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晉南的春天,仍然是寒風刺骨。春來得晚,中條山的一些山頭,仍是白皚皚地冰封未解,罡風挾著陰雨掃過平原,地里的麥子擠命往上長,田野一片青綠。
這幾天總算天青氣朗,暖洋洋的太陽從雲縫中露出笑臉,趕走了寒氣,可愛的陽光給旅客帶來了歡愉。官道上的爛泥逐漸干實,車馬行走不再寸步難行,旅客們的老羊皮大襖不必再穿在身上了。
三月天在這條山西南北大官道上行走,天氣的確令旅客極感不便,時雨時晴,雨時寒風刺骨,晴時就得脫衣。往北走,愈走愈冷;往南行,天比一天暖和。所以帶的衣褲本能少,雨具也必須準備不能不帶。
那些長行的旅客,乘馬的馬包也就特大。徒步的旅客更糟,背或挑的行李也就又大又沉重。
從北面來的三匹馬和一輛客車,三位騎土的馬包就像販貨的單幫客那麼大,一眼便可看出是走長途的外地旅人,所穿的羔皮外襖卻不像是單幫客。
引入注目的是,前面的鞍袋是名貴的精品。更引人注目的是:三人都佩了防身的劍。
萬曆年間的山西,幾乎可以用遍地萑苻四個字來形容,帶了兵刃走路是絕對合法的,官府不會過問。有了兵刃,至少可以對付一些小毛賊。
但如果碰上大群嘯聚的強盜,假使逃不快,帶了兵刃反而會送命,一二十把刀劍,決難擋住蜂湧而至的盜群,結果只有一個:死而後已。
山西南部總算治安還不差,至少沒有嘯聚的盜群。這三位騎士帶了劍,小股盜匪真不敢撒野。
三騎士都是粗眉大眼,健壯驃悍的中年人,三二十個毛賊,看了他們的外露英氣,想打劫還真缺乏勇氣,不會冒失的用大本錢做這筆小買賣。
大車是太原山西騾車行,行走南北的定期客車,終站是蒲州,往返蒲州太原,每逢一三五發車,整整要行駛半個月,天候惡劣就不知到底要走多少時日了。
大車是三匹馭馬,俗稱三套車,貨運車則用三匹騾,一匹馬,稱四套車或騾車,不能用來趕路。
車內大概有十至十六名旅客,車把式有兩位,普通旅客花不起這種高貴車資,所以乘客決不是窮苦的百姓,至少必須付得起卅余兩銀子的車資和食宿費。那年頭,卅兩銀子可以買六七畝地。
大車後面,也有一人一騎。
這位騎士年輕力壯,甘余歲正壯年,身材修長,穿的墨綠騎裝是夾緞製品,相當名貴。
外面加了一體同色的油綢大氅,既可擋雨,也可保暖。
人長得一表人才,劍眉虎目,留了兩撇小鬍子,以增加成熟老練的氣概,雖流露出三分英氣,但氣勢並不迫人,反而給人有和氣、坦率、爽朗等等良好印象。
馬包不大,身上也沒帶兵刃;馬鞭卻與北方人使用的一柱一綹皮馬鞭不同,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柳枝,軟軟柔柔地,可知裝飾的作用比鞭馬多,不適宜鞭馬。
日色近午,前面里余路右出現一座三家村,一座有棚的食店,一座滿像樣的歇腳亭。另一座房舍前廣場很寬闊,設有駐車場拴馬樁,方便旅客停車駐馬。
「前面是歇腳站。」大掌鞭扭頭向篷車內的旅客招呼:「歇息半個時辰,客官們可以用膳。水囊里多添些水,下一站卅里才能有地方供應茶水。」
前面的三騎土,已經在食店前下了坐騎。
官道上旅客零零星星,午間進食時光,所以路上旅客甚少,都已經先找地方歇息了。
車后的年輕騎士不急於趕路,一直就悠哉游哉任由健馬自由馳騁,健馬樂得偷懶,一步一頓慢慢走步。
忙碌了片刻,旅客調都聚集在食店的店堂進食。
篷車內的旅客共有十五位,其中有三位婦女。所有的旅客,都是年在三十左右,似乎頗有身份的男女,分為三桌進食,三位女客佔了另一桌。
食廳寬敞,有十二副座頭,兩位車夫不在食店進食,駐車的房舍是車行特約的歇腳站,有人照料車夫,另有人照料車馬。
食廳原有十二位旅客,各自進食似乎不是結夥而行的,有老有少,有幾位穿了騎裝,顯然有坐騎代步。其中有四個人帶了刀劍,神色與舉止,皆流露出濃濃的江湖味,隨時皆表現出驃悍精明的江湖好漢氣概。
三位騎士佔了一副座頭,也流展出江湖豪客的霸氣,說話中氣充沛,虎目神光炯炯,說的話帶有濃濃的京腔,一聽便知不是山西河南一帶的人,是不折不扣的浪跡江湖豪客。
年輕騎士沒流露出江湖味,倒像一個在外看世面的豪門子弟。
他腰帶上所佩的名貴精綉荷包,就是豪門子弟時興的飾物,脅下掛著的旅行用革囊,也比江湖人常用的百寶囊精巧名貴多多。
他沒帶有兵刃,也沒系有皮護腰,不像好勇斗的豪門子弟,也不像老實純樸的士農工商人士。
他與兩名先來的中年旅客共桌,叫來羊肉泡漠,再加上一盤美味的神仙肉(驢肉脯),一壺汾酒,先一口便咕嚕嚕把一壺酒喝乾,再慢慢撕著悠閑地進食。這種進食的粗野吃法,還真引起一些人好奇的注規。
三位佩劍騎士也叫了酒,但一口口慢慢品嘗。
「小二哥。」那位最年長的濃客,用帶有京腔的嗓音叫住了送菜來的店伙,「這裡天氣不錯,哦!路上旅客不多,這裡是什麼地方?」
「客官看到路邊那座涼亭吧?」店夥計含笑反問。
「不錯,很壯觀,好久沒見過這種大型涼亭了。」
「四周古柏圍繞,晉南百里內,沒有比這座更好的涼亭了。」
「是不錯。」
「叫柏亭。」店伙用充滿自豪的神情說:「所以,咱們這裡就叫做拍亭阜,亭東的土丘就有更好的柏樹林,更東就是小村。」
「柏亭阜,名字很不錯。」旅客順口敷衍:「這裡到解州還有多遠?」
「解州?這裡沒有……哦!客官府上是……」
「咦!你問這有何用意?在下家住京師昌平州。」旅客眼中有警戒的神色;「這就難怪了。」店伙毫不介意微笑:「客官要問的,是產苦鹽的那座州。」
「聽說產鹽……」
「往西二里地,便是鹽池的北澤。」店伙往店門外一指:「在這裡看不見,土岡樹林擋住了。咱們這裡,客官問解州不會有人知道,咱們稱喊州,柏亭阜就屬喊州管轄。往南還有五十里左右,容官今晚一定可以趕到喊州落店投宿。」
「喊州?」旅客笑了。
「對,外地人稱解州,咱們叫喊州,解字讀叫喊的喊,不讀解。至於為什麼,我也不知道,要問喊州的故老,才能解答這個謎。小的是平陽府人氏,不知道。」
「呵呵!真是無獨有偶。」旅客大笑:「咱們京都真定府,有一座柏鄉縣,地當南北大官道。那個柏樹的柏不讀柏,讀搬鄉縣。你這裡叫柏阜,最好改叫搬亭,會不會被人把亭子搬走?呵呵!」
一陣大笑,有許多旅客也跟著大笑。
年輕旅客不笑,劍眉深鎖,注視出現在店外涼棚中的幾個新到旅客。
隱隱傳來急驟的蹄聲,有大群健馬來自北面,不像是走長途,而是策馬趕路。
四個人,一個穿紅衣裙,外加雪白披風,風華絕代的年輕少女,兩位中年男女隨從,一個同樣穿了朱紅短衫褲的十一二歲俏丫頭、少女佩劍,男女隨從佩刀。
由於四人手中都有精製的馬鞍,可知必定是乘坐騎而來的。少女穿裙,騎馬如果飛馳,裙袂飄揚,必定大有可觀,路人側目。
四人並沒打算入店,在店外向北眺望,似被大群健馬所吸引,好奇地駐足觀看。
「她怎麼到北地來了?」年輕旅客喃喃自語:「總不會是江南的糜爛生活過膩了吧?」
蹄聲如雷,馬群漸近。
店伙走了,中年旅客的鄰桌,一位年約半百出頭,禿頂凸肚佩了潑風刀的旅客,找上了中年人。
「在下聽說過你們二位。」禿頂旅客笑吟吟地說:「三位從京師來,怎麼走山西道?」
「從五合山動身時,當然是走山西道。」中年旅客瞥了對方一眼,眼中戒意重現:「你知道咱們結義三兄弟?咱們眼拙,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山東褚安平。」
「哦!、大名鼎鼎的北人屠。」中年旅客臉色一變:「久仰久仰。褚兄居然遠來山西……」
「從關中來,往北面訪友。」北人屠打斷對方的話:「你們京都西山三霸混得很不錯,在京都有你們的地位,怎麼離巢這麼遠,出了什麼事?」
「別提了,京都愈來愈難混啦!似乎天底下的牛鬼蛇神全往京都擠,每個都似過江的強龍,咱們西山三霸再也抬不起頭,沒得混啦!只好向外發展。聽說御馬監的梁永梁欽差,在關中神氣得很……」
「哦!你們來投奔梁欽差的?」
「是呀!聽說他監礦兼監稅……」
「他還監兵呢!」北人屠冷笑:「關中人叫他梁剝皮,括得天高三尺,地流三尺血水。
諸位,不要去。」
「你是說……」
「目下他已經福星遠去,太歲當頭。」北人屠冷冷地說:「不知從哪兒冒出一個叫大刺客林彥的人,正在逐一剷除他那些禍國殃民的爪牙,鬧了個烈火焚天,他的腦袋即將旦夕不保。回去吧!諸位。這天殺的雜種太狠了,連我北人民也看不慣他那泯滅人性的作為。我北人屠的刀,殺英雄好漢顯得特別俐落,要我去殺那些良民苦百姓,我實在下不了手,去他娘的混蛋加三級!」
星相家根據歲星(木星)繞天的一周(十二年),把天分為黃道十二官,以歲星所見的部分為歲名。但歲星運行的方向是自西向東,與黃道所分十二宮相反,所以為了計算方便,便假設出一顆太歲星,與歲星的運行相反,以便用來紀年。
太歲代表人君,率領天上神祗(星主),統正方位,斡運時序,所以不論起造房屋,甚至建築城油,都不能向著這顆假設的星,這就是所謂沖太歲。太歲所在的方位,是不可沖犯的凶方。起房子沖了太歲,大災大難永無窮盡。
但太歲怕福星,所以建造房屋的人,慣例掛上「福星高照」的紅布,希望能讓太歲滾蛋。
福星遠去,太歲就當頭。這是說,福去禍來了。
「你老兄別話中帶刺好不好?」西山大霸臉色一陣紅一陣青,要惱差成怒了:「你從關中來,八成兒是投奔梁欽差被拒絕了,所以……」
「放你的狗屁!」北人屠投箸而起,禿腦袋一陣油光,表示冒火了:「太爺從山東殺到河南,一向獨來獨拄,憑手中刀稱雄天下,從不低三下四聽人使喚。為禍山東的馬監馬欽差,肆虐淮揚的陳欽差陳奉,太爺都曾經宰了他們不少泯滅天良的爪牙,所以才浪跡天下,依然過自由自在的快活日子。呸!梁剝皮是什麼王八東西?他配要我北人屠,向他投奔?去你娘的!」』
店堂氣氛一緊,旅客人人變色。
西山三霸如果想挽回面子,只有一條路好走:拔劍拚命。
沒有人能忍受這種當面臭罵的侮辱,西山三霸當然受不了,三人一腳踢開長凳,變色而起。
年輕旅客不理會店堂的衝突,吃完最後一塊肉脯離座,取荷包準備會賬。
蹄聲震耳,卅余匹健馬到了店前,卅四名騎士兩面一分,下馬迅速堵住了食店。
另-半人,控制住停車場。
「進去!」為首的驃悍騎士,向在店門外的四位男女沉聲發令,態度極為強橫惡劣。
「你說什麼?命令我?」風華絕代的少女黛眉一挑,鳳目帶煞:「你們這麼一大堆人,是晉南哪一路的強盜?斗膽!」
話說得驕傲凌厲大膽,十餘名聲勢洶洶的騎士,全都臉色一變,大感意外。
江湖船友對三種人必須小心:出家人、婦女小孩、殘廢者,碰上這些人,有理講不清安全堪慮。
驃悍騎士當然知道這種禁忌,可是騎虎難下,當這麼多人面前受到一個少女的指責,臉往哪兒放?
當然,他並不知道少女的來歷,更不知道眼前這位看似明艷照人,風華絕代的少女,到底是不是「少」女?反正外表的確像一個含苞待放二八年華的少女,絲毫不帶成熟女人的風情,這種剛出道沒幾天的小姑娘,是很容易對付的。
怒火沖昏了靈智,驃悍騎土不假思索地一耳光拍出。
少女反應快逾電光石火,也一掌揮出。
啪一聲暴響,驃悍騎士暴退了三步。
「你找死!」少女冷此,一閃即至,纖掌再揮,驀地勁氣如山洪暴發,傳出隱隱風雷聲。
驃悍騎士別無抉擇,提高警覺用避實擊虛技巧接招化招,剎那間連封七掌,換了九次方位,最後右臂挨了一掌,乘機衝出丈外,臉色冷青,右手有點抬不起來了。
這剎那間的快攻,旁觀的十餘名騎土根本無法看出招式,一個個目定口呆,似乎還不相信領隊人被擊敗了。
「你練了乾元真氣,難怪受得起打擊。」少女其實也來不及乘勝追擊,全力快攻耗了不少真力:「準備了,本姑娘要用絕學讓你後悔一輩子。」
「在下也要用絕學打發你。」驃悍騎土咬牙說,不再用掌,雙手十指不住扣抓,傳出像是金石相擊的骨節響聲:「誰後悔立可分曉。」
少女也用爪功,她的手像貓爪。
眼看要撲上各展絕學,外圍十餘名騎士突然中分,放出一僧一道。騎士們對兩個年已半百出頭的僧道頗為尊敬,欠身讓路像是恭迎主人。
「賢侄不可魯莽。」老道及時相阻,聲如洪鐘中氣充沛,顯然意在示威,字字入耳如受巨錘悶擊:「乾元真氣應付不了女施主的天玄神經。」
「南無阿彌陀佛!」和尚先稽首念佛號,鷹目炯炯再冷冷意笑。「洞靈觀主好造化,造就了這麼一位超絕門人,名滿江南七載,很少駕臨此地,想不到居然出現在山西,委實令人莫測高深。」
從外貌看,這位洞靈觀主的愛徒,的確像年華雙十的少女,但既然名游江南七載,那就決不可能是二八芳華的少女了;但是,十三四歲便聞出名號的人也不少。
「無量壽佛!」老道也裝模作樣:「千幻夜叉霍紅姑,不要管呂梁天長堡的閑事好不好?女施主即使有翻天覆地之能,遠來山西畢竟有如龍游淺水。女施主真要管,貧道不才,以見笑方家的太乙魔罡,領教天玄神罡是否其有毀天滅地的威力。」
千幻夜叉粉臉一變,傲氣消失了一半。
「道長想必是王屋散他乙休仙長了。」千幻夜叉手徐徐按上劍把,隨時可能拔劍相向:
「本姑娘從不多管別人的閑事,我千幻夜叉不屑做俠義英雄。我不管這個冒失鬼是何人物,是他愚蠢地向本姑娘挑釁侮辱的。你王屋散仙唬不了我夜叉,呂梁山天長堡也只能嚇唬山西人。今天理字當頭,本姑娘必須要求還我公道,哼2」
語氣依然強硬,而且充滿不甘體的意昧。
天下洶洶,群雄並起,各門各道人才輩出,高手名宿與後學之秀各爭雄長,每個人都以風雲人物自居,真正身懷絕技的人,名號反而沒有敢殺敢闖的人響亮。
千幻夜叉,就是這一代後學新秀中,名號響亮的風雲人物,真才實學也佼佼出群。她不但不屑做快義英雄,反而專向一些俠義英雄挑戰,有些消息靈通人士,甚至知道她是一個極為兇殘的隱身大盜。
在江湖朋友的心目中,千幻夜叉不但不好惹,而且心狠手辣含笑殺人,對是非黑白認定與眾不同的凶魔,口碑相當差的怪女人,冒犯她的人結果相當凄慘。
呂梁山天長堡在山西名氣極大,天長堡堡主玄天絕劍祝天長,更是天下七大劍客之一,經常在天下各地走動,所經處腥風血雨相隨而至,背地裡有人稱他為嗜血鬼王,大有取代玄天絕劍綽號的趨勢。
千幻夜叉當然知道天長堡的威望,但她在江南的名頭同樣響亮,情勢不容許她退縮,她不是不重視名利的魔道小人物,而是名滿江南的名女人。
強者相遇,勢將定上不是你就是我的絕路。
和尚眼看要鬧僵,必須出面打圓場啦!
「哈哈哈哈……」和尚大笑,點了點手中的禪杖以吸引眾人的注意:「情勢急迫,祝少堡主並沒存心招惹霍姑娘。一時魯莽,情有可原。冤家宜解不宜結,祝少堡主,解鈴尚需系鈴人,向霍姑娘道個歉,豈不皆大歡喜?老道,你就別煽風撥火好不好?」
「問題不在貧道,和尚。」王屋散仙陰笑:「洞靈觀主稱太上真仙,天玄神經號稱降妖伏魔絕學。她的門人號稱千幻夜叉,在江湖聲威遠播,在這裡碰上無意中開罪她的人,她豈肯善罷干休?貧道總不能袖手旁觀,眼看好友的子弟任由夜叉吞噬宰割吧?」
「那就讓和尚調解吧!四海游僧自信還有調解的份量,畢竟和尚我與洞靈觀主是同一輩的人,而且不算陌生,霍姑娘不會計較老衲多管閑事吧?」
千幻夜叉臉色一變,有點不安。
四海游僧曇永,天下四凶之一。這位凶僧什麼都戒,就是不戒酒色財氣。
王屋散仙已經是江湖朋友畏如蛇蠍的人物,四海游僧更令人聞名喪膽。
這一僧一道,顯然與天長堡的人一同前來的。
天長堡主玄天絕劍,名列天下七大劍容之一。
她固然自命不凡,威震江湖,但與這三個位高輩尊,武功超絕的名宿相較,仍然差了那麼一點份量,何況身在對方的勢力範圍內,強龍難壓地頭蛇、她如果不肯罷休,後果是極為嚴重的。
毫無疑問地,她極難聞過一僧一道任何一關。
「大和尚,你並非管閑事,而是你們是一夥的。」千幻夜叉咬著銀牙說:「好,本姑娘認了。山西是天長堡的地盤,本姑娘這就折返河南不再北行。山與山不會碰頭,人與人早晚會再見的,咱們日後江湖上見。」
天長堡主到底有幾個兒女,外人無從知悉。眼前這位驃悍騎士,就是祝堡主的兒子祝龍。
祝龍知道自己犯了有限無珠的錯誤,把一個威震江湖的夜叉,當作初闖江湖的少女,錯得不可原諒。
「霍姑娘,在下錯了認錯。」祝龍當然不願樹下強敵,日後他還要在江湖揚名立萬呢,大方地上前抱拳行禮賠不是:「多有得罪,姑娘海涵。只因為情勢急迫,在下也是情急大意,事出意外,姑娘恕罪。」
總算給足了面子,其實他大可頑強到底的,情勢對他有利,只要他再點上一把火,一僧一道一定可以幫他擺平夜叉的四個人。
千幻夜叉心中雷亮,目下她是勢弱的一方,天長堡的卅余名高手,對付她並非難事,即使一僧一道不干涉,她也將付出可觀的代價。
「好,我接受你的道歉。」千幻夜叉很高興能爭回面子,對祝龍能屈能伸的氣度頗有好感:「既然你的事情勢急迫,我就不干擾你,你辦你的事好了。」
「謝謝姑娘海量,感激不盡,告便。」祝龍權有風度地行禮道謝,舉手一揮。
已經先有四名騎士,從後門進入佔據了食廳,四支劍扼守住四方,監視食廳的甘余名食客,連店夥計也禁止走動,有效地控制了食店,等侯主事人進入。
祝龍帶了八個人,威風凜凜進入食廳,虎目炯炯,搜視所有的食客。食客們驚疑不安,一個個心驚膽跳,驚恐畏縮,等待大禍臨頭。
年輕騎士也不例外,會了帳卻走不了啦!
一僧一道向千幻夜叉用手勢致意,跟著祝龍進入食廳分別堵住兩鍘的通道。
看氣勢不對,旅客們便知道來了強梁。
強梁並不僅指強盜,地方的土霸官紳都可以稱為強梁。后一種強梁,比強盜更為可怕。
鴉鵲無聲,所有的旅客皆變色戰慄,有如大禍臨頭,連一聲大氣也不敢喘。
接著進來了兩個面目陰沉的中年騎士,外表像不-起眼的二流打手,兩面一分,繞食堂與堵住兩端的騎士會合,死寂的食廳,可清晰地聽到兩人的腳步聲。
「兩位如果不自行站起來,休怪在下不尊重江湖禮數。」祝龍一字一吐,精光四射的大眼,逐一凌厲地搜視每一個食客:「可要用粗野的手段對付你們了。你們都是大有名氣的人物,最好不要自取其辱。」
食客們你看我,我看你,弄不清這位氣勢洶洶的強盜,所要找的「兩位」是誰。
「天涯浪客與玉面狐,都是化裝易容的一代宗師。」王屋散仙介面:「武功超塵拔俗,名列當代的風雲人物,扮膽小鬼實在有失身份。而且,一旦被制住,任何高明的化裝易容術,在查驗之下無所遁形。站出來吧!貧道保證給你們公平了斷的機會,不要錯過了。」
天涯浪客雷雨,在江湖享譽甘余栽,算是黑道人物中的名人,神出鬼沒專向黑白道大家敲榨打油豐,知道他廬山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
玉面狐喬嬌,也名震江湖十餘年,據說是天涯浪客的情婦,兩人都是化裝易容的專家,名列宗師級的人物,兩人的年紀都在四十上下了。
一個半老徐娘,化裝易容再高明,被捉住之後;必定原形畢露,江朔朋友的查驗與迫供手法,可不介意什麼道德禮俗。
老道的威脅性警告,應該很有效的,可是,所有的食客皆無動於衷,驚惶依舊,恐懼依舊。
片刻,仍然沒有人挺身而出。』
天涯浪客很可能在太歲頭上動土,向天長堡敲詐,難怪天長堡出動了如此浩大的陣容,遠從汾州追到此地來,顯然志在必得。
「哼!休怪在下心狠手辣了。」祝龍終於發威了,兇狠的拔劍出鞘。
任何人稱可以看出,他要下令揮劍擒人了。
卅余位食客,捉人格大貧手腳。
可是,所有的騎士皆沒有衝上動手的打算。
「撲通……」兩名食客無緣無故栽倒。
片刻問,卅余名食客全倒了,倒下便失去知覺,僅有三四個人掙扎了幾下。
片刻間,卅二名食客全被五花大綁,一名騎土扛一個,店堂一空。
目送大群押了冊二名食客的天長堡人馬遠去,千幻夜叉沖人馬的背影冷冷一笑。
「咱們轉回蒲州返河南。」千幻夜叉向三個同伴大聲說:「免生閑氣。天長堡是不饒人的,北面是他們的勢力範圍,那位少堡主工於心計,辦事時不希望樹我這個強敵,爾後他就可以全力對付我們了,走!」
兩個車-叫苦連天,旅客全被擄走了,如何向旅客的家屬交代?山西騾車行怎惹得起天長堡?
幾個店伙也垂頭喪氣,敢怒而不敢言。
「小姑娘,你們的確不能往北走了。」一名店夥計惶然勸告:「踏出解州北境,一定會有人行兇的。天長堡的人橫行霸道,打手眾多,剛才姑娘留經說下了狠話,那些打手……」
「我知道。」千幻夜叉淡淡一笑,「就算那位祝少堡主不計較,他那些打手也不會善了。我是很聰明的,不會再給他們耀武揚威的機會。」
「姑娘午膳后再動身南返,還來得及。」
「不必了,坐騎並沒乏力,先走了再說,我怕他們轉念折回來行兇。」
四人上馬走了,四匹坐騎的確精力充沛,不像是曾經從解州北上,趕了五十餘里長程的疲馬。
山坡長滿了松樹,坡側是一條有雨才有水的斷崖溝,溝旁有不少崩坍的崖坑,正是埋屍滅跡的好地方,人往坑中一丟,挖崖土掩埋十分方便省力。
十餘名騎士站在坑上方,準備用打木樁的方式,把黃土崖壁的土向下撬。
坑底,已躺了十七具被打昏,還有呼吸的人體,有幾個已經斷了氣。
每個丟下坑的人,身上精光赤條條。
這個坑很大,埋三五十個人綽綽有餘。
十餘名騎士有站有坐,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助天,對坑底即將被活埋的赤條條人體,無動於衷毫不介意,天災人禍頻仍,民不聊生,死的人成千上萬司空見慣,人的心腸都變硬了,硬了便失去人類的尊嚴。
天下各地都在鬧官逼民變,真的人命不值錢。
兩位騎士從岡上的松樹中,又抬來一具女屍,向同伴略打招呼,將赤裸裸的女屍往坑底一丟,重新返回岡上的松林,他倆是負責送屍的人。
「二哥,少莊主為何要把這些人都埋掉?」一名騎土向同伴問,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憐憫神情:「其實沒有必要,不是嗎?」
「老三,你是真不懂呢,抑或是裝糊塗?」二哥冷冷地說:「只要留下一個活口,日後可能出大批漏,再說……再說……」
「再說什麼?」
「誰也沒見過天涯浪客與玉面狐的真面目,只知道他們化裝易容,扮旅客乘山西德車行的下行客車走了,誰知道哪兩個是他們?」
「但還有其他旅客……」
「寧可錯殺一百,不可縱走一個疑團,你懂不懂?真是少見識。」
「畢竟太慘了,二哥。」老三黯然嘆息:「這些人都是老老實實的……」
「閉上你的嘴,沒有人會認為你是啞巴。」二哥不耐地大聲呵責:「你那些悲夫憫人的廢話,如果讓大少堡主知道,會招禍的,哼!」
「我們投奔祝莊主,已經四年多一點了,我知道大少堡主心狠手辣,但今天似乎比往昔更狠。」老三低聲嘀咕,怕被不遠處的其他用伴聽到:「依我看,八成兒是牛鼻子老道的毒主意,他修什麼他?簡直就在造孽,哼!早晚會道到報應的。」
「閉嘴!」二哥深叱。
「咦!你兄弟倆幹什麼?」坐在不遠處的另三位同伴,不約而同訝然問。
「沒什麼。」二哥支吾以對:「我這位三弟想偷懶睡一覺,他認為逐一問口供浪費時間,卅二個人,不知要問到什麼時候呢!」
「大少堡主真有耐性。」那位仁兄說:「要是我,乾脆一起殺掉,一埋了事,反正全殺掉,定有那兩個狗男女在內,是嗎?」
「你該向大少堡主建議呀!」
岡上人影再現,另兩名騎士抬了一個赤條條的人走來。
「哦!這一個這麼快?」一名中年騎士信口問。
「這傢伙是大名鼎鼎的北人屠山東褚安平,知道身份來歷,還有什麼好問的?所以快啦!」抬雙腳的人一面走近一面說:「這傢伙是一條好漢,所以沒給他服用解藥,沒用刑,認出身份就抬來了。」
「百毒真君武元真的散魄毒香,的確了不起。」二哥介面說:「名稱上說毒香,其實無色無臭,入鼻必倒,如無他的獨門解藥,卅六個時辰才能魂魄歸體,真可怕。」
「人家是用毒的大師級人物,當然了得啦!」抬腳的人一面說,一面向同伴點頭示意,將人向坑底一拋,轉身匆匆走了。
「北人屠,說起來是同道呢!」老三招搖頭苦笑:「想不到他!」
「同道又怎樣?滅口重要。」二哥撇撇嘴:「他殺的人也夠多了,這樣糊糊塗塗死去;也算是他的造化,他應該挨刀的。」
岡上,不時傳出受刑者的短促厲叫聲。
「碰上疑犯了。」有人大聲說。
問口供的人相當小心,先解綁將人剝光,不論男女一視同仁,重新上綁之後再服解藥,兩個孔武有力的騎士,將人壓跪在地,由主事人問口供。
主事人有五個,並排席地而坐。中間是主要負責人,大少堡主祝龍。
其他四人是王屋散仙,四海游僧,百毒真君,九州神眼南天祿。四人都是天長堡主玄天絕劍的好友也是這次追緝天涯浪客與玉面狐的主力。
天涯浪客與玉面狐,都是大名鼎鼎的超等高手,憑大少堡主祝龍與三十二名打手,哪敢遠出數百里追緝?論機智與經驗更是差遠了。
如果沒有這四個人同來,祝少堡主就很難應付得了千幻夜叉。
擄來的人全擺放在一旁,逐一審問查驗的人才用解藥把人弄醒,逐一處理慢慢來。
剝光一個人檢查是非常容易的事,一定可以查出哪一塊骨頭,哪一條肌肉是經過改裝的,一須一發是否加飾一驗便明。
年輕騎士是第卅一個受查驗的人,他身上任何一處肌骨都是正常的。
當然,他不是女人改扮的。
天涯浪客與玉面狐,都是年已四十上下的人,年輕騎士渾身散發出健壯強韌的年輕活力,筋骨並不特別壯實,勻稱,強韌,線條柔和有如一頭健美的豹子,當然不可能是天涯浪客。
他身上的物品,皆被一一攤放在地上:百十兩金銀,制錢,寶泉局的幾張小額官票,旅行者的必需物品,相當完備。
連一把小刀也是削樹枝用的單刃四寸刀,根本不可能作兵刃使用。
唯一可疑的是路引,有五張是空白的。
一個老江湖,身上必定有備用的空由路引。
他終於從一片空茫中魂魄歸竅,這才發現身上加捆的牛筋索,束縛得全身發痛,五花大綁的滋味真令人受不了,稍一掙扎,脖子便被勒緊得呼吸困難。
死囚犯上法場,如果逞英雄或扮狗熊大吵大鬧,押解的劊子手只消一拉索繩,死囚就吵鬧不起來了,這就是五花大綁的功效,十分管用。
「你是幹什麼的?」祝龍冷然盯著他,像清官大老爺問案,精明銳利的眼神,幾乎可以看穿犯人的肺腑:「從實招來。」
看了陳列在地上屬於他的物品,他知道該怎麼辦了。
扭頭一看,一旁還躺著十一個昏迷不醒的人。
西山三霸只剩下一個,是老三章成梁。
「我是受雇調查西山三霸的人。」他強作鎮定,心中不住思索自救之道:「西山三霸,是京都西山的三個土霸頭頭。」
「哦!你就是江湖道上的獵賞人?」
「不是,在下只受雇調查,其他不關我的事。」
「受誰的雇?」
「京都威遠鏢局。」他充分表示合作的誠意,對答如流:「三個月前,威遠鏢局接了一筆紅貨,漢出京都便神秘失蹤,賠了七千兩銀子,幾乎關門大吉。我聽到一些風聲,暗中釘牢了西山三霸,他們月前悄悄出關,繞大同走上這條路,所以跟來了。猜想他們必定將紅貨請人另帶,在某一地方會合,已經知道走漏風聲,所以繞道出關遠走高飛。」
「你有能耐將紅貨追回?」
「那不是我能耐所及的事,我只負責證實他們與黨羽會合,便通知當地與鏢局有交情的朋友,便沒有我的事了。」
「唔!看你也不像一個對付得了西山三霸的人。你姓禹?吃這門飯多久了?禹秋田是你的真名?」
「是的。」他語氣肯定:「混了三四年,還沒混出自己的局面。我正在努力,我還年輕,本錢足。」
「你認識天涯浪客嗎?」
「老天爺!我哪配和大人物高手名宿打交道?就算他的在我面前,我也不知道他是老幾。」
他這些話,等於是承認強權,等於表明自已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通常可以滿足對方的虛榮心,得意之餘會放他一馬。
可是,對方並不因為滿足虛榮而放任何人一馬。
「你這種小人物,這世間實在太多了,有你不多,沒你不少。」
「在下不會妨礙諸位的事……」
「但小人物有時也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只怪你運氣太差,恰好闖入是非場,認命吧!」祝龍神氣地說,舉手一揮:「把他處理掉。」
壓架住他的兩個騎士,一個一掌拍在他的天靈蓋上,一個在他的腰背踢了一腳,架起再抬了便走。
拍天靈蓋那一掌力道可怕,足以震碎他的腦髓;腰背那一腳同樣兇狠,足以震散他的脊椎骨。」
他被抬起時,已成了氣息漸絕的死人。
砰一聲響,他被扔入屍坑底,壓在一具赤裸裸的女屍上。坑底已有了甘一具死屍,雖則其中有幾具還沒斷氣,但那是一定會死的。
他也是一定要死的,除非有奇迹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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