼傳來:「好賊子,你往哪裡跑?」
俞佑亮只覺背後風聲大作,他目光一閃,明明瞥見一個人影在林間一閃而滅,但背後千斤巨力已到,萬萬不可能追上去看看究竟,跟著線索便消失了,他只覺急怒攻心,本能地一側身形,避開掌風,落在地上,雙目之中好像要吐出火來。
只見對面站著兩個僧人,年紀約在五旬左右,那右手一僧冷然吼道:「施主,你好毒的手段。」
俞佑亮只覺那一股怒火幾乎要爆發而出,但他深深地吁了兩口氣,喃喃地道:「俞佑亮!俞佑亮!你不能再加強誤會了。」
他冷然一笑道:「大師親見在下動手相害此人么?」
那僧人微微一怔,左方一僧大吼道:「你還想狡賴?」
俞佑亮冷笑道:「出家人豈得含血噴人?」
那僧人大吼一聲道:「施主,你接招吧。」
他右手一震,猛探而出。
俞佑亮一見他出手,心中不由一震,說:「十八長拳,這是少林的僧人!」
他身形向後一掠,本待一閃而過,那知那僧人功力奇深,那內力隨拳發出,竟然遠及三丈之外,俞佑亮身形一退,不由一驚,只覺背後一股潛力倒襲而上,他心頭一寒,勉強向左方跨出了兩步,呼的一聲,衣衫被括的幾乎破體而裂。
那少林僧人身形一錯,左掌猛地斜確而出,五指隨掌勢一翻再合,竟然是少林絕學「擒龍手」夾在拳中施出,俞佑亮身形尚未立穩,對方內力已襲體而至。
他心中一寒,百忙中整個身子平平向後一倒,倒穿而出,他變招雖快,但少林「擒龍手」乃是當今短打近攻最高的功夫,俞佑亮只覺左頰一辣,逃不掉仍被拂了一記。
俞佑亮只覺怒火再度揚起,他低吼了一聲,猛然站直身形,吸了一口氣,右手一揚,剎時他只覺心頭重重一震,暗暗忖道:「俞佑亮呀,你又要闖大禍么?」
他只覺右手一軟,再也打不出去,足下忽地一點,身形一閃,急奔而去。
剎時大吼之聲大起,身後那另一個僧人長吐了一口氣,俞佑亮看也不用看,便知道有人已發動了少林嫡傳心法百步神拳,心中大急,猛向前掠,只聽身後嘶地急響,自己身形一震,在半空晃了兩晃,勉強落地,再次騰空而起,一掠之下,已在林中深處。
他一路狂奔著,只覺滿心委屈,心中混亂不堪,他下意識的越奔越快,似乎要在奔跑中發泄一腔冤氣。奔了一會,他獃獃收住足步,四下一看,原米來到一個荒峰,四周空空蕩蕩,天上一彎弦月發出慘白冷輝。
俞佑亮只覺心神之中全是一片混亂、急燥,這是他一生之中少有的現象,他背著雙手,一步一步地在荒地上踱,對面便是千丈的深谷,夜風刮著石壁,陣陣如刀,四野中全是呼呼嘯嘯的風聲,但他彷彿見自語一般,這時候忽然一陣狂風,黑雲登時將殘月掩了起來。
俞佑亮只覺四周大地一黑,他的心似乎也向下猛的一沉,剎時呆在地上。
他抬起頭來,荒地之中卻是重重黑暗,他搖一搖頭,似乎想摔走腦中半清不醒的混亂,剎時之間,他的身形有如一陣旋風般轉了過來,身後卻是無邊的一片墨黑。
他不由打了一個寒顫,沉聲道:「是誰?」
黑暗之中了無聲息,他緩緩吸了一口氣道:「朋友,既來了就請現身一見如何……」
左方似乎微微「嗤」的響了一聲,俞佑亮身形猛然平平掠起,一閃而到。
他身形尚在半空,卻聽右方背後一個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字說道:「你是什麼人?」
俞佑亮嚇了一大跳,身形在半空一扭,巧妙地凌空繞了一個圈,輕輕飄下地來,只見五丈之外,依稀可見站著一個白布衣衫的人影。
俞佑亮緩緩吸了一口氣道:「在下俞佑亮,不知閣下……」
他話聲未完,那白衣人忽然轉過身來,一步一步走開去了。
俞佑亮呆了一呆,卻不好作答,那人仰天一陣冷笑道:「青年人,你擅自闖人我的私地,我看你像是無心倒也罷了,你反倒要問起我來?」
俞佑亮聽他稱自己青年,心中不由暗道:「這人原來是個老頭兒,聽他說這塊荒山是他的居住之地,看來多半是一位前輩高人隱逸於此……我且問。」
他正待開口,卻聽那白衣人長漢了一口氣道:「青年人,你有什麼心事嗎?」
俞佑亮怔了一怔,他不料那白衣人竟會如此相問,不由半響都答不出話來。
那白衣人緩緩走近了兩步道:「我見你一人有如困獸,負手來回行走,口中念念有辭,不知有何心事?」
俞佑亮嘆了一口氣道:「這——這真是一言難盡。」
那白衣人卻不再言語了,沉默了一會,兩人相隔著四丈左右,這時夜黑如墨,俞佑亮窮盡目力也無法瞧清白衣人的面目。
好一會,那白衣人忽然開口道:「姓俞的少年,瞧你面目不凡,今夜咱們相遇,總算是一種緣份……」
俞佑亮陡然吃一驚,忍不住道:「你——你瞧得見在下?」
那白衣人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道:「青年人,你自認功力天下無雙么……」
俞佑亮面上一紅道:「不……不是這個意思……」
那白衣人哈哈一笑道:「方才我已見過你的輕身功夫,委實靈巧不俗,你可是河南陸氏的弟子?」
俞佑亮心頭大震,吶吶道:「河南陸氏,你——你怎麼知道?」
那白衣人嗯了一聲道:「老夫隱居此谷整整十年了,故人多時不見,有時委實想念得緊。」
俞佑亮只聽得心頭猛跳。開口問道:「敢問……敢問老前輩大名?」
那白衣人哼了一聲道:「不說也罷。」
俞佑亮忍不住足下微微一點,身形急進,剎時兩人只相距不到一丈,這時俞佑亮已可清楚地瞧見那白衣人的面孔,只見他年約六旬開外,面目清癯,有一種令人折服的氣質自面上啟露而出。
俞佑亮看了一看,卻是不識得,他雙手一揖地道:「老前輩識得識得河南陸氏?」
那白衣人道:「不錯。」
俞佑亮雙目一閃道:「聽您說,您與在下陸大叔是多年之交了。」
那白衣人啊了一聲道:「原來你是陸平的侄輩。」
俞佑亮雙目不住的轉動道:「在下常聽陸大叔說,當今他老人家有兩個好友,卻都是一別多年,心中好生想念,在下斗膽相問,老前輩可是尊姓洪?」
那白衣人微微搖了搖頭,俞佑只覺心中猛跳,顫聲道:「那……您……您便是當今天下第一人趙風豪趙老爺子?」
那白衣人笑而不語,俞佑亮只覺像是在夢中,這天下第一人原來是這個模樣,剎時那些神話般的傳說都一齊閃上他的腦海。
趙風豪哈哈一笑道:「俞小朋友,咱們可真是有緣,老夫見你一面,便生好感……」
俞佑亮雙目直視,心中如醉痴,趙風豪想了一想開口道:「陸平近日可好?」俞佑亮呆道:「在下……在下已有兩年不見他老人家了。」
趙風豪呵了一聲,又道:「俞小朋友,咱們現在可算是熟人了,你有什麼心事,可以說給老夫聽聽么?老夫也給你出出主意啊。」
俞佑亮只覺心頭一酸,說也奇怪,他一生性格極為倔強,極少流浪,自小而來,就是遇上最悲痛的事,最慘重的時機,他頂多神智行動,卻不會流下淚水,小時候在母親面之前都很少流淚,這時望著趙風豪清癯肅然的面孔,忍不在竟然熱淚滿眶。
趙風豪咦了一聲道:「你……怎麼了?」
俞佑亮緩緩地道:「在下浪足跡江湖整整兩個年頭,為的是要報那血海深仇。」
趙風豪啊了一聲道:「你?為了家中親屬?」
俞佑亮咬牙點了點頭,一字一字道:「為了在下雙親!」
趙風豪又啊了一聲,低聲問道:「孩子,你的仇人是誰?」
俞佑亮咬牙道:「尚未確定。」
趙風豪再次啊了一聲,卻也無話再可說了,俞佑亮漸漸感到心情平靜起來,道:「今日好不容易天可憐在下,讓在下無意之中得了一個線索,但……」
他忽然止口,趙風豪深深望了他一眼,忽然道:「小朋友,你很怕你的仇人是么?」
俞佑亮只覺渾身一顫,剎時之間他明白自己這兩年來情感不正常的原因了,是的,那就是恐懼!他下意識地用仇恨住心底深度的恐懼,遇事一切裝作冷漠平淡,趙風豪的話好比一記巨鍾,他只覺神智一清,好像無邊黑暗中找到了一線光明。
趙風豪看了他一會,微微嘆了一口氣道:「還未問你,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俞佑亮啊了一聲道:「晚輩俞佑亮。」
趙風豪嗯了一聲,緩緩又道:「不知你父親是何等人物?」
俞佑亮仰天嘆了一口氣道:「說來也令人難以相信,晚輩對自己的雙親,印象十分模糊。」
趙風豪似乎很感興趣似的,啊了一聲,俞佑亮緩緩地接著又道:「晚輩自幼離家,外赴西域學藝,直到十七歲返鄉,卻是……卻是面目全非……」
趙風豪望著他滿面激動的神情,心中卻是大大一震,他雙眉一揚,忽然問道:「西域?你是說你在西域學藝么?」
俞佑亮點了點頭,趙風豪忽然走上前來,雙目之中神采奕若,目不轉睛地望著俞佑亮。
俞佑亮心中暗暗納悶,突然之間,趙風豪大袖一揚,俞佑亮只覺雙目之前一花,對方右手在左袖下一翻,快若閃電般一陣顫動,自己右腕間一軟,只覺三根手指已搭上自己的脈門。
他心中大驚,連對方如何出手都沒有瞧出,他本能右手一沉,一口真氣直衝而上,方才一閃之下,連看都沒有看清便被搭上了脈門,是以他本能之間內力已沖十二成,這時一種直接的反感,他真氣一衝而上,左手自然而然,拇、中兩指如同圈形,剎時之間,卻只覺手臂一松,對方收招更快,自己真氣才升,對方已然放鬆了手指。
俞佑亮內力收發雖然已臻自如,但此時剎時提至十二成,卻再也控制不住,一發而出。
但聽「嘶」的一聲,那內力簡直如裂岸巨浪,直行在五六丈外,虛空將山石打得飛舞漫天。
趙風豪身形一側,已掠開三丈之外,面上一片—肅然,望著俞佑亮虛空和指的左手和愕然不知所措的表情,一字一字道:「西域禪宗的降魔心法傳給你了?」
俞佑亮呆了一呆,吁了一口氣道:「是……是的……」
趙風豪忽然仰天大笑起來說道:「你回去對老禪宗說,趙某人和他的約會,他可別忘了。」
俞佑亮呆了一呆道:「什麼約會?」
趙風豪笑聲陡止,愕然問道:「他——他沒告訴你?」
俞佑亮搖了搖頭,趙風豪也不再多言。俞佑亮嘆了一口氣道:「趙前輩,您方才相試一招好快的手法呀……」
趙風豪低低哼了一聲,緩緩道:「若論擒拿,禪宗的『七曲』手法當居宇內第一……」
俞佑亮搶著搖了搖頭道:「不,家師說以少林『大金剛禪』最為上乘。」
趙風豪微微一笑道:「老禪宗還算有自知之明,可惜少林這門秘法已失傳多年了。」
俞佑亮又搖了搖頭道:「家師多年前曾提了一下,曾言少林心法又重現武林,是以『七曲』算不得最上乘的呀!」
趙風豪啊了一聲,卻不再言語。
俞佑亮心中也正暗暗納悶,忖道:「他方才所提之約會,不知是怎麼一回事,我卻也不好多問……」
正思索沉吟間,趙風豪踱了兩步,緩緩問道:「方才咱們談到什麼地方呀!」
俞佑亮嗯了一聲道:「說到晚輩的身世。」
趙風豪點點頭道:「老夫第一眼瞧見你,就覺你這孩子氣度不凡,英靈內藏,原來是在西域學的,那是難怪了。」
俞佑亮道:「晚輩學藝至十七歲,從西域重返中原,卻是家破人亡……」
趙風豪點了點頭道:「什麼人乾的?」
俞佑亮痛苦地搖了搖頭道:「起初晚輩一無所知,事後無法,只得投奔陸大叔家中,趙前輩知道,陸大叔歸隱十多年了,他老人家也毫不知家父母的慘事。」
趙風豪點了點頭道:「你在陸平家中獃子不少日子了。」
俞佑亮點了點頭道:「大約前後有半年的樣子,陸大叔還傳授了晚輩不少武功心法……」
趙風豪道:「以前你打聽到什麼線索嗎?」
俞佑亮點點頭道:「是一個極偶然的場合下,晚輩得知雙親是死於毒藥。」
趙風豪啊了一聲,俞佑亮接著道:「晚輩立刻雲遊天下,打聽那用毒藥之人,卻是毫無要領,忽然,晚輩聽說武林之中有一個百毒教新近創成。」
趙風豪自然也從未聽說這個名字,俞佑亮又接著道:「晚輩立刻動身打聽,起初是抱著試探的性質,到後來卻漸有成就。」
趙風豪道:「你已知道誰是兇手?」
俞佑亮搖了搖頭,他嘴角一動,卻又止言,趙風豪心中奇怪,卻也不好再問。
俞佑亮道:「前輩,晚輩大約有個假定了。」
趙風豪嗯了一聲道:「你的功夫出自西域,又加上陸平的指點,方才只是略試一招,卻已可見身手極是強勁,但瞧你似乎很害怕敵人一般,那敵人到底是誰?」
俞佑亮嘆了一口氣,卻是遲遲不言,趙風豪奇怪地望著他,俞佑亮暗暗忖道:「我豈能將這個秘密告訴別人?何況這隻僅僅是一個大膽的假定!」
過了好一會,俞佑亮忽道:「若是晚輩有蘇白風的那身功夫,那就什麼都不怕了……」
趙風豪一聽了這話,雙目忽然一睜,原來顯得十分蒼老的臉上忽然之間放射出一種怕人的神采,他向俞佑亮望了一眼,問道:「你說什麼蘇白風?」
俞佑亮像是有些自覺冒味地笑了一笑,道:「晚輩信口而言,忘了先解釋一下,那蘇白風乃是晚輩在江湖上遊盪以來所見過的第一高手……」
趙風豪插口講道:「你怎會認得他?」
俞佑亮道:「偶然碰上的。」
趙風豪的臉上有一種奇怪的表情,他望了俞佑亮一眼道:「你繼續說下去……」
俞佑亮道:「說起晚輩如何遇到這位蘇兄,倒是一件相當刺激的事……」
俞佑亮說到這裡,忽然停下來,轉過話題道:「前輩可知武當、崑崙、點蒼的掌門與天山鐵氏雙掌全在一夕之間暴死之事?」
趙風豪雙目暴睜,一把抓住俞佑亮的衣袖,顫聲問道:「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俞佑亮道:「武當、崑崙、點蒼,天門之掌門與天山鐵氏雙俠在一夕之間全部被人殺害。」
趙風豪以手扼腕,喃喃地說:「武林精粹一網打盡,看來一場大亂是要接著而至了。」
俞佑亮道:「前輩……你是說……」
趙風豪彷彿沒有聽見,自顧自地道:「那年天山雙俠帶了武當無為道長來見我,我們在武學上印證了七日,后在南山之鹿,碰上那個百齡士,他仗著酒意硬要給我們看相……」
俞佑亮隱隱約約聽到這些,卻是聽不清楚,趙風豪彷彿不覺得旁邊還有俞佑亮的存在,只是喃喃地道:「……那相士先看了鐵老大的臉孔,臉上露出惋惜之色,再看鐵老二時,又加了一分驚訝之色,再看無為道長之時,驚得叫出了聲,最後看到我,便點了點頭……」
俞佑亮忍不住插口問道:「那是什麼意思?」
趙風豪道:「我們請教那相士,他指著我道:『火運交退之際,如能渡過大劫,便可得一善終。』暗問其他三人,他只是搖首不答,飄然而去……如今——鐵氏雙俠與無為道長同時遭凶,莫非……莫非那相士早就看出來了?」
俞佑亮道:「那時候……」
他話尚未說完,趙風豪忽然似乎驚醒過來一般,大聲問道:「你——請你繼續說下去,他們是怎麼遇害的?」
俞估亮道:「不知為什麼,這幾位天下武林頂尖尖的人物怎會碰在一塊,看上去似乎是一次聚集的模樣……」
趙風豪聽到這裡,微微點了點頭,俞佑亮繼續道:「但是可怕的事就在這時發生,幾位武功蓋世的高手竟然在一剎那間,全都癱軟,倒地不能動彈……」
趙風豪叫道:「用毒?」
俞佑亮道:「於是,就出現了一個紅袍怪人,用最毒的手段把五個天下一流的高手一一殺害了!」
趙風豪道:「五個?」
俞佑亮想了想道:「不錯,五個。」
趙風豪脫口叫道:「那麼蘇白風……」他說到這裡一頓.轉言道:「你開始時說到蘇白風,還沒有說完啊。」
俞佑亮道:「紅袍老人害了五個天下一流高手后,似乎心中還有什麼詭計,便離開了一會,這時,那蘇白風就出現了,結果是紅袍老人竟被蘇自風一掌震走!」
趙老爺子臉上綻露出一絲隱藏的悅色,他臉上的皺紋像是舒展了一些,他望著俞佑亮,眼中忽然透出於絲凜然威風?緩緩地問道:「你怎能目睹到?」
俞佑亮不假思索地道:「晚輩湊巧在現場附近,當時只好躲藏起來偷看。」
趙老爺子冷笑一聲道:「你確定那紅衣老人下手害了五個人?」
俞佑亮不知此問何意,只好道:「不錯。」
他把自己混身其中,苦挨一劍的一段隱去,其實也不是為了什麼,只是俞佑亮的天性,凡事他先隱三分,這時只好咬定「紅袍老人先毒倒五人」了。
趙風豪忽然冷冷地道:「你有沒有說謊?」
俞佑亮道:「當然沒有。」
趙風豪雙眉一皺。思忖了一會道:「並非老夫懷疑於你,此事關係過於重大,如果你說的是實話,第一件大事,無為道長一死,數十年前在棋盤山上與道長九日賭鬥服輸的『塔海老怪』馬上就會重入中原了——是以我一定要弄個清楚……」
俞佑亮道:「塔海老怪?」
趙老爺子點了點頭道:「橫行一世的塔海老怪,在棋盤山上與無為道長賭鬥九日,結果道長險出半招,依約只要道長一日在世,那老怪就不得踏入中原半步……還有很多其他重大的影響,所以老夫必須弄個清楚……」
俞佑亮道:「事情的確實是如此,晚輩怎會騙你老人家?」
他心中想的是武當道長確是已死,是以說得極是誠懇,更加他臉上一片真實之色,任何人也無法測料他沉深的心中究竟有何所思。
趙老爺子沉思了一會,終於搖頭道:「這就奇了,白風未到之前,俞一棋那紅袍老鬼怎會先下手?這就奇了……」
俞佑亮一聽這句話,登時呆住了,他耳中什麼都沒有聽進去,只有「俞一棋」三個字像是三板巨錘重重敲在他的頭上,剎時之間,他整個人彷彿分成了四截,又像是突然觸了電火,沒由來地一個反身,拔腳就向下跑去。
仇人就是那紅袍怪人,確實了!
仇人就是他!
俞佑亮望著蒼天,天幕又高又黑,繁星點點,趙老爺子已經走了,但那蒼勁有力的聲音,彷彿還在耳跟前,他只覺得一會兒勇氣怒生,一會兒又莫名驚恐,在長期驚惶中,「人生」對他而言,除了報仇外,那是沒有什麼興趣了。
他在寒冷的冬夜,當心底的隱密突然被揭開,一種從未有的新恐懼又襲了上來,他是世上少有極端能自制之人,但一時之間,只覺遍體寒意,正要快步趕去城裡,忽然白影一閃,一個瘦削的身形從身旁經過,閃入不遠林子里。俞佑亮一定神,忽然想起那人正是武當顏百波,想要追上去談話,才走南步,忽然林中一陣哀痛哭,隨風傳得老遠。俞佑亮心中忖道:「顏百波年紀太輕,他恩師一旦死亡,也難怪他如此悲哀了,我且去勸勸他。」
當下走入林中,走不多遠,只見顏百波素衣白衫,靠在一顆樹旁哭得天黑地暗,並未發覺俞佑亮到了身旁。
俞佑亮等他又哭了一陣,柔聲道:「顏兄節哀,莫要哭壞了身子。」
顏百波驀一拾頭,只見俞佑亮親切地望著他,但覺有若茫茫大海中找到攀附之物,眼前這文弱書生似乎是唯一可以心腹相托的人了。
顏百波收淚道:「俞兄今日在長安大會也瞧見了?」
俞佑亮沉重地道:「是的!」
俞佑亮又道:「令師慘遭不幸,實在令人心痛,目前復仇為先,要節抑悲思,方能沉著定計,顏兄以為如何?」
顏百波想起恩師不測,又哭了起來,俞佑亮這一生真是飽嘗苦難,比這傷心慘痛十倍的事也經歷過,想這姓顏的少年畢竟年紀太輕,又是嬌養已慣,是以受不了這種打擊了。
好半天顏百波突然雙目圓睜,瞪住俞佑亮道:「都是騙人的,那姓蘇的咒詛我師父,當心不得好死!」
俞佑亮茫然不解,顏百波叫道:「我不相信,我死也不相信,師父已修成不壞之身,世上那有人能害他老人家,那姓蘇的爛舌根,我真要他不得好死。」
他竭聲嘶叫,又哭又鬧,俞佑亮見他神智有些失常,心中大感同情,但卻無從安慰他。
顏百波叫了一陣,心神俱悴,歇了歇,神智漸漸恢復正色對俞佑亮道:「俞兄,世上難道還有人能傷得武當無為真人?這不是鬼話嗎?俞兄,你想想看,請你判斷一下,這事情一定是假的吧!」
他凝目而視,只希望俞佑亮點頭,俞佑亮心中一陣慘然忖道:「這孩子已近精神崩潰地步,我卻先安他一下心。」
當下急忙點頭道:「顏兄言不差,小弟也這個想法。」
顏百波大喜,臉上露出如孩子般的雀躍之色,滿口贊道:「還是俞兄有見地,高明!高明!」
至於這書生怎會懂得無為真人武功如何,這些事顏百波一時根本就想不到。
俞佑亮道:「顏兄,此時已是深夜,咱們先回城中歇一宵如何?」
顏百波搖頭道:「小弟還要趕路,這便去尋大師哥去。」
俞佑亮道:「那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顏兄好好的歇一夜,明日再趕路也就耽擱不了事情。」
顏百波想了想說:「俞兄說得也是,但此處離城已遠,小弟實不顧再往返費時費力,便夜宿林中如何?」
他其實不願離開俞佑亮,因為在他身旁,這個人不相信師父受害,自己無形中也是信心大增,離開他一步,信心便會減少一分。
俞佑亮笑道:「如此甚好!」
兩人忙了一陣,將一棵合抱巨樹四周雜草剷平,一人靠著一邊,生了一堆野火,合目而眠,那火光熊熊,除去不少寒氣。
俞佑亮昏昏沉沉正要入睡,忽聞有人彈指之聲,接著抵聲問道:「俞兄,你睡著了嗎?」
俞佑亮答了腔,顏百波湊近道:「小弟想起種種情況,心實在忐忑不安,說怎樣也不能入睡。」
俞佑亮喃喃道:「別胡思亂想,一會兒便會睡著的。」
他還說看,心中忽然浮起一股甜蜜的感覺,這句話他是慣用的,此時脫口而出,竟是熟悉無比,連睡意也消了。
過了半個時辰,又聽到顏百波彈指聲,聲音又輕又低,似乎是怕吵醒自己,但又希望自己沒有睡著聽見,俞佑亮心中忖道:「這人真是孩子氣。」
俞佑亮坐起身來道:「顏兄有事么?」
顏百波滿臉慚色,囁嚅地道:「俞兄也沒睡著么,咱們……咱們……小弟心裡慌得很,咱們談談好么?」
俞佑亮道:「正合小弟之意。」
顏百波見他眼圈發暈,但仍是極力附合自己,顏百波這時感情脆弱,心中真是又悲又喜,眼睛都紅了。
半晌,顏百波搭聲道:「俞兄,瞧你滿腹經綸,怎會對江湖之事感興趣?」
俞佑亮笑道:「小弟生性有點愛瞧熱鬧,上次聽顏兄說起長安大會,心中忍耐不住,也便混入會場之中。」
顏百波嘆口氣道:「江湖上兇殺詭詐,恩怨糾纏,真令人不耐,又那有讀書人清高生活?兄弟對江湖上事不管也罷。」
俞佑亮笑笑不語,半晌道:「顏兄,你瞧華山那個女俠怎樣?」
顏百波哼了聲道:「這人小氣驕傲,被她寶貝師兄慣得上天了,叫人生厭。」
俞佑亮故作神秘地道:「但她對顏兄倒是十分關心。」
顏百波忽然俊臉一紅,啐道:「我要她關心怎的?我理都懶得理她!」
俞佑亮道:「我瞧那姑娘心地善良,人又生得秀麗,實在也是人中之鳳了。」
顏百波冷臉道:「看來俞兄對那小妮子著迷了,哈哈!俞兄,功名未成,何以告慰親心?我瞧俞兄還是先用心讀書要緊?」
俞佑亮點頭稱是,顏百波忽然轉顏訕訕一笑道:「小弟知淺言深,俞兄莫怪!」
俞佑亮道:「顏兄所道是金玉良言,小弟怎會不擇?」
顏百波忽然又柔聲道:「小弟心中希望兄弟高中,他日拜相入閣,小弟……小弟也幸有榮焉。」
俞佑亮道:「小弟實是不能分身,不然倒願陪顏兄前去探尋真象,雖然幫忙不上,但總多個照顧。」
顏百波心中大為感動,忖道:「這人雖是一個書生,但天生俠義心腸,他他……他真是……真是一個好男兒……」
想著想著,心中乍喜又怒,也辨不出是什麼滋味兒。俞佑亮又道:「時候不早,顏兄還是早點安歇的好。」
顏百波道:「俞兄,咱們相交一場,這一別便是經年,不知何日再會,多談些事兒,以為他日憶舊,豈不是好?」
他輕聲說著,目光中竟流露出一絲訣別之色,俞佑亮瞧著那神色,心都幾乎要碎了,這是他生平最怕瞧到的,但臉上仍是淡然,心中卻不停地道:「我不要再結認任何好朋友,我不要再擔負感情的擔子,天啊!」
顏百波見他不語,柔聲道:「俞兄疲倦,小弟不該擾兄休息,你……俞兄自管請便,你讀書勞神,比不得小弟成天無所事事。」
俞佑亮微微一笑道:「顏兄言語妙趣橫生,令人忘倦,長談,小弟求之不得。」
顏百波心中實在想和俞佑亮聊天,以打發這漫漫長夜,心中不安情緒,當下心中大喜道:「俞兄,你心腸熱,學問過人,他日必有大成,唉,本朝積弱已久,官宦弄國,皇帝怯弱多疑,如果再無擎天支柱出來,只怕……只怕……唉……」
俞佑亮聽他忽然談起國家大事,批評起朝廷來,心中不禁一凜,忖道:「聽說本朝皇帝生性多疑,如果聽到這番話,便是性命相交之事,這少年推心置腹和自己談論,不知是為什麼?」
當下沉思片刻,顏百波又道:「大丈夫生於亂世,正是成功立業之時,俞兄以為如何?」
俞佑亮唯唯諾諾地道:「顏兄說得是。顏兄身手非凡,文采斐然,正是國之精英,何不進身仕途,以展青雲之志?」
顏百波臉上一紅道:「俞兄謬讚,小弟雖有此心,但……但……敝派門人不準為官為仕。」
俞佑亮微笑道:「在朝在野,只要心存忠義,都是赤膽耿耿的好男兒。」
顏百波笑道:「好男兒么?俞兄才是好男兒。」
俞佑亮道:「顏兄,小弟每讀古人書,對遊俠劍士所行總是有點懷疑,自與兄台交往,乃知古人誠不我欺。」
顏百波忽然甜甜一笑,他人本長得俊雅,那笑容又誠摯又好看,俞天佑不由得看了一眼,顏百波竟是大羞,掉過頭去,忽見不遠樹枝上站著一隻純白大鳥,神態極是可愛。
顏百波驀地雙袖一揚,身子一促而起,俞佑亮見他身形落地,右手掌中多了一隻大鸚鵡,作勢欲飛,但頻頻展翼,卻乏力飛起。
顏百波笑道:「想不到此處竟有這好看鳥兒棲息,良禽擇木而棲,那棵樹只怕有幾百年了吧!」
俞佑亮見那大鸚鵡立在他掌中,似乎受了一股吸力吸住,再怎樣也飛不起,心中暗暗佩服他內力造詣不凡。顏百波看著那鸚鵡一雙紅睛閃閃放光,神俊異常,心中真是愛極,他是少年生性,心中想道:「我要趕長路,這鳥兒只怕難以飼養,便請這姓俞的大哥代喂,他日相逢,也好作為一個信物。」
但轉念一想,又覺羞澀難當,正在心中相商,那白鸚鵡忽然高聲叫道:「快放走我!快放走我!」
顏百波看這鸚鵡竟會說話,心中更是喜悅,那白鸚鵡又叫道:「快放我走!娉婷仙子就要來了!」
顏百波心中一驚,那白鸚鵡忽然展翼飛走了,顏百波口中喃喃地道:「娉婷仙子!這鳥兒原來是娉婷仙子養的,難怪如此通靈聰慧。」
當下連忙對俞佑亮道:「俞兄,咱們走開去,我可不願碰到娉婷仙子。」
俞佑亮將包裹收拾好了,兩人往林中右邊走去,走了半個時辰,兩人不約而同在棵巨木前立住坐下,顏百波道:「俞兄,你道那娉婷仙子是何許人?」
俞佑亮搖頭不語,顏百波道:「小弟並非怕那娉婷仙子。只是此人和家師頗有淵源,小弟不便與她對手。」
俞佑亮道:「見見面也不一定要動手。」
顏百波道:「俞兄,你不知此人脾氣有多壞,她年齡比小弟還輕,但刁蠻古怪,真是到處惹事,只要她到一個地方,哼,那地方可就熱鬧了,大家鬧得不可開交,她卻一走了之,又到別的地方胡鬧,武林中人對她真是頭痛,又沒辦法對付她,只好讓她到底了。」
俞佑亮問道:「這娉婷仙子武功高的緊么?」
顏百波道:「武功是不成的,但最重要的是她身懷家師的金劍令信,別人再怎樣也得瞧瞧家師的面子,那自然不好意思為難她了。」
俞佑亮道:「令師對她行為難道不知?」
顏百波道:「家師為人嚴肅,但卻對此人縱容,她每年上武當來好幾次,多半是被人逼得緊了,便來找靠山,更奇怪的是她每次離去,家師都是憂憂數日,這事大師兄也不明白。」
他說到此,想起師父生死未卜,又是悲從中來,眼圈一紅,不再說話了。
兩人默然相對,天色漸漸明了,林中露重,寒氣凜烈,顏百波忽然柔聲道:「俞兄你冷么?」
俞佑亮搖搖頭,顏百波嘆口氣道:「馬上天就要亮,時間過得真快。」
俞佑亮聽他聲音中有著濃厚的傷感之意,心念一動,那顏百波又道:「俞兄,你我一見如故,小弟顏百波有個請求,我年幼請以兄長稱俞兄可否?」俞佑亮微微遲疑,見顏百波俊臉有些不悻之色,連忙道:「只怕辱沒了賢弟。」
顏百波喜叫道:「俞大哥,小弟這廂有禮。」
當下恭恭敬敬向俞佑亮作了三揖,俞佑亮連忙回禮,顏百波道:「俞大哥,你多了我這不成器的弟弟,日後麻煩的事可多著哩!」
俞佑亮見他說得誠懇,心中也是一暢,哈哈笑道:「只要為兄能夠擔負得起,賢弟只管惹事生非,但就怕我這文弱兄長,還是偏勞賢弟保護哩!」
顏百波道:「大哥家中可有兄弟姊妹,有暇替我引見引見。」
俞佑亮道:「為兄孑然一身。」
顏百波心中又驚又喜,口中道:「小弟失言,引起大哥不快,大哥您瞧,天色已大亮了。」
俞佑亮站起身來道:「賢弟,大哥送你一程。」
顏百波心中歡喜,也不推辭,兩人相偕走出樹林,只見遠遠炊煙四起,四周卻是一片寧靜,只聞鳥語清脆,日頭漸漸上升了,天際晨曦漫爛。
走了半個時辰,前面一處大鎮,俞佑亮道:「來,咱們喝杯酒去,大哥替你餞行。」
顏百波笑道:「作兄弟的沒有大哥那好酒量。」
兩人合上酒樓,此時時間尚早,樓上零零落落只有幾個人,俞佑亮叫了幾樣點心,切了幾盤滷菜,舉杯道:「賢弟干一杯,以祝你我訂交。」
顏百波也學著俞佑亮的樣子,豪爽地舉起杯來,湊到唇邊,只覺酒氣酣冽,但鼓足勇氣一飲而盡,猶自強嘴道:「好酒!好酒!」
俞佑亮暗自好笑,他知顏百波量淺,便不再勸飲,顏百波卻又自倒滿了一杯酒道:「大哥,原來飲酒有這等樂趣,小弟素來不知,實在枉自為人。」
俞佑亮見他面色酡紅,更增俊秀,怕他真箇吃醉誤事,正要勸阻,忽然一個蒼老的聲音吟道:「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梁,易水瀟瀟西風冷,滿坐衣衫似雪,正壯士悲歌未澈!」
那聲音極是寂寞啞涼,便如年暮的將軍,騎著齒長的瘦馬,西風中沙啞的唱著戰歌,感人至深,顏百波聽著聽著,心中泛起無限悲涼,酒也不喝了。
俞佑亮循聲望去,只見樓角坐著一個五旬左右清癯老者,雙眉斜飛入鬢,堂堂一個國字臉,不怒自威,但眉間似有重憂,一杯杯酒直灌下口。
顏百波輕聲道:「這人相貌堂堂,分明是極有身份之人,怎會到這小店來買醉?」
俞佑亮凝目望去,那老者不斷灌酒,一杯又一杯,那店小二,湊近對俞、顏兩人道:「這位爺台自昨夜一直飲到今朝,只飲了二十多斤白乾了,真是怪人!」
那老者忽然雙目一睜,向俞佑亮這邊瞧來,俞佑亮只覺得目光凜然,威儀不可逼視,不由自主低下頭去,那老者嘴裡洒然冷笑,口中喃喃道:「眾人皆醉兮獨醒何為?知其不可為兮胡不歸?」
說著說著,站起身來正要離座,忽然樓下一陣疾響,飛似地走上三個壯漢來。
那三個壯漢相貌都是威猛堂堂,滿臉正氣,走上樓一列站在那老者面前,翻身便拜。
那老者神色一驚,隨即淡然道:「大壽、橫斌、百元,你們在此幹嘛?」
其中一個壯漢道:「稟大帥,前方軍急,小將……」
那老者一揮手,以目示意,那壯漢滿臉悲容,忍不住道:「大帥不出,賴蒼生何?」
那老者搖搖頭道:「你三人不在前方,都跑來中原,豈不更落御史口實了?天下事,唉……」
他低聲說著,但每個字都似有無比重量,顏百波運神而聽,忽聽到俞佑亮低聲道:「咱們下樓去。」
顏百波不解地望著俞佑亮,只見俞佑亮右手微指樓下,顏百波一瞧,樓下站著三個漢子,面貌極熟,他心中正在沉吟,只聽見另一個壯漢低聲又道:「大帥不回,我等跟大帥走吧!」
那老者臉有怒容,那起先說話的壯漢忽然從背後刷的拔出一把寶劍,那老者臉上神色一刻之間連變數次,最後嘆口氣道:「好!這寶劍你也帶來了,我就用這劍去斬那目無法紀的賊子。」
那壯漢歡呼道:「大帥說得是,尚方寶劍,專斬為將不忠不勇之人。」
他歡喜之下,宏聲若雷,那大帥不住以目示意,俞佑亮低聲道:「賢弟,我這便下去瞧瞧,你看看這些人是何路數?」
顏百波點點頭,只見那三個壯漢恭然立在一旁,那老者道:「你三個兼程趕來,吃了飯再走。」壯漢見大帥如此說,便叫了幾斤熟牛肉,每人啃了幾個大餅,吃得狼吞虎咽。
不一會,俞佑亮垂手上樓,顏百波忽然想起一事,對俞佑亮緊張地道:「那下面三人,不是百毒教的么?」
俞佑亮哦了一聲道:「我一下樓,那些人不見了。」
顏百波向窗外望去,果然不見那幾人影子,那幾個壯漢吃完了,其中一個恭然道:「大帥,羅參將在城西,小將這就去通知他先出發替大帥開道。」
那「大帥」連連搓手道:「大壽!你真是胡鬧,這親兵隊也跟來了,如被御史參一本,又是麻煩不了之局。」
那被稱為「大壽」的壯漢道:「大帥是國之棟樑,一路上盜賊多如牛毛,萬一有個差錯,小將等擔當不起。」
「大帥」嘆口氣道:「老夫本欲歸隱,總是修為不夠,舍不下方枕戈待旦數十萬弟兄,又得再作馮婦,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我袁崇煥受國深恩,只有一死以報了!」
他感慨言道,聲音極是低沉,但顏、俞兩人卻聽得清清楚楚,心中都是一震。那顏百波只道俞佑亮沒有聽見,便用手指醮酒在桌上寫了一行字:「松遼督師袁大帥。」
俞佑亮點頭,只見袁大帥引先而行,三名大漢魚貫下樓跟在身後,待四人走得遠了,顏百波滿臉驚佩地道:「此人便是屢敗女真的袁督師,中原能夠有今日局面,實是袁帥之功。」
俞佑亮沉重地點點頭,顏百波道:「聞道袁大帥文經武略,我朝自熊廷弼大帥而後,能御女真者唯此一人。」
俞佑亮道:「但適才觀他神色似有重憂,不知為了什麼?」
顏百波嘆口氣道:「滿朝小人,袁帥在外孤忠禦敵,這般小人反而處處掣肘,難怪英雄氣短了,恨就恨在皇帝又天性多疑,任人不專,唉!」
俞佑亮向他連施眼色,顏百波住口不說了,兩人又飲了幾杯酒,那顏百波酒意上涌,臉色紅噴噴的,他本皮膚細嫩嬌若女子,此番更是惹人愛憐。
俞佑亮不再敢勸他飲酒,默默相對,顏百波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說,但卻不知如何開口。
過了一會,酒肆漸漸熱鬧起來,顏百波心中想:「和這姓俞的兄弟多處一刻,心中便自安然甜美增一分,但我畢竟要去找師哥,再多逗留,上午又趕不成路了。」
當下站起身來,仗著酒意用力一拍俞佑亮肩膀,豪邁地道:「俞大哥,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做兄弟的這便走了。」
俞佑亮道:「待我考完,他日定上武當尋找兄弟歡敘。」
顏百波哈哈笑道:「大哥是多情人,小弟事畢這就返回武當,日夕引領佇望大哥駕臨。」
他放聲大笑,豪邁說著,但總和他那俊雅面貌風采不相配合,瞧起來只覺大不得體,顯得不倫不類。俞佑亮心中想道:「這酒之為患,實在驚人,我這小兄弟平日溫文爾雅,幾杯酒下肚,便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俞佑亮見顏百波滿臉期待之色,便道:「賢弟放心,大哥從不失信。」
顏百波連聲叫好,步履微跚,下得樓來,晨風一吹,只覺頭冒金星,但他生性好強,豈能在一個文弱書生面前示弱了!道聲珍重,大步向前。
俞佑亮不放心目送他走了好遠,忽見他回頭招手,俞佑亮走上前去道:「賢弟有何吩咐。」
顏百波忽然豪氣盡斂,低著頭說不出話來,俞佑亮只道他不忍分離,一種友愛的情感通過他的心中,他緊緊握住顏百波的雙手道:「我再送你半程。」
顏百波搖著頭急叫道:「不行!不行!」
俞佑亮一怔,只見顏百波甜然一笑道:「大哥,關於……關於……我本人……的事情,你……日後……日後碰到我大師……兄太平道長,你便明白了。」
俞佑亮仍是不解,但他不好發問,微微一笑,顏百波又道:「我大師哥一定會將一切都告訴你的。」
俞佑亮順著他道:「好!好!我一定向太平道長請教!」
顏百波似乎心事已了,輕快著步子走了,但才走了幾步,又回頭對俞佑亮笑道:「華山那驕傲的小姐正在等大哥呢!」
俞佑亮笑道:「賢弟別口是心非,作大哥的代兄弟留意那邵女俠便是了。」
顏百波心中一動,忖道:「我這忠厚的大哥,如果真和邵女俠混在一起,那……那可……可有點不妙,那……她不是長得頂美的么?」
但話已出口,無法挽回,心中一煩,用力煩踢路上的小石子,身形消失在鎮外郊野之中。
俞佑亮長長吁了一口氣,心中又是溫暖又是感喟,他不由的忖道:「誰說我沒有親人,短短几天,我有了一個漂亮的妹妹,又有了一個漂亮的弟弟。」
轉念又忖道:「這世上還是有溫馨,俞佑亮啊!俞佑亮,你那懷疑世上每個人的心思,應該有所改變了吧!」
一種深藏的天性漸漸地激發起來,他想了很多,又想了很久,一個人默然走到鎮外,那林子旁溪流,水聲潺潺,他坐下來又沉於習慣性的沉思中。
忽然林中一個清朗的聲音道:「姚天王,你瞧這是誰下的手?」
另一個沉重的聲音道:「這是打穴手法,極似以米粒,認穴口此之准,這人功力只怕……孫兄,你道如何?」
那清朗的聲音又道:「世上還有你姚天王認不出的武功門派,這倒奇了。」
原來這「姚天王」見識極廣,天下各宗各門武功,他都是一目了然,那「姚天王」又道:「此人多半便是前幾天與孫見對過一掌的中年漢子。」
那「孫」兄道:「小弟也是如此揣度,但此人來路如何,咱們卻一點不知,實在可怕。」
林外俞佑亮心中忖道:「百毒教的孫軍師和姚天王都來了,倒要聽聽他們有何陰謀。」
他坐在溪旁大石后,是以林中兩人並未發覺,那姚天王道:「那中年漢子的功力已達深不可測的地步,咱們先設法對付此人為上。」
孫軍師沉吟半刻道:「好,咱們去報告教主去!」
那姚天王想了想道:「上次孫兄和那中年漢子對掌,小弟琢磨數天,那人出掌與一人頗有相似之處,只是此事萬萬不可能。」
孫軍師問道:「姚天王有何高見?」
姚天王沉聲道:「那中年漢子掌勢頗似昔年武林至尊趙風豪。」
他此言一出,那孫軍師驚惶道:「姓趙的不是與武林七賢火拚同歸於盡了么?姓趙的生平並未收弟子,此事絕不可能!」
姚天王道:「小弟也覺如此,那中年壯漢所施,分明是趙家獨霸武林的霸拳十三式?」
孫軍師喃喃地道:「霸拳?拳霸,難道天下無人能擋其鋒的霸拳又重臨武林?」
姚天王肯定地道:「霸拳!便是施出佛門金剛大降魔掌也至多能落個兩敗之局。」
石后俞佑亮心中猛跳忖道:「那姓蘇的與趙老爺子有關係?霸拳?是不是世上唯我獨尊的剛猛武功?」
又聽到姚天王道:「那三人怎麼辦?」
孫軍師道:「如果十二個時辰內穴道不解只怕要成殘廢。」
姚天王道:「本教五大香主黃衣香主外,都死的死,傷的傷,咱們如何向教主交待。」
孫軍師道:「當今之計,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兩人沉默片刻,走出林來,忽然溪旁一怯生生的女音叫道:「呀!衣服飄走了,喂,石后的大哥,請你幫幫忙,替我撈住好么?」
俞佑亮一驚,只覺一件藍衫順流飄下,正要流到自己身前,他不暇多想,站起來用手撈起那藍衫,抬頭望去,上游站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正滿面焦急地看著他,當下將藍衫用力扭干,正要向前擲交那小姑娘,忽聞背後風起,姚、孫兩人已站在身後。
那孫軍師冷冷地道:「小子,你剛剛一直坐在這裡,是不是?」
俞佑亮暗暗戒備,口中卻道:「這位先生有何賜教?」
那孫軍師陰陰地道:「小子,咱們又遇上了,今日叫你露相。」
俞佑亮茫然不解地道:「先生說什麼?小可不懂。」
孫軍師道:「毒藥毒你不死,我可不信結果不了你。」
那小姑娘叫道:「喂,快把衣服擲給我,回去遲了,老爺子又要罵人啦!」
俞佑亮順手將藍衫擲給那小姑娘,只見孫軍師目露殺機,又邁前一步,雙掌憑胸正要推出,忽然姚天王大聲叫道:「孫兄且慢!」
孫軍師一怔,那姚天王道:「孫兄,這人是誰?」
他見孫軍師一上手便施殺招,又見俞佑亮生得清秀,他雖是手狠心辣,但此刻竟生善心,不忍見這文弱少年死於非命,是以發聲阻止。
孫軍師低聲和他講了幾句話,姚天王吃了一驚,口中道:「真有這等事,讓小弟試試看。」
當下一言不發,一掌無聲無息擊去,眼看離俞佑亮只有數寸,忽的化拳為抓,嗤的一聲,將俞佑亮外衫胸衣撕破了一大塊。
俞佑亮驚惶失色叫道:「喂,你們講理不講理?怎麼動手打人?」
姚天王回首對孫軍師道:「孫兄,此人不會武功,放他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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