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之遙
捲入時光森林並不如先前預料中猛烈,沒有蕾爾所說的,那種撕裂身體的痛楚,也沒有震耳欲聾的時光風聲。藍銳思只覺得自己突地被一股淺青色的光芒佔滿,不,應該說覺得自己已經和淺青色的光芒溶為一體,墜入無窮無盡的漫漫長路。
從某些角度來說,倒挺像是自己已然成為餐風露宿的鬼魅,自在地悠遊於不屬於自己的人間,隨著意念,許許多多的景象霎眼即逝,孤絕、寂寞,卻有無比的自由。
不知道過了多久,淡青色的光在眼前逐漸消褪,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片深邃幽遠的純黑。
「潔兒!」藍銳思從化身鬼魅的時空交錯之感中回復過來,一開口便長聲一喊:「潔兒!」
可是,沒有人回答,他的聲音遠遠傳出去,像是空谷般盪出陣陣的迴音。
這是什麼樣的地方?或者以穿越時光的說法,這是什麼樣的時代?
藍銳思愣愣地站在所處的巨大空間,極目四望,發現這是一個以他的知識範疇絕對無法想像的地方。
籃銳思此刻身處之地,是一道長得看不到盡頭的窄道,大約兩人可以並肩走過的寬度。但是,匪夷所思的是,這樣的一條窄道,居然是虛浮在高空之中的。
帶著滿肚子的疑團,藍銳思冒著危險,從窄道探頭下望,卻完全看不見實地,也看不見有任何的支撐物支撐住這條看不到盡頭的窄道。
按照常理來說,身處於這樣的一個深邃幽暗之處,應該伸手不見五指,看不見任何東西才是,然而藍銳思極目四望,卻發現能見度依然不錯,因為四面八方有著迷迷濛蒙的光線傳來。他仰頭看著其中一道光源,看著看著,人卻發起愣來。
藍銳思在窄道上不自覺地走了幾步,彷彿只要這樣就可以將那光源看得更清楚一點,可是,那其實是幅挺清晰的景象,只是出現在這樣一個奇特的空間之中,總讓人產生撲朔迷離之感。
那道光源的距離完全無從分辨,大小也看不出來,只知道在上萬的光源之中,有一個上身是壯碩的男體,下身卻是馬的奇異人物正在那兒沉睡。
那顯然是個活物。藍銳思在心中這樣告訴自己,因為那個半人半馬的生物雖然閉著眼睛,卻仍可以清晰地看見它在睡夢中呼吸的樣子。
但是,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呢?藍銳思從前在希臘羅馬神話中讀過這種傳說中的族類,是某種半人半馬的天神。只是,在神話書中看到是一回事,現在親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了。藍銳思不死心地極目望去,想找出任何的破綻,證明這只是個幻覺。
但是,那個半人馬的生物實在是個活生生的族類,而且,藍銳思還發現它肌肉盤結的手臂上居然握著一具閃閃發亮的金色長弓,背上還有箭袋。
藍銳思就以這樣的角度,仰望那團有著半人馬生物在其中酣睡的光源,看得脖子有點發酸,才陡地想起一件事,轉頭尋找另一個光源。
除了半人馬光源之外,距離他最近的一個光源在不遠處的窄道下方,藍銳思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仔細一看,果然在光源的正中央又有另外一個影像。
第二個光源之中,有一隻怒氣勃發的公牛正在那兒蠢蠢欲動,閃亮的重蹄不住地頓著,雖然在虛無的光源之中,居然還會發出砰然巨響,而公牛鼻頭噴出的熱氣,更是生動到令人覺得能夠感受到它的熱度。
藍銳思彷彿置身在一個最荒謬的夢境,失魂落魄地在窄道上走著,也不像先前那樣的小心。這樣走了沒多久,便走到了第三道光源之前。
第三道光源之中,有著流動的美麗水色光芒,悠然地在其中漫遊的,是兩隻并行的金白鱗大魚。
突然之間,藍銳思的腦中彷彿靈光一閃,試著歸納一下眼前所見的奇特景象。
手持弓箭的半人馬生物。
怒氣勃勃的公牛。
兩條水光粼粼的大魚。
如果他的推測沒錯的話,第四道光源一定也是他想像中的東西。
和前面三道光源一樣,第四道光也在不遠之處,藍銳思急急地跑過去,望著第四道光芒中的景象,立刻知道自己的推測並沒有錯。
第四道光芒中央,出現另一幅絕對怪異的景象,但是和前三道光芒印證下來,藍銳思知道自己已經來到一個完全不屬於任何時代,任何時間的地方。
因為,在第四道光芒的中央,是一對肥肥胖胖,面容福態可掬的雙生小孩。
而且,第四道光芒離窄道的距離較近,所以看得出光芒中的影像其實巨大無比,藍銳思仰頭望上去,要很辛苦的才能看得見雙生子們燦爛的金髮。
這些光芒中的影像,居然都是西洋十二星座中的代表圖像。
半人馬生物是射手座。
發怒的公牛是金牛座。
接下來的,當然就是雙魚座和雙子座。
在二十世紀的時候,藍銳思對這類的玄學並沒有很大的興趣,只是從朋友的交談中偶爾得知十二個星座的分佈狀況。但是,那種擺攤算命似的星座之學和眼前的景象應該是毫無關聯的……藍銳思試著去想像別的可能性。是自己的精神狀態出了問題,產生了幻覺?
還是這只是一場高明的惡作劇,目的只是讓他宛若置身五里霧中。
在許許多多的問號中,他的步履走過了閃著銀白光芒的巨大天秤,走過張牙舞爪的劇毒天蠍,走過造型古拙的陶制水瓶,也走過安詳低頭的白羊。
一個個星座逐次出現,藍銳思發現這條窄道並不是直行的道路,而是有點弧度,走在上面像是繞著圈子而行。
走過鬚髮箕張的獅子座時,又出現了奇特的現象,因為在獅子座的附近,居然傳來了悠揚的歌聲和琴聲。
藍銳思按捺住驚訝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向歌聲走近。
那是一個男人的歌聲,聲調蒼茫,琴聲凄涼,彷彿藏了極沉重的心事。
「千年萬年,
你的絕世容顏。
我踩踏過時光的風,
來到你的面前。
我沒有留戀永生的桃源,
我沒有留戀血光的微笑,
逃過兇險的刀鋒,
來到你的面前。
是你,
為了你的絕世容顏,
我穿梭了時空三千年。
而今,
雲已淡,
風已輕,
你的身影,
又叫我何處去繾綣?」
歌聲逐漸止歇,藍銳思走到那人的不遠處,看見那人是個長發落拓的青年男子,背上背了一把銹劍,手上提著破舊的十二弦琴。看見藍銳思的身影,那男子也露出驚訝的神情,彷彿對於在這個地方見到陌生人出現感到不可置信。
藍銳思腳下不停,有點失神地喃喃自語。
「我到底到了什麼地方?這到底是什麼時代?這個人是什麼人?」
那男子橫了他一眼,眼睛炯炯發光,然後,突然間站起身來,仰天大笑。
「這裡是時空的盡頭,沒有時間,也沒有地點。你能夠到這裡來,也算是極難得了。」他笑道:「既然在這個地方時光已經沒有意義,又何必問出誰的姓名?」
藍銳思望著他的笑容,突然間,腦子裡靈光一閃。他想起二十世紀時做過的那些夢境,想起電腦戰亂時空中蕾爾說過的傳說,又想起來到這兒后,沿途看見的奇特星座,一切都已經逐漸凝聚成形。
「時空的終、始,盡頭也是起點,十二星的絕遠之地,只有『他』才走得到。」
一切的一切,最後終究歸納到唯一的答案。
「是你!就是你!穿梭時空三千年,只為見到她的淺淺一笑……」藍銳思大叫:「原來傳說是真的,你就是時光英雄葛雷新!」
這個長發的落拓男子,果然便是公元二十四世紀冒險傳說中,最著名的時光英雄葛雷新!
此刻他彷彿什麼也不再在乎似地,落寞地微笑。
「是什麼人,已經不再重要了,我的這個名字遺忘已久,連我自己都不記得的事,別人為什麼要記得?」他靜靜地說道:「生命無非只是艱辛苦難,生活無非只是哀傷折磨,是什麼人,真的沒那麼重要了。」
葛雷新冷冷地看著藍銳思。
「你呢?你又是什麼人?要不要學我一樣,把你的名字遺忘?」
「不要,」藍銳思望著他,神情堅定。「我是來這兒找人的。」
「找什麼人?」葛雷新嘲笑的表情更深。「愛人?」
「我來找我的妻子。」
「身材纖細,面目清秀,神色張皇的美人?」
藍銳思陡地睜大眼睛,急急地問道:「你知道?你知道她在什麼地方?你看見她了嗎?」
葛雷新大笑,笑聲蒼涼無奈。
「每個人自己的眼中,愛人都是這樣,」他不著邊際地說道:「情愛之於人,是種完全無用的傷,趁著不是太沉淪的時候,為什麼不及早回頭?」
藍銳思耐住性子,低聲說道:「我知道你所說的,我也了解你的意思,但是我只想知道我的妻子到了什麼地方?」
葛雷新並沒有理會他,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曾經在古法蘭西見過一首詩,你想不想聽?」
藍銳思盯著他,沒有說話。
「不管你想不想聽,我還是要說,那首詩是這樣的……「你愛她的,她不愛你,愛你的,你又不愛她,相愛的兩人註定要分離。——葛雷新呵呵笑道:「你說,這個詩人說的,是不是有那麼一點道理?」
這樣的一首詩,藍銳思當然聽過,在二十世紀的情愛觀中,曾經不只一次地提出這首法國詩人的詩歌來討論。
但是,在這樣的處境中,他實在也沒有心思和葛雷新談論愛情。
「我也聽過這首詩歌,真的很有道理,」他有點呼吸急促地說道:「但是你現在可不可以告訴我,知不知道我的妻子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不知道。」葛雷新聳聳肩。
雖然得到的是這樣的回答,但是藍銳思很微妙地感覺到,葛雷新應該知道一些蛛絲馬跡。
而且在這樣的一個處境中,如果有什麼人能夠幫助他的話,就只有眼前這個葛雷新。
更何況他還是個傳說中,經歷過無數時間、空間的時光英雄。
「請你告訴我,好不好?」藍銳思誠摯地說道。
「你真是個痴人,我這麼點醒你,你還是聽不明白嗎?」葛雷新搖頭嘆息。「愛情有什麼好呢?愛上一個人又如何呢?她愛你,又如何呢?」
「不能這麼說啊!」藍銳思忍著氣,低聲下氣地說道:「而且,我也聽過你的一些事情,你自己不也是這樣嗎?「穿梭三千年的時空,只為見到她的淺淺一笑……」,這樣說來,你自己不也是更傻嗎?」
「就是因為發現了自己太傻,才領會出來這樣的真理,」葛雷新笑道:「痴人。」
「難道你當初為了那個女人的微笑,穿越三千年的時空是假的嗎?」
其實,藍銳思並不曉得葛雷新真正的事迹是什麼,只是在蕾爾那邊聽過一點點皮毛,但是現在只得硬著頭皮說下去。「愛她的心,也是假的嗎?」
「假的。」葛雷新簡潔地說道。
這樣的回答,倒讓藍銳思一時語塞,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你明知道那不是假的,」過了一會,他才勉強說道:「如果是假的,你也不用在這兒唱那些歌了,我看得出來,你還是很想念那個女人。」
「想念又怎樣?」葛雷新靜靜地笑笑。「相愛又如何?」
「想念的話,就去找她啊!相愛的話,就告訴她啊!」
「你知道嗎?你真是無可救藥了,讓我來和你說說愛情的虛妄之處。」
他冷然地看著藍銳思,眼睛里有種很深邃的神采,不像是在看人,彷彿思緒在極遠極遙之處。
「愛上一個人,那又如何?她可能不愛你。也可能愛你,又不願和你在一起。
兩個人相愛,那又如何?相愛並不代表能夠相處,愛與怨只在一線之間,像冬天裡的兩隻刺猥,分開來冷,抱在一起痛,愛情常常只是分離的開始。
相愛又可以相處,那又如何?一時相愛並不表示永遠相愛,她會不會再愛上更喜歡的人,她會不會在愛你之後又為一個更愛的人離開你?
永遠相愛,永不變心,那又如何?如果她得了絕症,失去生命,愛得越多,苦痛就越多,那又如何?」
葛雷新一口氣說完這些,又是一陣朗聲大笑。
「現在,」他指著藍銳思,臉上露出嘲弄的神情。「你再告訴我,你還要我幫你找什麼愛人嗎?」
藍銳思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這時候,他再也按捺不住,雙拳緊握。
「你不要再這麼多廢話了好不好?我只想知道我的妻子到了什麼地方,你又何必如此刁難人?」他情緒激動,越說越是大聲:「愛情是好是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你不相信愛情,難道你就能叫天下人都不相信愛情?」
葛雷新彷彿愣了愣,因為完全沒有想到眼前這個失魂落魄的年輕人會突然迸出這麼流利的罵法。
「你對愛情絕望,難道是世人的錯嗎?你自己不想從泥沼中走出來,就要所有人陪你在泥巴坑攪和嗎?」彷彿是要把一股惱怨氣發散出來似的,藍銳思聽見從自己口中流瀉出這些話也覺得好生訝異。「躲在這個地方彈琴唱歌,難道就可以解決問題了嗎?如果真的能夠看透愛情,為什麼還要躲著不去見人呢?」
罵到這裡,藍銳思的語聲戛然而止,一下子想起來剛剛順口而出的話,也覺得驚訝萬分。
葛雷新眨眨眼睛,不在乎地笑笑。
「說完了嗎?」
藍銳思愣愣地點頭。
「真是好笑,」葛雷新搖搖頭。「好像是你有求於我,而不是我求你幫我做事的喔!這樣的口氣,這樣的態度,你想,我會不會幫你呢?」
藍銳思困窘地抓抓頭,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葛雷新哈哈大笑,倒背著銹劍,轉身,頭也不回地便緩緩走遠。
眼見他的身影已經越走越遠,藍銳思卻不知道如何是好,想叫他回來。但是剛剛才那樣高聲大放厥詞過,現在反倒不知道如何開口。
突然之間,葛雷新停下腳步,回頭對他朗聲笑道:「跟過來啊!我又沒有說不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