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不容醉、風雨滿城

義不容醉、風雨滿城

九月初,秋風掃過大河兩岸,早晚寒風刺骨,風過處,凋零的草木發出蕭殺的呼嘯,冬來了。整座歸德城,在秋風黃葉中冷然屹立,像一個風骨嶙剛、垂垂老矣的老人,並未倒下去,它依然是一座歷史的名城,雖則它往昔的「南都」和「南京」的時代,已經一去永不復回。千萬年來,不知道有多少人用盡一切陰謀詭計和手段,爭奪霸佔這一帶膏腴的土地。最後,也一一倒在這一帶的膏腴土地下,掩埋、腐爛、融化。土地仍是土地,歸德城依然屹立不搖。

深秋的原野另有一種美,美得凄迷,光禿禿的凋林在寒風中顫搖,滿目是連天的枯黃衰草。但田野里,生命正在默默地孕育。

從南湖至杏崗一帶田野,這些天來顯得特別忙碌。地已經整妥,拉開了播種時節的序幕。

楊家的長子楊家驊,居然到田地上來了,帶了三位長工,挑著三擔食物到達北端的地頭,在大槐樹下放下食物。

在廣闊的田野里,有許多組人在播種,每一組是四個人,在前面踩行和在後面踏行的孩子們不算在內。前面一個人拉黃牛,牛拉著麥漏架,後面的人熟練地把麥種均勻地從三條木管孔中,勻稱地漏入一行行小畦內。再後面,一人牽著騾,騾拉著石碾,由最後一個人控制石碾滾動,把播了麥種的小畦壓平,播妥的田地廣闊得一望無涯,娃娃們在上面奔跑、呼嘯,玩得興高采烈,歡笑聲盈野。

種地的人真是忙,中秋一過就得整地,九月之前小麥必須種下去,長出小苗又得割來喂牲口。一直到十月大風雪降臨,大雪把麥苗深深地壓緊在雪下,這才是準備過年的所謂農暇時光,種地的人才能喘過一口氣來。

長工發出一聲吆喝,告訴種田的人該午膳了。

幾個小娃娃在照顧牲口,二十餘位汗流浹背的漢子,先後來到一排槐樹下,分開來各自喝水進食。

這是一年中,種地的人吃得最好的一次,另一次是收穫期。大大的硬饃,稠稠的小米粥,大碗大碗的各式腌菜,甚至還有一盆肉。

一位掌麥漏的中年農夫,坐在楊家驊身側,左手指頭頂著一海碗小米粥,掌心中盛著一把蒜頭,右手抓了一塊硬饃,還有一塊三寸長的燒羊肉。

「少爺,怎麼有空回莊子里來?」中年農夫一面吃一面問:「糧運完了?」

「開封那邊已經辦妥了。」楊家驊說:「回來看看,幾年沒下地,莊稼的事快忘光啦!

徐大叔,怎樣,讓我來搖一搖麥漏好不好?」

「大少爺,你算了吧!」徐大叔笑笑:「恐怕五升麥子讓你搖也不夠播一畝地,浪費事少,搖得一堆一堆的,那才叫麻煩。我知道你能幹,但這種事,不是你們這些粗心暴躁的年輕小夥子,所能輕易打發得了的。你這叫做有福不知道享,在大太陽底下找苦吃。老太爺到睢州去了,這兩大可以回來了吧?」

「不知道。」家驊搖頭:「他和糧紳樊大爺為了今年完糧的事,鬧得很不愉快,恐怕不會在這兩天趕回來。唔!看樣子,這兩天可以播完了吧?」

「一定可以,放心啦!」徐大叔喝了一口小米粥:「看天氣,今年有大風雪,明年豐收不會有問題。聽說京里傳來消息,杜老爺據說丟了官,是真是假?」

「可能是的,杜老伯生性耿介,他那種人在朝廷里做官,早晚會出毛病的。伴君如伴虎,誰知道哪一天老虎的獸性發作?」楊家驊似乎有點牢騷:「種地靠天吃飯,好像活得也不怎麼安逸,人活著,真也不是容易的事。前年鬧蝗災,那日子真難熬。徐大叔,你辛苦了,我先回去了。」

種地的說苦真苦,三年兩載,不是水旱就是蝗災,完糧卻是一升也不能少。以水災來說,那條黃河真是坑人,幾乎三年要鬧一次狠的。楊家的地距州城約十里,六十餘年前大決,黃河改道州南,歸德城竟然成了黃河北岸的大城。他家的地被衝掉了大半,被淹沒了二十四年,河歸故里之後才獲復舊。

他的家在南湖東面三里地,稱為楊庄,十餘戶人家,叔伯子侄真不少。庄四周,加築了丈五高兩丈厚的寨牆,防水也可以防匪。一條小路伸向南湖北岸,與州城至毫州的官道銜接,往來十分方便。

回到家,他換了一襲青袍,牽出他心愛的坐騎烏雲蓋雪,馳向十裡外的州城。

距城不足三里,西面有一條小徑與官道連接。那是三裡外杜家進城的小徑。杜家在商丘的東麓,在本城頗有名氣。商丘很小,周不過三四百步,上面建了關伯台和關伯墓,是本城的古迹,以前的商丘縣,就以這小小的商丘為名。後來本州升府,又重設商丘縣。

一輛輕車,從小徑駛來。

「家驊,等一等!」車內的乘客從車窗伸出頭來大叫:「我們一起走。」

他勒住坐騎,在路旁相候。

「杜二叔。」他等輕車駛上官道來至切近打招呼:「進城有事嗎?」

「有點事。」車和馬相併而行,車內的杜二叔眉心緊鎖:「有點事想請你幫忙,晚間我到你家棧房看你,方便嗎?」

「小侄不一定留在棧房,很可能回庄料理一些瑣事。」他笑笑:「杜二叔,有事何不現在說?」

「這……家兄一家,恐怕已經動身南返了。」杜二叔顯得有點憂心忡忡:「睢州西王莊的那些人,我耽心他們會生事。家兄是罷官回來的,他們抓住機會了。」

「哦!杜二叔。」他有點遲疑:」這件事得從長計議,給小侄幾天工夫。棧房人多口雜,三天後,請杜二叔晚上來小侄的莊子商量商量,可好?」

「好,大後天晚上我去,順便拜望你爹。」

在開封(那時歸德州屬開封府),楊家驊是頗有名氣的年輕人。甚至南京的徐州,也知道歸德的妙刀楊家驊,確是一條好漢。楊家糧棧本身買賣糧食,調節附近數府的糧食供應,也負責官糧的解送,每一趟啟運,數量皆在一百大車左右,皆由楊家驊押運,從來就沒出過紕漏,五年來平安無事。那些想搶糧或劫糧款的毛賊,一二十個休想在他的單刀下討得了好。他的刀法極為神妙。沒聽說過他殺人,所以綽號叫妙刀。

睢州在歸德西面余里,地當到開封的中途站。州北十里有兩座莊子,東王莊和西王莊,居民都姓王。西王莊的莊主千手猿王百霸,是名列江湖八妖邪的風雲人物,武林高手中的高手。

杜家的杜應奎,二甲進士出身,早年曾經出任山東肥城知縣。那一年,千手猿帶了幾個爪牙,在肥城向白道名宿擎天手挑戰,被杜知縣派丁勇出面鎮壓,毫不客氣地將千手猿驅逐出境。要不是擎天手作證說雙方論武較技印證,同時也沒有出人命,杜知縣不得不法外施仁,不然千手猿很可能坐牢。因此一來,千手猿恨死了杜應奎,苦於沒有機會報復,與官府作對是最愚蠢的事,不得不隱忍下來。

現在,杜應奎內調三年,任職吏部沒多久,竟然出了大紕漏罷官歸來,恢復平民身份。

一而再揚言要找機會報復的千手猿,可等到報復的機會啦!

杜應奎的罷官,一不是貪污,二不是失職,而是牽入鬧了幾年的大禮議案,關入天牢,最後革職為民,幸而保住老命,已經是夠幸運了,為了這一大案,不但死了不少大小官吏,罷官的有好幾百。其實,這些大小笨官真笨得活該,國家大事不管,居然不知死活管起皇帝的家務事來。正德皇帝死翹翹,沒有兒子接位。嘉靖帝是就國湖廣安陸的興獻王子,是成化帝的孫兒,輩份與正德相同,即位后尊奉自己的生母為皇太后。這一來,滿朝大臣全發了神經病,說是於禮不合,要皇帝認孝宗(弘治)為父(考),皇帝(嘉靖)的生母蔣氏只能算王妃……反正理由一大堆,可把皇帝惹火了,火了就打,就殺。大小百官都是些讀書人,讀書人就是食古不化,硬是要皇帝把生身的父母丟在一旁稱叔稱妃,連皇后至京也不準走中門而由東安門進入,簡直豈有此理,難怪皇帝冒火。

杜應奎如果返鄉,必須走睢州,因為睢州是大道,攜家帶小行李多,不走大道不行。因此,杜應奎的弟弟杜應祥,十分耽心千手猿在途中行兇,所以想向楊家驊求救,希望楊家驊能到開封等候,保護杜應奎一家大小返鄉。

楊家驊知道千手猿可怕,所以心中為難。

結果,他硬著頭皮答應下來。九月杪,他帶了兩位經常跟他押糧的夥計,悄然動身赴開封。他無法推辭,杜楊兩家是近鄰,小時候他對杜應奎頗有印象。雖說十餘年不曾見面,他並沒有忘了這位有學問,而又和藹可親的杜伯伯。在南鄉一帶,杜家的進士弟不僅獲得人們羨慕,也受到尊敬。

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杜應奎丟官的事,附近的人早就知道;在他被關入天牢的時候就知道了;千手猿當然已經知道了。

楊家驊與千手猿沒有利害衝突。千手猿眼界高,從不對小本經營的小商號感興趣。尤其是販賣糧食的商號,人工花費大,辛苦備嘗,本大利小,根本不值得江湖大豪看上一眼,所以千手猿對楊家糧棧毫無印象。

楊家驊知道這次所冒的風險相當大,得罪了千手猿,可不是什麼聰明的事。一個小糧商需經常往外縣跑,得罪了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風雲人物妖邪,有如雞蛋碰石頭,那結果豈只是可怕而已?簡直就是一場充滿血腥的大災禍。

如果杜應奎是告老致仕的,情形又不同啦!致仕在家的官員,尤其是五品以上的官員,地方官有保護他的責任,每年還得上本向皇帝老爺問安,奏呈地方政事,出了紕漏,地方官吃不消得兜著走。誰影響這些退休大員的安全,等於直接威脅地方官的前程,與地方官作對。千手猿有家有業,怎敢給自己找麻煩。

可是,一個被革職的官員,地方官才懶得管這些人的死活了;杜應奎就是地方官懶得管的人。

所以,楊家驊管了一這檔子事,簡直是給自己過不去,把腦袋提在手上玩,不知何時會失手把腦袋丟掉,愚蠢已極。

但他已別無抉擇。

十月天,第一場風雪光臨大地。

滑縣,一座並不怎麼繁榮的小城。那時,這座城不屬於河南,屬京師大名府。所以,一到了這裡,算是已經離開河南地境了,雖然過了北面的淇縣后,又是河南彰德府湯陰縣。走這條路的旅客,僅比南北大官道衛輝府大路少些,白天里,車馬行人絡繹不絕於途。

申牌末,四輛騾車由四名騎士前後衛護著,進入大北門直趨韋城客棧。未晚先投宿,早早落店安頓。

韋城客棧是滑縣設備完善的老店,規模最大,杜應奎是革職的官吏,已失去住驛站的權利,自然而然地住進了韋城客棧。

楊家驊已在韋城客棧住了半個月,眼巴巴等候杜應奎一家到來。他已看出風色不對,不能在開封等候。

他已經十餘年不曾見過杜應奎,杜應奎中榜攜家上京就讀翰林院時,他年方七歲,十七年來,他僅保留兒時的記憶。對年已半百的杜應奎變成何等模樣,他一無所知。當一名勁裝大漢領著一名僕人在櫃檯辦理流水登記時,他才知道杜家的人到了。

車是直放客院下客的,所以他並沒在店堂看到杜應奎。但他對杜家有勁裝武林人物隨行,感到相當意外,心中一動,打消了立即求見的念頭。他要暗中留心,在一旁冷眼打量形勢,比直接參予要有利些。

杜家包了一家獨院,來的人真不少,男男女女加上保鏢車夫,人數超過三十大關,真該包一進獨院。由於有女眷,所以除了店伙之外,閑雜人等不許進入,不但院口有店伙擋駕,也有一位保鏢管制不準閑人出入。

楊家驊打消了冒昧求見的念頭,他留心注意動靜,先冷眼旁觀。

店堂右側,是客棧附設的食廳,對外營業,也包辦本城大戶人家的筵席,供應名酒徐沛的高梁燒,菜式也相當齊全頗負時譽。本城的名人,經常在這裡宴客,食廳的樓座,就是宴客或有錢旅客叫酒菜的好地方。

掌燈時分,楊家驊與兩位同伴,出現在樓上雅座。兩位同伴一叫包方山,一叫陶永順,是他糧棧的得力臂膀,不但趕車的技術呱呱叫,掌棒更是出色。兩人的歲數都比他大,但對他極為尊敬,固然身份是少東主與夥計的關係,另一方面他的為人和武技,也值得兩人尊敬。

三人的右鄰,是杜家的兩位保鏢,兩保鏢已來了片刻,酒菜已經上了桌。

兩位保鏢換穿了青布夾勁裝,外面披了羔皮襖,腰間有三寸寬的皮護腰,附掛著不離身的百寶兼暗器革囊。年約四十上下,粗壯、高大、驃悍,臉上經常帶著不可一世的傲岸英氣,真像個具有超凡身手的武林豪客。

三人叫來酒菜,留心兩保鏢的談話。

兩保鏢起初瞥了三人一眼,似乎也留了心。

楊家驊也生得高大魁梧,而且更年輕英俊,穿的是墨藍色長袍,外面加了一件羔皮大衣,像個小單幫商人。頭上的皮風帽掀起風耳,年青的面龐顯得活潑生動,臉色如古銅充滿健康的神彩,難怪會引起保鏢的注意。

「明天咱們該派一個人先走。」那位豹頭眼的保鏢向同伴低聲說:「早半天到河邊打點,免得辦事慌慌張張,四輛車過河,得花半天工夫,麻煩得很呢。」

「用不著你****心。」同伴是個鷹目虯須大漢,說話中氣充足:「這一帶的人恐怕早就布置好了。人已經平安到達地頭,沒有我們的事了。再說,河上的風險,也與咱們無關,那是老王的事。」

「到開封之後,咱們找處地方好好快活快活。」

「見鬼!快活?你沒聽老大說過?這一去一來,不在任何地方耽擱嗎?回程恐怕更要快些,早早脫出是非外,也好早些趕回家過年。」

楊家驊三個人,一直就在低聲談笑,談些開封的瑣事,與及江湖道的見聞,少不了也談到女人。

樓梯響處,上來了兩男一女,領先登樓的是一位穿狐裘的少年公子,連風帽也是狐皮的,大眼睛亮晶晶,齒白唇紅,紅冬冬的臉頰,那美好的五官,怎麼看也不帶一點頭巾味,比那些貌美如花的大姑娘還要標緻。另兩人一是穿老羊皮大襖的中年長隨,一是中年婦人。

長隨像貌驃悍,婦人徐娘半老依然顯得清秀動人。

「來四色下酒菜,兩壺酒。」中年婦人向引他們就座的店伙吩咐:「湯麵以後再說。」

「好的,小的這就下去吩咐廚下準備。」店伙和氣地點頭:「那一種酒……」

「不要二鍋頭,來淡一點的。我家公子爺不能喝烈酒。」中年婦人盯著公子爺笑笑:

「菜也要清淡一點的,油膩很煩人。」

店伙含笑離開,公子爺的目光,先掃了全樓一眼,最後回到對桌的楊家驊臉上。

楊家驊也含笑向這一面注視,笑得有點邪邪地。

「你笑什麼?」公子爺突然用標準的官話問,聲音悅耳,但神色卻不友好:「有什麼好笑?」

「天寒地凍,來這裡的食客,很少有喝淡酒的。」楊家驊信口說:「冬天的菜,清淡的真不好弄,廚房裡的大師傅要皺眉頭啦!老弟,別多心。」

「住口!」中年長隨大聲叱喝:「你小子大膽,竟敢在我家公子面前稱兄道弟,你是骨頭髮癢欠揍。」

「哦!厲害。」楊家驊做鬼臉:「抱歉抱歉,這年頭稱兄道弟實在不成敬意,但不稱人家公子爺並不犯法欠揍,是不是?」

中年長隨怪眼一翻,倏然而起。

「你不要嚇唬人。」楊家驊笑笑:「在下沒有事求你們開恩,更不想與你們打交道,井水不犯河水,閣下用不著擺出霸王面孔唬人,在下沒招惹你們,對不對?」

「許叔,不要理他。」公子爺阻止長隨發威:「這人牙尖嘴利,篾片嘴臉討厭得很,不理他也就算了。」

鄰桌的一位保鏢,臉上已有了五分醉意。

「哈哈哈哈!」那位豹頭環眼的保鏢大笑:「這小子不但牙尖嘴利,而且耳朵長得很,鬼鬼崇崇偷聽咱們談話好半天,他的確是欠揍,在下真想揍斷他的幾根骨頭。」

包方山比楊家驊年長几歲,反而沒有楊家驊沉著。

「不要光說不練。」包方山冷冷地說:「想,有屁用,你想撿到一座金山,想房裡有十七八個瑤池仙女,想得到嗎?那是做白日夢妄想。」

「挖苦得好!」壁角里傳來刺耳的喝采聲:「這年頭,做白日夢的人多得很,妄想金山美女的人更多。」

那是一中年梳道髻的馬面人,生了一雙不帶感情的山羊眼,留兩撇鼠須,穿的棉袍相當寒酸。這人一個人佔了一桌,四壺酒已喝了三壺,臉色依然蒼白得怕人。

刺耳的喝采聲,吸引了所有酒客的目光。眾目睽睽之下,發話的保鏢怎下得了台?扭頭瞥了包方山一眼,哼了一聲,立即轉移目標,拍下木箸倏然而起,舉步向廳角一桌的中年人走去,大環眼彪圓似要噴出火來,擺出了要吃人的神態。

中年人冷然目迎,山羊眼毫不眨動,嘴角牽動了幾下,陰森之氣迸發,渾身充滿鬼氣,像是來自地獄深處的陰魂,連相距數座桌面的人,也感到鬼氣的侵襲,不由自主地汗毛直豎。他那蒼白的大馬臉,的確令人看了心中生寒。

豹頭環眼的保鏢似乎也感到氣氛不對,沉重的腳步漸來漸慢,最後停在鄰桌旁,竟然失去了再接近的勇氣。

「你過來。」中年人陰森森地說。

保鏢心中一寒,腳下像是生了根。

有百餘名食客的食廳,居然鴉雀無聲,寂靜得怕人。

寒氣似乎愈來愈濃,濃得令人身上發冷。

楊家驊的目光,移向那位美少年。美少年怔怔地盯視著遠處那位充滿鬼氣的中年人,眼中有驚疑的神情。

梯口附近有兩名店伙,已手足無措不敢上前勸解。

沒聽到樓梯響,梯口卻出現一位穿了爛棉襖的老花子,可能已來了多時。

「俞鏢師不是笨爪。」老花子怪腔怪調地說:「知道再往前走一步,就會送命在九陰鬼手之下了,怎敢拿自己的老命開玩笑?」

豹頭環眼的俞鏢師一聽九陰鬼手四個字,大吃一驚,渾身一震,眼中出現恐怖的神色,驚怖地後退。

「你也跟來了?來得好!」中年人說,身形突然飛射而出,越過三張食桌,向梯口電射而去。

老花子一聲狂笑,但見人影一晃,便消失在樓梯下,好快的移影換形身法,已到了化不可能為可能的境界。

中年人晚了一步,站在梯口向下面冷冷地說:「北丐姓蔡的,你如果膽敢伸手管凌某的事,凌某要追得你上天入地,不埋葬了你決不甘休,你給我小心了,離開我遠一點。」

「哈哈哈哈……」樓下的狂笑聲逐漸遠去。

中年人不再理會下面的笑聲,轉身堵住了梯口,不帶表情的山羊眼,不轉瞬地遙盯著已回到食桌,低下頭惶然進食的俞鏢師。

「我陰司惡客從京師跟下來,發現了一樁奇怪的事。」中年人凌某用充滿鬼氣的腔調說:「不錯,京師威遠鏢局,的確有俞、任、袁、柳四位鏢頭,但老夫都認識他們。而且調查結果,威遠鏢局並未接下這麼一趟鏢。老夫正在進一步調查,到底是什麼人在弄玄虛,看誰敢在我陰司惡客凌盛面前裝神弄鬼,凌某決不饒他。」

說完,轉身下樓,臨轉身時向兩位鏢師陰陰一笑,那笑意委實令人不寒而慄。

最感到吃驚的該是楊家驊,但他臉上毫無異狀。

「喂!」他向鄰桌兩位鏢師打招呼:「你們真是威遠鏢局的鏢頭?你姓俞,那一位又姓什麼?任、袁、或是柳?」

「你他娘的少管閑事,活得要長久些。」姓俞的鏢師粗野地怒吼:「你如果聽那陰司惡客狗雜種胡說八道,保證你這一輩子只能活這麼大年紀了。」

「陰司惡客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而是宇內聞名的魔頭。」楊家驊笑笑說:「連天下第一惡丐北丐蔡傑也奈何不了他。諸位在他面前搗鬼,恐怕活得不會長久的,小心你們自己吧,何必多樹強敵?」

「你是陰司惡客的人嗎?」美少年沉聲問。

「陰司惡客從不與人結伴,誰都知道他是橫行天下的孤魂野鬼。」他說,開始進食。

「那麼,尊駕該是北丐的人了。」

「閣下看我窮得像花子嗎?」

「不像,最好不要是惡花子的黨羽。」

「閣下與北丐有過節?」

「很難說,以往沒有,但誰也不敢保證以後有沒有利害衝突,你也不例外。」

另一處角落裡,一直背向這一面的一位食客,突然放下杯箸轉過身來。嚴冬期間,所有的人皆穿了臃腫的皮襖,頭上戴了皮風帽,如不站起來面面相對,從背影上很難分辨男女。

這位食客轉過身來,燈光下看得真切,首先就讓人看到那對珠耳墜猛搖擺,美麗的面龐紅馥馥,一雙水汪汪的明眸真有無窮魔力,好一位年輕貌美,令人心醉的美麗姑娘,艷光四射極為動人。

「年青的公子爺。」美姑娘用俏甜的嗓音說,明眸中有奇怪的笑意:「如果本姑娘承認是北丐的黨羽,你打算怎辦?」

美少年冷哼一聲,用不屑而且不友好的目光,狠狠地盯視著美姑娘。

「很簡單,我娶你做第三房小妾。」美少年的口氣充滿輕薄,且帶有濃濃的火藥味:

「你很美很美,非桃即楊,正是娶妾娶色的好人選。」

美姑娘柳眉一桃,拂袖而起,裊裊娜娜向美少年這一桌接近,眼中有令人寒慄的光芒發出,一面微笑,一面捲起皮襖寬大的袖口。

「慢來!」中年婦人離座,從容擋住來路,臉上一片肅殺:「大庭廣眾之間,沒有動手動腳的必要,是嗎?」

「大嫂,你知道大庭廣眾之間不能動手動腳。」美姑娘直逼近至三步內,笑得相當妖媚:「但本姑娘冷眼旁觀,好像挑釁的人,是那位年青的公子爺,咄咄逼人,神氣得很,沒錯吧?」

「好像與你無關,對不對?」中年婦人冷冷地說。

「不對。」美姑娘指指楊家驊:「本姑娘是他的同伴,你說有關無關?」

中年婦人一怔,眼中有疑雲。

楊家驊也心中嘀咕,自己怎麼多了一位女伴?而且這位女伴美得出奇呢!不由自主多看了美姑娘一眼。

「讓她過來。」美少年含笑揮手:「我不信她敢在我面前耍什麼死招。」

中年婦人向側移,閃在一旁冷然戒備。

美姑娘到了桌旁,嫣然一笑,頰旁出現動人的笑渦。這麼美艷動人的美姑娘,在大庭廣眾之間向年青的公子爺講理,能講出什麼好理來?

「不要在我面前施展媚功。」美少年冷冷地說:「那不會有結果的。你要和我講理?」

「對付你這種人,不需要講理。」美姑娘不笑了。

「那你來幹什麼?」

「教訓你。」

「你不配……」

「本姑娘卻是不信。」美姑娘搶著說,左手向前一拂,纖纖玉指在拂動時四指齊彈。

雙方相距不足八尺,正是暗器最具威力的距離。

沒有暗器發出,看不到異物,聽不到異聲。

美少年一不起勢,二不伸展手腳,連人帶凳突然斜飛丈外,斜穿出中間的走道,在另一桌食座前停住了。

「本姑娘不想傷你,不然,哼!」美姑娘不屑地說:「你還算機警,知道及時趨避。五行大挪移的火候不錯,但在本姑娘面前,你還不夠資格賣狂。」

美少年臉色一變,眼神中已沒有傲態。

中年長隨已長身而起,擋在中間雙手上提,臉色沉重凝神以待,雙手隨時皆可能發起兇猛的襲擊。

這瞬間,位於美姑娘左後方的中年婦人,突然抬手伸掌,在八尺外吐掌偷襲遙攻。

同一瞬間,楊家驊左手的酒杯,以令人無法看清的奇速破空疾射,有如電光一閃。

酒杯恰好到達中年婦人與美姑娘的中間,突然啪一聲爆響,酒杯如被看不見的鬼手所擊,爆炸成碎屑四散而飛,但碎片很少飛向中年婦人這一面,似乎被一道無形的堅壁所阻擋。

美姑娘就在酒杯爆炸的剎那間,斜挪兩步避開無形的掌力及體,卻被炸飛的細小瓷片沾上了皮襖。

「你就會這點能耐?」美姑娘白了楊家驊一眼,似笑非笑似嗅非嗔,那神情極為動人:

「胳膊往內彎,你到底幫誰?」

「在下誰也不幫,只是阻止出人命。」楊家驊笑笑:「那位大嫂的攝魂掌力可及八尺外,雖然傷不了你,但你可能動殺機,你殺她容易得很,我知道你不會饒她的,幸好掌力沒能觸及你的嬌軀。」

「酒杯碎片沾了體,你怎麼說?」

「你……」

「姑娘,在下這兒陪不是。」他抱拳施禮。

「好!我不和他們計較,沖你的金面,知道嗎?」美姑娘又白了他一眼。

「在下深感盛情。」

「唔!你很會說話,回頭見。」美姑娘嫣然一笑,無所顧忌地舉步走向梯口,背部暴露在美少年和中年長隨眼下,不怕對方在背後偷襲。

美少年三個人,臉色都不正常。

「你真是她的同伴?」美少年提著凳回座向楊家驊問。

「不是。」他率直地答。

「你知道她是誰?」

「不知道。」他搖頭。

「那你怎知道她不怕攝魂掌力?」

「憑她拂手四指齊彈的功力,在下就知道她的護體奇功必定已臻化境。閣下的同伴從後面出手偷襲,必定激怒她含怒反擊,閣下的同伴決非她的敵手。閣下雖則身懷絕技,如想勝她,勢難如願。」

「我知道她是誰了。」

「哦!她是……」

「指力掠過在下身側,不但冷流襲體,而且可隱約嗅到淡淡的焦味,那是指力高速飛射時的異常焦臭。」美少年苦笑:「她是江湖上令人聞名色變的女魔,泰山六指鬼母的傳人,玉狐杭了了。」

「哦!杭了了,這名字好怪。」他說。

「當然不是她的真名,了了的意思,是冒犯了她的人,一了百了。」美少年說:「在下不見得怕她,三比一,她占不了便宜。」

中年婦人回座坐下,臉色仍未回復原狀。

「能飛杯震散老身的掌力,年青人,你武功的修為,已超越了你應有的境界。」中年婦人向楊家驊說:「但從碎杯的炸裂情景估計,你還算不了高手中的高手。聽老身的勸告,趕快離開是非場,不介入任何紛爭,這是你保住性命的不二法門。」

「承告了。」他冷冷地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又道是閻王註定三更死,決不留人到五更。在下的事,不勞大嫂忠告。」

「兄台貴姓大名呀?」美少年一反先前狂態,居然含笑相詢。

「彼此皆是風塵過客,沒有通名道姓的必要。」他冷冷地說,轉面不再理會,自顧自進食。

美少年大感沒面子,眉毛一挑正待發作,卻被中年婦人搖手止住了。

楊家驊與同伴匆匆食畢,逕自走了。

「查一查這人的底細。」美少年向中年長隨低聲說:「看是否會妨礙咱們的事。」

「這人太年輕,落店恐怕用的不是真名。」中年長隨說:「不會查出什麼結果。愚叔派人找朋友問問看,最好不要招惹他。此人深藏不露,他飛杯的手法,愚叔就沒看出來,雖然愚叔一直就留意他的動靜。」

「目下最要緊的是,查出陰司惡客、北丐、玉狐這些人的意圖。」中年婦人也低聲說:

「宇內聞名的高手齊聚小小的滑縣,決不是巧合,必定有所為而來。咱們走吧!趕快把信息傳出,這種情勢似已失去控制,委實令人耽心,陰司惡客尤其是心腹大患,毫無疑問他是沖咱們而來的,他已經表明了態度。」

兩位鏢師是最後走的,兩人的臉色都十分凝重不安。

楊家驊三個人返回客房,沏來一壺茶,一面品茗一面低聲商量。這是一問有內間的大客房,本來就用來接待眷口眾多的旅客,內間有床,外間也有,臨時加了一張簡單的小床,足夠三個人歇宿。

「家驊,你認為情勢已明朗化了嗎?」包方山心事重重地問。

「很難說,包叔。」他已有點不安:「目下言之過早,但毫無疑問地,所有的人,都是沖杜老伯來的,連那四位冒充鏢師的人也不例外。一個被革職的大官,帶了那麼多箱籠行李,引起歹徒覬覦,是極為正常的事。」

「怪事,京師到此地已在千裡外。」陶永順說:「沿途下手的機會多的是,但他們卻平安無事到達此地,眼看過了河便到達地頭,他們在等什麼?」

「聽陰司惡客的口氣,他與北丐是匆匆趕來的。」楊家驊謹慎地分析:「如果他的話可靠,四個鏢師是冒充的,那麼,冒充的人有何意圖?如果也志在杜老伯,沿途為何不下手?

這件事委實令人費解。」

「很可能是真的存心保護壯大人的白道豪傑。」包方山說出自己的判斷:「聽他們談話的口氣,好像還有人暗中隨行策應。」

「白道豪傑不會稱主事的人為老大。」楊家驊推翻了包方山的判斷:「四個傢伙大概負責將人送過河就算了,似乎無意送佛送至西天。大事有點不妙,情勢混亂得很。好在圖謀的人愈多,顧忌也愈多,誰也不肯冒險搶先下手,這對我們有利。」

「家驊,你對付得了陰司惡客嗎?」陶永順問。

「還不知道。」他慎重地說:「小侄對這些江湖霸字型大小高手名宿,除了聽到一些風聲之外,從沒打過交道,所以無去估料他們的真才實學。不過,我不怕他們。」

「北丐的真才實學,其實不下於陰司惡客。」陶永順說:「只是北丐老奸巨猾,以遊戲風塵自命,從不與高手名宿真正拚老命,所以陰司惡客看穿了他。那個妖艷的玉狐,出道揚名立萬,乃是近三年來的事,有不少高手名宿曾經栽在她手中。聽說她是個行為放蕩的妖姬,賢侄千萬要小心應付。今晚她居然沒下手行兇,很可能看上了那個什麼公子爺。」

「那是個假公子。」楊家驊笑笑:「耳垂有穿耳孔,世間哪有那麼俊的娘娘腔的公子爺?我敢保證玉狐已經看出來了,不然憑那幾句輕薄的話,妖女不纏上去才是怪事,玉狐不是省油的燈。」

「唔!不錯,恐怕真是個易釵而弁的冒牌貨。」陶永順搖頭苦笑:「愚叔闖了多年江湖,眼睛愈來愈不中用了。這年頭,姑娘們是愈來愈大膽放肆啦!」

「咱們安頓吧!外面有了動靜。」楊家驊壓低聲音說。

「哦!你是說……」

「上面。」楊家驊向屋頂指指。

上面釘了承塵,事實上很難聽得見屋頂上所發的輕微聲息。但陶、方兩人相信楊家驊的耳力,點頭表示領悟。三人喝乾了杯中茶,立即準備安頓。

楊家驊在內間的房門口止步,扭頭沉靜地說:「讓他們先鬧個天翻地覆,咱們暫且置身事外,先看看情勢……咦!」

「砰!」包方山突然跌倒。

陶永順身形一晃,指指房門叫:「從……從門下方……嗯話未完,向前一栽,便寂然不動了。

楊家驊想移動,卻心有餘而力不足,只感到眼前一黑,頭重腳輕,桌上的油燈光芒,他已經看不到了,身形一晃,仰面便倒,意識立即模糊。

冷風在天井中呼嘯迴旋,直向房門吹刮。冬天北方的房屋,本來封填得密不透風,任何一條縫隙有風進入,室內必定冷得像冰窖,所以稱針大的孔,斗大的風。但客店的設備比較馬虎些,門檻與門之間,年深日久長期踐踏,自然而然地有些空隙,如果掀起厚厚的門帘,冷風就可以從門下透入。

門帘的下端被掀開一角,一隻紫銅管斜擱在門檻上,泄放出一種無色無臭的迷香,風一吹,迷香透入門檻與門中間的空隙,轉從門下泄入房中,由於楊家驊三個人都不怕寒冷,室中又放置了一隻取暖的火盆,炭火發出溫暖的熱流,驅散了泄入的短期冷氣。陶永順總算見多識廣,看到包方山倒下,這才感到室內的氣溫有異,冷流是從房門方面傳來的,所以說出門下有異,但已晚了一步。

兩個黑影捲起門帘,各取出一把錐形匕首,貼門檻深深刺入木門,兩人同時往下一扳,門便被撬得往上升,再用手一推,兩扇房門脫出門臼,兩扇門算是被卸下來了。

屋頂人影下飄,幽靈似的飄落天井,無聲無息輕似鴻毛,落點恰在走廊外緣,第一眼便看到兩個朦朧的人影在卸門。天井中雪深半尺,沒有聲息發出理所當然。

「你們在拆屋嗎?」飄落的黑影用刺耳的怪聲說。

兩個卸門的人大吃一驚,火速放手。房門由於並未移開,因此並未倒下。

「朋友,井水不犯河水。」一個傢伙閃在一旁低聲叫:「閑事少管。」

「你是是賊?偷什麼?」飄落的黑影問,口氣帶有嘲弄的意味:「我去叫店伙來……」

其實用不著叫店伙,只要大叫一聲有賊就可以啦!何必費神去找?

「你沒有機會了。」先前發話的人咬牙說。

飄落的黑影左手掌置在胸腹之間,就在對方發話的前一剎那,手掌略向上抬,掌中多了一枝透風鏢。

如果沒接住,這枝透風鏢將奇准地貫入心坎要害。

「你這雜種好歹毒!」飄下的黑影咒罵:「還給你!」

「嗯……」發鏢的人叫了半聲,鏢奇准地貫入咽喉。

「你,把他帶走,老夫從不替人收屍。」飄落的黑影指著另一個暴客說。

「你……殺了在下的同伴。」那位暴客扶住了中鏢的人:「留下名號……」

「聽了老夫的名號,你就不用活了,要不要聽?」

「在下……」

「老夫告訴你……」

「不!在下認栽。」

「滾!」

暴客背起仍在抖動抽搐的同伴,竄入天井縱上對面的房頂,如飛而遁。

黑影懶得理會房中的人,沿暗沉沉的走廊往前走,腳下聲息全無。由於所穿的長袍是灰白色的,如果在外面走動,雪光朦朧下,真不易被人發現。

通過廊口,前面就是獨院的院門。

一個人影掩身在院廊的台階旁廊柱后,監視著院四周的動靜,但竟未能發現貼在院門旁的長袍客。

一個反穿皮襖,下穿月白札腳褲的夜行人,從右面的院牆飛落,在雪中不言不動。

「朋友,有何貴幹?」廊柱后掩身的人現身,緩緩步下台階:「在下柳絮,請賜教。」

「你知道本姑娘是誰。」白衣夜行人說,是玉狐杭了了:「特來求證閣下的身份。據本姑娘所知,威遠鏢局的確有一位擒龍客柳絮柳鏢頭,他的大天龍手可吸引三尺外的物體。如果你閣下具有這種奇學,不妨施展出來,讓本姑娘開開眼界,就可以證明閣下的身份了。」

「杭姑娘,證明身份的事重要嗎?」柳絮站在丈外發話:「為何?」

「十分重要。」玉狐杭了了鄭重地說:「威遠鏢局的人,雖然不見得每一個都是講道義的英雄好漢,但決不會有鬼鬼崇崇的武林敗類。陰司惡客已經查證確實,威遠鏢局根本沒接過南下開封的鏢。本姑娘適逢其會,不查個水落石出就是不放心。現在,你出手吧,本姑娘領教閣下的大天龍手武林絕技。」

白影一閃,又是一個反穿羔皮襖的人,從左面的院牆頭飛越,著地雙腳居然沒沉入雪中,以不徐不疾的速度,向屹立雪中的玉狐滑來。

掩身在院門旁的長袍客,突然閃出急叫:「小心暗器!」

叫聲中,雙手齊揚,兩個雪團破空飛向滑來的人,自己也乘勢向後倒縱飛退。

玉狐距滑來的人還有三丈以上,叫聲傳到,她來一記快速絕倫的魚龍反躍,在反飛途中,身軀已減至最小的受襲面,即使暗器能擊中她,也只能傷到她的雙腳,決不可能射中她的前身後背要害。

她聽出發聲警告的人是陰司惡客,警告發自這位功臻化境的魔頭口中,對方的暗器必定極為可怕,因此她機警地先一步走避。

遠躍出三丈外,她不挺身站起,也不後空翻控制落勢,反而手先著地躺下,並且滾了兩匝方一躍而起。

先前向她滑來的人並沒發射暗器,舍了她狂追陰司惡客,腳下突然加快,快如電火流光,眨眼間便消失在院門外的黑暗走廊內。

她看到背影消失,對方的快速身法令她吃了一驚。

一聲嬌叱,她身形倏動,有如鬼魅幻形,兇猛地向柳絮衝去。

柳絮冷哼一聲,踏進一步一掌劈出。

「噗!」雙掌斜向接觸,雙方都用了七成真力。

雙方的勁道,皆已練至剛柔並濟境界,表面上看不出異狀,實際上力道千鈞。

兩人同被兇猛的反震力震得飛退八尺,勢均力敵。

「閣下不會大天龍手,毫無吸勁。」玉狐一面後退一面說:「本姑娘會掘出你的老根,後會有期。」

「你走得了?」柳絮怒叫,疾沖而上。

玉狐一聲輕笑,飛掠而走,兩起落便飛出院牆外,一閃即沒。

柳絮知道攔她不住,停步不迫,仍退回柱后戒備。

另一家客棧的一間上房,四更天仍有燈光泄出。

白色的人影出現在門外,對面廊下傳出陰司惡客刺耳的嗓音:「不要進去,老夫在此地久候多時。」

「是等本姑娘嗎?」站在門外的玉狐問。

「不錯。」陰司惡客踱入天井。

「想趕我走路?」

「不錯。」

「我也要找你,但沒想到你居然先找來了。」

「找我?老夫老了。」陰司惡客嘲弄地說:「而且,江湖朋友都知道,我陰司惡客從不喜歡女色,對和女人上床毫無興趣。老夫認為,女人美不美並不重要,上了床熄了燈,天下的女人都是一樣的,你還沒有令老夫破戒的能耐和手段。」

「我知道你陰司惡客說話刻薄缺德,為人陰險毒辣。」玉狐說:「但一般說來,在江湖上的一群魑魅魍魎中,你還算是稍好的一個,很少主動向人挑釁,殘而不貪,慎守色戒。剛才那人是誰,你為何鬼叫連天要我小心暗器?不是有意作弄本姑娘嗎?」

「你怎麼說,那是你的事……」

「你不說清楚,後果自行負責。」

「什麼?你威脅老夫?負什麼責?」

「本姑娘明早就放出消息,說親眼目擊你陰司惡客被人嚇得望影而逃。哼!今後,你抬頭挺胸的日子不多了。」

「賤女人,你……」

「不要向我發橫,我不怕你。」玉狐搶著介面:「我不會說你是故意現身將那人引走的,一口咬定你是嚇破了膽望影而逃。告訴我,那人是誰?他根本沒用暗器襲擊,分明是有意作弄我,我和你沒完沒了。」

「老夫不是為此而來……」

「這件事你必須解釋清楚,再言其他,那人是誰?」

「不知道,那傢伙機警得很,沒追出客店便撤走了,害得老夫冤枉跑了兩條街,才發現他並沒追來。」

「你認為他是誰?」

「老夫是從他飄落院子的身法,和接近你的姿勢而想起一個人。」

「我可沒留意。身法……」

「極像老猿墮枝身法,接近時雙手幾乎下垂及地,那姿勢……」

「哦!千手猿?」玉狐訝然介面。

「對!你這丫頭很聰明。如果是這凶廈,他的幾種暗器,無不是可破內家真氣霸道絕倫歹毒玩意,暗器之王的稱號不是白叫的,你受得了?」

「這……不可能是他。」玉狐大搖其頭:「千手猿王百霸最近幾年很少在外走動,姓杜的賊官那些錢並不是血腥錢,而且為數有限,還不值得千手猿伸手,更不可能勞動他親自光臨,他的黨羽足以辦妥這件小事。」

「很難說,世間希奇古怪的事多得很,任何事都可能發生。老夫本想將他引到偏僻的小巷裡,求證他的身份,豈知……」

「如果是他,你有勝他的把握嗎?」

「不能。」陰司惡客率直地說:「但他的輕功身法拙劣得很,像個猿猴,短期間速度驚人,卻沒有後勁,只要能保持在他的暗器射程外,他無奈我何。當然,有他在,不能不說是老夫的致命威脅,但老夫不能放手。」

「你要洗劫姓杜的?」

「你呢?」陰司惡客反問。

「湊熱鬧。」玉狐說:「見者有份。」

「你什麼時候做起強盜來了?」

「是你們這些人,引起本姑娘的興趣。」

「老夫要請你走路。」

「你最好不要輕於嘗試。」玉狐毫不退縮。

對面屋頂傳來一聲狂笑,老花子北丐飛躍而下。

「姓凌的,分金同利,獨食不肥。」北丐大聲說:「想把參予的人趕走,沒那麼容易。

一路上你已經趕走了三批人,連劇賊靈官山結義三兄弟,也被你趕得亡命飛逃。這一次,你休想如意啦!杭姑娘,咱們埋葬他!」

這一次,老花子不再示弱,聲落人到,拳掌交加。

玉狐並不加入,在一旁袖手旁觀。

罡風虎虎,勁氣襲人,兩個高手中的高手,展開了一場空前猛烈的徒手相搏,每一招皆力道千鈞,硬碰硬各不相讓,地面的積雪被踐踏得凌凌落落,拳掌著肉聲像連珠花炮爆炸。

貼身相搏且在黑夜中,花招派不上用場,全憑經驗出招接招,力與力的兇猛拼搏,誰保不住要害,禁受不起打擊,誰就是輸家。

各攻了百十招,雙方都慢了下來了,但發招的勁道愈來愈沉重,都已打出真火。

噗噗兩聲悶響,北丐擊中陰司惡客的左肩左肋各一拳,打擊力極為沉重。

陰司惡客禁受得起,身形略退立即扭轉,出右手反擊回敬,功貫指尖爪發如電,寒流勃發,武林朋友聞名變色的九陰鬼手,搭上了北丐的左肩。

「嗤」一聲襲帛響,北丐的棉襖被抓掉了左袖。

但北丐滑溜如蛇,不等對方第二爪攻到,已閃出八尺外急叫:「杭姑娘!聯手,這陰鬼厲害。一比一不知拖到何時方是了局。」

陰司惡客真怕玉狐夾攻,丟掉衣袖退至一側,冷笑說:「凌某下次必定用劍斃了你們,今晚老夫還不打算開殺戒。如果你們不放手,下次見面,必定有人去見閻王,哼!」

說完,一鶴衝天登上瓦面,一閃即沒。

北丐大概丟掉衣袖,感到臉上無光,也登屋溜走。

玉狐搖搖頭,苦笑一聲,回到客房掀起門帘,毫無戒心地推開虛掩的房門,舉步跨入。

她只看到燈光,寒風從她身後刮入。燈火搖搖,一道淡芒在燈火搖曳中,自側方一閃即至,厚重的狐裘擋不住沉重的打擊,兇猛無比的力道擊破狐裘與裡面的衣物,擊中右期門穴。

「哎……」她驚呼一聲,沉重的打擊力令她站立不牢,上體一仰,手腳立即失去控制,仰面便倒。

兩個人影從房內奔出,其中一人將她扛上肩。

「我完了!」她心中狂叫。

她渾身發軟,失去活動能力,但神智仍是清明的。對方暗器打穴的絕技委實了不起,比針灸郎中脫去衣衫下針刺穴還要準確多多。

當兩個用迷香計算楊家驊的兩個人,被陰司惡客擊斃一個趕走一個,客房中被迷昏的三個人,陷入可怕的生死關頭。房門下端離開尺余,寒風從門下灌入,房中火盆中的木炭加快凈盡,要不了多久,便會被凍成冰棒。

幸而不久之後,也就是陰司惡客現身向玉狐警告小心暗器的同時,五個黑影到達楊家驊的客房外,第一個黑影首先便毫無顧忌地搬開門沖入,似乎早已知道門已被撬開,也知道裡面的人失去反抗的能力。

第一個蘇醒的是楊家驊,他感到臉上一冷,神智突然一清。

他看到明亮的燈光,看到七八張猙獰的陌生面孔,發現自己被捆了手腳倚坐在壁根下,兩個驃悍的大漢,正用雪替他揉擦頭臉。

他左首,同樣被捆放在壁根下的包方山和陶永順,正各由兩名大漢用雪擦臉,仍在昏迷不醒。

這是一座並不太寬敞的客廳,門窗緊閉,寒氣並不濃,空間里流動著老羊皮襖發泄出來的特殊氣味,穿久了的老羊皮襖就有這種怪味。

堂上,一左一右坐著兩名像貌凶暴的中年人,一刀一劍皆插在腰帶上,兩雙怪眼涌發出肉食獸類特有的光芒,氣勢極為撼人心魄。

「醒了一個!」一名中年人站起說:「老大,飛杯擊散攝魂掌力的小子醒來了。」

「帶他上來。」高坐左上座的大聲說。

兩大漢架起了他,拖到堂下放手一丟。

楊家驊仍感到暈眩,雙腳被牛筋索捆住踝骨,雙手背捆,因此無法站穩,砰然倒下了。

「小輩,通名。」左首的人沉聲問。

楊家驊吃力地挺身坐穩,搖搖頭讓自己早些清醒。

「流水簿上有在下的姓名。」他定下神說:「姓楊,楊家驊。你們是……」

「揍他!」那人沉叱。

兩大漢先一腳將他踢翻,再抓起在他的小腹上打了五拳,把他打得渾身抽搐,五臟六腑似要從口腔擠出。

「只許你答,不許問。」上面那人獰笑著說:「以免自討苦吃。你的身份,說!」

「糧……糧商,販……販賣糧食。」他躺在地下呻吟著說,大難臨頭,他不得不屈服。

「流水簿上是這樣寫的,咱們已在店中查過了。你來了半個月,會是糧商?」

「城東八家糧行,在下都與他們接過頭。」他回過一口氣,強忍痛楚:「山西澤州一帶,今年鬧旱災,冬麥收成只有三成,高梁小米顆粒無收,今冬缺糧情形嚴重,有許多人挨不過歲尾。在下是來搜購的,此地也缺糧,價錢一直沒談攏,所以耽擱時日。」

「你的武功出類拔萃,哼!糧商?見了鬼了!」

「請在附近八府十九縣查問一下,便知道在下是不是真正的糧商了。如果武功差勁,在下豈能活到現在?」

「我會查的。哼!你瞞不了我,你是為杜家而來的。」

「在下住了半個月……」

「閑話少說,我問你,你對付得了玉狐嗎?」

「沒有把握。」

「你有,我相信你對付得了她。現在,我給你一次機會。」

「在下洗耳恭聽,什麼機會?」

「揍他!」

又是一頓好揍,他真不該問的。這次挨了十七八拳,四記耳光劈掌,可把他打慘了,好半天回不過氣來,這次無法動彈了。

「和咱們合作。」上面那人說:「咱們已經派人去對付玉狐、陰司惡客與北丐那些混帳東西,他們妄想在虎口奪食分一杯羹。杜家這筆買賣是咱們的,不容許任何人染指。如果咱們的人對付不了玉狐,你必須幫助咱們斃了那鬼女人。」

「在下……」

「你不願意?」

「不是不願意,而是沒……沒有把握。」他掙扎著坐起:「把在下的命送掉,事辦不成大家沒好處。」

「你是不願意合作的了。」

「在下怎……怎敢不願意?」他急叫,他知道對方話中的含義,不合作必定是死路一條,這些人無法無天,殺人如屠狗:「請給在下幾個人,倚眾群毆定有希望。」

「我的人不能給你。」

「可是……」

「你那兩位夥計,手底下當然不差。」

陶永順與包方山,這時已經醒來了,在他第二次挨揍時清醒的。

「他們……他們只能對付一些毛賊……」他垂頭喪氣地說。

其實,他在設法自救,一步步引對方上鉤。

「你可以帶你的兩個夥計。」那人說:「我會派人暗中監視你的一舉一動,隨時可以殺你們,給你兩天工夫,替我全力搏殺那鬼女人。」

「這……請多給一天工夫。」他哀求:「在下內腑被打得受不了,得吃藥……」

「不行,兩天,跌打傷算得了什麼?練武人挨兩下揍就躺在床上叫苦,還練什麼武?」

「這……今……今天算嗎?」

「算!如果玉狐用不著你對付,你就得準備對付陰司惡客。」

「老天爺!那惡魔……」

「不錯,那凶魔很可怕,我會派人協助你的,對付玉狐必須你自己應付。告訴你,你最好不要動武,那鬼女人最好用柔功,知道嗎?她喜歡你這種出色的男人,昨晚在酒樓,她就對你有露骨的表示了。」

「在下將儘力而為。」他懊喪地說。

「先把他們囚在後面。」那人向手下黨羽發令:「等擒捉玉狐信息傳來后,再決定如何差遣他們。」

「長上,解綁嗎。」大漢揪起楊家驊問。

「暫且不必,派人好好看守。」

「是,他們不敢有所異動的。」

廳外突然奔入一個大漢,上堂急急地說:「稟長上,紫荊關雲蒙三煞,已重新召來一些朋友,先一步趕到前面去了,可能在河邊下手。」

「麻煩透了!」上面那人拍案埋怨:「這些傢伙不死心,真是豈有此理!狗官又不是貪官,沒有多少金銀珍玩,怎麼會有那麼多人打主意?不先解決這些人,怎能走?走吧!咱們先商量商量對策,看能不能利用他們。」

囚室是一間地窖,位於東廂的下面。這是大戶人家作為避兵的秘室,裡面常年窖藏著一些糧食,進入的門戶不但窄小,而且隱秘,通常只是地面上幾塊磚,不敲敲打打真不易發現。有些地道甚至設在屋外,也許上面種著一棵小樹,或者擱著一些破傢具。

這座地窖的出口,設在一處複壁內,壁下的八塊磚就是進入複壁內的門戶,地道上方還有厚厚的木板蓋。把人囚在裡面,用重物壓住木蓋板,裡面的人插翅難飛。

負責看守的人,是個虯須大塊頭。這位仁兄用的是最笨拙也最實用的看管辦法,將燈放在斜角的壁上方,囚犯坐在另一角,自己端張長凳坐在另一面。燈、囚犯、看守,三者形成三角形犄角,將囚犯置在目力可以全及處,囚犯想滅燈勢不可能,任何異動,也可以有充裕的時間及時制止。

「老兄,是什麼時候了?」楊家驊向看守問。

「快四更天了。」看守信口答,忘了禁止囚犯說話的金科玉律,大概認為這裡十分安全,沒有守禁忌的必要。

「老兄,請問貴姓大名呀?」楊家驊有氣無力地繼續發問。

「你想怎佯?有閨女想攀親家嗎?」

「在下年方二十四,還沒成家,那來的閨女?這輩子,你沒希望了。」

「哈哈哈……」看守大笑。

「李老兄,不要笑……」

「你胡叫什麼?在下不姓李,姓富。」看守不悅地說:「你小子少見識。哼!我滿城虎富威在江湖道上,可不是沒沒無聞的人,過去是一等一的好漢,現在仍是一等一的英雄,以後仍然是江湖一等一的豪傑。」

「哦!原來是保定三霸的滿城虎富老兄,失敬失敬。」陶永順介面:「富老兄是黑道中名號響亮的英雄人物,怎麼做起看守來了?」

「太爺是為朋友兩肋插刀。」滿城虎被捧得忘了生辰八字:「充看守無損於太爺的聲譽名望。」

「對,大丈夫能屈能伸,」楊家驊說:「富老兄是為哪一位朋友助拳的?這位朋友定然是宇內聞名的高手名宿,對不對?」

「不錯,你小子聽說過千手猿?」

「哦!原來真是他!」楊家驊恍然自語。

「小子你說什麼?」

「沒什麼,在下只說聽說過這名大名鼎鼎的人物。」

「當然是名震宇內的人物,太爺的朋友哪一個不是聲威顯赫的高手名宿?」

「富老兄,能不能鬆鬆綁?」楊家驊問。

「幹什麼?不能。」

「便急哪!你知道,水火不留情,屎尿急死人……」

「你小子活該,拉在褲襠里好了。」

「富老兄……」

「閉嘴!少羅唆!」

「在這鬼地窖里,外面裡面都有人看守,看守人又是宇內聞名的高手,居然怕在下搗鬼,嘖嘖!要不是你老兄膽小害怕……」

「閉嘴,你小子……」

「瞧,你老兄連在下說幾句話也害怕……」

滿城虎怒火上沖,離座大踏步走近,一腳踢向楊家驊的下顎。

楊家驊上身微挺,臀部從反綁的雙手中后移,就在千鈞一髮中避過踢顎的一腳,雙手前提,雙腳一收,從雙手的中間退出,反綁的雙手便移到前面了。

快!他人如怒豹撲起,捆著的雙手有如天雷下擊,重重地擊在滿城虎的前額上。

砰一聲大震,滿城虎仰面跌倒,昏厥了。

他拔出滿城虎的劍,火速割斷包、陶兩人手腕的捆繩,再由包方山替他割除雙手的束縛。

「家驊,咱們還是出不去。」包方山丟下劍自解腳上的捆繩:「外面一定有人把守……」

「總得碰碰運氣。」楊家驊一面捆上昏厥的滿城虎一面說:「總比束手待斃強些。包叔帶上劍,非必要不可殺人,出了人命就不好辦了,走!」

「你不要緊吧?他們揍得你好慘。」

「受得了,算不了什麼。」

楊家驊領先,登上地道口,他急促地拍打上面的木蓋,久久,方聽到腳步聲。

木蓋有一條通風的長縫,上面有人聲透入:「下面怎麼啦?」

「那姓楊的小子傷發吐血。」他模仿滿城虎的口音維妙維肖,這是他引誘滿城虎說話的主要目的:「快把他拖上去救治,他快完了,快!」

「死了就算了,反正他們要死的……」

「死人能有用嗎?快!糟!他又吐血了。」

接著,是一陣嘔吐聲。

「好吧,等一等。」上面的人說,接著傳來搬動重物的聲音。

木蓋寬四尺,長八尺。上面那人剛扳起半尺,木蓋突然在砰然大震中向上猛掀。

楊家驊急沖而上,兩劈掌便將被木蓋震得暈頭轉向的人擊昏,繳了那人的單刀交給陶永順,蛟龍脫困。

他們從屋后逃出,發覺這是南門附近的一棟大宅。外面罡風怒吼,但雪已經停了。遠遠地傳來了四更末的更鼓聲,天色不早了。

「包叔,事急矣!我得改變計劃。」他向兩人說:「咱們分頭行事,如此這般……」

不久,他獨自往城北的韋城客棧走,大街積雪近尺,白茫茫一無遮掩。他利用店鋪的人行道逐段而進,前面十字街在望。

兩個白色的人影,從對面西大街疾奔而來,速度奇快,前面那人似乎體形特別巨大,奔近才發現原來肩上扛了一個人。

「等一等後面接應的人。」走在後面的人說:「他們也許沒接到咱們得手的信號,可能被北丐那老狗攔住了呢,所以……」

「別管他們。」扛著人的人說:「咱們將人弄到手,大可不必管他們,呃……」

轉身跟在後面的楊家驊,已將後面的人打昏了,緊走兩步伸手一扳扛著人的那人左肩,右手已勒在那人的咽喉往懷裡一扳,制壓住了,不片刻就昏厥在他一雙鐵臂下。

肩上的人砰然墮地,像是死人。

他丟下昏厥的人,俯身察看被扛的俘虜。

「打穴珠制住了右期門。」仍可說話的玉狐說:「用對穴震穴術可解。」

他聽出是玉狐的嗓音,愣了一愣。

「我不知道你是真的內行。」他扶起玉狐苦笑說:「期門的對穴,相鄰的有膈關、魂門,告訴我,該從何處下手?管用嗎?」

「這……」

「你是怕羞。」他說:「好吧,我帶你去找個會解穴的女人,那位假公子……」

「不要去找她!」玉狐急叫:「我死了她恐怕要高興得做夢也在笑。你……快給我解穴。」

他將玉狐抱至屋角背風處,溫暖、有力、穩定的大手,毫不遲疑探入玉狐膩滑而微涼的胸懷。

他用的是真氣催經導引術,一種高深而極為安全有效的精妙解穴術,不是他這種年齡的人所能獲致的通玄手法,那是得化半甲子歲月苦功方能有成的練氣絕學。

「幸好在酒樓我對你客氣。」玉狐站起背向著他整衣:「大概你一個指頭,可以要我死一百次。告訴我,你練先天真氣練了多少年?」

「十幾年。」他說:「練一百年也毫無用處。這年頭,人心險惡,武林規矩已不值半文錢,那些卑賤的雜種乘人不備,用迷香暗器暗算,一根牙籤也可以要我的命。」

「我是被那兩個混帳東西,潛入房中用暗器偷襲的,我要斃了他們……」

「我反對。」

「你……」

「我雖然是個無名小卒,但決不卑賤。」

「這……好,我尊敬你。」玉狐由衷地說。

「幫我,把他們弄醒,不然要不了多久,他們一定會凍死的。」

打昏的人很容易弄醒,雪往臉上抹,不住拍動臉頰,兩個傢伙終於蘇醒。

「至少,也要問問口供。」玉狐恨恨地說。

「不必問了,我知道。」他乘兩個傢伙尚未完全清醒,挽了玉狐便走:「是千手猿的一些豬朋狗友,要驅走前來渾水摸魚的人。他們用迷香擒住我,把我打得好慘。」

「哎呀!你……」

「不要緊,我受得了。他們要我投降合作,所以我答應他們的條件。」

「你……」

「他們說已派人對付你,如果不成功,就由我出面。」

「哎呀!你……」

「你慌什麼?我不是已經平安逃出來了嗎?杭姑娘,你不是黑道人,為何要破戒打杜大人的主意?」

「胡說!我只是好奇。據我所知,姓杜的不是貪官,只是一個可憐的所謂耿介書生,而且有點剛愎自負。我正感到奇怪,像這種不失為好官的人,怎麼會有許多人打他的主意?北丐也許壞,見錢眼開見財就取,而陰司惡客不愛財不好色,對付江湖同道也許心狠手辣片眥必報,但決沒有向姓杜的下手的理由。至於千手猿……」

「千手猿與杜大人之間,有一段難解的仇怨。」

「你知道?」

「知道。杭姑娘,你既然對杜大人沒有興趣,可否請置身事外。」

「你……」

「我受人之託,保護杜大人安全返鄉。」

「哦!原來如此。我答應,你應付得了嗎?」

「勉可應付,我在儘力。」

「我助你一臂之力……」

「謝謝。」他婉言拒絕:「人一多,反而把事情鬧大不可收拾。不瞞你說,我不希望得罪千手猿那些人,能善了就謝謝老天爺啦!我要回客店,姑娘……」

「我也該走了,謝謝你啦!」玉狐轉身走了。

由於昨晚幾家客店發生打鬥事件,客店東主都在清晨報了官,因此巡捕滿街走,各處客店皆有治安人員巡邏,想鬧事的人不無顧忌,白天誰也不想生事自找麻煩。

杜大人一家,接受四保鏢的建議,不走了。主事的袁鏢頭天罡手袁雄,表示有劇盜在前面相候,必須將那些惡賊趕走,才能安全就道。所以四個人只留下擒龍客柳絮在店中照料,天罡手帶了俞、任兩位鏢師到前面探道去了。

店夥計發現楊家驊的兩位同伴失了蹤,雖然大感詫異,但客人若無其事,也就懶得過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有事那是最好不過了。

傍晚時分,三位鏢頭仍未返店,楊家驊也不在店中。

天宇中濃雲密布,間歇地飄落上陣陣雪花,罡風怒吼,天一黑,街上便行人漸稀,成了一座死城。

夜,是屬於別有所圖的人的。

三更初,獨院的南端,出現了三個夜行人的身影,灰白色的棉褲和頭巾,反穿的皮襖,站在院牆上像三個鬼魂。

擒龍客柳絮從屋角踱出,站在雪地里冷然屹立。

「你們還是走的好。」擒龍客向遠在三四丈外牆頭的人說:「你們這種騷擾的笨辦法,發生不了多少作用的,說不定反而枉送性命,何苦來哉?」

「哈哈哈哈!」站在中間的人狂笑,是北丐:「你好像是冒充擒龍客柳絮的人,就算你是柳絮吧,老花子知道你那位同伴,今晚無法趕回來了,被雲豪三煞拖住啦!對不對?」

「那是你的看法。」擒龍客沉靜地說:「在下不信你敢明火執仗搶劫,敢進屋嗎?」

「花子我知道你暗中布置了不少人,說不定附近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當然,我北丐不是強盜,不至於甘冒大不韙公然侵入客店行劫。像這樣每天來來去去,你們就會疲於奔命,白天上路必定打不起精神來,在路上就可以容易打發你們啦!哈哈……」

「似乎閣下比柳某還要辛苦。」

「但我老花子的人多。姓柳的,放聰明些,談談條件,尊駕意下如何?」

「沒有條件好談的,柳某的身份不容許向歹徒們談條件,正邪不兩立,冰炭不同爐……」

「哈哈哈!你閣下算了吧,你算什麼狗屁正道?威遠鏢局已著手查這件事,到時候誰正誰邪便可分曉。八隻箱籠,十二件包裹,老夫選一半,閣下不至於反對吧?」

「你在做夢。」

「我北丐的夢都是好的。當然,花子我並不是白拿,東西到手,我的人護送你們過河,替你們打發雲蒙三煞,條件夠優厚吧?三煞在真定附近吃了你們的暗虧,這次傾巢而至志在必得,決不會留活口。哈哈!權衡利害吧!閣下。」

院牆轉角的牆頭上,多了一個灰袍人。

「臭花子,你還沒問我陰司惡客肯是不肯呢。」灰袍人陰森森地說:「你那些狐群狗黨,也不見得能擋住雲蒙三煞。你最好給我快滾!免得老夫撕掉你另一條袖子,或者揪掉你的狗腦袋。」

左方屋脊上閃出一個灰影,突然急滑而下,到了簾口長劍出鞘,躍落陰司惡客的右面牆頭。

陰司惡客反應超人,不等對方躍落,右手一動,劍鳴乍起,信手一劍揮出。

「錚!」雙劍相交火星飛濺,劍高速破空的銳嘯亦隨劍鳴傳出,可知兩人出劍的速度極為驚人。

勢均力敵,兩人皆被震得立腳不牢,身形一陣急晃,都想穩下馬步。

躍落的人先行飄落牆外,無法站穩。

陰司惡客也穩不住馬步,稍後向牆內飄落。

擒龍手突然飛掠而上,手中兩尺二寸長的金色虎爪來勢似雷霆,猛攻雙腳尚未完全著地的陰司惡客,抓住了難得的雷霆一擊好機。

這瞬間,北丐一躍而下,奔向已無人把守的後院門。

「錚錚!」陰司惡客臨危不亂,封出兩劍,居然在雙腳無法發力的剎那間,硬將攻來的沉重虎爪震出偏門,身形扭轉著地,閃出丈外脫出虎爪的威力圈。

同一期間,距後院門有丈余的北丐,看到門突然內開,森森劍氣向外一涌,一個人影已身劍合一閃電似的疾射而出。

「來得好!」北丐大叫,鐵手杖招發撥草尋蛇,身形下挫側移,避實擊虛攻下盤,以攻還攻爭取先機。

「錚!」劍倉卒間收招變招下沉,自救保護下盤,劍脊擋住了手仗。接著劍光一閃,反削北丐的胸口,出招之快,有如電光一閃。

北丐大駭,仰面避招雙足一蹬,身形暴退丈外,幾乎被劍尖掠過鼻尖,驚出一身冷汗。

「花子我碰上了勁敵!」北丐繼續急退,一面怪叫向同伴示警:「這狗娘養的厲害,快下來斃了這雜種。」

劍的主人身材不高,一招絕學奇襲失效,有點失驚,未能緊迫追擊,可能是搏鬥的經驗不夠。

北丐罵得刻毒,這人被激怒得失去了理智,憤怒地追出速度奇快。

北丐的同伴並不跳下來相助,反而急急退走。北丐一聲狂笑,人如飛隼躍過丈高的院牆。

「窮寇莫追!」後院門竄出的另一人大叫。

可是,被激怒的人已跟蹤北丐越牆狂追。

大街寬闊,但小街卻暗沉沉,小巷縱橫交錯,要追一個比狐狸還要狡詐的老江湖,談何容易?

北丐先沿大街狂奔,不久便折入一條小巷,兩個同伴早就不見了,腳下時快時慢,引迫趕的人進入曲折的小巷,口中不時發出一兩句粗野骯髒的咒罵。

院子里空蕩蕩,陰司惡客已在北丐撤走時,不再理會擒龍客,從另一面撤走了。

這種騷擾性的襲擊,的確令人疲於奔命。瑟縮在房中的杜應奎家老少,更是心膽俱寒。

北丐一面逃,一面發出不乾不淨的咒罵,奔入一條黑暗的小巷,左面是一道長長的院牆。

「你這狗養的賊王八!還不見好即收滾回去?」北丐大聲叫罵:「再追來的話,老花子要剝你這雜種的皮,你那兩手臭劍術並沒有什麼了不起。」

聲落,身形突然斜飛而起,飛越丈高的粉牆,消失在牆內形影俱消。

追的人不肯罷手,也飛躍而進。

這是一座花園,一座破敗的花園,光禿禿的花木,半倒坍的亭台樓閣,大概好幾年沒有加以整理了。前面,是連棟的大廈,缺門少窗欄杆半毀,風一吹,各種怪聲齊起,破窗劈劈啪啪響,黑沉沉的堂奧鬼氣衝天。如果是夏天,晚上必定是狐鼠的遊樂場。

北丐的身影,剛消失在破敗的大廈側方。

「我不信你會上天!」追的人咬牙叫,窮追不捨。

「快退!」身後傳來陌生又並不陌生的叫聲。

追的人不加理睬,追入黑沉沉的大廈深處。

久久,傳來了四更正的更鼓聲。

在一處沒門沒窗,斷木碎磚散落的大廳堂中,突然出現了火光,木材爆響的聲浪清晰可聞。

那是一大堆木板砌成的火堆,罡風一吹,熊熊火焰愈燒愈旺,濃煙與火星隨風飄揚,十分危險,因為大廈幾乎全是木造的,極易引起火災。

兩個人坐在火堆旁,一面烤火,一面喝酒,一隻酒葫蘆,一大包燒鹵等等下酒菜。他們是北丐,和一名三角臉又高又瘦,臉面陰沉的中年人,鼠須已出現斑白,那雙三角眼真像胡狼的饑渴眼睛。

「苗老兄。」北丐將酒葫蘆遞過:「咱們一直就沒抓到一個活口,那些明的假鏢師,與暗的狐群狗黨,都比鬼還要奸,不管發生了任何事,皆緊守著目的物決不遠追,想捉活口真不容易。」

「蔡兄不是已將一個引出來了嗎?」苗老兄喝了一口酒,將葫蘆遞迴:「只要工夫深,會有收穫的。」

「對,這是最值得高興的事。」

「快來了吧?」

「已經來了。」北丐欣然說:「飛蛾一定會撲火的。」

一身白的人影,出現在沒有門的寬廣廳口。

「奇怪!怎會是你?」北丐盯著來人,老眉深鎖:「以往從沒見過你這個人,除了那天在酒樓見了你一次。」

原來是曾與玉狐起了衝突的美少年,連鞘寶劍插在腰帶上,滿臉怒容,一步步向火堆接近。

「剛才追老夫的人,真是你嗎?」北丐繼續問:「劍上的勁道很了不起,你多大了?」

美少年聽若未聞,在兩丈外止步,明亮的大眼中,湧出濃濃的殺機。

「鏘……」劍鳴似龍吟,美少年長劍出鞘。

北丐的手,抓住了擱在身旁的鐵手杖。

「這小輩如不是啞巴,就是白痴。」三角臉的人陰森森地說:「蔡兄,這種可惡的臉色,我討厭。」

「是討厭。」北丐怪笑:「苗老兄,怎辦?」

「你瞧著辦吧,他是沖你而來的。」

「哈哈!我北丐的名號唬不了人,只要你毒無常苗慶肯站起來,還怕沒有人送命?」

「我毒無常不站起來,也會有人送命。」

美少年大吃一驚,毒無常,宇內八大妖邪的最可怕魔頭,渾身是毒,江湖群豪聞名喪膽的惡魔。

他本能地連退三步,臉色大變。

「人的名,樹的影。」北丐搖頭說:「苗兄,老花子算是服了你。」

美少年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失血,上身一晃。

「叮!」長劍墜地。

「不能要他的命,還不是時候。」北丐急叫。

「他死不了。」毒無常說,整衣而起。

美少年開始發抖,呼吸開始急迫,雙腳吃力地移動,以支持不致倒下。

「這只是短暫有效的無害毒藥。」毒無常背著手向美少年緩緩接近:「那是沖你蔡老兄的金面,留活口取口供,不然他早就死了,倒!」

美少年真聽話,腿一軟,向前一撲。

北丐一蹦而起,要上前擒人。

上身己前俯的美少年,突然將抖索的左手向前一伸,同時發出一聲可怕的尖叫,砰然倒下了。

一道淡虹貫入相距僅兩步的毒無常心坎要害,一閃即沒。淡虹並不太快,但兩人幾乎面面相對,即使看到淡虹,也無法閃避了。毒無常毫無戒心,也沒看到淡虹,只看到美少年向下栽倒的身軀。淡虹是從袖口飛出的,體積僅有四寸,細小如針。

傳出一聲輕微的崩簧響,不留心的人不易聽到。風聲呼嘯,各處皆有怪響傳出,木柴的爆響聲出亂人耳目,崩簧響全被各種聲浪淹沒了。

毒無常一震,困惑地低頭察看自己的胸腹,看不出任何異狀,重新抬頭邁出一步,腳一沾地,突然臉色驟變,弓腰收腹以手捧心。接著,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呻吟,扭曲著摔倒。

「苗兄……」北丐驚叫,急步搶近。

美少年倒在地上,常身猛烈地抽搐,呼吸似要窒息了。

毒無常卻沒有痛苦的神色流露,身軀漸松。

楊家驊曾經向玉狐說過,練先天真氣練一百年也毫無用處。他說的是實情,也是感慨。

一般說來,練氣到了通玄境界,不但不怕刀砍劍劈,甚至短期間禁得起水火襲擊。但如果不能神動意動功發護體,與常人並無不同。這年頭,人心險惡,武林規矩已不值半文錢,那些卑賤的傢伙只求達到目的,不擇手段,躲在暗處用迷香暗器暗算,一根牙籤也可以將一位無敵高手置於死地。

武林人如果不重視英雄主義,就不會產生真正的英雄了,只會產生用小刀子在背後捅人的卑鄙小人,和招朋引類打架一擁而上的惡棍。

毒無常名列宇內的八大妖邪,高手中的高手,可是,他卻預先布毒計算美少年。

美少年也以牙還牙,用袖中的針筒發射致命的針形暗器,好在黃泉路上多個伴,用毒無常墊棺材背,居然一擊便中。

一代凶魔,死得真冤,真夠窩囊。

針貫入心房,片刻心房便停止跳動。

「苗兄!」北丐狂叫,將毒無常的身軀翻正察看。

後面奔出三個人,向前一圍。一個大漢扣住毒無常的脈門,並捫鼻息。

「蔡前輩。」大漢頹然放手:「苗前輩死了。」

「這怎麼可能?」北丐駭然叫。

「也許他中了自己的毒。」另一名大漢說,向後退:「我可不了沾他,他一身都是毒。」

先前為毒無常試脈息的大漢,慌忙跳開,驚恐地察看自己的一雙手,似乎覺得手掌已有些不對勁。幸而並沒發生任何異狀,這才鬆了一口氣。

北丐也嚇了一跳,急急退開。

四寸長的細針全貫入體內,不脫衣無法發現死因。沒有人再敢上前察看,更沒有人敢動手檢查死因。

「也許他真的中了自己的毒。」北丐惶然說:「可是,那是決不可能的事。」

「蔡前輩。」第三名大漢說:「天底下,任何古怪的事都可能發生。玩毒一輩子的人突然中毒暴斃,決不是可能發生的事,人死是常情,誰又能不死?」——

無涯掃校,舊雨樓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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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刀客有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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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不容醉、風雨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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