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出西直門西行,沿玉河小徑上溯,路通玉泉山。這條小河原稱高粱河。

高粱店,是座小得不可再小的城郊市鎮,鎮西不遠處,倚河建立了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屋。

八里庄高棧主逃回山東的次日近午時分,辛文昭與三位朋友在小屋中喝悶酒。

一位年輕人一掌拍在木桌上,杯盤一陣跳動。哼了一聲咬牙道:「辛大哥,不能讓姓高的豬狗逃回山東。我追上去。非斃了他不可。」

「算了,寧可人人負我,不可我負人。」辛文昭不勝煩惱地說。

「這怎能算了,他居然將你出賣給魏閹……」

「這件事說來確也有點邪門,那三個鬼女人好像不是東廠的鷹犬,如果是,哪會如此好說話?其中大有可疑……咦!準備,有不速之客光臨……」

話末說完,他已抓起桌旁的一雙木筷,身形一閃,便到了門外。

兩個身材修偉,穿了青袍的中年人,正沿小徑緩步而來,神定氣閑,氣度雍容,一表非俗。

他們身上未帶兵刃,倒像是遊山玩水的客人。

「姜剝皮!」他感到意外地叫。

兩人走近了,左首的中年人抱拳為禮,笑道:「姜某來得魯莽,辛兄海涵。」

他回了一禮,笑道:「好說好說,姜大人大駕光臨未能遠迎,恕罪恕罪。」

姜副指揮哈哈笑,說:「辛兄,請勿見怪.小弟有求而來,可否不必客套?咱們該親近親近,是么?」

「呵呵!辛某對人毫無成見,老實說,在五城兵馬司的所有人中,辛某唯一敬佩的就是姜大人。大人也是所有的京官中,最窮最公正的人。」

「哈哈!好說好說,多年來,辛兄不知多少次給兄弟面子,兄弟感激不盡。」

「大人今天是為公事而來?」

「呵呵!為公事兄弟必定穿公服。」

「哦!但不知……」

「兄弟替你引見一位朋友,這位是宋兄應星。」接著為宋應星引見說:「這位便是四海邪神辛文昭。那兩位是巧手翻雲公孫河、千里追風費清。」

宋應星向眾人拱手為禮,微笑道;」久仰大名,幸會幸會。諸位兄台,可否借一步說話?」

辛文昭不住打量對方,臉色一正、說:「且慢!遼東有一位神槍鐵騎宋大人應星,曾在熊經略麾下縱橫遼東聲威四播。」

「正是區區。」

辛文昭重新施禮,訝然道:「宋大人不在遼東,是不是擅離職守?」

宋應星長嘆一聲,道:「辛兄,宋某已被革職為民了。」

「什麼?」

「辛兄知道熊經略的事。」

「這……知道!熊大人廷粥以兵部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的身份,奉旨經略遼東,在任十六個月,把舉朝上下認定遼東必失的局面安定下來、鎮守遼東,獨力支撐大局.金虜不敢興兵南下。

但卻被三個奸臣給事中姚宗文、兵部主事劉國紀、御史馮三元三個狗東西造謠中傷,今年元月丟官回京。

換上了目光如豆膽小如鼠而又狂妄自大的袁應泰,取代他經略遼東。上月丟掉了遼陽與瀋陽,十萬大軍斷送在金酋努爾哈赤手中。

目下的遼東經略是薛國用,巡撫是王化貞。看樣子,遼東丟了,遼西也守不住,岌岌可危。」

宋應星感慨萬端地說:「薛經略老成持重,為官嚴謹。但今天的東北,需要有膽識有魄力的死士支撐大局。

王巡撫驕傲自大,言過其實,對付得了蒙古抄花一群北虜,卻無法與金虜努爾哈赤周旋,一決勝負。

日下咱們大明朝最大的敵人不是蒙虜而是金虜。蒙虜的林丹活佛成不了事,金虜才是咱們的生死對頭。除了熊大人出來收拾殘局之外,今日的遼東,任何人也無能為力。」

辛文昭不住搖頭、沉靜地說:「不必說了,辛某隻是一個江湖痞棍,哪有閑工夫去過問天下大事。」

「辛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算了算了,朝廷有一批太監,加上一班奴顏婢膝的文武大臣.我一個市井小民即使肯賣命、也沒有人肯買。

朝鮮丟了,遼東淪落;熊經略差點丟掉性命,目下在江夏待罪養老。而你,也丟了官削職為民-

代名將也無能為力,我又憑什麼敢談論朝政?你們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我可要走了。」他不耐煩地說。

「辛兄……」

「少陪,兩位大人請便。」他斷然了逐客令。

宋應星長嘆一聲,苦笑道:「聽人說.辛兄是位義薄雲天的好漢,豈知卻是個市井亡命而己。」

「你說什麼?」他怒聲問。

「我說你是個小仁小義的匹夫,在國家大義前畏縮逃避的小人而已。」宋應星深沉地說。

他勃然大怒,手一伸、劈胸抓住宋應星的胸衣往懷一帶。

宋應星幾乎挫倒,冷笑道:」如果你能殺我拔劍好了。我宋應星與金虜周旋十餘年,身經百戰,九死一生,沒有死在金虜刀下,死在自己人手中,夫復何言!」

他頹然放手,沉聲道:「你是官場中人,該知道市並小民的處境,說這些話未免太不公平了,你走吧!」

「辛兄,你還能為天下盡一份心力。」

「閣下,我只有一雙手……」

「有你一雙手,足以抵擋十萬金兵。」

「廢話,你……」

「你聽我說完好不好?」宋應星一面說,一面在懷中掏出兩本書冊,兩捲紙岫,遞過說。「辛兄,你且心平氣和看看。」

他極不情願地接過書冊,略一翻動,遞迴說;「兵部的塘報和通政司的邸報,我用不著看。」

「辛兄知道這些塘報與邸報的來歷么?」

「當然知道。」

「但你不知這兩冊邸報與兩份塘報的來歷。這是兄弟從廣寧返回京師時,在途中搏殺兩名漢奸,所搜出的一包諜報中的一部份。」

他一怔,重新接過展開查看。

第一本邸報中,首頁是正月十七日,記錄中所提及的事,完全是有關廷頒的有關遼東的宮史任免,與敵情記錄。

以下共十二頁之多。第十二頁方是正月十八的記事,也有十頁。

每一頁皆是斷頭去尾,頁次雜亂。可知皆是經過選擇,只留下有關遼東軍政大事的數頁而已。

通政司所發的邸報,本身僅發兩京及各直隸府州,而由各省駐京衙門派人前往抄發,總計頒行與抄發數量,約在三百餘冊之多。

每日一冊,每冊頁次不等,約在兩百頁左右。

有關聖旨及各大臣的章疏,大小官吏的升遷調免,朝政要聞動態,軍政措施,刑名大事等等、皆大要地列出。

京師附近的八府,每五日發送一次,其他各省駐京衙門,則由衙門派人驛傳或專差傳送至各省,再分發至各府。

至於駐京各衙門及重要官吏,皆由通政司每日發送。

塘報,即是軍書,由兵部發送至各地的軍事衙門。

辛文昭劍眉深鎖,沉聲說:「這是通政司與兵部發送的正本,在發送途中截取並無困難。」

「截職不難,但各府未收到邸報的衙門,斷無不如追究之理,但並末聽說過有這麼一回事。」宋應星說。

「你是說,姦細出自通政司衙門?」

「辛兄認為如何?」

這兩冊邸報,每頁兩面,每面八行,每行包括上頂格共十三格,用的是紅色水印有格紙正抄而成,一看便知是通政司衙門的專用邸報紙。

如果是各省駐京衙門派人抄發傳送的,紙不但沒有水印格,字跡也潦草。字數沒有一定。

「可能是抄報吏每月每本僅可領一兩銀子,私抄偷售大有可能。還有書姓頁碼呢?可惜都塗污了。」

「可是,四十名抄報人都清查過了,無人涉嫌。」宋應星嘆口氣道。

「你們可以去查,應該毫無困難。哦!這些事我一竊不通。」

「辛兄,兄弟需要你鼎力相助。」

「你要我幹什麼?」他大聲問。

「熊大人終必重應帝命經略遼東,邸報、塘報如不斷落在金虜手中,一切動靜皆為敵方所悉,豈不一切都完了。」

「你要我去查?」

「通政司衙門,已為魏閹所控制把持了,除了辛兄,無人能勝此任。」

「我對你們官衙的事不熟,算了。」他一口回絕。

「辛兄……」

「廂行如隔山,腳跨兩行最為犯忌,免了。再見。」他語氣堅決地說。

「辛兄……」

他哼一聲,轉身大踏步入屋,砰一聲關上了大門,拒人於千里之外。

姜副指揮與宋應星,不得不絕望地嘆息轉身。

大門重開!辛文昭探頭問:「姜大人,昨晚你們在找我?」

姜副指揮點頭道:「不錯,兄弟在入暮時分,捉到兩個可疑的歹徒,他們招檔有幾個不明來歷的女人,要設下美人計,誘擒辛兄你,所以兄弟出動了不少人,搜捕幾個女盜匪。」

「謝謝你,」他說,重新掩上門。

傍晚時分,小西南的一座大宅內。

大廳中燈火輝煌,在座的共有十八人之多。

辛文昭與一位青袍中年人坐在上首。

直等到客人到齊,方將一個布包袱打開攤在桌上,臉色凝重地說:「今晚兄弟有請諸位前來,所要辦的事諸位事先已經知道大概,相信諸位已了解此事的嚴重性。

現在,請李化鵬兄將知道的分析給諸位聽。

李兄是首屈一指的筆跡權威,也是數一數二的摘瑕發偽專才,諸位請留心有關自己的事。李兄請。」

李化鵬乾咳一聲,將布包中的兩本邸報取出,以堅定的口吻說:「這兩本邸報,是元月望日至月杪。為期整整半月。這是說,這是從十二冊邸報中,摘要選出另訂成冊,有關遼東朝鮮事務的重要事務專冊。也就是說,這期間,熊經略被撤,袁應泰取代遼東經略,遼陽瀋陽尚未失守。

因此,我知道姦細逐日搜取有關東北的軍政事務的邸報,另訂成冊,每半月偷攜出關遞送給金虜。」

他將一卷塘報舉起,又道:「依常情論,如果有重要大事,必定以最快手段不定期專程遞送出關。據判斷,塘報也是半月一次遞送。

現在,諸位請看這些塘報,皆是兵部所發的正本,關防印信一應俱全,已可斷定是直接由兵部發出的真品。」

一名中年人離座,神色肅穆地說:「兵部所發塘報,列為機密,有些重大事,禁止列入邸報抄發,各有關衙門收文極為慎重,絕對不可能虛收。

而各有關衙門關於正月的塘報,經兄弟半日徹底清查,皆無虛收與遺失的呈文。兄弟在兵部呆了七年,在司務廳享有不少方便,因此絕不會有所錯失。

所以,這些塘報全是真品,不會是兵部所發半途被人截留的,除非各衙門收文的人弄了手腳。」

「追查各衙門的收文,辦得到么?」辛文昭問。

「這……只能追查在京各衙門的檔案。」

「需時多久?」』

「需半月左右。」

「好,你去辦。」辛文昭說,向李化鵬揮手示意。

李化鵬乾咳了一聲,說:「邸報的真碼雖已塗污,但兄弟已用透影法找出兩次的墨痕,已找出六個姓,他們是呂、周、吳、鄭、費、徐。通政司的抄書吏共有二百三十名,只須從這六姓書吏中清查便可。

依常情論,可能是負責抄寫的這六姓人,抄寫時多抄了一份帶走。所以各衙門邸報不缺,不是姦細在中途截留。

萬一是半途截留的,也只限於京師八府地面,咱們可從八府的公文檔案追查、定可找出線索來。」

由於抄發邸報的人甚多,而記事有時不止一頁,因此採用分抄合訂的辦法。原稿編定頁碼,分由數人傳抄,所以頁碼必須抄寫人的姓,以免弄錯。

如果抄寫的人負責抄寫三頁,則在頁碼上加寫呂一、呂二、周一、周二等等,合訂時便不會弄錯了。

辛文昭神色凝重地離座,以穩定的口吻說:「咱們已經摸出頭緒,抓住了追蹤的線索,諸位可按分配的範圍,立即進行秘密查。

通政司方面,黃經略黃大人將儘可能予以方便協助。兵部方面,武選、職方、武庫三司,皆有人暗中幫忙。都察院方面,有兩位御史大人暗中支持。城廂方面,姜副指揮更是全力相助,諸位可以放心偵查。

兄弟必須提醒諸位的是,切記不可打草驚蛇,只要求諸位供給所獲得的可疑線索,而不需諸位出手抓罪證,自有人加以處理。

從現在起.定名為獵狐行動的中樞開始建立。咱們這群市井匹夫,總算有機會替朝廷盡一分心力,希望咱們能不負所托。現在,咱們化整為零,至廣寧門賀家,替諸位引見接頭的人,並商量各項細節,這就走。」

一天天過去了,轉瞬半月;依然找不出頭緒,雖有一些可疑的線索,但進一步追查卻又大失所望。

辛文昭不得不擴大追查的範圍,開始調查駐京各衙門的抄報人。這一來,便大感人手不足。

那時。駐京各衙門除了十二布政司之外,還有藩邸、各分巡道、各中軍都督府……等一大堆。

這些駐京衙門只算是小小的辦事處,經費有限,人手不夠。皆是臨時僱人傳抄,每抄一本是每月七錢銀子,一個人一天最多可抄五至七本。因此需要不少人手。

要清查這數目龐大的抄報人,談何容易?

又是三天,他不得不承認是枉費心機。

終於,通政司方面得到了消息,保定方面,邸報的紙張有了問題。

辛文昭大喜過望,立即帶了李化鵬準備趕赴保定府查證。

他以為這回穩可獲得線索,保定的線索不啻撥雲見日,範圍縮小了,問題便可迎刃而解。

兩人興匆匆地出了廣寧門,奔向五里庄。那兒,是他城外十餘處居所之一,隨時可獲得坐騎。

這裡距保定是三百五十里,他準備一天一夜趕到,沒有坐騎便難趕及。

距庄尚有半里地,一匹健馬四蹄翻飛,從庄門衝出,狂馳而至。騎士老遠便叫:「辛兄,不必來了。」

他一怔,止步叫:「咦!夏侯兄么?怎麼啦?」

坐騎來至切近,夏侯津飛躍下馬,苦笑道:「我知道你要找坐騎南下,所以繞道趕來找你。」

「怎麼啦?」

「小弟從保定來,不必走了……」

「怎麼,你是說……」

「辛兄接到華剛傳來的消息了。」

「是的,保定府的邸報紙張有了問題……」

「是小弟發覺的。」夏侯津說。

「我正要……」

「華兄走後.當晚府衙就失火,焚毀了經歷司與照磨所,火死傷六名丁役,公文付之一炬。」

「哎呀!這……」

「辛兄,你看,這是什麼?兄弟隨推官大人至火場勘察,拾到這件玩意。」夏侯津說完,遞過一柄鐵器。

辛文昭接過,反覆察看。

此物形如扁針,也像柳葉刀,重心在中,不是老於此道的人.不易控制飛行。長約七寸,相當沉重,上手便知是純鋼打造。

由於經過火燒,所以刀口已有點變形,外表毫不起眼,像條黑炭。

他用指甲輕刮刀刃身,眉心緊鎖地說:「錯不了,薊州三霸的龍形尖。」

指甲所刮處,隱約現出幾難分辨的龍鱗紋。

「辛兄,你是說,薊州三霸是姦細,他們可能知道咱們所要查的事。」

他冷冷一笑,哼了一聲道:「咱們已出動了二四百人,想守密難比登天,我就是希望他們知道,以便他們出來掩飾。」

「咱們要去薊州找……」

「不必去找。」他虎目生光、轉向李化鵬道:「李兄,我說出心中的猜測,你看對不對。

其一,保定府的邸報。有關遼東的事這一部份紙張有些不同,是差一級的貢紙。紙雜有水印,定是優製品,毛病就出在保定府的某一本邸報上。

其二。既然他們已仿製了優製品,可知定是為了取信於金虜故不借工本加以換取真的邸報。

其三,姦細只須在送保定的報差上弄手腳,不需在京城冒險。

現在,只要再循塘報失陷路線偵察。當可發現他們的組織是如何龐大和精密了。他們在京部的內奸,神通相與廣大呢!」

李化鵬審慎地說:「辛兄的推論,不無道理,但不知你打算……」

「我打算從兩方面著手。其一,沿途布下眼線,各宿站在驛站安下暗樁。報差每五日一送,盯緊報差使可獲得線索。其二,在出關路上留意出關的可疑人物。當然,把守關卡不可能有收穫,姦細定然從空隙偷渡,這方面由兄弟派人致書山海關羅氏雙雄與喜峰口燕山三傑,定可封鎖姦細出路。目下,咱們須找出京都的內奸。」

「薊州三霸方面……」

「他們會找我的。」辛文昭頗為自信地說。哼了一聲又道:「我會迫他們來找我。走!

回去調派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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