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金玉為盟
這「天地一尊」四字,出自一位二十三四歲的紫陽玉女之口,簡直使徐玉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地一尊……天地一尊……」他歇斯底里的重複了數遍,驚詫地問道:「這位武林至聖至尊,不是已經在八十年前,在北嶽恆山中的一座古洞中坐化西歸了嗎?你怎麼會是他老人家的傳人?」
紫陽玉女見徐玉麟面現驚詫,語意中甚為懷疑,於是沉思一會,不答反問道:「請問少俠何以得知先師在八十年前於恆山坐化?」
「是家師親自對我說的。」徐玉麟答道:「而且,我在北嶽恆山跟師伯練『盤若禪功』之時,還曾經同家師前去瞻仰過他老人家的遺骸呢!」
紫陽玉女聽徐玉麟言之鑿鑿,暗自欽佩亡師當年「移花接木」工作,做得天衣無縫,竟連宇內四絕那種奇人異士也都瞞過!
「唉!這也是先師不得已而為之……」紫陽玉女凝思半晌,終於又道:「先師當年因挽救朝廷命運,一手做下迄今猶為武林大秘的那宗一百零八人失蹤公案,之後,各大門派以及黑白兩道人物,因未曾調查出絲毫端倪,於是便有人懷疑到先師身上。原因是,在當時武林人物中,無論武功機智,沒人能望其項背,而且他老人家又長於機關之學。」
徐玉麟不以為然的接道:「於是,他為了避免各大門派聯合向其尋仇報復,便以『李代桃僵』之法,尋個面貌相似的替身,置於北嶽,以轉移各大門派之視線,並了卻他們的疑心,乃於此處匿跡終生,是吧?」
紫陽玉女略微頷首道:「徐少俠真是聰明之人,不過也僅是說對了一半!」
「另一半呢?」
「那就是先師當時並非畏懼他們尋仇報復而有此舉,實則是不忍再使無辜之人遭受終生幽禁之苦。」
「既忍心誅戮如許之眾於前,何又不忍心於后?」
「你以為當年的那一百零八名武林高手,都死在先師手內嗎?」
「他們除死之外,難道說還有別的選擇嗎?」
「當然有啦,譬如說把他們聞一個地方終生幽禁!」
「終生幽禁……一個人行動失去了自由,比死還能好得了多少?」
「常言說,螻蟻尚且貪生呢,又道是,好死不如賴活。」
「在下卻並非如此看法!」
「然而一個人當他覺悟了以往所做之事,乃是一件罪不可赦的大錯時,他認為生不如死的情況之下,又能怎樣?」
「你是說那些人後來都已經悔悟了嗎?」
「我雖不敢斷定他們每個人都是徹底由衷的覺悟,但我知道他們乃是自願不再出而為人,而且他們在共同計議之下,願將有生之年,為後世參研一套曠世武學,這套武學,非但容各家之長,而且可供百刃之用,非但可以獨自成招,而且復能連環並施,以證明武術一道,派別雖多,然實乃萬流同宗,而打破數百年來武林中一脈相傳的門戶之見,使各宗各派,融洽相處,進而立國安邦,退而為蒼生謀命。」
徐玉麟靜聽紫陽玉女滔滔不絕的宏論,連連頷首,待到她說完時,不由肅然起敬道:「這倒是一個令人可敬可佩的崇高理想,但不知他們是否如願以償?」
紫陽玉女道:「先師『天地一尊』,胸羅萬機,武學淵博,為武林至尊至聖,在他老人家指導之下,豈有不成之理,而且他老人家也就為此壯舉,才有北嶽古洞中『李代桃僵』之謀,唉!……」
紫陽玉女說到這裡,短嘆一聲,神色變得至為戚傷,妙目中滾動著兩顆晶瑩淚珠,又道:「就在十年前,那一百零八位男女豪士,在心力交瘁之下,終於完成了他們的共同理想,但是他們也就在此偉大理想完成之後,共同自殺以了斷塵緣!先師『天地一尊』花費了半年的光陰,將他們的心血結晶,繪於當年困住他們的『不歸別莊』中,惟恐年久漆色褪落,失傳於世,復將他們一百零八具遺骸骨骼,以葯泡製,以金絲串連,在他們居住的『九幽地府』各所房屋之前,擺成一百單八個架式……」
「不知他老人家是何用意?」徐玉麟打斷了紫陽玉女的話,急急問道。
紫陽玉女已珠淚泉涌,不勝悲傷地道:「少俠請勿心急,讓我繼續說完,你就會全部明白的。」
徐玉麟歉然答道:「我甚不應該打你的岔子,那就請紫陽姐姐說下去吧!」
「其實這宗秘辛,也快要完了!」紫陽玉女道:「先師老人家在把這些事情了卻之後,才將此百年前的武林秘密以及我的出身,原原委委對我說出,想不到他老人家那一夜間,便也在『九幽地府』中自絕逝世,並且給我留下了一封短簡。」
「那封短簡上大意是說,在他死後,倘有武林中人進入『迴旋之路』,能得生出者,此人武功機智,應為上上之選,福緣亦復不淺,應令其學會那套武功,以完成他老人家未完的萬流歸宗之宏願,並設法傳給各大宗派的掌門人,以酬其祖先之崇高壯志。至於……」
她倏地語音中止,而且面現紅霞,嬌羞不勝,似是難以啟齒。
徐玉麟因於「不歸別莊」里已將那套武學練會,極想知道「天地一尊」遺簡中的一切,於是急忙問道:「至於以下怎樣?紫陽姐姐你怎麼不說呀?」
紫陽玉女由袖中掏出了一方絲帕,拭去頰上淚水,情態楚楚堪憐,無限幽怨的又道:「這事不說也罷,恐怕……」
「恐怕我徐玉麟靠不住,是吧?」
「非也。」
「既然如此,因何又不肯說出?」
紫陽玉女瞟了徐玉麟一眼,顧盼中既含有幽怨,又有欣悅……成份極為複雜!
她這種眼神,徐玉麟是熟悉的;他曾經在白馬紅娘蘇玉嬌的眼中見過,也曾經在天真無邪的公孫小倩姑娘的妙目里領略到。
徐玉麟雖然心中微震,可是他畢竟是個涉世未久,而且初解男女私情的純潔少年,一時怎能料想到紫陽玉女的心意?
同時,這位紫陽玉女非但傾國傾城,沉魚落雁,而且又系當今皇室親貴,金枝玉葉之體。所以,徐玉麟做夢也想不到男女之私上去。
徐玉麟一見紫陽玉女沉思不答,於是豪氣凌雲,朗然道:「紫陽姐姐,請你儘管說吧,我徐玉麟絕非是個忘恩負義之人。大丈夫受點水之恩,當思湧泉而報。既蒙姐姐及時撤除鐵壁,使我免遭地極火焚而死,實已恩同再造,有生之日,雖結草銜環,亦難報萬一,因此,紫陽姐姐,倘有吩咐,即使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他這口口聲聲的紫陽姐姐,既豪邁又人情的言詞,直把個紫陽玉女聽得甜甜的,不由「噗嗤」笑道:「你這人倒是如此認真起來了,事情哪有你說的這般嚴重!不過……我說出來,你能答應我嗎?」
徐玉麟毅然答道:「紫陽姐姐請快說吧,任管什麼大事,我都答應。」
紫陽玉女道:「假若你不能答應呢?」
徐玉麟毫未加以思索,爽然道:「武林中人,一諾千金,如果我不答應,那我……我就當場自刎而死……」說著,竟自反手握起了背上劍柄。
紫陽玉女轉身迅疾從牆壁上取下了一口寶劍,唰的一聲,毫光四射,但見她自蘊淚光,神情堅毅而肅穆,道:「不,你不應允,死的應該是我!」
她這種庄肅而出人意料之外的舉動,倒使徐玉麟有些猶豫起來了,但是話既出口,自難收回。
他稍作沉忖,隨也嗡然一聲龍吟,「九龍劍」握在了手中,目視紫陽玉女道:「紫陽姐姐,說吧!」
紫陽玉女玉手一翻,寶劍橫在胸前,道:「好,我就說……」
她略微一停,聲音放得極低,但卻是一個字一個字的,清晰無比的迸出:「至於先師遺簡中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要我將那生出『迴旋之路』之人,無分老少美醜,應以身相許,合二人之力,共襄大舉!」
徐玉麟一聽此言,猶如遭受雷殛,從萬丈高空墮下深淵,渾身一陣抖索,暗自叫苦道:這待如何是好?設若說出個不字,眼下不堪想象之事立即發生,如果應允了吧,又將何顏以對蘇玉嬌?我已害她傷心之極,隻身飄零,又豈能再錯!還是我死了的好,以謝紅顏知己……
瞬間,他已下定決心,長劍一抬,逕向頸上抹去……
在同一時間,紫陽玉女的一柄寶劍已經刺向胸窩……
驀然,「嗆啷」兩聲金鐵落地音響,千鈞一髮之際,「翠竹小軒」內已然發生了變化——
失蹤多時的白猿狒狒,由地上機靈敏捷地撿起了兩柄明晃晃的寶劍,躍在「翠竹小軒」的一邊,金睛泛射著疑惑不解的光芒!
奇醜無比的馬大嫂,抱著個胸口流血,嗚咽啜泣的紫陽玉女,怒吼道:「你這不識抬舉的小子,幾乎把公主送了性命,看老身不把你活剝皮才怪!」
徐玉麟如夢方醒,喃喃自浯道:「啊!天哪!我做錯了什麼?我害死了她!……」
倏地,他身形電奔般逕向馬大嫂撲去,雙手一抄,便將紫陽玉女奪來,狂喊狂叫道:「紫陽姐姐,紫陽姐姐,你……你不能死呀!我答應你就是——」竟抱紫陽玉女的嬌軀,痛哭起來!
賽西施馬大嫂雖然功力不弱,無奈徐玉麟情緒激動至極,直似頭猛獸,出手之力,何其之大,是以在她不意之下,竟被他將受傷的紫陽玉女搶了過去。
原來她奉紫陽玉女之命,去將困於「迷蹤巷」中的狒狒領來,剛剛行至「翠竹小軒」門前,瞥見紫陽玉女與徐玉麟兩人正自舉劍自刎,間不容髮之際,施展出她仗以成名的「九環杖法」,其中絕招——「雙龍探驪」,將兩人的寶劍擊落。
此際,馬大嫂一見徐玉麟抱著紫陽玉女,只管一個勁兒的哭泣,而紫陽玉女雖然受傷不輕,卻停止了嗚咽,面現欣慰!
到底是人老智多,她向徐玉麟近前行了兩步,沉聲喝道:「臭小子,只知道窮嚎,看看公主還有救沒有?」
一言提醒了理智昏亂中的徐玉麟,張開淚眼,瞧了瞧紫陽玉女的面色,道:「她還有救的!」
說罷,遂將紫陽玉女平放在書案上,迭從懷中掏出一個羊脂玉瓶,拔去堵塞,倒出兩顆丹丸,一陣芳香,盈於小軒。
賽西施馬大嫂急道:「臭小子,你這是什麼藥丸?」
徐玉麟一邊把一粒丹丸送進紫陽玉女的櫻口,又將餘下的一粒托在手心,伸向馬大嫂道:「此乃家師獨門秘制的『萬應靈丹』,你把這粒拿去,把紫陽姐姐抱進內室,解去外衣,敷在傷口上,保管立愈。」
賽西施馬大嫂接過這丹丸,面露驚愕,一改怒態,道:「這是『萬應靈丹』!怪不得我們公主會相中了你小子!」說時,那張丑怪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絲難得的笑容!
徐玉麟急道:「你甭說了,快依照我的話去做吧!」
馬大嫂瞅了徐玉麟一眼,抱起紫陽玉女向內室走去。
徐玉麟在外室來回踱著方步,心頭千端萬緒,直如一捆剪不斷理還亂的蠶絲……
「死亡之車」、「不歸別莊」、「迴旋之路」、「九幽地府」、「天地一尊」、「紫陽公主」、「翠竹小軒」……這種種的遭遇與聽聞,恍如一夢!
然而,這場南柯夢境,又是如此的真實啊!
一張張情網,把他像個魚兒似的罩住了,他不知今後將何以自處。
芳心早屬的蘇玉嬌能原諒他嗎?就是她能原諒他,而紫陽玉女又豈能容納得下蘇玉嬌呢?……
徐玉麟正自難分難解,縈念百轉之際,只見馬大嫂由內室中緩緩走出,那一隻獨眼對他放射著異樣的光彩,說道:「小子,福緣不淺!你既答應,公主說這個要你拿去……」說著,竟自遞給徐玉麟一支金釵。
徐玉麟接在手中,迭忙問道,「紫陽姐姐不礙事了吧?」
馬大嫂道:「這個還用問,有你那兩顆向被武林中人視之為續命珍寶的靈丹,就是傷得再重些,自也無妨,少時她就會好的。」
徐玉麟接道:「只要她無礙就好!」
馬大嫂忽然又道:「你這年輕人,怎的一點禮教都不懂,拿了人家的東西去,難道說就算了嗎?」
「不算又要我怎麼辦?」徐玉麟看了看手內的紫陽玉女所贈金釵,若有所悟的道:「在下甚為慚愧,身邊僅有一隻家傳玉佩,那就煩你轉交給紫陽姐姐吧……」說著,由項間解下那隻翠玉麒麟,遞給馬大嫂手中。
馬大嫂接過一看,道:「這東西倒是很好玩的哩!」竟自轉身進入內室。
碧空萬里,日正中天。
雖然已是冬季,可是這裡卻沒有半點冬日氣象!
綠草如茵,群花盛放,鳥兒叫,蝶兒飛,洋溢著一片陽春景色!
宇宙之大,造物之神奇,能不令人拍案叫絕,匪夷所思?
——這便是群巒環抱中的世外桃源沂山「藏龍谷」!
此刻,在谷中的那所名叫「翠竹小軒」的精雅茅舍里,也充斥著春天的氣息;筵開一席,賓主盡歡,可謂花香酒濃,醇醪美人,世上至樂也!
滿席山珍海味,目不暇接。兩名綠衣小婢,手捧銀壺,似穿花蝴蝶般,為在坐諸人殷勤斟酒。
座上主人面如桃李含春,嬌艷欲滴,一身玄衣,樸素中更顯得氣質分外高貴,艷而不俗,媚而不盪,一顰一笑,在在都足以令人為之陶醉!
但見她手拈銀杯,盈盈起立,秋水傳神地對在坐眾人環掃一周,最後目光在身旁一位白衣少年那張冠玉的俊臉上停留霎時,又轉移到對面一位矮小精幹的道童臉上,嫣然笑道;「各位今番光臨『不歸別莊』,而又深入『藏龍谷』,可謂百年來武林中的一件空前大事……」
她見在坐眾人,也都各拈面前酒杯,離座而起,隨略微一停,繼續又道:「這件大事,應該歸功於童老前輩的博聞強記,以及心機之細密。不然,已經不為當代武林中人所知的那輛『死亡之車』,絕不會引起徐、歐兩位的注意,各位也到不了敝庄,而先師與那一百零八位高手,窮數十年之精力所創研的一套絕古曠今武學,亦將長埋地下!所以,妾身首先以薄酒一杯,向童老前輩致敬。」
她說著,竟首先將手內樽酒,一飲而盡。兩名綠衣小婢,以迅快得出奇的手法,復為各人添滿酒杯。於是她舉杯接著又道:「這第二杯酒,妾身對三位在『九幽地府』與『迴旋之路』中所受折磨,深表歉意!」
兩杯酒過,諸人落坐,舉箸用菜后,神劍北童拈杯在手,欠身道:「老朽只不過是誤打誤撞,才將徐、歐兩位老弟帶進貴庄,要非紫陽玉女姑娘及時相救,恐怕我等真的要作永留不歸之客啦!是以老朽要借花獻佛,向玉女和馬大嫂各敬一杯,聊表微忱,不知兩位可肯賞臉嗎?」
賽西施馬大嫂獨眼一翻,首先桀桀笑道:「老童子,你那一手『秘劍快斬』絕活,幾使江湖中人聞之喪膽,今得謀一面,又承看得起老身,從命尚且不及,豈敢推辭?來!我先和你干一大杯。」說畢一飲而盡,雖已屆七十高齡的老姬,酒量驚人!
紫陽玉女也欠身陪了一杯,道:「童老前輩,都是自己人啦,一切請不必客氣。」
神劍北童放下酒杯,忽然哈哈笑道:「此次『不歸別莊』之行,在老朽來說,可以說是生平中第一次大開眼界,那『九幽地府』的確厲害!不是老朽當面恭維,這種獨到心機,普天之下實不作第二人想,姑娘先師『天地一尊』之名,的是當之無愧!」
三才劍歐陽青依然面罩黑紗,不過此時用酒之故,才露出了鼻樑以下的部分面孔,兩人對他難免起一種故作神秘的感覺。
他自從和神劍北童撞進了「九幽地府」中那幢黑屋之後,便一直再未出得來,雖曾兩人合力外沖,但被門前兩具骷髏所出詭異招式所阻,他心裡想不透這兩個骷髏架怎會比活人武功還要高強,還要靈活?
他原就頗富心機,至此更了悟到那些骷髏招式,乃是一種曠世武學,故企圖偷學之念更熾,可是他卻僅僅學會了十七招便被黑屋所困,心裡干著急,卻無可奈何!
至於神劍北童因何突然領他衝進那幢黑屋?自然有其道理。起因是,神劍北童忽然發現黑屋中亮光一閃,但當他撞進去后,卻是空空如也,毫無所有,殊不知那道亮光,正是紫陽玉女派人撤除「九幽地府」發動骷髏陣的機括時所露。這些他們自是不得而知。神劍北童尚無所謂,歐陽青卻因不能偷學武功,蘊怒於胸。後來兩人似乎在一陣天旋地轉,昏昏沉沉中,離開了「九幽地府」,便被紫陽玉女派去的碧玉小婢帶來此「翠竹小軒」,一見徐玉麟同白猿狒狒也已到此,大家說明經過,始才明白一切。
但是徐玉麟卻把和紫陽玉女聯姻,以及紫陽玉女便是二十年前失蹤的紫陽公主之事,諱而未談,這自是紫陽玉女之意,而徐玉麟實在也不能把此事宣洩於歐陽青,以免他徒生羅嗦。
不一會紫陽玉女因得「萬應靈丹」之救治,加以傷勢本就不重,已霍然痊癒,由馬大嫂陪同,從內室易妝而出,一若常人。
斯時,綠雲已將酒筵擺好,徐玉麟給他們逐一介紹,大家都是江湖上久已聞名之人,自是免去許多羅嗦,便一同入席。
歐陽青雖然滿懷憤憤,但被紫陽玉女的艷麗武功所懾,是以一直悶無一言。
此際他一聽師兄神劍北童對「天地一尊」與紫陽玉女大加恭維,心中更不以為然,但凜懼於師兄之威嚴,又不敢頂撞於他,以故北童話畢,他只是嘴角徽微一抿,彷彿硬壓下了一口悶氣。
徐玉麟和他對面而坐,將此情形已自看在眼內,深恐歐陽青妄生事端,誤了大事,乃迭忙舉杯對他欠身道:「歐陽兄為了小弟之事,受盡辛苦,小弟時刻於心不安,我想藉此機會,以紫陽姐姐的佳釀,敬兄台一杯,略盡微意。」說罷,竟自首先幹了。
歐陽青當此如許眾人面前,只好亦滿飲一杯,並躬身答道:「徐兄何必如此見外,弟奉師命,尚未對兄略盡犬馬之勞呢!」
他口裡雖是如此說,心中卻暗自罵道:哼!剛見一面,就姐姐長姐姐短的,硬討近乎,拍馬屁,想不到你是個見一個愛一個,纏女人的能手哩!
酒過三巡,紫陽玉女以主人身份又向每人敬過一杯,然後妙目含情地瞟了身旁的徐玉麟一眼,對神劍北童笑道:「童老前輩適才所言,先師才學普天之下不作第二人想,可是我今天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哩!譬如說吧,先師雖然設計得這所『不歸別莊』,里裡外外,飛鳥莫進,神鬼難出,但是三位卻能混得進來,且未遭到阻撓,這豈不是強中還有強中手嗎?」
神劍北童哈哈答道:「我等之所以能進入貴庄,還不是偷偷摸摸搭上『死亡之車』的關係,哪能說是憑本領而來呢?」
紫陽玉女略微頷首道:「這一點姑且不論,可是這位麟弟弟,身入最厲害的那座『迴旋之路』,實為百年來全身而出之第一人,敢問童老前輩,這又當如何解釋?」
神劍北童略作沉思,笑道:「我這位徐老弟,乃是個福緣最厚之人,自是又當別論了!」
他這種答覆,可以說是圓滑之極,且語意雙關,紫陽玉女冰雪聰穎,哪有不明其涵意之理,故而嫣然一笑,便亦不再多言!
歐陽青將紫陽玉女對徐玉麟的另眼相看,雖妒念頓生,爐火中燒,但也只有強忍於心的份兒。
徐玉麟因急於要知飛雲堡中情況,以及趕赴東海莫邪島搭救秦大川與楊金萍,隨滿飲了一杯,向紫陽玉女問道:「紫陽姐姐,家師老人家來此時,除了對姐姐說秦大川與楊金萍二人,被莫邪一梟擄去之外,不知還有別的重要消息沒有?」
紫陽玉女停杯笑道:「麟弟你先別急,姐姐自會把一切經過告訴你的。」
說著,又向諸人敬了一番酒,然後不慌不忙地道出了如下情事——
原來東道上清真人被北雁老人寒雁傳訊,請至鋸齒山落魂峽古月洞時,天山神尼帶領公孫小倩姑娘已自先到。
上清真人由公孫小倩口中得悉徐玉麟出道之後的一切經過,甚是欣慰。
後來北僧靈空禪師與南叟南海老叟也都相繼趕至。
於是絕跡江湖六十年的「宇內四絕」,又復行聚首,故人相會,自是互道往情。
此際又加上了一位醫術神奇,武功莫測,向來極少過問世事,嘯傲山林的北雁老人,於是四絕已變成了五老。
五老會商,自是為了應付「五巧」復現,企圖向太乙門強奪「紫玉狸」。但「紫玉狸」乃關係著「玄天秘籍」之秘,倘被「五巧」得手,武林中必將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北雁老人將此秘密對四絕宣布之後,共同感到當前局勢之嚴重,已不能再讓他們置身事外了。
計議之下,決定在徐玉麟泰山召開大會之前,監視魔蹤,秘密防範。
因此,南叟北僧兩老前往金嶺鎮暫住,暗中保護太乙門古墓。
西尼與愛徒公孫小倩,則去白雲堡居停,並以神鵰擔任連絡任務。
北雁老人仍居古月洞,作為連絡指揮之中心。
東道上清真人,因有神鷹「天雲」代步,則去探聽與監視群魔行蹤。
上清真人離開鋸齒山不久,便發現了「五巧」之二——巧雲掌邢剛與神行無影尚君的行蹤,一路跟蹤下來,便到了東平湖畔的逍遙山莊,經過探悉,乃知非但「五巧」齊集此處,而且中條「六不全」也由逍遙山莊莊主,奪命飛爪蘇文彪請出,另外尚有一些黑道梟雄參與其謀,表面上似是以「五巧」為首,實則蘇文彪幕後操縱。
但因神行無影尚君在太乙門古墓附近敗於徐玉麟劍下,為維持諾言,時下不擬發動,單等泰山之會再行圖謀,似是對「紫玉狸」已志在必得。
上清真人得悉如上消息之後,順道經過徂徠山,本想一會愛徒,及至飛雲堡,以雲遊道人面目見得萬里瘋俠程百康,始知愛徒尚未返,乃即悵然而去,但卻從瘋俠口內詳知楊金萍與秦大川兩人,因擔心徐玉麟的安危,已離堡尋找去了。
后在金嶺鎮附近見到莫邪一梟親率大批人手,驅著一輛黑色馬車,向東海方向馳去,捉到一個落後之人,經過詢問,始知車內擄的正是飛雲堡的秦、楊二人。
他老人家當時本待出手相救,唯恐露出身份,於整個大局不便。同時也想到莫邪一梟擄去兩人,其目的也無非是向徐玉麟進行要脅「紫玉狸」而已,想來尚不致有何危險,是以作罷。
只因上清真人所跨「天雲」飲水之故,無意中降落於「藏龍谷」中「翠竹小軒」傍,始與紫陽公主相見,但彼此並不相識,然而上清真人何許人也,一見此地景物及紫陽玉女那種超凡絕塵的姿容,觸動疑念,相詢之下,才知彼此來歷。
紫陽玉女對上清真人大名自是熟知,而上清真人當然也知道江湖上有個飄忽神秘的紫陽玉女,是以真人要求紫陽玉女出手救援秦、楊,並將徐玉麟之事一一告知,且望其能於泰山之會出而助拳。
紫陽玉女一切都應允下來,並即派遣「沂山魔女」、賽西施馬大搜與碧玉三人驅「死亡之車」馳救。
可是莫邪一梟刁滑之至,已將人馬化整為零,逃得蹤影俱無,「死亡之車」乃徒勞往返,但卻無意中竟將童、徐、歐三人帶進「不歸別莊」。
紫陽玉女敘說至此,徐玉麟急道:「既然如此,小弟不想再留此打擾紫陽姐姐,我必須趕去莫邪島,搭救秦大川、楊金萍兩人脫險……」
神劍北童與歐陽青也同時站立,道:「頗蒙姑娘優待,我們就此謝過……」深施一禮,就待離席同去。
紫陽玉女玉臂一擺,嬌媚笑道:「各位且慢,你們這樣是走不出藏龍谷半箭之地的,同時,我還有更重要的消息宣布哩!」
徐玉麟、歐陽青、神劍北童都不禁為之凜然怔住!
紫陽玉女一言止住了即欲辭去的徐玉麟、神劍北童、歐陽青三人,情懇意切地又道:「各位請勿躁急,須知今日之局,不是三位趕去莫邪島救出秦、楊兩人,就可以了解得了的……」
她行說至此,因見徐、童、歐三人復又落坐,並且均以疑惑的目光凝視著她,乃稍微停頓,接著:「請問各位,時下是幾月?」
三人被她這種南轅北轍的發問,更覺得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惱起來!
「時下乃是初冬十月中旬。」徐玉麟答道:「不知紫陽姐姐因何問起時令季節來?」
紫陽玉女對他嫵媚一笑,並未正面作答,只是以玉筍般的纖纖五指曲指一算,道:「這就是了!時下既是初冬十月,那麼距離明年三月三日泰山會期,尚有足足四個多月,在這段時間裡,江湖上波譎雲詭,其變化不知有多少,多大。各位即使能及時搭救秦、楊二位脫險,可是難保武林中人不再向飛雲堡滋生事端。是以,為今之計,固然要設法去救秦、楊兩位,而更重要的問題,乃在於如何使江湖人物在會期之前能停止明爭暗鬥,不再對太乙門古墓以及飛雲堡進行干擾,我們能藉此機會,多請幾位武林耆宿,屆時出而助拳,以增聲威,並加以妥善部署。」
紫陽玉女說完這篇道理之後,連神劍北童那樣的老江湖,也不得不佩服她的深謀遠見,暗自嘆道:久聞此女俠名遠播,行事神鬼莫測,今謀一面,始知傳言不虛!
徐玉麟因事關於己,於是迫不及待地問道:「紫陽姐姐所慮極當,但不知有何高見,以教小弟?」
紫陽玉女沉思半晌,道:「辦法倒是有,但不知你們三位中,何人能當此任?」
神劍北童答道:「紫陽女俠既有良策,請即說出,不妨大家商討商討看。」
紫陽玉女道:「道理很簡單,目前任何武林人物對『紫玉狸』之謀圖,只有三條途徑可循:其一,就是莫邪一梟的手段,擄去飛雲堡重要人員,對麟弟弟進行威脅,作為交換的條件;其二,麟弟弟由鐵臂魔君手中所得者,時下江湖上已大都知道乃是贗品,真正寶物,乃在太乙門的古墓中,古墓雖然機關重重,唐掌門有險可憑,但好漢難敵雙手,且武林中長於機關之學者,亦頗不乏人……」
神劍北童忽然截住紫陽玉女話道:「紫陽女俠,可是說這第二條途徑,乃是直接向唐松年發動?」
紫陽玉女頷首道:「正是。其三,等待明年三月泰山之會,各憑真章,決定誰屬。但是這第三條途徑,除了極少數名門正派之外,恐怕無人選擇。是以……」
她說了半天,仍然未歸到正題,徐玉麟已微感不耐,於是截道:「然則,紫陽姐姐,有何應付良策?」
「麟弟你且莫急。」紫陽玉女卻不慌不忙的道:「很明顯,第三條途徑目前勿須考慮。北雁老人雖然已有準備,由『宇內四絕』之二,暗中保護於太乙門,但我們要知道,五老乃系久已絕跡江湖之人,非至萬不得已,自不願現身出手。所以,要平安無事地度過這段不算短的時間,只有一法,那就是要有一位機智之士,先與北雁老人取得聯繫,然後能在最短期間之內,以最快的方法,走遍各省,遍告各路武林領袖,要他們在泰山之會前,不得對飛雲堡以及太乙門有所行動,否則,唐松年掌門人必以玉石俱焚的決心,將紫玉狸加以破壞,令那人人慾得的『玄天秘籍』,永失著落。如此以來,武林同道必將互相監視,而且誰也不敢輕舉妄動而觸眾怒,我們豈不省卻許多節外麻煩,而有充分時間以作準備了嗎?」
神劍北童忽地拍案叫絕道:「紫陽玉女心思慎密,籌劃至周,老朽枉活了這把年紀,竟未思慮及此,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呵!」
紫陽玉女笑道:「童老前輩,你老先別給我往臉上貼金!既未找到負此重任人選,而且那最快速的辦法也沒,想出哩?」
歐陽青微一沉忖,霍然立起,拍拍胸脯道:「在下不才,願當此任!」
徐玉麟靈機一轉,喜形於色,搶道:「紫陽姐姐,你那最快的方法小弟也有了……」
紫陽玉女對他展顏微笑,道:「你可是要借用令師的神鷹嗎?」
徐玉麟含笑點頭,表示已被她言中。
神劍北童哈哈笑道:「這不一切問題迎刃而解了嗎!歐陽師弟,只好辛苦你走一趟啦,那麼事不宜遲,我們就分頭進行去,你先回鋸齒山,我同徐老弟趕到莫邪島,營救秦、楊兩位要緊。」
於是——
紫陽玉女令碧玉取過文房四寶,由徐玉麟修函上清真人,言明借用神鷹「天雲」因由,交歐陽青帶去。
紫陽玉女復向賽西施馬大嫂附耳低言了一番,馬大嫂頷首應命而去。
歐陽青趁徐玉麟埋首修書之時,向紫陽玉女打趣道:「紫陽女俠,適才所言我等離不開『藏龍谷』半箭之地,不知是何用意?」
紫陽玉女何等機靈,雖未看見他說話時的表情,但在其語意中,已察知他心裡不甚服氣,是以笑道:「歐陽賢兄請勿誤會,其實我也沒有什麼用意,只不過是我以為各位對此地路徑不熟,不易走出而已。」
歐陽青之所以挺身而出,原返鋸齒山並擔任傳話江湖之任,實是另有打算,此際見紫陽玉女不肯明白說出他們何以無法離此半箭之地的道理,隨暗下咕啜道:「我何不藉此機會試探一番,將來再……」
紫陽玉女見他沉思不言,心知必是又在動什麼腦筋。她本就對他那種故作神秘的行徑沒有好感,後來又聽他問及此事,料知乃是對「藏龍谷」有意試探,於是黛眉微軒,計上心頭,笑說道:「歐陽兄若果對『藏龍谷』有興,不防以盞茶時間為限,先走出『翠竹小軒』試試看,倘若賢兄能夠離這所小軒四周的竹籬,那麼我也就不需要再命馬大嫂勞動了;如果萬一走不出去,我再設法送你,也不為遲?」
歐陽青聽得心頭一震,萬沒料到紫陽玉女竟將其心事看穿,且直言欲令其一試!於是心念微轉,哈哈笑道:「紫陽女俠,如此說來,乃是存心要在下獻醜一試了!好吧,我就再領教領教令師『天地一尊』的曠世絕學……」
說著,竟自起身向「翠竹小軒」前院走去。
神劍北童方待出言相阻,紫陽玉女對他螓首微搖,盈盈笑道:「令師弟機智過人,讓他去吧。」
神劍北童面色冷肅,把頭連搖數搖,嘆道:「老朽這位師弟,是個心服口不服,不到黃河心不死之人,將來定吃大虧,唉!……」
他說到這裡,沉思半晌,似是若有所憶地又道:「敢問紫陽女俠,適才所言有重大消息宣布,不知這消息為何?」
徐玉麟已將書信寫妥,聽到神劍北童後面之話,迭忙說道:「不是童老哥哥提起,小弟倒還忘了,紫陽姐姐快請把你所得的重大消息宣布一下吧!」
「你這人就是有些急心眼兒!」紫陽玉女一雙剪水秋瞳瞟過徐玉麟那張俊美的瞼龐,故作嬌嗔道:「其實,我所要說的消息,此刻已經變得不重要了,說與不說都是一樣。」
神劍北童問道:「紫陽女俠此言,令老朽甚為不解。」
紫陽玉女道:「據敝庄武相古之洞前輩日前歸來所說,『神州二奇』兩位隱士已在閩西『玉華洞』出現,正以山野散人裝扮,沿途北來,而且崑崙派聯合了崆峒、點蒼各門,亦將散佈於江湖上的高手弟子召回,各派掌門人齊集昆崙山『紫靈洞』會商,風聞亦是為了『紫玉狸』之故。還有……」
徐玉麟急忙截住紫陽玉女話頭問道:「還有什麼?紫陽姐姐。」
紫陽玉女面色微凝,接道:「還有西域的密宗派僧侶,亦派出大批人手向中原而來,諒必亦與『紫玉狸』之事有關,所以適才所出愚策,便是針對這些宗派的舉動而發。」
神劍北童聽罷,忽然哈哈大笑道:「當今江湖上既有這些重大舉動,更足證明紫陽女俠所出上策,實乃對症良藥……」
他話至此處,停頓有頃,倏地目露精光,掠了紫陽玉女與徐玉麟一眼,使兩人都不由微怔!
但見神劍北童抬手撮了一下那凈光無髭的下頷,神色變為肅然,又道:「想不到『神州二奇』兩位前輩高人,也已復蒞江湖,如今令師『天地一尊』雖已逝世,但有女俠這般高徒,自是青出於藍,起而代之。那麼『一尊』、『二奇』、『四絕』、『五巧』、『六不全』,不是又將大會群雄了嗎?哈哈!看來今後武林中,必將掀起一場滔天風浪,老朽已行將入木之年,竟趕上了這場盛會,難得,難得!」
他說話之間,神情豪邁,似是能看到一場驚天動地的武林盛會,是他生平中之一大幸事,此人真是老而不朽!
紫陽玉女「噗嗤」一笑,說道:「童老前輩,適才所言,想必還忘記了幾個人吧?」
神劍北童臉色變得更為肅穆,稍一沉吟,道:「紫陽女俠可是說當年的『東海三魔』嗎?」
紫陽玉女點頭道:「童老前輩所猜不錯。」
神劍北童道:「不過據家師透露,這三個老魔,在六十年前已死於泰山,所以……」
神劍北童說至此處,突然沉思不語,似是在追憶一件什麼事情。……
花開一朵,話表兩頭。這裡暫且按下神劍北童、紫陽玉女、徐玉麟三人的談話,且說三才劍歐陽青存心要探探這「藏龍谷」內,究竟有些什麼厲害,以便……
他大踏步地昂然邁出了「翠竹小軒」,沿著門前通往翠竹掩蓋下的那條小木橋的甬道,往前走了約有十來步遠,忽然眼前一花,原來所行走的小道,此刻驀然變成了縱橫交錯的數十條,而且自己停身之處,正在這些交錯的小徑岔口上,再看那獨木小橋時,已失去所在,轉首四望,「翠竹小軒」卻在每條小徑之端,出現了同樣的一所。
這變化太神奇,令人簡直不敢置信!
歐陽青流目環視了一周,心中大駭,暗自沉忖道:我已在她面前誇下海口,倘若就此作罷,豈不被她更為卑視!
然而,這些縱橫交錯,不分南北東西,四通八達的道路,究竟要選擇那條好呢?
行思間,猛一抬頭,只見面前一條小徑之端「翠竹小軒」已隱沒,獨木小橋又自出現,心下大喜,正待舉步行去,目光不由向四周又掃視了一下,硬生生將舉起的腳步放下。
原來他目光所觸之處,在每條小徑之端,同樣的出現了一條木小橋,而那一座一座的「翠竹小軒」,卻在剎那間都沒有了!
這兩種不同的變化,僅僅是在他微作沉忖之間而發生的,怎不使他覺得離奇古怪之極!
神劍北童對他下的評語,真是半點不假,他是個道地的心服口不服,不到黃河心不死之人!
他雖覺得這種神奇變化匪夷所思,暗自凜懼,然而他並不死心。於是心中一沉,打定了一個主意,真氣微凝,已自施展出提縱之術,逕向前面的獨木橋掠去。
歐陽青的輕功造詣固未臻化境,但也並非是個弱手,輕功旋展,一掠之勢,何止數丈?
可是說也奇怪,儘管他縱躍得多快,多遠,而面前那隻獨木橋,距離他依然那麼遠近!
他向前縱躍一丈,木橋似是後退一丈;他縱躍得快,木橋後退得亦快,始終和他保持著原來的那段距離。他之往前飛掠,似是在原地打轉一般!
半天,他停住提縱,流目四矚,這才發現原來仍在原地,竟未縱出半丈之遠!
四周依然是縱橫交錯的小徑,小徑的每一末端,翠竹叢下,木橋宛然,看來也不過是二三十丈之遠,但卻咫尺天涯!
歐陽青至此始才覺得紫陽玉女之言,並非大話嚇人,「藏龍谷」確是外人寸步難行!
他原意是想向著一個方向試試,倘若不行,便再改變另一個方向,如今既然縱躍了半天,仍在原地不動,此念也就只好打消了。
紫陽玉女和他相約,本以盞茶時間為限,但他離開「翠竹小軒」之後,已經有了半個多時辰。
北雁老人在「古月洞」前以石頭布成的陣法,在他心中,已是天下無雙,但與此際「翠竹小軒」前的變化,兩相比較起來,實乃小巫見大巫。
至此,他已經是心服口服了,而私下裡重返此地,偷學那「九幽地府」中的骷髏招式之念,也不由打消了大半。
他想重返「翠竹小軒」,向紫陽玉女認輸,在他這也算不得是一件什麼奇恥大辱,原因是「天地一尊」乃武林中數百年來的一位至尊至聖的奇人。
可是,「翠竹小軒」已不知隱於何處……
歐陽青正在低頭沉思間,驀聞身後響起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回頭看時,紫陽玉女正向他姍姍行近,後邊跟著神劍北童和徐玉麟兩人。
紫陽玉女蓮步停住,黛眉微軒,嬌笑一聲,道:「歐陽賢兄,超出預約時間已數倍,怎麼還未走過那木橋呢?」
語音雖甚嬌柔動聽,但卻含有打趣之意。
歐陽青臉上一陣火辣辣的難過,直似被人重重地打了兩記耳光,好在面垂黑紗,別人自是看不到他的神色。
他兩手一攤,作了個莫可奈何的樣子,表示出無所謂地答道:「紫陽女俠這『翠竹小軒』,確是使人難離半箭之地,但不知令師『天地一尊』老前輩在此布下了什麼陣法,霎時之間,就有那多的變化?」
紫陽玉女焉有不知他特別提出「天地一尊」來,實是藉以掩飾此際窘態,心下暗道:這人也太狡猾,倘若我不對他無意中說出師承來,看他現下還有什麼託辭?於是笑道:「歐陽賢兄,如果對『藏龍谷』有興光臨,事過之後,不妨隨時駕臨,不過現下我可以告訴你,『翠竹小軒』乃是先師小技,所布成的『咫尺天涯』,有驚無險,至於『不歸別莊』,那就大不相同了!」歐陽青萬難想到紫陽玉女直似神明一般,竟將他心中所想完全看穿,不由心下微震,心機一動,藉題支吾道:「在下與師兄等誤入貴庄,蒙女俠盛情招待,來日自當專誠前來致謝,不過在下還有一事不明,不知女俠能否見告?」
紫陽玉女答道:「歐陽賢兄欲知何事,不妨請講,只要我所知道的,無不奉告。」
歐陽青流目環視了一周,見一切又恢復舊觀,停身之處,離那「翠竹小軒」也不過是十丈左右,距獨木小橋則尚有倍遠,由竹叢下望去,便是那所花園。稍一沉忖,道:「在下至今不明的就是這『藏龍谷』中,只有一所花園,怎的不見『不歸別莊』的房舍呢?」
紫陽玉女尚未答言,神劍北童也跨前半步,道:「老朽也覺甚是奇怪,我們明明是看見『不歸別莊』有許許多多的屋宇,怎麼現下卻一無所見?尚請女俠明以見告。」
「『不歸別莊』與『藏龍谷』名是兩地,實則為一。」紫陽玉女答道:「只因『藏龍谷』被前面的那山腳所隔,遂分為兩地,各位進入的『不歸別莊』便在山腳前面。此處名叫『不歸園』,乃是『藏龍谷』中的絕地,四周高山陡壁,無路可通,只有前面山腳下一條隧道可以出入,出了隧道,則是『不歸別莊』,出了『不歸別莊』,也就離開了『藏龍谷』。」
神劍北童急忙問道:「然則那『九幽地府』和『迴旋之路』又在何處?」
紫陽玉女答道:「這兩處機關,就在那山腳之中……」
她說至此,略微一停,又道:「『不歸別莊』里,到處機關遍布,凡是進入之人,走來走去,最後都會走進那『迴旋之路』,而『迴旋之路』里有三座機關,入口為三,實則裡面互通,厲害無比,連我也未進入過,百年來僅有一人連闖三關,且絲毫未損地退出。」
她說罷,回頭對徐玉麟嫣然一笑,情態萬端,直把個歐陽青妒得心頭髮抖!
神劍北童看了徐玉麟一眼,哈哈笑道:「如此說來,我這位小兄可說是大開眼界啦,吉人天相,大難不死,必有厚福!」
說罷,復向紫陽玉女與徐玉麟神秘地一笑。
這情形看在了歐陽青的眼裡,更是醋意橫生!
徐玉麟把頭連搖數搖,笑道:「那裡邊確是危險萬分,現下想來,猶有餘悸,老哥哥倘有興趣,不妨我帶你去看看……」
忽然一陣車輪軋軋之聲,徐玉麟把話停住,縱目望去,只見獨木橋前面又駛來了那輛「死亡之車」,不過乃是由二馬拖曳。賽西施馬大嫂高坐車轅,到了橋頭,將馬勒住。
「啊!『死亡之車』!」徐玉麟驚呼道:「紫陽姐姐,你要我們乘坐這輛怪不吉利的車嗎?」
紫陽玉女點頭道:「是的。不過現下我須讓馬大嫂先將歐陽賢兄送走,你和童老前輩尚須留此三日。」
徐玉麟不解地問道:「要走何必用此車相送?」
紫陽玉女道:「各位武功雖強,若不乘此車,便離不開『藏龍谷』,而且這車的行速快捷,也好節省許多時間。」
……
「不歸別莊」中,緊靠荷塘邊的一所廳房裡,此際,正是菜香酒濃,筵席盛開。
席上僅有三人。一個是發須如銀,面容清癯的玄衣老叟;一個是位身著青衣的中年婦人;另一個則是位滿臉孩提之氣,看來也不過十四五歲的道童。
那中年婦人,頭上青絲烏亮。黛眉斜插入鬢,鳳目含俏,面色白里通紅,猶如荷瓣,顧盼之間,風韻萬千,看來她在青春時,也必是位絕代風華的佳麗!
然而奇怪,這位中年婦人,卻口口聲聲地自稱老身長、老身短的,正如那位道童自稱老朽一般的不恰當。
讀者自然明白,這位自稱老朽的幼童,便是年已屆百的神劍北童了,可是這位玄衣老叟與青衣婦人,又是誰呢?
從那位看來已是耄耋之年的玄衣老叟和那位最多不過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的彼此談話與稱呼中,兩人似是夫妻關係,果如此,這可真的是「滿樹梨花壓海棠」了!
半點不假,他們確是夫婦。這時只見那玄衣老叟手拈酒樽,對神劍北童笑道:「童兄,老夫夫婦,自主人『天地一尊』遁跡武林之後,便也甚少在江湖上出現,想不到我們鄱陽一會,晃眼已二十餘年,人生若夢,為歡幾何?此番故友重逢,實是難得,來,老夫和拙荊向童兄干一大杯!」
他說著,酒杯卻並未湊近嘴唇,但那樽中之酒卻忽然化作一縷白線,直射進他的口中。
那中年婦人向神劍北童盈然一笑,舉杯在手,也一飲而盡。
神劍北童忽然將面前滿盛濃酒之杯,以食中兩指微微一彈,只見那酒杯倏然離桌飛起五尺多高,半空里竟自停住不動,而神劍北童卻於此時,又以一隻中指向那酒杯一指,復湊上嘴唇,杯中之酒就在這時也突地冒出,變成條細小的水柱,彎曲著向他的口中竄進,少頃,水柱倒盡,那酒杯也冉冉下降於原處,竟然毫無聲息。
兩人就如此以敬酒為題,各自顯露了一手駭人聽聞的絕藝。
神劍北童飲畢,哈哈笑道:「二十年來,古兄武功精進又上層樓,『玉龍飲』已練至此種程度,實令老朽自嘆弗如!」
他這話確非當面恭維之辭,須知「玉龍飲」完全是一種氣功,非但能將數尺外之物吸進口中,猶能呵氣傷人於無形,然而非有上乘內功之人,卻不易練成,而練到吸水成線之境,尤為不易!
玄衣老叟在神劍北童話畢,卻自謙虛地答道:「老夫二十年的時光,已空自蹉跎,雕蟲末技,敢在童兄面前獻醜,尚請多多賜教。倒是童兄的『神功指』,練到以氣御物之境界,實令老夫望塵莫及!」
兩人都是彼此互相恭維謙辭,但實際卻也都是實話,並未過甚。
這時,一名小婢已將各人面前酒樽復又添滿,神劍北童舉杯向玄衣老叟欠身道:「古兄何必硬要往老朽臉上貼金。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你那手『玉龍飲』神功,縱觀當今武林,在老朽看來,已不作第二人想……」
他說話至此,稍微一頓,轉眼向青衣婦人笑道:「嫂夫人非但胸羅萬機,文才絕世,尤其駐顏有術,風華未減當年,來來來,萬事莫如杯在手,一生幾見月當頭,老朽也回敬賢伉儷一杯。」
神劍北童話畢,正待首先乾杯,卻被那青衣婦人用話阻住道:「且慢,童兄所言,應由老身來說才對。不過你已經說了,為老嫂子代勞也不為多,『駐顏有術』一辭,該由誰屬,叫之洞來評評吧!」說著,向神劍北童展顏一笑,竟將面前之酒,當先飲盡。
玄衣老叟哈哈笑道:「應該,應該,童兄你這『駐顏有術』一辭,應由誰屬,我也不說啦,你且照照鏡子吧。」
神劍北童被他們夫婦一唱一和,弄得一時怪不好意思,面泛紅潤,把酒飲盡,也笑道:「好,好!這話算我沒說就是,這才叫做好漢難敵四手,強嘴鬥不過兩口哩!」
於是三人一陣哈哈大笑!神劍北童,其所以有此孩提模樣,並非是駐顏之術,實乃是一種生理上的畸形發展而已,故在那中年婦人話后,甚覺難以為情,但他畢竟是個頗俱素養的江湖豪士,對這些小節,自是不為計較,且事實上自己本來就長得高不過三尺,叫誰看也是個小孩子呢!
青衣婦人的實際年齡,已逾九十之多,但她確是「駐顏有術」,而又不拋頭露面於江湖,忍受風霜之苦,是以有此容顏。
她的武功倒無出奇之處,但是胸藏珠璣,才華絕世,與玄衣老叟本是一雙恩愛夫妻,但因玄衣老叟酷嗜武功,遂隨夫投身「天地一尊」。
她複姓皇甫,名叫如冰,只因文貌雙絕,而又受「天地一尊」之倚重,凡「天地一尊」在江湖上之一切俠舉,十數年中,無不由其參與共謀,是以「不歸別莊」中人,乃呼之為「文丞」。
至於玄衣老叟,便是紫陽玉女所說的「武相」古之洞。此人少年時風流倜儻,一表人材,本有良好武功基礎,復受「天地一尊」之陶冶,一身本領,傲視江湖。
但因「天地一尊」當年雖為武林中之至尊至聖,卻是位道地的恬淡名利之人,固是俠蹤遍及宇內,然無創派爭霸之圖,是以「不歸別莊」的武相古之洞,徒具高深藝術,而無用武之地。
之後,「天地一尊」絕跡武林,古之洞雖曾在江湖上走動過幾次,但卻都是以遊山玩水之姿態出現,並未插手過問世事。因此,江湖上雖曾經風聞過「天地一尊」有「文丞」「武相」為輔,但真正見過其人者絕少,而況這「不歸別莊」更是外人無法涉足之地呢。
適至「天地一尊」逝世,紫陽玉女繼承師業,成為「不歸別莊」的主人,古之洞乃以「玄衣叟」之名,襄助紫陽玉女行俠江湖,是以武林中乃有「玄衣叟」之名,但卻不知「玄衣叟」就是武相古之洞,而更不知紫陽玉女與「玄衣叟」便是當年那位武林至尊的傳人。
紫陽玉女出道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在京師中於一夜之間,誅戮了篡謀首逆十數位朝臣,挽救了當今天子國運,而她卻負上了個暗殺大臣的罪名,被朝廷嚴命州道官兵捉拿,因此,紫陽玉女雖俠名大噪,但卻行跡至為神秘飄忽,幾乎有十年的光景,浪跡天涯。
武相古之洞在此期間,跟隨紫陽玉女到處流浪,而也做下了不少的大快人心之事。然而,「藏龍谷」卻被「沂山魔女」乘機侵入,佔據了「不歸園」,好在「不歸別莊」機關兇險,「沂山魔女」尚未敢越雷池。
那時,「不歸別莊」中,僅有文丞皇甫如冰帶領著十二名頗俱武功的小婢看守,對「沂山魔女」卻莫可奈何。
不過「沂山魔女」對「不歸別莊」似亦無意染指,僅是向皇甫如冰要脅了一條通往「藏龍谷」外的秘道,出入於「不歸園」,彼此便也相安無事。
直至紫陽玉女與古之洞聞訊趕回,才將「沂山魔女」
降服,而「沂山魔女」在痛悔前非之下,乃服了紫陽玉女的「縮骨易容神丹」,變為綠雲小婢,甘心終生服侍紫陽玉女。
紫陽玉女因性情好靜,頗有詩詞雅興,乃帶著於雲夢收服的賽西施馬大嫂,及綠雲、碧玉等,居於「翠竹小軒」,而武相古之洞與愛妻皇甫如冰,則留住「不歸別莊」。
古之洞夫婦與神劍北童相識,那還是在二十年前,夫妻兩人賞玩鄱陽湖風景時邂逅,但那時神劍北童並不知他們夫婦與「不歸別莊」有淵源。
此番,神劍北童與徐玉麟被紫陽玉女留下,徐玉麟自是被安置於「翠竹小軒」,而神劍北童則被古之洞請至「不歸別莊」暫住。
他們相見之後,始知原系二十年前鄱陽相識之老友,彼此本就情投意合,此番重逢,正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自是開懷暢飲,而別後往事,也自滔滔不絕。
武相古之洞復將日前出外歸來所獲之消息,又向神劍北童描述了一番,在談到「紫玉狸」一事上,神劍北童忽然向古之洞問道:「老朽還有一事不明,不知古兄能否見告?」
古之洞喝了一口酒,停杯答道:「童兄何事見問,不妨說來。」
神劍北童微作沉思,道:「就是貴庄那輛曾經轟動江湖,迄今猶為一謎的『死亡之車』,不知紫陽玉女何以復令其四齣?如此以來,豈不惹人注目,又將引起武林中的軒然大波?」
古之洞尚未作答,皇甫如冰卻展顏笑道:「此事有關敝庄小主人紫陽玉女的終身大事,亦復與那人人慾得之『紫玉狸』相干。」
神劍北童沉思片時,大惑不解地問道:「嫂夫人此言,實令老朽費解,可否明以見告?」
皇甫如冰故作神秘地微微一笑,道:「童兄對於此事,是故作不知?抑是……」
神劍北童未待皇甫如冰話畢,急道:「老朽也許是越老越糊塗了,實乃不知,何敢故意裝佯?」
「那麼還是由老身告訴你吧。」皇甫如冰伸出了兩隻白嫩的手指,道:「第一,我們小莊主紫陽玉女,童兄當該知道芳齡幾許?第二,那被武林中視作奇珍異寶的『紫玉狸』,其本身就已價值連城,但是另外還關係著一部奇書的所在,想童兄定必知之。」
神劍北童若有所悟地答道:「第一,貴莊主紫陽玉女,芳年也不過是二十三四許人;第二,『紫玉狸』關係著一部奇書,乃是『玄天秘籍』。據說這部秘籍所載武功,世無匹敵。但是這些老朽依然不懂,究與『死亡之車』的出現江湖,有何干連?」
武相古之洞忽然插嘴接道:「如冰,你就快將這件事情的因由說出吧,何必老對童兄兜圈子呢!」
皇甫如冰微微嘆息一聲,緩緩說道:「我們少莊主紫陽玉女,芳年既已二十三四,總不能老是小姑獨處呀!但是老莊主『天地一尊』逝世前所留遺言申明白指定,她的未來夫婿,必須是能闖出『迴旋之路』的人物,可是我們這『不歸別莊』,既在深山迷谷,復又機關遍布,休說江湖中人根本就無法找到,即使找到此地,如果知道危險重重,試想誰還敢舍上性命來闖呢?……」
她說到這裡,稍微一停,面現喜色,接著:「也許是天緣註定,想不到『死亡之車』在少莊主手中第一次出現,就如願以償,給她帶來了位如意郎君,想來第二次出現,必能奪得那『紫玉狸』了!」
神劍北童聽到這裡,倏然變色,急道:「嫂夫人可是說紫陽女俠要和他……而且也要插手奪取『紫玉狸』嗎?」
皇甫如冰一見神劍北童那種惶恐神情,也接著面色微凝,道:「怎麼?難道說以我們少莊主,貴為當今天……」
她說到這裡,忽然停住,迭又改口道:「少莊主美賽天人,而且身為武林至尊傳人,還配他不上不成?而對『紫玉狸』的爭奪,難道還不夠資格嗎?」
神劍北童情知皇甫如冰已把其言誤會,乃莫可奈何地搖頭嘆道:「嫂夫人請勿誤會,老朽非系此意,唉!我那位小老弟已經有了心上……」
門外忽地出現兩人,把神劍北童的話語打住,三人凝目看去,正是紫陽玉女和徐玉麟,春風滿面,並肩行來,賽似一對天降金童玉女,簡直令人羨煞!
依然是由四匹長程健馬拖曳著那輛令人刺眼注目的「死亡之車」。
但是,車轅上卻換了個奇醜無比,白髮飄飄的眇目老嫗。
只見她昂坐車前,手搖長鞭,神氣無比!
四匹烏黑髮亮的健馬,根本就用不著她加鞭催趕,蹄下如風,雖在崎嶇的山道上,卻疾如行雲流水。
車行好快,不多久便出了沂山,轉入一條道上,向東北方向絕塵賓士……
丑怪老嫗對於此道,自是駕輕就熟,而曳車的也正是四匹異種識途良駒。因為在三日之內,她曾驅此車由這條道路上往返過一次。
不過這次她乃是送人馳往東海莫邪島,在未到上次去過的鋸齒山之前,需要改道直往東行。
然而,時下距那岔口尚遠,她自是毫不在乎地閉起那隻獨目,藉以養神,以恢復連日來之奔波疲勞。
車門依然是禁閉著,而車裡此際卻坐著兩位江湖豪士,也在默默無語,各自回想近來所遭遇的種種,以及未來的……
由於兩人年齡上的懸殊,以及遭遇上的不同,以故,彼此所想互異,不過在大體上說,卻也是殊途同歸的。不要細說了,這兩位「死亡之車」的乘客,自是在「不歸別莊」作客三日,現在馳往莫邪島,營救秦大川與楊金萍的神劍北童和徐玉麟了。
這時,神猿狒狒已在徐玉麟的身邊渾然睡著。它,的確也太辛苦了,自入「不歸別莊」,中了賽西施馬大嫂的「五毒白骨釘」,流過許多鮮血,幾乎喪生,復又被困於「迷蹤巷」,衝突了好久!
徐玉麟眯著兩隻星目,在追憶著「不歸別莊」中小住三日的親切……
紫陽玉女柔情似水,艷若仙子,直似等待擷取的一隻熟透了的蘋果……
那是一個青春少女成熟至巔峰的魔力啊!
這種魔力,要與一個未成熟的少女比較起來,又自大不相同!
如果把女人比做一杯酒的話,那麼一個未成熟的少女該是杯葡萄酒,雖酣美芬芳,卻是緩和的;而一個業已完全成熟的女子,則將是一杯「竹葉青」,其性是急進的,刺激的,散發著強烈的誘惑之濃香。
誠然,好色如好酒;試想一個酒徒,哪個不選擇一杯富有刺激性的醇醪呢?
哪家的驢兒不吃草,哪家的貓兒禁掉了腥,世上還能找到個不吃肥肉的胖子嗎?
哪個男子不好色?哪個女子不懷春?
徐玉麟固非是個登徒子,而紫陽玉女也不是個淫蕩女流,然而,他們是人;是人,就免不了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基本本能衝動與要求,而況他們正是一雙青春正熾的男女呢?
「翠竹小軒」留客三日,窗前對弈,共桌同飲,花間月下,耳鬢廝磨,情愫繾綣,細語綿綿……
乾柴移近了烈火,能怪它燃燒嗎?
「藏龍谷」原就四季常春,而在此初冬時分,更是了無寒意。
紫陽玉女和徐玉麟午膳酒後,稍感悶躁,遂雙雙攜手往「不歸園」中散步,觀賞那百卉鬥豔,粉蝶成雙,觸目景色,儘是撩人春意。
於是,相挽而至翠竹掩蓋的一澗小溪,視那潺潺清流,魚游成對,更覺可愛!
紫陽玉女忽然若有所感,對身旁未來夫婿媚眼一瞟,嬌笑道:「麟弟弟,我問你幾句話,你能答出來嗎?」
「紫陽姐姐,你說吧,我試試看。」
紫陽玉女仰首望望頭上青天,道:「在天願做什麼?」
「在天願做比翼鳥。」
「那麼在地呢?」
「在地願做連理枝。」
紫陽玉女格格笑道:「都答對了。」接著玉臂微抬,向溪中指道:「倘若在水裡呢?」
徐玉麟毫未思索地順口應道:「在水願做比目魚!」
「好,我們就先做做比目魚吧!」
於是兩人脫去鞋襪,卷上褲腿,便在小溪中捉魚嬉戲起來。
兩人嬉戲一陣,微覺疲累,隨並肩坐於溪岸稍憩,兩腿卻依然伸在水中,讓那緩緩清流沖洗著,這情調自是頗饒逸趣!
徐玉麟低頭向水裡一瞟,心頭如小鹿般的撞跳!
原來他此時才注意到紫陽玉女那雙欺霜賽雪的渾圓小腿,以及圓圓的足踝,竟是生得那般的令人可愛!
他幼居深山長大,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少女們不易被人發現的肉體部份哩,怎不使他砰然心跳?
年青女人的那雙腿對男人的誘惑,要比糖果之對於孩子還大啊!
徐玉麟的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他既愛吃糖果,而對那誘人的玉腿,更是留意不舍。
此刻,他不知是一種什麼感覺,只是臉兒臊,心兒跳,久久抬不起頭來。
紫陽玉女見他低頭不語,螓首微側,發現身邊人的一雙星目,正自痴獃呆地凝視著她那雙插入水中的小腿,兀自出神。於是——
一顆流浪已久的芳心,飽經強自壓迫的熱情,忽然如決口河堤,一起迸發出來!
她,嬌媚一笑,一條嬌軀,竟自軟綿無力的斜斜的倒在徐玉麟的懷中,眯著兩隻直欲噴出火星的鳳目,氣喘迫促,呻吟而呢喃似地道:「你……你……好壞呀……」
徐玉麟輕探猿臂,直似從水中捉住了一條滑溜的鰻魚,生恐被她跑掉,抱了個緊緊不放!
接著,像貓見了魚一般的那隻饞嘴,忽地壓上那顆櫻唇。
此際,他所感覺的有點像海,又有點像小貓的嘴巴,那味道是綜合性的,你可以自由的聯想,類似的聯想,或是花兒的香,粉兒的香,草兒的香……
紫陽玉女也成了只放蕩成性的小野馬,再也沒有什麼禮教能夠束縛得住她;她和他同樣地追求著那未曾嘗受過的慾念……
要爆發的終於爆發了——
就在這一天,乾柴觸著了烈火,而且熊熊地燃燒起來,無法遏止地燃燒起來……
他們要讓這把熊熊火焰,把他們的靈與肉盡情的燃燒,甚至……
他們頓感萬念俱灰,世界已不復存在;而也覺得萬念俱生,宇宙是多麼的美妙啊!
夢般的飄忽,雲樣的悠悠!
「人生若夢,悲歡幾何,譬如朝露,去日無多!」
這詩句,用在此處,那該也是最恰當不過的!
巫山雲雨,錦被浪翻,死蛇般的纏繞,猛虎般的兇殘,落紅點點,軟語綿綿,兩相繾綣,但願天長地久無盡期!
這,乃是至真至寶的人生妙境呵!
徐玉麟直似一場妙景橫生的春夢,而那閃電似的心靈萎縮的一剎,是他此生空前未有的呀……
車行顛簸,而他追憶此境,猶覺血脈賁張,急劇奔流……
他更清晰無比的記得:紫陽玉女滿額香汗涔涔,櫻口鬆開啃咬著的錦被,嬌喘無力,目蘊淚光,動人愛憐地對他說道:「妾身奔走江湖,刀光血影,凶風險浪,十有餘年,守身如玉,今已盡屬於君。幸有金釵玉佩之盟在先,雖未行周公之禮,然今生此身已非君莫屬,望君憐妾乃一飄零孤女,常相廝守,則妾復何求?」
他亦志堅意決地答道:「卿請放心,只要父母家仇得報,即當偕汝遁隱山泉林下,共享魚水之歡。」
紫陽玉女想不到身旁這位年輕的武林俊彥,性情竟是如此的恬淡,那麼先師「天地一尊」那萬流歸一的宏願,豈非將無法達成?於是無限幽怨、溫婉地說道:「妾非系叫君遁跡山林,不問世事;而是望君莫作罔情之人也。」
徐玉麟聽到紫陽玉女說出莫作罔情之人,不禁心頭為之一震!
他本是個俠骨柔腸的性情中人,只因紫陽玉女以死相脅,才和她訂下了金釵玉佩之盟。在他想來,他與蘇玉嬌之間,雖無任何盟約,但他深知蘇玉嬌是愛他的,她為他吃盡苦楚,被褚呈樣陷於蛇牢,幾乎送掉性命。
徐玉麟初出師道,第一個關心他協助他的便是蘇玉嬌,使他離開師父之後,嘗受到人世間的溫暖,尤其是異性的愛溫,這自然在他純摯的心靈中,深植下愛的種籽,把蘇玉嬌認做未來的終身伴侶。
而蘇玉嬌和他相處的時間裡,也不時向他流露出傾慕之情愫。因此,在兩人的心底下已有了一種無言的默契。
蘇玉嬌于飛雲堡中不辭而去,所留短簡中,雖寥寥數語,但已將其情意全部流露。是以,更堅強了他愛她的意志。
他追尋蘇玉嬌的芳蹤至鋸齒山,獲知蘇玉嬌已被北雁老人收留為徒,並傳以武功,且轉告他泰山之會,定讓其見面。他因仰慕北雁老人之名,除為蘇玉嬌暗自慶幸外,更深信北雁老人絕不會出言子虛,是以,乃同神劍北童與歐陽青,急急趕回徂徠山,準備泰山大會事宜。
然而,人生遭遇,往往出人逆料,誰知途中遇上那輛「死亡之車」,竟將他們帶進了「藏龍谷」,而邂逅上紫陽玉女。
他萬難想到,以一位出身金枝玉葉,兼俱傾國傾城之貌的江湖女俠,會對一個藉藉無名的草莽武夫後生而垂青,乃毅然答允紫陽玉女所提出之事,而造成了那種嚴重問題,以至結為秦晉之好。
是孽緣?是福緣?他不知道,也無暇去細想,不過他覺得自己已做下了一件不可饒恕的錯誤,他將對不住心上人蘇玉嬌,在此二女之間,更不知將何以自處。
這些解不開的問題,使他陷於迷惘與痛苦的深淵……
紫陽玉女因見身邊人沉默無語,關切地問道:「君為何事而苦惱?可否令妾以分憂?」
他本是個誠實少年,自不願撒謊,尤其是對一位愛他以至將整個所有獻與他的女子,遂沉思半晌,就把他與蘇玉嬌之間的一切,對紫陽玉女和盤托出。
紫陽玉女初聽之時,情態至為緊張,繼則無言而流淚,終之,破涕為笑!
此種神情,使他甚為訝異,他耽心將有不可思議的情事發生!
然而——
紫陽玉女卻在他敘說宗畢之後,語意平和地笑道,「由此證明,君非罔情之人矣!獲郎如君,妾願足已,名位尊卑,夫復何計?」
徐玉麟做什麼也想不到,紫陽玉女竟有恁般的豁達胸襟,真堪稱為江湖奇女!
一顆忐忑的心,至此方始完全放下,而對紫陽玉女也由衷地更加欽佩與愛慕。
在他,自以為今後的問題便是蘇玉嬌了,倘若蘇玉嬌能有紫陽玉女胸懷之半,則一切問題,當迎刃而解,魚與熊掌兼得,天下人何有逾於其幸福者!
之後,紫陽玉女又將「天地一尊」之宏願,以及未來的遠大計劃,和徐玉麟共同參商了一番,凡紫陽玉女所說,徐玉麟無不認為是有益於武林之舉,自然全部贊同,而最後的結論,則是須待泰山大會之後,再行圖謀。
徐玉麟在此時日中,也將其於「迴旋之路」學來的一百零八式武功,對紫陽玉女說過,她至為歡欣,並說如此可免去令他再進去練習的麻煩。
兩人在談到這武功的名稱時,紫陽玉女說是先師叫它做「歸元秘功」。因為「歸元秘功」可適用於任何兵刃,而徐玉瞵是以劍學來,所以便叫它做「歸元秘劍」。
這套武功,因「天地一尊」所囑,連紫陽玉女也不會,她特別叮嚀徐玉麟,在泰山之會前,無論如何不可施展,以免節外生枝,影響大局。
徐玉麟的思潮,隨著「死亡之車」的顫動起伏不停著……
神劍北童卻為徐玉麟的情債,孽緣,不時作著輕微的嘆息……
奇醜、眇目老嫗——賽西施馬大嫂,高踞車轅,驅策著四頭長程健馬,不停地飛馳著!
「死亡之車」這輛百年前曾經出現過的神秘怪車,此刻,正改道指向東海莫邪島……
在鋸齒山雁盪峰的頂點上,是一片方圓約有畝許的平坦地面。
蒼松翠柏,古木掩映中,有兩間小小茅舍,四周圍以木柵,看來是那麼的凄清,孤寂!
十月的天氣,在山頂上,已是有嚴冬已屆之感了!
此刻,已是深夜將近子時,北風怒吼著,松濤起伏,直如萬馬行空,怒潮狂奔……
碧空如洗,閃爍點點寒星,猶如夜鬼眨眼,使這孤寂的山頭,倍加凄涼,冷森!
茅舍一燈如豆,由紗窗上透射出微弱而昏黃的光芒。
驀地——
「呀」然一聲,茅舍的柴扉啟處,閃出了一條幽靈似的紅影,姍姍地向木柵之外走來。
嘿!這條紅影竟然是個女子!
長長的青絲披散肩頭,鵝蛋臉,柳葉眉,水蛇般的腰肢,這女子生得好不姣俏!
只見她柳眉斜插入鬢,俏中帶煞,小小珠唇,兩隻嘴角微微上挑,表現出她的倔強而孤傲的個性,剪水似的秋瞳,此際卻蘊藏著無邊的幽怨。
她緩緩地走出木柵,衣袂飄飄地在一株虯松之下停住,仰望著晴空,似是在默數著星星。
久久,她忽的深深地呼出了口長氣,像是要把滿腹塊壘,全部吐出!
這般光景,這般地方,哪裡來此姣俏女郎?風寒露冷,她緣何獨自不眠,竟在寒冷的暗夜下,仰天嘆息?
難道說她有什麼天大的委曲不成?怎的她嘆息了一陣,又自淚光盈眶呢……
又過了片刻時間,這個紅衣姣俏女子,竟又自言自語的呢喃道:「蘇玉嬌啊,你好命苦呀!……由小沒見過生娘是什麼模樣,如今……又失去了……娘呀!他難道說就是殺死你的仇人嗎?那麼……」她竟自陷於傷感與迷惘中!
她——
白馬紅娘蘇玉嬌,這個倔強而孤傲的少女,自在金嶺鎮邂逅了白猿秀士徐玉麟之後,他英俊而瀟洒的風度,超群的武功,磊落而誠篤的胸襟,無一不使她為之傾心愛慕!
他曾經救過她,而她也幾乎為他而喪生在飛雲堡!
她深知他是愛她的,他們之間,曾經有過幾次擁抱熱吻的肌膚之親!
為了那麒麟玉佩,她曾經懷疑到徐玉麟是殺害她母親的仇家後代,但她也曾在芳心中作過不知多少次的否認;原因是她對他的熱戀,已超過了復仇之火。
她本想助心上人查明身世,再去追仇蹤——由那麒麟玉佩之上。可是徐玉麟的身世,竟是那樣的悲慘!
翠玉麒麟的所有人,雖然同時又出現了兩個,但她卻無絲毫因由足以證明這兩人便是她的仇家後代,更何況令她迄今不解的,她父親既知持有翠玉麒麟之人便是殺她母親的仇人,為何他卻始終未曾替妻復仇?
這些問題使她不解,所以她想,在見了父親詢明一切因由之後,再行定奪。
本來,在徐玉麟瓦解了黑衣教之後,便要返回「逍遙山莊」,面告她對麒麟玉佩所查明的一切與其父,若果徐玉麟並非仇家之後,便將心幕徐玉麟之事,向其父親提出,在她想來,父親愛她無微不至,自能答允她的終身大事。
豈料好事多磨!她在飛雲堡中,有一天晚上,原想去找徐玉麟談談心,哪知無意中卻發現了心上人此刻卻在擁抱著公孫小倩那小妖精,柔情蜜意的聊個不休!
若果換上別個女子,她或許還能忍受一時,而偏偏竟然是她——公孫小倩,也是一個持有麒麟玉佩的人呀!
於是——
愛與恨,情與仇,種種怒火交迸,寅夜留簡出走。
誰知她離開徂徠山不久,便遇上了那個煉「蛇女元陰功」的巧雲掌邢剛老魔。
邢剛所煉毒功,需要的正是十八九歲的少女,一見蘇玉嬌自然不放。
蘇玉嬌自是不肯束手就縛,但她怎是巧雲掌的敵手呢!不到幾個回合,便被巧雲掌邢剛生擒落馬,點了穴道,擄在一座空無一人的大莊院里。
那時邢剛恰巧把擄來的另一名少女綁在木架上,用兩隻毒蛇吮吸其血,以待這個少女精血流盡,便輪到昏迷不醒的蘇玉嬌。
正在此際,徐玉麟及時趕至,出手將毒蛇除掉,與巧雲掌邢剛拚鬥一場,而隱身暗處瞧看熱鬧的三才劍歐陽青趁機躍出,把蘇玉嬌救走。
徐玉麟前去搭救那木架上垂死少女時,邢剛便去追趕歐陽青去了。
但因巧雲掌邢剛與徐玉麟拚鬥時,已經受傷,故而行動稍緩,歐陽青才得逃脫。
這些經過,蘇玉嬌自然不知,而徐玉麟當時只因急欲救下那木架上裸體少女,而且他認為那少女便是蘇玉嬌,是以在歐陽青現身抱走蘇玉嬌的剎那,並未加以留意,以致失之交臂,而致造成了許多幾乎不可挽救的誤會。
迨至徐玉麟乘蘇玉嬌的白馬行去鋸齒山,同歐陽青、神劍北童返飛雲堡的這段時間裡,由於歐陽青並未將此番經過向徐玉麟說出,他自也完全不知。
蘇玉嬌被歐陽青救至「古月洞」中,適北雁老人閉關期滿,從歐陽青口中,獲知江湖上發生的種種大事。
北雁老人早巳獲知「奪命飛爪」蘇文彪之名,又從蘇玉嬌口中獲得上清真人之徒——徐玉麟的一切。
蘇玉嬌雖然未曾說出她與徐玉麟之間的情愫,然而北雁老人何等高明,已自從她的神色中覺察此中微妙,而北雁老人又得自飛雁報訊,知道有一位白衣少年,帶著只神猿,正向鋸齒山趕來,是以而有徐玉麟到后的種種措施。
神劍北童與歐陽青兩人,名義上是北雁老人之徒,實際上並非其真傳。此事容后再述,暫且不提。
北雁老人一見蘇玉嬌根基清奇,實乃武學良材。暗道:自己迄今尚無真傳,何不將此女留此,予以深造。遂將此念告訴了蘇玉嬌,但因蘇玉嬌已有師承,故乃為記名弟子。
蘇玉嬌做了這位奇人之徒,關係自是又進了一層,乃將自己所受委屈,對老人一五一十地說出。
北雁老人口口聲聲答應她在徐玉麟泰山之會時,讓他們晤面,並保證予以撮合,蘇玉嬌自是寬心不少,但她卻不知徐玉麟已來此尋過她。
至於北雁老人何以將蘇玉嬌安置於雁盪峰上,這自然是為了蘇文彪是她的父親,而北雁老人約會「宇內四絕」至此,卻是與蘇文彪有莫大關係之故。
然則,北雁老人既知蘇玉嬌乃蘇文彪之女,為何又收她為徒?這一點自然有北雁老人的想法,此處姑不贅述。
蘇玉嬌被安置於雁盪峰上,由四隻訓練有素的大雁相伴,每日按照老人所授功課,勤加練習,除了芳心頗感寂寞之外,倒也十分逍遙自在。
但是——
愛情對於一個女子來說,乃是她生命的全部,除非她不愛,但如愛了,她便時時刻刻想佔有他,乃至整個的佔有他。
所以,蘇玉嬌在負氣離開徐玉麟之後,忍受到相思苦味,才又後悔起來。
倘若徐玉麟此刻能飛來她的身邊,則滿天雲翳,必一掃而空!
可是,他知道她在這裡嗎?……
驀然——
「呱呱呱呱」一陣長鳴,四隻大雁由木柵中凌空而起!
虯松下陷於沉思的蘇玉嬌倏然警覺,秋瞳流顧,只見一條黑衣人影,流星似的向山頂掠來。
來人身法奇快,晃眼已到峰巔,那四隻大雁,卻冉冉降落於木柵之內。
顯然,來人是「古月洞」中的,但不知為誰。
蘇玉嬌想不出「古月洞」中有什麼人能在這光景來此,從那人的身法上看,卻絕非是北雁老人!
但見那人登上山峰之後,逕向茅舍走去,到了門前,因見屋內尚有燈光,略微一停,便向前扣門道:「玉嬌師妹,還沒有睡嗎?快請開門來,師兄有重要消息告訴你呀!」
蘇玉嬌隱身暗處,細辨那聲音乃是曾經救她來此的歐陽青,又聽他說有重要消息報告,便急忙遠遠地答道:「我在這裡呀!師兄何事寅夜至此?」
她說著,逕向茅屋走來。
歐陽青一聽聲音發自身後,迭忙回過頭來,見蘇玉嬌已然駐立面前,隨關切地說道:「風寒露冷,這般時候,師妹尚且未睡,不怕著了涼嗎?」
蘇玉嬌看了看他那面上黑紗,盈然笑道:「多謝師兄關懷之意,不知師兄深夜來此何為?」
歐陽青乾咳一聲,道:「其實……我也沒有什麼事情,只不過我明天又要走了,來與師妹告別而已。」
蘇玉嬌道:「但不知師兄為了何事,形色如此匆忙?」
歐陽青稍稍沉忖,微喟道:「還不是為了白猿秀士徐玉麟的事情嗎!」
「為他?」蘇玉嬌驚詫地急忙問道:「為了他的什麼事情,竟勞動起師兄來了?」
「豈但是我,連童師兄也奉了師父之命,下山去協助他數日了,我因另有使命,才和他們分手返回,但天亮前又要走了!」
「究意是怎麼回事,師兄能否見告?」
歐陽青裝作根本不知蘇玉嬌和徐玉麟之間的關係,沉思片刻,唉嘆一聲,道:「我看師父是越老越糊塗起來,竟命我和師兄不辭千辛萬苦,甚至刀頭上添血,冒生命危險,去為一個採花郎君效命……」
蘇玉嬌聽得心頭一震,連忙問道:「師兄,你說誰是採花郎君?」
歐陽青語意不屑的答道:「這個採花郎君嘛……就是新近在金嶺鎮一戰而崛起於江湖的徐玉麟呀!唉!這個人不但武功高強,原來對女人也還真有他的一手呢,想不到上清真人竟會調教出這種徒弟來,我真為他可惜!」
蘇玉嬌雖然妒恨徐玉麟之與公孫小倩親近,但在她的心目中,徐玉麟實是個誠實君子,而如今卻被歐陽青形容成個採花郎君,是以,暗自忖道:他能變得這般地快嗎?恐怕其中……
歐陽青見蘇玉嬌沉思不言,情知她不太置信,遂又故意兜著圈子問道:「師妹可曾知道江湖中有個『紫陽玉女』嗎?」
蘇玉嬌對紫陽玉女之名,自然熟知,她雖沒有見過其人,但由這個動聽的名子上判斷,料必是個如花似玉的美人。於是不答反問道:「難道說白猿秀士竟和紫陽玉女勾搭上了不成?」
歐陽青鄭重地答道:「師妹料事如神!原來鼎鼎大名的紫陽玉女,竟然也是個淫娃,和白猿秀士見面之後,一拍即合,把白猿秀士留在她的『翠竹小軒』,做了禁臠,卻將童師兄和我送在別處居住……」
他說到這裡,唉嘆一聲,接著便將他們如何隨「死亡之車」進入「不歸別莊」,紫陽玉女與徐玉麟如何親呢,以及紫陽玉女為徐玉麟泰山之會而出主謀,並說神劍北童本來實在也看不過去,不過礙於師命,以及為武林大局著想,才命他回山報告師父,想不到師父竟能同意紫陽玉女之見,而命他於明晨動身,千里迢迢去為一個武林敗類而效命!
歐陽青在描繪這些事情之時,卻巧妙地把徐玉麟追尋蘇玉嬌而至「古月洞」之事,以及徐玉麟因何接受紫陽玉女所出主意,種種情節,一一瞞過。
蘇玉嬌初時,尚不甚置信心上人會是個見一個愛一個的調情能手,但歐陽青繪形繪色,說得又是那麼逼真,這就使她不得不信了!
只見她渾身發抖,銀牙咬得格格作響,半天未發一語!
愛與恨,本是同根相生。愛之愈深,恨之愈切!
蘇玉嬌此刻,確是將徐玉麟恨透了!
她不但為自己所愛非人而深感不平,而且竟也為公孫小倩而不平起來。
歐陽青一見對方果已入殼,心中大樂,復又無限關切地道:「師妹你怎麼了?難道我說錯什麼話嗎?」
蘇玉嬌「哇」的一聲,雙手掩面,逕向茅舍奔去。
歐陽青一步跟進屋去,見蘇玉嬌撫衾痛哭起來,輕伸手臂,拍拍她的肩頭,佯做猶自不明內情,表示出無限溫柔與關切的神情安慰她道:「師妹,這些事情干你啥事?唉……只怪我不該說出這些閑事,惹你傷心起來!」
蘇玉嬌卻是越哭越傷心,竟自忘卻了男女之別,而讓他任意撫摩著……
良久,蘇玉嬌拭去滿臉淚痕,停止了抽泣,聲音嘶啞地道:「師兄,你回去吧,謝謝你的關懷,我沒有什麼,請你再見到白猿秀士,轉告他,就說有一個姓蘇的女子,為他的孤情寡義而死於『落魂峽』中!」
歐陽青故作不解地急急問道:「師妹,你這是什麼意思?」
蘇玉嬌神色冷肅,木訥地答道:「沒有什麼意思,師兄請回吧!」
歐陽青倏地把蘇玉嬌抱在懷中,語音沉濁而迫促地道:「嬌妹!我……我愛你……」
說著,一把扯下罩面黑紗,又道:「普天之下,沒有一個女子值得我以真面目出示,惟有嬌妹……你……」竟自接不下去,而一張嘴巴,卻逐漸向蘇玉嬌的櫻唇逼近!
這種突然而來的情況,直令蘇玉嬌一時不知所措。
當她被歐陽青緊緊抱住而正欲掙扎時,她眼前卻出現了一張俊美絕倫的面孔,而這張面孔已逐漸向她壓下!
蘇玉嬌對這張世上無儔的俊臉,幾乎失去了抗拒,就在那千鈞一髮之際,她的腦海中掠過一個意念,使她機伶伶打了個冷戰!
只聽兩聲清脆的耳光響起后,蘇玉嬌已自脫出歐陽青的摟抱,叉著腰,寒著臉,對著如痴似呆的歐陽青,怒目而視!
「哼!沒想到你也是個甜言蜜語的偽君子哩!誰稀罕你這張臭臉,你給我滾!滾!快滾!」
歐陽青想不到蘇玉嬌性情如此之烈,更想不到這塊幾將到口的美味,竟會被她輕易溜脫,可見她已由師父處學了不少!
他愣愣地站了一陣,竟自哈哈大笑道:「好!我走,有你後悔不及的時候哪!」
說畢,怨毒地瞟了蘇玉嬌一眼,返身躍出茅舍,徜徉而去。
蘇玉嬌嬌生慣養,備受呵護,高傲成性,今既痛失情郎,復受欺負,情傷、怒火一齊迸發,鳳眼盡赤,俏靨抽搐,「砰」然將柴扉一腳踢閉,反身倒進卧室,雖無聲無淚,但已芳心寸裂!
賽西施馬大嫂奉紫陽玉女之命,驅「死亡之車」,出沂山轉入官道,往東北行駛,經淮縣、昌邑、平度,而達萊陽,便改道正東,直指石島。
「死亡之車」雖然惹人注目,但一則駛行如飛,令人不易看清;二則百年前那件武林秘案,雖然迄今流傳江湖,而頗知底蘊者,實寥無幾人。所以,車過之處,雖曾經引起幾個綠林眼線人物的注意,企圖追躡,卻都被拋得老遠。
好在車廂很寬敞,裡邊設備又極周全,坐卧均甚舒服,而在出發之前,更充分準備下口糧、飲水諸物,那四匹健馬,又系名產異種,是以沿途無須投店打尖,僅於夜間略事休息,把馬餵飽,便即兼程前進。
一路之上,徐玉麟與神劍北童在車內所談,也不過是有關泰山之會、紫陽玉女、莫邪一梟等等而已,很順利的通過了萊陽,進入崎驅不平的山道。
夜幕低垂,空山寂寂,以珍珠鑲成的「死亡之車」四個大字,散發著耀眼刺目的光芒,直欲與天上繁星爭輝!
賽西施馬大嫂長鞭一揮,把「死亡之車」驅進道旁的一座山谷,揀了處有泉水流動的所在,將馬勒住,躍下車轅,打開「死亡之車」的邊門,探進頭去,說道:「兩位請下車鬆散鬆散筋骨吧,老身要在這裡飲飲馬兒了。」說吧,逕自飲馬去了。
徐玉瞵和神劍北童跳出「死亡之車」,靈猿狒狒也自跟出。
他們對谷內形勢環視審度了一番,神劍北童對徐玉麟低聲說道:「倘若老朽記性不錯,小兄弟,我們現下已進入了『三拱山』,大約明晨即可趕到石島,然後便是水路,須搭船隻,始能到得莫邪。不過,此地已是莫邪一梟的勢力範圍了,我們倒要隨時提高警覺,尤其是我們乘坐的這輛……」
他「死亡之車」尚未出口,便被一陣驚恐的馬嘶之聲截住。
兩人驀然一驚,凝目看去,但見那四匹已經套索解去的健馬,竟自對著泉水「咴咴」亂叫,四蹄齊扒起來!
賽西施馬大嫂一見四馬對水不飲,心知有異,凝目向水中仔細察看了一陣,不由嚷叫道:「已經是冬天啦,哪裡來的這麼多的水蛇呀!奇怪!」
徐玉麟與神劍北童聞聲躍去,果見泉水裡浮浮遊游,竟有數十條尺多長的花蛇!
神劍北童對那些小蛇瞧了一回,面色倏然大變,急道:「馬大嫂趕快套馬,此地不可停留!」
賽西施、徐玉麟雖然不明就裡,但此言出自神劍北童之口,也覺得事態的嚴重。
好在這四頭健馬訓練有素,在三人一齊動手之下,剎那間套妥。
就在此時,谷內四面八方颯颯風響,那響聲迅快無比的朝他們包圍而來。
神劍北童面色變得更為凝重,一把將馬大嫂的長鞭奪過,喝道:「兩位請快上車!」
聲落,長鞭揮動,一聲清脆的鞭音響起,山谷回應中,四匹健馬蹬開四蹄,向谷外如風似的疾奔,他也就在此時,躍進車廂,接著「咯」地關上車門!
緊隨著車門的響聲,四匹健馬也在狂奔中不停地嘶叫起來,叫聲中充滿了驚恐!
車轔轔,馬瀟瀟,在黑暗的山道上,疾沖狂奔……
大約過了盞茶時光,那驚叫的馬聲始才停住,奔行之勢,也亦稍緩。
神劍北童自躍進車廂之後,一直神色緊張而默不作聲,這刻,才緩緩地吐出了口大氣,復喃喃自語似的道:「看來這老魔頭果是猶在人世,好險!」
徐玉麟面對這位睥睨江湖殺人不眨眼的劍中能手適才的驚惶失態,甚感訝異,今聽其自言自語的說出什麼魔頭猶在人世,好險等語,不禁暗道:想不到這位老哥哥,也有懼怕的事物哩!
想至此,隨向神劍北童問道:「老哥哥,你方才自言自語的念個什麼?」
其實,他對神劍北童所說的話,已經完全聽清楚了,因欲知底蘊,故有此問而已。
神劍北童面色稍霽,但依然餘悸未消地道:「小兄弟,馬大嫂,兩位可知我們適才好險!如果不是見機逃脫得早,一待老魔出現,慢說只是我們三個,就連四馬賠上,恐怕也不夠那老魔毒蛇果腹之半哩!」
賽西施馬大嫂僅是把那隻獨眼眨動了幾下,奇醜的面孔上現出了一種惑然不解的神情,卻並未即答言,徐玉麟道:「童老哥哥說的究竟是哪個魔頭,竟然能這般厲害?」
神劍北童面色一凝,掀動了下嘴皮,話還未出口,忽聽「轟隆!轟隆!」兩聲震天動地的沉響,直如電鳴,把「死亡之車」震得搖搖晃晃,幾將翻倒,馬匹突又嘶叫,車也就此停住不前!
賽西施馬大嫂一言未發,打開車門,首先躍出。
神劍北童對徐玉麟道:「小兄弟,這會兒恐怕他們真的來了,我們可要小心應付啦!」
說畢,人未下車,卻先將寶劍撤出,猶如身臨空前未有的大敵一般緊張!
這種早先拔劍的情形,在神劍北童來說,確是少有,徐玉麟同他一起已遭遇過數次敵人,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哩!
是以,徐玉麟也未便多言,跟著神劍北童躍出車門,停身縱目望去,但見距離停車之處,約有十幾丈外的山道兩端,各有一團正自熊熊燃燒的綠色之火,恰好把路口封閉。
賽西施馬大嫂望著車前的那團烈火,怔怔的出神,一見徐玉麟、神劍北童也已下車,竟破口罵道:「哪裡來的縮頭烏龜?竟和老娘搗起鬼來,有本事的為什麼不出來正面朝上!」
她的罵聲,內力充沛,竟使兩邊山壁為之響應,經久始絕。
原來「死亡之車」這時正停在兩面高山的一條峽谷中,那兩團火焰,正好將前進和後退之路,都已封鎖。
神劍北童卻沒有賽西施那般從容,相反的他看了那兩團火光之後,神色變得較前更為凝重。他審忖了一番形勢,因見馬大嫂大罵之後,並未發現任何敵蹤,心情益發沉重起來!
徐玉麟實在猜不透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湖老辣性情童老哥,怎的今番見了這蛇、火二物,居然膽小如鼠?可是在這種情景之下,自又不便出言相問,心念一轉,真氣稍凝,逕向當前火團寸撲去。
他縱掠之勢奇快,神劍北童喝道:「小兄弟使不得!」
他已掠近火焰之旁。
徐玉麟身形甫落,出手就是呼呼兩掌,向那火焰拍去。
他本想出手就將火焰拍熄,是以用上了八九成的功力。
但聞「轟!轟!」兩聲,掌勁如怒濤排浪,向烈火撞去。
誰知那團高約丈許的火苗經掌風一撞,非但未能熄去,反而「轟」然震響,竟自爆炸開來,化作千百隻小火球,滿山遍谷,四散滾動……
剎時間,谷內一片綠光,濃煙四起,燃燒得一些枯草樹木,「噼噼啪啪」響作連天!
徐玉麟睹狀,心中凜然吃驚!
所謂情急智生,他迭運功力,貫滿雙掌,舌綻春雷,暴喝一聲,平胸推出——「五行掌」第三招已然施出。
驀然,火球往兩旁飛開,中間出現了條數尺之寬的道路。
他急忙回頭喊道:「兩位趕快驅車前沖——」
就在此時,「死亡之車」甫離原地,兩邊山頂上猶如悶雷似的,巨石滾木一齊壓下!
那四匹健馬,驚恐得「咴咴」亂叫,四蹄同扒,拖曳著「死亡之車」逕向兩面烈火熊熊的缺口中衝去。
徐玉麟一見「死亡之車」駛過,身形「旱地拔蔥」般躥起,企圖落登車頂,一同前進。
哪知當頭一片巨大山石,正自急瀉砸來。
以他的輕功身法來說,躲過這片巨石,自無問題。
然而——
他測量一下距離,這片山石落下時,正好砸在「死亡之車」的前轅上。
於是,上拔身形,半空中往旁移出半丈,真氣提住,待到那塊巨石落至胸前的眨眼間,身體微仰,雙足用力一蹬,恰巧踏中巨石,而那塊巨石也即失了準頭,下砸於車旁不足二尺之處。
但是他這樣一來,由於雙足用力蹬石,身形卻斜斜地飄出了三丈多遠,而「死亡之車」已自脫出火團,駛開老遠。
但是——
峽中綠火,已在此剎那間的變化中,分而複合,直似火海!
連番驚險折騰,已使他性子發作,心中一沉,「平步青雲」身法盡情施出,流矢般向山頂縱去。
這峽谷本就不深,徐玉麟又是半空中上縱,是以,極端迅快地便躍上山巔。
山風呼嘯,夜色沉沉中,黑影晃動,正是向峽谷推動滾木擂石之人。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但徐玉麟並不知道對方究系何許人。
可是這些人卻要把他置之死地!
往日無仇,近日無冤,憑空攔截,更覺可恨!
徐玉麟沉忖片刻,一聲長嘯,逕向黑影掠去。
半空里雙掌連拍,慘聲迭起,五六個黑衣大漢,還不知是怎的一碼子事,便紛紛落入峽谷火海之中!
附近餘下的幾名大漢,正待拿腿開溜,又被他出手之間,震下山去。
最後的一名也許是嚇昏了,竟自癱瘓在地。
徐玉麟輕伸猿臂把他一把抓起,見這大漢生得渾身虯筋栗肉,也不過是三十上下,括像條蠻牛,但卻如此草包!
他把這大漢,抓著衣領一掄,很想把手撒開,讓他也跟隨同伴們去。
驀然間,那大漢狼嗥般地叫出聲來,並喊道:「爺爺!
饒命哪……」
徐玉麟心念微轉,把這大漢放下,喝道:「快給我說,你們是什麼人的手下?少爺就饒你一命。」
那大漢返身跪著,磕頭直似雞吃米,渾身抖索,牙齒上下「得得」響,結結巴巴地道:「啊!我說……爺爺,我……我們是……是莫邪島,火……火龍旗……旗主屬下的!」
「那麼你們的旗主何在?」
「他就……就在山上!」
徐玉麟微作沉忖,又喝道:「滾起來,帶少爺去找你們旗主,就不殺你。」
大漢磕了個響頭,戰戰兢兢地道:「好!好!我就帶爺爺去找他……」
「哈哈哈!爺爺就在這裡,小子,你往哪裡去找!」
那大漢還未爬起,聽此笑聲話音,又已嚇昏倒地。
徐玉麟聞聲轉身看時,只見一個身著紅袍,袍上綉著條張牙舞爪的金龍的漢子,濃眉巨目,面如鍋底,生相兇猛至極!
此人不知何時,已自站於三丈之外處。
以徐玉麟的耳目,竟未發覺這人來時的動靜,可見其輕功已至上乘佳境。
徐玉麟微微一怔,毫不在意的問道:「閣下敢情便是莫邪島火龍旗的旗主了?」
黑面紅袍人沉聲答道:「是又怎樣?」
徐玉麟哈哈笑道:「閣下的確不愧為火龍旗主之號稱,適才兩把火燒得更是名符其實……」
他說到這裡,只見火龍旗主身後不遠處,出現了一排手持兵刃的黑衣大漢,至少也有二十多個,情知眼下之局,多說無益。所以稍停又道:「閣下既敢現身出來,還有些英雄氣概,但不知是要單打,還是群毆?」
火龍旗主「嘿嘿」笑道:「對付你這種無名小輩,還用得著多人嗎?」
話落,紅影飄落,人已疾然欺近,出手之間,劈、點、拍、抓,掌指兼用,一連五招,宛若一氣呵成!
徐玉麟身形往旁微滑,避開鋒銳,立即還以顏色,反手攻出五掌,踢出三腿,非但掌、腳並施,且動作拿捏得恰到好處,夠得上「疾、准、狠」三字!
火龍旗主被徐玉麟掌、腿並施攻得連閃帶退,幾乎毫無還手機會,始才避開來勢。
只見他退到一株巨松之旁,藉勢反身向對手悶雷似的沉喝一聲,雙掌平胸送出。
徐玉麟這時因和火龍旗主距離太近,後退旁閃,均甚不易,於是兩掌往上疾翻,硬接下來。
「砰」的一聲巨震中,空氣回蕩,樹木搖曳,四掌已自接實。
同時兩聲悶哼,紅,白兩條人影,俱各後退五尺。
從這硬拼的一招中,彼此都已覺出對手功力不弱,凜然心驚,面色凝重。
徐玉麟身形停住,暗自咕啜道:「莫邪一梟屬下,竟然還有這種高手,此人倒是個勁敵!」
火龍旗主也覺得少年對手,非但人才出眾,功力尤其不凡,是生平曾未遇過的敵手,但不知是何路數。
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兩人既已試出彼此功力,是以硬拼一掌之後,誰也沒有再搶先還擊,竟自四目相視,而對峙起來。
但是久經江湖之人一看便知,這正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沉悶呵!
兩人俱像曳滿弦的弓矢,只要任何一方稍微一動,驚天動地的劇斗立即發生,而且只要任何一方稍微疏忽,生死也就立判!
這種虎視眈眈,兩雄相崎的場面,最使人緊張,也最使人難耐。
火龍旗主身後的一排屬下,直看得個個心驚肉跳,冷汗直流,大氣都不敢呵出!
終於——
火龍旗旗主那鍋底似的面孔,微微扭曲了一陣,虎吼道:「小子,再接本旗主一招試試!」
但見他左腳滑開,兩腿微微彎曲,雙掌平舉當胸,向徐玉麟一步步地邁近,每踏一步,腳下石碎土陷,可見其功力已經運到了何種程度!
徐玉麟淵停岳峙,原地未動,雙掌摒胸,靜待來勢,一見火龍旗主二番出手,居然不是迅雷電奔的姿態,而是存心硬拼,心機微動,「佛門玄罡」運於雙掌,但表面上卻是神情悠閑,不作半聲。
火龍旗主瞥見對手這般大意,暗自罵道:「小子,這可是你自取其死!」
驀然——
「轟隆!」一聲巨震,緊接著綠光閃現,一條尺長的火蛇貼著那條倒翻出的紅影,熊熊燃燒起來!
斗場上這種突然之間變化,太大,也太離奇了!
徐玉麟白衫飄飄,夜風中依然駐立原地未動,卻怔怔地瞧著那火龍旗主倒飛出丈遠的身軀被那綠色火蛇燒得遍地打滾,哀嗥不絕!
火龍旗主被「佛門玄罡」震飛,倒是意料中事,而那條火蛇又是何來?這就不能不使徐玉麟感到莫名其妙了。
原來這火龍旗主正是「東海三魔」火魔之徒,叫「綠火龍」焦炳,因離師門未久,故而徐玉麟不知其人。
「綠火龍」焦炳,在莫邪島充任火龍旗旗主,因武功卓越,復擅火器,乃被莫邪一梟派駐三拱山,作為莫邪島陸上連絡中心,儼然成為莫邪島之分舵。
日前「死亡之車」經過萊陽,被莫邪島的眼線發覺,以飛鴿傳信與三拱山,是以焦炳乃埋伏火器截擊,而神劍北童經多聞廣,對此火器,誤以為火魔出現,以故,頗為驚懼。
焦炳雖不認識徐玉麟,但因其武功超絕,欲一舉將之除去,而將火器暗藏袖中,在掌勁接實時,猝然施出。
他這火器,稱為「袖珍火龍」,非但火烈毒劇,而且在近搏中施展,令人防不勝防,歹毒至極!
然而,他哪知對手少年身懷絕藝,那失傳武林已久的「佛門玄罡」功夫,已自發出。
他用足十成功力,向敵手推出的兩掌尚未接實,便被一種無形的巨力反震倒飛,而在剎那間,也便將「袖珍火龍」發出。
恰在此時,徐玉麟罡氣外發,將焦炳的歹毒火器同時震回,反貼於敵身,燃燒起來,這也可以叫做「玩火自焚」,天理報應。
徐玉麟對焦炳暗施火器攻襲,自是不明,怔呆間,二十多個黑衣大漢虎吼一聲,蜂擁撲來!
至此,徐玉麟殺機頓濃,趁罡氣功夫尚未散去,出手之間,又把五六名大漢震飛谷中。
他殺機方濃之際,驀見對面山頂上一條玄衣人影飛雲流矢似的越過峽谷,向斗場這邊瀉來。
玄衣人身法,堪稱奇、快、妙、絕,身形甫落,出手一掌,便將火龍旗主焦炳身上火焰拍熄。
徐玉麟尚未來得及出聲喝問,那玄衣人對他一瞟,緊接著乳燕似的飛起,快捷如風,世所罕見!
倏地「嗡」然一聲龍吟,寒光四射中,徐玉麟但覺頭上颯颯風響,心中微凜,反手問背,「九龍劍」已不知去向。
流目四矚,但見那個玄衣人影朝正東方的夜暗中,逐漸消失……
他也顧不得再去過問猶自倒地呻吟的火龍旗主以及餘下的十數名大漢,迭忙施展絕頂輕功,向玄衣人消失的方向,窮追而去……
旭日,像一輪火球,散發著萬道金光,從那茫茫碧海中吐出。
海,像一面漫無邊際的綠鏡,泛著粼粼波光,無風,無浪,平靜至極!
碧水輕拍著岩石,嗚咽作響,似一個無限幽怨的棄婦,在低低的啜泣……
岸邊駐立著一位白衣少年,遙望著那碧水中吐出的一輪紅日,悵悵然發著夢囈般的嘆息——
「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到哪裡去了?……」
嘿!這位孤零零的白衣少年,身後怎的僅背著柄空空的劍鞘?
他——
正是在三拱山失劍,追趕玄衣人來此海邊的徐玉麟!
他由三拱山追起,追到此地。
天亮了,依然未見那玄衣人影。
此際,那玄衣人的來路,失劍之恥,以及神劍北童、馬大嫂、白猿狒狒的下落,一齊湧上徐玉麟的心頭……
停立良久,遙見正南方向大約八九裡外,竟然有一處極大的鎮甸,心念微轉,邁步向那鎮甸奔去。
八九里地,晃眼即到。
徐玉麟進得鎮來,逢人詢問,始知正是原定到達莫邪島的陸路終點——石島。
石島,乃是一所水旱碼頭的店集,人煙稠密,行旅如雲,商業繁盛。
徐玉麟心中有事,無暇顧及街道景緻,急急忙忙找到一所名叫「聚英樓」的客棧,投身進去,匆匆用飯完畢,摸出半錠紋銀,遞與店小二道:「堂倌,算去飯帳,餘下的全部賞你。」
堂倌一見這位年輕客人出手大方,竟自樂得嘴巴合不攏來,打躬哈腰地道:「我們這家客棧,向來招待周到,客官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小的去做……」
徐玉麟搖搖手,打住他那滔滔不絕的生意經道:「我只是想向你打探一個……不,是一輛馬車的去向。」說著,便將「死亡之車」的形狀,對店小二描繪了一遍。
堂倌迭忙答道:「有,有,早晨向碼頭方向去了。」
徐玉麟也不再多問,隨起身出得「聚英樓」,急急向海邊碼頭走去。
當他行至碼頭附近,瞥見有不少船隻停在港灣里,十幾名武士打扮的勁服大漢,行色匆匆,正自登上一艘紅色大船,快速無比地揚帆駛去。
他徘徊片刻,卻不見「死亡之車」的蹤跡,甚感納悶。
於是,他向著那條紅船離去的碼頭邊走去。
但見碼頭下,猶自停著一艘小小快艇,艇上一位漁夫裝束,五十左右的老者,在自斟自飲,另一個年輕漢子,卻坐於船頭,悠閑地抽著纜繩上的麻絲,捺搓細線。
徐玉麟看了一下,和聲對那年輕漢子問道:「請問老兄,可曾見有一輛馬車來此碼頭上嗎?」
那年輕漢子抬頭望了徐玉麟一眼,卻不答反問道:「你可是要雇船嗎?我這條船又快又便宜。」
徐玉麟答道:「是的,我要雇船隻,不過我所問的那輛馬車,請先告訴我。」
那漢子微一沉忖,用手指著已經駛遠的紅船道:「馬車有一輛來過,不過已經裝在那條船上去了,我這船極快,相信還能趕上去。」
徐玉麟縱身躍上快艇,對那年輕漢子道:「老兄,那就請你開船快追吧!」
年輕漢子卻慢吞吞地伸出一隻手來,表示出莫可奈何的樣子,道:「常言說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小哥兒還未付船資哩,怎能開船?」
徐玉麟怒道:「沒到地頭,怎能先付船資?」
那漢子點點頭道:「這是我們石島碼頭規矩,愛雇不雇!」
「那麼渡資多少?」
「十兩。」
徐玉麟由懷中摸出了一錠足銀,順手擲去。
年輕漢子雙手微揚,抓住了銀子,笑道:「這才像話。」說罷,雙肩未見晃動,卻躍上岸去,迅快地解開纜索,復又躍回船頭,坐船便風快地向港外駛出。
徐玉麟冷哼了一聲,暗道:「倒看不出你這傢伙,還有兩手哩!」
快艇駛出港灣,那個自斟自飲的老頭既不抬頭,也沒發一語,似是對於這些情形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般!
徐玉麟對此老者雖甚奇怪,但因要追趕紅船,便也不去管他。
這條快艇雖然至為迅速,無奈那紅船已經去遠,追至午時,依然是那段距離,竟無半點接近跡象。
那船頭漢子似是發現徐玉麟不耐,答道:「小哥兒,請勿心急,保你在天黑前追上。」
「請問老兄,那條大船開往何處?」
「據說是開往莫邪島的。」
至此,徐玉麟對那年輕船夫所言更信以為真,但也有一點不解,那就是「死亡之車」,果已來此,神劍北童他們因何未等他趕到,便逕搭船直赴莫邪?
「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酒泉?……」
徐玉麟正自沉思間,忽聽那獨飲老頭竟自把這兩句詩反覆地吟哦不停起來。
面對此茫茫滄海,回顧渺渺人生,勞勞碌碌,爭名奪利,到頭來仍然難免黃土一抔,氣化春風肉變泥,那時果真「一滴何曾到酒泉」啊!
倒不如做個海上漁夫,優遊無垠汪洋,閑來一杯在手,有酒當醉,哪管它世事若何,興衰誰屬!
徐玉麟見景生情,也不由悵觸良多,感慨萬千!
驀然——
那獨飲老者抬起頭來,對徐玉麟瞟過一眼,哈哈大笑道:「小娃兒,別那麼愁眉苦臉的,常言說,萬事不如杯在手,一醉解千愁,來來來來,陪老夫喝上幾杯!」話畢,竟向他連連招手。
徐玉麟回頭一瞧,「有鬼!」幾乎驚叫出口!
他此刻才看清了那老頭的面目,竟是一張奇怪得使人發毛的臉!
那張臉,長長的,一邊紅,紅得發紫;一邊白,白得毫無血色,兩隻細眯的眼睛,卻泛射著懾人的藍光!
如其說他是個人,無寧說他是個魔鬼,倒還來得恰當,倘非在朗朗白晝下,這張怪臉,有誰敢相信那是一張人臉!
徐玉麟驚駭得愣愣地站立不動,那怪老頭,卻又哈哈笑道:「小娃兒過來吧,老夫這張臉長得難看,可是老夫的心肝卻是好得很哪!」
徐玉麟見他既無惡意,暗自咕啜道:可不是嘛,世上之人,焉能貌相?微作沉忖,膽子一壯,竟向丑怪老頭走近。
「小娃兒坐下來吧。」怪老頭說著,斟滿了一大杯芬香撲鼻的濃酒,遞在徐玉麟手裡,自己又喝了一口,連連贊道:「好酒!好酒!小娃兒儘管喝吧,老夫多得很哪!」
徐玉麟接杯在手,和那怪老頭對面坐下,道聲:「多謝老人家。」
一陣芬芳酒香,直使他按捺不住,隨把酒杯湊上嘴唇,「咕嚕嚕」飲盡。
怪老頭待徐玉麟把酒喝下,竟自仰天「桀桀」狂笑不止,笑聲內力充沛,雖在海上,依然餘音繚繞,久久不絕!
笑聲甫停,忽聽船頭漢子也引吭高歌道:「莫邪雄風,六旗揚東!行旅至此,命喪海中!」
徐玉麟被這一老一少,一笑一歌,直弄得如墮五里霧中!
年輕船夫,歌聲方落,徐玉麟心下暗自一凜,順手把酒杯送還對面老頭,目光觸處,血脈賁張!
霍然躍起,舌綻春雷般喝道:「還我寶劍來!」一把抓向怪老頭那張馬臉。
就在此時,徐玉麟便忽然感到眼前一陣昏黑,搖搖欲倒,出手失了準頭!
大驚之下,只聽到:「老夫念你贈劍之功,就給你個全屍吧!」
接著,但覺身軀飄動,然後便是澈骨冰涼,悠悠忽忽地下沉,下沉……
徐玉麟墮落海底,四肢癱瘓無力,但心中尚有一絲靈明,情知中計,必死無疑!
惟一使他未能即刻被淹而死的,就是他身上尚還攜帶著的那顆「無垢頭陀」所贈寶珠,周身四尺內,海水不侵,但是那種透體冰寒之氣,已夠致他小命的了!
他伏身海底,仗著那僅存的一線靈明,張眼四望,黑黝黝的一物不見!
忽的,他身旁海水翻滾,激蕩,一股衝撞的巨大壓力,把他的身軀移離原位……
他在移動中,但見一隻龐然巨鯨,張著個看不到邊際的大口,對著他衝來!
徐玉麟把眼一閉,一條癱瘓的身子,直射進巨鯨口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