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感深交莽漢硬作媒 依巧計崇樓狂揮劍1

第十回 感深交莽漢硬作媒 依巧計崇樓狂揮劍1

蕭千總出屋去了,他的心事都沒啦,又有錢,烏爾土雅台那兒不急著回去。不急著回去也沒關係,在迪化樂些,回尉犁城給雪瓶一家掌管家務也不錯,玉嬌龍留下有那麼大的產業、那些馬匹,還會餓得著我?

他心舒意暢,在自己屋裡待了沒有多大一會,偷偷地,趁著太太沒看見,把些贏來的錢藏起來,拿起了琵琶,又到小酒館聊去啦,彈去啦,撥著琵琶,博人稱讚,口裡哼著小調,更是開心,同時心裡又暗笑:羅小虎真是傻蛋,玉嬌龍都已死了,你還替她刷乾淨兒幹甚麼?並且,也許自己太太的眼力不差,韓鐵芳也許真是他的兒子,不然為何也那麼傻,送還了馬,丟了琵琶,還,還,哈哈!硬管媽媽叫朋友,糊裡糊塗地埋死屍,哈哈:「崩楞崩楞」「正月兒里呀!水仙花兒開呀!吱吱喲……」

他在這兒高興,旁邊許多人烘烘地亂談甚麼「羅小虎」「半天雲」,「二十年前……」可是聽不見有人敢提「玉嬌龍」那三個字,他真想拍胸脯說:「我跟玉嬌龍是親戚!我娶我的那位太太時還是她作的大媒呢!我們兩家不分彼此,小王爺春雪瓶管我叫姨夫!」

可是他怕招出事來,不敢說。他連晚飯都是在這兒吃的,可是隔壁的柳香居因為昨晚那一場攪鬧,今天關門休業,不然要一盤剝羊肉來,下酒就燒餅吃,那更來勁!

天色又漸漸地黑了,醉鬼們都還未走,賭鬼們又都先後來了。這小酒館帶賭局越來越熱鬧,可是街上越來越冷清,頭更早已敲過了,三更之後,不覺得便到了三鼓,天上星星此昨夜的彷彿稀少,而半輪月色卻很發亮。

這時那靠近西門的官花園中,柳陰鬱郁的綠霞樓上,突然又飛來了一條纖秀的俠影,這正是春雪瓶。她單身攜帶著一把寶劍,來到了這裡,她特別的謹慎,可是這裡也防範得特別嚴緊,樓上的窗戶都釘得很緊。

雪瓶用劍撬了半天,方才啟開,她進去,只聽處處梆鑼敲著,並有燈籠一對對的在樓下來往。雪瓶很是驚詫,心想這:外邊已經傳說羅小虎都招認了一切的事了,連前夜這裡殺人的事,羅小虎也認屈招認了,怎麼玉欽差還不放心?還要這樣的防備?他的膽子也未免太小了!著今天這情景,我還是不能見他的面,那隻好把我白日為的那張字柬留在這兒了。

原來她白天在店中覓得紙筆,一共為了兩張字柬,一張是給玉欽差寶恩的,她不常拿筆寫字,所以寫的字自覺得不好,也很簡單,只是:「欽差大人鈞鑒:日前在此處誤殺鐵霸王之人,實非羅某,羅某在撫署之招供,非但受屈,必系願代江湖躋輩受過,彼雖俠義可欽,然於王法人情所不許。鄙人確保前夜來此之人,但亦非懷有惡意,實因令妹慘死荒漠,令甥(名韓鐵芳)飄流邊塞,望乞明鏡高懸,減輕豪俠之罪,澤被骨肉,栽培無倚之根,是所切待,邊疆小俠謹叩。」

當下她又取了火照了照樓內,就把這張字柬用一枝小袖箭釘在一張浮滿了塵埃的桌上。她又另拿了一枝箭,趴著窗戶,向著正從樓下走過去的一個燈籠射去,當時那燈籠便滅了。

便有人大聲嚷嚷:「有賊啦!」梆聲鑼聲亂了起來,官花園內也騷動起來。

雪瓶卻喊了一聲:「我在樓上,你們來吧!」聲音極為尖銳,響徹雲霄。同時,她卻由後窗跳出,到了牆頭,撩開柳枝,落於平地,急急地走。她此刻並不回店,過了西門,仍然一直往北,眼看就快到巡撫衙門了。

這也是她白天打聽出來的。她原是預備著兩對字柬,一封是剛才放在綠霞樓上的,另一封,此刻還在她身邊,是寫給撫台大人的,也是以「邊疆小俠」之名,而自認殺死鐵霸王,夜鬧官花園,與羅小虎並不相干。

她來到這裡,本想私入撫台大人的卧房,將此柬放在撫台的枕邊,不怕他看不見。可是沒想到她還沒有往牆上蹲,牆裡邊已經梆鑼共鳴,人語雜亂。她不禁駕愕,暗想:莫非這裡邊有能人,怎麼會我才來到這裡就被人看見了?她只得回身走去,過了西大街,又走進一條衚衕,耳邊仍然彷彿「梆梆,噹噹」的有梆鑼亂響之音。

她心中自思:這也夠了?只要能叫那玉欽差見著我那字柬,他一定不會把殺人的罪名栽在羅小虎身上,那就算我沒有賴著人而自身避禍。明天,不用說,城內更得嚴,那些班頭鏢客們又得出來亂訪查,亂抓人,我倒要看著他們能奈我何!

她一點不怕,心中且發著冷笑,在星光月色之下,她躥房過脊地回到了吉升店的後院,同自己的房中去看,卻見有很明亮的燈光,倒不由覺得詫異,暗想:我剛才走的時候,幼霞就已睡了,怎麼睡著睡著,她又起來了?這丫頭,今天整天跟我要脾氣!她下了房,走到尾門前,還沒開屋門,她就發出笑聲,及至進屋,卻見幼霞也穿著一身青,青綢的帶子在背上絆成十字形,一口明亮的寶劍,似乎是才摘下來,剛放在桌上,她的小臉兒還發著紅色,胸脯還有些喘息未停。見雪瓶進屋來,她只轉臉看了看,依然解帶子、解鈕扣換衣服,並不說話。

雪瓶走過去,悄聲問說:「你上哪兒去啦?」

幼霞說:「你去干你的,我去干我的,咱們倆誰也不用管誰,誰也別問話。」

雪瓶生著氣,悄聲說:「你這是甚麼話?你既是跟著我們來,凡事你就得聽我的,你不應當任著性兒辦,辦不成事,反倒攪了我。」

幼霞也斜著眼說:「誰攪你?我是辦我自己的事情,跟你一點也不相干。」

雪瓶說:「你不用瞞我,我知這你剛才一定是到巡撫衙門去啦,可是沒容你得手,就被人家發覺了,一陣銅鑼把你給敲回來了,是不是?」她說這話時,還帶著點笑。

不料幼霞當時就急了,頓著腳說:「你也不用譏笑我,今天我救不出羅小虎來,明天我再想法子,我也不問你跟他是有親?有故?既然羅小虎是因為我射了他一箭,他才被官人捉住的,那,我從監獄中再把他救出來也就是啦!」

雷瓶急忙將她的嘴捂住,說:「你怎知這沒有人跟下我們來?你這樣大聲說話,倘若窗外有人偷聽見……」

幼霞用手把她一推,搖著頭說:「你怕,我不怕!」

雪瓶見幼霞對她這樣,不由也有些生氣,就將手一摔,瞪著眼睛說:「你是怎麼啦?我真想不到你來到這裡,竟跟我鬧脾氣?難道你還非得叫我給你賠罪嗎?」

幼霞低著頭不語,臉色突然又一陣發白,這身至旁邊坐下,竟淚如雨下。

雪瓶又心軟,過去向她低聲安慰說:「昨天的事,並不是我抱怨你,羅小虛的事,我如今已將官花園的事替他說清,這件事也就算完了,也算是我們對得起他啦。至於衙門裡要辦他別的罪名,那可是他自做自受,與我們不相干。我爹爹生平任性,她甚麼都件,可是她沒從衙門裡救過人,固然真正的英雄不能夠輕視王法,何況羅小虎他原是沙漠中的盜賊,雖與爹爹有著以前的那些事,可是後來他們兩人早已義斷情絕了。即使我爹爹現在還活著,我想她老人家大概也不會去管羅小虎!」

幼霞聽到這裡,突然抬起頭來,面上表現出十分驚訝的樣子。雪瓶先將屋門關嚴了,她也收起了寶劍,一邊更換衣服,一邊悄聲地把昨夜綉香告訴她的那些話,全都告訴了幼霞,幼霞卻更沉悶抑鬱地,不發一句話。

雪瓶就又囑咐她說:「這些事,連我作夢都沒有想到,我本不想告訴你,昨晚我不叫你跟我到尾里去聽綉香姨娘說,也就是為這個……」

幼霞說:「其實,告訴了我,又有甚麼?我也是三爹爹跟前著看長大的,三爹爹也如同我的半個母親,如今她老人家已去世,她生平的事情,你明白了,難這不該也叫我明白明白嗎?」

雪瓶怔了一怔說:「我是想:這些事並不是我爹爹的光榮事情,她老人家生前都不告訴人,並不是怕被人瞧不起,一定是她一想起來就難免傷心,現在她老人家已經去世,棺材還在沙漠里埋著,我們兩人卻在這兒談論她老人家,未免不對。再說,韓鐵芳就是爹爹生的那個孩子,這件事還不能斷定,不過綉香姨娘因見他長的模樣有些像爹爹,有些疑惑。但據我想,事情巧,可也不會如此巧。再說韓鐵芳是河南人,我爹爹的那個孩子,二十年前大雪中失在祁連山中,假使還活著,也是在黑山熊家裡,哪會到河南?哪會又姓韓?」

幼霞默默生了一會,忽又垂下幾點淚來,然後就拿手絹使勁地擦了幾下,站起身來,說:「瓶姊,我求你別攔著我!以後你辦你的事,我辦我的事。你沒幫著人拿羅小虎,你不難受,我,我恨我昨兒晚晌手為甚麼急?若不把他的腿射傷,他也必定不會被人擒住,他雖未必是韓鐵芳的甚麼人,但他既是三爹爹當日的……」說到這裡,眼淚又往下流,又說:「三爹爹才死,我就把早先跟她很好、夫婦一般的人射傷了,又被捉,我怎麼對得起三爹爹?難道她老人家當年傳授我武藝,是叫我射姓羅的嗎?」

雪瓶也皺著眉不語,想了一想,自己在沙漠確也射過羅小虎.箭,羅小虎也並無怨恨,直到如今,他也許還以為我是他的女兒呢!

這樣想著,心裡也很悲側,就拉住幼霞的手說:「那麼,咱們要救他也可以,暫時你別急,慢慢再設法,因為明天的事情還不知怎麼樣,咱們今天驚動了官花園,又驚動了撫台衙門,這事情鬧得更大了。這兩天之內,我想咱們還是應當銷聲匿跡,不要連累了綉香姨娘。將來,看他們怎樣將羅小虎定罪,那時咱們再給他想法子。並且,我還是不死心,我還想趁著玉欽差在這裡,見他一面,只憑今天我留下的那張字柬,他也許不會全信!」

幼霞說:「玉欽差的事,韓鐵芳的事,我都管不著。我只管羅小虎。」

雪概說:「他現在腿上受了傷,也許還受了刑,就是咱們兩人同到撫台衙門,可能也抬不動,背不走,這事將來非得找人幫助才行。」

幼霞低著頭說:「明天我就去找人!」

雪瓶說:「你去找誰?我看你還不如我呢!」說著,又笑了笑,便展開了被褥上炕去睡,打著呵欠,又同幼霞催著說:「快吹滅燈吧!你還不睡?有甚麼話明大再說。」

幼霞在燈旁倚著桌子又站了半天,方才吹滅了燈上炕,在雪瓶的身旁躺下。

雪瓶還帶著笑向她說:「有時候辦事你比我細心,你比我敏捷,但你卻沒有我鎮定,有耐性。」

幼霞卻冷笑著說:「你還鎮定有耐性呢?我看你早先還不是一樣,只是自從你認識了韓鐵芳,由白龍堆回來,我看你的鎮定、耐性也許是跟他學的?」

雪瓶聽了這話,雙頰上不禁發熱,便沒有言語,因為自己的心裡此時也實在亂得很。為了羅小虎是韓鐵芳的父親,也應當救,但一救他,事情可就更鬧得大了,連尉犁城也不能住了,自己也得跟爹爹一樣的飄泊,那豈是爹爹所期望的,而韓鐵芳,自己原是想叫韓鐵芳得玉欽差之助,走上正途,將來自己再跟他見面,再……

雪瓶的心裡實在是永遠念記著一個韓鐵芳,而那邊幼霞卻總想著羅小虎,兩人都睡不著覺,但都不說話,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計劃著辦法。直到外面敲過了五更,窗子的顏色都有點發白了,雪瓶才迷迷糊糊地睡著,她也不知睡了有多少時候,突然被人給推醒,她吃驚地睜開了眼睛,一看,立在她面前的卻是綉香。她笑了笑,坐起身來說:「我真睡過時候啦!現在天不早了吧!」

綉香的臉色滿帶著驚疑,悄聲訊:「幼霞怎麼一清早就走啦!你不知這嗎!」

雪瓶聽了,不禁一驚,扭頭看了看,見身旁的被褥虛堆著,卻沒有了幼霞,並且還缺少了兩隻包裹和幼霞的寶劍。雪瓶稍微怔了一怔,但一想,就猜出來了,帶著點氣兒地說:「咱們不用管她,她一定是回尉犁城去啦!」

綉香坐在她的身旁低著聲兒說:「可也是,我想玉欽差既是不認識咱們,咱們也就不如走吧!在這兒我怕早晚要出事,昨兒晚晌我又跟你姨夫慪了半夜的氣,今兒我也起來的晚一點,我以為你們還在這屋睡著,剛才店裡的夥計進屋給我去送飯,才告訴我幼霞一清早就騎著馬走啦,她要是真回尉犁城,這時可已經走出四五十里地啦,這也難追了!」

雪瓶搖頭說:「姨娘您放心,她不會出甚麼舛錯。我還敢斷定,不到一個月,她一定還會到這兒來,她是找人去啦!」

綉香驚疑地問說:「她幹甚麼要回尉犁去找人呀?找誰呢?再說,你在這兒再住幾天也就行啦,何必還要再住一個月呢?」

雪瓶說:「管她去找誰!不過,就是您想走,我也不走,我還要在這兒等等,看羅小虎被判甚麼罪名,看玉欽差!……」

綉香說:「他是決不會見咱們啦!」

雪瓶說:「他不見咱們可以,我卻要看著他……」說到這裡,不由得也憂煩,就說:「我實告訴你吧!昨兒,我已將韓鐵芳是他的親外甥的話告訴他啦!」

綉香驚訝著說:「你是怎麼見著他的!」

雪瓶說:「我偷偷兒進的官花園。」

綉香的臉上變色,更悄聲地問:「你把話都跟他說了嗎?他沒跟你說別的話嗎?」

雪瓶搖頭說:「我們也沒得工夫多說話,我只叫他想法子找韓鐵芳。韓鐵芳此刻必定還在新疆沒走,他也許會派人把他找回來,我的意思是……叫他到沙漠里去做靈,並把他的外甥收下,栽培他走向正路,免得韓鐵芳這樣東飄西泊,又沒有錢。」她說了這話,不覺得自己是說了謊,也不覺是對於韓鐵芳過份的關心。

綉香聽了,倒點了點頭,接著又難過得要掉眼淚,說:「幼霞走了,我倒是放心,這次由紅葉谷她保護我們到這裡來,我也沒想到那孩子竟有這麼大的本事,她很精明,很能幹。可是,她去找誰呢?她找了人來;到這裡有甚麼事呢?」

雪瓶卻說:「不用管她!」

綉香猜著是她們兩人犯了小脾氣,把幼霞給氣走了,但雪瓶不肯這樣承認,遂也就不甚疑惑,反倒信了她真是跟玉欽差見了面了,心中又有點歡喜。

雪瓶下了炕,穿上了衣裳,收拾好了炕上的被褥,叫店伙給打來了洗臉水,她就凈面,梳辮子,想著這個時候,幼霞一定正在路上,騎著馬也許快要走進天山了,心中倒對她恨是欽佩。午飯後,外面聽不見其么消息,她倒覺得奇怪,心裡很是不安,使到院中去,見旁人出入作事,也都不大看她,臉上也沒有甚麼異樣。

她心說:奇怪,難道昨夜我在官花園,幼霞在撫台衙門,都白開了一場?方天戰、仙人劍,甚麼鷹眼高朋那些人,全都不管事情了?她在這小院里徘徊著,靠著窗檯站了一會,又跟綉香隔著窗戶問答幾句閑話。

蕭千總卻在屋裡叫著說:「姑娘!姑娘!你請進來,我有點事要跟你商量著辦。」

雪瓶便走進那屋裡,見綉香是在裡間,蕭千總卻在外屋,換琵琶上的絲弦,臉色不但不驚慌,反倒直著牙笑。

雪瓶更有些莫名其妙,就問說:「蕭姨夫今兒沒到酒館里去嗎?」

蕭千總說:「我剛從那兒回來,現在還得去,因為我這琵琶在迪化是出了名啦,我會的那幾個小調兒,彈起來,沒有一個人聽著不入耳的。現在方天戟秦傑、鷹眼高朋,他們全都在酒館里,請我回來拿琵琶消遣一段兒給他們聽聽,他們現在跟我們套近,可是……」說到這裡,卻又直著眼,帶著點驚異的樣子,悄聲說:「昨兒晚上,官花園跟撫台衙門又亂了一陣。」

雪瓶臉上雖未變色,心中卻很緊張,要聽他向下怎樣說。

蕭千總笑著說:「其實是瞎亂了一陣,一點事兒也沒出,一根賊毛兒也沒有,這是我聽衙門裡的一個小差官跟我說的。鷹眼高朋跟方天戟今天都沒提這事,大概他們也是怕泄氣,怕人說他們被賊給嚇破了膽子啦!」

雪瓶聽了就更覺得奇怪,暗想:莫非昨夜我在樓上留下的那張字柬並沒叫他們看見?可是我用箭射滅了燈籠,並站在樓窗里大喊他們也應當知這呀!這一定是他們故意不說,暗中在安排著甚麼鬼計?想到這兒,心弦就更顯得緊張了,恨不得親自到街上去看著。便問說:「今兒街上有甚麼官人沒有!」

蕭千總說:「咱們門口兒的這條路上就不少。鷹眼高朋、飛鏢盧大、鷺鸞腿崇三,這些個人現在高興得不得了,半天雲羅小虎是久在新疆作案的大賊,連北京都有公文要捉他,二十多年都沒有把他捉住,如今竟叫這幾個人立了功,你就可想想他們有多高興啦!要不然能叫我拿琵琶給他們彈去?」

說著話就把絲弦上好了,又「崩郎崩郎」的撥動了幾下,抱起琵琶來要往外走,並又笑著說:「玉欽差昨天還跟他打聽我來呢,還問你來到了這兒沒有!」

雪瓶又一驚,趕緊問說:「姨夫是怎麼告訴他的!」

蕭千總說:「我這個人也很謹慎,我哪兒立時就跟他說實話?我說現在跟我一塊兒住在店裡的,都是我的小姨子,都是來到迪化找婆家。春雲瓶小王爺也要來,可是還得過十天八天的。」

雪瓶整著臉不言語,蕭千總卻又笑著說:「看這樣子玉欽差是要見見我,也許要跟我打聽羅小虎的事情。可是只要我見了他,我就說實話,說你現在這兒啦,你是他妹妹親生的孩子,是他的外甥女。咱們把老底兒揣在心裡別跟他說,愣跟他攀親,他在甚麼地方打聽去?咱們日後可能還會得到許多好處呢!」他嘻嘻她笑著,很高興。

雪瓶的心中卻非常輕視他,認為再沒有比他卑鄙的了,綉香姨娘嫁了他,這輩子也真可憐,同時知這綉香並沒有把剛才自己所說的話告訴她丈夫,自己也不便再到裡間去跟綉香談甚麼。出了這屋子,當空的陽光十分溫暖,前後院都十分清靜,她的心中卻仍飄蕩著疑絲,想著那衙門的捕役跟官花園的鏢頭,今天他們的態度未免太可疑。

此時,蕭千總已挾著琵琶出門去了,他又到了那個酒館里。秦傑、高朋、盧大,全都在這兒等著他,並且正在悄聲兒說話,一見他來到,就齊把話止住了。

高朋笑著說:「蕭大哥,拿琵琶來啦!快消這一段給我們聽聽吧!」

盧大也說:「你的琵琶真能把入迷住,你要是個小姐兒,可更能迷人啦!」

蕭千總卻得意的笑著說:「得啦!別挖苦我啦!別說我是個小姐兒,就是個笨大娘們,也拿著這面琵琶找飯吃,找錢花,用得著我這個熊千總?」

抱起琵琶,安上新真的牛骨頭作的假指甲,「崩楞崩愣」了幾聲又說:「這玩藝兒早先我也沒動過,早先我倒是會彈月琴。弦、二胡,我也都拿得起來,一來是因為差事閑散,沒事時彈彈這些東西倒還能消閑解悶,二來是我隨著前任的伊犁將軍瑞大人,到北京去過。北京無論是作官的,為吏的,子侄少爺,都會絲竹彈唱,要是不會大鼓、蓮花落,彷彿就顯得不閑散,家計不寬,人也顯得有點笨似的。我也就喜愛上了,可是這許多年我都是在烏爾土雅台那座城裡當差,彈弦子全沒有人懂,更不必說琵琶這種非高人聽不懂的東西了,可以說沒有一個知音,我也就懶得彈,直到這次我……在路上撿了一面便宜的琵琶買了,拿到迪化來,偶爾彈了彈,沒想到……」

高朋說:「俞伯牙遇著鍾子期了,是不是?」

蕭千總笑說:「我可比不起那古人俞伯牙,既是諸位樂意聽,誇讚我,那我就……」說著他手指撥動弦聲奏起,他又笑著說:「可別笑話我!」於是彈了一段,又仰著脖子唱了起來:「一更一鼓月初升呀!」

蕭千總就越發地高興,可惜他這兩天酒喝得大多了,又因連夜賭博,連日著急,所以嗓子啞了,簡直喊叫不出來,旁邊有人給他倒茶喝著,他也是唱不出,只得笑著說:「今兒我唱是不行啦!得歇啦!可是我的琵琶加點工夫,給你們幾位聽聽。」

說著話,他手指頭彈動得更快,跟個小車輪子似的,而那琵琶的四根弦也就響著連珠,大家都笑著,連連叫好,而蕭千總得意忘形,斜抱著琵琶,歪扭著臉兒,兩個黃眼珠兒一轉一轉地,其跟娘兒們似的,高朋等人就更叫好,櫃里的掌柜跟正在熱酒的酒保,眼睛也都發直了,而門外更聚滿了不少人,都趴著窗戶向裡面看,笑著。其實蕭千總常在這裡彈琵琶,但卻沒有今天這樣熱鬧,他彈來彈,自己已身入化境,手指頭彷彿停不住了,臉仰著,兩隻眼也不由地閉上了。

這時鷹眼高朋一面聽著琵琶,一面贊一聲好,卻又扭頭跟他旁邊坐著的方天戟談幾句,他們的聲音很低,旁人聽不見。待了一些時,方天戟秦傑就突然站起身來,出去了,他們一直走進斜對面的吉升店,這裡的琵琶卻更彈得滴溜溜地響。

蕭千總卻又像由夢中醒過來似的,眼睛又微微地掙開了,向著給他捧場的人一笑,又嬌聲嬌氣地唱這:「燕兒飛南北知這冷熱,秀女房中思想才郎呂!」連屋裡帶窗外齊都笑著喊好。這時卻有一個人驀然走進屋內,很多的人都向這人定睛來看,只見這個人年紀不過二十上下,很高的身材,膀闊腰細,是天生成的一副挺秀的身架,而又似經過武功鍛煉的。像貌很清秀,雙目炯炯發光,但面上籠罩著一層風塵之態,流著很平整的一條辮髮,穿著青緞的短衣褲,黑襪子黑鞋,確實是一位漂亮的人物,只邁進屋來一步,眼睛便瞪住了蕭千總正在撥動著的琵琶。

蕭千總起先倒沒有留神,這個人站在他的眼前不動,他便也不由看了一眼。而看了這一眼之後,他就吃了一驚,手指漸漸慢了,又彈了幾下,他就直著眼睛觀看這個人,臉上也變了顏色,驚訝之中帶著慚愧,原來他看這個人非常眼熟,一想就想起來了。

這人原是他在黃羊南子見過兩次,一是在夜晚,他沒把這人的模樣看清,第二天這人騎著馬帶著琵琶離開那裡,自己卻把這人的模樣看得很明白。尤其是他太太前天說他也許是玉嬌龍的兒子,那麼自己一回想,如今一細看,果然有點像,尤其是這一雙眼睛跟腰兒,真是與那位死去的春大王爺一樣,這是琵琶的主人韓鐵芳。

蕭千總滿面通紅,他像是偷了人家的東西,如今被失主兒查出贓物來似的,站起身來放下琵琶,點點頭兒笑說:「這位,請問您,您是,是韓爺嗎?」

韓鐵芳也很和藹,拱了拱手,說:「蕭兄,我從這裡過,無意中聽見了琵琶聲,走進來看看,原來真是你,蕭兄!」

蕭千總心裡說:你管我叫蕭兄,倒真一點也不客氣!一定是想把琵琶要回去,這可不能夠給!於是他擺起了一點架子,靜聽韓鐵芳的話。

韓鐵芳並不提琵琶,只帶著顧忌地,看了看兩邊的人,然後才問說:「蕭兄現在甚麼地方下榻?」

蕭千總想:這不能隱瞞,如若隱瞞了,當著眼前的這些人,倒真是自己心裡有愧似的。遂指著門外說:「我就住在那邊吉升店裡,韓爺你找我來,有甚麼事情要談嗎?」

韓鐵芳點頭說:「有點事,能否請蕭兄暫停一會再彈琵琶,跟兄弟我到外邊去說幾句話好嗎?」

這時旁邊有人要談閑話,卻被鷹眼高朋攔阻住,高朋的紅櫻帽放在桌旁,他的眼晴並不對著韓鐵芳,可是耳朵直向那邊去聽。

蕭千總這時倒有些發愁了,一來是怕韓鐵芳索要琵琶,二來是覺著這小子說不定真是羅小虛的兒子,他來到迪化,更不知是安著甚麼心,倘若將來鬧穿了,叫人說我跟羅小虛的兒子相識,那還了得?於是故意笑了笑,說:「韓爺,咱們只有那天在黃羊崗子一面之識,並沒有甚麼交情,有甚麼話,何必還要背著人說呢?」韓鐵芳遲疑了一下,又回首向門外去看看那給他牽著馬同來的朋友,就又對蕭千總說:「我是來向你打聽打聽,春雪瓶姑娘現在是不是也住在那邊的店裡?」

蕭千總更是變色,更是作難,他拿眼看了看那邊的官人們,這才說:「她么!哈!她哪能夠跟著我來呢?她跟我又不是甚麼至親,大姑娘家,跟著我跑到這兒來幹嗎呀?哈!韓爺你問得可真夠怪的!可是,我倒聽人說,她正在找她這匹馬呢。你留在這兒,待會我先牽回我的店裡,將來我再託人帶到尉犁城還給她。韓爺!我知這你是位正人君子,對得起朋友,還是拾金不昧。請坐請坐,我請你喝一盅,你不是也會彈琵琶嗎?你也來消遣一段,給這些位聽聽,這些位……這是撫台衙門裡的,人稱鷹眼高朋,這是飛鏢盧大……」

正在說著,忽然見張仲翔自外進來,正由韓鐵芳身旁擦過,也扭著頭,幾乎把鼻子觸到韓鐵旁的臉上那麼看,手中的寶劍明晃晃,兩耳旁的黑毛叢叢,臉色尤其不像高明等人那樣矜飾,卻是滿現出驕傲懷疑的神情。蕭千總不由得兩腿有些發顫,心說:要是在這裡打起來那可真糟。

不想韓鐵芳對張仲翔並沒留意,他只說:「那麼,蕭兄,再會吧!今天晚間請你在店房等著我,我再去跟你談談,這匹馬是給春雪瓶姑娘的。」

這幾個字音,他說出來很是清楚,那邊高朋、盧大齊都悚然,仙人劍張仲翔也似是減低了一些銳氣,眼睛睜得不似才進來時那樣圓了。

韓鐵芳又回首看看,見替他牽著馬的那位朋友,正在門外向他招手。他就向蕭千總一抱拳,說:「打攪打攪,在門外還有朋友等著我,不能奉陪了,晚間再見吧!」

說完就走出了酒館,高朋的鷹眼把他的背影送了出去,回身就向盧大使眼色,慮大卻正在發獃沒有看見。張仲翔看見了,提著劍奮然站起,要往外走,但才走了一步,就叫高朋用腳給攔住了。

蕭千總在那邊更跟獃子似的,坐了下來,又彈起足了琵琶,撥了兩下,但顯然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此時窗外門外站著聽琵琶的人也多半散了。第一是琵琶不彈啦,站著也是白站著,沒的可聽了。

第二是張仲翔提著寶劍一進去,又像是惡鬥要起,所以把人都給嚇跑了。

韓鐵芳此時隨著跟他在一起那個四十來歲的商人,往南邊走邊談,已經走過了吉升店,卻忽然又轉身走回來。跟他同行的這商人正是徐客人。

他,韓鐵芳,因為在沙漠中見了春雪瓶,春雪瓶沒有要這匹馬,就竟自走了,臨走的態度,非常令韓鐵芳生疑。韓鐵芳拋開了羅小虎,獨自又往此主,出了沙漠,心中一陣頹然。欲直往東去,卻又實在思慕春雪瓶,覺著要不再向她說幾句話,尤其早先病俠在路上對自己說的那些話,心中總足不安,總是永遠的遺憾。而且既受了人家的金銀,又得到了馬匹,那受人的報酬未免太厚了,來到新疆得到這大的便宜,實是自己不願為的,所以他才也往迪化來。走到吐魯番的時候,又遇見徐客人,他這次在南疆作買賣賺錢很多,來到吐魯番又收了不少的賬,如今是打算要看著朋友,商量點買賣辦些貨物還要到南疆去。和鐵芳兩人見了面,談說起春大王爺已經死了,都不禁慨嘆。

徐客人又提說到前些日他在烏爾土雅台兒了雪瓶之事,韓鐵芳說明了他也要見春雪瓶,要往迪化去,於是二人便一路走。因為徐客人沒有坐騎,而且他無論到了哪個地方都有熟識的買賣跟朋友,都要去盤桓一會,所以他們在路上走得很慢。羅小虎都已趕過了他們,先到了迪化,他們卻全都不知。

他們一路談著,交情益深,徐客人知這玉嬌龍、春雪瓶,連羅小虛的事情他也曉得,他都告訴了韓鐵芳。韓鐵芳就想著自己更必須見一見春雪瓶,以盡述自己所聞所知之事,才算自己盡了心,心中才無憾。他們今天來到這裡,徐客人原想帶他到東大街福全泰茶葉庄去住著,然後再打聽春雪瓶的住所,卻不料才走到這裡就聽見酒館里彈琵琶,韓鐵芳並隔窗認出了蕭千總。他才進去,如今打聽田春雪瓶是住在吉升店,他跟徐客人把那店門認了認,心中想要進去,卻又不敢冒昧,只好想:還是到晚間,先見蕭千總,說明了自己的來意,然後再請他帶著自己去見雪瓶。

可是,徐客人在他身旁就悄悄地對他說:「據我看,這幾天迪化城裡一定有事,還一定跟春小王爺有關,不然鷹眼高朋、飛鏢盧大,那些個班頭不會都在他們附近的酒館里,而且剛才拿著寶劍進去的那個人也面帶凶色,……」

韓鐵芳一聽不由驚訝得止住了步,徐客人暗暗地拉他,說:「咱們還是先到福全泰,托那裡柜上的人給咱們打聽打聽,如若沒有甚麼事,那更好,韓爺你可千萬不要鹵莽!」

因之兩人折了回來,但經過吉升店時,韓鐵芳又扭頭向門裡看了一看,由外邊可以直看到里院,雖然看不見雪瓶所住的屋,但卻見那通里院的小門之旁有幾個人,有的像是店伙,有的卻像住客,全都鬼鬼祟祟的,似正向里院偷聽甚麼。

韓鐵芳立時心裡就一動,把馬又交給徐客人,說:「徐兄,你到那福全泰寶號上候著我去吧!我這就要進去見她,說完了話,把馬還給他,就算我的事情辦完了,又何必因循耽誤?」

說著話,牽馬就進了吉升店,徐客人想揪住他,卻沒有揪住。他走進店,那正向里院偷聽事兒的一個夥計就趕緊帶笑走過來,要接馬,韓鐵芳卻將手擺了擺,心中先思慮了一下才問說:「那位姓蕭的,會彈琵琶的作官的是住在哪間屋裡?」

店伙把他仔細地打量了一番后,才指著里院說:「就在裡邊,蕭太太現在正跟著人說話呢!」

韓?便託付店伙給他看著馬,他揪了揪衣裳,又掏出一塊手中,把臉上的土擦了擦,便走進了里院。原來里院中只站著一個人,這人也很年輕,身材也很高細,穿的是青洋總的心夾襖,系著青底白花的綢帶,下配紫花布的褲子,同顏色的腿帶,黑絲鞍上打著許多黑絲穗子,似是個鏢頭。

這人臉向著房裡,而屋裡卻有人隔著窗戶跟他說話,房裡是婦人聲音,大概是綉香,話已經說了半天,所以綉香的聲兒都有些發急了。她說:「有甚麼話你問我的當家的,問我甚麼都不知這。不錯,我們跟欽差玉大人認識,可是我們這回來了許多日子,也沒有見著他一面。」

外面的鏢頭笑了笑說:「那倒不必提啦,我們就是保護欽差的,我叫秦傑,說起來春小王爺也許曉得我,現在我只是來跟你打聽這事,今兒早晨一個人騎著馬走的那位姑娘,是不是她?」

沉默了一下,裡邊沒有說話,秦傑又笑著說:「您說一聲就完了,我轉身就走。您別胡疑惑,我們一點別的事別的心都沒有,這只是打聽打聽,並且是撫台衙門裡的大班頭叫我來打聽的,你可別疑惑是因為羅小虎的那件事又與春小王爺有何關聯!我們決不會那樣想,再說羅小虎的案子,一半天也就定啦,他一口招認,也沒牽涉別人,再說春小王爺雖有大名,但那是行俠仗義,絕不會幫助羅小虎行兇,如今就是因為風傳春小王爺已來至此地,而您這裡又走了一位姑娘……」

韓鐵芳此時已在門旁愕然地止住了腳步,見這秦傑說到這裡,屋裡的綉香就答話了,是愁煩難耐的聲音,說:「就是她又當怎樣?她來到這兒住了幾天,今天獨自走了,她走的時候也沒告訴我,她往哪兒去了,我也不知這,可是我敢保她這幾天在迪化是規規矩短,她也不認識那姓羅的,現在,這裡只住著我的一個親胞妹,但,我們再住兩天也就要走了。」

秦傑哈的一笑,說:「這不就了結了嗎?」向窗走近了兩步又說:「太太,您要是早實說我也不至於費這半天話,我們來的意思就是:春雪瓶如果還住在這裡,那我們也是好語相求,她賞我們個面子,快些走開。俗語說:鷺鴛不吃鷺鶯肉。我們是鏢行的棍子,她老人家跟她的先人春大王爺也都是江湖名人,別說沒甚麼事,即或過著事,我們也得抬抬胳膊,放手,並不是我們不敢惹馬蜂窩,是——還有一層,現在我們吃誰的飯!吃玉欽差的飯,可是春家跟玉家又是外人嗎?打雞還得看主人呢!不!投鼠還得忌器呢!太太,驚擾你半天,現在完了。她走了,我們沒話說啦,您跟老爺姑娘只管在這兒住著,一年半載的都不要緊,我們決不再來攪您了!」

他說到這裡,門外這幾個偷聽的人趕緊散了,他一轉身,卻正見韓鐵芳,他倒是只向韓鐵芳看了一下,並沒有十分的介意,就走出去了。韓鐵芳也回頭看了看,心裡對於此人的來歷倒是已經有些明白,必是這兩日迪化城出了事情,是羅小虎鬧的,他已被獲,又與春雪瓶有些牽涉,但這秦傑跟差官們不敢捉她,只來勸她走開,以便了事,如今她已於早晨走了,這次我到迪化又算白來了。想到這裡,心中不免有些惆悵,又對羅小虎有些關心,原想也隔著窗戶跟綉香說幾句話,將那匹黑馬留在這裡也就算完了,卻不料綉香住的屋子旁邊那個門突然一開,走出來一位姑娘,穿著一身青布的短衣褲,腳下穿著一雙亞青緞子的平底坤鞋,上面綉著很多花朵。

這姑娘臉上並沒擦胭脂,但卻雙頰徘紅,向著韓鐵芳帶笑地說:「韓……大哥,你怎麼也到這兒來了?」

韓鐵芳一看正是雪瓶,倒怔住了,心裡尤其疑惑:剛才綉香告訴人,她已經走了,她藏在屋裡沒有答話,如今怎麼仍在此地?當下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雪瓶臉上的笑色也一現便即消散,點了點首,很正經地說:「你到我姨娘的房中,咱們再談吧!」

說著時,她翩然地進到綉香的屋中去了,屋門故意敞開,讓韓鐵芳進來,韓鐵芳此時連大步都不敢邁,恭恭謹謹地進了這屋,一看是分內外間。

雪瓶走到了那邊一手撩起了軟簾,卻稍稍回臉,向韓鐵芳說:「先請坐!」韓鐵芳點了點頭,很拘泥地在一個凳子上坐下了。

雪瓶走進了里問,軟簾就在她的身後落下,依然微微地飄動著,由這軟簾,鐵芳就聽見雪瓶在裡間跟人說話,聲音很低,在外聽不大清楚。只說了幾句,就見門帘又一啟,此時先走出的卻是個穿著紫色緞子衣服、青裙子的婦人。

韓鐵芳還認識,這正是綉香,因此趕緊立起身來深深地作揖,但不知稱呼甚麼才對,綉香也拿兩隻手在胸前拜著還禮,請韓鐵芳再坐下。雪瓶自后也由里問出來,三步兩步走到屋門旁,就把門帶上,她倚著門站立,眼光遞在韓鐵芳的身上。

韓鐵芳也沒敢細看,卻覺得對面的綉香眼睛盯著他的臉上,簡直是目不轉睛,他既覺著奇怪,又覺著難為情,未容人家問他,就先說:「蕭太太也是我在黃羊崗子那裡見過的,我此次也沒想到春姑娘真在這裡,我今天來是……送馬,馬是春老前輩留下的,我給送到尉犁,可是後來聽說又丟失了,春姑娘因為尋那匹馬,到沙漠里才跟我兒了面,也可以說是在那裡把我救了,後來安葬了春前輩,又幸蒙春姑娘送我至老牛鎮那地方去養傷,並且贈給我金銀,我真感愧!我的身上箭傷養好了之後,無意中就在那鎮上看見了那匹黑馬,又被我得到手中,若是平常的馬,我也就留下騎著了,不必如此千里這這地一定非送來不可,但那匹馬不獨是名駒,而且還是春前輩的遺物,物因人重,我,我,才想應當送來,還請春姑娘收下,順便……」

他本來肚子里早就預備下很多的話了,而且都早就背熬了,但這時的咽喉卻又似被甚麼東西塞著,擠不出半句來,作難了良久,他才說:「我是順便來向……告辭。因為我在東邊甘涼一帶還有些事,大概今天就要走了!」

綉香卻伸著手作挽留之式,說:「韓大爺您先不要忙著走,既然您辛辛苦苦來到這兒,我們雖不能拿甚麼謝您,可是也想跟您多說會話兒:請您說說您的府上在哪裡,老爺子,老太君是不是都在世?您家裡都還有其么人?將來,我們無論是誰,要是順便路過那裡時,也好到您府上去看望著望。」

韓鐵芳又坐下了,看了看雪瓶,才說:「我已經跟春姑娘說過了,我是河南洛陽人,我的父母都已經死去了。」

綉香問說:「您的老太爺的官諱是怎麼稱呼?老太太的娘家姓其么?您還有三兄二弟,令姊令妹嗎?」

韓鐵芳覺得她問的這話很奇怪,心裡就想:她問這些事幹甚麼呀?有甚麼用處呢?斜著臉又看了雪瓶一眼,只見雪瓶也正注意地等著聽。

韓鐵芳想到了那假父假母,不禁心中很不好受,尤其是一提到那假父,真的不能夠實說,只得嘆息一聲說:「先父的名字叫文佩,他是個務農的人,因為一生勤儉,留下些資財,但也都花盡了,我才飄流在外。」

綉香聽了,憐憫的點了點頭,跟著嘆息,雪瓶也覺出鐵芳確實潦倒,必是為了謀生才出來的。

韓鐵芳又接著說:「我的母親是秦氐夫人……」心中感念那位僕婦出身,忍辱從賊,臨死還將那塊紅蘿交在自己手內的那位忠義、慈愛的假母,不由得就鼻酸眼濕。

綉香卻又在對面問說:「您的外婆家,也是在洛陽住嗎?現在還有甚麼舅舅、妗子、表兄弟嗎?」

韓鐵芳搖頭說:「全都沒有了,現在我家中只有個胞妹,也已出嫁了!」

綉香點了點頭,看了雪瓶一眼,表示出一種失望的神氣,雪瓶這時心裡也拿不定主意,因為韓鐵芳把他的家門,雖然沒說得很詳細但也可知是個破落的人家,已沒有甚麼可疑的了。綉香姨娘因為他長得有點像那死去的自己的爹爹玉嬌龍,但,實在是太渺茫了,太靠不住,因為這,自己心裡早先有一點像是嫉妒似的那點情緒,倒冰消了,而對韓鐵芳倒發生了無限的憐愛。

這時綉香又說:「韓大爺實在是位好人!不瞞您說,我早先原是春大主爺跟前的一個丫寰,主人待我恩深義重!」說至此處不禁擦了擦眼淚,又悲聲說:「她一身雖享盡了福,任慣了性,但也受夠了苦,她原本有一個親生的兒子,……」

話一出口,卻又自悔失言。因為現在既知韓鐵芳不是自己所疑的那人,便不應當說出玉嬌龍另有親生子早年流落在外生死不明之事,也不能說雪瓶並非她的骨肉,於是就改口說:「但是那個孽子早就死在祁連山裡了!」

韓鐵芳一聽,面色不由得一變,因為「祁連山」實在扎他的耳朵,震撼他的心。

只聽綉香又說:「所以她早年有這件傷心的事,也就十九年沒進玉門關去。」

韓鐵芳聽了「十九年前」這四個字,就不由得更詫異了,趕緊聽綉香往下再說。

「直到她的痛越來越重,她才想著那裡還有一些未辦之事,這才掙扎著病體又離開了新疆,她在路上是怎麼遇著韓大爺的,我也不知這,不過,要不是有韓大爺跟著她,她在外頭死了,至今我們還不知這呢!」說到這裡,愈是悲凄,雪瓶也倚著門拿手絹揉眼睛。

綉香又說:「韓大爺待我們的大恩頁難報答,尤其是上回您好心好意地到了尉犁城,因為那些哈薩克人在中間攪和,我們竟錯會了意,真是對不起您!」

韓鐵芳帶笑說:「那倒沒有甚麼!也怪那時我沒有把話說明白!」

雪瓶在旁微微有點臉紅,把頭低了下去,綉香更提到黃羊崗子之事,說:「我還叫您救過!」

韓鐵芳說:「那也是我應當作的,但只恨我沒有學過甚麼武藝,不然,我那春前輩所作的事,和春姑娘的俠義行為,都是我景仰的,我都要效法,不容一些惡人橫行胡為!」

綉香說:「可是我看韓大爺是一位忠厚的人,文墨的人,不應當跟那些壞人常常鬥氣!您這裡還打算往哪裡去?」

韓鐵芳呻吟了一會才說:「我想到甘省再辦一些事,然後,我也不知我一定的去處,不過是到各處飄流罷了!」

綉香惋惜著,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半天方才啟口說,「我想您既對我們有這許多好處,我們要是對您沒點酬報,那人說不過去了。」看了看雪瓶又說:「我出個主意,那匹馬送給您啦,您既跟她爹爹交了一場朋友又將她的爹爹葬埋,應當把那匹馬送給您。」

雪瓶抬起臉來,很感動的說:「我原也是這個主意,在黑沙漠里遇見您,我為甚麼不說話就走,就是想把這匹馬贈給韓大爺,作一點酬報,表我們一點心。」

韓鐵芳將要推辭,綉香又說:「我們還想贈您一些銀錢,雖然我們這次出來也沒帶著太多的錢,但是還能拿出幾十兩出來送給您。」

韓鐵芳擺手說:「這樣,就是人看不起我了!」

綉香搖頭說:「不是,這實在是我們的一點誠意。」

韓鐵芳仍然擺手,綉香又說:「您聽我說,我的意思是贈您些銀錢,您拿著回家,就不至於再在外邊流浪了。」

韓鐵芳點了點頭,說:「蕭太太的這番美意,我是感謝的,但……」說到這裡,卻不禁微微冷笑,慷慨地說:「但我並不是沒有錢,實不瞞太太跟姑娘,我這次出來,將幾十萬的家資金都分散給了人,我出來完全是為在江湖間長些閱歷,哪能又受您的錢回家去呢?我謝謝太太跟姑娘,可是錢,跟那匹馬,我全不能受。」

綉香還要解說,雪瓶卻拿眼色把她攔住,同時雪瓶對韓鐵芳就更加留心。

韓鐵芳又說:「我在江湖這樣奔波,受挫折,我是很高興的,因為我原是想結交天下有肝膽的、知心的朋友,如春老前輩一樣。春老前輩玉嬌龍是三十年來天下揚名的英雄,蒙她以青眼待我,我們一路上傾心快談,臨到沙漠,同遇大風,她不幸死了,臨死時在風中雖未將話說明,但她似欲將身後之事托我,這就可見她覺得我是她的一個好朋友。我受了這樣的榮幸,就已是不虛此行了,至於錢,我用不著,馬,我兩番跋涉,奔走,送來送去,哪能臨了又落在我手內的道理?」說到這裡不住的搖頭,臉色變得發紫。

雪瓶趕緊走過來幾步,說:「既然這樣,韓大爺不肯要銀子要馬,我們也不敢相強,這件事撇開來,不要再提了。韓大爺正直慷慨,只是我知這我雪瓶一個女子,恐怕終生也不能再報答您的恩惠,但,我記在心中就是了!」

韓鐵芳將眼光對著雪瓶,他覺得雪瓶的言語是寶劍切金斷玉之聲,十分的乾脆,決然而鏗鏘作響,又見雪瓶的臉色如秋霜,如寒月,凜然可畏可敬。綉香也不再說話了,只是低著頭。韓鐵芳也發獃似的半天沒有說話,他此時心裡是翻來覆去地想:覺得這些話現在是都已說完了,只是應該說說玉嬌龍在半路跟自己所說的那些含含糊糊的話,但是聽剛才綉香說甚麼玉嬌能有個親生兒子在祁連山失落,又甚麼玉嬌龍十九年未到玉門關里去,那可似乎又與我有點……。

心中既疑且亂,但這些事又無法問,不知先問哪一句話才好,連連暗嘆了幾口氣,皺了幾次眉才問說:「蕭太太到這裡有幾天了?」

綉香說:「我們來這裡很多天了,不久我們也就要回去啦!這次到迪化來,原是因為您那次離開尉犁城之後,我們不知大王爺是生是死,請了個名叫賽八仙給算了個卦,他說是春大王爺沒死,在這兒呢,我們信了他的話,才往這裡來。」

韓鐵芳點頭說:「賽八仙那個人我也認識,我這次來,並於沙漠附近見到一個人,這人自稱與春老前輩生前相識,並且……」

綉香跟雪瓶同時驚疑地問說:「這個人姓甚麼?叫甚麼?」

韓鐵芳遲疑了一下,才說:「這人姓羅,叫半天雲羅小虎,聽他自己說,他早年原是沙漠中的一個大盜,但早已洗了手了。我見那個人雖然粗魯,倒也還是個有血氣的好漢。剛才我到這裡才聽說他也來到迪化,並且似乎出了點甚麼事。」

雪瓶緊著嘴唇兒聽著,聽到這裡,就點頭說:「不錯!羅小虎確是於前天晚間被官人鷹眼高朋、鏢頭方天戰秦傑等人給捉住的。其實他很冤枉,全是我作的事讓他受連累!」說到此處,因為綉香向她驚恐地擺手,囑咐她要小一點聲兒說話,她就搖頭說:「我也不必細說啦,只是羅小虎現已入獄。」

綉香忙站起身來,過來用極小的聲音對韓鐵芳說:「剛才,那鏢頭方天哉秦傑還來探聽呢,幸虧我的心眼還靈敏,沒說雪瓶姑娘在這裡,他才走的。」

雪瓶忿忿地冷笑說:「其實他們就是知這我在這兒,恐怕也不敢把我怎樣!他們未嘗不自量,他們並不傻,羅小虎不過是老了,而且我爹爹又已死了,否則諒他們也不敢動!」

綉香嚇得面色發黃,直往窗戶外去看,並攔住雪瓶不要再往下說。

雪瓶就說:「這件事與韓大爺無關,請韓大爺不要向別人去說,也不要向別人打聽。您不是快要離開這裡了么?那麼就恕我不能相送了,將來我也還要進玉門關,日後也許還能跟您見得著!」

韓鐵芳一聽,話已經說到盡頭了,雖然不是逐客令,可是自己不能不站起身來預備走,心裡縱還有許多要說要問的話,也都無法再表達了,只是惆悵不置,而且有些依戀難捨不願意走似的。

綉香卻又說:「韓大爺坐著,不要客氣!」

韓鐵芳搖搖頭,又拱手說:「我要告辭了。」綉香拿眼望著雪瓶,雪瓶卻也未對韓鐵芳加以挽留。

韓鐵芳出屋,到前院里,那個給他看著馬的店伙,就帶著笑問他說:「找間屋子歇一歇吧!」

韓鐵芳搖頭說:「不,我來到這兒,是為給里院的姑娘送馬匹來的,將馬匹留在這裡就是了。」

他扭頭看看,見雪瓶站在里院約台階上,正向他這裡望著,他就自己動手解下馬上的包袱、寶劍等物,在肩上背著,在手裡提著。這時雪瓶也走出來了,她那秀麗的唇邊帶著微微的笑,靈活的雙目含了一種愧對的神情。

韓鐵芳也笑著說:「請姑娘將這匹馬收下吧!我很懶,這些日也沒給他洗刷,它的身上真是太髒了!」

雪瓶卻搖頭笑著說:「這倒不要緊。」

韓鐵芳又彎腰說:「姑娘再會!」說畢,彷彿連抬眼看雪瓶也不敢,其實他是很惆悵、痛苦,不忍再看雪瓶的芳容,轉身邁步走開。但才走了兩三步,又聽見雪瓶那動人嬌語在他的身後說:「您是現在就離開迪化呢?還是想在這兒再遊玩兩日?」

韓鐵芳止住了步,又回過來,背著他那很重的包裹,千里拿著沉沉的寶劍,略略抬起頭來,卻又看見雪瓶那兩道正瞪著他的目光,他彷彿覺得有一種感染力,也可以說是威嚴,他簡直不敢拿眼睛去對看,就笑了笑,說:「也不一定,這回,我原是同那位姓徐的客人來的,他也在烏爾土雅台見過您!」

雪瓶點頭說:「我知這,他是久在新疆販賣茶葉的,有時候也賣葯。」

韓鐵芳也點點頭說:「就是他,他現在東大街的福全泰茶莊等著我,我也許還要在他那裡歇一兩日,或許今天就走!」說著又笑了笑。

雪瓶卻又問:「您沒有馬可怎麼走路!」

韓鐵芳說:「那倒是很好辦,上次有您贈給的銀兩,我沒有花去多少,買一匹馬足足有餘的。」

雪瓶就不再言語了,她眼望著韓鐵芳恭敬地轉過了身,遲緩地走出了店門。韓鐵芳走在大街上,聽那個酒鋪里還有琵琶聲彈著那個俚俗的小調,比早先琵琶巷蝴蝶紅她們彈的那種調子還俗,還難聽,真令他心中不痛快,往北走了幾步,忽見一個人伸手把他攔住。

這人穿著便衣,正是剛才那個方天戰秦傑,他的態度倒不大惡,帶著點假笑,問說:「喂!朋友,你剛才找春雪瓶幹甚麼去啦?」

韓鐵芳倒一驚,心說:他們原來沒聽信綉香的話,原來還是曉得在那裹住著的就是春雪瓶,這也怪剛才自己在那酒鋪里不該說出她的名字來。臉色不由變了變,就說:「我沒有找其么春雪瓶,我找的是那店裡住的蕭太太,因為有點事。」

秦傑又一笑說:「你姓甚麼!」

鐵芳回答說:「姓韓。」

秦傑又說:「你是幹甚麼的?」並摸了摸他的寶劍。

韓鐵芳不由有些動怒了,心說:你一個鏢頭,竟來盤問我?便昂然說:「沒甚麼事干,在迪化玩幾天,還要在東邊去。」

秦傑點頭說:「這很好,早點走為是,你明白吧?這兒早晚還得出事,你也是個東邊的人,咱們都算鄉親,少把腳往裡盪,明白了吧?」

韓鐵芳忿恨地,真想把他一掌打倒,但是又見這旁站著那耳邊有黑毛的小子手中持著寶劍,怒目相視,彷彿立時就可拚命。他有意撥出鋼鋒來與此人對一對劍,然而又知道那樣可就立時得出大事,這兩個保鏢的身後必定還有人給他們保鏢,自己倒不怕,怕的是連累了春雪瓶,其實春雪瓶也必定不怕,最怕的是連累綉香,於是便也冷笑一聲,將胸中的氣強壓下去,點點頭說:「多謝!1我在此住兩三天,必定走,老兄你不要多疑我。」

秦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看你也像是一個老實人,好,走吧!」拿手一推,若不是韓鐵芳練過功夫,這一下就被他推倒了,同時聽見旁邊那耳生黑毛的人怒罵了一聲。

他胸頭氣惱,但極力忍耐,邁步走開,心想:不必去找徐客人了,何必給人家做生意的人惹事,但才走到這條南大街的盡頭十字路口,就見徐客人正跟著一個身穿官衣戴紅櫻帽,有兩撇鬍子的文縐縐的人在談話。

韓鐵芳本想從他背後悄悄走過去,可是不料早被他著見了,他說:「韓爺,你見著她們了嗎?

來!我給你引見引見,這位是撫台衙門的柳師爺。」

柳師爺也對韓鐵芳帶笑點頭,韓鐵芳見他跟徐客人是很密切的朋友,他們訂了晚晌徐客人到他家裡吃飯,然後就各自彎彎腰走了。

韓鐵芳卻低聲說:「徐大哥,我不能陪你到茶莊去了,我想到北街去找家店房,一兩天我再看您去。」

徐客人驚問說:「為甚麼?」

韓鐵芳走近一步,向南斜著眼睛著了一下,才說:「因為,我聽說前兩天羅小虎在城裡開了事,春雪瓶已蒙了嫌疑,剛才我看他們對我也留上了心,我若跟大哥住在一塊,豈不要連累你,連累了那茶莊?」

徐客人搖頭說:「不要緊呀!咱們別多說話就是啦,與咱們有甚麼相干呢?」

韓鐵芳說:「不然,我雖不能多言惹禍,但至少我要在此等著看看羅小虎的官司打得怎樣,定甚麼罪,因為我曉得他確實是一條好漢、英雄。在他定罪之前,到牢中去看一看他,問他有甚麼要托我辦的事沒有,以盡友誼。」

徐客人點頭說:「韓爺,無論誰要是交著你這麼一個朋友,這個人可就算走運了,你對朋友實在盡心,我想:這不要緊。你放開膽,咱們只要行得端,走得正,無論甚麼嫌疑,也絕落不到咱們的頭上,若說將來看看羅小虎,那也辦得到。剛才跟我說話的那位柳師爺,是撫台衙門的總文案,在撫台面前,他說了甚麼就算甚麼,他跟我七八年的交情了,有他關照著,到牢里去看一看姓羅的,那不算甚麼。走吧!到福全泰茶莊歇一會去,那裡的尤掌柜也是很好交的人,走走,不要緊,你在正經的買賣人家裡住著,官人決不會疑心的!」

韓鐵芳只好跟著他往東大街走去,走不遠就到了那福全泰。這個茶莊是很大的買賣,專運祁門六安、普洱、紫陽各地的茶葉來販給南北疆的蒙古人及哈薩克人,後院住著許多客人。來到這裡,掌柜的尤大立時就叫夥計給他找房子,跟他說說笑笑,十分廝熟,徐客人給韓鐵芳引見,尤掌柜還以為他是一個買賣人,就也沒有細問。

於是韓鐵芳就同著徐客人住在這裡,到傍晚時,徐客人又帶著他到柳師爺家去吃晚飯。柳師爺是褒城縣的人,跟徐客人可謂同鄉,因此妻女不避,雖然韓鐵芳不大好飲酒,也不會說話兒,但是柳師爺也很以自己人看待他,說話也不避,說了玉欽差查辦案件,又說官花園裡出兇案,更說了羅小虎被捕之後,官花園跟撫衙門還都鬧了一次賊,可是羅小虎不過是早先南疆一個大盜,這次實在沒有作案,現在迪化是另有賊人,衙門方面已經知這了。

說到這裡,雖然旁邊沒有甚麼人,可是這位柳師爺也不由得壓下了一些聲音,就說出春小王爺之名,並說:「刻下官方都知這那春小王爺就住在南大街的吉升店,同她來的還有烏爾土雅台的千總姓蕭的,聽說他們來這裡是為著那玉欽差,據說他們是親戚,可是因為欽差正病著,所以沒有接見,今天又聽說那個春小王爺已經走了,現在官人為此事很發愁,不敢冒著去辦,一來是沒得到憑證,二來是顧及她跟欽差是親戚,最要緊的還是不敢惹她。惹她還不要緊,要惹來那位春大王爺可是迪化城甚麼事都會發生,並聽說在尉犁城有幾千哈薩克人全聽他們的指揮。撫台大人恐怕惹出更大的事,更得擔處分。」

韓鐵芳在旁邊把這些都聽得清清楚楚,玉嬌龍病死沙漠之事,這裡的人還不大知這,也許雖知這了,也不敢相信,不敢藐視春雪瓶。他心中對此倒很高興,但徐客人卻不住地斜著眼著他,飯後,又閑談了一會,他們就向柳師爺道了謝,告辭走了,出了柳家的門,外面天色已黑,衚衕里十分的寂靜,大街上也沒有往來的人,只遇著兩批查夜的官人。

徐客人就在暗中拉韓鐵芳的胳臂,當時沒有說甚麼話,回到茶莊里,將要睡覺的時候,他才悄悄地向韓?說:「韓爺,你今天在吉升店裡見了春雪瓶,沒有說甚麼嗎?」

韓鐵芳搖頭說:「沒有,我今天去,就是為將那匹馬還給她。」

徐客人就說:「好啦!好啦!可是你記住了,別再見她去了。萬一再出了甚麼事,衙門裡的人奈何不得她,可是奈何得了你,到那時,就是咱們在衙門裡認識人,也怕不能維護了。至於羅小虎,剛才你沒聽柳師爺說嗎?他的官司倒不大要緊,過兩天你到衙門看看他,也許不至於落甚麼嫌疑,可真別再跟秀樹奇峰接近了!你不是手裡還有些銀子嗎?若不夠,我再借給你點,買一匹只要能夠走長路,不必跑多麼快的馬,就行啦!你還是往東邊去吧!現在的新疆,雖然是龍已死,虎已成囚,但這條小龍兒一定更會與雲作雨,攬海翻江,咱們這些平凡的人,可跟人家比不了,千萬別去套近。」

韓鐵芳聽了雖然滿口答應,但心中卻另有打算,精神十分的興奮,至少也得在此多住些日,看個究竟,看羅小虎是其么罪,看春雪瓶留在此處不走,是意欲何圖,沒事便罷,有了事,自己還可拔劍幫忙,然後,自己離開新疆,才會放心。他並且知這衙門中的人,和這徐客人及一切的人,都對於春雪瓶的為人不太了解,春雪瓶原不是怎麼神奇,或是蠻橫殘暴,她原也是個很明理而且溫柔的人,與她的母親迥不相同。

他心中如此想著,不禁又億想今天聽綉香透出的那兩句話,覺得真的很可疑。假定,我要真是玉嬌龍跟羅小虎所生的兒子,……想到這裡卻又覺得太離奇了!便不再去想。

當日睡得不太安穩,次日自己心中仍怦怦不安,恨不得再到吉升店裡去看著雪瓶。但徐客人又拉著他,說是要帶他逛逛迪化城附近的名勝,他拗不過,只得隨著徐客人逛了兩天,但是他的心裡時時刻刻念著雪瓶,只是在街上又總沒遇見她,也聽不見一點有關她的消息。

後來韓鐵芳又聽徐客人由柳師爺那邊得來的信,大概是欽差玉大人在撫台那裡說了話,認為官花園殺死竇定遠之事,並非羅小虎所為,羅小虎雖有口供,但與事實不符,難據以論罪。雖然如此,他也不能立時出獄,因為二十年前他在新疆有重重罪案,如今都要翻一翻,究查究查,一究查起來,他至少得在監獄裹住個三年五載,才能夠定罪,結果是能夠活或是還得死,那可連柳師爺也不敢斷定了。

不過那樁案子暫時的情形可是緩和了,於是韓鐵芳就由徐客人轉託柳師爺,給他向撫台衙門看獄的人打點好了,他就以曾與羅小虛有一面之識的關係,到獄中看望羅小虎。

這監獄是歸按察司管轄,四邊的牆都很高,屋子卻極低,都是鐵窗鐵門,里而回著的犯人約有十個,都穿著紅布的破爛衣里,長頭髮,長鬍子,跟鬼一樣。有的得了病,爬在黑得看不見人的地方哼哼,有的卻迎著鐵窗坐在地下,拿著些線織打腿帶子,這是他們的工作,可以叫看監的人拿到外邊換幾個錢,又可以消磨他們這獄中的歲月。

看監的是一個老頭子,但是精神矍鑠,態度威嚴,他一來到鐵窗前逡巡,監里的犯人連一個敢大聲喘氣的都沒有,他因為受了柳師爺的託付所以對韓鐵芳倒是頗為客氣,叫著:「韓爺,您到這兒來!您找的那個人,就在這玄字牢里了。」他先走到一間牢房前,向鐵窗里叫著說:「羅小虎,過來!有人看你來啦!」

裡邊卻有別的犯人說:「他的腿走不動!」

這看監的罵著說:「你們不會攙他過來嗎?你們都是死人?」

當下鐵鐐之聲嘩啷嘩啷的響,就有幾個犯人走到靠裡邊的一個黑暗的角落裡,大家使著力氣,拉那個羅小虎。

羅小虎卻還發出精神充沛的語聲,說:「喂!朋友們,你們拉我幹甚麼!莫非又要過堂嗎?告訴他們官兒,堂不必過啦!該定甚麼罪,就叫他們定甚麼罪吧,老爺不愛活啦!」

外面看監的人卻大聲喊著說:「有人來見你:快過來吧!」

羅小虎卻仍然說:「甚麼人來見我?是男的是女的!」

幾個犯人死力的拉他,就像拖著一隻受了傷的老虎似的,把他拖得靠近了鐵窗。

韓鐵芳就彎下了身去向他說:「羅兄,羅兄,是我,我來看你,你還認不認識我!」

滿身乾草,頭髮蓬亂的羅小虎忽然一挺腰,坐起了,他那雄壯的身軀,睜起了他那凶彪形帶有驚訝之色的雙目,隔著鐵窗看見了外面的韓鐵芳,他往起就站,用他兩隻大手抓住了窗上的鐵柱子。他半趴半立的,咧著大嘴一笑,說:「啊!好朋友!你竟會找到這裡來看我!真夠交情!韓爺,韓鐵芳,老兄弟!你真不錯!」

韓鐵芳不由現出一種難過的樣子,說:「羅兄,你在此受苦了!真想不到,可是不要發愁,我聽說你這官司並不嚴重,總有出頭之日。」

羅小虎卻笑哈哈地說:「誰管他!死就死,活就活,我半天雲闖一輩子江湖,跟千金小姐,蓋世無雙的女俠作過兩口子,死了還能算冤?不是吹,你們這些小夥子都沒享過我那個福!」

韓鐵芳聽了,覺得很發窘,腦里翻憶起前幾天那位蕭太太綉香所說的話,真的如果我要真是他們的兒子,那可才令人傷心、難辦呢!眼睛直直地望著羅小虎,想要看他是不是,配不配作自己的父親,此時,羅小虎卻把口水都流到窗戶上了,笑得合不上嘴,一半開玩笑一半認真的樣子又叫著:「老兄弟,那天在沙漠里,你沒遇著春雪瓶吧?你可真不行!讓我告訴你吧,現在她就住在……」說到這裡他先回頭向別的犯人說:「去!去!少聽這話兒!」然後才轉過頭來,把頭整個擺在窗上,悄聲地說:「你把耳朵給我,我跟你說幾句私話,莫叫別人聽見了!」

韓鐵芳就把耳朵側了側,只聽羅小虎說:「春雪瓶就住在南頭吉升店裡,可不知這這時候她走沒走,現在迪化的玉欽差,就是她的舅舅,她真是我跟玉嬌龍所生的女兒,一點也不暇!」

韓鐵芳聽到這裡,倒覺得糊塗了。

羅小虎又說:「那孩子長得多麼俊!不在她媽之下,本事也比我高,我看惟有你這小夥子才配作地的女婿,你別推辭了!」

韓鐵芳不住地搖頭,但臉上卻有些發熱了。

羅小虎又說:「喂!你真別推辭!我是媒人,我也是你的老丈人,你就趕緊到那店裡去找她,她若已經走了,你就這到尉犁城,無妨原原本本地跟她一說,你要是說不明白,可以叫那綉香跟她說,綉香全都如通,準保她也知這我就是雪瓶的爸爸。你這次來,既是在路上埋葬了玉嬌龍,又和我交了朋友,無論怎麼她也得嫁你,雪瓶不會不願意,你們小兩口兒,哈!在一塊兒和和睦睦,那死了的玉嬌龍和快死了的我,我們都放心啦!」

韓鐵芳滿心的凄楚,已然說不出一句話來。

羅小虎又說:「官花園殺死鐵霸王竇定遠的那件事情,頭一天過堂的時候我就招認,因為我想:那一定是雪瓶那孩子乾的,她為的是嚇嚇她的舅舅,不如我替她頂了罪,就把她擺脫了,可是昨天過堂,官兒又不問啦。那件事倒不要緊,由我擔待,反正這一個大盜半天雲的罪名就夠啦,也絕活不了啦,再背上個罪名也壓不壞我,只是你千萬去勸她別著急,我在堂上可沒牽扯上玉嬌龍,官兒也沒往那邊去問。就是這些話,你千萬記住了,快去找她,別再來看我了。你看了我這一回,也就夠交情啦!我交了一輩子朋友,還沒有像你這樣一個呢。得啦!得啦!快走快走!」

韓鐵芳的雙淚忍不住往下急流,又覺著自己太兒女態了,便極力抑止住心中的悲痛,作出苦笑,又說:「羅兄的話我全都明白了。你放心,你的女兒我必當儘力照顧,但我卻,卻未必能夠娶她。」

羅小虎瞪著眼說:「為甚麼?難這你嫌她爸爸是我?」

韓鐵芳說:「不是,你是一條好漢,現今的事情,我更對你欽慕,雪瓶更是世間罕有的女子,不過我不能娶她,是因別有隱情。」

羅小虎面帶不悅之狀,說:「你這可就不對了!大丈夫作事得痛快,別那麼酸溜溜的像個秀才。

那天在沙漠里,你遇見春雪瓶,那時候我恍憾地看了一眼,她是甚麼神氣我可沒有看見,你的神氣卻瞞不了我。哈!別看如今我這樣兒,早先我可比你還漂亮,年輕人的這些事我都知這,你何必跟我裝假?聽我的話,你娶了春雪瓶就得了!但是千萬記住,別說你將來一定作不得官,就是朝廷給了你督、撫、提鎮,那麼大的官,你可也別作!有本事,無論幹甚麼都能吃飯,可惜我把一口寶刀扔了,不知落於誰手,不然,我可以送給你,你拿著它,跟雪瓶兩人闖一闖江湖,走走地方,爭些個名頭,叫人知這玉嬌龍跟羅小虎還有個好女兒好女婿,那也是我們的榮耀……」

說到這裡,他好像腿疼得站不住了,就蹲下身子,他的腳鍊也「噹啷噹啷」的直響。外面的韓鐵芳往裡已看不見他的面孔,可是還聽見他呻吟了兩聲,又似笑著,氣力卻很微弱地說:「韓兄弟,你見了我的女兒還得告訴她,我們不姓羅,更不姓甚麼春,我們是汝寧楊家的後代,我有出嫁的妹妹在北京……」

韓鐵芳還要傾耳向下去聽,那個著監的卻從身後拉了他一把,悄聲說:「要有其么話,等下次來這兒再說吧!這羅小虎同不得別的犯人,本來是不應該叫人來見他,待會兒,按察司也許會到這兒來查,我們擔不起。您請到我的屋裡歇會兒,喝碗茶去吧!」

韓鐵芳只得退身,拱千說:「不用!不用!今天承蒙關照,我跟他話也說夠了。我這就要告辭,只是……我這朋友羅小虎確實是一條好漢,請你多多關照他!」

看監的人連連地說:「不要緊,您也太客氣啦!有柳師爺吩咐過話,我們還會錯待了他嗎?」

說時就看著韓鐵芳的手,沒想到韓鐵芳的手不向口袋去掏錢,只高拱了拱,說:「改日再會!」

轉身走了,看監的也沒往外送。他剛走了幾步,就聽著監的在他的身後大罵起來,說:「你們這些個窮困徒!連個闊人兒都不認識!」

韓鐵芳聽了,雖然覺得有些刺耳,但也不能斷定他是在罵誰,就走了出去,腦里只思索著羅小虎剛才說的那些話,心中既惆悵又猶豫,不知是否應當再去見雪瓶。恍恍憾憾走著,連街上的車馬都不大留心,一直回到茶莊里,到了屋內,旁邊幾個茶客人在那裡擲骰子,他卻跟沒有看見一樣。

徐客人叨著一隻旱煙袋走了過來,推了他一下,向他低聲問說:「怎麼樣?你見著你那個朋友沒有?」

韓鐵芳點頭說:「見著了。」徐客人又問:「他沒有和你說甚麼話嗎?」

韓鐵芳搖了搖頭,只是發怔。

徐客人又說:「你沒替他打點打點嗎?」又怕他聽不懂,就接著說:「沒給看監的幾個錢嗎?」

韓鐵芳說:「我忘了應當給他一些錢,只好下次我去的時候再說吧!」

徐客人笑了笑說:「下次?這次你沒拿出錢來,下回你還想去見?」想了一想,又說:「不要緊,一兩天我見著柳師爺的時候,跟他提一聲就行啦!」

他以為韓鐵芳手裡沒有甚麼錢,話便沒有再向下說,可是韓鐵芳卻從此再不能到牢中去看羅小虎了。他每天無所事事,只在街上徘徊,總希望能遇見春雪瓶,可總沒遇見,其實他把腳步稍微挪挪,就可以到南大街吉升店裡去打聽打聽雪瓶到底走了沒有,可是他連南大街也不敢去。

他活了二十歲,自信頗有決斷,頗能夠拿得起,放得下,但遇著了如今的事,他真一點主意也沒有了。他恨自己因循不決,簡直是婦女不如,但是,究竟怎麼辦才好呢?如若見了雪瓶,那就得把羅小虛的話跟玉嬌龍早先說的話全都一五一十的告訴她,且不管她聽了羅小虎就是她的爸爸,她怎樣傷心,激動,也許立時會為救羅小虎又作出甚麼魯莽的事來,最要緊的就是那婚配之事,萬一她答應了,願與我結為夫婦,那時候我該怎麼辦呀?答應吧!自己的家中確已有一房妻子,停妻再娶,欺心騙人,那對得起誰?如果不答應吧?可秀樹奇峰真今人難捨。

他終日為此事發愁,過了半個月,徐客人把賬都收清了,也休息夠了,就要回漢中府家裡去,邀他同行。他卻不願意走,只說:「因為我和羅小虎相交一場,我很佩服他為人俠烈慷慨,又因他與玉嬌龍、春雪瓶都有關,她們也都是我的朋友,更不由得我不關心,我得等到羅小虛的罪名定了,如若死,我得弔祭他一場才能夠走,如不至於死,我臨走時也得在牢中與他再見一面!」

徐客人聽了就笑著說:「你這個人交朋友,可也太死心眼啦!據我近日聽說,羅小虛的案子,須得等到伊犁將軍衙門的公事來了才能定罪,將來解到伊犁也說不定,春雪瓶是還沒有走,住在店裡不常出門,應眼高朋這些個人還天天在南大街亂轉,一定是想抓住她個毛病,也把她提到衙門裡。我勸你千萬不要去找她,找她可能把你給連累上!」

韓鐵芳聽了這話,又不禁愕然。

徐客人又說:「還有一件事我沒告訴你,怕說出來你害怕。」

韓鐵芳趕緊問說:「甚麼事?你說出來不要緊。」

徐客人說:「就是那個仙人劍張仲翔,那傢伙本來是關西有名的強盜,因為玉欽差往西來,路上受過兩次驚,所以才在西安府找了他和方天戟秦傑、鐵霸王竇定遠保鏢,那三個人雖然立時成了欽差的家將,可是他們究竟安的甚麼心,現在還猜不透!也許將來欽差要吃他們的虧,近來因為羅小虎的官司是欽差給說的情,玉大人因羅小虎被獲之後,仍有盜賊夜鬧官花園,便斷定殺死鐵霸王之事絕不是姓羅的作的。可是那方天戟還明白一點,他對羅小虎的事,看得不太重,仙人劍張仲翔卻簡直是一個大混蛋,無論別人怎麼說,他就認定鐵霸王必是羅小虎殺的,羅小虎若是不死,他決不服氣,聽說他已經在酒館請了客啦,請的都是在衙門吃紅差使的儈子手,打算在羅小虎受刑的那一天,他要摘下那顆心,好祭奠鐵霸王。羅小虎丟在鞏家店裡的一匹馬,和被擒時拋下的一口寶刀,如今也都落在張仲翔的手裡,張仲翔就拿著寶刀滿街亂撞,一腦門子煞氣,連欽差大人也都敢大罵,他知道羅小虎早先和玉嬌龍的事,他就向人說:玉欽差袒護他妹夫,可惜他那個妹夫又太見不得人,如果玉欽差敢循私枉法,教羅小虎脫離死罪,那他就要對玉欽差不客氣啦!」

韓鐵芳聽到這裡,不由怒氣墳胸。徐客人又向下說:「這些話我都是昨天在柳師爺的家裡聽他說的,柳師爺早就叫我勸你離開,因為你到牢里看了一回羅小虎,張仲翔知這,他知這你姓韓,可還沒大看得起你,再說他在迪化城裡,總還不敢公然打架行兇,將來可也難說了。所以我勸你,不如走吧!咱們一塊回東邊去,你或是回家,或是到我們漢中府去看著,到我家裹住些日子,交朋友么!我可真不願意你在這兒,早晚要惹上大麻煩!」

韓鐵芳卻冷笑著,堅決地搖頭,說:「既是還有這許多事,我就更不能走了。」看看屋中沒有別人,他就將他的寶劍取了出來,倒把徐客人嚇得面色改變。他說:「徐大哥,你應曉得我雖然武藝不及玉嬌龍、春雪瓶,但我與他們確系一流人物,教給我武藝的人是一提金蕭仲遠,他又有個別號,名叫瘦老鴉。我與玉嬌龍原也素昧平生,只因在靈寶縣搭救難女,趕走了戴閻王,殺死了金刀余旺,我們才相識的。」

徐客人有點戰戰兢兢地,點頭說:「是!我知這,我早就看出來啦,你也是一位江湖義俠,不過,我剛才說的那些話,可也是好意。」

韓跌芳抱拳說:「徐兄的仁義,我終身難忘,只是如今這件事,請徐兄莫要攔我,也不要去跟他人提說。」

徐客人連連點頭,但卻皺著眉。

韓鐵芳又說:「我原也不願意如此,但如今的事情看來,恐怕我要忍也不成,到時我要替雪瓶、羅小虎出一臂之力了。徐兄既也要走,我在此居住更是不便,我想今天就離開這裡,找一家店房去住。」

徐客人說:「北大街鞏家店的隔壁雙安居,那裡的掌柜的是我的朋友,我可以帶你去,店錢給不給都不要緊。」

韓鐵芳擺手說:「這不必徐大哥費心,我自己去就成了。」說著,就要收拾他自己的東西。

徐客人卻又攔住他說:「你先不要忙,如今的事情還得思慮思慮,那個店可就緊挨著羅小虎早先住的地方,有些不方便吧?」

韓鐵芳說:「這倒不必憂慮,想鷹眼高朋等人在那裡抓住了羅小虎,反倒未必會再住那邊去了。如果是江湖人,豈會那麼傻?那裡剛抓走一個,又去一個人等著抓?所以找想我若住在鞏家店裡,更可以隱身。」

徐客人說:「不用!不用!你就住雙安店吧,今天或是明天,我一定去看你,你身邊帶著的錢夠嗎?」

韓鐵芳拍著他自己的行李說:「足夠!足夠!」當下就匆匆的收拾好了隨身的東西,徐客人帶著他又去見這裡的掌柜的道謝辭別,於是韓鐵芳挾著自己的行李到了北大街,找著了那雙安店,進去只說自己才從吐魯番來的,在偏院里找了一間小屋住了。如今他不僅主意完全拿走,防範仙人劍張仲翔再陷害羅小虎,幫助春雪瓶不要叫她踏入鷹眼高朋等人的網羅,辦完了這兩件事就決定走,而且除此兩件事之外不再跟雪概說半句話,就這樣,就這樣!玉嬌龍邀自己西來的那番意思,以及羅小虎在鐵窗中所說的那些話全都深藏在自己心中,不讓雪瓶知這,不向別人說,自己原是有妻子的,姻緣之事,本來就不該提。

他的精神十分奮發,天將黑時,用畢了晚飯,本要出去,不想徐客人來了。到底徐客人向這裡店家托囑了,並且還特意到韓鐵芳的屋中,極小的聲音說:「我明天就走,你也不必送我。你的事,不叫我管,我也不能多說話,可是咱們兩人也算是相交了一場,你為朋友那樣捨命,我難道就不懂得做朋友么?我若是那麼個人,這些年就不能夠在新疆各地往來,現在我已替他託付好了,你只管在這店裡住,決困不著你,幾時走,路費不足,可以到柜上去借,我並且還給你預備好了一匹馬,也不用說是借你的,還是送你的,反正,只要你看著風水不好,就趕緊跟店家說,店家立時就會把馬牽來,你騎上了馬就快走。我知這你們走江湖的,只要有馬,就甚麼也不怕,要不,怎麼叫響馬呀?」

韓鐵芳聽了,又是感激,又具覺得好笑,便連連抱拳。

徐客人就說:「我要走了,你也不必送,咱們後會有期。」說著他就出了屋。

韓鐵芳充滿著許多感謝的話,還沒說出來,就讓徐客人自己走了。他在屋中發了半天怔后,也出了門,直往南大街走去。這時初更早已敲過,天都黑了,月光又微微地照著,秋風卻吹得很緊,他來到了吉升店斜對面的小酒餡,就走了進去。屋裡的燈雖不大亮,可是人很旺,一進屋子,熱氣就撲在臉上,酒客倒是不多,也沒有見著鷹眼高朋、仙人劍和甚麼方天戰,除了有幾個閑漢抱著酒壺仰著脖子痛飲之外,只有兩個官人模樣的人,一個旁邊放著一頂半舊的紅櫻帽,一個卻流著整齊的辮子,四十來歲,穿著灰布夾袍,青緞的坎肩,倒像是個跟官的人。這兩人的面前擺著好幾樣兒酒菜,彼此細細地飲酒,慢慢地說話,看見了他,倒沒有怎麼介意。

韓?剛要找個座位,卻聽旁邊有閑漢招呼他說:「喂!喂!還早一點,得過了三更才能玩呢!

你等一會再來吧!別忘了多帶錢!」

韓鐵芳不由站住,思索著他這末一句話,才知道此人必以為自己是來此賭錢的,於是心思一轉,笑了笑說:「錢倒沒有帶多,四五十兩還有,我也知這還得等會兒才能開賭,可是我現在想先在這兒喝杯酒兒。」

說著,就靠近那個官人的旁邊坐下,夥計過來問說:「您要酒嗎?」

韓鐵芳點了點頭,伸著兩個手指頭說:「有二兩就夠了。」

小夥計把他的臉詳細地看了看,忽然帶點笑說:「我看著您眼熟!」

韓鐵芳倒不禁吃了一驚,小夥計又說:「半個月前,您到我們這兒來過,是不是?您跟吉升店裹住的蕭老爺認識,是不是!」

韓鐵芳心說:這個小夥計倒真是好記性!遂點了點頭,悄聲說:「那邊住的蕭老爺,他走了沒有?」

小夥計先斜著眼望望旁邊正在喝酒與人談話、說著北京話的那跟官的模樣的人,然後也悄聲說:「沒走,蕭老爺沒走,太太也沒走,他們的小姐,聽說已走了一個,可是這兒還留著一個,整天也不出門,不知是那個甚麼小王爺不是?」他吐了吐舌頭,又努努嘴說:「那邊不就是欽差大人衙門的二爺嗎?今天拿了一雙鞋,聽說是由別處鞋鋪給送到衙門去的,這位二爺又給送到店裡交給小姐啦!聽說那雙鞋仙人劍張爺搶著看了,說是真好!緞子的,繡的是英雄鬥智。」

這時那邊的跟官的人又說:「夥計,把那鹵煮雞子再給咱們拿一碟兒來!」小夥計答應了一聲,就不敢再說別的話了,韓鐵芳笑著說:「快去吧!給我拿酒來!甚麼雞子,也給我拿一碟來!」

小夥計轉身走去,待了不大工夫,兩個手拿著三隻碟子,把一碟熏豆腐乾,一碟切好了的鹵煮雞子放在韓鐵芳的眼前,又把另一碟雞子送到那邊桌上,然後去取溫好了的酒,給送來,就站在韓鐵旁的桌前不走。他又笑著問:「蕭老爺這兩天也不彈琵琶啦,要聽也聽不見了!」

韓鐵芳就說:「他還來這兒賭錢嗎?」

小夥計說:「差不多天天來,可是這兩天他沒有賭,因為……」笑了笑說:「他都賭光了!好賭的人要是沒有賭本兒,那可真難受!」

韓鐵芳又問:「你們既是開酒鋪,為甚麼還要設賭局?」

小夥計這:「這是人家借的地方,本地有名的人黑臉弔客耿雄他開的,早先賭的小,後來仙人劍張爺那些人一來,才賭得大了,我們掌柜的也好賭,抽的頭兒都輸掉了不算,還賠賬!」

韓鐵芳斟著酒,飲了半口,小夥計又笑著說:「大爺,你是不是姓韓?我聽蕭老爺說,您的琵琶彈得很好,那個玩藝兒可真好聽,我聽著比胡琴好。」

韓鐵芳只是笑著,並不言語,這時候就見屋門被人猛拉開,走進來一條漢子,韓鐵芳不由嚇了一跳。在黯淡的燈光下,看出這個人一身青,腰間的繡花帶子上插著一口帶環子的明晃晃的短刀,兩耳生著黑毛,敞著胸膛橫著走路。韓鐵芳知這此人就是仙人劍張仲翔,遂趕緊扭轉過臉去,向著牆。

張仲翔倒似是沒看見他,一直走到那跟官的人桌前,說:「喂!連喜!連二爺!你把那雙鞋給春雪瓶送去了沒有!」

連喜卻皺著眉,說:「甚麼春雪瓶?別胡說!那雙鞋我倒是給送去交給蕭千總了,他也收下了,他說一兩天就走,路過尉犁城的時候再把鞋交給那裡的姑娘。」

張仲翔卻伸手摸了連喜的腦袋一下,冷笑著說:「你怎麼也跟他們是一手兒活!替他們隱瞞著?

達圾城來的人明明說那位姑娘自稱是咱們欽差的侄女還是外甥女,那不是春雪瓶還是誰!」

連喜著急說:「你不要胡說!叫欽差知這了,咱們可誰都擔不起!欽差哪裡認識甚麼姓春的親戚?」

張仲翔冷笑著說:「不認識姓春的親戚,可認識姓玉的親戚,除了玉嬌龍的女兒,哪個女兒是大腳?哪個女人配穿那雙花鞋?這話你只管去告訴欽差,有事我擔。」說著一拍胸脯,又把嘴一撇,說:「斜對門住的那個姐兒,一定是春雪瓶,沒有兩人,你告訴她,叫她放心,我們不會把她怎麼樣,也不會托出媒來去說她,我們自己知這,臉子不夠。」又摸了摸臉,笑著說:「叫她出來,讓我們細看兩眼就行了!」

這時由門外又進來了鷹眼高朋,卻把仙人劍張仲翔推到一邊,並笑著說:「張爺你是怎麼啦?滿口顛三倒四的?別是你喝多了吧?」

張仲翔又指著嘴說:「我這嘴一點酒還沒沾呢!你怎麼會說我喝多了?我也剛進這酒鋪的門,我不過是說說春雪瓶!」

高朋把他用力一推,他卻立時就翻了臉,把短刀抽出來,向櫃檯上小櫥櫃里抓了一把酒壺,用刀一削,立時就有一半被削落在地,睜開了怒目說:「甚麼?新疆的人全都不敢說她們的名字,說出玉嬌龍、春雪瓶來,就會掉腦袋,那是別人,我可不怕,我一天要喊幾聲玉嬌龍、春雪瓶,誰管她是甚麼人的妹子外甥女?甚麼人的老婆丫頭,我都不管不論,現在我還只是喊,過幾天我可就罵啦!」

氣哼哼地把地下的半個酒壺用腳一踢,吧的一聲,正踢在韓鐵芳的桌子這邊,他又說:「誰要敢攔我,我可就要拿刀切他的腦袋,跟切這隻酒壺一樣。」又扭扭頭說:「掌柜的,這把酒壺算我的,毀了酒壺我賠錢,殺了人我也抵命,我沒有作官的大舅子結撐腰。夥計,他媽的你倒拿酒來呀!」向著旁邊的凳子上咕咚一坐,幾乎把個凳兒給坐塌了。

今天這個張仲翔特別兇悍,一臉的煞氣,不知是才在哪裡同人打了架,連鷹眼高朋都不敢惹他了。那連喜本來是同著那個人正說得高興,那人是由伊犁將軍瑞大人之處來的官晉,就住在附近的店房裡,忽然闖進來這個魔王,把他連嚇帶氣,也弄得沒有興趣了,就跟那個人低聲說了兩句話,叫過夥計來,兩人也沒搶著會賬,他就付了錢。那個人戴上了紅櫻帽,一先一后往外就走,不想張仲翔突然又站了起來,一手提著刀,一手抓住了連喜,把連喜嚇得臉部白了。

張仲翔卻笑著說:「連二爺,多有得罪,包涵包涵,你回去把我這話可別跟大人說!」

連喜笑著說:「這是甚麼話,張鏢頭也太多心了:我在大人的跟前,哪會甚麼話都說?再說咱們哥兒倆隨便開兩句玩笑,你以為我就認真了?哈哈!酒錢夠不夠?我這兒有!」

張仲翔擺手說:「用不著!只要你回去把嘴閉嚴著點就行了!聽見了沒有!」

說著用手指把刀彈了一下,當琅的一聲,放開了連喜,連喜一聲也沒敢言語,就同著那個官人趕忙走了,這裡張仲翔把刀放在桌上,又坐下,口中還明明地罵著,拿起酒杯來,大口地喝。

那個好說話的小夥計卻像是不怕他,湊過來還跟他說閑話,由此也可知這傢伙是常在這兒凶鬧,鋪子里的人也看慣了。這時高朋卻早就看見了韓鐵芳了,他可沒露出注意的樣子,就去坐在張仲期的旁邊,也不喝酒,只低聲跟張仲翔說話,似是在勸他。張仲翔可也還沒注意到韓鐵芳。韓鐵芳這半天,酒杯並沒離開嘴唇,可是酒卻並沒喝多少。

他心中的一陣緊張已經過去了,他原想張仲翔一定會找上他來,那時候已決定要先奪張仲翔手中的寶刀,然後就跟張仲翔拚命,即使殺了他,把自己也關在牢里,也無悔,可是這樣的事並未發生。

此時他的心裡卻又充滿了疑惑,就想:為甚麼春雷瓶在店裡整天不出門,可又為甚麼不走呢:玉欽差既然能派僕人給他迭鞋來,可又為甚麼不把她叫到官花園去公然相認呢?她又不姓羅,不姓玉,隨便說是個甚麼親戚,還怕瞞不住人?如此文能把人瞞得住嗎?再說,那一雙甚麼英雄鬥智的花鞋,雪瓶又何必叫人給送到欽差之處,以後惹出這些麻煩來呢?……想到那雙鞋,自己心裡又有些思慕,恨不得拿來,放在自己的眼前,詳細地看一看才好。

如此思著,酒更飲不下了,酒菜也沒吃多少。焉然看見張仲翔不發凶了,跟那高朋只是臉對臉的喝酒、談話,好家顧不到別處了,韓鐵芳就想:不等著賠錢了,趁早離開了此地。遂看見那小夥計向他這裡投來一眼之際,他就招了招手。

小夥計含著笑走過來,問說:「韓爺你還要甚麼嗎?」

韓鐵芳小聲兒說:「不要了,你把賬算一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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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騎銀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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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感深交莽漢硬作媒 依巧計崇樓狂揮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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