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荒郊野外的怪叔叔
衛城城郊下著春天的細雨。
細細的小道上,這時還泛著塵灰的味道。
綿綿不休的雨,靜靜地從天空落下,洗去了盤旋在凡間的輕塵,也洗去了人間的血淚汗漬。
夷羊九、易牙、開方、堅貂一行四人,避開了盤查的關口,從山嶺間走著荒僻的小徑,繞開大城市而走。
從衛國出國境之後,要到齊國去,得經過不少的封國。
那齊國是當年周朝伐紂的總帥「太公」姜於牙的封邑,位於衛國更東北方的山東地帶,距離衛國相當的遙遠,幾乎已經要到了海邊。
對於那片神秘而廣大的姜勝齊國,幾個少年其實是很陌生的。
事實上,除了夷羊見有著家門被滅的深仇之外,這趟齊國之行,本來這幾個摯友都是不必隨行的。
如果不是為了幫夷羊九,他們也不會無端端被扯上了殺人的罪嫌。
如果不是為了幫夷羊九,他們也不用這樣風塵僕僕地離開自己熟悉的家園。
除了開方之外屆牙和豎貂其實並不喜歡出國,只想一輩子待在衛國的市井街道上,過著安安穩穩的日子。
但是夷羊九卻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因為這件事向他們道謝。
因為有些恩情,是連道謝都無法還清的。
夷羊九也知道,如果換成了易牙他們任何一個人有了同樣的遭難,他也會義無反顧跟著他們一起出亡。
那便是朋友。
一種真正相知相惜,卻死也不肯說出來的朋友。
沿途上,雖然趕路趕得很辛苦,但是易牙等人果然對這趟旅程的真正緣由避口不談,也不提永無返家可能的無奈悲愁,反倒是嘻嘻哈哈的,像是在經歷一場最有趣的旅行。
四個人邊走邊玩,雖然幾個人都是在衛城街上長大的城市少年,但是走起山林來卻並不辛苦。
經過「后稷」的啟發能力后,大夥都對自己的元神能力有了初步的體認,夷羊九的元神「蘿葉」在山林的小徑中更是如魚得水,藉由它的動作,夷羊九可以知道山林中許多植物的特性,也常常在山中找到可以吃的野菜。
而曉行夜宿之間,「蘿葉」強大的植物生長力量,更是可以在夜間為他們搭出遮雨阻風的藤幕。
另外,堅貂的動物溝通能力,更是能夠為他們找到不少山兔、獐鹿等野味。
而當他在和動物溝通時,就如同開方見過的,他那青色的女人元神果然會在一旁幫著他,讓他能夠更了解動物的心思與想法。
只要是有著空山的鳥語,野獸的低吟,豎貂便能從最低微的聲響中得知山中的狀況。
在這個奇特的旅行團之中,有了善於烹調的胖子易牙,當然讓他們過得更加舒適愉快。
奇怪的是,當胖子易牙滿頭大汗,忙呼呼地煎煮炒炸時,他那黃澄澄、腌蘿蔔也似的胖元神卻彷彿沒事人似地,仍然只在一旁好脾性地傻笑,並沒有和易牙發生互動的情形。
而在這樣的荒山野嶺,開方的老頭子元押「解憂」卻沒有什麼用處,開方也很少用他來占卜。
不過,對於這「解憂」的預知能力,大家卻都已經心悅誠服。
當日,「解憂」便已經預測出夷羊九一家滅門前的場景,只可惜當時卻沒有人能夠解讀得出來。
四個人風塵僕僕地趕了幾天的路,這一日已經越過了曹國,進入了魯國的邊境。
那魯國也是周王朝姬性宗族的後代。創始的封國國君,便是大名鼎鼎的「周公」公子已。
聽說,魯國人最重視的便是典章禮法,事事都請求合於典章制度,幾個少年都是市井小兒,聽到這樣的禮法典章就要頭大三倍,就連其中與書本較有緣份的開方,也不想進到這個國家去看看。
「聽說,那魯國的人連上廁所都請求禮法,」易牙信口對著大伙兒胡吹:「打個噴嚏也要合乎古風,去到這樣的地方,真會悶死五百個活得好好的人。『」
在談笑間,夜幕逐漸低垂,四個人在山間走了一會,看看天色已經暗了,便打算找個平坦的地方歇個一晚上。
少年人的天性就是愛玩愛笑,縱使有著百般的愁苦,也很容易便忘記。
這幾天趕路下來,夷羊九已經從全家滅門的驚惶難過中,逐漸恢復了過來,那晦暗的全家慘死記憶雖然仍在,卻已經褪了一層淡淡的色彩。
但是想起家人來,他的心中卻仍然有幾分黯然。
雖然家人對他大多不好,但卻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親人。
自從兩歲那年,從西方回來之後,這些人便是他生命中最親近的人。
就連惡意陷害他的大哥夷羊清,想起他那冷冷做假的神情,現在卻也有些想念起他來。
「喂!」突然之間,易牙的聲音從耳邊傳來:「九哥哥,你老大又在發什麼呆?」
夷羊九一愣,才發現幾個人都在盯著他看。
「發獃哦?」易牙笑道:「又在想女人了是嗎?」
「想的是你的女人!」夷羊九忍不住反唇相譏,他們幾人平時打打鬧鬧慣了,連回嘴都不用動腦筋,促狹的話脫口而出:「而且每一個都想!
叫我幹什麼?「
「不幹什麼,只是叫你問問你的元押,要不要挑個地方大夥休息了。」
夷羊九游目四望,果然看見元押「蘿葉」從身後緩緩走出,搖搖晃晃地向東邊走過去。
這幾天以來,夷學九發現「蘿葉」有著能夠找出歇息地點的本事。
他找出來的地方,通常都有水源、有足夠的樹木、花果可以讓大夥吃飽。
易牙等人看見蘿葉已經挑出了方向,便前前後後地跟了上去。
前幾日,蘿葉挑中的都是平坦寬敞,卻又有巨木可以棲身的好地點,但是今天卻不曉得為什麼,只是領著大伙兒往森林的最深處走去。
走了一會,夷羊九不禁露出狐疑的神色,回過頭來,和同伴們面面相覷。
「問問它吧!」豎貂低聲說道,嘴唇呶向前行的「蘿葉」:「怎麼我越走越覺得怪怪的?」
夷羊么想了一下,便在心中凝神想了一下。
他和蘿葉之間有著某種奇特的心意相通能力,有時比起說話還有用。
果然,蘿葉轉過頭來,仍然很可愛地眯眯微笑,卻仍然往前堅定地走著。
如果它這麼堅定的話,一定有獨特的用意。
因此,四個人只好乖乖地跟著他,逐漸深入森林之中。
突然之間,有股香濃的味道傳入眾人的鼻中。
依稀彷彿,像是有人在這深林中煮著美味的好吃東西。
這樣大半天的趕路過來,大夥都沒有好好吃些什麼,幾個人都是身子骨正在長的少年,自然很容易便餓了起來。
聞到了這樣的香味,卻讓大家精神一振,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好香好香,」夷羊九舐了舐嘴唇:「我餓死了,待會一定要找些東西大吃一頓!」
胖子易牙卻側著頭,深深地吸了口氣。
「山蕈、野薑、兔子肉,還有野雉雞……」他像是個名師大匠一般地,雖然那食物並沒有在眼前,卻閉上眼睛,彷彿在品評著宮廷中的極品佳青:「……不成不成,這野雉雞不能這樣煮法,要先加蔥蒜爆過,再下鍋漫燉……」
其餘幾人哪有閑功夫理他,只是四下嗅聞,卻發現前面領路的蘿葉一個縱躍,便在前方的密林中消失了蹤影。
夷羊九等人追了上去,穿入那片密林,走了一會,卻發現眼前出現了個小小的空地。
此時夜幕低垂,空氣之中儘是暮色,卻在那空地上出現了小小的火光。
有火,便代表著有人。
在那堆火前坐著的人,卻是一個你生平可以見到最奇怪的人。
在那片小空地上,這時生起的不是一小推火,而是一堆極大的營火。
在熊熊的營火上,放了個幾乎可以讓人在裡面洗澡的破鼎,鼎身缺了一大角,從缺角處,可以看見裡面正熱騰騰地煮著一鍋濃濃的肉湯。
這人看來只是獨自一個,也沒見到有什麼同伴,卻在這樣的荒郊野嶺,煮了這鍋十個人吃也不嫌少的熱湯!
夷羊九和開方的個性較為精細,此刻他們不約而同地看著這個怪人的模樣,看著看著,卻有些發愣起來。
這人的身上穿著的是紫色的狐皮大衣,那紫狐衣在東周時期是珍貴至極的衣裳,不是著名的王公貴族,哪有人可以穿得起?
可是這樣一隻件稀有的名貴大衣,穿在這人的身上卻倒了大霉,只見那狐皮衣上的狐毛幾乎已經全都要掉光了,上面朽穢不堪,一塊一塊的斑駁油污,看來是他吃完東西后擦嘴弄的,有些地方更是沾上了連想都不敢去想的穢物。
而看看他的長相,這人一臉蓬頭垢面,一雙眼睛卻湛然有神,這樣飽朽穢儀錶,卻偏偏還在頭上系了一頂禮冠,禮冠上還有一顆貴重的翡翠寶石。
他的容貌,原先應該是不錯的,可是卻長了一部糾結相纏的大鬍子,連臉都看不太清楚。
看見夷羊九等四個小夥子突然出現,這個荒郊上的怪人卻沒有什麼驚訝的神情,反倒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倒也燦爛可愛。
嗶嗶剝剝的柴火燒炙聲中,突然間,沒來由地響起了一陣如雷般的「咕嘻嘻」低悶聲響。
發出聲音的是夷羊九的肚子,這個大個子少年此刻已經飢腸輥輾,聞得那濃香的肉味,更是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其他人當然也好不到哪兒去。
那怪人哈哈大笑,揮著手上撥弄肉湯的樹枝,讓了讓位子,示意夷羊九等人可以坐過來。
「來來來,好個餓壞了的小子!都來我這兒喝湯!」
夷羊九等人一聽,喜出望外,連忙七手八腳地跑了過去。
那胖子易牙卻皺了皺眉,嗅了幾下,不滿意地說道:「不好。」
那怪人眼露讚許之色,笑道:「卻不知道哪裡不好?」
易牙環視四周,看見地上有幾把調味用的野薑、生菜,掂在手上聞了聞,從那怪人手上接過了攬根,便將幾葉野菜,幾莖野薑灑了進去。
「這肉湯里,有野兔、山雉吧?」
「除了這些,還有兩樣,」怪人笑道:「卻要考考你,是不是能猜得出來?」
胖子易牙一怔,閉上眼睛又嗅了嗅。
「……嗯!真的有其它的東西……」他聞了一會,彷彿陷入沉思。
旁邊夷羊九幾個餓得正慌,看見他兩人在那兒玩起了打機鋒的把戲,正想要大聲喝罵,卻看見隨著易牙沉思的動作,在他身邊不遠處的元神,那個黃澄澄的胖子身影,居然也在火光中逐漸亮了起來。
而且那胖子元押臉上的憨傻笑容也逐漸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的神情。
「長長的……味鮮肉美似雞肉,啊!」易牙張開眼睛,嘴巴張得老大,恍然大悟:「那是蛇!還有獐子的後腿肉!」
那怪人面露驚喜的神色,不住點頭。
「不錯,小胖子果然有一套。只是卻不知道這鍋湯里哪裡『不好』?」
易牙將調味菜放入之後,一邊攬拌,一邊說道:「這野兔和蛇肉兩樣倒沒有什麼問題,兔肉無腥味,蛇肉鮮美擬雞,原本就是好的,但是那山雉雞卻是肉硬難嚼的腥膻東西,除了要多煮一會之外,還要多加調味去腥,」他像是個大廚一樣的侃侃而談:「還有那獐子後腿肉,我想那並不是剛剛獵得之物,大概已經放了一陣子,所以更要多作處理,才不會有過期的不新鮮味道。」
怪人點點頭:「原來如此。」
好在易牙的手藝果然不凡,這一改正也沒花上多少時間,不一會兒便把肉湯煮好,也不曉得那怪人從什麼地方找出來幾個碗,夷羊九等人早餓得慌了,盛上肉湯便呼嚕呼嚕喝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