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未牌時分,船靠上了平湖門碼頭。
天下承平已久,但行旅的管制並未完全放鬆。
湖廣布政司已劃分為湖南湖北兩省,武昌就是湖北的省府。
這裡駐有兩支大軍,滿清八旗中混編有蒙古八旗兵;至於漢軍八旗,則派至荊州一帶防守。這裡,是滿人的天下。
客船一靠碼頭,由軍政雙方組成的檢查人員登船查驗,旅客未經檢查不許登岸。四十餘名由下江來的旅客,秩序井然地接受盤查,整整花掉半個時辰,尚稱順利,並未發生意外。
范勛提起小包裹,踏上了嘈雜的碼頭,不遠處的城門樓像怪獸的巨口,川流不息地吞吐著人潮。
沿忙碌的碼頭向里左望,裡面的漢陽門更是人潮洶湧。
更遠些,三層高外圓內方的黃鶴樓像個巨人,俯視著滾滾奔流的大江。
他的確有點緊張,因為他知道自己所到的地方不尋常,武昌不是江湖朋友可以稱雄霸道的地方,這裡是浪人亡命的禁地。
在檢查期間,他已嗅出危機,雖然已經平安過關,但心中一直感到不踏實。
心中有鬼的人,風吹草動也會驚疑不安。
他覺得那些公人似乎特別留意他,難道自己的行蹤泄露了?按理應該不會引起官府的注意,這裡沒有人認識他。
武昌是三霸天的地盤,這三個滿手血腥的劊子手威震江湖,但只要沒有把柄落在他們手上,其實也是無須恐懼的。
他隨人潮湧向不遠處的城門口,有意無意地扭頭回顧。
一對村夫婦打扮的人,距他約十餘步,正神色安祥地隨著旅客跟來了。再後面,兩位粗壯的水客,背著行囊低頭趕路。
他滿意地笑笑,腳下一緊。
城門左右榜示處,貼了不少榜文。
有些榜文分別以漢滿文書寫;有些純以漢字寫成,有些在重要條文上加上硃筆,有些已剝落不堪,文字難辨;有些榜文缺了頭尾,是被人故意撕掉的。
通緝榜文甚多,有些附以圖形。但比起其他縣市,武昌這種通緝榜文算是最少的了,這表示武昌這座湖北的首府,治安情形十分良好,也表示破案率極高,能逃脫法律的要犯甚少。
他走向城門口,目光剛落在不遠處的新貼榜文上,便發現迎面而來的一位青衣大漢,擋在他面前劈面要撞上了,他本能地止步,警覺地注視著這位來意不善的人。
大泊年約四十上年,高大粗壯,生了一雙有利簇般冷芒的三角眼,前額剃得油光水亮,後腦吊著兩尺長的豬尾巴辮子。雙手抱胸,叉開八字腳屹立如山,擋住了去路,三角眼不轉瞬地、陰森森地狠盯著他。
他一看就知道這人不是好路數,但出門人百忍為先,他卑謙地欠身笑笑,側移兩步迴避欲行。
大漢巨手一伸,將他擋住了。
「留步,老兄。」大漢陰笑著說:「從九江來?你的同伴呢?」
「從九江來?不。」他陪笑:「在下從黃州來,單人隻影,沒有同伴。」
「哦,貴姓呀?」
「小姓范,范勛。」他謙和地回答:「請問大爺有事嗎?大爺一定是認錯人了。」
「姓范,不姓崔?」大漢眼中有了疑雲。
「在下的確姓范,好像這輩子從沒遇見過姓崔的人;南方姓崔的好像很少。」
「很少並不是沒有。你走吧。」大漢向他揮手,目光轉向剛並肩越過的另一位中年人:
「你最好真的姓范。還有,在本城,給我放規矩些。」
「是,是,大爺。」他惶恐地說,緊了緊包裹,舉步匆匆移向城門口。
城門口內外,散落著不少閑來無事看人潮的人,這些人神色悠閑,但犀利的目光真令人心中生寒。
他遠離了城門口。後面,那對老實的村夫婦快跟上來了,兩位粗壯的水客,正談笑風生超越了村夫婦。
悅來老店是平湖門的老字號了,旅客大多是往來上下江的水客,品流複雜,高尚的客人極少光顧這種龍蛇混雜的老客棧。
范勛住進西字的客房。
這座院全是單間,算是中等的客房了,但南道里客人進進了出,人聲嘈雜,一股汗奧在空間里流動,新來的人,需久久方才適應。
店伙送來了一壺茶,客氣地替他斟上一杯,接著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寫了一行字:
「店中走狗甚多,言行千萬小心。飯後,井欄旁有人照應。」
院子靠北的角落,就是西院客人使用的水井。
客店不供洗濯用水,洗衣襪必須自己動手。
晚膳罷,他捧了水盆到井邊洗濯衣褲。
剛到達井放下木盆,先到的客人中,有一位赤著上身的魁梧大漢,將拉上的吊桶向他面前一擱,左手拇、食、中三個指頭一扣一伸,笑吟吟地說:「先給你,請別客氣。」
他左手徐徐捲起右手的衣袖,然後將辮子熟練地盤在頭上,欠身道謝:「謝謝,在下深領盛情。」
水倒入盆,他就在外側的青石地面蹲下,用皂角洗衣。
大漢也在他對面佔了一席地,一面洗衣,一面用只有他才能聽到的聲音說:「奇怪,好像你已經被走狗們釘上梢了,是不是在路上露了形跡?」
「那怎麼可能?上船是夜間,沿途我一直就沒離開客艙,其他的人更是小心,不可能露了行藏。你是……」他也用只有對方才能聽到的聲音說。
「兄弟姓梁。」
「哦!失敬失敬!」
「好說好說。今晚準備離開,你的人兄弟負責通知他們,四更末動手,留心暗號。」
「這麼急迫?」
「你們的確被人監視了,不走不行。進城時,可曾發現不尋常的事和可疑的人?」
他將那位神秘大漢攔路盤問的經過說了。
「糟廣姓梁的大漢說:「他們必定已經知道崔二爺要來,可惡!一定是我們內部有了姦細。」
「崔H爺?藍鷹崔瑞雲!」他吃了一驚:「你們怎會與天地會沾上了?」
「是該會主動與咱們連絡的,崔二爺就是專程前來商談結盟事宜,要求參予這次集會……」
「上次天地會幾乎全軍覆滅,就壞在他們內部有了內奸,我們如果與他們結盟,後果極為嚴重。梁兄,請火速轉告褚五爺,趕快停止活動。」
「這個……」
「請相信我的判斷,錯不了。」他極為肯定地說:「還來得及,明天,我得儘快離開。
姓常的畜生名震天下,出身年大將軍門下,而且他認識崔二爺,恐怕他早就知道崔二爺的一舉一動,布下天羅地網等我們了,我可不願白白賠上老命。」
「可是……」
「一句話,我明天走。」他憤憤地說,拚命猛搓衣服:「五爺如果早些告訴我這是藍鷹那傢伙的主意,我也就不來了。」
「好,兄弟把話傳到,等我的消息。」
「不管你是否有消息,我明天一定走。樹大招風,天地會沾不得,他們氣候未成,目前不是與他們結盟的時候,你明白嗎?」
夜來了,客店中人聲漸止。
二夏天,一名店伙肩搭抹布,提著一隻大茶壺,哼著小調,沾走廓走向西院。轉過通向西院的甬道,發現廓下一盞燈籠光度黯淡,本能地止步,歪不腦袋從下面的風孔察看裡面的蠟燭。
牛油燭是完好的,並未燃完,但燭蕊側方,好像有一隻不算小的飛蛾死在一旁,壓著了燭蕊,難怪燭光走了樣。
發現問題的所在,必須摘下燈籠取出蛾屍,手剛伸,便感到耳門一震,茶壺脫手,人也失去知覺。
范勛一直在房內等消息,等到三更初,仍不見有人前來傳訊,他只好往床上一倒,和衣人睡,連鞋襪都不脫。
朦朧中,突覺燈光大明。
房內點的是菜油燈,睡前他已將燈蕊壓下,僅留一星燈火,怎麼突然自行大明的?
他警覺地驚醒了,倏然挺身而起。
他倒抽了一口涼氣,奇快地從枕下抽出一把長劍,滑下床來。
桌旁站著一個人,背著手含笑注視著他。
燈光下,這人的身影似乎顯得特別修長,頂上戴了瓜皮小帽,一襲飄逸的翠藍色長袍,腰帶上插了一把竹骨摺扇,右面懸了一隻悲翠如意,流蘇直垂至膝蓋。
人也長得帥,劍眉人鬢,大眼神光炯炯,經過細心修飾過的一字胡,臉色泛著健康的肉紅,笑容和藹,風度極佳,真像一位功成名就的地方名流仕紳。
「范大鵬,你認識我嗎?」不速之客含笑問。
對方一口就叫出他的真名,他想賴也賴不掉了。
「聽說過你這號人物。」他無可奈何地答。
「在九江你混得不錯。」
「馬馬虎虎。」
「在等褚五爺的信息嗎?信息不會送來了。」
「你……你打算怎樣?」
「我神龍常宏不是不講理的人。」不速之客笑容依舊:「我也不希望與你們這些江湖亡命作對,只對陰謀結黨圖謀反叛的人有興趣。我不管褚老五把你請來武昌有何貴幹,只要你明天在公堂之上,否認與諸老五有往來,我就放你一馬,如何?」
「條件倒是很優厚的。」他冷冷地說。
「的確優厚。」神龍常宏點頭笑答。
「那麼,我就成了反清復明志士們中的叛徒,我雷霆劍范大鵬今後,只有隱姓埋名見不得人了。」
「這又有什麼不好?」神龍常宏把燈蕊挑亮些:「大明皇朝亡了幾十年,隱姓埋名選世的故明遺老多得很,他們還不是活得好好地?總比腦袋掛在城門上示眾好得多,對不對?」
「呸!你這滿奴的走狗!」他切齒大叫:「你出身年羹堯門下,姓年的是怎麼死的?你不替故主報仇,反而替滿奴屠殺忠義之士,你到底是不是漢人?」
「不錯,我是漢人,但我看到的是,大明皇朝治下的武昌,當時是如何殘破模樣。而如今,人人豐衣足食,人了增加了甘倍,治理武昌的官吏仍是漢人。」
「你,一個江湖亡命,往來九江武昌自由自在,不犯法誰也管你不著,如果我未能獲得你與褚五勾結的確證,就不敢動你一根汗毛。」
「范大鵬,不要妄想用什麼民族大義來打動我,我告訴你,」神龍常宏臉一沉,聲色轉厲:「我外曾祖父袁公崇煥,公忠為國一代長城,結果是被昏君奸臣所陷;滿門誅絕傳首九邊,而導至軍心渙散,國本動搖,朱家暴虐皇朝天命告終。
「我常家列祖列宗,沒有什麼有負朱家皇朝,朱家皇朝對我常家卻是恩斷情絕,所以,誰要是提起反清復明,常某發誓要他肝腦塗地。
「姓范的,你是丟劍就擒呢,抑或是希望像拖死狗般拖出去?」
「范某」
「在下念在你是一條好漢,所以對你客氣,你如果不知自愛,哼!」
「告訴你。」范大鵬拔劍丟掉劍鞘:「天下間想要我雷霆劍范大鵬丟劍就死的人,尚未生呢。范某為保持大漢男兒的豪勇氣節,要死也死得轟轟烈烈。常宏,我雷霆劍范大鵬在民族大義之前,向你要求公平決鬥。」
「你還不配。」神龍常宏淡淡一笑:「你要兩湖浪子梁家麒傳給褚五的日信,在下完全知道了」。
「你反對與天地會結盟,自稱大漢男兒而不以朱家皇朝遺民自居;因此在下並不憎恨你,而且對你頗具兩分敬意,所以給你一次全身的機會。」
「既然你不領情,執迷不悟,那麼,在下也無能為力了,碰你的運氣吧,再見。」
房子本來是開著的,但見神龍常宏的身影,像無形質的幽靈,保持面向內的姿勢,冉冉退去眨眼即消失無蹤,似是突然飄浮隱沒,頃刻幻化。
雷霆劍只感到毛骨驚然,感到冷氣起自尾間,迅速沿脊樑向上導升,終於渾身發冷,驚然震駭。
菜油燈光焰搖搖,死一般的靜。
他弄不清神龍常宏為何退走,聽口氣,決不是有意網開一面縱他逃生,更不是基於民族大義而放他一馬。
外面聲息全無,靜得可怕。
終於,遠遠地傳來了四更正的更鼓聲。
他得走,外面好像沒有人,時不我留。
「啪」一聲響,他用劍打翻了菜油燈,房中暗黑,他迅速閃出房外,到了走廓下。
院子里空蕩蕩,下弦月高掛在中天,景物一覽無遺,整座廣闊的客店黑沉沉,聲息全無,靜得反常。
廓下幾盞燈籠,發出暗紅色的光芒,每一間客房皆門窗緊閉,寂靜如死。
對面廂房的瓦面,站著一個黑影,不言不動像個鬼魂,所佩的腰刀刀把嵌有寶石,映著月色光芒閃爍。
他心向下沉,知道大事不妙。
「志高兄!紀賢弟……」他突然凄厲地大叫。
走廓盡頭有人影移動,一陣悶響,四個僵硬的身軀被人推跌入院子里。
是隨他一起下船的一對夫婦,和那兩位偽裝水客的大漢。
四個人手腳並未上綁,但渾身僵硬像是死了。
他絕望地嘆息一聲,舉步踏人空曠的院子。
木立瓦面上的黑影飄然而降,好美妙的平沙落雁身法,落地無聲,輕靈飄逸點塵不驚。
「錚!」金鳴隱隱,有如九天龍吟;寶刀出鞘,月光下冷芒如電。
好鋒利的寶刀,似乎森森刀氣遠在丈外便逼髓徹骨。
寶刀的主人身材特壯,比神龍常宏粗壯得多,稀疏的亂虯須,高顴骨突眉毛。上身穿了一件掩心背甲,正中的圖案是一隻狼頭。
「金剛克圖!」他用抑止不住的顫抖嗓音低叫。
大清派駐在武昌的武將,滿蒙籍的比例是三與一之比,當然主官必定由滿人領任。
蒙古八旗的武將,在京師以外的防軍滿清八旗任職,乃是極平常的事,在京師就不會有這種現象了;京師的滿、蒙、漢、甘四旗,界限分明極為嚴格。
克圖,一聽就知道是蒙人的名字。
「你應該認識我,不然就不至於闖到武昌來。」金剛克圖用純熟的漢語說,標準的官話毫不含糊:「常老兄不希望你上法場,所以我成全你。上!」
雷霆劍一咬牙,挺劍逼。他知道,這裡就是他橫屍的地方,神龍常宏很夠朋友,讓他死得轟轟烈烈。」
如果被捉人官,鐵打的金剛也會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能決鬥而死,這是練武人求之不得的最好歸宿。
存必死之念的人是最危險的,金剛克圖當然不敢大意,寶刀一領,拉開了馬步。
拚命單刀,金剛克圖有如暴虎過河,毫無走位尋瑕蹈隙的打算,正面迎敵無所顧忌。
一聲沉叱,雷霆劍奮起進擊,劍吐千朵白蓮,人劍俱進發起空前猛烈的搶攻,劍虹急劇吞吐,壓力萬鈞,劍上風雷驟變,一劍連劍了無窮盡,步步進逼狂野絕倫。
金剛克留守得嚴密,寶刀上下翻飛,把漫天徹地連綿湧來的電虹一一封出偏門,沉著地徐退,在一陣刺耳的刀劍碰撞聲中,有驚無險地封住了雷霆劍的凌厲狂野十八招,退了七八步接近了院角。
最後爆發出一聲震耳的清鳴,火星飛濺中,雷霆劍斜退八尺,攻勢已盡。
金剛克圖也多退了兩步,背部距牆根不足三尺。
「果然不愧稱江湖第一劍手,雷霆劍名不虛傳。」金剛克圖鎮定地說:「可惜,你已經沒有機會了。」
了字未落,刀光似電,行石破天驚的雷霆一擊。
「錚!」雷霆劍架住了第一刀,劍上的真力已大不如前,雷霆十八劍已耗掉了一半真力。
刀光再閃,從斜方向閃電似的掠到,人已貼身。
雷霆劍已沒有先前靈活,大喝一聲,挫身、錯劍、反旋、回敬,連封帶打一氣呵成,從刀光下切人,招發「雷耀霆擊」,劍光直發,然後反旋而人,身劍合一撞人對方的寶刀空隙中,要拼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
金剛克圖不上當,而且早就算定他必定作同歸於盡的聰明打算,所以一聲長笑,刀光一閃,人影似流光,遠出丈外去了。
就這一笑一錯刀的剎那間,刀光已從劍虹的側上方閃掠而過,恰好從劍招的間隙中出沒,神乎其神的脫出險惡的糾纏。
雷霆劍衝出三四步,嗯了一聲,用千斤墜穩住了馬步,左手掩住右肩,吃力地轉過身來。
「你還有餘力自裁。」金剛克圖冷冷地說:「你是本座在江南所碰上的最佳劍手,惺惺相借,你還等什麼?」
雷霆劍右肩的血,從指縫像湧泉般滲出。他游目四顧,周圍靜悄悄的,除了不遠處躺著的四具同伴屍體,不見有其他活人。
「我該逃走!」他想。
如果他逃走,客店房舍多,上屋也不難脫身,金剛克圖一個人,想追上他談何容易?
但他心中明白,附近必定潛伏著不少高手中的高手,想脫身恐怕比登天還難。
「罷了!」他嘆口氣說:「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范某這條命,不要也罷,咱們來世再見。」
他強提餘力,徐徐舉劍,鎮靜地反握劍把,左手扶住了劍身。站穩馬步抬頭舉劍,鋒尖徐徐貼上了胸口。
下刺自裁,由於傷不在要害,死得十分痛苦,如非勇敢的人,不敢使用這種手法自裁,寧可以劍支地,鋒尖上插剎那間直貫心房,便可立即身亡,減少痛苦。
金剛克圖收刀人鞘,莊嚴地扶刀肅立。
「砰」一聲大震,一間客房的房門轟然倒坍,一個快速絕倫,依稀難辨的人影,狂風似地刮出房外,卷人院子,沖向劍尖正向下沉落的雷霆劍,喝聲先一剎那到達:「住手!要死就得死在對方刀下。」
金剛克圖反應奇快,迅速拔刀截出沉叱:「原來你也是一個……哎呀……」
一個黑而大的物體,已砸上了金剛克圖的胸口。是一個盛滿水的大茶壺,金剛克圖成了個落湯雞,眼前模糊,弄不清是啥玩意,吃驚地後退。
一聲怒嘯,院門口人影電射而來。
雷霆劍的身影,已從院中消失。
龐大的黑影,奇快地躍登對面的屋頂,恰好碰上屋脊後面聞警長身而起的三個人影。
「打打打廣架住雷霆劍的黑影大喝,左手連揚。
三個人影驟不及防,黑夜中也看不到奇快絕倫的暗器,聽到喝聲已來不及閃避,同聲大叫,幾乎同時摔倒在屋脊上,有一個骨碌碌向下滾。
等兩側埋伏的人聞警截出,救走雷霆劍的人已經失蹤了,輕功身法之佳,駭人聽聞。
客店的秘室中,神龍常宏帶了四位隨從,與金剛克圖及四名手下,輪番察看桌上的三枝鐵翎箭。
金剛克怒容滿面,咬著牙說:「常兄,我對你們中原的武林道不熟悉,你得找出這些小箭的主人來,上天人地我也要把他揪出來化骨揚灰,混帳東西!居然在我金剛克圖眼前,把要犯劫走,那還了得?不把他化骨揚灰,難消這奇恥大辱,常兄,到底是什麼人敢如此大膽?」
「這鐵翎箭長僅六寸,可作袖箭使用,但救走雷霆劍的人,是用手勁發射的。」常宏毫不激動,鎮定地分析:「他知道你穿了護身甲,所以不在你身上浪費暗器。如果他射你的五官,克圖把總,你恐怕活不到現在了。」
「常兄,廢話少說,我要知道他是誰。」
「天下間使用這種短小鐵翎箭的人,至少也有上百之多。他不敢用來對付你的護身甲,可知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勁道不足,決非內家高手。」
神龍常宏仍然神色悠閑:「箭上沒有任何標記,打造的手藝也平常得很,要想查箭的主人,難難難。」
「而且,你也不可能離職奔走江湖尋訪。這傢伙打了就走,恐怕已動身乘船開溜啦!天下茫茫,到何處去找?」
「氣死我也!」金剛克圖咬牙切齒咒罵:「該死的東西!要是再讓我碰上,哼!」
「你再也碰不上他了。」
「最好如此。這就去抓褚五嗎?」
「為何去抓褚五?」神龍常宏反問。
「為何不去抓他?」
「天下間像豬五這種可憐蟲多的是,抓不勝抓,抓了一個褚五,另一個就補上他的地位,咱們又得重新布網,枉費精神了。」
「留下他,他將陸續將那些亡命引來,讓我們把他們—一送上法場,你急什麼?咱們回去吧,不知猛獅阿爾薩蘭是否已將天地會餘孽,大名鼎鼎的藍鷹崔瑞雲捉住了?走,這裡善後追查的事,由我的人負責。」
甘余名分別來自武昌刑房與城守營的緝捕高手,抬了四具屍體離開客店踏上歸途。
城西南郊五里地,是管制來自湖水客的重鎮鯰魚口鎮,對面鸚鵡州的木排商,概由鯰魚口巡檢司的巡捕們管制。
巡檢司的衙門在鎮西江濱,這座有五百戶人家的小鎮,治安情勢是本府十二處巡檢司中,最複雜最難治理的一處,動刀動槍打架酗酒,有如家常便飯。
就在巡檢衙門北首第五座千瓦屋內,有三個人正在閉門早膳,其中之一,赫然是右肩裹了傷,用外衣掩住傷口的雷霆劍范大鵬。
上首那人中等身材,年約四十上下,天生一臉老實相,正常的臉龐,慈眉善目,看不出任何特徵,是屬於讓人一看再看,也了無印象的平凡小人物,那一身粗布大褂也平常得很。
坐在下首那人更平,一襲青布袍,剃光的青頭皮光溜溜,拖著的小辮子直掛至臀部,一看便知是個一身俗氣的小商人,近半百年紀,似乎在商場並不怎麼得意。
「范兄,你還打算去找褚五嗎?」坐在上首的中年人吞下一塊肉,放下著向雷霆劍問。
「我還敢去找褚五爺?」雷霆劍放下碗筷苦笑:「兩湖浪子梁家麒一提起崔二爺,我就知道大事休矣!要不是你老兄適逢其會將我救出來……唉!真沒料到武昌三霸當真有那麼高明,不出甘招,我雷霆劍就裁了,那韃子在三霸天中卻排名第三。」
「三霸天確是高明,所以反清復明志士,就不敢在武昌建基。金剛克圖排名第三,老實說,能在他刀下周旋甘招的人,已是屈指可數了。」中年人不住搖頭:「至於大霸天神龍常宏,到底修為到了何種境界,知道的人沒有幾個。」
「二霸天滿人猛阿爾薩蘭,是當年滿州第一勇將海蘭察的門下八弟子之一,他那把致命的雁翎刀,這些年來就沒碰上敵手,咱們這些江湖人以小巧功夫和他周旋,想近身難似登天,范兄打算回九江?」
「打算潛回贛南避風頭,九江耽不下去了,姓常的不會放過我,他會行文九江緝捕我置之死地。」雷霆劍無可奈何地嘆息:「張老兄,能不能把你老兄的真名號見告?救命之恩,不敢或忘
「不要追究我是何許人,你叫我張老兄就好。」中年人微笑著說:「國破家亡,天涯亡命,連我自己也幾乎忘了我是誰。」
小商人打份的人撫弄著山羊鬍,盯著張老兄淡淡一笑。
「張老兄,自從十天前你借我這裡落腳,我一直就在猜想你的來龍去脈。」小商人沉靜地說。
「何必浪費精神猜想呢?我這種人……」
「六年前,雍正大帝龍駕歸天那一年。」小商人用那不帶表情的聲音說,似乎對滿清的皇帝並沒有多少惡感,說話的腔調也沒有多少敬意:「山東沂水縣,好像出了一件因文字獄而牽涉出來的大案,死了好幾百人,世稱乙卯沂水事件。」
「那位搏殺沂水知縣的勇士,好像是姓高。
「事敗單騎突圍,追逐他的八旗勇士十二人,全被鐵翎箭貫喉而死。張老兄,那位可敬的高見是不是叫高文瑋?」
張老兄投著變色而起,一雙平凡的眼睛突然精光四射。
「姓江的,你到底是何來路?」
小商人淡淡一笑,從懷中掏出一枚邊緣開了鋒的康熙通寶,制錢的鑄滿文陰面,刻了一朵小小的梅花。他將錢往桌上一放,含笑不語。
「滿天花雨江大俠江人傑廠本名叫文瑋的張老兄驚呼:「你……你不是在關中行快嗎?」
「西北不靖,大兵雲集,那地方已用不著我這種人行俠。」滿天花雨收回制錢:「我到江南已有兩年歲月,多看看長長見識。」
「哦!你閣下真是安逸得很。」高文瑋搖頭苦笑。
「不安逸怎辦,你希望我為民族大義奔走呼號嗎?」滿天花雨也搖頭:「敬謝不敏,我這人只配獨來獨往狂歌嘲世。高兄,你想在武昌建基業,深埋反抗滿清的種子,前途多艱。」
「我不怕艱難。」高文瑋莊嚴地說:「總得有人去做,對不對?這不是三天兩天一蹴可成的事,可能需要三十年五十年,甚至三百年;一代代傳下去,種子終會有萌芽茁壯的一天。如果不下種,永遠永遠沒有萌芽的機會,咱們大漢子孫,只有永遠做滿人的奴才。」
「我明白,但你說錯了,你我這種人還不配做奴才,只能做奴才的奴才;奴才是最上等的人。你瞧,武昌的大小官吏,不管口頭上的或書面上,具名都必須先冠上奴才二字。配自稱奴才的人,一定是做官的,你配嗎?」滿天花雨嘲弄地說:「武昌有三霸天在,你們休想在太歲頭上動土。那位以反清活動享譽江湖的褚五爺,是一盞黑夜中明亮耀目的燈,你們就是撲火的飛蛾。」
「兄弟根本沒有投奔他的打算。」高文瑋輕蔑地說。
「那你打算怎辦?」
「另起爐灶。」
「三霸天會把你的爐灶搞個煙消火滅。」
「這……這三個傢伙,唉!」
「想除去他們嗎?」
「老天爺!這還用說嗎!」高文瑋苦笑:「如果一百條人命可以換他們一條命的話,我也會找三百條人命來拚死他們;想拚死他們的人多著呢。」
「也許我可以替你計劃計劃。」滿天花雨肯定地說。
「江大俠,你……」
「不過,我需要幾個幫手。」
「我能算一個,你的滿天花雨灑金錢,我的鐵翎箭,安排暗殺…」
「你少做清秋大夢吧。」滿天花雨阻止高文瑋往下說,「你我的暗器,還不配替他們抓癢,白送性命,平時休想接近他們。別忘了他們三個人,各擁有四位死士,分稱四閻王、四猛獸、四太歲。」
「那……江大俠的意思……」
「我替你設計去鈞一個人上鉤,這個人必定可以對付得了三霸天。」
「誰?說來玩的。」
「我江人傑或許麻木不仁猖狂嘲世,但從不說玩話。」
「那……」
「你必須找到一兩個慧黠美麗而不屑建貞節牌坊的姑娘,和一兩位身體結實練了內家氣功,挨得起揍,敢撒賴敢放潑的漢子,我帶他們去辦事,給我一個月期限,如何?」
「江大俠,這種人才,我可以替你找三五十個。」雷霆劍拍拍胸膛保證:「但得到九江去,那是在下的地盤,隨時皆可召來。」
「算了吧,你那些船上的歌妓,準會壞事,我要的姑娘,不能從風塵里去找。」滿天花雨一口拒絕。
「我可以在安慶找到你需要的人才,可不可以去安慶跑一趟?」高文瑋問。
「可以。」滿天花雨點頭說。
「我能幫得上忙嗎?」雷霆劍問。
「能。」滿天花雨說。
「怎樣幫?」
「趕快逃至贛南藏身,把今天你所聽到的事所見到的人,永遠永遠埋葬在心底,決不吐露絲毫風聲,就是幫了咱們的大忙了。」滿天花雨正色說。
雷霆劍目不轉瞬地注視著滿天花雨,久久,久久,然後莊嚴地推椅而起。
「江兄,你的計劃一定會成功嗎?」雷霆劍一字一吐地問。
「有八成勝算。天下間,決沒有必可如願成功的事。」
「有八成勝算,已經令人安慰了。」
「不錯。」
雷霆劍淡淡一笑,向兩人點點頭,一步步向緊閉著的木門走去。
高文瑋一怔,伸手相拉。
「不要動我!」雷霆劍轉頭冷叱。
「你……」
「三霸天不會放過我的。」
「有此可能,他們已殺了你四個同伴。」
「范某不是默默無聞的人,終會有人出賣我的。」
「你的朋友的確品流太雜。」
「如果我落在他們手中,我不敢保證一定不會將今天的事招出來。」
「這……」
「因此,只有一個辦法向你們保證。」
滿天花雨躍過食桌,猛撲雷霆劍,同時大喝:「范兄不可「哈哈哈哈……」雷霆劍狂笑,左手在狂笑聲中,一掌拍在自己的天靈蓋上,笑聲倏止。
滿天花雨到了,雷霆劍也倒了。
高文瑋愣在一旁,張口結舌。
滿天花雨一按雷霆劍的耳後藏血穴,搖搖頭頹然放手,失聲長嘆,凄然淚下。
「范兄,你死得好壯烈。」滿天花雨抹上雷霆劍的眼臉:「你放心,我會為了此事而儘力,不管事成與否,一次不成下次再來,在我有生之年,必定傾全力來除去三霸天,以慰你在天之靈,我會再接再厲,死而後已。」
高文瑋整衣向屍體下拜,淚灑胸懷。
次日一早,下行的客船啟碇,旅客中,有滿天花雨和高文瑋兩個人。
這是一艘江湖船行,往返江寧武昌的定期貨船,是所謂大型的兩百料船,載貨不多,可容納四十名旅客。
中間的官艙,通常僅接納有身份地位的官紳。當然旗人有特殊的優先權。漢人在漢軍旗,也與旗人有同等地位。
兩人安頓在後面的統艙,一占艙左一占艙右,裝作互不相識,同艙共有甘位旅客,各佔一席地,簡單行囊作枕,笨重的箱則留置在貨艙。
滿天花雨仍是一身小商人打份,腰帶上帶了兩件法寶:纏在衣內的錢袋,與盛了帳薄、文房四寶、算盤的革囊。
他那安詳的舉止,與對世間一切漠然的眼神,沒有絲毫武林健者的氣概,毫不引人注意。
高文瑋的像貌更是平凡,平凡得令人似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船揚帆直駛,順風順流平穩地下航,一個時辰可航行甘余里,比上航的速度快了兩倍。
太平盛世,大江不禁夜航。
航行第一天便駛人黃州江面,夜間靜悄悄的駛過黃州。
這艘客船隻分別在五個府州大埠停泊上下客人:九江、安慶、池州、蕪湖、江寧終站。
三更天,艙內汗臭撲鼻,微涼的江風從艙窗吹人,但驅除不了艙內的悶熱感。夏初,春汛余勢仍旺,船鼓浪而進,顛簸在所難免。
艙內懸了一盞小燈籠,發出暗紅色的光芒。旅客皆已沉沉人睡,鼾聲此起彼落。
高文緯雙手交疊作枕,心潮起伏難以人寐。從雷霆劍的死,他想起一位朋友曾經說過的一句豪語:人只能死一次。他心裡在想:如果人人皆抱有必死之念,為反清復明而效命,何愁滿人不滅?」
當然,這只是幻想,世間真正不畏死的人,為數到底有限,有幾個能像雷霆劍一樣視死如歸?
身左突然傳出一聲輕咳,打斷了他的紛壇思路。他扭頭一看,睡在他左側的一位打扮得像干粗活,手長腳長的檻樓大漢,正用那精光四射的大環眼,目不轉瞬地盯著他。
他心中一動,似乎察覺到不吉之兆,嗅到了危險氣息,有點毛骨驚然。
「你老兄似乎不想睡。」大漢有意無意地說。
「不是不想,而是睡不著。」他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心裡明白。悅來老店的住客,已經徹底的查證過,你當然不姓張。」
他心中一震,作勢挺身而起,可是,晚了一剎那,大漢出手如電,手一伸便扣住了他的左手曲池。兩人本來比鄰而睡,出手制人易如反掌。
「你把雷霆劍藏到何處去了?送回九江?」大漢追問:「老兄,不要妄圖反抗,就算你掙得脫在下的掌握,也毫無機會,船上共有五個身手高明的緝捕行家。」
「老兄,我不懂在說些什麼?」他大聲抗議。
對面角落沉睡的滿天花雨,似乎並未聽到他的抗議聲,睡得正沉,其他的旅客,有些已被驚醒了,有些驚訝地挺身坐起。
大漢取出一塊腰牌,向坐起的幾個旅客沉聲說:「辦案的。沒有你們的事,睡你們的覺,不要亂動,以免惹火燒身,殃及池魚。」
一聽是辦案的,醒了的旅客惶恐地重新躺下了。
「等搜出你身上的鐵翎箭,你就明白在下說些什麼了。」大漢轉向高文瑋說:「你不該救走雷霆劍,更不該下毒手射傷咱們三個人。」
「那三個人有沒有四閻王四猛獸和四太歲在內?」他知道賴不掉了:「拼一個是一個……」
「你少臭美,你的鐵翎箭只配射那些混飯吃的捕役。說,雷霆劍為何不在這條船上?」
「你們再也找不到他了。」
「但能找到你也不錯,雷霆劍的下落,全在你身上,人心似鐵,官法如爐,落人咱們手中,不怕你不招供……哎……」
一枚制錢無情地貫人大漢的頸側,奇准地切斷了右側的大動脈。
同一瞬間,近艙窗安睡的一名中年人,剛挺身而起便頹然重新躺下了。
高文瑋一躍而起,抓起包裹。
滿天花雨靈活得像頭豬食的豹,迅速地從兩具屍體取回兩枚制錢,提著包裹衝出艙門外,低喝:「跳!兩個太歲在官艙。」
艙門外是舷板,兩人涌身一跳,水聲震耳,滾滾濁流一涌,形影俱杳。
「有人落水!」后艙傳來艄公和水夫的狂叫聲。
日上三竿,溫暖的陽光灑落在江濱的荒野,慢慢晒乾了鋪掛在草地上的衣物。
滿天花雨與高文瑋,各披了一塊包裹布圍住下身,泡濕了的衣物短期間幹不了,他們在等。
高文瑋倚坐在一株小樹下,眉心緊鎖有點優慮。
「江兄,你認為三霸天會沿江搜尋我們嗎?」他憂形於色向滿天花雨問。
「那是當然,但三霸天不會遠離府城,派出的人至少得在三天後到達,那時我們已經遠走高飛了。」滿天花雨泰然地說:「他們估計我們會奔向九江,九江必定高手雲集,文書可能飛傳贛南,大索雷霆劍的蹤跡。」
「我們……」
「我們買小舟扮漁夫,乘夜偷渡九江江面,晝伏夜行,直放安慶去找你的人。」
「要不要到九江通知雷霆劍的朋友……」
「那不但你我凶星照命,雷霆劍也白死了。高見,你們這種多讀了幾天書的人,做起事來情義兼顧婆婆媽媽,所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滿天花雨不客氣地說:「像你們在山東那邊傳道播種的工作,兄弟就不敢苟同。集合一些明裡心存救國,暗中卻醉心功名利祿的人,讀一些明夷待訪錄、四書講義等等。
「黃農義的明夷待訪錄,對醉心名利權勢的人有如對牛彈琴;呂晚村的四書講義,更是看了要被砍頭的禁書。你們這樣做,不啻插標賣首,哼!」
改朝換代的第一個特徵,便是地名的改變,前朝的南京,改為江南省。以後,又劃分為江蘇、安徽兩省。
江蘇的省會,就是江寧府,這裡也就成了治理江南的政治中心。
自從甲申國變迄今,已過了漫長的九十八年。幾十年的生養,江寧最大的變化是人了增加了整整十倍,髒亂也增加了十倍。
富人比往昔更富,窮人比往昔更窮。新增的暴發戶和特權人物,大多是與當時權貴沾上邊的新貴。
出三山門向西走,沿莫愁湖西行,五六裡外便是外城西郊的江東門。這一帶,除開莫愁湖附近的徐家產業外,便是一些種果菜的人家。西南角一帶,便是荒草萋萋的白鴛州。
這裡的生活環境,與三山門內的人家,簡直不能比,在生活上,城外的人是貧乏的、困苦的。但在精神上,他們都是悠閑的、豐裕的。這裡的農產品,皆從三山門進城銷售。城門旁的下水門,就是秦淮河城西的出口,出門北流經過石頭城,流人大江。門內經過城內的十五六里流程,就是天下聞名的秦淮風月勝境。
這段河流自從康熙十一年,因水患而關閉上水門,(通濟門旁)只留一孔通水之後,便逐漸成了一條大臭水溝,但水流不太暢,畫肪璇宮反而更多更華麗了。
江東門只是一座象徵性的門樓,堆起一道土堤權作城牆,附近住了三五十戶人家。東面里余南首,是本地頗有名氣的王家桃園。
當然,這位桃園的主人王伯權,並不是往昔王榭名門的王家後裔,他只是一個安份守己的老農,既沒有財富,也沒有地位,只是一安享余年的樂天派老人。
但他的兒子,廿五六歲還沒娶妻的王國華,卻是對面江心洲魚戶的頭兒。那一帶的漁戶,以好勇鬥狠著稱,連活躍在大江的水賊,也不敢在江心洲附近作案。至於城內秦淮河風月場中的保鏢、痞棍、流氓,天膽也不敢闖到城外來。
莫愁湖中山王的子孫呢?勝棋樓內大概還有一兩個姓徐的人,共他早就煙消雲散了,在大明皇朝未倒坍之前便成破落戶。城內的中山王府,已不知換了多少主人。何止是昔日王榭堂前燕,飛人尋常百姓家?簡直是物換星移衰草腐,斷棟殘垣夕陽暮。
一個漁戶頭兒算不了什麼,江心洲其實漁戶僅有一二十家。像這種小人物,平凡得令人不屑提及,在那些滿朝新貴中,沒有人聽說過這號人物。
在巡檢們的心目中,王國華卻是並不怎麼討厭,也並不怎麼受歡迎的小人物,大事不犯小事不斷,不值得在他身上費工夫。
辰牌初正之間,小舟航在斗門橋南。這是作代步用的小舟,不是風月小肪。舟插入兩艘畫肪中間靠上堤岸,畫肪內寂靜無聲,門窗緊團,這是過夜生活的人正常的現象。
王國華穿一件短青外襖,青油油的大辮子盤在頭頂上。腰帶盤了三匝,在腰右系了一個蝴蝶結,下端帶尾可以作汗巾使用。
他的身材並不顯得特別粗,但手長腳長,肩寬腰圓,粗眉大眼,上唇剪了短短的小八字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