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悠悠往事
初夏的夜是悶熱的,大地一片沉靜。
在甘肅會川縣附近,那寬廣的官道上,正有一個老漢在無聲無息地走著,他的步子很大,但走的卻很慢,好像是在月下漫步,但又像是個錯過宿頭的行客。
只聽他嘴裡喃喃地念道:「沉沙谷……沉沙谷。」
路旁直立著兩排白楊樹,它們長長的影子,投在官道上,偶而隨風搖動。這人卻很古怪,專揀那有光處走,逢到樹影便一跳而過,但嘴巴卻仍不停地蠕動著,似乎覺得很好玩似的。
突然,遠處傳來一聲清晰而漫長的笑聲,他遲疑了一會兒,他想:這是一個絕頂高手得意時的歡笑啊,唉!我又何嘗不是天下第一,但我的歡樂都去了哪兒呢?
然後,他又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罵道:「姓張的,有本領就別夾著尾巴跑!」
他本能地望向聲音傳來之處,那兒只是長滿野草的原野,再遠些,是黑漆漆的一片。
他更躊躇了。最後,彷彿是下了很大決心似地,一擺頭,往前再走,一面自言自語道:「往者已矣,來者猶可追,我任厲說什麼也要昨日死今日生,紅腳盆里再翻身,重新活一遍。」
說著,又情有不甘似地補充給自己聽道:「不過,和那全真門下之戰,老頭子也義不容辭。啊!對了,我還是得去找老大商量商量。」
說著,一拍腦袋,大步往發聲處奔去。
正當他起身時,暗中又傳來那張大哥的笑聲道:「風老頭,不害羞,我念長齋可從不偷吃油,說洗手武林就絕不跟你們動手,哪像你們啊,是寡婦再嫁——半瓶子醋加半瓶子油。」
那風倫氣得啊啊怪叫,兩個人轉眼就跑得無影無蹤,連一聲一息都聽不到了。
這時,在另一條路上,有兩個人正以絕頂輕功疾馳,聞聲略為一怔,左首穿文土衣的那個笑著對另一人兌:「二哥,又是那瘋老頭兒在作怪。」
原來這兩人正是陸介和何摩。
陸介身形不停地對何摩道:「他們這亂吼亂鬧,別把『蛇形令主』給嚇跑才好。」
何摩道:「正是。二哥,我們得快點才行。」
說著,他們兩人更施出全身能為,疾如兩縷輕煙。
在他們身後十多丈處的樹上,原先睡著一白衣的女子,這時剛被罵聲吵醒不久,話只聽到一半,望著他們的背影道:「好個蛇形令主,總算被姑娘給碰上了,算你晦氣!」
她輕快地跳下樹枝,也施展輕功追了下去。
就在適才任厲所走的那條官道上,和他向背的方向,正有三騎捨命地奔著,中間那人,聽到笑罵之音,臉色頓時一變,向另外兩騎下令道:「梁老弟快把靈芝草交給令狐護法,我獨個兒去找個人,你們可先回總舵,記住,千萬小心,這東西是教主要的,你仔細著辦就好了。」
說著一勒馬韁,那駿馬訓練有素,驀地止步,前蹄高舉打了幾個轉,消去那前沖的力量,然後他一轉馬頭,奔上一條岔道。
那姓梁的正是風雷手梁超,他領了這白三光白老護法的言語,自去找令狐真不提。
再說在這官道旁的白楊樹上,正有一人快加猿猴似地在樹上跳躍前進。他顯然是在追蹤白三光他們,走到那岔路前,他猶疑了一下,也折上岔路,連跳邊說道:「你白三光走到天邊,我就跟到天邊,我查汝安到要讓武林朋友看看蛇形令主的真面目。」
不一會兒,他的身形又消失在黑暗的樹叢中。
於是,這時在那平直的大路上,前後己有四撥夜行人。
何摩和陸介一馬當先,那神秘的白衣女郎追躡在後,而白三光快騎剛從岔道轉到路上,離他們有半里多路,而查汝安亦在他數十來丈之後。
這四批人的腳下,都是何等了得,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已自奔出一里多地。
何摩輕聲對陸介道:「這天全教會川分舵便在前面十數丈的山坳子里。」
陸介點了點頭道:「三弟,你上右面的崗子,我往左。」
只見前面不遠處,官道繞過了一座土丘,那小丘也不甚高,不過三十來丈,而和另一座小丘圍成了個拗子,開口甚狹,拗子里早就沒了燈火,烏黑的令人害怕。
這地方的形勢本就十分閉塞,尋常過路人根本不會加以注意。而居然被何摩查出天全教分舵是安櫃在此。
何摩有心想看看陸介的輕功,究竟勝過自己多少,聞言略一沉吟,便擰身向右,直撲那山頂上去。
他這施展崆峒神功,自是不凡,竟比飛鳥還快,何摩再看看對山的陸介,身影雖僅依稀可辨,但已比他早到了兩步。
何摩不由嘆了口氣,憑自己這天分和努力,竟仍比出道較晚的陸二哥還差了一大截,也難怪全真派能掌天下武林之牛耳了。
陸介登上了山頂,一躍而上一顆大樹,伏身樹葉之中,察看坳子里的情形,但見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他心想這防備甚松,可能是從沒出過亂子,否則這兩座山丘上,豈會連一道卡子都沒有?
陸介和何摩不約而同地從兩面包抄而下,哪知腳才踏到谷底,猛聽到四周吠聲大起。
一條極為兇猛的獒犬,乘陸介尚未站穩腳跟,便一撲而上,陸介見它來勢兇猛,忙旁移一步,以極端迅速的手法,一掌劈在那巨大的勃子上,只聽得鳴的一聲慘吼,那壯得像頭小牛似的獒犬,竟直挺挺地死在地上。
但這一鬧,早已將谷中人全給吵醒了。
只聽一聲暴吼,一個光著上身的夯漢,手中提了一枝水火棍,從左近一間小屋中躥了出來。他見到陸介身形,便劈頭劈腦地就是一棍。
陸介哪會把這等架勢放在心上,只覺得可笑,同時又怕蛇形令主逃去,便以對付那狗的同等手法,身軀一旋,右腳順勢踹出,踢在那廝屁股上,來了個狗吃屎,一直滾到那山腳旁,一頭碰在樹上,昏了過去。
陸介再不猶疑,一轉身,正待起步——
忽覺眼前一亮,原來,早就有一堆人執了火把,從那方向奔了過去。
陸介知道暗中查看已是不成,索性吭聲道:「小可陸介造訪蛇形令主,煩請轉告,務必面見。」
他那雄壯的聲音,不啻久旱初雷,震耳生風。
那群人聞言大驚,一齊止步,面面相看,竟沒有一個出得了聲。
那白衣女郎這時也到了山頂,聞聲更是一怔,她那明媚的雙睛中,頓時流露出一股無以名之的神情,她驚嘆了口氣道:「陸介?啊!陸介!」
她的聲音,一半是喜悅,一半是羞澀……
良久,那人群中走出一個白面長須的老漢,他驚訝地望望這近享大名的青年人,他對這打敗過令狐真的少年壯士道:「陸某人休得猖狂,這裡是天全教會川分舵,豈容你在此撒野,至於蛇形令主,此地並無其人。」
陸介哪肯被他一言說退,但何摩卻不知何故,又遲遲不肯現身,他心想,以三弟這等機智,恐怕已看出了玄虛,所以他暗暗定下主意,先拖住這些人再說,又從他們那疲軟的語氣,知他們也怕自己三分,便長笑道:「閣下莫非是會川分舵的樊舵主?我陸某倒是久仰了。」
那老頭子欲言又止,一股尷尬的樣子。
倒是他身後有一個人說:「樊舵主不在,姓陸的還有什麼事沒有?」
陸介見那老漢太陽穴鼓起,確是一個內家高手,料想小小一個會川分舵,也絕容不下這等的一個人物,想是他們教中更高的分子,但為了拖時間讓三弟能夠活動,索性胡纏到底,便故作不通道:「那麼閣下又是何人?」
這些天全教徒,平素自大慣了,雖曾耳聞陸介的功夫是如何了得,但到底沒有見過,這老頭涵養倒是頗好的,而他身後那般徒眾可不樂了。
其中一個長得粗眉粗眼地道:「老堂主是誰又干你屁事,你識相點還是快滾出去。」
陸介心中暗笑,這人分明已把那老漢的身份點明了。而他也暗暗奇怪,為何那老頭竟不願自報姓名,莫非是有難言之隱?或者,何三弟所說的蛇形令主便是此人不成?
眾人見他一言不發,只當他怒極,那老頭忙申斥道:「連令狐護法部折在這陸小俠手中,你們又是何人,少不自量力,統統給我住口,否則幫規處理。」
那一干粗漢倒是蠻服他的,已自無聲。
正在這時,陸介看到何摩竟現身在眾人背後,知道目的已達,不由展齒一笑,何摩也頑皮地眨眨眼。
他們這眉目傳神,完全沒把天全教徒放在眼裡。
何摩忽然朗聲長笑道,「九尾神龜陸老堂主別來可無恙乎?」
眾人一聲驚叫,連忙轉身,那陸老堂主見是何摩,臉色大變,頓時成為死灰槁色。
那天全教徒中,有些曾在何摩孤身單劍獨闖天全總舵時,親眼目睹他那「崆峒神劍」的絕藝,此時更異口同聲地驚喊道:「崆峒神劍!」
這「崆峒神劍」四個字,對天全教徒言,不異是催命符,只因當年何摩力敗四大堂主,已把教中人殺寒了心,所以他們怕何摩,竟比怕陸介還深些。
由於何磨這一現身,天全教徒被他們二人夾在中間,進退不得,實為狼狽。
正在之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瞬時已進了坳子,馬上一人,想是心急,一拍馬鞍,全身騰空,快如閃電,落在何摩身前。
何摩見他雖生得極為瘦枯,頷下那幾根山羊鬍子,更是枯黃的令人生嘔,但他方才這一手,功力竟不在令狐真之下,暗中一驚。
此人腳一落地,竟像生了根似地,全身不再晃一晃;眾人見了他,彷彿大旱中見雲霓般地急喊道:「好了!白老護法到了!」
那白老護法不言不語,先把何摩打量一番,只覺得這人少年英發,有加玉樹臨風,而雙目神光內含,功力已幾達化境,是不可多得之人材。
他因這幾天來,連見高人,倒不敢十分託大,只不在意似地笑道:「這位是誰?恕在下眼拙。」
只因當年何摩大鬧天全教后,教中為增加實力,才不惜重金厚禮聘來了他們二位「護法」,所以地位也遠在四大堂主之上。但他們也就不識得何摩了。
不待何摩啟口,那陸堂主忙道:「白兄言差了,此人是大名鼎鼎的崆峒神劍!」
那白三光一念長須,哦了一聲,又輕蔑地把何摩打量了一番。
那等天全教徒,因有二大高手在場,膽子倒壯了起來,見到這副情形,都大笑起來。
不料陸介大聲道:「三弟,天全教的護法可真不少,這兒又有一個!」
何摩也冷笑道:「怪不得天全教闖不出陝甘二省,原來這些護法堂主都是上不了檯面的貨色。」
這些教徒有的還沒有笑完,一時倒笑也不是,噤口也不是。這白三光是雲台派百年來罕見的高手,也是一派系主的身份,哪會受得了這種言語,連聲怪笑道:「陸老弟,這廝既認得你,便留他不得。」
說著也不提警告,右手往腰帶上一搭,掙地一聲,那腰帶竟是用布包著的一把精鋼軟劍,當堂以迅捷無比的手法,彈出一劍。
這下事起倉碎,陸介為人最是忠厚,不料他以名家之尊,竟作出這等偷襲的事,兄弟情切,哪顧得許多,大吼一聲,竟從眾人頂上,飛身而過,雙掌直取那白三光的背部。
哪知何摩本是使劍的會家,雖然白三光那偽裝的腰帶,輕易不能看出,但見他右手竟放在正前面的那段帶子上,大違常情,已暗自注意,因此方能幸免於難。
白三光一劍彈出,何摩快步閃開,而賽哪吒身後又感到一陣強烈無比的壓力,正如風雷般地壓向身上來,百忙中不由大驚,不料身後那不知名的青年人,功力竟尚在崆峒神劍之上!
他迫得施出雲台派追風劍中的絕招「流雲貫日」,身形一轉,左手反身一掌,以防後面何摩的追擊,右手的劍脫手而出,在陸介那震駭天下的掌風中,迅速地旋轉前進,只聽得嗤嗤之聲不絕於耳,那精銅劍的劍身,竟因兩股力道的衝激,而變得通體皆紅。
同時他身軀一矮,避過了陸介掌風的主力,左腳順一蹲之勢,掃出一腳,快如流星,是武林中聞名已久的「無影腿」的腳法。
他們三人這一過招,真是比閃電還快。
那陸琪祥見陸介懸身空中,有這個便宜,豈肯不佔,忙一蹲身,猛喝一聲看掌,雙掌壓向陸介。
天全教門下眾人,同聲吶喊!
陸介方才因救弟情急,竟置己身於危絕之境,他現在若繼續前進就碰到白三光的精鋼劍,往前方落,正湊上他的「無影腿」,而後方又受到陸琪祥的夾攻,往上又沒有借力之處。
而何摩方才堪堪躲過白三光突發的攻勢,已自抽劍在手,見狀忙打出一劍,直攻白三光,迫他收回攻勢,這崆峒神劍雖然快捷出名,但在這電光石火的那一剎那,未免有遠水不及救近火之感。
正在這生死俄頃的一剎那,猛聽得兩聲暴喊,那神秘的白衣女子和查汝安早就同時捨身分別從兩座山上躍下。
那白衣女子下墜之勢,是何等迅速,只見她頭下腳上,瞬刻已撲到戰場,她手中白金絲長索一卷一纏,猛注全身真力,用勁一摔,那長劍竟硬生生地被她轉了個方向,直射白三光自己。
而她乘這反推之力,一個「鯉魚打挺」,身形又復上躥,她這時救危心急,哪顧得了男女之嫌,春筍般的玉指抓往陸介右臂,猛力往上一提。
陸介被她這一提,倒反不敢用力,只因他這一用力,自己固然可以躥得更高,但她勢必下墜,這等損人利己的事,男子漢大丈夫又豈肯做?是以他全身放鬆,任她提向上。
天下哪有這等不顧性命的救人方法,實在是大出情理之外,不但旁人糊塗了,而陸介自己,在匆忙之中,更不明所以然。
他只覺得一股少女特有的芬香,隱隱地鑽入鼻中。
再說查汝安也從山上撲下,直取那九尾神龜陸琪祥,他這「一劍雙奪震神州」的名號,豈是虛譽?
那九尾神龜立時暗叫不妙,這時先求自保,忙一撤招,就地一滾,只聽得查汝安掌風到處,竟打在旁邊的天全教徒們身上,以他這分功力,加上下沖之勢,這批人焉有不倒運之理,是以嘭的一聲慘叫連起,傷的死的到佔了一大半。
那白三光劍腿齊出滿以為勝券在握,其實當時陸介處境,雖大羅神仙也不能自救,不料橫地殺出個程咬金來,被那白衣女子把陸介救了出來,而身後的何摩反攻又如此之快,更鬧得個手忙腳亂。
幸好他那追風劍法,本是奇特,原來在這劍柄上,系有一根烏金索子,所以,才能脫手當暗器使,而像他這等功力的人,那劍真是使得純熟之極,所以他乘那劍身被白衣女子反射向自己時,身形不變,猛地以右足為軸,轉了個身,那精鋼劍受他一轉之力,也順勢和何摩來劍相交,金鐵交鳴之音,震耳欲聾。
何摩下掠的身形,頓時受挫,而賽哪吒白三光也退了兩步,方才消去這股衝力。
這一頓混戰,白三光可說是偷雞不著蝕把米,自己教中二三流的小角色,倒被查汝安宰了一半,而何摩卻絲毫無傷。
白三光站起身子,見是查汝安也在當場,知道不妙,正要開口,不料查汝安是何等機靈,早已冷笑一聲道:「好個白老前輩,雙簧唱得真妙,安公子他們也被你瞞了過去,可惜這位九尾神龜陸老堂主不爭氣,要不然,天下武林中人,真會以為陸大堂主死在蛇形令主手下而錯把你們天全教當作是蛇形令主的敵人,哈哈!」
那白三光知道留他活口不得,也冷笑數聲道:「娃查的,陶一江便是前車之鑒!我白三光總不會偏待你便是了。」
眾人之中,除了九尾神龜之外,竟沒有一人懂得他們的對話,那九神龜曉得今晚難能討好,強顏盛怒道:「我天全教與各位無涉,和武林中人,素不相犯,諸位為何一再相逼?莫道我教無人,須知武林自有公道。」
查汝安朝指罵道:「天全教主便是蛇形令主,天全教又怎與武林中人無涉啦?」
何摩也大聲喊道:「查大俠言之有理,我何摩有物證在此。」
眾人都轉頭看他,只見他手中提著一物,竟是蛇形令主的面罩,何摩笑道:「適才陸二哥與教中人糾纏,何某已入室搜過,發現此面罩藏於一隱秘所在,其上仍有餘溫,可見蛇形令主非但是天全教中人,而且今晚曾在此谷中,不久前才離去。」
天全教中人一齊大驚,只有白三光和陸琪祥勃然變色,白三光倒是久經風浪,瞬刻又回復到常態,怒道:「好個崆峒神劍,年紀輕輕,倒學會裁臟誣賴了。」
何摩早知他們會這般說,臉不改色地道:「你天全教中房子構造,何某自是不熟,你若問心無愧,敢否讓何某當著各位面前,公開那藏衣物的所在,那邊尚有一套衣,已為我撕下一角,可以對證。」
陸琪祥怒道:「你崆峒神劍擅闖我教聖地,求赦已是不能,還想一而再,再而三嗎?真是自不量力!」
天全教人大聲喊殺。
白三光旁若無人地喊道:「本舵執法何在?」
教眾中走出一個斜眼的漢子,躬身稟道:「本職謹受命。」
在場諸人,要數這白護法名份最高,他便開口問道:「外人擅入禁地,作何處分?」
那漢子恭容答道:「我教素來寬大為懷,只要那人知道悔改,四肢任去其一。」
白三光雙眼緊盯何摩道:「若那人不知改過,又如何?」
那執法沉聲道:「千刀萬剮,不足抵罪,當處裂屍之刑!」
教眾們又同聲喊殺。
何摩見他們自唱自諾,反覺好笑,潛意識地俊目一掃,想看看陸介的反應如何,不料陸介和那白衣女郎竟都不在場中,想是方才一陣翻滾,跌到山坡那邊去了。
查汝安知道白三光和陸琪祥已因秘密被拆穿,想打群斗,以多數的優勢取勝,免得事泄於外,並且可假自己和何摩之手,來消滅這些本不知情的教眾,這真是一個一石兩鳥的絕妙之計,也由此可知,這白三光心腸之毒辣。
白三光右手一揮道:「本舵弟子全體執行我教之法。」
眾人同聲應諾,紛紛拔出兵器,大聲喊道:「承天之澤,替天行道,天全為教,天全唯雄!」
瞬刻已將何摩和查汝安二人包圍起來。
二人又豈會被這等人唬住,不過這教眾雖然適才已被查汝安傷了一半,但現在能作戰的也有二十來人,而且隊形分散,倒不如方才四十多人集在一起,容易應付。
二人長劍在手,背面而立,查汝安腰上插著那對名聞天下的雙奪。
「一劍雙奪震神州」查汝安沖著白三光哈哈大笑道:「原來貴教『金剛會羅漢』竟是這等豆腐架勢!」
他這話是點那令狐真攔截自己不成,而反被陸介擊敗的事,白三光心中豈有不知,怒道:「姓查的少口沒遮攔,也是我們看走了眼,憑你能當得起『金剛會羅漢』這等大札?」
何摩冷冷地接了句道:「可惜的是個破羅漢,會不到查兄這等真金剛,倒栽在兄弟這等江湖小卒的手上咧,說起來可真丟人。」
「九尾神龜」作賊心虛,哪耐煩再拖下去,忙道:「白兄和他們斗什麼口,速戰速決。」
白三光恍然大悟,一掄手中長劍,正要上前,不料這時谷口奔進一騎快馬,從馬兒那咻咻的氣息聲可知,這駿馬已是經過長途跋涉。
那馬背上伏著一個垂死的人。
白三光眼快,一眼瞥出竟是「風雷手」梁超!暗叫一聲大事去矣。
那馬兒想是認得白三光,奔到他面前,猛然止住,前蹄舉起,一聲長嘶,可憐它又哪知背上的主人已是生命危殆了哩!
梁超被它一掀之力,傾跌在地上,白三光忙彎腰一看,見他整個胸骨已然折斷,絕對無救,也虧他竟能撐得住,趕回來報個信,只聽他神智昏迷地道:「安……復……言……」
陸琪祥在旁大驚道:「隴西大豪!」
白三光略一思索,忙在梁超血跡斑斑的胸衣中摸了摸,然後連連頓足道:「陸老弟,這回可全盤皆輸!」
陸琪祥急急道:「梁超這廝太笨,這豈非在替那安老頭帶路!」
白三光悟道:「眾弟子快上!」
不料右邊山頭上,一聲斷喝,竟是一個雄勁蒼老的聲音:「還不給我住手!」
眾人聞聲一看,是一個銀髯飄飄,仙風道姿的紅面老者,此人非他,正是陝甘黑白兩道的精神領袖,「隴西大豪」安復言。
那批蠢蠢欲動的教眾,這時竟乖乖地靜立在當場,那白三光見不是路,曉得不動狠不成,忙斷喝道:「再不服從命令,即以此人為誡。」
說著反手一劍把旁邊那執法的斜眼漢子,劈為兩段,可憐這人又哪知禍從天降,連叫喊一聲都來不及,便一命直赴在死城報到去了。
一干教眾哪甘心服,只因平常就不服這二個護法,一入教便得了高位,而那令狐護法,初出師又吃了敗仗,方才白三光對何摩又沒佔了先頭,所以有大膽的就喊道:「我們入教是替天行道,誰人沒有父母子女,白護法豈能妄殺無辜,一定得有個交待才行。」
群眾的心理就是這樣,只要有人帶頭,便會鼓噪起來;果然,眾人都撇下查、何兩個,反漸漸迫近白三光和陸琪祥立身之處。
陸琪祥抬頭看到安氏父子和兩個不認得的高手(即南琨和薩天雕)已從山上直奔下來,忙一拉白三光的袖子道:「白兄,風緊,扯啦!」
白三光雖怒氣填胸,也無可奈何,正打算往左山上走,哪料到那山頭上早就立了五個人道:「此路不通!」
正是虯髯客和吳飛他們五個。
原來他們是從另外一路包抄的,路上卻被風倫和張大哥攪了一陣,直到現在才趕來,即正好堵住去路。
那白三光怒吼一聲,飛向一個教徒,一劍刺個洞穿,劈手搶來一技火把,丟向那主舶所在的木屋,那初夏之時,西北天氣又素為乾燥,這木屋立時便點燃了起來。
何摩見他意圖燒滅證據,不由大急,忙飛身前去,想從屋中搶出那「蛇形令主」的衣服。
白三光脫身要緊,右劍左掌,施出全身能為,當者劈易,陸琪祥也以雙掌殿後,這批擋路的教眾又那是對手,瞬時已被他們殺到谷口。
查汝安從後面想追,卻又被教徒們擋在中間,眼看那白三光已殺出谷口,而陸琪祥也將脫身,急得頓足不已。
不料就在那一剎那,猛聽得谷外的白三光驚叫一聲,竟像挂彩似地。
陸琪祥正以雙掌磕飛了兩個想拚命的教徒,背著谷口,邊打邊走,聽到白三光的慘叫,大吃一驚,連反身都不及。
谷口忽然閃進一個使長劍的人,身法端的是了得,只聽他口中大喊:「天全賊子吃我韓若谷一劍!」
手起劍落,早已把陸琪祥剁在劍下。這九尾神龜當年也是個成名的洞庭水寇,不料竟葬身於此。
「一劍雙奪震神州」查汝安為留活口,忙叫:「劍下留人。」
但韓若谷這陣快劍,比狂飈還快,陸琪祥哪還能倖免?
何摩這時也正從那起火的主舵中躥了出來,一邊驚奇地納罕著道:「怪了,那套黑衣服怎會不翼而飛的。」
他聽到查汝安這聲急叫,身形一落,抬頭便看到那久違了的韓若谷大哥。只見他右手提三尺青鋒,劍鋒上還淌著一絲鮮血,氣魄萬千地佇立在月光下,左手舉著那陸琪祥的首級,長嘯一聲道:「天全邪徒,人人得而可誅,我韓若谷願為武林前驅!」
說著,俊目忽然抹上一絲兇狠的色彩,往那谷中尚存的天全教徒回掃。
何摩見他這等氣派,實在是天下無二,與陸二哥是無分軒輕,但陸介卻有一股忠厚之氣,而韓若谷是剛強過人,真是春華秋實,各有其美。
此時眾人俱已趕到谷中,何摩正待上前,那「隴西大豪」安復言長笑道:「英雄出少年,這位韓英雄誠不愧為快人快語,但今天谷中這些天全門下,既已幡然悔悟,還望為我陝甘武林存些元氣,網開一面如何?」
韓若谷納劍入鞘,長揖到地道:「安老英雄有言,韓某焉敢不從?」
何摩方才上前與他見面,韓若谷一驚道:「三弟怎會與二弟走散的,我在城中留下的暗記可見過沒有?」
何摩苦笑道:「二哥剛剛還在,我們要不是隨著你的暗記走,怎會到了這會川縣的境內?」
韓若谷用力把九尾神龜的首級往地上一丟道:「這幾個月的明查暗訪,總算有了個眉目,那傷天害理的蛇形令主,一定是天全教主的化身無疑,可惜三弟你們來得太早,否則這蛇形令主今天一定難逃公道!」
何摩驚問道:「大哥竟比小弟捷足先登,早就伏伺在側了嗎?」
韓若谷惋惜地嘆了口氣道:「我注意這兒,己有五天之久,每晚四更天,便有一個功力極高的夜行人來往此地,我雖不能確定他便是蛇形令主,但八九也離不了譜,哪料到今晚賢弟們會有這一攪,否則昨夜便要弄個分曉。」
眾人聽了,都為之扼腕不已,尤其那虯髯容顏傲更是憤怒地說:「蛇形令主已成天下公敵,逆天者亡,死期必為不遠,我顏傲必能見他死無葬身之地!」
這時,烏雲忽然四起,月兒暗然無光,霹靂一聲響雷,傾盆大雨似乎瞬時即將降下,也不知天公是為何而悲!
斜斜的山坡下,藉著那一座斜坡,隔離了那邊唇槍舌劍的戰場,陸介帶著迷糊地躺在地上,對面躺的是那白衣的姑娘,他暗暗奇怪地問自己:「她是誰?為什麼要捨命救我?」
那白衣女子拉著他一同從坡上滾到這裡,現在那少女微微動了動頭頸,把額前的頭髮摔到頸后,於是陸介看到了她的面容——
天呀,竟是那在華山麓跌落陸介懷中的絕色少女!
那少女臉上帶著一種似羞似喜的神色,和風般的紅暈替她那美極的臉頰上更增加了幾分艷麗,陸介痴然叫道:「姑娘,是你……」
姑娘眨了眨烏黑的大眼睛,那像是說:「是我。」
陸介看了看她的眼睛,又看了看她的嘴唇,詢詢地道:「承蒙姑娘義加援救……」
那姑娘紅著臉道:「不,我,我……」
陸介的眼帘上似乎掛上了一層輕淡的紗幕,周遭的一切都生像變成了曼妙的迷濛,輕柔而活潑地隨著他心的弦律而震動,這女子是太美了。
忽然,他似乎發現這樣相對躺著大為不妥,於是,他一骨碌爬起身來,倒把姑娘嚇了一跳。於是,那姑娘也似想起,連忙翻身待要爬起,卻皺眉輕唉了一聲,陸介忙問道:「呀,怎麼?受了傷嗎?」
姑娘伸手微微指了指腳踝,想是方才翻滾下來時扭傷的。
陸介急切地伸手,待要扶她起來,她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接,但是就在兩隻手相接的一剎那,她停住了。
於是她緩緩抬起了頭,向上看去,正碰著他一雙深邃的眼光,她含羞地想:「如果……」
他們的手已經緊握在一起。
只是這一個小小的接觸,小姑娘的芳心卻猛烈無比地震顫了一下,像是驚震了一般,她的雙目大大地睜著。
陸介輕輕地把她扶著,他瞧著她微微呻吟了一聲,心中不禁充滿了憐惜之情,忍不住柔聲道:「姑娘為了援救在下,竟自身受傷,這真……」
那少女只微微搖了搖頭,她微亂的頭髮隨著飛揚,陸介下面原有一大篇感激的話,這下再也說不出來。
這時,山坡的那邊或者正在劍拔警張,而坡這邊的兩人卻是一絲也沒有聽見。
姑娘悄悄地把手縮了回來,她紅著雙頰道:「你——你到這裡來幹嗎?」
陸介道:「我追蹤一個人……」
姑娘接著道:「蛇形令主?」
陸介道:「咦,姑娘也知道蛇形令主?呵,對了,你可也是為此人而來?」
那姑娘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陸介不解地道:「近日江湖中風險醞釀,姑娘孤身行走江湖,只怕不妥……」
他在不知不覺之間,對這姑娘已起了由衷的關切。
姑娘低頭道:「我在尋找一個人……」
他們站得很近,彼此的呼吸都能感覺得到,陸介帶著詢問的眼光望著她,她躊躇了一會兒,終於勇敢地望著陸介道:「我是在尋找我的丈夫。」
兩朵紅雲飛上她的雙額,她悄悄地低下了頭。
陸介道:「呵……他,他是誰?」
這話聽來十分不妥,其實他倒是一片好心,因為他判斷這姑娘的丈夫必是武林中人,或許他能助她一臂之力。
那姑娘羞澀地揚了揚眉梢,神秘而略帶喜悅地低聲道:「他名叫陸介。」
陸介幾乎驚得跳起來,他以手扶額強自鎮靜了一會兒,顫聲道:「姑娘……姑娘的芳名可否見告?」
姑娘道:「我叫查汝明。」
查汝明!那半截玉環兒上刻的不正是「查故明」三字?難道……
大道上靜極了,除了風聲和偶起的犬吠。
「呼」一聲,一條人影比飛箭還快地掠過長空,不一會兒,呼一聲、又是一條人影掠過。
前面的人哈哈笑道:「風老兒,你也追不上我,我也擺不脫你,我看還是算了吧。」
後面那人罵道:「姓張的天生一副沒出息的胚子,我問你,你除了兩條賊腿以外,有哪一樣是我老人家的對手?」
前面笑道:「哈,我便承認打不贏你老兒,可是你就是追不上我。」
後面的猛縱騰空而起,喃喃怒罵:「張烏龜,張王八……」
前面姓張的道:「風老兒,你在念什麼經?我聽不清楚。」
白龍手風倫自從賭鬥輸給全真派三十一代祖師后,被迫做了三十年和尚,吃了三十年的素菜,當真是嘴裡談得出鳥,這時聽姓張的說他念經,不禁勃然怒道:「伏波堡就沒有出一個好人。」
姓張一面飛奔,一面道:「此話怎說?」
風倫不答,自道:「其中又以你姓張的最沒出息。」
姓張的調侃道:「願聞其詳。」
風倫道:「我瞧你比那姓姚的女娃兒都不如。」
姓張的一聽「姓姚的女娃兒」,心中一驚,忙道:「怎麼?」
風倫道:「人家小小年紀可毫不含糊地在黃山跟俺們幾個老兒賭鬥,那像你……」
張某一聞此語,喜道:「黃山?」他暗自忖道:「我到處尋畹兒不著,這下當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只見他猛然往左一挫,大叫道:「風老兒,失陪!」
這張某人輕功上確有驚世駭俗的造詣,他這猛然變向,風倫雖有出神入化的功力,也一時停腳不往,他怒罵道:「狗廝鳥,吃我一掌。」
「白龍手」掌上何等功夫,這時他身形向前直衝,掌力卻往後揮出,威力竟是絲毫不減!
姓張的大步飛奔,並不接架,陡使上乘輕功,竟比風倫掌力還快一步地脫出威脅圈,風倫罵道:「該死,沒種!」
唰的一聲停下身來,同時飛快地轉了一個身,他望著奔出數十丈的張某背影,氣得自語道:「給這廝一鬧,靈芝草也沒到手,真是丟人。」
這時他的身後忽然一陣風響,那聲音發覺時已在數步之內,風倫大吃一驚,他心中飛快地忖道:「這人是誰?普天下之具此功力的只怕不出幾人!」
他的思想雖快,出掌比這更快,只見他雙掌向後揮出,化成一片模糊的掌影,挾著雷霆萬鈞的威勢飛出。
轟然一響,背後那人竟然發掌硬崩,風倫只覺肩頭一震,駭然反身瞪視,只見那人也是穩立當地,雙腳絲毫未動。
那人沉聲道:「小弟任厲參見老大。」
風倫睜大了老眼,凝視著這多年不見的兄弟,他忽然呵呵狂笑起來,大踏步地上前抓住任厲的雙肩,激動地大笑著。
他的笑聲絲毫沒有笑意,那只是一種感情的發抒罷了。每個人都有七情六慾,在風倫,那只有一種——就是狂笑,他的笑聲不也包含著這一切的情感嗎?
他的內力深厚舉世無雙,笑聲拖得悠長不已,當他的笑聲低歇時,人屠任厲忽然跟著笑了起來。
任厲的笑聲,就成了狂烈的悲歌,他的聲量洪亮無比,霎時之間,似乎風云為之變色,草木為之含哀。
風倫低聲道:「老三,你瘦了。」
任厲緊接著道:「也老了。」
風倫道:「這幾年你在哪裡?」
任厲道:「這幾年我住在地獄中。」
風倫呆了一呆,他凝視著任厲,從那目光中,他發覺了比以前更深痛苦的神色,於是笑口常開的他,也不禁在心底里幽嘆一聲。是的,時間的易逝,對於真正的痛苦,只有相對地增加。
風倫用左手撫援了一下右腕,低聲道:「老三,你同不同意這句話——遣情情更多?」
人屠任厲揚了揚眉,點頭喟然道:「我們一生狂歌當哭,哪知到頭來更為情困……」
風更緊了,嗚嗚地哭泣著,這位處西北的會川,從去年九月起就一直籠罩在冰雪之中,積疊的酷寒像白刃一般凌割著大地,雖然這兩位當代奇人一身功力蓋世,絲毫不會畏懼這嚴寒,但是他們的心卻是在陣陣酷寒之中;這是沒有辦法的,因為——他們都是老人了。
風倫道:「老三,全真派青木牛鼻子的徒弟出道了,你可知道?」
人屠任厲點了點頭道:「我知道,我們見過了面。」
風倫奇道:「你們朝過相?在哪裡?」
任厲的臉上又罩上一層哀傷,他顫聲道:「在我住的地方……」
他又接著說:「若不是碰著他,你想我這一生還會再出來嗎?」
風倫一怔叫道:「老三,你是說——明春和青木的弟子交手賭鬥之後,你仍要離開我們?」
任厲沙啞地道:「不只離開你們,要離開整個天下的人類。」
風倫幾乎要罵將出來,但是他倒底忍住了,因為他瞥見了任厲臉上那悲傷的線條。
兩個老人沉默地在寒風中踽踽而行,有誰能料到這是兩個舉世無敵的高手?
風倫搔了搔腦門,忽然道:「那年青木老道的師父和東海珍珠島的『破竹劍客』來尋咱們的晦氣,老三你可還記得?」
任厲默然點點頭,風倫道:「想起來著實氣人,咱們不過是跑上武當山去把武當掌教師弟藍石老道的鬍子每人拔了一根而已,又干全真老道士的事了?也要他來管閑事。」
任厲仍然默然,不過嘴角現出一絲微笑。
風倫斜瞟了他一眼道:「老道來管閑事還情有可諒,因為他也是牛鼻子,可是最氣人的是『破竹劍客』姓徐的,咱們拔武當老道的鬍子玩玩,礙他姓徐的什麼事?」
任厲脫口道:「正是。」
風倫道:「姓徐的人討厭,偏他劍法又厲害,那時他老對著你下殺著,老三,你道為什麼?」
任厲道:「還不是我人屠平日殺人最多,惡跡最著。」
風倫哈哈笑道:「這徐熙彭端的是個大笨蟲,他媽的,你老三哪一次殺人我姓風的不在場贊助?他卻老找你的碴兒。」
他停了一停又道:「那徐熙彭藉著老道士玉玄歸真功夫的厲害,用他那把破劍橫衝直撞,終於惹得老三你發了性,舍了老命往他劍上抓去……」
任厲的白鬍子下閃出一個自得的微笑。
風倫續道:「那姓徐的心腸還好,他以為你真要拚命,連忙把破劍一斜,哈哈,我老風乘機摸他一把,哈哈……」
他笑不可抑,下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任厲等了半天,見他還在笑,忍不住替他道:「你乘機摸他一把,可把他褲子扯掉一大半。」
風倫連連點頭,更是笑得直不起腰來,任厲望著他那可掬笑態,那些死去了的影子又在他枯寂的心田中復活起來,忍不住也爽朗地大笑起來。
這笑聲,不帶著絲毫愁苦,像是無比的歡樂驟然降臨人間,周圍的冰雪都似乎要為之解凍了。
是霧籠罩著黃山,黃山卻傲視著大地。
在水氣瀰漫的山峰上,花葉都滾著一粒粒的水珠兒。
忽然,在一塊巨石的後面,傳出了一聲清亮的長嘯,尖聲滴溜地拋入空際,是何等的清脆悅耳。
然後,一個蒼勁的聲音道:「畹兒,武功不是一日可蹴的,你那五個義兄的招式雖妙,但不是正道,所授你的又是一招半式,絕不足以制服和你功力相當的名門高弟。」
姚畹一縱上了巨石,微喚道:「張大哥偏掃興,我哥哥和你又是那八大宗派的什麼人咧!」
張大哥也上了巨石,微笑道:「你這娃兒口舌太伶俐,我伏波堡武功向不傳女,你又哪知道天高地厚,亂訴說起祖宗來了。」
姚畹半跑在石上,抹抹微濕的長發道:「爹爹死得早,你們就說什麼傳男不傳女,把我往外面送,倒惹出黃方倫師兄那遭事來,要是爹在……」
說著,低下頭去,眼圈兒帶上些紅。
張大哥盤腿而坐,斂容道:「師父老人家再疼你,也不能壞了規矩,譬如說你小師兄……」
他慢慢舉目,眼神注視著白茫茫的天空。
畹兒詫異地抬起頭來,片刻,張大哥似乎自覺夫態,忙強笑道:「不提也罷,還是讓我說些武林中的掌故吧。」
畹兒最愛聽些神奇莫測的故事,她鼓掌道:「今天不許說別人,我要你講自己的事給我聽!」
張大哥苦笑道:「我不過是個行將就木的人,又有什麼好說的,我還是講堡中第三代祖師力挫八大宗派掌門的事給你聽。」
姚畹嘟起小嘴道:「張大哥別騙我,哥哥恁大的本領,都要你出來對付五雄,我才不信你沒和人家動過手呢?」
說著,忽想糟了,怎把在花園中偷聽到的,全不打自招給說了出來。
幸好張大哥心中有事,倒沒細嚼她的語句,只漫聲道:「小妮子又胡鬧,練武的哪會沒和別人過過招?」
畹兒得理不饒人,忙道:「那你不能賴皮,講些給我聽嗎!」
張大哥動心了。到底,又有那一個英雄肯甘心把平生事迹埋沒掉;何況,眼前是一個他所深深喜愛的小娃兒呢?
他想說些,但他又有何可說呢?生平只有兩戰,前者他不想說,而後者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其中的前因後果。
姚畹凝視著他,眼中充滿了期待。
終於,他開口了,但彷彿又不是向她說,閉上了雙眼,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著。
這象徵著內心感情的升華啊!畹兒迷惘了,但也興奮了,她想:他要說的,一定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果然,他說:「那年,我和陸師弟在長辛店分了手,便急忙趕回堡來……」
畹兒驚訝地望了他一眼,因為,她一直以為她爹爹只有張大哥一個徒弟,那裡又來了一個「陸師弟」?
但他仍閉著眼道:「我為了趕路,專揀荒僻路走,儘管如此,日程還十分緊湊,不料竟因而遇上了生平唯一的大戰。
是一個嚴冬的清晨,我正要翻過魯豫交界上的一座險峰,忽然,在那深不見底的山谷中,響起了我終生難忘的嘯聲。
我那時四十剛出頭,正是『戒之在斗』的年紀。
先是有一個濃重的嘯聲,充滿了肅殺之氣,令人倍添寒意,而和他相搏的是一個莊嚴的梵唱,卻富有祥和的情氛,冰雪遇之可溶。
這兩個人的功力竟與師父不相上下,使我這頭一遭離開堡寨的人,大吃一驚。
練武人的本能,使我極想一現這兩個高手的真面目,但想到堡中將有大事,又放心不下。
我終於咬住牙關,絕不分心,加快腳步,奔上行程,但走了不到十多丈,那梵唱已佔了上風,這時,忽有另一人也發聲助那人反攻,這人聲調較尖,有如游龍在天,在平穩徐緩的梵唱中鑽來鑽去,斗得甚是更形慘烈。
我的決心又動搖了,一方面是,如此三大高手在此相鬥,失之交臂,未免可惜。二者,那發梵唱者聞其聲而知其人,必是個極正直的佛門高徒,豈能容他受損。
幸好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那佛門的又佔了上風,我平常聽師父說,武以和為貴,過激者必敗,一向終不能了解,這時才恍然大悟,忙向山谷中遙拜三下,以謝這不知名的指點人。
胸中既有所得,自是暢快,腳下也快了些,哪料片刻之後,又有一聲突起,圍攻那梵唱者。
這次可與前迥異,這三人也察覺「和為貴」的道理,便用車輪戰法,卻又長久保持著二對一的優勢,因此那梵唱者真是岌岌可危了。
我暗暗替他著急,連堡中大事也給忘了。
他們這一攻一守,包含了多少武林妙招,我許多平常不易悟得的精妙之處,這時都豁然明朗,迅即瞭然於胸,不知不覺之中,我竟跌坐在地,聞聲細究。
只聽那佛音漸低,敗勢已露,哪知絕招在後。
那三人想是貪勝心切,便乘勢三育齊鳴,欲一鼓擒住敵人,哪知這三音都甚暴戾,自不能相互融洽,這佛音乘他高鳴之時,忽改平易之調,而專攻三者不能相接之處,彷彿飛蛇狂舞於群峰之間,山勢雖峻,卻奈何他不得。
大凡音聲盡出,則不易改,所以,這三人立刻由勝而敗,首尾不能相救,鬧得狼狽不堪。
我心中勃然而動,這三人功力雖高,而我或可力敵其一,但這梵唱者,我卻萬難望其項背了。
這三人雖力圖反攻,但聲越響而越亂,哪知忽來救星,而更令人驚訝的,是此人認音之准。
那新出之音,竟專和這佛音相峙,隨之高低而上下,針鋒相對。
我不禁恍然大悟,原來這四人本是一夥,前三人不過是故意留下漏洞,誘他攻那些缺點,而第四人專伺補救。
前三人之音階,由高而低,有兩處不能銜接,那梵唱便是攻此二處,而待他攻進已深,那第四音便擋住他,而前三者便圍而攻之,成了瓮中捉鱉之勢。
那佛音也看出了端倪,但形勢上,後退已為不能,便拼力與那第四音相搏,想乘那合攻之勢未成,努力打破袋底,便可脫出重圍,而反擊破他們。
我己不由自主地急奔下山谷去赴援!
這第四音雖是高手,卻各自並不十分融洽,眼看這絕妙的陣勢便要功敗垂成。
哪知忽來一陣急如萬馬奔騰的琵琶聲,顯然還有一個第五人在作預備,以救不時之需。
這彈琵琶者功力似還在前四人之上,只聽他以輪指手法,除補救第四音外,尚指揮另外三音合攻。
我本由上而下,又施出全付能為,瞬已撲到谷底,只見眼前是一幅極為秀麗的景色。
橫在身前的是一條已凍冰的小溪,對岸有一個竹林,大地一片雪白。
而那相鬥之聲,便是發自這竹林中。
這竹枝上的白雪,早已被震落地上,而群竹無風亂舞,煞是好看,但我哪有心欣賞。
那梵聲待到近聽,更為悅耳,但五音合攻,其勢必斃,我忙運功,封住脈道,以內視之法,自斂心神。
那梵音已被困於第一音與第二音之間,而那琵琶聲因見合圍之勢將成,便專助那第四音抵擋他直前的攻勢。
而唯一可攻之處,便是第二音與第三音之間,只要一攻入,便可助那梵音自原路脫出重圍。
我抽出袖中玉笛,針對那漸漸縮小的漏洞。
笛聲忽然加入了攻勢,而且又針對了他們的漏洞,立刻使五音大為慌亂,在心理上我已佔了優勢,達到了奇襲的效果。
我那容他們反攻,連忙以極迅速的手法,將笛音瞬刻自極高轉至極低,遍攻五音,使他們亂了陣腳,一時無法相救,而在忙亂之際,又轉回到攻進去的那點上,那梵音經我這一提,也早就脫出了陣勢。
錚的一聲,那彈琵琶的竟彈斷了一根弦,而隨著這嗡嗡不斷的餘音,四音頓時化為無聲,這等隨意即成格局的身法,已夠得上稱為武林中頂尖高手,而這梵唱者可以一敵五,雖敗猶榮,功力實不可測。
我不禁捏把汗,心中暗道僥倖。
眾聲俱寂,周遭倒反靜得可怕,我把玉笛攏在抽中,靜靜地等候變化。
那竹林中卻毫無動靜,初起陽光,照在白雪上,使人看上去有如置身幻境。也不知何時已飄下了朵朵雪花,落在人身上,融化了,濕透了衣服使人涼涼的,非常愜意。
過了約摸一盞茶的時間,竹林里連風兒都沒一點,我迷惘了,難道真是幻覺不成?」
畹兒聽得如醉如痴,她想:要是我能親歷其境,那多好!那梵唱者要還活著的話,我一定要和他打一架,對了,就用「五雄」教我的妙招去和他拼,看張大哥還笑不笑我是旁門左道?
張大哥瞌著雙眼,兩手緊緊地握在一起,額上的汗珠已隱隱可見。
他停頓了,無聲地坐著。
畹兒驚訝地抬起頭來,她回味著張大哥方才的活,她真奇怪,為什麼又多了個「陸師弟」出來?但是,她不敢問,而且她也不想問,因為她渴於知道那梵唱者的名字,那是她偉大的計劃的起點呀!
一隻早起的蒼鷹,尖鳴地在山峰邊掠過。張大哥聞聲,雙目微張,畹兒覺得他那尖銳的眼光,彷彿告訴她,他已洞穿了她的。已意,干是,她羞澀地低下頭去。
張大哥令人莫測地笑了笑,又閉起眼睛說:「哪知我正在心神恍惚的時候,忽然,對河的林子里,傳來一聲:「老憎天一,有謝足下。」
我猛然一驚,原來這梵唱者竟是少林派的天一大師!」
畹兒忍不住問道:「張大哥,這天一大師是誰呀?」
張大哥安詳地說:「他當時還未被尊為天下第一高手,是因為全真派的鳩夷真人比他高了一輩,而功力也強些,直到鳩夷子的首徒青木道長掌了全真門戶,他們二人才稱雄於世。
我當時的內心是十分激動的,因為自從三世祖力克八大宗派,兩敗俱傷,雖以險勝得了武林所共注目的秘圖,卻又猜不透其中奧妙。其後堡中弟子就不準輕易離堡。
我從十歲拜師,到四十歲為止,竟足不出堡一步,偶而間接能取得一些消息,也不過一鱗片爪而已。
哪料到頭一次出門,便遇見了天一大師這等高手。不過依我看來,師父要不是守個祖訓,足可和天一大師一拼,天下第一高手的名號,我伏波堡大可染指。
天一大師這等身手,竟會受困於此,其對手之強,也就可知了,我心中不禁暗暗納罕,莫非是全真高手盡出不成?
我哪按捺得住,便緩步過橋,走入林中。
一走得這竹林,就發覺內有玄虛,不過我伏波堡以機關布置聞名,這等明為八卦陣,其實內合武侯八陣圖的架勢,那唬得住我。我心中有了計較,便從容不迫地步入陳中。
才走得四轉,眼前便景物一新。
只見林中有一塊巨石,想是陣心,上面端坐著一個慈祥而令人肅穆的老和尚,想來便是天一大師了。
這陣中心,又偏不合八卦之勢,而以五行之數,有五枝碗口粗細的巨竹根,上面各坐了一個黃色服裝的老人,卻以梅花形圍繞著這石頭。
我這顯身陣中,他們竟似未覺,我仔細一看,原來天一大師和這五個怪漢大概在此已耗了很久。這五個怪人想來是布陣的人,卻被天一大師佔了先著,抑了陣心之地,無可奈何,只有逼他離開主位才能運轉陣圖。
天一大師以一敵五,又隱身陣中,自然不願輕舉妄動,這種對耗之勢,全以內力施為,不餓死也得拖死。
而雙方正在全神貫注,作生死及英名的搏鬥,又哪能分心旁顧?
方才那陣子寂靜,想是酣斗之後,雙方都迫急得須要休息,待得大家都喘了口氣,不免又對峙起來。
如此長久下去,對於天一大師自為不利,不過看情形,這五個怪人也不敢大意,所以一時大家都討不了好去。
背對我的黃衣人忽喝道:「追雲乘風。」
其聲如金鐵交鳴,飛鳥為之落地,游魚為之下沉。
那另外四個黃衣人齊聲應道:「魔教五雄。……」
畹兒驚叫一聲,她的夢想完了,因為五雄都勝不了那老和尚,她還有望嗎?她想:怪不得張大哥敢輕視五雄了。
但是,她不願流露出任何奇特的表情,她是一個少女,而少女心中的秘密,又怎能讓其他任何一個人分享絲毫呢?
張大哥看她一眼,畹兒覺得,他又看穿了她的計劃,因為,她正在想:「我勝不了他,哥哥或者可以,而陸大哥一定能,因為,他是全真高徒呀!全真派每一代都可說是武林之宗。」
張大哥微微地笑了一笑,畹兒蘋果般的臉兒染上了朵朵的紅暈,她失敗了,尤其在自我剋制這方面。
張大哥又閉起雙眼道:「這魔教五雄我也曾聽過,其實根本沒有魔教這名堂,這五個老頭子老是瘋瘋顛顛,功力高得出奇,脾氣也稀奇的古怪,也不知哪天起,就自封自做了『魔教頭子』。」
畹兒雖和五雄名為異姓兄妹,其實彼此漠不相知,被張大哥這一說,倒逗得噗嗤一聲,輕笑起來。
張大哥反一本正經道:「你這五位義兄,說好也不好,說壞也不壞,是五個是非不明,黑白不清的老糊塗。」
畹兒細心一想許多事,倒也不差,知道說他不過,忙淺笑道:「張大哥,你的掌故還沒說完呢?」
張大哥哪知她在護短,微微搖頭道:「我當時倒反怔在一旁,怎會第一次出門,便遇到六個絕頂高手?
但是,我伏波堡雖格於祖訓,我當時卻是年輕氣躁。因此,我反走近幾步,也運氣吐聲道:「四海推全真,伏波震八宗。」
這是當年三世祖威震天下時,武林中最流行的兩句口頭禪,雖時隔五六十幾年,像這等老輩高手豈會不知?
果然,那背著我的黃衣老人冷冷地嗤了一聲道:「我當是誰有這麼大膽,敢破我五雄的好事,諒來你伏波堡的小子,也不自量力,想插一手不成?」
我雖弄不清楚他們之中的恩怨,但少林素以仁義著稱,天一大師又是得道高僧,焉會理虧?便不理他們,向天一大師長揖道:「大師世外高人,又何必與俗子計較?」
哪知話才出口,面對著我那個黃衣怪人,後來我知道是五雄中的老三,人屠任厲,聞言大怒,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伏波震八宗!看五魔來教訓伏波堡的小子。」
另外四人忙同聲道:「老三休得放過了正點兒。」
只因這任厲和我一過招,那合圍之勢便要冰消瓦解,而天一大師自然能夠脫身了。
他們不提也罷,如此我豈不知其中奧妙,忽聽天一大師稽首念道:「五位施主不要誤會,天一豈怕你這陣勢,貧僧不過不願破你們數年心血而已,這位施主也不必為貧僧結怨武林中人,老僧自能應付。」
那白面的黃衣人大笑道:「老和尚少貧嘴,干坐了三天,兀自還一籌莫展,你還有多大能為?」
我暗吃一驚,他們竟對耗了三天之久,可不知為何要結恨如此之深,但此時此地哪能多加追究,只有先挫挫這五個魔頭的銳氣,我不待大師再言,忙激將那任厲道:「你這個怪物,只會吹噓,大師說得不錯,要是我,早就把你們這些酒囊飯袋給打發了,看你還敢再說我們伏波堡的長短?」
這任厲最是性火,哪受得住言語,連聲怪叫,左掌拍地,身形忽變,竟騰空而起,右手向我壓到。
我一生之中,還是第二次和別人交手,不禁心中有點發慌,而這任老魔的功力也實在太強,所以竟使我有點手足失措了。
我本想用『坐雙托掌』之勢,硬拼他一下,也讓這魔頭嘗嘗我祝融神君嫡傳的『火龍掌』,但正要施全力而為的時候,猛聽得天一大師喝道:「回頭是岸!」
我恍然大悟,忙一低身,雙掌一齊向上側擊在空中的他,同時雙足一蹬,從他身下躥過,竟坐上了他原先的位置。
這下五雄合圍之勢頓破。我心中更是佩服大師,只因方才我即使能力敵那任厲,但於事無補,徒然兩傷。而現在陣心已被大師所佔,而『五行』中的『火門』,又被我所奪,這陣勢就不足畏了。
我這下大出五雄意料之外,尤其是任厲,兀自呆在一旁,剛才那股雄風,頓時損了不少。
那老大風老頭長嘆一聲道:「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伏波堡的小子,咱們這梁子可結定了。哥兒們,走!」
他們這五個老貨倒是心心相通,早已同時飛身而出。
我倒反給迷糊了,這天大的干戈,竟如此輕易地化為烏有,豈非笑話?
但我心中又急,因為給堡中惹下了這場禍水,又如何對得起師父,我忙運氣大聲道:「張天行隨時候教,但伏波聖地卻不能容你亂來。」
林外傳來那風倫的長笑道:「你那破柴寨,有啥稀奇,請我,我都不去。只要你這張天行敢出門一步,我便有你好看。」
我不由鬆了一口氣。」
畹兒聽得失神,情不自禁地拍著手,裝個鬼臉說:「我知道了,張大哥還是怕五雄。」
張大哥緩緩地張開眼睛,他那半帶哀傷的眼神,掃向無底的深淵,彷彿歷歷往事,都置身眼前;他憂傷地長嘆了一聲,低唱道:「山前江水流浩浩,山上蒼蒼松柏老,舟中行客去紛紛,古今換易如秋草。」
畹兒木然了,她知道這是蘇東坡「留題仙都觀」的詩句,但張大哥的心境難道竟會如此多感觸嗎?從她呀呀學語起,她就覺得這位大哥哥是冷漠的,而今日他的一言一語,又恰巧相反,她想:「他心中有難言之隱,我一定要弄出了究竟。」
是的,張天行是個看得開的人,三十多年的靜養,減去了多少分的火氣,心靜自然涼,也難怪他以八十高齡,望之仍如五十許了。
但是,他並非沒有遺憾的事,他只不過是不願提,而每當觸及這般痛史的時候,感觸是在所不免的,這是人之常情呀!
太陽已經高過半天,徹骨的山風絲毫不減,他們兩個無聲無息地坐在巨石上,群峰皆在腳下,松濤四起,彷彿置身畫境。
良久,張大哥開口了:「當時我本就奇怪,為何天一大師在任厲襲擊我的時候,不像五雄和我所料的一樣,獨身突圍,而一定要我反占任厲所居的『火門』,來破這五行陣。
後來當五雄保證不上我堡搗亂后,我心情一松,竟然又忘了回頭看看。
一直過了半盞茶的時間,我才能安定下紊亂的心神,我說不出那刻是悲傷,還是高興,應當歡欣的是,能打跑了這麼強大的對手,但更使人悲傷的是,大丈夫空學得一身本事,竟用來逼死了最親近的小師弟!」
畹兒惶恐地望著他那充血的臉,紅紅地,這不是內家高手應有的臉容呀!她驚叫道:「張大哥!」
張大哥有如觸電似地抖動了一下,然後,理智又克服了衝動的情感,他喟然地長嘆了一聲:「唉!古今換易如秋草!真一點兒也不錯。
那時當我覺得古怪的時候,忙回身一看,大師竟然不聲不響地坐在那石頭上。我忙上前細看,已然氣息甚微!
你想,和這五大高手輪番拚鬥了三天二夜,功力已是通達神化的人,就像天一老和尚這般,也難能撐得住,方才我插手的時候,大師想來已快油盡燈枯了,也怪不得五雄自認功虧一簣,而心甘退讓,因為他們雖以五對一,但真力也耗得差不多了,不然任厲再不濟,又哪會被我一招之內,就搶了地位置。
大凡人在爭鬥的時候,都能集中意志,等到鬆了一口氣,又不能支撐得住了,所以老和尚在這片刻之中,竟已垮倒。
我既心存救危,豈可棄重傷的老和尚乾冰天雪地之中,但是,堡中的事情也不容易應付,我伏波堡祖宗百多年的心血更不能輕易白廢。
我考慮了片刻,一咬牙,抱起老和尚,想在附近找個人家;因為大師主要是傷在真力虛脫,只要靜心調養,無人打擾,過個把月也能自好,但在恢復之前,尤其是當時,是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雖三尺童子,也可加害大師。所以目前緊要的是找個能避風雨的地方,最好能托給山中的獵戶,這樣便可兩方面都無妨礙,而我也能及時趕回堡了。
哪知天不從心,事與願違,偏偏這五雄所居的山谷中,竟沒有其他人家。而這豫魯交界的山區,千里罕人煙的地方可真多,便是這山谷外的諸峰上,也不一定能找到山居的人。
我放下了大師,躍上了一枝竹子,縱目遠眺,只見這方圓百多丈的山谷里,那還有半絲入煙?
我只得又抱起天一大師,找到了五雄所居的茅屋,幸好屋中日用百品倒一應俱全,我便以一己的內力,用心為大師療傷,這樣最快也花了三天三夜,到我再趕回堡中,已是人事全非,尚可告慰的是寶圖未失,我伏波堡的威名方能不墜。」
畹兒信手抹弄裙角,半帶好奇地問道:「倒底是什麼寶圖,弄得天下武林都結怨於哥哥?」
她心裡確是費解,因為以陸大哥這般耿介的人,也想染指,不知世故的她,又哪能捉摸出這些事的前因後果呢?
張大哥微笑道:「到時候,你哥哥自然會告訴你的。」
畹兒薄嗔道:「又來了,人家已經十六歲出頭了,還當人家是小孩子看。」
張大哥看她一副人小鬼大的樣子,不禁大笑道:「少年哪知世事艱,你還大小,譬如說,你那五個拜兄的歪招,你偏捧得像個寶。」
畹兒一半兒賭氣,一半兒也有點不服氣說:「那和尚要不是大哥你插上手,天下第一的名號早就換人啦!」
張大哥明知她在鬥氣,故意逗她道:「你練了快三個月的邪功夫,咱們就較量較量看?」
畹兒哪肯上當,曉得他連五雄都有點不放在眼裡,自己跟他鬥了,可不是穩輸,到時候,便說不過他,忙搖手道:「老前輩怎能以大欺小,咱們還是評評理,你先說五雄的招數有什麼不對。」
張大哥存心開導她,見已到了主題,忙斂容正顏道:「天下的事物,沒有一件不是正反相合的。假如武林中絕大多數的人,都是正,那麼,便有人專門以怪招來破各派的正宗武功,這便是反,就好像……」
畹兒搶著道:「五雄!」
張大哥搖搖頭道:「不對,我所親眼見過的,只有『蛇形令主』一人。」
畹兒得意道:「那麼,五雄是正宗的了。」
張大哥還是不同意說:「不對。」
畹兒想了一會兒道:「那麼五雄是合正反於一家,這還不好?」
張大哥仍笑道:「都不對,五雄是以反為正,自己又反過來。譬如說,上次我在隴西安家,見到『蛇形合主』以絕招破了『鐵雕』程鵬飛的『顧此失彼』這一招,便是以反克正,而五雄所想的招術,便是如何利用『顧此失彼』,來使敵人發必然之怪招,然後又再破他這怪招,其收效比以正宗武功勝之,自然是大得多。這在他們和天一大師以嘯聲相搏時,便可看出。所以是以反克反,但這種怪招如碰到對手以正宗武功,完全穩紮穩打,便無效了,所以我說他們是邪門,你服不服?」
畹兒一想果然有理,但半耍賴道:「我偏不信,難道五雄沒遇到過正宗武功的高手?」
張大哥信手抓起一片碎石,隨手向上一丟,嗤的一聲,划空而去,直落入山谷中,然後對姚畹笑道:「五雄本身正宗武功也都到了化境,所以才能信手成招,譬如學草書的人,一定先要從楷書著手,船隨水漲,到時自會成功,像你這般練法,別『走火入魔』了才好,就像這塊石頭,雖然先是向上,但終歸還得落得更低。」
畹兒乘機道:「你口說無憑,也得讓我知道些個中味道,我才能認清五雄的缺點來啊。」
張大哥笑道:「你這娃子總想討巧,也好,我就教你一些。」
哪知畹兒反譏道:「唷!不是傳男不傳女嗎?」
張大哥一怔道:「我教你的,並非我伏波絕藝,而是天一大師傳給我的武技。」畹兒見有好處,也就收場。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又是一個月,在這短短三十天中,畹兒一方面在張大哥調教下,苦練正宗玄功,另方面也不時練些五雄的招式,這些招式,雖然都是妙到極項,但苦在招招不連,因為五雄自信只要手上其中任何一招,對手就幾乎不可倖免了,所以才有這等絕事。
有一天的黃昏,畹兒練過了坐功,便到山上各處走走。黃山雖大,她可最愛一個去處,原來此山素以崢崢著名,山上怪石林立,但給畹兒發現了個更好的地方,是一個斷崖下面,千丈絕壁之上,離項不過三五丈處,有枝盤根巨松,那松樹頂也生得奇怪,雖然枝葉甚密,但中間凹下去一大塊,恰好能坐下一個人。這幾個月來,畹兒無事的時候,最喜歡坐在這裡,靜觀白雲蒼天,下視萬尋深淵,還覽連峰造山,可是她怕張大哥怪她涉險,同時也有個私心,要把這地方送給陸哥哥,所以沒告訴他。
這天,畹兒仍坐在那裡,欣賞大自然的景色,只見夕陽返照之下,大地一片紅色,遠處山上的松柏,幾不可辨,但風兒過處,卻有片片波濤,歸巢的鳥兒,在腳下急飛,這等情趣,對久居堡中的她,是具有何等的誘惑!
太陽終於無可奈何地落了西山,畹兒用手帕扎住了長長的秀髮,以免被山風吹散,她想,要是陸大哥和哥哥能不相打,而能一起欣賞這景色,該是多麼美妙啊!
於是,她沉醉在周遭的美境中了。
忽然,斷岸上發出一聲幽閑的長嘆,畹兒驚覺地抬起頭來,但黑漆漆的,看不出是什麼東西。
這人一定是個高手,因為以畹兒現在的功力,再分心也能辨出五丈之內的聲息,而此人竟不聲不響地已到了頭上。
畹兒初是一驚,再仔細咀嚼他那長嘆聲,於是,她知道這是張大哥,她頑皮地打算著,要跳上去嚇他一下。
但當她正要拔身而起的時候,張大哥又嘆氣了,而這次,更長而且更為憂悶。
畹兒遲疑了,因為,自從上次張大哥說起五雄的時候,她就覺得,這位大哥哥的心事實在是十分繁重啊!於是,她坐下來靜靜地聽,竭力緩緩地呼吸,以免他警覺到她的存在。
山風益為凌厲了,山谷中已暗的不可見底,這時,張大哥說話了,但他是否在對山谷說話?從他那透過寒風而仍不散的聲音,響兒益發覺地功力的不可測。
那聲音是:「唉!整整三十九個年頭了,金師弟你會奇怪,今年我怎沒在堡中祭你,其實,人生如風雨中的浮萍,又有何處能長久寄身的呢?
回想當初你進堡的時候,才不過十歲多,我叨長了二十年,陸二弟也才二十多,我們都把你當小弟弟看。我們三個都是孤兒,更是同病相憐,但曾幾何時,我們又聯手把你逼死在寒熱谷里。
這裡雖不是寒熱谷,但也是天下名山,我想,與其在堡中找你的靈魂,還不如就此設祭,如果做了鬼還能選擇居所,你也一定願意住在這裡的。」
他的聲調越來越悲愴,低沉的迴音更增加了氣氛,畹兒震動了,更是害怕,因為這些話竟會出之於張大哥的口,莫非是在夢中?
他繼續說道:「當時你和師妹要好,師父並非不想成全你們,但你竟帶最那剛出生的小孩偷逃,害得師妹上了吊。
前個月畹兒還問起,為什麼堡中傳男不傳女,我又哪能說都是你闖下的禍?」
畹兒恍然大悟,一定是那金師兄闖的禍,才害得以後的女子都不得傳授,心中不由暗暗恨起那金師兄來,但可憐她那幼弱的心眼,又哪會知道這人世上的許多罪惡事呢?
張大哥又說:「你逃走了也就算了,偏要在外面為非作歹,敗我伏波堡百十年的名聲,結果引起了天下武林的公憤,四十個各派的名武師在嶗山圍攻你,又被你殺了八個,傷了十多個,脫身而走,不過,你也沒得好處,自己也落了個重傷。」
畹兒又覺得這金師兄真了不起,竟有這麼大的本領,心想:可惜他死了,不然我倒要看看他長的是什麼樣子?
張大哥又深深嘆了口氣道:「你這逃出堡去,陸二弟首當其衝,因他押你的監,只讓你給騙了,師父因痛心愛女之死,竟將他廢了左筋,趕出堡去。」
畹兒心裡納罕,自己怎麼還有個沒見過面的姊姊?那個「陸二弟」又到哪裡去了?
張大哥在崖上道:「等到你在嶗山大敗各派武師后,他們推了崑崙的蕭文宗,峨嵋的張清來見師父,要求我們自清門戶,否則便要遍請八大宗派的高手來圍剿你。
師父是何等的人物,而你實在又太氣人,當然不讓那所謂的八大宗派來處決這事,恰好又碰到大外三魔來搶寶圖,便要我去執法。
我上石門去找了陸二弟,和他一同去尋你。
有一天,我們走到了五台山脈的一個小支脈,因為聽五台派的人說,你一月前曾在此現身,大家都料你必定北上出關上了,所以我們也急急趕路。
哪料到竟會相遇在寒熱谷中。
記得那是一個晴朗的春晨,不像今天這樣的秋風刺骨,我和陸二弟從一個高山上走下坡來。
陸二弟摘下一枝小樹枝,信手揮舞,只因這山路太曲折迂迴,不敢展開輕功,並且偶而有一二樵子,高唱山歌而過,又怕驚嚇了他們,所以我們只是如常人地走著。
我們已走了一個多時辰,雖然和風拂面,也想休息休息,並打聽路途。我是初次出門,幸好陸二弟已離堡多年,江湖經驗總多一點。
我從山坡上望去,看到上個長方形的小山谷,知道有了人家,忙和二弟徑往那方向走去,轉了個彎,才不過走了十步多,便遇到一個獵人,扛了獵叉,上山去幹活。
那人粗壯的腰上,插了一把短刀,二弟眼快,忙推了我一把,暗指那刀鞘,我仔細一瞧,便認出是我伏波堡的用物,我那時真希望你遠走高飛。
師弟啊師弟,也是大意如此,從那把刀上我們竟找到了你,原來你白天躲在山中療傷,晚上睡在這樵子家中過夜,我和陸二弟找到你時,你正好運功一周天完畢,見了我們,臉上閃過一片死灰般的絕望,雖然立刻你又恢復了強悍冷漠的神色,但是金師弟,我知道,你心中是害怕極了,師弟師弟,咱們手足般的交情,幹麼你要自己作孽到這般地步?」
張大哥的聲音歇了一回,但是山谷中的迴響仍絲絲裊繞不絕。
「我忍住眼淚說:『師弟,咱們回去吧!』你『嚓』地抽出了長劍,絕然在地上劃了一道,厲聲道:『從此兄弟陌路人!』師弟,你雖然冷然若冰,但是師兄是明白你的,你的嘴唇在顫抖著,那『兄弟陌路人』的最後一字已低得令人聽不見,我還待勸說,你卻動手揮劍刺向陸二弟,陸二弟沒有防著,肩上登時讓你劃破一道口子,我們再也沒有辦法了,兄弟血斗是免不掉的事了……」
山風把張大哥充滿感情的聲音送在谷間,起伏蕩然,霎時山谷中像是四方都有人在傷感地低述了!
「你邊逃邊打,最後退到絕谷的邊緣,於是你像瘋虎似地作困獸之鬥,每一招都是兩敗俱傷的招式,你可曾想到,那時我手上一招比一招重,心中也是一點一點地往下落……
最後你振劍長笑,垂手放下劍來,你笑聲未斷,但是那何曾有一絲笑意?你說:「大師哥,給我一個痛快的。」
我正在設想一套能說服你的說辭,忽然陸二弟大叫道:「師哥,小心。」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你突起一掌打在我的肩腫骨上,啪的一聲,我的肩骨就碎了,金師弟,我一點也不怪你,那時咱們原是在敵對的立場,何況你是為了逃生,我真的一點兒也不恨你……」
藏身松中的姚畹愈聽愈是驚奇,鬱郁寡言的張大哥,想不到竟是個情感如此豐富的人,那麼他平日的冷漠都是裝出來的啦——
輕風徐來,張大哥的聲音更低了一些:「陸二弟氣得暴叫『好賊,好賊!』踴身拚命向你攻來。你傷勢未愈,胡亂招架了幾下,就被陸二弟逼得手忙腳亂,眼看你一寸寸被逼著退向崖邊,我想喊,但是卻減不出,唉,金師弟,你一定想不到你這個大師哥那時心如刀割的情形……
叮的一下,你的長劍被挑上空中,只見一道銀光衝天而起,霎時落在雲霧茫茫的崖下,你閉上眼挺胸往陸二弟的劍尖上碰過來,陸二弟反而收住了劍勢,那時你回頭望了望身後,那距腳跟不及半寸之處就是山崖的邊緣,你背著臉,雙肩上下抽動著,我不知道你是在喘息還是在哭泣……」
畹兒咱到這裡,無端端忽然覺得害怕起來,張大哥的聲音變得像冰一樣,寒冷中帶著恐怖,她伸出小手緊緊抱住一根樹榦,生像是那樹榦能給她保護似的。
「你一轉過頭來,忽然大叫道:「瞧,瞧,堡主來了!」
你的眼中露出駭人的神色,我和陸二弟一齊回去看,只見來路松枝蕩蕩,哪有半個人影?我們驚震回過頭時,正看到你踴身跳下山崖!」
姚畹幾乎驚叫出來,崖上張大哥說到這裡,下面的話越說越低,再也聽不清楚,畹兒悄悄低目下望,只見谷深不知其底,心想這一跳下去還有命嗎?
這時候張大哥的聲音又提高起來,「順弟,師弟,一眨眼就是三十九個年頭了,老堡主早就過了世,生死異途,什麼怨恨也該消除了,做師哥的也沒有幾年好活的了,到時候,咱們黃泉相逢,再做好兄弟罷……」
畹兒感情最是脆弱,聽到這裡忍不住輕嘆了一聲,張大哥何等功力,聞聲大喝一聲:「什麼人?」
接著呼的一掌向上打出,他的掌力渾厚之極,而且力道收發自如,這時他一掌劈出,力道雖猛,卻完全是一股推勁,中人亦不至令對方受傷,原是逼來人現身之意,哪知一掌推出,只聽得一聲嬌呼:「呀!」
一切復歸平靜。
張大哥霎時間臉色變了,豆大的冷汗從他面額上冒出,他喃喃道:「是畹兒!是響兒的聲音!……」
他大步縱到崖邊,大叫道:「畹兒!畹兒!」
崖下不見回應,他的內功縱然深厚,但是崖下雲霧茫茫,何止數百千層,開合滾盪之間,生像是把他的聲音都給吞了下去。
「畹兒!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