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劍回行

第八章 劍回行

宇凌心承負無數目光,侃侃而談:「宇某自被江湖英傑抬愛,冠上[俠]之名號后,便不斷思考一個根本命題。就是──究-竟-何-為-俠-者?這麼多年過去,卻還沒有確切答案。當初建立《俠帖》,便是為有一股催促自己找出俠之真義的動力。然而,時至如今,宇某反覺更為模糊。這個問題,變得黏稠稠,密依於意識層面。關乎此點,宇某真覺有負諸君期盼。理應為自己的無能,向諸位表達歉意。」

眾人盡皆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反應。

宇凌心頓一頓,再道:「宇某人既無法明白俠之為何,也就沒資格決定何者有能成為[俠]。以是,宇某自當交出[俠]的決定權。但這麼一來,又有另一個問題──究竟該由誰來決定?」

數萬人靜無聲息──聽著。

宇凌心環看現場一周,「宇某人以為該交由今天在場所有人,自行評斷。」

──嘩-然!

「便請諸位參予決論,誰才有成為[俠]的資格!」

嘩-然!嘩-然!嘩-然!嘩-然!嘩-然!嘩-然!嘩-然!嘩-然!嘩-然!

「今日之戰,不分回次。請六位入選者,於場內自行交手。高興選誰,便選誰。若是不願戰,亦可罷手旁觀。石環之上的觀戰者們,若有興趣挑戰,亦可下場,與之一決。於三個時辰后,眾人再來決議誰可為[俠]──如何?!」

最後一句「如何?!」說得是澎湃洶湧,一如波濤綿綿不盡、議論的聲浪,瞬間宛若突然而來的大海嘯,將先前寂靜沖毀一空。

鐵、雲、浪、易、月、識等六大高手,也俱是愕然。

「有這樣的決定法?真叫小的難以置信。」易古寒喃喃語道。

雲飄卻率先贊道:「不過真是精彩,對么?」

「打破一切規範,回到真切的問題核心。」鐵毅沉沉開口。

月心瞳的注意力,也回到場上。「這麼說,連觀戰人都有成為[俠]的機會。」

「問誰可為[俠],風騷獨領!」浪天游接著說。

雲飄總結一句:「便是!」

只識一青還直若一段殘白的歲月擱淺於記憶般佇立著。

就在眾人鬧哄哄吵著的時候,宇凌心忽然一個急竄,直標到石環內側壁面。

焚書,一擎!

星-火-狂-迸。

宇凌心舉劍,迅若疾電,刻下一字:「鐵」!

再一足點,斜斜飛起。

人們眼底──下一瞬出現其身影──宇凌心已抵另一山壁。

又是一陣火花亂冒、精光四爍:「雲」!

宇凌心再起再落。

連續於不同壁面,以劍書烙「雨」、「香」、「亂」、「機」。

然後,身形一個恍惚,人回到原點。

彷佛從未移動。

「諸位,三個時辰后,請站在你們屬意者封號之下,以此判斷孰可為[俠]!」

眾人議論紛紛………這樣別開生面的決定法,真是曠古絕今!居然由觀戰者來評斷,誰才有資格成為次一代之[俠]。而非[俠]本尊,來進行裁斷。這著實奇怪!不知究竟[俠]在動些什麼主意?………

宇凌心像懂得在場人迷疑,說道:「諸位請聽宇某一言!」

不溫不火的聲音,好若暮鼓晨鐘,直敲入內心,喚醒寧靜一角的遼遠。

喧鬧被寂然深流,淹漫而過,轉化成片片羽毛般輕盈氣息。

「宇某事先聲明,這是『俠帖大會戰』!而此處即將誕生的是,新一代之[俠]。而非天下第一高手。宇某認為,這一點,或者必須先予以考量。身為[俠]之人,當然能力愈高愈好;然而,並非武藝愈高,就愈能為江湖眾多事端,作出公允而恰當的安排和處置。『俠帖大會戰』要擇出的人,是能為天下人解憂-煩的俠者,而非單憑逞兇鬥狠的武林第一強者。還望諸位思量再三。當然,這是宇某人淺見。若有賢人不服,還請以己法斷論。宇某之語,僅供說明。只盼各位能夠明白本次大會的召開要旨,絕無干涉之意。」

已有不少人開始大點其頭。

然而,人群里還是有人抗駁:「宇大俠你說是這麼說。但我們不根據武術作判斷,又該拿什麼衡量?總不能叫我們一一認識《俠帖》諸大高手?甭說彼此沒那種閑工夫。單是規定三個時辰,就什麼也都別提了。」

宇凌心洒脫一笑,「當然!這位仁兄說得好。是宇某的意思未說仔細。宇某再說明白。

這裡的諸位,都是刀頭上舔血、劍鋒上玩命的武林人。何謂武林?自便是以武成林者。易言之,就是咱們這些會武之人所組成的一個龐大社群。有諺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湖一詞,乃等同武林。兩者範疇是相樣的。你我皆知,這句話另一種解讀法子,即為『人入江湖,心在由己』。這是江湖或武林的鐵例。違反此則的人,莫不被視為公敵。你若不願是武林中人,誰也迫你不得。而江湖之爭殺,也僅限於江湖,絕不能牽連尋常老百姓。這些大伙兒都清楚。要諸位不憑藉武藝,伸量《俠帖》高手,著實詭異而莫名之妙。可宇某以為單憑自己,要決定誰是[俠],有相當困難。是以,宇某希望諸位作見證。看看孰人於諸位千百萬道視線之下,還不伎不求,依然如一。所謂『武若人,藝如心』,由一個人藝業,不難看出其精神修為。有怎樣的境界,方有可能運使相類武技。如此,諸位可明白否?」

亂洶洶──眾人再度交頭接耳。許多人射出熱烈光漾。亦有人陷入更深的茫然。很顯著的!宇凌心這一場「俠帖大會戰」完全顛覆過往江湖的某些成見、觀念。以是,導致不少人惶惑不已、痴惘難辨。

宇凌心宛若冬日照拂的聲音,再次響起:「便如宇某先前所言,宇某自立下《俠帖》,無日不在想著何謂俠者的問題。時至今日,仍舊一無所獲。或者,諸位認為宇某即是俠者之行。然而,宇某卻無法這麼以為。宇某終究是以整體利益為優先考量的自私者。宇某之俠,不過是承擔最驚魘的惡,而解救絕大多數人的冷靜之俠。完全利益化。然而,俠者真能如宇某這般冷靜、利益?這是宇某人的矛盾和困窘。宇某究竟有何資格,私下決定哪些人該犧牲?哪些必須存活?犧牲和存活的分隙,為何宇某能夠干預和界定?為何宇某能夠?!沒有誰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一種欲淚的悲愁,緩緩的,深深延入聽者思緒底。

宇凌心的話,帶有巨大魅惑,不知不覺,所有人都給扯進無盡謎渦間。

尤其鐵毅、夢幽音、月心瞳、雲飄等四人,更是感觸良深。他們忽爾想起兩名女子。一是在「驚變決」死去的宇凌心之妻──宇天伶。另一則是於「魔驚血夜一戰」,和他們並肩敵抗[夜梟]葉太濤的[幽然谷主]──夢殤情。

宇天伶由於宇凌心的無情而死。

夢殤情則曾細說她以為然的俠者之道,乃是冷-靜-的-殘-酷。

兩相驗證,居然或有所通。

夢幽音與雲飄則更深切觸摸到宇凌心這個個體的某些核塊。

夢幽音可以感受師父活於兩種色調──明亮的藍和慘愁的黑──之間。

雲飄卻看到自己人生某個鏡向;像是反照一樣。

「當宇某使千百人存活的同時,卻也造成另外一部分人,不論多抑或少,但畢竟是死去的犧牲。宇某一方面是善的化身;然而,在別的意義上看來,卻是惡的使者──不斷吸附被犧牲者家屬的恨意。諸位或然會說,宇某的許多行動,所達成目標以及救出人數,已是千古之功。那些責怪宇某之人,實是不識大體者。宇某功已過於錯。何況本非宇某之過。宇某實無須這般在意。然則,諸位終究不是被犧牲者、抑或其家屬。他們的愁、他們的痛,又怎會了解?更何況,難道一個人一輩子的功過善惡,能用數字來衡斷?若是今日某甲每日殺一人,卻也一天救三人──這樣的人,也可以是俠者之流?」

問題一個接一個。宇凌心的疑亂,刺痛大部分人。「為俠救世」,原本便是白道武林所堅持的正義和原則。然而,如今最大的龍頭──[俠],卻針對其不動真理,發出巨大浩嘆和強烈質疑。至於另外隱匿於群眾的「異道」,雖不若「正道」人士反應激烈;但亦若然有思。宇凌心發於內心真誠自省和思索,非為說教的言語,弭平「正」、「異」疆界,活出一條貫通路徑。

「究竟武林需要的是,不分『正道』、『異道』,一併等視拯救的眾生之俠?還是,只憑一己意氣、任己而為的個我之俠?抑或,只為所謂滅邪、殲魔、排黑道的『正道』之俠?

俠者該如何釐訂?怎樣的人,方可為真正俠者?救人是俠。殺人亦可以是俠。究竟俠是什麼?或者,俠在哪裡?宇某忝居[俠]名,已有十多年歲月。如果要稱譽宇某有什麼功績的話,宇某真寧願有人告知──在宇某的手下,從未有過犧牲的人;這是宇某最大冀願。然而,對一名俠者而言,不曾導致犧牲,會否太過嚴苛?終究,宇某還是不能明白何謂俠者。

只是,宇某卻懂得一件事。那就是──宇某不可以決定誰是[俠]!所以,宇某將問題拋出,交由需要[俠]的江湖人決定。既然武林需要一個[俠],那麼便該由武林人來抉擇。

這是宇某的結論!」

………武林需要的是,不分『正道』、『異道』,一併等視拯救的眾生之俠?

還是,只憑一己意氣、任己而為的個我之俠?

抑或,只為所謂滅邪、殲魔、排黑道的『正道』之俠?

俠者該如何釐訂?

怎樣的人,方可為真正俠者?………

眾人心頭猛震──宇凌心話說完。退下。

該是「俠帖大會戰」開始的時刻!

眾人一片肅穆。

《俠帖》高手們,各據一方。沒有誰打算先行出手。

易古寒看看四周人,忽而笑了:「大伙兒沒人動手,哪還有什麼興味?小的本就為和眾高手一決,圖個痛快而來。就讓小的先來一場罷…」易古寒邁開步伐,走到識一青跟前。

「如此,小的想請識大爺指教、指教!」

識一青不語不動。

易古寒嬉皮笑臉:「識大爺,不動手么?」

就在此時,宇雷心忽然走向鐵毅,狀狂情囂,叫陣:「請!」

鐵毅默默看著宇雷心。

宇雷心兩眼燃艷的怒。

這時,宇老夫人陡地發話,「雷心,你回來。」

「娘!」宇雷心桀傲的臉,滿是凜冽恨意。「為何?」

「你在一刀內已慘敗於鐵少俠之手,還爭什麼爭!」宇老夫人不徐不疾說。

宇雷心兩眼睜紅,「那是雷心不意的疏忽。我並不承認敗!何況,我們宇家好不容易獲得赫然之[俠]名,難道就這樣便宜地拱手讓人?娘,我絕不同意這樣的事發生。[俠]永遠該是我們宇家人!」

遽的,像是打小盹的宇老夫人,微闔雙目,一張;充足的凜厲神光,飛也似射向宇雷心。與易古寒射穿滄桑、童顏另一種面貌的展現,截然不同。那是越過幾十星霜之後的平淡和不怒之威。爬滿臉頰的皺紋,一根根、一條條,彷若智慧註解於其上。有種通明而大澈的空漾。宇老夫人褪去蒼老外衣,步向外部更大永恆。易谷寒則是剝裂埋佈於軀體的蒼老,走進內部更熾真漫漫的青春。

同樣的蒼老,卻是兩種不同型態!

宇雷心被宇老太的視線,完全震懾。

宇老夫人嘆息,像是風刮過空谷激蕩的聲響,悲哀得彷如要被扯進知覺機能喪失的幽黯。「雷心,你也活到這把年紀,為何始終只有如此層次?凌心已澈悟[俠]終究不過是虛名。你卻汲汲於幻象,到現在仍不覺悟?!」

宇雷心當眾被母親訓,滿腔滿腹的尷尬,很快底累積成出手的怒欲。

宇老夫人年事雖高,然心思卻依然細膩,觀察力亦仍舊敏銳。她當然發覺宇雷心殺意逐漸沸騰。宇太夫人放棄似搖搖頭,轉對宇傳心說道:「傳心,去將你大哥帶回來!」

宇傳心愕然,指著自己,「我?」

宇老夫人理所當然,「當然是你。快去!別讓你哥再丟人現眼。」

宇雷心的面龐,劇烈扭曲。顯然,宇老夫人說的話,已戳傷他。

「也該到你擔一擔責任的時候了。」宇老夫人語重心長。

宇傳心想了想,莫可奈何,只好走向宇雷心。「大哥,娘的話,你聽清楚了?」

宇雷心理也不理他四弟。只恨恨看著宇凌心。還有,鐵毅。

「別讓娘傷心。也勿令傳心為難!大哥。」宇傳心步步逼進。

宇雷心忽而手一動,劍入手,擺開架式,斜斬而出。

宇傳心看似無所謂,像是天塌下來,亦無動於衷。

望著劍鋒欺迫而來。

宇雷心之劍──兄弟鬩牆──即將吞沒宇傳心。

宇傳心驀地長長嘆口氣。然後,人一閃──劍出!

劍火交輝。

宇雷心一震,往旁跌去。

宇傳心卻像沒事人,嘴角掛著一縷不知是譏諷抑或悲涼的笑意。

眾人看得俱是一怔。須知,如今「俠者庄」,不把[俠]宇凌心算進,眾所皆知,[劍動九天、俠之武者]最是備受矚目。若非宇雷心有些作為,委實太過趕盡殺絕,缺乏俠者仁達的胸懷,還真可冠上俠者之號哩…相反的,宇家老四宇傳心向被視如紈褲子弟,只愛尋美訪幽,無意江湖爭殺。其號[風之俠]雖亦有況宇傳心洒脫逸然之意;然而,更大部分說的是,他的風流味兒。但而今,宇傳心竟能一劍震退宇雷心。這實在大出眾人意料!

唯宇老夫人,以及──宇凌心,一點也不訝異。反倒有知之甚詳的安寧感。

原本認為是弱者,卻比自己還強、更強──宇雷心惱羞成怒。

宇傳心一副「真是麻煩」的模樣,怕當場就要打起呵欠,「大哥,下場罷…」

宇雷心怒火升騰,「反了!反了!真是反了!連老四你也要違逆我──」

「非也。大哥此言錯矣。傳心無意違逆大哥。母命必須確實遵從啊…」

話被截斷,宇雷心更是渾身發抖;盛怒。「老四,你、你、你──」

「我?我?我?」宇傳心納悶。

「你膽敢一再插入大哥的說話?」

宇傳心好稀奇的詫異著,「這沒什麼罷?大哥毋用這般氣怒。不過是──」

「看,劍!」宇雷心一劍勁劈而落,不給宇傳心解釋機會。

觀戰者俱暗自搖頭。宇雷心氣度之狹、性情之劣,眾人無不一目了然。

「大哥還不是未待傳心說完,便截入我的發言。傳心就沒這偌大氣。」

宇雷心已氣紅眼、意極怒。

[劍雷絕藝]!

半空炸開一股焦雷,聲勢狂凜,往宇傳心掩去。

宇傳心腰微側,右手一抖,劍發。

「叮!」

宇傳心手中短劍,后發先至,釘死宇雷心劍鋒。

宇雷心只覺虎口飆來一陣麻辣感。彷佛被一堆篝火對準燒灼。足點,人退。

宇傳心不逼近。慵懶得像頭惺忪之貓。他說:「大哥,聽娘的話,下去罷。」

宇雷心瞪著宇傳心。猶若受傷猛獸,直盯宇傳心看。

面對如斯兇猛眼神,宇傳心一脈不知是生性冷淡,抑或漠不關心的無所謂著。有如閑雲野鶴。似醉還醒。這時的宇傳心,出眾至極。有一股輕靈韻味,氛圍般蕩漾宇傳心周遭。

宇雷心發出狂吼:「殺!」

宇雷心刺出他的劍。

一道接著一道的驚雷,凶獸般噬往宇傳心。

嘴角依舊懸住緲忽笑意的宇傳心,手中短劍風之君子,左拍、右封,盡卸宇雷心暴擊。

好若沉靜得像是永恆一體的大地,默默承接天穹瀑下、滂沱無窮的凶怒雨勢。宇傳心安安定定,劍或斜或頂或格或擊或點或圈或轉或掄,將宇雷心狂野劍勢,完全抵禦在外。半寸也進不得。風之君子的深泓劍光,宛若正呼吸般,任意將對方烈走而來的狂鋒,一吞或一吐,並不當一回事兒;吞入劍,亦吐出劍。

眾人只見,宇傳心的藍劍,往往於空虛滾個圈兒;宇雷心迅猛的一劍,必然莫名其妙地被化去。且由左而右劃出的劍圈,勢子一到盡處,即會自動反向,從右往左,再圈出一輪劍勢,倒噴宇雷心。

宇雷心像在和自己的力道對敵,漸漸疲不能興。

宇凌心看著看著,就笑了。

夢幽音早已立於師父身傍。

「幽音。」

「師父。」

「你可知師父這四弟的劍法,名之為何?」

「還請師父告示。」

「[潑賴劍法]。」

夢幽音錯愕。………怎會是──這樣的劍法名?………

夢幽音的惑然,宇凌心當然曉得。「當然,這是四弟用以自語。所謂[君子風範]──乃是他人之言四弟劍法的稱謂。或者,幽音會覺得如此劍法,當真符合[君子風範]四字。

然而,仔細看著,你該會明白何以它是[潑賴劍法]。」

見別人打得精彩的易古寒,又怎會耐得住,「識小子,咱們也趕快來親熱親熱!」

識一青瞳底凍凝的灰白,宛若兩塊雪冰,冷幽幽覷著易谷寒。

「請!」易古寒拉開嘴,彷佛「呵呵呵…」笑著──卻是無聲。

識一青不動。

易古寒也不管他。人忽然一矮,一腿側掃而去。

行屍走肉般的識一青,究竟習武多年,自然展開本能反應。一蹬。跳起。

易古寒一指往地撐去。身軀奔彈而起。還是一腿對準識一青膝蓋蹴去。

識一青屈起兩腳。

易古寒不待落空,足已變招,微微一縮,又倏地躍出,改往識一青的臉,踏去。

識一青沒料到易古寒於無可借力的半空,猶能迅速變招。當下有些猝不及防。然而,多年武藝修鍊,早將他的神經反應,磨練得具有一如貓高速墮跌之際、依舊不慌不忙將身子放軟的本事。

識一青疾地墜下。

易古寒眼前一空。失去識一青身影。

識一青勁力撤去,猛地下跌的同時──手已搭到背上驚天槍。

易古寒空中扭體,三百六十度翻轉,兩腳再度蹦出。

識一青兩手反方向一擰槍把,驚天螺旋狀鑽出。

一股鋒銳,往足心刺來。易古寒一聲怪嘯,凌空大風車轉似飛開。

兩人分別落定。

易古寒翹起他的食指,「好!識小子好樣的。老子跟你對上了。」

識一青不言不語。

易古寒滿臉縐褶般皺紋,閃現異常光耀──彷佛青春──瞬間的回歸。「小弟變老子。

嘿、嘿…老子開打的時候,是六親不認。過足癮最重要。老子一天只挑一個人打。今天便輪著你。你識小子運氣可真好。再來罷!」說完,人又撲出去。

月心瞳靜靜的──像一圓月崩解般──走向雲飄。

雲飄迎出。

兩人間氣氛,異常凝重。

「為何冷落瞳兒?」月心瞳好直接的問。

這一問,揭開雲飄面龐飄忽不定的緲然。飄苦笑,搖頭。

「苦笑是什麼意思?搖頭又是什麼意思?你倒是說個明白。」咄咄逼人。

面對月心瞳近乎質詢的疑問,雲飄還以一個透明微笑。

像是夢走到盡頭、悲傷痛到盡頭、愛戀滑到盡頭的透-明-之-微-笑。

一切都空蕩蕩。

月心瞳心碎。

雲飄無奈。

「什麼時候──開始的?開始你和瞳兒的終結?」

雲飄搖搖頭。

「你有別的更歡喜的女子?」

雲飄眼底浮開荒謬已極的神采。

月心瞳懂。「瞳兒想,也是。你怎麼可能!?」

雲飄眸里有欣然之笑。

「是否嫌瞳兒太愛干涉你,讓你都沒有自由?」

彷佛默認。雲飄的沉靜,異常尖銳刺痛[香魂]之心。

「你打算就這麼一直沉默下去?這算什麼?是你的懺悔?還是,你的莫可奈何?或者,是你的抱歉?到底是什麼?你說啊、你說啊…我們之間,究竟出了什麼問題?」月心瞳有些激動。

雲飄靜靜看著月心瞳,良久。才說道:「也許不是我們──之間的問題。」

「不是我們之間?那麼是什麼?」

「是我。是雲飄出了問題。」

「什麼問題?」

雲以夢遊般的神情,注視月心瞳。

月只覺自己像被一片蒼空之雲,給吸了魂去。

「我是這麼想的。也許──也許,我跟師哥不同。師兄懂得輕盈來自於沉重的道理。我亦懂。然而,我不能選擇這樣的路。我想要更輕盈的生命。更輕盈。像是空氣,漂浮、漂浮、漂浮。師兄說,『人就是要活在追尋之中』,可是我不想。我-不-想-活-在-追-尋-之-中。即算每個人來到塵世,定賦有該追尋和等待的某些目的──即算如此,雲飄亦不想從於宿命。我想變得輕盈、更輕盈的。說什麼追尋,對雲飄來說,實在太過沉重。我只想自由的寂寞的孤獨的過著自己的日子。最自由的寂寞的孤獨的──輕盈。」

月心瞳驀然淪陷。月感到自己正以高速,從高空墜下。驚雁之失。

「我明白自己不想給什麼──不管是責任抑或愛戀甚至是夢更遑論宿命──綁住。不想!我只想簡簡單單流過自己的生命之程。這才是我要的。雲飄就是這樣子的人。師兄說『人是沒有羽翼的』。正因為人沒有羽翼,所以飛翔的本能,早便斷絕。我卻這麼想,或者人本來真有羽翼。只是自甘於斷-翼。人並非被折-翼。而是自願斷-翼。唯有失去於青空翱翔的可能,人才會知道飛翔的可貴。也或者飛翔好疲憊。我漸漸地這樣思考關於人的羽翼──人是不願飛翔的──」

「因此──你不願追尋!」

「對。我不想追尋。同樣的,也不想等待。我不害怕失去。因為沒有什麼好失去。我亦不害怕擁有。因為擁有自己,就是什麼都擁有了。我是這個世上的貧窮者,也是富裕者。這樣飄已十分滿意。」

「………」

我-想-要-自-由──

風一樣的自由。

我-想-要-孤-獨──

雲一樣的孤獨。

我-想-要-寂-寞──

雪一樣的寂寞。

「我們也來戰罷…」

「什麼?」

「怎麼?害怕了咩?」

「並不是的。」

「那就來呀…」

「真有必要?」

「怕了,可以說。你自己滾出賽場就可。」

「在天下群雄,我好歹也得一戰,否則成何體統。」

「那就來唄!」

「但到底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瞳兒就是想跟你打上一場。」

「有意義?」

「………」

「好。就算打了,又如何?可以證明什麼?瞳兒比我更強么?」

「別喚我瞳兒。」

「………」

「你說對了。我就是要證明,你是個弱者!」

「就算你比我更強。也不代表我弱者。」

「至少在我面前,你是。廢話少說。你打也不打?」

「………」

「你怕了么?你怕我比你更強,對么?還是,瞳兒不能強過你?」

「並沒有這樣的意思。你當然可以比我更強。雲某隻無意於斯。我不過是懶閑在天空,任深藍推動而走的一朵翩雲。本不合於競逐。然而,看來,雲某好像已沒有選擇。」

「我想──你是沒有。」

當月心瞳走向雲飄的同時,浪天遊說道:「鐵兄,看來我倆也好來活絡一下筋骨。」

鐵毅眺視雲、月。

「原本還盼著和雲足下,再續前戰。可看來──唉!」

「浪大俠,請!鐵某期待和《俠帖》諸高手一戰,已久矣。」

「這恐怕是《俠帖》多數成員的冀欲罷…江湖人就是江湖人,武癖難去!」

「請!」鐵毅退開三步,表示敬意。

浪天游拱手為禮,「請。」

「慢著!」一個人影,勁速穿來。

鐵毅皺眉。來者正是毅絕不願對上的韓沖雪。

韓沖雪就地一站,高手風範,顯見無遺。只見,他兩眼森寒,掃著鐵毅。

浪天游看出鐵、韓的奇異氣氛。且隱約察覺鐵毅並不願和韓沖雪動手。

「鐵少兄,還請示教!」韓沖雪左手伸平,對鐵毅說道。較量味兒極濃。

浪天游不懂兩人恩怨,可仍為鐵毅解圍,「不如讓浪某來領教韓幫主高招?」

韓沖雪看著截於眼前的浪天游。怒意橫生。「好!韓某便拜候[柔絲雨]之劍!」

「請。」

「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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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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