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飛機上
這是一架舊飛機,一架已經退出現役的四引擎等離子體噴氣機,它在沿著一條既不經濟,也不特別安全的航線飛來。它小心地穿過雲層飛行著,這次航程,如乘火箭推動的超音速機五小時可能足夠,現在卻需要十二個鐘頭。
還要飛一個多小時。
飛機上的這個特工人員明白,他擔負的這部分任務,要等飛機著陸以後才能算完成,而這最後一小時也將是最難熬的一小時。
他朝那寬敞的客艙里唯一的另一個人瞥了一眼——此時這人正在打盹,下巴頂住胸口。
這個乘客面貌並無任何特別出眾或引人注目之處,然而此刻他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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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倫-卡特將軍在上校走進來的時候,陰鬱地抬頭看了看。卡特嘴角下垂,眼泡浮腫,他使勁地擺弄著一個紙夾,想把它掰回原狀,但這東西一下子從他手裡彈走了。
「上回差點打著我了,」唐納德-里德上校平靜地說。他的談茶色頭髮平順地向後梳,而已經開始發白的短上髭卻支起來。他也象對方一樣,難以形容地、不自然地穿著軍裝。這兩人都是專家,被徵召來搞某種尖端技術的。僅僅是為了方便,他們都帶著軍銜。如果就這門技術的應用範圍來說,也似乎有幾分必要。
兩人都佩戴著有《CMDF》字樣的軍徽,每個字母都被圍在一個小小的六角形裡面,上排兩個,下排三個。下排當中那個六角形里的標記表明佩戴者隸屬哪個分支部門。就裡德來說,他的「使神仗」①標記說明他是醫務人員。
①使神仗(caduceus)是有雙蛇纏繞,上端插兩翅圖形的仗棒,常用作醫務人員的徽章圖案。
「你猜我在幹什麼?」將軍說。
「彈紙夾唄。」
「不錯。同時也在計算鐘點,象個傻瓜!」他稍稍提高了一點嗓音說道。「我在這裡坐著,兩手出汗,頭髮發粘,心砰砰跳,計算著鐘點。不過現在計算的是分鐘。七十二分鐘,唐。再過七十二分鐘,他們就在機場降落了。」
「很好嘛,那為什麼還這麼緊張呢?出了什麼事嗎?」
「沒有出什麼事。平平安安地把他接出來了。是直接從他們手心裡弄出來的,就我們所知,搞得很順利。他安全地上了飛機,是一架舊式的……」
「是的,這我知道。」
卡特搖了搖頭。他不想告訴對方什麼新情況;他只是想有人跟自己談談話。「我們想到了,他們可能認為我們會把時間當做極為寶貴的東西,因此我們會把他弄到一架『X-52』上,用火箭通過內層空間把他運送過來。只是我們想到,他們會想到這點,而讓反導彈系統處於飽和狀態……」
里德說:「於我們這一行的管它叫做偏執狂。我的意思是說,相信他們會那麼乾的人都是偏執狂。他們得冒戰爭和被消滅的風險。」
「他們就是可能冒這個風險來制止現在正在進行的這種事情。要是情況顛倒過來,十有八九我也會認為我們是應該冒這個險的——因此我們包了一架商用飛機,一架四引擎等離子體噴氣機。原來我還擔心它是否能起飛哩,飛機太舊了。」
「它能嗎?」
「能什麼?」將軍這時候正陷入沉思,心情悶郁。
「能起飛呀!」
「能,能,飛行情況良好,我收到了格蘭特給我的報告。」
「他是誰?」
「是負責這件事的特工。我了解他。由他負責,我還是能放心的,儘管這件事很不保險。整個事兒都由他一手包下了,象從西瓜里摳瓜子兒似的,把賓恩斯從他們手心裡給掏出來了。」
「那麼,又怎麼樣呢?」
「可是我還是擔心。告訴你,里德,辦這種鬼事,安全的辦法只有一條。你必須相信他們是同我們一樣精明的,我們用的每一條計謀,他們都有反計謀,我們在他們那裡每安插一個人,他們也在我們這裡安插一個人。這種情況已經持續半個多世紀了;我們雙方必須做到勢均力敵,不然一切早就完蛋了。」
「放寬心好了,艾爾。」
「我怎麼能放寬心呢?眼下,賓恩斯帶來的這個東西,這種新知識可能永遠結束僵持局面,而且我們將成為得勝的一方。」
「我希望對方並不這樣想。如果他們也這麼想……。艾爾,你知道,這場到目前為止一直是按規則進行的。哪一方都不採取任何行動,把對方逼得走投無路以至於不得不按導彈電鈕;你得給他留下安全退守的餘地,要施加壓力,但又不要逼人太甚。賓恩斯一到這兒,他們就可能認為被逼太甚了。」
「除去冒這個險而外,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他想到這個,不勝煩惱,所以接著說了一句:「如果他能到這兒。」
「他會來,不是嗎?」
卡特本來已經站了起來,就象要在原地急促地來回走動走動似的。這時他瞪了對方一眼,然後突然坐了下來。「好吧,何必激動呢?大夫,你吃了鎮靜劑,眼神兒發亮,而我可不需要什麼安神葯。但是假如在七十二分鐘——六十六分鐘以後,他真到這兒來了。假如他在機場降落了,我們還得把他帶到此地來,讓他呆在此地,安然無恙……。但有時,也可能功虧一簣。」
「凡事總不可能十拿九穩,」里德生硬地介面說。「聽我說,將軍,我們明智地談談這件事的後果,怎麼樣?我是說——他來到這兒以後,將會發生什麼問題?」
「得了,唐,等他確實到了這兒再說吧。」
「得了,艾爾,」上校用直截了當的口氣模仿說。「不能等到他來了再談。等他來了就太晚了。那時候你會忙得不可開交的,而總部那些小螞蟻也將開始象發了狂似的到處亂竄,結果我認為該辦的事,一件也辦不成。」
「我答應你……」將軍含蓄地表示不願意再談下去了。
里德沒有理會這個。「不行。你對將來的任何諾言,都是不能兌現的。馬上給頭頭掛個電話,好嗎?馬上!他的電話你能打通。目前你是唯一能跟他通話的人。同他講清楚,《CMDF》不是國防部一家的侍女。如果你辦不到,你就跟弗納德委員聯繫。他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告訴他,我想給生物科學多少弄點東西。指出這是進行過表決的。你瞧,艾爾,我們得放大嗓門,說話才有人聽。我們得據理力爭。賓恩斯一旦到達,要是被那些貨真價實的、該死的將軍們霸佔了去,那我們就將永遠被攆出委員會了。」
「唐,我不能,而且也不願意這麼干。老實跟你說,在我把賓恩斯弄到這兒來之前,我什麼事也不幹。再說,在這個時刻,你居然向我伸手要東西,也真不夠意思。」
里德的嘴唇唰的變白了。「你要我怎麼辦吧,將軍?」
「象我一樣,等待。計算還有多少分鐘。」
里德轉身要走。他強忍著忿怒說,「將軍,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重新考慮要不要吃點鎮靜劑。」
卡特沒有說話,看著他走了。他看了一下手錶。「六十一分!」他喃喃地說著,一邊伸手去摸紙夾。
☆☆☆
里德幾乎是懷著寬慰的心情走進邁克爾斯的辦公室的。邁克爾斯是醫務處的頭頭,是文職人員。他那寬寬的臉上的表情變化的幅度,再提高,也不過是淡然露出一絲高興,頂多再帶上一聲乾笑;但另一方面,再下降,也只是眨巴著眼把臉板一板,看上去也不象是那麼頂認真的。
他手裡拿著他那張少不了的圖,或是其中的一張。對里德上校來說,所有這些圖都一模一樣;分開來看,每張都是個無從辨認的迷宮,合在一起著,那不可辨識的程度就不知增加多少倍了。
邁克爾斯偶爾會對他,或幾乎隨便什麼人,講解這些圖——他熱切地想把一切都講清楚。
看來,血流先由微量的弱放射性物質示蹤,然後,(可能是人,也可能是耗子)就按激光化的原理自行拍照,產生一個立體圖像。
提到這一點的時候,邁克爾斯總要說:嗯,這點無關緊要。反正拍下的是整個循環系統的立體照片,然後,根據工作需要的數量,又可從平面把它記錄成為若干剖面圖和投影圖。只要把照片適當地放大,你可以看到最小的微細血管。
「而這樣一來,我就成了個十足的地理學家了,」邁克爾斯總是這樣補充道。「一個繪製人體的河、灣、港、漢圖的人體地理學家。我敢肯定,這些地形要比地球上任何東西複雜得多。」
里德的眼光越過邁克爾斯肩頭看了看那張圖,他問道:「邁克爾斯,這是誰的?」
「說不上是誰的。」邁克爾斯把圖扔到一邊,我是在等待,就這麼回事。當別人在等待的時候他可以看書,而我呢,看血液循環系統圖。」
「啊,你也在等嗎?他也是。」里德朝卡特辦公室的方向向後擺了擺頭說。「是在等待同一個對象嗎?」
「當然羅,等賓恩斯來我們這兒。可是,你知道,我並不完全相信這事。」
「不相信什麼事?」
「不相信這人真會有他自己說的他所有的那些東西,當然羅,我是生理學家而不是物理學家,」邁克爾斯聳聳肩,幽默地表示自謙。「但我還是願意相信專家。他們說這辦不到。聽他們說,根據『測不準原理』,超過規定時間,微縮這件事就辦不到了。而我們是不能同『測不準原理』去爭辯的,對嗎?」
「我也並非內行,邁克爾斯,不過也就是這些專家說,在這個領域內,賓恩斯是他們當中最大的行家。那邊掌握了他,而多虧了他。真是多虧了他,他們才同我們維持住均勢。他們沒有任何其他第一流的人物了,而我們有塞爾茨基、克雷默、里希特海姆和林賽等人——我們的這些大人物認為他是有本事的,要是他說他有點什麼玩藝兒的話,他就一定會有。」
「他們是這麼說的嗎?他們會不會只是認為我們不冒這個險不行呢?反正,即使結果他什麼也沒有,那麼,僅僅由於他的叛逃,我們也贏了一著。那邊的人再也不能利用他了。」
「他為什麼要撒謊呢?」
邁克爾斯說:「為什麼不呢?為了能使自己逃出來,逃到這兒,到這個我認為他向住的地方來。如果結果他什麼也沒有,我們也不會把他送回去,對不?而且,他可能不是撒謊,而只是搞錯了。」
里德吟了一聲,翹起椅子,背朝後仰,一點兒也不合上校身分地把腳往桌上一擱。「你講的有點道理。如果他騙了我們,那卡特活該。他們這幫人全都活該,這幫傻瓜。」
「呃,你從卡特身上什麼也沒有搞到吧?」
「沒有。在賓恩斯到達以前,他什麼也不肯干。他在數還有多少分鐘,我現在也在數。還有四十二分鐘。」
「離——?」
「離載他的飛機在機場著陸的時間——而生物科學部門是一無所獲。如果賓恩斯不過是在進行某種交易,以便從那邊逃出來,我們是一無所獲的;而如果這東西有道理,我們也仍將一無所獲。國防部會把它連同所有殘渣碎屑,甚至氣味兒,全都拿走。這東西太帶勁了,不能當成兒戲,他們也是決不會鬆手的。
「瞎說,一開頭,他們可能抓住不放,不過我們也有施加壓力的手段呀。我們可以讓杜瓦爾去對付他們;讓這個古板、虔誠的彼得①出面。」
①彼得(Peter)借喻「天真而不懂事的人。」杜瓦爾正好名為「彼得」。
里德臉上露出厭惡的神情。「我倒真想把他朝那些軍人頭上扔過去。照我現在的情緒,我真恨不得把他也朝卡特頭上扭。要是杜瓦爾帶負電,卡特帶正電,而我又能把他們弄到一塊兒,讓他們互相放電電死……」
「唐,別這麼嗜殺嘛!你對待杜瓦爾太認真。外科醫生是藝術家,是活組織的雕刻師。偉大的外科醫生是偉大的藝術家,也就有偉大藝術家的氣質。」
「啃,我也有氣質,可我不把它當成借口,到處討人嫌。他憑什麼壟斷了對人傲慢、令人生氣的權利呢?」
「我的上校,他要是真有這種壟斷權,那我才高興呢。如果他全部獨吞,我就謝天謝地,讓他拿去。成問題的倒是,世界上對人傲慢、令人生氣的人除了他以外,真還不少哩。」
「可不,可不!」里德咕噥著說,但仍然余怒末息。「還有三十七分鐘。」
☆☆☆
如果有人把里德對彼德-勞倫斯-杜瓦爾大夫的簡要描繪說給他本人聽,他只會以簡短的哼哈之聲相對,就象如果有人向他傾吐愛情那樣。這倒不是說杜瓦爾對侮辱和愛慕都同樣麻木不仁;情況僅僅是:如果他有時間,他也會對上述表示有所反應的,但他難得有時間。
他總是皺緊眉頭,這與其說是他慣於愁眉苦臉,倒不如說是,因為思緒在別處盤桓而引起的肌肉收縮。大概人皆有遁世之方;杜瓦爾採取的簡單辦法是專註於工作。
他走的這條道路使他在四十五、六歲的時候成了世界聞名的腦外科醫生,也使他過著自己幾乎毫不在乎的獨身生活。
門打開了,他仍然全神貫注地在攤在面前的那些X射線立體照片上仔細地量來量去,甚至連頭也役抬一抬。他的助手以慣常的無聲無息的腳步走了進來。
「什麼事,彼得遜小姐?」他問道,同時眯著眼,吃力地看著照片。圖象可以明顯地看出縱深,但要量出實際深度,就需要從各個角度作細緻的考慮,還要對原有深度可能是什麼樣子有所了解。
科拉-彼得遜等待著這陣附加的專註勁頭過去。他二十五歲,正好比杜瓦爾年輕二十歲,她剛到手一年的碩士學位,已被慎重地獻於這位外科醫生門下,甘願追隨左右。
她每逢向家裡寫信,幾乎都要講到,跟著杜瓦爾,每過一天都等於學一門大學課程。講到學習他的方法,他的診斷技術,他的掌握外科手術器械的手法,使她獲益之深簡直難以置信;至於他對工作和醫療事業的獻身精神,那就只有用「感人肺腑」來形容了。
每當看到他埋頭工作時臉上平坦的和彎曲的地方,同時注意到他那敏捷、準確和堅定的手指動作,她就不那麼理智地,而幾乎能以職業生理學家的敏銳、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心臟在加速跳動。
儘管如此,因為她不贊成自己心肌的非理智活動,所以臉上還保持著無動於衷的樣子。
她的鏡子明確告訴她,她面貌不醜。完全相反,她的兩隻黑眼睛相距寬舒,顯得天真坦率;她的雙唇,在她許可的情況下,能表現出敏銳的幽默感——但這種情況是不多的。她的身段使她感到苦惱,因為它常常明顯地妨礙人們正確認識她的業務能力。她需要的是對她的才能,而不是對她自己無法改變的曲線美的大聲喝彩(或理智的讚揚)。
至少,杜瓦爾欣賞她的高效率,而似乎對她的魅力無動於衷,這就使她對這個人更加欽佩。
最後,她說,「大夫,賓恩斯不到三十分鐘就要著陸了。」
「嗯,」他抬頭看了著說。「你怎麼還在這兒?你該下班了。」
科技本來可以反駁說,他也該下班了,但她很清楚,只有在工作完成之後,他才肯下班。雖然她跟他一起連續干滿十六小時是常有的事,但是她心裡想,他會(誠誠懇懇地)強調說,對她,他是堅決實行了八小時工作制的。
她說,「我在等著見他。」
「見誰?」
「賓恩斯,這事不讓您感到興奮嗎,大夫?」
「不,為什麼能讓我興奮呢?」
「他是個偉大的科學家,據說他具有使我們正在做的全部工作來個徹底革命的重要技術。」
「真是這樣?」杜瓦爾把一堆照片最上面的那張拿起來放到一邊,接著看下面那張。「這對你的激光研究能有什麼幫助呢?」
「能更容易地擊中目標。」
「這一點早就做到了。賓恩斯的新發展只對那些戰爭製造者有用。賓恩斯所能起的作用,只不過是使世界毀滅的可能性增大而已。」
「可是,杜瓦爾大夫,您說過,對神經生理學家來說,這項技術的擴展,意義可能十分重大呀。」
「我這麼說過嗎?那,好吧,我說過。不過,彼得遜小姐,我還是認為你得好好地休息一下。」他又抬頭看了看她(聲音可能稍稍柔和了一點),「你顯得很疲乏。」
科拉的手抬起,想去理一下頭髮,半道又放下來。「疲乏」翻譯成女人的話就是「頭髮散亂」。她說:「賓恩斯一來我就去休息。一定。我想順便問問……」
「什麼事?」
「您明天用不用激光器?」
「我正想現在就決定下來——明天能用嗎,彼得遜小姐?」
「《6951型》不能用了」
杜瓦爾把照片放下,身子靠在椅背上說,「為什麼?」
「因為還不大可靠,我還投辦法使它完全聚焦。我懷疑有一個隧道二極體壞了,可是還沒有找到是哪一個。」
「好吧。你去裝好一台靠得住的,以備急需,在你走以前把這件事辦好。然後明天……」
「然後明天我就去查清《6951型》的毛病。」
「對了。」
她轉身準備走,很快地看了一下手錶,然後說:「還有二十一分鐘——他們說飛機正點。」
他含糊地嗯了一聲,她知道他沒有聽見她的話。她走到室外,隨手慢慢地、悄悄地把門帶上了。
☆☆☆
威廉-歐因斯艦長向後一靠,深深坐進轎車裡墊得軟綿綿的沙發椅里。他疲乏地擦著尖削的鼻子,例了咧他那大嘴。他感覺到車身在壓縮空氣堅實的噴氣墊的作用下上升了起來,然後非常平穩地向前駛去。雖然他後邊有五百匹馬在咬著嚼口賓士,他卻一點也役有聽到渦輪噴氣發動機的颯颯聲。
他從車子左右兩邊的防彈玻璃車窗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支摩托護衛隊。他這輛車前前後後還有其它車輛。車燈閃閃,把夜晚劃成片片光影。
這個陣勢,這支護衛大軍使他顯得象個重要人物,可是這當然不是為了他。甚至也不是為了他們現在出迎的那個人,不是為了作為普通人的那個人,而只是為了一個了不起的頭腦中所裝的東西。
特工部門的頭頭坐在歐因斯左邊。對於這位難以形容的,戴無邊眼鏡,穿老式皮鞋,既象大學教授,又象服飾雜貨店店員的人的名字,歐國斯還沒有把握。足見這個部門保密之嚴了。
「岡德上校,」歐因斯在跟他握手的時候,曾經試探性地這麼稱呼他。
「鞏德,」對方曾平靜地回答道。「晚上好,歐因斯艦長。」
現在他們已經進入機場的邊界。在上空、在前方,相距肯定不過幾英里的什麼地方,那架老掉牙的飛機已經在準備著陸了。
「了不起的日子,是嗎?」鞏德輕輕地說。這個人身上所有的東西似乎都在低聲細語,甚至他那便衣的毫不起眼的剪裁也是這樣。
「對,」歐因斯回答道。他盡量不使這個單音節詞的聲調顯得緊張。這並不是因為他感到特別緊張,而只是由於他的嗓音總帶有那種聲調。這種緊張味兒倒正醞他那狹長、乾癟的鼻子,眯縫的眼睛和高高突起的顴骨。
有時候他覺得這有點礙事。在某些場合,人們以為他神經過敏,而他根本不是;至少,不比別人更厲害。另一方面,有時候正好由於這個原因,人們避開他,根本不用他動手。或許,事情總是有得有失的。
歐因斯說,「把他弄到這兒來,搞得很漂亮啊。該向貴部道賀。」
「這要歸功於我們的特工。他是我們最出色的人。我覺得,他的訣竅在於他的模樣就象那種富於浪漫色彩的標準特工。」
「樣子象嗎?」
「高個子,在大學里是踢足球的,漂亮。俊俏極了。隨便哪個敵方人員一看就會說:暗,他們的特務就應該是這個樣兒,因此,他當然就不可能是特務——他們就這樣把他排除在外,等到發現他真是個特務,已經為時太晚了。」
歐因斯皺了皺眉。這個人是在講正經話嗎?是不是由於認為這可以消除緊張而在開玩笑呢?
鞏德說,「你當然認識到,你在這件事里的作用是不能隨便加以忽視的。你能認出他來,是嗎?」
「我能認出他,」歐因斯帶著他那短促而顯得緊張的笑聲說。「我在那邊的科學會議上見過他好幾次。有一天晚上我跟他一起喝醉了,嗯,不是真醉,是很開心。」
「他說什麼了嗎?」
「我不是為了使他說話而讓他喝醉的,不過,不管怎麼樣,他沒有說什麼。還有別人和他在一起,他們的科學家什麼時候都是兩個人一起活動的。」
「你說話了嗎葉這個問題很輕鬆,但它背後的用意卻顯然並非如此。
歐因斯又笑了,「相信我吧,上校,我知道的東西他沒有不知道的。我即使同他整整談一天話,也不會造成什麼損失的。」
「對於這一行,要是我多少懂一點,那就好了。我真羨慕你,艦長。眼前出現了一種能夠改變世界的技術奇迹,然而懂得這一行的卻只有少數幾個人。人類已經開始控制不住自己的頭腦了。」
「還不至於那麼糟糕,真的,」歐因斯說。「我們有一大幫人呢。當然羅,只有一個賓恩斯,與他相比,我還差得遠哩。事實上,除了懂得把這種技術應用於我的潛艇設計之外,我知道的就很有限了,情況就是這樣。」
「你大概能認得出賓恩斯吧?」這個特工部門頭頭似乎需要別人不斷向他作出保證。
「即使他有個雙胞胎兄弟我也能認得出他,但我敢肯定他並沒有。」
「這不一定是個學術問題,艦長。我已經說過,我們那個特工格蘭特很能幹;可是即使這樣,他能把這事搞成,我還是感到有些驚奇。我將不得不考慮:這裡頭是不是有個以假亂真之計?他們是不是料到了,我們想把實恩斯弄過來,事先找了一個替身?」
「我能看得出差別,」歐因斯很有把握地說。
「現在有了整形術和麻醉催眠,誰知道會搞出什麼名堂來!」
「那不要緊。面貌能欺騙我,但談話卻騙不了人。要嘛,他對這技術(這時他用耳語聲明顯地突出了「技術」這兩個字)懂得比我多,要嘛,他就不是賓恩斯,不管他面貌怎麼樣。他們或許可以偽造賓恩斯的軀體,但他們不能偽造他的頭腦。」
這時他們已經到達機場。鞏德上校看了看手錶。「我聽到了飛機聲,它幾分鐘以後就會降落——而且正點。」
武裝人員和裝甲車成八字形,分成兩行行進,去與包圍並佔領了機場的人員會合。這時機場早已被圍得水泄不通,只有得到批准的人員才能進入。
城裡零星的燈光已經逐漸消失,使得左邊地平線看上去成了模糊一片。
歐因斯舒了一口氣,感到無限寬慰。終於,賓恩斯再過一會就能到此了。
結果會圓滿嗎?
他頭腦里出現的這個句子所帶的問號使他皺緊了眉頭。
結果會圓滿!他在心裡倔強地說,可是把握不住肯定的語調,因此這句話還是再次變成了「結果會圓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