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九宮隱仙

第八章 九宮隱仙

蒲逸凡一面爬行,一面打量著洞內形勢,希望發現一處較為不滑之地,能借力穩住身子,調息一下再為前進,那知又深入了一二十丈遠,不但毫無借力之處,而且傾斜的坡度愈來愈大,手觸青苔,既滑且冷,漸漸地凍得兩掌發麻,這等情形之下心中不由發起急來,卻又不能不竭力苦撐,向前滑行。

這樣約莫又前進了十來丈遠近,他已累得精疲力竭,氣喘吁吁,心中一急,提聚丹田的真氣立時散開,兩手一松,滑落的身子便如殞星下墮,耳邊但聽呼呼風響,速度陡然加快,心中暗道一聲:「完了!」直向洞底摔去!

在他想來,這一摔勢必頭破血流,當場送命不可,事卻大謬不然,就在他下墮的身子快要落到地面之時,洞底突然湧起一股無形勁道,把他懸空托住,耳際並響起一個冷漠的聲音道:「你是什麼人?怎生跑到我這『爐底洞天』來?快說!」

蒲逸凡頭下腳上,懸空被人托著,心中雖想答話,卻是有氣無力,說不出來。

那問話之人見他不理答言,似是覺著有氣,冷笑一聲道:「你不開口,我就讓你吃點苦頭再說!」話聲一落,懸空托住的勁道立收,他頭上腳下的身子,便如丸瀉般地直摔下去。

這下敢情摔得不輕,砰的一聲,當下只覺得頂門如被撞擊一般,頭昏眼花,金星亂冒,腦際一陣震痛,立即暈厥過去。

大約過了一頓飯的工夫,他才醒過來,伸手一摸頭頂,覺著並未受傷,立時放下心來,睜眼向上一看,卻又不禁嚇出一身冷汗。

原來他此刻躺身之處,正是地底一座石室,而這石室距那穴口,足有三丈多高,如果不是那問話之人,發出勁道托著停頓一下,就著原來急降的勢子往下直掉,縱然不被摔得腦袋開花,當場送命,只怕也要筋斷骨折,非受重傷不可。此情入目以下,他又那能不暗生驚駭,嚇出一身汗水!

忽聽石室一角,一聲陰森森的笑道:「你大概是給人作替身來的,今生今世就別想出去!」聲音凄厲尖銳,聽得人毛髮悚然。

蒲逸凡站起身形,定身瞧去,只見一個上身赤裸,下身圍著一件獸皮,枯瘦如柴,白髮拖地的老人,站立在石壁一角。

那老人因是背已而立,看不到他的面貌,但從他拖地的白髮,及那枯瘦的身形看來,年齡約在八旬以上。

蒲逸凡望著背已而立的老人,暗暗忖道:「此人無衣蔽體,白髮垂地,不知在這洞底石室之中,度過了多少歲月……」

只見白髮老人搖了搖頭,接著一聲長嘆,聲音中充滿了凄苦,聽得人鼻頭髮酸!

蒲逸凡繼續想到:「天下廣闊,縱橫萬里,何處不能安身立命,此人不知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穩秘之事,躲在這地底石室中度過,吃喝需用不提,單是這份長年不見天日,冷落孤寂之苦,就非常人所能忍受,唉……」想到此處,也跟著輕輕一嘆。

老人聽覺異常靈敏,聞聲立即轉過身來,瘦削蠟黃的臉上,冷得像塊寒冰一樣,毫無一絲表情,深陷在眶內的雙目微微一睜,射出兩道如刀的寒電,凝注蒲逸凡,冷冷地問道:「老夫自有老夫的傷心事,你跟著唉聲嘆氣幹什麼?你莫非是看不起老夫,有心恥笑不成?」

蒲逸凡聽得怔了一怔,暗道:「此人想是長年居室之中,很少與人往來,養成了冷漠孤僻的性格,這人實在太可憐,今宵既然遇上,倒不可拿話頂撞於他。」

心念一動,當下恭聲說道:「老人家年秩高望,晚輩豈敢恥笑,不過覺著老人家獨居在這地底石室之中,委實……」

老人冷笑一聲,接道:「委實太可憐是不是?」

蒲逸凡道:「老人家洞察肺腑,一語即道破了晚輩心中之意。」

他自以為這兩句恭維話,答覆得十分得體,那知對方聞聽之下,卻全不是這回事!只見老人雙目圓睜,神光暴射,怒道:「小小年紀,就會了油腔滑調,老夫平生之中,從不喜人憐憫!」

話到此處,倏然而住,抬頭看了那室頂洞口一眼,喝道:「你是不是來給別人作替身的?快說出來,要有半字虛假,小心老夫出手殺人!」

說話之間,人已欺到蒲逸凡身前五尺之處,單掌當胸,怒目而視,大有一個答覆不好,立即出手傷人之勢。

蒲逸凡見他聲色俱厲,言詞咄咄逼人,不覺心頭火起,一面運功戒備,一面朗聲答道:「誤闖老人家清修洞府,這是罪有應得,老人家要怎樣處置,晚輩甘心認罪,若說是給人作替身而來,晚輩實不能接受!」

白髮老人嘿嘿兩聲冷笑,道:「這麼說來,倒是老夫錯怪你了?」

蒲逸凡道:「這個老人家請一看便知,何用晚輩解說。」

老人似是被他這兩句話說的無法回答,低頭想一下,突然怪眼一翻,怒道:「既不是給人作替身,那你來這裡幹什麼?」當胸的右掌忽然一伸,直向蒲逸凡肩頭抓去。

蒲逸凡雖然早已運功戒備,而且相隔也有五六尺遠,但老人出手一抓,卻是奇快無比,欲閃避時,竟已不及,當下只覺肩頭一麻,已被對方牢牢抓住。

老人右手抓住他肩頭,冷冷地說道:「不管你是給人作替身也好,還是自己闖來也好,既已到了這裡,就別再想出去……」

抓住他肩頭忽然一松,接道:「你要想逃出去,可小心我捏碎你全身關節骨骼,要你嘗試一下世上最慘酷的苦刑,讓你欲生不得,求死不能,留在這裡陪我一輩子。」

這幾句話,說的陰氣森森,聽得蒲逸凡心生寒意,暗道:「此人武功既高,性情又怪,既說叫我不存逃走之念,看來並非恐嚇言詞,只不知此人既然身懷絕高的武功,因何不在江湖上揚名立戶,逐鹿武林霸業?為何要藏身在這無殊人間地獄的地底石室之中,甘受與世隔絕的孤寂生活?尤其不解的是:他口口聲聲追問自己,是否給人作替身而來……以此二事推斷,其中定有重大隱情,眼下既然不能離開此地,不如索性問個清楚明白,再作計較……。」

正在忖思之間,老人彷彿看透了他心思似的,冷哼了一聲道:「小娃兒,不要東想西想,老夫如不告訴你,就是用盡心血,想上一輩子,也是難以請透,這等枉費神思之事,想它作甚!」

蒲逸凡聽得怔了一怔,忖道:「這話倒是不錯,他如不親口告訴於我,自難猜度得出……」

但他乃年青好奇之人,心中已存探秘之念,就非問個清楚明白不可,但他又深知對方性情冷怪,若要正面詢問,不但不會坦誠相告,只怕反而要自討沒趣,當下略一沉吟,已自打好主意,高聲說道:「老人家縱然不說,晚輩也能猜個大概……」

老人冷若寒冰的臉上,突然掠過一抹奇異的色彩,接道:「小娃兒,你如信口開河,胡說八道,小心我把你的舌頭撕掉,讓你從此不能說話!」

說到此處,音調突轉溫和,幽聲一嘆道:「不過只要猜得多少有點道理,或是有幾分暗中吻合之處,老夫不但放你出去,並傳你幾手敢說獨步天下的武功,唉……」說到「武功」二字,似是觸動了傷心之處,忽然一聲嘆息,倏而住口不言。

蒲逸凡早已打好主意,此刻見他說到武功之時,忽然唉聲嘆氣,頓口不言,不由心中一動,脫口說道:「老人家既然身懷絕世武功,就該行快江湖,仗劍誅惡,為武林伸張正義,為人群安良除暴……」

微微一頓之後,接道:「縱然心胸淡泊,看破塵事,不願爭名奪利,逐鹿江湖武林霸業,但宇內盡多名山大川,幽絕佳景,足供老人家藏蹤隱跡,笑傲山林。但老人家卻偏要藏身在這地底石室之中,是不是有隱情暫且不說,但這等逃避現實,大逆常理的做法,實在是辜負了習武時的師門期托,違背了練武者的初衷原意!」

這番話講得義正詞嚴,充滿責備之意,但老人不但不以為忤,冷無表情的臉上,卻反而有些動容,當下點頭,幽幽一聲長嘆,道:「如此說來,倒是老夫作錯了……」

蒲逸凡聰明絕頂,一見老人這般情形,即知自己所言,也許就是對方傷痛之處,心知要想探詢隱秘,正當其時,當下不待話完,立即插言接道:「老人家是否作錯,晚輩不敢妄加評論,但老人家把一身絕世武功,大好歲月,埋藏在這地底石室之中,卻是大為不智。不過老人若是與人立有信守之言,或是遭人禁閉於此,則又另當別論!……」

忽然想起那暗中相救之人,掉轉頭問道:「不知老人家在這石室中究竟過了多少歲月?就是一人在此?」

他早已存心探詢對方隱秘,是以口中雖在說話,兩眼卻盯在老人臉上,觀察變化。

這幾句話,似是問到了對方傷痛之處,老人忽然仰起頭來,凝望著室頂,一片激動神色,似在嗟傷往事,又似在整理紛亂的思緒,半晌之後,才自黯然嘆道:「在此過了多少歲月,老夫已不復記憶,不過並不是一人在此……」

話未說完,面容陡然一變,似在暗自感傷的臉色,忽的泛上怒容,喝道:「小娃兒,少在老夫面前弄鬼,分明半點也揣度不出,你偏說能猜得出大概,妄想旁敲側擊,拿話引逗老夫,讓我親口說出!……老夫何等人物,豈能上你的當。」

話到此處,滿臉怒容之中,突然掠起一抹殺機,接道:「現在廢話少說,你既說能猜出個大概,就趕快講出來聽聽,否則的話,老夫可要實踐前言,動手割你的舌頭了。」

蒲逸凡見他聲色俱厲,面露殺機,不禁心頭暗生驚駭,忖道:「這人忽喜忽怒,性格叫人難以捉摸,怎生想個法子,離開此地才好。」

他心念正在轉動之間,忽又聞老人長長嘆息一聲,問道:「你為什麼不早來卅年呢?」此話問的大是突然,但聲音卻很柔和。

蒲逸凡聽得怔了一怔,想道:「這人真是怪得可以,我今年未滿甘歲,他卻問我為什麼不早來卅年,想來他必是卅年前,才來這石室人中,要是當時從旁有人責以大義,或是勸勉一番,他縱有什麼傷心之事,或迫不得已之情,也會設法化解,絕不會固執己見,將卅年大好歲月,埋藏在這石室之中。……」

心裡雖是這樣在想,口中卻朗然答道:「這石洞深在山腹之中,而且來路又有機關埋伏,平常之人,如何能到,漫說晚輩今年還不到甘歲,就是早生上二三十年,如無事實巧合,要想來到此地,只怕是千難萬難之事;再說,晚輩今宵來此,如非情勢所迫,暗中有人相引,也絕難來此與老人家見面……。」

老人似也覺出自己問得可笑,神情為之一變,但瞬息之間,又恢復了那冷如寒冰的面孔,道:「此話雖然說得不錯,但與你揣度老夫之事無關,不過念在你小小年紀,便能說出這幾句頗為有理的話來,老夫給你一點思考的時間……」

說著,抬起枯瘦的右臂,突然向後面石壁上推,但聞嚓的一聲,石壁現出一個尺許見方的洞口,耳際水聲湍急,迎面繁星閃爍,現出一片天光,接道:「現下天才露曉,若在日上三竿,室中透進陽光時,你仍猜不出一點端倪,嘿嘿……下面應該怎樣,老夫也不必再說了!」

話一說完,徑自轉步延身,向右邊石壁走去。

蒲逸凡順著老人走去的石壁看去,瞥見近壁處並陳著兩張石榻,忽然心中一動高聲說道:「何必要等到日上三竿,晚輩現在就可以說出來。」

老人停步轉身,奇詫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道:「既已揣度出來,你就趕快說吧!」

蒲逸凡略一沉吟,右手指著兩張並陳的石榻說道:「壁邊石榻,想必是老人家睡卧之用,眼下既有兩張石榻,定有一人同住,此點晚輩猜的不錯吧?」

老人點了點頭,道:「不錯,不錯!」忽的凹眼一翻,怒道:「此點一目了然,而且老夫適才已經告訴過你,還用得著費神去猜么?」

蒲逸凡道:「老人家因何藏身此間,晚輩不敢妄加推斷,但那與老人家同住之人,眼下既不在此,而晚輩又是暗中有人相引而來,想那同住之人,定與此事有著重大關連!」

老人似是不耐地說道:「空空洞洞,不著邊際,全是一些廢話……」

蒲逸凡接道:「人生在世,不過百易寒暑,有生之年,誰不想生前揚名天下,死後引人追懷,老人家既然身懷絕世武功,不在江湖上爭名立戶,而偏要將有限的大好歲月,埋藏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自必有其情非得已之事;而那同處此間之人,亦必懷著同樣心情,才會與老人家共處此地,同度這種非常人所能忍受的孤苦歲月。可是天地之下,遭遇相同的固然是有,但卻沒有這般巧合,絕不可能兩人際遇相同,處境也相同,而又相約來到此,嘗受這種無異人間地獄的生括。是以,晚輩敢於斷言,老人家與那位同住之人,若非事先約好,定下共同的信守誓言,絕不會來到這地底石室之中,更絕不會在此一過就是數十易寒暑……」

話到此處,微微一頓,神光凝視白髮老人,見他聽的頗為入神,又自繼續說道:「老人家一再追問晚輩,是不是給人作替身而來?想必暗中引我來到此地,即是與老人家共處此間之人,如果晚輩請的不錯,老人家與他一定立有誓言——兩人同處此間,不論多少時日,若不引來替身,誰也不準離開此地!」

這番揣度,言來詞鋒侃侃,情理兼具,雖然仍沒有猜出對方為何隱身在此的事實,但卻似已測中此事的部分因果,老人聞聽之後,他那難見喜怒的瘦臉上,竟然浮起一片激動神色,朦朧的曙光下,隱隱可看出他閉目凝思的神情,似在緬懷往事,顯得感傷和凄苦。

蒲逸凡機靈透頂,眼見老人這等神情,既知自己衡情度理的揣測之言,可能已猜中了十之三四,心中不由一喜,立即追著問道:「晚輩胡亂揣測,不知猜的可對?老人家可否明言示下,以釋晚輩疑慮。」

老人似是沉浸在往事之中,又似在思索一件難事,長眉忽緊忽松,臉上神情倏變,對蒲逸凡追問之言,竟似未聞一般。

蒲逸凡目睹此情,心中暗自忖道:「此人外表看來雖然很冷,內中倒是很熱,若非心胸激動,情感奔放之人,縱然觸動了當年往事,也絕不會在片刻之間,傷感得神馳物外,渾然忘我,連自己所有問話,竟自一字不答,既然如此,我不如索興拿話激他一激,看看適才衡情度理的一番揣測,猜的是否可對?」

心念及此,不由朗聲說道:「晚輩猜得對否?敬請老人家明示,真是猜的不對,那隻怪我不知深淺,妄自胡說亂道,老人家盡可動手處置,晚輩決無怨言;倘若僥倖言中幾分,晚輩身有要事待辦,實不願在此多留片刻……」

忽的提高嗓子,大聲接道:「老人家縱有萬千之事待決,也不該在眼下這等時候,獨運神思,對晚輩揣測言詞,當作過耳東風,置之不理,早知如此,晚輩也不用費心推敲,凝神揣度!」

他滿以為這幾句話,定可激動對方,那知老人仍自閉目凝神,充耳不聞,形同泥塑木偶一般,連眼皮也不眨動一下。

他乃少年氣盛之人,幾番得不到對方回答,不覺心頭火起,當下再也不顧老人是否聽得了,怒聲說道:「我原以為你既然身懷絕世武功,年秩又是這般高,把你當作言也必行的前輩君子,卻想不到竟是心環機詐的……」

老人突然怪眼一翻,臉上怒容立現,但剎那之間,又恢復了平靜,低聲接道:「小娃兒,你不用拿話激我,老夫豈不明白你的用心……」微微一頓之後,繼續說道:「要在卅年前,就憑你這幾句話,老夫早已把你擊斃掌下了!」

忽的嘆息:「但這些年來,深藏在這與世隔絕的人間地獄之中,昔日萬丈雄心,凌雲壯志,已被無情的孤苦歲月,消磨得一乾二淨,雖然有時也會激起一點怒火,但那只是剎那之間,略一猶豫,便自風平浪靜,有如不波古井,心灰意冷地忍受下來。就拿你適才對我狂妄神態,及難以入耳的幾句話來說吧!乍聽之下,確實惱怒已極,真想立時出手,一舉把你殺死,但繼而一想,卻又覺得太不應該……」忽然頓口不言。

他這番嗟嘆言語,說的極其委婉,聽得蒲逸凡愧意頓生,當下雙手一揖,歉然說道:「晚輩出言無狀,衝撞了老人家,尚望看在年輕無知的份上,大量涵恕,不過,晚輩還要追問,你們兩人可是立有信守重誓,除非各自能引來替身,否則有生之年,誰也不能離開此地。」

蒲逸凡恭聲問道:「這麼說來,晚輩是猜對一半了?」

老人點頭應道:「不錯。」

蒲逸凡低頭略一沉思,肅容說道:「老人家有言在先,只要能猜中一部份,即可放晚輩出去,現下已然對了一半,晚輩想就此告辭。」

他雖存有探索對方隱秘之心,但白頭丐仙與滄海笠翁的生死,卻又牢牢記在心頭,是以覺得還是離此的好。

老人見他要離開此地,臉上立時浮起一片悵然神色,沉吟一陣,問道:「你不離開這裡不行嗎?」

蒲逸凡心有所系,正聲答道:「晚輩心直口快,不善花言巧語,一則此地並非晚輩久居之所,再則還有急事待辦,確實非即刻離開不可!」

老人悵然若失地說:「老夫有言在先,是不能出爾反爾,你既堅決要去,老夫不便強留,那麼你就去吧!」

蒲逸凡拱手為揖,歉然說道:「異日若有機緣,自當再來向老人家請安問好,晚輩這就告辭了!」說完,輕身向室頂洞口走去。

但他剛剛走了兩步,忽聽身後響起一聲冷笑道:「要想離開此地,那有這麼容易?」

蒲逸凡不需回頭,已知是老人所發,當下轉過身來,只見老人神色凜然,目射凌芒地凝注自己,冷冷地說道:「你只記著我答應你離開此地,可還說了什麼別的嗎?」

蒲逸凡略一尋思,答道:「老人家還說過要傳我幾手獨步天下的武功!」

老人冷冷一笑,沉聲說道:「既然記得我說要傳你武功,為什麼不學就走?」

蒲逸凡暗暗忖道:「這人既說他的武功獨步天下,想來必是精奧無比,練起來一定很是困難,不知要多少時間才能學會?眼下兩位老前輩生死未明,我豈可留在此地向他學習武功。」想到這裡,正聲說道:「非是晚輩不想學習武功,實因有急事待辦,不能在此久留……」

老人臉色一沉,冷聲接道:「老夫生平之中,向來言出必踐,你縱有天大的急事,也得等老夫傳過你武功再走!」

言來語氣堅決,詞意斷然,大有非傳不可之勢。

蒲逸凡道:「老人家傳技厚賜,晚輩心領就是……」

老人冷哼一聲,怒道:「老夫向來說一不二,數十年都是如此,今天絕不能在你面前破例,自食前言。」

蒲逸凡見他逼著要自己學習武功,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暗道:「世上只有苦求學藝之事,那有強行傳技的道理。」當下正容說道:「晚輩不學不行嗎?」

老人斷喝一聲,道:「你學不學我不管,但老夫卻非傳不可!」

忽的遏住怒聲,嘆道:「小娃兒別不知好歹,想想看,這石室深在山腹之中,只有你來時那條路可通,老夫如不指點於你,那通道盡頭的石門固然是無法打開,就憑你現在身具的這點能耐,只怕連室頂的洞穴也上不去!」

此言一出,蒲逸凡如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頓時涼了半截,忖道:「這話倒是不錯,果真只有來時那條路通達外面,眼下就是他放我走,也是無法出去,看來這武功倒是非學不可了。」

沉忖未了之間,老人又已低聲問道:「小娃兒想通了沒有,老夫說的不錯吧?」

蒲逸凡忽然心中一動,腦際突地掠起一個念頭,脫口道:「老人家要傳我武功,不過是為踐履前言,晚輩學習老人家的武功,也只是為情勢所迫,彼此均無真心,這樣不論是老人家傳授也好,晚輩學習也好,俱都難有效果……」

老人哦了一聲,接道:「除此而外,你還有別的辦法不成?」

蒲逸凡道:「晚輩之意,老人家揀那精而易習之學,傳上三招兩式,晚輩練起來比較容易,能在極短時間之內學會。」

他懸念著白頭丐仙與滄海笠翁的生死,早已心急如焚,恨不得腋生兩翅,飛離此地,那裡有心學武,故而說出此言。

老人沉吟一陣,搖頭說道:「不行不行,老夫的武學,世所罕見,招招精深玄妙,式式奇奧無比,縱是驚才絕世之人,也難在短暫時間之中,學會一招半式!」神情冷傲,口氣託大,彷彿他的武功,真的舉世無雙一般。

蒲逸凡暗暗忖道:「此人不知懷有什麼了不起的驚人武學,說話的口氣這般狂大,我倒非看看不可。」

他乃年青衝動之人,好奇之心特彆強,當下奇心一動,立時打消了急於離開的意念,星目一軒,朗聲說道:「不知老人家要傳我什麼武功?可否先練一遍給晚輩瞧瞧……」

老人冷冷地接道:「老夫所會武功,博如瀚海,我不知你想學什麼,叫老夫練那一項給你看,如要盡其一身所學,逐一演練起來,就是十天半月,也難一一練完。」

說到此處,忽地仰臉望著室頂,沉吟一陣之後,又道:「你既急於離開這裡,自是不願多學,我看這樣吧!不論拳劍掌招,或是近身搏擊之術,以及提縱閃避之法,你自己挑選兩項,老夫便擇其精微,先行示範,再為傳授於你。」

蒲逸凡略一思忖,說道:「老人家既然只授兩項,晚輩也不妄多求,就請老人家傳我幾手劍術,與閃身避敵之法吧!」

原來就這略一思忖之間,他已打好主意,心想北嶽一派,劍術獨秀五嶽,而師傅「護命三招」,更是閃身避敵的絕藝,是以想在這兩方面比較一下,看看對方自吹自擂,究竟高明多少?故而提出單學這兩項的要求。

老人神色如電,彷彿看透了他心思似的,嘴角露起一絲冷漠不屑的笑意,忽然轉過身子,緩步走到壁邊靠右的石榻之前,跨上石榻,仰身而卧,雙眼一閉,沉沉睡去。

蒲逸凡不知他弄的什麼玄虛,不自覺跟了過去,停身在左邊的石榻之前,側目問道:「老人家不是要傳我武功嗎?乍的忽然睡起覺來?莫非……」

老人睜開雙目,射出兩道懾人的冷電,緩緩把他全身各處,仔細的看了一陣說道:「你雖然學過武功,劍術及閃身避敵之法,也有幾分火候,但可惜所學的與我要傳授你的,大不想同,必須從頭做起,先學本門的內功調息之法。」

蒲逸凡不自覺地說道:「我已學過內功調息之法,現在還要從新學起……」

老人冷冷地道:「老夫身具武功,無論拳劍掌法,或是縱躍搏擊之術,均以本門內功為基礎,基礎不穩,許多奧妙變化,便不能心隨念轉,任意發揮,而且老夫的內功調息之法,又是與眾不同,所以必須從頭做起。」

蒲逸凡聽得不解地說道:

「武功一道,因其師承各異,成就自然不同,或以劍術掌招取勝,或以身法靈巧見長,但內功一門,都是萬法歸宗,無非凝神靜坐,心眼相觀,靈視內空,氣走心府……不知老人家所說,與此有什不同之處?」

這時,老人本是仰卧石榻,眼望室頂,聞言挺身坐起,冷然說道:「小娃知道什麼?以管窺豹,以杯測海,本門內功調息之法,豈是你說的普通方法所能比擬的?」

忽的右手一揮,石壁上立時現出一個海碗大小的洞穴,接道:「少時洞口透進陽光之時,我再練給你看,現在我先念幾句口訣你聽:「七竅照日,五心向宇,外合自然,內調先天……」

他微微一頓之後,繼續說道:「小娃兒,老夫所念口訣,是不是與一般內功心法不同?」

蒲逸凡對他所念內功口決,雖然聽得不明究理,但卻覺出實在與眾不同,正待開口相詢,老人又說道:「本門內功,也極耗精力,行功一遍,足要三個時辰。」

話到此處,雙目湛然神光,在蒲逸凡臉上凝視了一陣,又道:「從你臉上神色看來,現在心緒頗不寧靜,而且似是經過很多風險,體力消耗不少,眼前陽光尚未透進,你可趁這片刻餘暇,就在我身邊石榻之上,先行調息一下……以免我傳你武功之時,心神不一,體力不續,弄的半途而廢!」

蒲逸凡暗暗想道:「這話倒是說的不錯,當即登上石榻,盤膝而坐,雙目斂光內視,把一股清和之氣,導行全身,回而復始,想借陽光透進以前的片刻時間,以師門坐功之法,將幾日來飽經風險的疲憊身子,積極調息復元。

他想的雖然不錯,但幾日來所歷諸般事實,總是縈迴心頭,那靈台方寸之間,竟是安靜不了。

他心頭一不寧靜,體內那股清和之氣,雖仍勉強運達周身,但每一例行逆轉,將達「絳宮」「心府」的緊要關頭,卻又散而不聚,控制頗難,一時不但未能做到神與天會,排除日日積累的混濁之氣,使疲勞盡復,身心舒泰,相反的只覺精力耗減,心煩意亂……」

就在這時,忽聽老人低聲喚道:「小娃兒,好生看著,老夫這就開始了!」

蒲逸凡正在感到心煩意亂,聽得老人呼喚之言,立時睜開雙眼,定神一看,不禁心頭猛的一怔!暗道:「這那裡是在練內功,簡直是在變魔術嘛。」

原來老人這時已仰卧石榻,兩手雙腳齊齊高舉,掌心向上,腳底朝天,那壁間洞口透進來的一道陽光,正照射著他枯乾的瘦臉,光線雖不強烈,卻也撩人眼花,但他並不閉目遮日,竟自相反的雙目大睜,神光暴射,活像與那照在臉上的陽光互較光芒。

又見他嘴鼻微張,不停吸吐,奇的是一吸一吐之間,便有幾團白氣,入鼻進嘴,而那赤裸枯瘦的上身,也罩起一層騰騰暖霧,散發出蒸人的熱氣,霧中並有蜜桃大小的兩點三團,隱隱現現地,來回滾動不停。

蒲逸凡越看越奇,也越看越入神,心知那熱霧中的兩點玉團,分明就是老人本身凝聚的兩團真氣,把肌膚頂得微微隆起,在體內迴流轉動下,活像兩個白色玉球,貼著肌膚上滾來滾去……」

忽然間,老人高舉的雙腿,微微顫動之了一下,那齊腰圍著的獸皮,竟自滑落到丹田以下,蒲逸凡不知又有什麼變化,不禁凝神細看,只見老人微張的鼻嘴,陡然狂吸猛吐,那兩團凝聚的真氣,漸漸由慢轉快,在胸腹雙臂之間,流轉數目以後,便已一上一下,一左一有,轉至肚臍以下,流入任督二脈,二氣歸元,兩相會合,再又走遍十二正經脈,納人丹田,體外一層騰騰暖霧,也漸漸散去。

老人這種調息內功的方法,直看得蒲逸凡大為驚異,不由暗自奇道:

「這是什麼內功,竟是如此玄妙?看那兩團真氣在內體流走的情形,此人功力之深,分明已達人與天合,寒暑不侵的出神入化之境,他內功既高深到這等地步,其他的武功亦必玄妙無比,……意念及此,又深悔自己適才不該說只要向他學習劍術及閃身避敵之法,要是多學幾樣該多好……」

忽見老人舒背伸腿,挺身坐起,揮手抹去了臉上的汗水,冷冷地問道:「小娃兒,老夫這內功調息之法,你見過沒有?」

蒲逸凡道:「老人家內功精深,調息之法更是玄妙,漫說晚輩這點年紀,只怕當今武林中的前輩高人,也沒有幾人見過!」

他早被老人玄妙的內功,傾服得心生景慕,是以隨口說出,儘是讚頌言詞。

老人似也被他讚頌得十分高興,難見表情的臉上,忽然掠起一抹欣然的笑容,道:「老夫已數十年未履江湖,生平也沒收過徒弟,更少和別人往來,本門內功調息之法,除了你和那與我同住此間之人外,倒真是沒有第三人見過。」

話到此處,忽然一正臉色,問道:「小娃兒,我剛才念過的幾句口訣,你還記不記得?」

蒲逸凡慧質神聰,記性特強,當下略一回思,答道:「晚輩記得!」

老人將內功要訣,詳加解說后,向蒲逸凡道:「那你現在就開如練吧!」

蒲逸凡現下內功已極深厚,人又生得聰明,加以老人解說詳盡,此刻更自全神貫注,是以雖是初學乍練,卻也中規中矩,頗見功效,雖然起始覺著陽光耀眼,雙目難睜,感到有點彆扭,但一經默念日決,已自心領神會,行如其常了。

要知武功一道,不論內外工夫,愈是高妙精奧之技,愈是難練難學,而練習時也愈費人神智,耗人精力,是以,蒲逸凡雖然先天的稟賦特佳,後天的際遇更是迥異常人,但像老人這種博深精遠的內功,並又是初入門的奠基功夫,他行功一遍之後,不但足足耗去了三個時辰,人也累得筋疲力竭,汗水直流!

但他乃生性好強之人,人雖勞累不堪,暗中仍自打起精神,臉上並未現出半點困疲容色。

老人似也被他這神速的進境,超人的毅力,引得心生驚喜,暗暗點頭,當下欣然一笑道:「小娃兒,就憑你這份堅忍的精神,老夫也要悉心教你,使你在兩月之內,成為絕世高手!」

蒲逸凡緩緩挺身坐起,跨下石榻,雙膝跪地,拜了三拜,肅然說道:「老人家這麼成全於我,晚輩不知要怎樣報答才好?」

老人輕嘆一聲,說道:「老夫年已八十,已是行將就木的人了,你縱有報答之心,只怕老夫已無時日相待,唉……」話未說完,又是一聲嘆息,再也接不下去。

蒲逸凡聽得心中一酸,凄然說道:「老人家修為精深,百病難襲,寒暑不侵,再活一二十年,也不是什麼難事。」

說到這裡,皺眉想了一下,接道:「晚輩三年之內,必可了卻塵事,屆時自當再來此地,服侍老人家,以終天年!」

老人臉上一陣抽搐,不知是憂是喜,嘆道:「小娃兒,你這番情意,老夫心領,只怕你再來之時,老夫早已魂返幽冥,只剩下一堆白骨,供人憑弔了!」

蒲逸凡聽得怔了一怔,忖道:「一個身具絕頂內功之人,活上百歲,乃大為可能之事,這人雖然年已八十,以他的修為來說,縱然難活百歲,但重延壽十年,自是絕無問題,怎的聽他說話的口氣,好像大限已快到似的,這倒是令人費解之事,我得設法問問不可。」當下說道:「老人家功參造化,精神強健,晚輩看來,縱不能壽延百歲,亦可年登九十,但老人家說來,卻像壽緣將盡,大限快到似的,實令晚輩難解……」

老人搖頭接道:「小娃兒,不要說了,人生百歲,也是逃不過臨頭大限,死期既然難免,又何必計較遲早呢?」

聲音低沉,語意凄涼,就是雄心萬丈之人,聽了也會興起哀惋之思。

蒲逸凡至情至性,早為老人幾句凄愴的話語,感染的心頭泛悲,泫然欲淚,但他又不信眼前這老人,就連再活三年也不能夠?當下不禁疑竇叢生,暗道:「如非他自己想死,或是遭人在他身上下了毒手……」

想到這裡,猛然記起與他同住此間之人,復又忖道:「是啦,定是那人耐不住這種長年蟄居的寂苦,毀諾背信,怕他執意不允,暗中在他身上做了手腳……」

他乃年青衝動之人,心中疑念一動,立時脫口說道:「老人家雖然已勘破人世,早絕塵念,把生死之事,看的很是淡然,但晚輩卻以為人生在世,不過百易寒暑,生固然要生的無愧天地,光明正大,死也要死得安心冥目,含笑九泉……」

他微微一頓之後,又道:「老人家以絕世武功授我,雖無師徒之名,已有師徒之實,常言道,受人點滴之恩,當湧泉以報,老人家對我,有如再傳恩師,豈能不謀圖報,是以,晚輩斗膽相問,老人家如是天不假年,自然無法可想,要是被人暗中下了毒手,但請老人家把仇人姓名見示,晚輩雖自知武功不濟,但願憑藉滿腔熱血,一顆復仇的心,不論仇人如何厲害,也要一試敵鋒……」

他雖然懷疑對方是遭人下了毒手,並猜想暗中下手者,就是同住此地之人,但卻不願肯定說出,尤其末後幾句話,更是說的既沉痛,又技巧,只聽得老人長發飄動,神色激變,但聞老人輕輕嘆息一聲道:

「小娃兒,不要胡亂猜測,漫說老夫沒有這回事,就是果真遭人下了毒手,也不是你目前這點能耐可代為報仇的!」

話到此處,忽然一整臉色,道:「現在我們不談這些,倒是老夫這內功調息之法,你是否練得來?」

蒲逸凡何等聰明,一見老人激變的神色,就知自己清中了幾分,再聽他忽然岔開話題,轉到練武之事來,益發斷定所料不差,尤知他的居心用意,是怕此刻說了出來,擾亂自己的心思,不能專心一致,全神貫注,有礙武功進境,暗道:「此人對我用心良苦,無殊師恩,武功練成之後,我得向他問明仇人,設法替他報仇雪恨不可。」

心中這麼一想,立即胸懷釋然,答道:「練倒是練得來,只是晚輩資質魯鈍。恐怕難以練好!」

老人看了蒲逸凡一眼,道:「初學乍練,能有這般功效,已是難能可貴。」

忽然躍下石榻,向那透光的洞口走去,邊走邊說道:「你來了這麼久,大概肚子也餓了,老夫先弄點東西來把肚子填飽了再說。」

蒲逸凡縱目環掃一周,只見這方圍不及三丈的石室之內,除了兩張石榻之外,別無旁物,聽他說要弄東西吃,不由暗自奇道:「室中既無炊具,又無柴米等物,難道他要跑出去弄東西來不成……」

正在他疑念之際,老人已從壁角取來一卷小指粗細的繩索,索頭系有一隻鐵鉤,只見他左手握繩,右手持鉤,面對透光的洞口,振腕一抖,鐵鉤帶起一陣風聲,呼然穿洞飛出,左手握著的一卷繩索,便有如輪轉似地,剎那之間,已自放盡,只存尺來長短的一截繩頭,握在手中,不住顫動。

蒲逸凡生性好奇,童心未退,雖不明白老人就憑這繩頭鐵鉤,能弄來什麼東西裹腹充饑,但卻看的頗為入神,一聲不吭。

片刻之後,忽見老人欣然一笑,轉臉看了蒲逸凡一眼,說道:「小娃兒運氣不錯,今天這尾鮮魚,足有三斤。」

說話之間,只見他雙手並用,疾收繩索,待到繩索收盡,那鐵鉤上,果然是一條足足有三斤以上的生鮮活魚。

這一來,蒲逸凡更為驚異,暗道:「這人不但內功玄妙,釣魚的手法也是特別,不用釣竿,不上鉤餌,人不臨水,僅憑繩頭鐵鉤,竟然在片刻之間,即能釣起這大生鮮活魚,這倒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能了!」

當下躍下石榻,走到老人身側,詫然問道:「老人家這釣魚手法,真箇是罕聞罕見,但不知老人家為何魚未到手,即能辨出類別,知道大個……」

老人從鉤上取下鮮魚,收好繩索,微笑接道:「老夫這那裡是什麼鉤魚手法,不過依傳內力,經達繩鉤,投入水中,掃刺抓來。」

說著,將魚遞到蒲逸凡面前,又道:「你看這魚可是自行上鉤的嗎?」

蒲逸凡仔細一瞧,果見腮腹之間,有一道深深鉤痕,並有血水流出,心頭方自釋然。正自驚異之間,老人已從榻下取出一支瓦罐,以同樣手法,汲來一罐清水,只見他以指代刀,刮鱗剝皮,開腸破肚,剎那之間,已將一條生鮮活魚,去盡皮骨,剩下凈肉,分了一半,遞給蒲逸凡說道:「此處沒有食物,更無煙火,數十年來,僅靠這生魚度命。」

手持魚肉,送到嘴邊,咬了一口,邊吃邊說道:「老夫與人立下重誓,有生之年,不能離此一步,自不能為了找尋食物,毀諾背信,你在此有兩月時間,也不能餓腹習武,這生魚雖然腥膩難吃,但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你就勉強吃點,免得挨餓吧!」話一說完,一半魚肉,已自吃的所剩無幾。

蒲逸凡知他所言是實,伸手接過魚肉,毅然說道:「老人家能以生魚充饑,晚輩自也可以用此裹腹。」當下咬了一口,細細咀嚼起來。

他初嘗異味,但覺生魚入口,奇腥攻心,難以下咽,口中正在咀嚼的生魚,幾乎也當場嘔了出來。

但他乃生性好強之人,心知此刻若不把一半生魚吃完,不但兩月時間難以度過,只怕眼下就要惹起對方的輕視,心念一轉,立時屏息呼吸,咬牙吞下,但饒是如此,手中的半個鯉魚,足足費了半個時辰,才勉強吃完。

老人見他第一次就能將一半生魚吃完,似也頗為高興,笑道:「我第一次吃這生魚之時,也是跟你一樣,不過時間一久,也就習慣了。」

他停了一停,又道:「兩月時間,轉眼即逝,你雖然已有很好的武功基礎,天賦亦佳,但要在短短的兩月之內,把我傳你的兩種武功同時學好,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蒲逸凡聽得呆了一呆,暗道:「這人怎麼說話如此顛三倒四,自相矛盾,一下子說要在兩月之內,使我成為絕世高手,現在又說兩月之內,不能把武功練好……」

正在他心念轉動之間,忽見老人躬身彎腰,右手不停的在地上一陣繞身疾划,定神看去,只見老人周圍一丈方圓之內,已多了九個碗口大小的圓圈。

蒲逸凡看了大為不解,正待開口相詢,老人業已站起身形,炯炯神光,逼視在他的臉上,問道:「我剛才教你的內功調息之法,你可知道叫什麼名字?」

蒲逸凡道:「老人家這等舉世罕見的武功,晚輩豈能知曉……」

老人介面說道:「看來其中的奧妙,你也是理解不出了?」

蒲逸凡微一沉忖,答道:「老人家絕世神功,精深奧博,晚輩雖然練過一遍,卻不解其中玄妙,敬祈老人家明言教我,以開茅塞!」

老人微微一笑,道:「老夫如不親口說出,你自然是不會知道,這叫『七五玄功』,所謂『七五』者,即是指開頭兩句『七竅照日,五心向宇』的口訣而言。末后兩句『外合自然,內調先天』,便是要在練習之時,吹取自然之氣,調和體內的先天元氣,裡應外合,相輔相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不像一般內功,單憑修為,一旦鏖戰太久,消耗過甚,縱不當場虛脫,也難即時調息復元……」

蒲逸凡忽然想起他練功示範之時,滾動在他體內的兩團真氣,插口問道:「老人家這『七五玄功』,真箇是獨步天下,罕聞罕見之學,但晚輩甚不明白的是,適才老人家行功之時,內體陰陽二氣,全身遊走,不知有何妙用?」

老人哈哈笑道:「本門『七五玄功』妙就妙在這裡,在臨陣對敵之時,只要先將功力行開,便可提集陰陽二氣,周身滾動,不管對方是兵刃掌勁,力道只一近身,即自生反應凝聚在受襲部位,反震傷敵……」

蒲逸凡忽然心中一動,接道:「老人家修為精深,可以提陰陽二氣,反震傷敵,但晚輩入門初學,功力有限,只怕沒有什麼大的作用吧?」

老人搖頭說道:「你現在已有深厚的內功基礎,改習我這『七五玄功』,自然事半功倍,兩月之後,傷敵雖然不足,護身卻是有餘!」

話至此處,倏然而住,低頭對那劃在地上的九個圓圈望了一陣,說道:「老夫現在就傳你閃身避敵的身法,你先過來看看清楚,問問明白,不要和方才學習內功,連名稱也不知道,妙用也不曉得,就糊裡糊塗地學了起來。」

蒲逸凡聽得臉上一熱,訕然走到老人身側,仔細一瞧,只見九個海碗大小的圓圈,分佈在地上一丈方圓以內,間隔相等,距離一樣,暗含九宮之位,忖道:「只要稍通易理之人,即能通曉九宮變化,難道這也有什麼玄機奧妙不成?」

他心中雖是這般在想,口中卻問道:「看這九個圓圈的位置,暗含九宮之位,不知老人家是否要教我九宮移位的遁形身法?」

老人笑道:「不錯,老夫劃在地上的九個圓圈,正是九宮,但卻不是九宮移位,而是『九宮隱跡』。」

說著人已站立在靠邊的兩個圓圈之上,又道:「你既能認出九宮,想必亦了解九宮移位的變化,老夫走兩步給你瞧瞧,看是否與九宮移位相同?」話一說完,立即在那九個圓圈之上,縱躍遊走起來。

蒲逸凡有心看他究竟與九宮移位有什麼不同,自是凝神注目,細心觀看,只見老人拖地的長發,飄散飛騰,身體有如電閃雷奔一般,踏著九宮之位,不停地飛繞,看的人眼花繚亂,不覺一皺眉頭,心中暗自說道:「這等盤旋飛轉,亂雜無章的跳來蹦去,不知奧妙在哪裡?只要是輕功高強之人,那個不會……」

正自心念轉動之間,忽見老人疾轉如輪的身子,倏然停住,問道:「你看出來了沒有?」

蒲逸凡道:「老人家這身法,雖然與九宮移位不同,但晚輩卻看不出有何奧妙之處?」他心直口快,心中怎樣想法,口中便毫不隱瞞的說了出來。

老人忽的昂首望著室頂,沉思了一陣,問道:「你看著我身上的什麼部位?」

蒲逸凡道:「老人家既然要傳我閃身避敵的身法,我當然是看老人家身法的變換了。」

老人忽然一沉臉色,冷然說道:「看你長像倒很聰明,卻想不到是這樣笨法,想想看,如是在對敵之時,被人看出身子轉動方位,給敵人以可乘之機,那還算什麼身法!」

蒲逸凡被他冷言冷語反問的怔了一怔,暗道:「不錯,若是身子未動,先被敵人看出方位,無異先輸敵人一著,這身法還有什麼玄妙的。」當下略一沉吟,問道:「那要瞧老人家什麼地方?」

老人笑道:「你既知道九宮移位,就應該要看我的腳步移動才對。」說完,又自繞步遊走起來。

蒲逸凡一經提醒,靈台立明,心神專註以下,果見老人舉足落步的姿勢,確實與九宮移位不同,每一移步,身體必先搖動兩下,而且或前或后,忽左忽右地無一雷同,有如風擺殘荷,柳絮飄舞,使人難以看出他的進退,俄須之間,已把九個宮位走完。

老人停下身來,說道:「小娃兒,時日無多,寸陰似金,現在就開始練習,在你步法稍為熟練之後,我再傳你劍法……」話未說完,忽的咳了兩聲,似因勞思所致,徑自輕身跨上石榻,仰卧調息起來。

蒲逸凡一旁凝神注視,全部心神早為老人「九宮隱跡」的玄妙身法所奪,一見老人要他開始練習,再也不說什麼,立時依照胸中所記,模仿老人的搖身移步之法,在九宮方位之上,激走起來。

他在看老人遊走之時,雖然覺出不易,但尚可看的清清楚楚,那知自己一走,立時感到繁雜異常,不是出步不對,就是姿勢變樣,走了二三十遍,竟無一步走的和老人一樣,這才體會到「九宮隱跡」身法,原來是一門博大深奧,蘊蓄玄機的武功,不禁又急又氣。

但他乃心志堅毅之人,此刻雖已累得渾身是汗心中也自急氣交迸,但卻並不灰心,知道這種玄妙武功,縱是才華絕世之人,也不能一學就會,意念這麼一轉,索性停下身來,盤坐地上,閉目運氣調息起來。

行功一周,心神頓覺寧靜平和,緩緩站起身子,重又開始仿效遊走身法,這一次,他已智珠在握,果然覺到走對了兩步,又再練習不停,如是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六七次之後,人雖累得精疲力竭,但已被他走對了一半。

老人雖坐在石榻上調息,但對練功的情形,卻是十分注意,眼見他這種堅忍不拔的學習精神,以及他進步神速的穎悟才智,心中似是十高興,忽然朗聲一陣大笑。

這時,蒲逸凡正在運功調息,聽得老人大笑之聲,忙起身問道:「晚輩天性愚魯,練來一無是處,倒教老人家見笑了!」他以為老人笑他練的不對,故而有此一問。

老人笑道:「練的對與不對,老夫豈能取笑於你……」

忽的一整臉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你可知老夫是誰么?」

蒲逸凡訥訥地說道:「晚輩蒲逸凡,請問老人家怎樣稱呼?」

老人猶豫一陣,嘆聲說道:「老夫與人立下重誓,有生之日,不再向人稱名道姓,你現在問我,教老夫實在難以答覆!」

蒲逸凡想了一下,問道:「不知老人家因了何事,與何人立下這等重誓?……」

老人接道:「就是與老夫同住此間之人!」

蒲逸凡道:「此人既已背信他去,誓約早就毀棄,老人家就是告訴晚輩,也算不得自食諾言!」

老人略一沉吟,搖頭說道:「寧可讓他背棄誓約,老夫絕不能不遵信守。」

話至此處,臉上忽然露一片乞求之色,看了蒲逸凡一眼,又道:「不過只要你答應代我了卻這樁心愿,老夫縱然把姓名告訴你,也就不算毀約背信之人了。

蒲逸凡道:「老人家有事儘管吩咐,只要晚輩力之所及,雖是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

老人鄭重地說道:「老夫要你替我殺個人,你可願意?」炯炯神光,逼視在蒲逸凡臉上,等侍答覆。

蒲逸凡聽得心中一凜,暗道:「此人武功這般高強,他要追殺之人,想必不是庸手,自己能否辦到暫且不說,但如要殺的是正人俠士,我可不能就這麼糊裡糊塗地答應他,非得問問清楚不可,當下肅容答道:

「老人家要殺的人,如是罪大惡極的盜匪,晚輩就是踏遍天涯海角,亦必代為了卻心愿,但若僅憑老人家一己恩怨,殺害的是正人俠士,則請恕晚輩不能從命!」義正詞嚴,語意斷然,一股英風豪氣,溢於言表。

老人道:「此人雖非正人俠士,但也不是十惡不赦之徒,與老夫縱有恩怨過節,卻也罪不致死,可是此人卻非殺不可!」

蒲逸凡奇道:「既非罪大惡極,與老人家又無生死仇怨,老人家為何一定要追殺此人,實教晚輩不解!」

老人長眉微皺,閉目沉思一陣,忽然掉轉話頭,問道:「以你一身武功看來,令師想必亦是當今高人,不知你在師門之時,除了練功而外,閑來可曾聽師長講過什麼武林軼聞沒有?」

蒲逸凡不知他問話的用意,略一沉吟,答道:「前輩俠士的英烈事迹,倒是聽師長們講過許多,但晚輩記性太差,如今能記下來的,卻是少之又少,不知老人家問的是那一件?」

老人似在沉思往事,半晌之後,才睜目問道:「你可曾聽過南奇、北怪這兩個人?」

蒲逸凡低頭想了一下問道:「老人家所問,可是指卅年前,天南俠隱寇公奇,與那江北怪叟上官池,在天山絕頂比武論技,爭那天下武功第一的名號之事么!」

老人點頭說道:「不錯,兩人在天山絕頂較技之事你既知道,看來其間的經過詳情,你師長們也一定告訴你了?」

蒲逸凡道:「據家師說,兩人一個雄踞江北,一個領袖天南,在當時江湖上,兩人武功之高,聲譽之隆,無出其右,但因兩人同是一方雄主,誰也不願讓步,隱隱形成了南北峙立之局,後來不知何人從中挑撥,唆使兩人約地較技,奪取武功第一名號,風聲一出,許多幸災樂禍之人,向雙方推波助瀾,促成其事,未較技之先,嵩山少林寺的掌門方丈無我大師,因見兩人俱是一代人傑,修為不易,實本悲天憫人之心,從中調解,勸兩人以大江為界,各據一方,互不侵犯,據說南奇當時已經接受無我大師的意見,但北怪卻是堅持不允,調解不成,終於約定在天山絕頂,比武較技。」

他不知比武經過,故而倏然住口……

老人似是聽的津津有味,見他忽然住口不言,問道:「比武的經過情形怎樣?」

蒲逸凡道:「晚輩所知,僅止於此!」忽然靈機一動,接著問道:「老人家既知南奇北怪,想必亦知道兩人比武經過了?」

老人慨然接道:「老夫豈止知道經過情形,並親身參與其事。」

蒲逸凡聽得心中一動,暗道:「先師在講這事之時,曾說除了南奇北怪雙方當事人外,只有無我大師在一旁見證,再無別人參與,此人既知經過情形,又說親身參與其事,莫非就是南奇北怪之一不成?」心念一動,當下問道:

「老人家既知比武經過,又曾親身參與其事,如果晚輩請的不錯,想必老人家就是兩人其中之一了,但不知結果如何,不知能否見示?」

老人忽的嘆息一聲,道:「你猜的不錯,老夫正是寇公奇……」

他頓了一頓之後,又道:「北怪武功高強,乃老夫半生之中,所遇唯一敵手,我倆打了三天三夜,其間拳術、掌法、兵刃,拼搏了五千多招,未能分出高下,後來我倆又互較內功,僵持了半日,結果還是不分勝敗;無我大師因見我倆那樣對耗下去,雙方勢必力盡而亡,故在緊要之時,好言相諫,勸我倆停手息爭,當時我們也覺得拚鬥時間太久,體力消耗過甚,便同時答應下來。」

蒲逸凡道:「那末後來呢?」

老人道:「後來無我大師仍勸我倆維持他的原議,互以大江為界,各據一方……」

蒲逸凡改口接道:「三天三夜拼搏下來,北怪既然無法勝得寇前輩,想必接受了無我大師的意見!」

寇公奇慨嘆一聲,道:「要是他接受了無我大師的勸解,老夫也不會將卅年大好歲月,埋藏在這石室中了!」

蒲逸凡忿然說道:「武功既不能勝人,又不肯聽旁人勸解,這等行徑,那是一方雄主氣概……」忽然「哦」了一聲,接道:「怎麼,難道老前輩說與人立下重誓,就是北怪不成?」

寇公奇點頭嘆道:「不錯,此人天性好勝,孤僻怪異,眼見武功不能勝我,便又另生詭謀,同我打賭後半生歲月,斷絕人間煙火,永遠隔離天日,問我敢是不敢?當時氣憤頭上,也未深思熟慮,便一口答應下來,於是,兩人相偕別過無我大師,離開天山,遍歷宇內,到處尋找隱跡之所,結果找到荊襄地面,尋著這座石室,合力加以辟修,並在入口之處,立下石門機關,以防外人闖入。」

說到此處,倏然而住,抬頭望著室頂,一臉沉痛神傷之色,沉吟良久,才感嘆地說道:「唉!歲月不居,流光如駛,想不到在此一住就是卅寒暑!」

忽然一整臉色,繼續說道:「此人不但孤僻怪異,而且生性凶暴,卅年來,仍未稍改習性,如今被禁而出,便不啻蛟龍歸海,猛虎入山,加以卅年來對我的懷怨積忿,定然株連江南武林,殺機一起,勢必不可收拾,故而老朽想借你手,把此人除去!」

蒲逸凡沉忖一陣,朗然說道:「殺一人而救眾生,乃大仁大勇之事,縱然斷頸濺血,也是在所不惜,但此人武功這等高強,晚輩力量有限,縱是捨命以赴,只怕也難以搏殺此人!」

寇公奇搖頭說道:「這事老朽早已想到,盡可放心!」

蒲逸凡暗自奇道:「此人卅年前,武功就與你不相上下,卅年後的現在,修為與時俱增,不知又精進了多少……」

寇公奇神光如電,一眼即看透了他的心思,正容說道:「老朽既然要你殺他,自要教你殺他的本領!」

蒲逸凡不解地問道:「老前輩既有勝他之能,為何在天山較技之時,不將此人降服?此事實今晚輩不解……」

寇公奇接道:「卅年前,老朽確然無能勝他,但現在我參透了「七五玄功」,勝他已不是難事了!」

蒲逸凡仍自不解地說道:「武功一道,修為與時俱增,老前輩雖然參悟了「七五玄功」,焉知北怪在這卅年中,又沒悟出什麼獨門功夫……」

他微微一頓之後,接道:「再說,既令七五玄功能以勝他,但老前輩數十年修為,功力精純;而晚輩練習僅僅兩月,所得有限,若要用來致勝,只怕火候不夠,仍是難以辦到!」

寇公奇哈哈笑道:「老朽大半生參研武事,此點何嘗沒有想到,要知七五玄功,乃一奇奧精妙的至高內功,你雖因功力,火候有限,克敵固然不足,但防身自是有餘,與人對敵,已立於不敗之地,我再傳你幾招劍法,輔以你本身原有的武功,配合運用,就是一等一的好手,保險你能把他斗敗!」

蒲逸凡雖然仍自有些將信將疑,但看他說的語氣肯定,神色莊重,再也不好深詢,乃道:「老輩既如此說,晚輩在這兩月中,定當竭盡智力,用心練習,學成之後,追殺北怪,以報老前輩傳武大恩!」

寇公奇見他已經答應,高興非常,臘黃瘦削的枯臉之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蒲逸凡見他不再說話,立即轉過身子,緩步走到九個宮位之上,重又開始練習。他深知要在短短的兩月之中,一面修習「七五玄功」,一面演練「九宮隱跡」的奇奧身法,還要騰出部份時間來學習劍術,時限緊促,寸陰似金,若不痛下苦功,用心習練,只怕難以學會。

心中這麼一想,益感時光寶貴,不逞稍懈,立時凝神靜思,按照胸中所記,在九個官位之上,一遍三遍地遊走練習起來,直到精疲力盡之時,才自停下身來,閉目調息……。

待他消耗的體力調息復元,準備再次練習之時,睜眼一看,只見室內的光線,業已由亮轉暗,逐漸黑暗下來。

但聞一陣鼻鼾之聲振耳,定神瞧去,只見寇公奇仰卧石榻之上,不知何時,已沉沉睡去。

再看地上所划的九個宮位;已是模糊不清,難以辨認。

室內既無燈燭,也無油燈火炬之屬,所有光線,全靠壁間兩個洞穴透射進來的天光,現在逐漸黑暗下來,想是天將人夜,不到明晨,再也無法演練「九宮隱跡」的奇奧身法;不到明天陽光照進室內之時,也無法練習「七五玄功」,馬上即要來臨的,將是漫漫長夜,寇公奇雖同處一室之中,但看他鼾聲大作的熟睡情形,不知要多久才能醒來,他感到孤獨,也感到寂寞,閉目一想,一幕幕往事,便不期而然地湧上了心頭。

他想起了下落不明的師妹,也想起了生死未卜的白頭丐仙與滄海笠翁,更想起了幾日來所歷的諸般風險,還有那為他喪生頃命的蓬壺禪師,師叔五華神醫李子丹。這些人都對他有莫大的恩惠,……萬千往事,紛至杳來。

一時間,心亂如麻,思緒如潮……。

突然間,室內吹進來一股冷風,不禁打了一個寒噤,紊亂的神智,隨之頓然一清。暗想自己落到眼下這等地步,完全是身懷「玄機遺譜」所引起,沒有「玄機遺譜」,爹爹、恩師,絕不會遭人毒手;沒有「玄機遺譜」,自己也絕不會在天寒歲暮之時,來到這荊襄地面,引起一場武林風波……心念及此,真想將「玄機遣譜」一把撕毀,免得流落世上,引起你爭我奪,造成殺劫。但一想到此書乃爹爹。師父以命換來,自己一身血海深仇靠它昭雪之時,卻又不禁把它從懷中掏了出來,雙手捧著看起來。

現下室內雖然昏暗異常,但在目光超異常人的蒲逸凡看來,卻仍是瞧的清清楚楚。

他兩手捧著「玄機遺譜」,不知是心緒不寧,還是興奮過度?只見他兩手抖顫,兩眼發直,一臉奇異神色,汗水涔涔而下。

在他想來,此書既然能引得這許多武林高人為它拚命喪生,上面所載,定是入眼便知的各種奇妙武功,只須看上一眼,或是記下幾句,就可心領神會,那知待他一頁頁看完后,卻又不不禁為因它而死的人抱曲,叫冤……

原來此書除了封面「玄機遺譜」四個章草大字,可以認識之外,內頁全是甲骨文字,和一些顛三倒四的數字,他雖是文武兼修之人,可是凝神瞧了半天,卻是看得寞明其妙,一字也不懂。

百看不明之下,不由暗暗忖道:「此書既無普通文字註記,又無圖形可資推敲,自己縱然一卷在手,也是等於廢物一樣……」

正自沉忖之間,耳際忽然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道:「這等千古奇書,恐怕你難解其中妙用吧?」

此人來的無聲無息,不知何時到了他背後,竟然沒有發覺,當下不禁打了幾個冷戰,暗道:「此人要是存心奪書,驟下殺手,自己就是有十條命,只怕早已完了!」

轉頭看去,只見寇公奇一雙神目,射出冷電般的光彩,凝注著「玄機遺譜」一瞬也不瞬。

蒲逸凡目睹斯情,暗暗忖道:「聽他適才說話的語氣和現下注目而視的神情,似是解得書上文詞,我何不將此書贈給他,一者酬他傳授武功之思,再者免得帶在身上,招來殺身之禍,同時向他請教一番,看這書上有沒有速成的武功,求他指點於我,學成之後,趕快離開此地,這等一舉三得之事,何樂不為?」

他天性爽直,心中想到就做,當下站起身來,朗聲說道:「老前輩功參造化,學究天人,想必識得書上文詞,了解其中炒諦,晚輩才學淺陋,若然據為已有,難免明珠蒙塵,作踐天物,如果老前輩不棄,晚輩謹以此書相贈,聊表一點心意……」

寇公奇搖頭接道:「老朽行將就木,縱然參造此書全部武功,又有何用,再說,這等前人遺書,萬眾屬目,你得來非易,如果老朽推斷不錯,此書當是你尊長們的生命代價,是以,你雖存心相贈,老朽亦萬難接受!」

蒲逸凡暗道:「這人倒真是個正人君子,人家千方百計想都想不到手,我一片誠心贈他,他卻反而不要。」

但愈是如此,卻愈堅定他送書之心,當下略一思忖,朗聲說道:「老前輩既然謙辭不受,晚輩自不便相強,不過此書留在身邊,晚輩也無能保得住它,與其因而招來殺身之禍,倒不如把它毀去……」

話未說完,兩手突然用力一拉,但聽「嘶」的一聲,已從中撕成了兩半,只剩下裝訂之處,尚有分許連著,還未完全斷去。

寇公奇似未防他有此一著,神色陡然一變,右手疾伸,將書搶過手來,沉聲說道:「老朽不要此書,乃是一片誠心,但這等千古奇書,豈可把它毀掉……」

他微微-頓之後,正客接道:「你既然怕它招災引禍,老朽暫時代你保管好了,等我仔細瞧瞧,看上面是不是有什麼速成的武功,指點你學上一項兩項,到你認為已有保它的能耐之時,老朽再行還你,你看如何?」

他這種處置,聽得蒲逸凡頗為感動,當下雙膝一跪,拜伏說道:「老前輩如此成全晚輩,不知要怎樣報答才好?」

寇公奇道:「報答大可不必,只要你離此之後,儘快找到北怪,把他殺掉,免得我昔年的屬下友好,遭受殺身慘禍,老朽就心滿意足了。」

蒲逸凡肅容說道:「晚輩若有負老前輩期托之言,此生不得好死!」慷慨激昂,語氣悲壯。

他這兩句無異宣誓之言,聽得寇公奇聳然動容,長發顫動,當下目射精光,正聲說道:「只要有此存心,何必立下這等重誓,但憑這兩句話,老朽也要教你稱心如願!」

這時,室內光線已完全隱去,一片漆黑,伸手難見五指,但寇公奇一雙神目,卻是有若朗星,射出冷電似的光芒,凝注在手持「玄機遺譜」上,看的十分入神!

蒲逸凡緩緩站起身子,眼見寇公奇這等神情,暗暗忖道:「一個身具上乘內功之人,黑夜辨物,倒不是什麼難事,但也只能看清有形物體,此老目放精光,凝注「玄機遺稻」,莫非他已練成夜眼,竟能在這漆黑如墨之時,認出平整無痕的字跡不成……」

正自心念思忖之間,忽聽寇公奇一聲朗笑道:「先前我倒真有些擔心,你不能在兩月時限之中,分習幾項武功,同時學好,但現在我看這「玄機遺譜」上,居然有一套速成的劍法,以你的天賦,只要三日工夫,便可練成。」

話到此處,忽然長嘆一聲道:「北怪用盡心機,把你引來此地,並在臨去之時趁我不防,暗下毒手,使我不能追蹤於他。妄想離此之後,縱橫江湖,獨霸武林,以遂他那天下第一的夙願,卻想不到天網恢恢,你竟然懷有「玄機遺譜」,成了他追魂奪命的無常,看來真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蒲逸凡聽他說上面有一套速成的劍法,只需三日就可練成,心中非常高興,正待開口問話,寇公奇又說道:

「老朽所練『七五玄功』吸『九宮隱跡』身法,雖不如『玄機遺譜』所載精奧,但亦系當今罕聞罕見之學,你仍照舊習練下去,在這兩月之中,只留下最後三天時間,學習『玄機遣譜』上的劍法,不知你意下如何?」

蒲逸凡何等玲瓏,聽話辨意,已知他明著是在徵詢自己的意見,暗中卻是那「玄機遺譜」上的內功身法太玄妙,兩月時限無法練成,而他所練的「七五玄功」與「九宮隱跡」身法,又已窺得門徑,捨近求遠,勢必徒勞無功……心念及此,不由肅然說道:「一切全憑老前輩作主,晚輩毫無意見。」

洞內無寒暑,時光逐雲飛,兩月時間,匆匆即過,這兩月時間雖然很短,但在蒲逸凡生命的旅程上,卻不啻渡過了崎嶇難行的山徑,踏上了平坦的康庄大道,換過了風雪交加的寒冷日子,走進了風和日麗的晴天。

兩月來,他不但武功有了極大的進步,即閱歷經驗方面,已在練功之暇,從寇公奇的口中,增長了不少見識,要知一個行走江湖之人,本身武功固然重要,經驗閱歷亦是不可缺少……

這天,已是兩月期滿的最後一天,石壁上洞穴透進來兩道和熙的陽光,照著臘黃枯瘦的寇公奇,也照著英氣蓬勃的蒲逸凡,兩人都似知道離別在即,各懷心事,默默不語。

半晌之後,寇公奇從石榻之下,取出來一把三尺左右的長劍,遞給蒲逸凡說道:「這是老朽昔年之物,已三十多年未曾動用,你抽出來看看,如果還能使用,你今天把它帶走,就算你我遇合一場的紀念!」

兩月相處,蒲逸凡已摸透了他的癖性,知他出口之言,自己不可拂過,當下雙手接過,右手一按機簧,「喀喳」一聲,長劍出鞘,但見一泓秋水,銀光耀眼,隨手一揮,劍氣森森,奪目生寒,不禁脫口叫道:「好劍!」

寇公奇目睹寶劍,臉上掠起一片黯然神色,嘆道:「此劍三十多年沒有使用,想不到還是這般銳利,看來又不知多少邪魔宵小,應劫伏誅了!」

蒲逸凡道:「此劍乃老前輩所用之物,晚輩只在搏殺北怪時,一試鋒銳,此外絕不用它多殺一人!」

忽然低頭看了劍身一眼,問道:「此劍如此鋒利,想必出自巧匠之手,不知叫什麼名字……」

寇公奇接道:「此劍乃老朽初人江湖之時,當時一位造劍名家所贈,據他說:此劍雖不是前古仙兵,但卻是百年寒鐵,費了三年工夫冶鍊而成,洞金穿石,削鐵如泥,鋒銳之利,無殊前古神物,只是這劍的名字太不好聽……」

他頓了一頓之後,繼續說道:「名字就在劍柄上,你自己看吧!」

蒲逸凡還劍人鞘,低頭一看,只見劍柄之上,刻著「孤劍」兩個小字,不禁眉頭一皺,暗道:「這樣一把好劍,不知為什麼要取如此難聽的名字?」

寇公奇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輕嘆一聲道:

「老朽父母早亡,兄弟夭折,昔年雖然雄踞嶺南,有過不少屬下,友好,但卻沒有一個門徒,無依無靠,孤苦伶丁,長年隨身的,只有此劍,故而替它取了這個雖然不雅,但卻切合實際的名字!」

蒲逸凡聽的「哦」了一聲,忖道:「這名字倒是取的不錯,我爹爹、我師父、師叔,都遭了毒手,師妹、滄海笠翁、白頭丐仙,凡是與我有過關連之人不是生死未卜,就是下落不明,舉世之上,雖有千千萬萬之人,自己卻無異是孤身一個,如今他把這柄『孤劍』贈我使用,真倒是名符其實了……」

忽聽寇公奇長長嘆息一聲,道:「小娃兒,不要東想西想,趁這片刻光陰,再把身法劍術配合起來,習練一遍看看。」

蒲逸凡知道他明著是要自己練習武功,暗裡卻是要考驗兩個月來的進境,並知這遍練完之後,即要離開此地,一時離愁別緒,油然從胸中湧起,只覺得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又無法啟口,當下拔出孤劍,默然走到了九宮位上。

要知這「九宮隱跡」身法,乃寇公奇昔年獨步江湖的絕藝,他所習練劍術,又是「玄機遺譜」上的奇學,兩般武林絕技配合起來,自有不同凡響的威勢,如今寶刀在手,更自威勢倍增,玄妙無比。

只見他腳踏九宮,身子有如鳳舞柳絮,忽前忽後,時右時左,倏慢倏快,似徐似疾,使人看不清他的進退,分不出他的動向;而手中劍勢,更似游龍繞空,長虹經天,朵朵劍花,芒芒劍氣,宛如寒天飛雪,又似風飄楊花,看得人冷電奪目,耀眼生寒。

寇公奇一旁凝神注視,目不稍瞬,直到他練完收勢,才自暗聲贊道:「兩月時光,即有如此成就,看來老朽的心愿,他定可替我了結了!」

蒲逸凡停身收勢,還劍人鞘,面不改色,氣不稍喘,神情肅然地說道:「晚輩天質魯鈍,練來一無是處,倒令老前輩失望了!」

寇公奇道:「小娃兒不必相謙,短短兩月,能有如此成就……」話到此處,突然一頓,臉上掠起一片黯然神色,接道:「兩月時限,今已屆滿,老朽所授武功,你已窺得堂奧,爾後行止怎樣,該你自己決定了!」

蒲逸凡聽話辨意,已知他在催促自己離開此地,不禁界頭一酸,凄然欲淚!暗想兩月以來,雖然過的是與世隔絕的孤苦日子,吃的是難以下咽的作嘔魚腥,但在武功方面,卻獲得了夢寐難求的代價,這代價,並系著他的復仇大事,這代價,令他畢生難忘,但這代價,卻是寇公奇一手所賜予。

他本至情至性之人,心中這麼一想,不由思緒如潮,神情木然,獃獃地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寇公奇緩步走到他的面前,懷中掏出那幾乎成了兩半的「玄機遺譜」,庄容說道:「以你現下身具的武功,保有此書,大概已無問題,老朽要它無用,你拿去吧!」

蒲逸凡目注「玄機遺譜」正待伸手接過,忽然心中一動,暗道:「我現在雖已具有此書之能,但對書上文字,卻是一字不識,帶在身邊,形同廢物,不如暫時放在這裡出去找些筆墨來,請他用普通文字,再抄一冊,他得原書,我拿副本……」心念及此,躬身說道:「此書晚輩一字不識,要它無用……」

寇公奇何等閱歷,只聽話頭,就知他下面要說什麼,當下不待話完,介面說道:「這樣也好,此書暫放我處,待你追殺北怪,你自己塵間事了之後,你若有心再見老朽一面,到時帶點筆墨紙張來,我用普通文字,替你抄寫一本,順便狗尾續貂,將老朽幾項武功,一齊附上,你看如何?」

蒲逸凡恭身說道:「老前輩設想細密,顧慮周詳……」

寇公奇仰首望著室頂洞口,接道:

「兩月時限已屆,老朽不再留你,此室只有你來時那條市道可通外面,現下你仍由此洞出去,在走近石門之時,門左靠壁之處,有一圓形小孔,內有索練一條,只需兩指用力一拉,石門即開。」

忽然低下頭來,兩道精光,凝注在菏逸凡臉上,凄然一嘆,又道:「現下時已不早,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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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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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九宮隱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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