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賽八仙森林迷俠蹤 春雪瓶草原爭鐵騎2
呼二爺說:「你才知道呀?飛駱駝小王爺有一位哈薩克的姑姑,名叫美霞,嫁的是個千戶長。這兩位姑娘一名小霞,自幼跟飛駱駝同玩同騎馬……」說到這裡,那兩匹紅馬早已掠過去了。他又發驚地回首說,聲音極小:「看吧!來啦!靠邊靠邊!千萬隻許看不許說!……」
韓鐵芳振起了全身的精神,撥轉了馬,揚眉張目向後看去,只見那些追隨著熱鬧的馬已一齊返到草地里,大道上飛馳來了一騎白駒,馬上的人全身白如雪,只有草帽的綢飄帶是粉紅色的,飛駱駝秀樹奇峰春雪瓶,年紀原來十八九,是一位姿容絕世,神清骨秀,亦嬌亦艷的美貌女郎,她有著春花一般的臉兒,青山似的肩,靈活如水波的眼睛,高低適宜如玉墜似的鼻子,珊瑚似的小口。她的特點是清秀,不但不像哈薩克,而且也不似北方人,她另有一個特點是喜悅,雖正在策馬爭馳之時,神色卻不像旁人那樣緊張,她總是從容地作含情的微笑,她更有一個特點就是華貴的氣質,她不俗、不對、不潑悍,也不拘謹小氣,她是大方的,如花中之牡丹,鳥中之鸞鳳,馬騎得並不太快,然而卻顯得穩重敏捷。她全身僅有小皮靴是黑色的,而登的是全銀的馬鐐,馬的全身都是銀活。她沒有看人,只像一縷白煙似的就從韓鐵旁的眼前馳過,白馬絲鞭,素衣馬靴,襯以綠的原野,青的天空和高山,真叫韓鐵芳的兩眼直了,心中連說:料不到!料不到她竟是這樣的人,春雪瓶,秀樹奇峰,如何會叫飛駱駝呢?我又怎能同著她去到沙漠起俠骨,怎配一同去報仇呢?一陣羞慚,竟要由此走回,留一封信叫店家設法轉給她,並留下病俠之遺物,而自己抱著琵琶,攜帶寶劍走去,因為實自愧不配與這樣的人見面,且不忍見這樣的人流淚。
此時,天空雲光伴著地上的馬影已經去遠了,後面又來了四五匹飛奔的馬,韓鐵芳也沒有細看。
呼二爺拉了他一下,笑著說:「你看見了吧!那就是飛駱駝,你可別說駱駝之名不雅,在我們蒙古人的眼中,駱駝是本領最大,也最好著、最漂亮的,才給她起了這個名字。其實我看要叫美駱駝、玉駱駝、天仙駱駝,那就更適合了。春龍大王此刻是沒有在這兒……」
韓鐵芳忽然心思急轉,就撥馬揮鞭說:「去告訴她,我是為甚麼來的。詳細告訴了她,並將劍、馬、銀子衣物,一齊奉還,然後我就走,殺了黑山熊為我為她報仇。」
勒住多時的鐵騎,這時就像箭一般的飛著追出去,後面呼二爺大呼道:「別惹事,喂!……」
韓鐵芳哪裡肯聽,一霎時他就趕過了前面那兒匹馬,眼看看就要趕上了春雪瓶,有四五個哈薩克人齊在後面緊迫狂喊著。兩旁觀看的人也都抱不平,有的用漢語罵他,說:「小子,你又不是賽馬的,你為甚麼也要跟著跑?你不要命了嗎?」
韓鐵芳卻不管一切,只是揮鞭向前緊迫,那春雪瓶聽見了身後的人亂嚷嚷,並有蹄聲追她,她以為是後面賽馬的人要趕上她了,她就也緊揮了兩下鞭子,馬如玉龍,飛騰一般地前進,她在馬上也不回頭。韓鐵芳離著她尚有兩節之遠,所以雖然高聲呼著:「秀樹奇峰!春雪瓶姑娘!你且停住!我有話跟你說!我有要緊的事……」但此時春雪瓶是已將馬放開了,一霎時就趕上了小霞幼霞的那兩匹紅馬,三馬並馳,兩邊是紅馬,夾著當中她的白馬,如三隻燕子掠地平飛,蹄聲如連珠,她們都格格地嬉笑著,往前跑了約半里,結果是白馬在前,將兩騎紅馬都拋在後面。兩位紅衣的姑娘都嬌聲地向前笑著、喊著,並且喘著氣。
這時韓鐵芳的馬也到了,兩位紅衣的姑娘都大驚,都一齊收住馬向他看來,其中的一個且詫異地說著哈薩克的話,韓鐵芳也聽不懂,更不轉臉看,只是拚命向前,又大聲喊說:「春雪瓶姑娘!你快站住吧!……」終因相離甚遠,春雪瓶仍然沒聽見,反倒馳得更快了,韓鐵芳連氣也不緩,身子幾乎伏在馬身上了,只是追、追、追,後面的兩騎紅馬也緊緊地追著他,轉了庫魯山麓,就看見天愈寬、草原也愈廣闊,這條路可倒顯得窄了。春雪瓶騎的馬又把前面那十二匹趕過去,那十二個哈薩克人齊都哈哈大笑,可是韓鐵芳也騎著馬緊跟著來了,他們就一齊「突!」「突!」嘴像放炮似的向韓鐵芳怒吼,並一齊橫馬要擋道,但韓鐵芳的膀下鐵騎早已衝過,這鐵騎黑馬,矯捷得真如神龍,似是有它的故主陰魂暗助,要向前去追它的小主人。
但是春雪瓶的白駒卻也絲毫不讓,輕煙似的四隻馬蹄飛騰,簡直無法看出它的起落,不到十分鐘她又越過了最前面的那匹馬,那兩個有鬍子的人也一齊揮鞭爭賽,但不到五分鐘春雪瓶又已經去遠,韓鐵芳也把他們都越過去了,他們一齊大怒,大罵,緊迫,兩匹紅馬和十二匹雜色的馬也都趕來,向前齊追韓鐵芳,旁邊有許多觀看的人也都幫助追截,但黑馬就如一條烏龍,任憑誰也截不住,也趕不上。此刻,後面的鑼鼓喇叭之聲,震耳地響了起來,那邊上千上萬的人高聲地笑,大聲的喊,「哇啦嘩啦」地如捲起萬頃的海風,颳起了十里的沙漠風。韓鐵芳也不再叫春雪瓶了,因為無論如何大聲叫,也休想她能聽見。
春雪瓶此時距離著目的地不過一箭之遙,第一名她是穩拿了,卻不料突然之間一匹黑馬將她越過,馬上是一個身穿藍綢衣褲的少年人,並不是賽馬的。她不由大怒,同時又一驚,因為這匹黑馬是,是……她原來認得。此時那邊的人也看出來了,鑼鼓喇叭之聲就都驟然停止,那千千萬萬的人都把歡呼聲改為怒吼聲,真如洪濤颶風向著韓鐵芳齊撲上來。韓鐵芳已撥馬將春雪瓶攔住,他急急喘息說:「姑娘已經第一了!但我來告訴你,你的母親已死於沙漠,我是特來……」他的嘴唇儘管動,對方連一個字也聽不清。
春雪瓶瞪起了眼睛,揮鞭就抽在韓鐵芳的臉上,韓鐵芳剛拿袖子一捂臉,那狂風大水似的人群已撲過來,就要捉他。他趕緊撥馬往回就跑,一面還回身急急地擺手,嘴唇亂動,但那邊的人全都「哇哇啊啊!」亂喊著番話,大概就是些:「捉呀!拿呀!他擾亂咱們賽馬,他騎的是春大王爺的馬,別叫他逃走呀!」而西邊的紅馬及雜色馬等,又皆趕到,小霞幼霞,及有鬍子的,黑臉的哈薩克人也全都怒喊,旁邊看熱鬧的人也都擁上來,尤其是春雪瓶她真如一個女羅剎,雌妖魔,催馬急迫,不容分辯。
韓鐵芳只好將馬闖入旁邊的茂草里,草比馬頭還高,他在馬上回過臉兒來,他的臉部叫鞭子抽破了,他還嘶聲喊著說:「你們……」擺手不成,他又連連抱拳,說:「別亂嚷!……聽我說……我為盡友誼才來此!……春雪瓶……秀樹奇峰……你母親的屍骨是我給埋在沙漠里……我來找你……為還你遺物,請你去接靈……」但是他雖說著嚷著,急得都要死了,同時還得催馬分草趕緊的逃跑,因為那邊黑壓壓的一片人,數十匹馬也都追進草原來了,且有刀劍閃閃地舞動。
他就不禁嘆氣,忽然又將心一橫,說:「由他們去,死吧!我為朋友死地無悔!」
這時見春雪瓶已單身在前追過來了,他剛要再說:「我是為你來的……」突然覺得左肩一疼,中了一枝小箭。他又拱手說:「玉嬌龍你母親托我來的……」胸前又一疼,原來又中了一枝箭,他的身子一仰,馬又站起來一躍,就整個將他摔下來,落於草中,他忍痛爬起來沖著亂草就跑。跑出了很遠,實在接不上氣了,就倒在草中,不住的呻吟,並且流了幾滴淚,想著自己是為甚麼?生身的母親困在祁連山裡,好容易盼得自己長大成人了,卻不去救她報仇,即使報不了仇死在黑山熊的手裡那也值得。如今卻隨著個病俠來到這邊疆絕域,連話都不通、不講的地方。病俠死了,我給葬埋了,費盡了辛勞才找到她的女兒,可是卻不容我說話,反倒用鞭子打我,拿弩箭射我,這真沒有好人走的路了!他拔出胸前的弩箭一看,幸虧還好,箭頭沒有她母親使用的那麼長那麼尖,不然這一箭早就將我射死啦!左肩上中的那一枝,早已滾落了,大概也跟這枝一樣,說實在的話,雖然也流出來血,可是傷得並不太重,只能算是皮膚之傷。他站起了身來,四面都是草,甚麼也望不見,可是聽得還有人亂嚷嚷著,說的都是哈薩克話,可見他們仍然不甘心,非要將韓鐵芳捉住殺死不可。
韓鐵芳只得又趕緊將身趴下,過了多時,才聽不見搜尋的聲音,他這才又站起來,心已漸定,氣也不喘了,力氣也恢復了一點,可是左肩跟前胸就像被蠍子-過似的,那麼一陣陣地發疼。兩隻手也有擦破之傷,衣服也撕破了幾處,他翻了翻裡衣,見自己的那塊紅羅倒是沒有丟失,心中就想:既然來到此地,捨出命去我也要把事情辦完,才算不負亡友病俠之託,春雪瓶多半是不會漢語,然而她畢竟是個人,既是人就決不能不講理,我還得回店房去,那匹馬一定是被她奪回去了,這樣也好,只是病俠遺下來的東西跟寶劍還都在我的店房裡,我都得交代清楚了。如今不管玉嬌龍是不是她的母親,反正病俠自與我在靈寶縣相遇之後,沿途她所說的話,所做的事,我都得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尤其是她母親的葬埋地點,總之,說完了我所要說的話,即使她殺了我,我也實踐了諾言,不負朋友之託了。於是他就走,才邁了兩步,忽然覺得腳底下有個軟東西,倒把他嚇了一跳,以為踏在蛤膜身上了,可又聽不見叫喚,他離開兩旁的茂草,低下頭去看,原來是來的時候自己揣在懷裡的鰻頭,記得只吃了兩口,懷裡原有兩個半,如今只能在地下找著這一個,連泥帶腳踏,已是又臟又扁了。但他一看見食物,卻又不由得餓了,就拾了起來,將皮剝去,急急的吃完,他就先仰面辨了辨方向,這裡草雖然高,可是擋不住西南邊的巍峨的庫魯山,於是他就雙手分著草往西南方向去走,走了不遠,忽然在草中又發現了一條曲折的小路,他就抖了抖衣棠,放步走去,走了多時,沒有看見一個人,只聽得兩旁有牛吼馬叫,也沒看見一匹牲口。
他又往前走,離著庫魯山的山根就不遠了,這裡卻看見有幾個「蒙古包」,都搭在山坡上,而山坡和草地上的牛馬,斑斑駁駁,一群一群,簡直數不過來,至少有兩三萬。韓鐵芳原想躲避著去走,可是他避不開,走來走去,結果還是陷於牛馬陣里,腳底下不是踏的牛溺,便是馬糞,他尤其注意馬,見這無數活蹦躍跳的鋼毛鐵髦的大馬,頁有些比烏煙豹還強萬倍的,比病俠那匹馬強十倍的。他想起今天雖然幾乎喪了性命,但春雪瓶竟是這樣的一個絕世的女子,也總算自己沒有白來。並且這賽馬會的第一名原應當讓我,因為我把春雪瓶全都趕過去了,病俠的那匹鐵騎實在叫人愛惜,直快,忽然仰面一看天色,只見滿鋪著彩雲,真如春雪瓶的臉頰那般美麗,天色已經不早,這一百里地自己至多才走了一半,幾時才能回到店房呢?事情快些辦完,自己好快走,好去辦自己的事,這樣耽誤著,哈薩克人明天不定又要怎樣對付自己了,又向四下看了看,這些馬恐怕連它的主人也記不清數日,何況一個看守的人也沒有。於是韓鐵芳的心中忽然起了一種心思,這種心思,他活到今年整二十歲,從來也沒有發生過的,幾近於盜心。就是他想要不去跟主人商量,就騎走一匹馬,但只是借用,騎回到店房,設法將病俠遺物及遺囑都交代給春雪瓶,自己就將馬立時送回來。他想:這也不能算是偷盜,騎走,送來,至多兩日,馬主人必不會知曉。於是他就決定了,又向前走著,兩隻眼可對於馬群更加註意,並於草中折了一條小樹枝,要作馬鞭子用。
此時,夕陽漸落,天色發紫,在紫色之上漸漸地又展開了深青的暮色,晚風亦起,草動馬嘶,山坡上的「蒙古包」也模糊了,他遂就大膽地抓住了一匹黑馬,然而才一騎上,馬就將脖子一扭,身子一顛,他就「咕咚」一聲摔下了,這匹馬跳躍起來,旁邊的馬也都發了脾氣,長嘶亂跳,幸虧他爬起來得早,不然一定要死於馬蹄之下。他發了一會呆,心裡明白了,並非自己的騎術不好,原因是這些個馬全是「野馬」,生來沒有經人騎過,所以性情都極烈。
他有了這經驗,於是就計劃著辦法,緩緩地走了幾十步,他又看見了一匹白馬,就猛撲向前先抓住了馬鬃,這馬揚首跳躍,他卻早已跨上,手揪著馬鬃就像揪住韁似的,任憑這匹馬怎樣性烈,也得聽他支使,當下就狂奔著一直往西,但驚得那無數匹馬牛羊也齊都亂奔,馬嘶牛吼,聲如沉雷,整個的草原立時騷動起來,山坡上的蒙古包那邊也晃起了熊熊的火把,韓鐵芳一看自己又惹出禍來了,他就更握緊了馬鬃,飛似的跑去,少時就衝出了草原,跑上了那股直道。於是他揪馬鬃,捶馬胯,順著這條道一直走去。
這匹馬的蹄下還生來沒有釘過鐵,所以跑起來都無聲,但極難於駕馭,三四次都幾乎將他摔下來,一連向下走了四十多里,已經離開了草原,身後也沒有人追上來,眼前且有燈光閃爍。韓鐵芳實在不能騎了,他先準備好了,將一條腿先提起來,然後斜著從旁一躍,他就如一隻燕子下落於地面,而那匹馬也狂奔著不知跑往哪裡去了,他的手中空握著兩把馬鬃,幸虧跳得利便沒有摔著,但兩腿發酸,胸前跟肩上的箭傷又微微地作痛,痛得他真要罵出來。尉犁城的人不講理,馬也這麼烈,真是個怪地方!可是扭頭一看,燈光點點,很是清楚,這裡離著自己住的店房大約不過一里地,他就不著急了,先坐在地下歇息了半天,時時扭頭向看縣城那邊去看,就見那邊的燈光越來越多,而且往來搖動著,他就以為今天白日有賽馬會,所以晚上也比往日熱鬧,他就想:店房的何掌柜和鞋鋪的李鴻發,他們只不過口中不敢提說春雪瓶罷了,但若寫一封信,詳述病俠的死況,連同包袱、寶劍,請他們交給春雪瓶,或許不難,那麼就這樣辦,辦完了,明天清晨我就走,只帶著我的劍跟琵琶走。
不過他雖這樣忿忿地想著,腦中卻又映出白日所見的秀樹奇峰春雪瓶,那白衣白馬,白草帽,小皮靴,俊俏的模樣……驀然想起病俠為甚麼一定叫我隨她到新疆來,就是為叫她這親近的人幫助我去報仇,而且叫我終身在這地方給她這親近的人作伴。怎麼樣地作伴呢?當然是永久住在一塊兒了。而在路上時,病俠又曾三番五次盯問我娶妻沒有?哎呀!如今我才明白,病俠原來是這番意思!可是……他想到了這裡,不禁獃獃地發怔,咬咬牙,恨自己為其么對病俠說假話?更恨自己為其么要早娶那一房不遂心的妻室?終於他長嘆了一聲,說:「這是其么事?別說春雪瓶本人必不願意,一句話還跟她講不明白呢,她恨不得將我用亂箭穿身,我還想娶她嗎?笑話!做夢!……唉!即使她也願意嫁我,遵她的母命,但我騙了病俠還不要緊,不能夠再騙她!走!別再做夢!捨出了我的命,說明了我這個人,我走!永遠不到新疆來!」他彷彿立時就不能在這待著了,邁著大步,迎著那些浮動的燈光走去,但是他卻覺得很傷心、很憫悵。
走了一會,便來到尉犁城外的街上,見往來的人果然不少,提燈籠的,拿火把的,都大聲說著番話,不像有甚麼事似的。韓鐵芳卻又不禁有點疑惑,兩眼發直,險一些沒掉在溝里,原來這裡有很深的陰溝,人家鋪戶所傾倒的髒水,連雨水,全在這裡邊流,韓鐵芳一縱身就跳過了溝,他鼓著勇氣走去,一直回到店房,可是才一進門,就見店裡十分雜亂。院中有燈光,有許多哈薩克人向著店家跳著、嚷著,而燈光里居然又看見了換了一身紅的春雪瓶,和那小霞幼霞姊妹倆,都把極長的頭髮分為四五條小辮在後面披著。店掌柜說著磕磕碰碰的番話,央求人家,急得要叩頭的樣子。韓鐵芳卻挺身向前,高聲嚷著說:「我來了!有甚麼事我一人當,殺剮髓你們。但你們得聽我說明白了話。何掌柜,煩你把我的話向春小姐翻一翻,我是受春大王之託……」
這回他本是想辯解開了,不料他的話才說了三句,旁邊就有哈薩克人把他揪住,他並不抗拒,昂然地接著再往下急快地說,不想他說得太快了,他的河南話連何掌柜都聽不大懂,春雪瓶雖然瞪眼注意看著他,但加上人吵,還是一句也沒聽清楚,她只見韓鐵芳跳著腳大聲說,好像是罵她的樣子,同時哈薩克人已經抽出來馬皮繩子就要將韓鐵芳上綁,韓鐵芳恐怕一被綁起來,就更難講理了,他一時情急,掄動了拳頭,「兵兵兵兵」一連打躺下三個人,春雪瓶就大怒,將雙劍揚起,寒光驚人,如豹子一般撲過來、旁邊也有哈薩克人掄刀向韓鐵芳就砍,韓鐵芳猛向前將刀奪過來,春雪瓶的雙劍已到,韓鐵芳用刀一迎,鏘然震耳,他又說:「你別……」但劍又猛刺來了,他趕緊後退,後面也有人拿刀截住了他,沒法子,他只好「嗖」的一聲上了房,剛向下擺手,想再說話,春雪瓶、小霞、幼霞一律是紅衣寶劍,飛追而上,他只好又向下跳去,就跳到了大街。門前有馬,他想要抓一匹馬,騎上再講話,許講便講,不許講便逃。但三隻紅影,數道劍光,又一齊如飛的逼來。他將馬才抓住,又趕緊放了手,只聽一聲馬嘶,不知是哪個女子,誤將劍放在馬背上了,馬一倒下,倒把三個女子攔住,韓鐵芳就趁勢飛奔。街上還有人要截他,抓他,也沒有抓住,他卻如驚弓之鳥,逃命的兔子般急奔。
不料太慌張了,忘記了地下的陰溝,就「撲通」地掉在溝中。所幸水不深,只沒膝蓋,然而氣味難聞得很。此時上面的人喊聲,馬蹄聲、越來越亂,溝邊並閃閃著燈火之光,嚇得他更不敢出頭。如此就在這裡邊藏了半天,上邊才漸漸消停了,他才喘了一口氣。
奪來的刀還握在手裡,氣得他真想跳上去殺幾個人才好。暗想:賽八仙實在說得對,春雪瓶真是不可理喻的,大概她自幼跟番人在一起長大,已養成了一種烈性,現在我沒有法子再跟她把話說明,只好……反正無論如何將病俠的屍骨收在棺材里再葬埋,我不求生人諒我,但求對死人無愧!於是,在泥溝走了幾步,剛要往上去躥,忽聽上面又有款款的馬蹄之聲,他就又不敢動了,又在溝里躲了半天,忽聽「撲通」地一聲,由上邊掉下來一塊大石頭,濺了他一臉的臭泥。他不由大怒,拚命地爬了上來,手掄帶泥的鋼刀,大罵著說:「這樣欺負我,我可都不顧了!來,無論你是誰!」他看了看。
街上已經沒有人,模糊的月色之下,十步之外立著一個牽著馬的女子,他就一陣驚愕。
女子手無兵刃,過來就先揪住他的胳臂,奪過了刀去,扔在溝里,一手揪著他,連馬跳過了溝,匆匆地向草地那邊走。他倒覺著很難為情,說:「春小姐!你先聽我說!我姓韓,是因為令堂病殉於白龍堆……」女子拉著他疾走,他看見女子穿著一身紅,梳著一共五條長辮子,身材是那麼苗條,他不由得也臉紅,一邊隨著走,一邊又說:「我來正是為告訴你這些事……」忽然,他見女子牽的是一匹紅馬,便覺得有異,而那女子又回頭嘻嘻地一笑,剛從烏雲中走出來的月光正照著她的臉,韓鐵芳吃驚地一看,原來不是春雪瓶,卻是那個臉兒微黑的哈薩克女子,多半她的名字就叫作小霞。
此時已離市鎮很遠了,他就奪開了胳臂,拱拱手說:「小霞姑娘,我稱呼得若不對,你可也別見怪!幸虧你能看出我不是壞人,那麼就請你去告訴雪瓶,她的母親已經死了……」小霞聽著,卻笑著,韓鐵芳就越覺得詫異。心說:雖然死的人與她並無關係,但她也不應當就這麼喜歡呀!因之又說:「我已將她的母親,在白龍堆找了一個很好的地方暫時埋了,可是沒有棺材,她總是備棺去盛斂了接來才好,我或是告訴她地方,或帶著她去,都可以的。誰叫我應允了亡友的囑咐!別管受多少辛苦,我也無話可怨!只是這些話得求你先去告訴她,我可以在這裡等著,她若不願見我,我也實在不敢見她。還求你勸她不要煩惱,人活百歲終須死,她的母親雖死,卻留下了英名,叫她別傷心。至於我在店中放著的那些東西,除了一口劍,一隻包袱,琵琶,其餘全是她母親的遺物,我一點也沒有動……」說到這裡,忽見小霞拿著一條辮子向他一掠。他趕緊又閃開了一步,心說:莫非她笑話我的身上臉上都有泥?便也微笑說:「我實沒想到她不懂我的話,以至我落成這樣兒。但是不要緊,只要我盡了朋友之心就好了!連我的姓名都不必告訴她。」說到了這裡,忽見小霞又進前,並且歪著臉兒直笑,還說了一句番話。
韓鐵芳不由得生氣,說:「我說了半天,原來你都沒聽明白呀!你讓秀樹奇峰來好了!我在這裡等著她,或是你帶著我去!」小霞卻撇撇嘴說:「秀樹奇峰?」接著又說番話,並作手式,那意思是叫韓鐵芳跟著她走。韓鐵芳擺擺手,用力一奪胳臂,發起怒來「叱」的一拳,就將小霞打得坐在了地下,韓鐵芳就飛上了她的那匹紅馬,放-就走,小霞急忙爬起來,以番語怒罵著,急忙的追趕,她跑得極快,卻也追不上韓鐵芳的馬,此時她手中環持有皮鞭,抖起來就向韓鐵芳飛去,沒有打著,落在了地下,她又由地下抬起石頭塊、土塊,雨點似的追著韓鐵芳的身後亂拋,她並尖聲地怒喊。但韓鐵芳騎著馬鞍齊全的紅駒,就於月色微茫之下,得得得地跑遠了,霎時間便已不見,小霞氣得就坐在地下,不住地哭。
這時夜已深了,市街上早已沒有了人,天空飄蕩著一片片烏雲,月光忽隱忽現,剛才在市街上搜查韓鐵芳,騷擾了一陣的春雪瓶,率領著七八十名哈薩克,他們以為韓鐵芳是早已逃跑了,所以就順著大道去追,追出了十餘里也沒有追著,他們又奔向庫魯山,又搜查了一遍,聽那裡的哈薩克人說:「天幕時,草地上有人盜馬。」於是春雪瓶又持雙劍,帶著幼霞及七八十騎眾,鐵蹄幾乎踏遍了草原,也沒見他們所要捉捕的人的影子。
這時月色已離了山巒,向西墜下去了,天上的烏雲越多,四周發暗,風吹茂草,作成一片潮聲,牛馬被驚得都亂吼亂叫。春雪瓶就將雙劍入匣,以哈薩克的言語高呼著:「小霞,幼霞,咱們走吧!」又將鞭子一揮,仍以哈薩克的話說:「你們也就各自回去吧!」當下那些騎!馬的,還有在馬下走!的,背!弓的,拿!刀跟劍的,舉!已經快燒完了的火把、燈籠、都累得不成樣子的哈薩克人,聽了春小王爺的吩咐,就一齊答應,各自分散,各回自己的「蒙古包」去了。一時眾人盡散,只有雪瓶跟幼霞,她們卻看不見小霞了,叫了半天也沒有人應聲,她們知道小霞平時就很會偷懶,這一定是她走在半路,怕累!,就偷偷地溜回去了。
春雪瓶十分氣惱,她這時騎的是一匹紫駿馬,同!幼霞走出了草原,就順!白日賽馬的那條大道,款款而行。雲中的月光,把兩匹馬和人的影子,模糊地印於地面,蹄聲也很輕微,她頭上累出來的汗水,也被夜風吹乾了,只是她還有一些氣喘,這倒不是累的,是氣的,她的身邊,聰明的幼霞說!漢人的話,說:「瓶姊!你生甚麼氣?三爹爹一定不會死的!」春雷瓶卻一聲也不語,她心中不勝懸念!她的爹爹。(爹爹兩字,原是旗人對於叔父之稱,對於姑母也可以這樣叫。)春雪瓶自從記事以來,就跟著那像母親一般慈愛的女性的爹爹,她只曉得她的爹爹是姓春,排行第三,有兩位伯伯都在北京,而她的爹爹卻是個未出閣的老處女,因此在北京住著,忽然母親死了,她這個爹爹一傷心,才到新疆來。而她呢?是誰生的呢?她爹爹向來不許她問,她也不敢問,但在心中終究是一個難以打破的苦悶的謎。
她隨著「爹爹」生活了十九年。小霞比她大,幼霞卻比她小,那二人的母親,她的「美霞姨姨」,是在庫魯山一帶養著三萬匹馬,一萬多頭牛的人,姨夫又作著「千戶長」的官,家中是巨富,兩地的「爹爹」也有一萬多匹馬托姨夫代管著,所以她同她爹爹的衣食也從不發愁。
她的爹爹春龍大王,又名沙漠龍,還有個不大為人知道的別名,是叫「玉嬌龍」,自幼教給她騎射及劍法。她跟哈薩克人常在一塊賽馬,她爹爹從不過問。可是給她所用的彎箭卻是另一種,箭尖又短又十,大概是惟恐她傷人,她的劍法已學會了武當派中所有的奧秘,但後來她爹爹只叫她用雙劍,因為雙劍舞起來好看,自己練時也可以自娛,而不至非要找對手去試一試。同時她還有一位綉香姨姨,隨著那在別處作「千總」官兒的蕭姨夫,每年必來到她家中住些日子。綉香姨姨工刺繡,教會了她扎花兒、做針線。並且綉香姨姨原是爹爹的丫璧,隨侍多年,爹爹常背著人跟綉香密談,有時還哭,大概爹爹的生平及自己的來歷,只有綉香姨姨一個人知曉,可惜她的嘴又那麼嚴,從來不肯吐露一句。
綉香姨姨是前幾天來的,現在住在她的家裡,自從元宵節在縣城裡看過花燈之後,第二天爹爹玉嬌龍就走了,爹爹的走是不得已的,據自己所知道,爹爹在玉門關里,甘陝一帶,還有一個跟自己一樣的親人,是其么關係地無人知曉,但已與他多年未見了,她的可憐的爹爹雖然踏高山、走沙漠,驅使數萬哈薩克,劍殺過無數的賊人,整個南疆的人無論是誰,都不敢說她們的姓名和一切的事,但有時她總是傷心的,她傷心時與平凡的婦人一樣,能哭個半夜,任何人勸也不行。為此,累年地傷心,就使得她病了,她的痛勢愈重,她的心事也就愈多,傷心也愈重,脾氣也忽好忽壞。年前又有個賽八仙給她算了一封,說是她的那個親人現在已經長大了,住在南方,於是才又動了爹爹的遠遊之心,本來爹爹自述於十九年前她曾發過重誓,「決不再進玉門關」。所以她教訓雪瓶也是:只許在尉犁城一帶,不許往玉門關里去,但爹爹終於背了她的誓吉,竟往玉門關里去了。
其實自己」」雪瓶」」也巴不得要跟了去,因為聽說玉門關內的地方很大,有許多省分,比這裡好,跟這裡不一樣,長江一帶風景最佳,北京景物尤其繁華,並聽說有李慕白,俞秀蓮,劉泰保,蔡湘妹,許多位武藝超群的男俠女俠。那些人除了李慕白拿過爹爹的一件東西未還,爹爹非常恨他之外,其餘都是爹爹的朋友,然而爹爹騎著黑馬走時,竟不許別人跟隨。如今爹爹去后已有半載,自己的心中無時不在憂慮思念,卻不料今日竟只見馬回來,不見人歸!……
春雪瓶一路上想著。不覺已回到了市街,凄清的市街上,有一個人迎面走來,向她尖厲地說著番話,那意思就是:「那小子跑了!我因為馬太累了,就落在你們的後面,不料那小子竟從草地中出來,一拳將我打下馬去,他奪了我的馬就跑了。往東南跑去了!」說話的正是小霞。
春雪瓶聽了,立時收住了馬,氣得變色。她一句話也不說,就立時撥馬要向東南追趕,可是卻被幼霞給攔住。幼霞平日就知道她姊姊嘴裡的假話太多,今天在草地上搜拿那人的時候,她姊姊就曾悄悄對她說:「可別傷了人家。」當時她就沒敢言語,如今她姊姊說是馬被那人搶去了,這話焉能靠得住?說不定還許是她故意把那人放走了。
所以,幼霞瞪了她姊姊一眼,就勸春雪瓶說:「瓶姊姊!咱們別去追啦!剛才那麼多人都追不著,如今咱們兩人怎能追的上呢?我也真累啦,馬也受不了啦,再說咱們跟那人也沒有甚麼大仇,何必一定要他的命呢?你別聽我姊姊的話!」她是用漢語說的。自幼她們跟春雪瓶在一塊兒,她聰明,就把漢語都學會了,而且說得很流利,她的姊姊小霞卻一句也沒學成。如今小霞轉頭就走了,走向草原回她們的「蒙古包」去了。
這時春雪瓶確實身體也太倦乏,而且傷心得神情頹然,就一句話也不語,蹄聲款款,隨著幼霞回到了家裡,她的家就住在市街的北頭,靠近城牆的一條小巷,這裡有她們按照北京的房子樣式蓋的一所住宅,門樓雖然不大,門前也有栓馬樁上馬石,幼霞先下馬叫門,裡邊有看門的老家人把門開開說:「哦!姑娘跟二姑娘回來啦!」這老家人是蕭姨夫給薦的,在這兒看門有十年了,他是蘭州人,自然鬍子都白了,可是手腳頗為勤敏,他趕緊出來接馬接鞭子。
春雪瓶也懶懶地下了坐騎,摘下了自己的雙劍,她就隨著幼霞進了門,一進門的院子有三間房,如今是蕭姨夫住著,打的辯聲隔著窗子都能夠聽見。再走進垂花門,院子很寬敞,早先是爹爹玉嬌龍教授雪瓶、幼霞、小霞三個人武藝的處所。此時北房中燈燭輝煌,搖動著人影,是綉香姨跟施媽。她們聞著窗外的腳步聲,就全都迎出來。
雪瓶勉強地帶笑說:「綉香姨姨,您怎麼還沒睡?」
綉香說:「我因為不放心呀!哪能睡得著呀?哎呀!姑娘你快來吧,我知道那個人是誰啦!你聽我告訴你……」
雪瓶忽然覺得驚訝,急忙帶著幼霞進了屋,在西間的楠木榻上就放著寶劍,和打開了的一隻包袱,裡面是金錠銀子,及幾身男子的衣服都沾著沙土,這全是爹爹的遺物,她不由得就哭了,說:「我爹爹的馬,跟這些東西全都到了那人的手裡,您!難道說我爹爹是被那個人給害死在半路上了嗎?」
綉香說:「那可不一定,你看……」指著靠牆扔著的一面琵琶和另一口寶劍,就說:「這姓韓的人我認識,他就是我來的那天跟你說過,在黃羊崗子我遇見了半截山手下的強盜,就是這個人跳進窗去把我救了。我因覺得這人有些眼熟,第二天就打聽了一下,原來這人因為得了病,在那地方已經住了一個多月了,那店裡死了一個瞎子,就是這人出錢給葬埋的,可見這個人也是一位俠義。那時那裡的人好似有許多話都沒敢跟我說。
那天,這個人就走了,黑馬上就帶著這而琵琶,我親眼看見的,可惜我沒想到他的馬就是你爹爹的那匹馬。剛才遠利店的何掌柜送來這幾件東西,他說:「這姓韓的名叫韓鐵芳,跟鞋鋪的李鴻發是同鄉,原來他到這兒,就為的是找你!」
春雪瓶驚異地說:「找我?……」
綉香點頭說:「對啦!他是特意來找你的。聽何掌柜說剛才你們在店裡要打人家的時候,人家本來只擺手,要分辨。那些人偏亂喊,不容人家說話,人家一定是揣了一肚子的委屈被你們給打走了!」
雪瓶揚起眉毛來說:「據姨姨這麼一說,這人還是好意而來的?」
綉香點頭說:「我說他是好人。」
雪瓶趕緊就質問說:「那麼憑甚麼我爹爹的馬、寶劍,所有的東西都到了他的手裡:您還能說不是我爹爹已然死了……」說到此處,她又流淚,接著忿忿地說:「我爹爹若死在半路,死在店房,馬跟東西也不會到他手裡,這一定是被他殺害的。」
她恨恨咬著牙,綉香又反問說:「人家若是將你爹爹害死,還敢帶著這些東西找你來嗎?天底下能有那麼傻的人?再說這人的武藝又不太好,連你都打不過,你爹爹她是其么樣的人?雖然她有病,可是,她還能夠吃虧嗎?」
雪瓶默默地沉思了一些時,神態就緩和了,頓了頓腳,皺著眉,含著悲聲兒地說:「那……您說我爹爹可往哪兒去啦?」
旁邊幼霞說:「我想三爹爹一定是進了玉門關,覺得穿著男的衣裘不大好看,帶著寶劍騎著馬,也叫人看了起疑心,她就另換了衣棠雇了車,把這些東西託了這個人……送來。」
雪瓶搖頭說:「不像,寶劍她決不能不隨身帶著,金子銀子到哪裡不能用?她還必得託人給送回來?」幼霞發著怔不言語了。
這時綉香卻不住背著身子拿手帕拭眼睛,只有她的心裡明白,她的義同姊妹的舊主人生死只有兩途,若是生,就是她已經在玉門關里找著了她的骨肉,而一同到別處去了,把雪瓶拋在這裡。但又想這是不大近情理的。她臨離新疆時,還路過烏爾土雅台去見我,殷殷地託付我來照拂她的女兒,那能反把雪瓶拋下呢?倘若是死了,那……綉香想到了這裡,淚越發不住地流,因為看這情形,她的舊主人是一定死了,然而又不敢說,惟恐雪瓶立時就哭得死去活來,所以她拭了拭眼淚,說:「我想是絕不可能的,你爹爹向來就愛作這種別人猜不透的事。不信,一兩天內她也許就回來了。」雪瓶搖著頭悲泣地說:「我想她是不會回來了,姨姨你看,那琵琶也一定是我爹爹買來的,早先她時常唱歌,嘴裡時常就念叨「天地冥冥降閔凶」那一句,近二年才好了一點,才不聽她再唱了。可是琵琶一定是她買的,她想回家來彈著唱,好消解她的愁懷,不料死在半路,把一切的東西都拋下了!……」
綉香越發地搖頭,但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就是她的舊主人雖然自來到新疆之後,便不再提她的情人羅小虎,其實她並未忘情,如果玉嬌能在玉門關外重逢了羅小虎,那可就難說了,二人若是同往別處去成夫婦,她就決不能令她的女兒知道。因為她好強,顧顏面。想來想去,二人愁顏相對著,不知彼此是痛哭一陣好,或是互相安慰幾句才好。
室中的兩枝蠟燭已漸漸地燒殘了,照得所有的檀木桌椅愈是陰暗,只有左壁旁的一架大穿衣鏡,和桌上的一隻銀瓶,還返射著光,閃閃地射著人的淚眼。雪瓶也不睡覺就低著頭坐著,窗戶上已經發白,隔壁人家的雞也鳴了,綉香就說:「天都快亮了,咱們也該睡了。今天還是得設法把那姓韓的找來,得跟人家客氣點,別不講理。找來了那人就可以明白啦!」
雪瓶嘆口氣,深悔昨天自己也太魯莽了,怎麼可以不容人家說一句就對人家那樣凶呢?遂就說:「我想是不容易找回那人了,他已奪了小霞的馬逃走,此時一定走遠了。再說叫那些哈薩克人去找,即使見到也說不清楚一句話,反倒會弄得更糟!」
綉香說:「我想出幾個人來。叫你蕭姨夫,叫二姑娘……」
幼霞臉紅著擺手說:「我可不去,我沒那精神!今天我得睡一天!」
綉香說:「這麼要緊的事你不管,你瓶姊姊白跟你好了!你三爹爹也白疼你啦!」
幼霞扭過臉說:「叫我一個人去,我不幹!」
雪瓶說:「我們歇一會兒,還是一同去吧?」幼霞這才點頭。
綉香又說:「遠利店裡的夥計都是漢人,姓韓的在他們那裡住了許多天,他們全認識,可以叫他們派兩三個人去找。還有,聽說鞋鋪里的李鴻發跟姓韓的很熟,還是他告訴人說那人名叫韓鐵芳。我想要托他幫助我,他也不能推辭。誰要是把那人給找了來,咱們就得拿出點銀子送給人家。」
幼霞又擺手說:「我不要銀子,大家一塊去找,我就也去,只叫我一個人去,我不去!」
綉香曉得她是羞澀,並不是不熱心,若在平時,早就要說幾句逗一逗她了,非得逗得她臉兒通紅,趴在桌上不能抬起來才為止呢,今天綉香實在沒有那興趣。她就催著雪瓶跟幼霞都去睡覺,她獨自在外屋,面對著殘燭,等候天明好託人去分頭尋找。連施媽也都睡覺去了,施媽原是江南常州府的人,隨著她丈夫到新疆來作一個很小的書吏,不料走在沙漠中就遇著了盜賊,把她的丈夫殺死,她孤身徘徊於沙漠之中,幸遇玉嬌龍經過那裡,就仗義憤慨去尋找賊人,殺死賊人無數。從那次起,春大王爺之名更大,施媽也被玉嬌龍帶到這裡來,一半是僕婦一半是客,這也是十幾年以前的事了。如今施媽聽說了恩主生死不明的音息,她也加倍地難過,跑到西屋去哭啼,忍不住發出哭聲,綉香在這屋裡都聞見了,就出屋到院子里說:「施媽!你是怎麼啦?你的哭聲要叫姑娘聽見,她那小小的心可怎麼受呀?唉!」施媽才將聲音止住。
隔牆的雄雞卻還嗚嗚地啼著,比哭的聲音還悲慘。天光慚亮,東方的朝露,一片紫襯托著一片青,十分美麗,綉香還未回到屋內,就聽前院有人在院中「呵」的大聲呵欠,這是她的丈夫蕭千總,他們結婚已經二十年了,早先她丈夫在瑞大臣的手下作小差使,辦事還精明幹練。如今他快五十歲了,升了個千總,官兒雖然不大,可是權勢不小,所以就染上了賭博、好酒、喜歡喝早茶、懶惰種種的壞習慣,雖然他們已生了兒子,但綉香看見了她丈夫這種樣子,心裡總是難免不痛快的。
這時,多半是蕭千總起來又要去上茶館,只要一去就許在那兒賭上錢,到天黑才能回來。
當下綉香就追了出去,手扶著垂花門說:「你先別走!」
蕭千總回過頭來,笑了一笑,問說:「其么事?你們鬧了一夜,叫我也沒大睡好覺,現在讓我上茶館散散心去吧,我好不容易盼著一年請這麼一回假,來這兒看看親戚朋友,舒服舒服,沒想到趕上這事兒,昨天半夜裡,街上馬蹄聲響和那些哈薩克的吵嚷,真像反了似的,也虧是這位縣官,要是我作縣官,可不行!我看看都不順心,我得散散心去!」
他開了門插關要走,綉香卻趕出來揪住了他,低聲說:「咱們不能竟躲著呀!得管管這件事呀!」
蕭千總張著手表示作難說:「管?你叫我可怎麼管!春大王爺就是春大王爺,王爺的事你叫我這千總官兒怎麼管?外邊,有人敢提這個春字都怕掉腦袋,十九年啦,咱們年年來這兒住一兩個月,名兒是看親戚,其實是看主子,看王爺,我連多一聲氣兒也不敢哼。其實,連根帶底兒不是都裝在咱們兩人的肚子里了嗎?昨兒的那件事,我就看看有點怪,那個韓某人,決不是無來由。」
綉香趕緊悄聲問:「據你看,那個人是幹甚麼來的?」
蕭千總說:「我看呀,那人也是一條綠林好漢,多半是大王爺給小王爺招來的女婿。那黑馬、寶劍、包袱都是嫁妝,琵琶就是訂禮!」
綉香一聽,她丈夫說的這話倒是很有點道理,畢竟他是個官兒。自己想了一想,從十幾年前玉嬌龍就曾在私下對自己談說過,將來雪瓶婚配之事,玉嬌龍是夢想著把她的那親生兒子尋回來給她這個女兒作丈夫的。尤其是賽八仙給她算了一個卦,暗示出她的兒子是在南方,她的這種意想愈加強烈,她路過烏爾土雅台的時候又對自己提起了這件事,但囑咐千萬莫告訴春雪瓶,就是將來他們成了婚之後,也不要告訴他們。
不過玉嬌龍可又說:我進了玉門關,病勢要是更重了呢?那可就不能這麼辦了,也許遇見少年英雄,就先給雪瓶訂婚,留下個表記,將來或叫男的來娶,或叫女的去嫁,因為無論如何,也要在我死之前給雪瓶選出來一個如意的夫婿,並且即使會著那親生子,那孩子或因當年遇盜墮車已成殘廢,或因自幼跟隨盜匪在一塊已入下流,那不但不能叫雪瓶嫁他,我真能夠忍心不認!……
這是玉嬌能與地分別時所說的話,她幾乎給忘了,如今被她丈夫給提醒,一顆納悶的心忽然又開朗了,於是就趕緊說:「你說的對,我也是這麼想著,可是暫時別跟雪瓶提,雪瓶那個孩子的脾氣叫人捉摸不定,誰知道她願不願意作人家的媳婦呢?今天你再去托托遠利店的何掌柜、鞋鋪的李鴻發,你們分頭把那姓韓的找來,既然有這事兒,姓韓的一定心不死,他絕不可能走遠的!」
蕭千總把脖子一縮,說:「心不死?昨兒小王爺那個殺法,無論是誰,他就是不死心也得被嚇破了膽,還不趕緊逃命?還敢在附近繞彎兒?別說那小子,就是我,我出兵打過仗,膽子比他怎麼樣?
可是,假若二十年前你像她那麼厲害,我也不敢娶你了!」
綉香紅了臉,笑一笑說:「那時候我可也不是好惹的,得啦!別費話,你快去給辦這件事,三小姐一生都待咱們不錯。」她的聲音不禁有些悲慘了。
蕭千總也沒大理會,點頭說:「這個忙是得幫呀!可是我只能叫何掌柜跟李鴻發去給找,春小王爺的事情吩咐出來,他們絕不敢怠慢。我可是不能去找那姓韓的,找回來,她們要把人家殺了可怎麼辦?我還得跟著去打官司,我不能!因為我多多少少也是個官。」他撈叨著,開了門就走了。打呵欠的聲音隔著牆都能聽見。
綉香將門關好,又急急忙忙走進里院,到了北屋只見那東里問的木炕上幼霞睡得很香,雪瓶卻仍然在炕上坐著,綉香就故意她笑著問說:「你怎麼還不睡呀?天都亮啦!昨天白天賽馬,夜間追人,多累呀!你不睡個覺還行?快躺下吧!身子也要緊!」雪瓶獃獃地坐著發了半天怔,綉香又說:「已經叫你蕭姨夫托他們找那姓韓的去了。」雪瓶一句話也沒說,只流了幾點眼淚,便倒身睡去了。
衚衕外是不斷地有大車響,天色已大克,太陽都照到了窗戶。綉香也睡了一會,便被人吵嚷醒了,院中有好幾個人說著番話,綉香就隔著窗說:「別嚷嚷!有甚麼事?」是那老家人的聲音回答說:「是草地上的百戶長來啦,昨天咱們這兒的姑娘賽馬,不是跑了第一嗎?第一名應得的禮物,他們給送來了,問問姑娘收下不收下?」
綉香說:「不收!這兒向來不收別人的東西,難道他們還不知道?叫他們走吧!別在這兒嚷嚷!姑娘才睡著。」
窗外的老家人又拿番話跟他們說了一陣,他們也都悄悄聲地說著。說了半天,老家人又隔著窗戶向屋裡悄聲兒說:「蕭太太!他們說姑娘昨天還贏得一名媳婦兒呢。叫她來這兒使喚好不好?」
綉香說:「這兒的人夠用,不必叫那媳婦兒來,昨天的事都算啦,應得的東西這裡姑娘是一概不收!」
老家人答應著,可又問說:「他們請您給問問姑娘,今天還去追那個人不追了?」
綉香說:「千萬別叫他們去追!昨天還不是因為他們才把事情攪糟了的嗎?」
老家人說:「可是,據他們說小霞姑娘今天早晨才回去的,一個人備了馬帶著銀錢又走了,臨走時她可是說她追不著那個便永不回來!因此美霞太太非常著急,大概今天她還要來這兒,托咱們的姑娘給去找找呢!」
綉香征了一怔,不耐煩地說:「哪兒去找,除了高山就是大河,不是草地就是沙漠,去找一個人就夠難的啦!哪還有人去找她!不過,我倒很想念美霞太太,請她今天來吧!」
老家人卻跟那些哈薩克人說了,哈薩克人就全都走了。綉香向裡屋聽了聽,雪瓶並沒有醒,她就慢慢地起來,略略地梳妝了,然後就將房門開開。
原來此時春雪瓶是早已醒了,剛才窗外說的那些番話、漢話,她全都聽得清清楚楚。小霞為甚麼去追韓鐵芳她也明白,心裡卻不禁有些不痛快。只是昨天太疲倦了,今天實在不願意起來,並且自己還是認定了爹爹已死,即使找回來韓鐵芳,他所說的必然也是凶耗!她實在沒有精神,就依然躺卧著,枕畔已濕了一片淚跡。這時,突然外面又有人說話,原來是蕭千總的聲音說:「好了!好了!人我全託付啦!鞋鋪跟店房,掌柜的雖沒有親身出馬,可是人家把夥計都派出去啦!只要看見姓韓的,就一定給請了來,你們先別著急。我還由街上請來了一位神仙,讓他來給咱們算卦,問問姓韓的到底是怎麼回事,大王爺在外有甚麼變故?來!我說!你出來!見見這位活神仙。」又聽有一個說北京話的人,拿著腔調說:「卦不虛算,一算必靈!」
綉香開門出屋去了。裡間的幼霞卻忽然推了雪瓶一把,說:「又是那賽八仙來啦,昨兒我可在草地上恍惚看見他啦,他跟著一個騎黑馬的,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姓韓的!」她急急忙忙跪著去掀起了一角窗帘,偷眼往外去瞧。雪瓶卻仍然躺著,但注意地聽外面的人說話,先是聽綉香說:「賽八仙!
你給我算一算吧!算算我們現在要找一個人,他去了哪裹!今天能找得到嗎?他是個貴人?還是個小人?再給我們算算春大王爺,她的人怎麼樣?現在外是平安不平安?」
賽八仙當時就拿起銅錢來嘩楞嘩楞。才響了兩聲,蕭千總就把他攔住了,說:「喂!喂!你先別搖,咱們把話說明白了再算,第一,你先得看看這是其么地方,第二,你打聽打聽我是誰!第三,你想想我為其么今天把你拉了來?這兒的大王爺是年前你的一個卦結算走了的,昨兒有很多人都看見了你跟那姓韓的在一塊。如今這個卦,據我想大概就是不算你也早就明白啦!乾脆咱們就免去生意口,不要裝腔作勢,最好實話實說吧!」
蕭千總是因剛才聽了茶館里的傳言,以為那韓鐵芳來此,至少賽八仙知情,所以拉他到這裡來,先嚇唬他一下,卻不料賽八仙呼二爺是十分地從容鎮定,幼霞隔著玻璃看他的臉色都沒有變。地下鋪著一個藍緞綉著團鶴的棉墊子,眼前放著那黏貼著許多朱紅新紙的小箱,上面放著一個木頭盤子,一個擦得很亮的銅盒子,他拿手中擦了擦臉上的鼻煙,又摸摸八字鬍說:「要是不叫我算卦,我可甚麼事也不知道。我是神課,神相,昨天我為甚麼跟那姓韓的一塊看賽馬呢?我本來不認識他,就因為我用相法,看出他的臉上露出凶紋來,眼前他就有殺身之禍,我們雖然不可泄露天機,可也得遇人便救,我才跟他不熟假充熟,打算耽誤他點時候,給他解去那步災難,不想他不肯聽我的話,到底還是闖出大禍來,還幸虧他五行有救,現在這個人多半沒死!」他這一番話,把蕭千總說得不但發愣而且直點頭。
綉香倒瞪了她丈夫一眼,又向賽八仙說:「你就給算一算吧!」於是施媽由屋裡搬出個凳兒來,等綉香坐下,賽八仙呼二爺就將那銅盒裡的幾個銅錢,搖了幾下,就打開盒蓋,把銅錢倒在木盤上,瞪著眼睛看那錢是正面,還是背面,然後又裝在盒兒里再搖再倒再看。一連幾回,他又半閉著眼睛,口裡把金木水上火,干坎艮震巽離坤兌,說了大半天,他就眉展眼開地表示算出來了說:「那個人原來跟這裡的大王爺是好朋友,他到新疆來,專為拜訪小王爺,並沒有其么惡意。他路過白龍堆的時候,還在沙漠里遇見大風。」
蕭千總趕緊問說:「這是算出來的嗎?」
呼二爺正色說:「剛才搖出的卦裡邊有坎,坎為水,水裡有龍,所以是白龍堆;卦里又有巽,巽為風,所以才說沙漠里遇見了大風。」
綉香就問:「那麼這裡的大王爺現在是生是死?」
呼二爺笑看說:「哪能死呢?至少還有二十年的陽壽呢!」
綉香又問:「那麼她現在在甚麼地方?」
呼二爺說:「這可就得說到白龍堆沙漠的那場風了。據我想,春大王爺由玉門關里回來,半路上就遇見姓韓的,姓韓的也會武藝,因此春大王爺很喜歡這個人,就交了朋友一同往西來,不料走在沙漠中遇著大風,二人就在白龍堆失散,因為這卦中有離卦,離為火,水火不相容,必定分離。姓韓的遍找也找不著春大王,他只好就將大王的馬、寶劍都送到這兒來。……」
綉香驚訝地又問:「那麼春大王爺現在在哪裡呢?」
呼二爺又算了算,說:「不遠!不遠!坎為土,北方壬癸水,白龍堆北邊就是迪化城,春大王一定是由白龍堆冒著大風到了迪化城,可是現在還有點病,不能立即回來,還得在迪化住些時日,迪化也有貴人相助,必不要緊。」
這半天,蕭千總聽得都發獃了,呼二爺說到這裡,他就跳了起來,大喜說:「真算得對!不愧是神仙!」又抱拳說:「剛才多有得罪!對不起!對不起!」趕緊叫綉香拿銀子,這時幼霞也喜歡得趕緊放下了窗帘,去抱住了雪瓶,笑著說:「瓶姊你聽見了沒有?三爹爹真沒有死,在迪化啦,咱們去接她老人家好不好?」雪瓶的心裡仍然有點半信半疑。
少時,蕭千總把賽八仙呼二爺送了出去,他又回來,就到屋裡笑向他太太說:「我也早就猜著啦!現在北京的大少爺奉旨查辦新疆巡撫已經到了迪化,多年未見的親兄妹,她還有不去見兒的道理?見了面哪能又立時回來?咱們也快到迪化去見見吧!我也得給大少爺去請請安,求他再提拔提拔我!」
綉香也很喜歡,就說:「再等一天,看能把姓韓的找回來不能?要是找不回來,明天咱們就準備去上迪化。賽八仙那一算,我忽然想起來了,咱們這兒的那位,她是有那個脾氣的,我記得她十幾歲時跟著老太太由且末城到伊犁去看舅母,走在沙漠就遇見了大風,她就失散了,後來可又找著啦,一點地沒有舛錯。她生平最愛沙漠,她走在沙漠中常聽有人唱歌,咱們可都聽不見,她是沙漠中生長大了的,近十幾年都在沙漠里,她尤其愛看沙漠中刮大風。……」
蕭千總說:「別多說啦!待會兒雪瓶姑娘醒啦,咱們就告訴她的爹爹現在迪化城,問她要不要去?」
此時春雪瓶早已跳下了裡屋的炕歡蹦蹦地跑了出來,高興看說:「我去!我去!蕭姨夫你快去,咱們買辦東西,加緊預備!別管今兒找得回來找不回來那姓韓的,明兒一早咱們一定走!」又跳了跳,笑著說:「我要叫我爹爹帶著我逛遍了迪化城!可是……」她又納悶地向綉香說:「姨姨,我兒了那……我那大伯伯,到底我應當叫他甚麼呢?」
綉香就答覆她說:「見了面你只叫伯父就行啦!照著旗人的規矩是應當叫「大爺」的。」往下的話,她就不能再細說了,因為若是一說出來,就得詳談玉嬌龍的家室,而雪瓶的來歷也就成了問題,應當怎麼說呢!玉嬌龍不錯是出過閣,但嫁的卻是最不相合的魯翰林,魯家又跟春雪瓶一點也拉扯不上,說起來太麻煩,既沒法說,玉嬌龍又囑咐過無論如何也不許說,所以她就只好改說別的話岔了過去。
春雪瓶當時就歡歡喜喜,急急匆匆地收拾行李,幼霞也高興地幫助她。蕭千總是出去辦禮物,備車去了,綉香又把許多事都吩咐了老家人跟施媽,當時大家全都興高采烈,與昨晚之馬亂人駕、疑生疑死是絕然不同了,大家都相信賽八仙是個活神仙。
午飯後,幼霞的母親美霞就來了,這位三十多歲的哈薩克的貴婦人是帶著四名丫寰、坐著三輛牛車來的,她對於漢話仍會得不多,而氣度卻跟滿漢的貴婦人無異,她聽說玉嬌龍現在迪化,安然無恙,她更是歡喜,但是一聽說玉嬌龍的胞兄寶恩現在也到了迪化,她卻又有點發愁,她惟恐玉嬌龍眼著哥哥帶著雪瓶回北京去住,就不再到尉犁來了,她非常戀戀於多年來的友情。
雪瓶倒是勸慰著說:「不會!我們還得回到這兒來,因為我爹爹她捨不得離開沙漠,美霞姨姨你就放心吧!可是,我要帶著幼霞妹妹去,好叫她陪伴我。」
美霞對她的兩個女兒,最是鍾愛幼霞,小霞今天走了,她並不十分挂念。但幼霞要離開她,她卻有些捨不得,想了一想,又覺得孩子到大城裡去歷練歷練,見見世面也好。在這裡除了草、沙,就是牛馬,能看得見甚麼呢?這孩子自幼跟玉嬌能在一塊的日子較多,所以脾氣習慣都跟哈薩克人不同了,不如叫她去吧!迪化離著這裡也不算太遠。於是,她也就含著笑容答應了,把幼霞也樂得直蹦。
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美霞就帶著丫鬟回去了。太陽的影子漸漸西去,還不見那幾個找韓鐵芳的人回來報信,雪瓶倒是很不放心,因想那個人既是爹爹的朋友,昨天自己對人家可太不該了,射了人家兩箭,傷雖不重,可是萬一射在致命之處,又加上那人連夜逃奔,而因此死了,豈不可憐?豈不連自己的爹爹都得對人負疚嗎?她的心裡有些亂,又回憶著那人英俊的容貌,敏捷的馬上功夫,不由得羨慕,出了半天的神。
幼霞在旁說:「都帶些甚麼呀?我想,是咱們喜歡的東西全得帶走,咱們到了迪化,不定得住多少日呢?還許住半年,在迪化看完了花燈才能回來呢!」
雪瓶卻眼睛注意到桌上的銀瓶上,這一隻銀制的小花瓶,早先原是她爹爹藏在箱子里的,有時她想看,她爹爹還很生氣。她愛這隻花瓶,但又怕她的爹爹。直至兩年前,她爹爹才由箱里拿出,允許擺在桌上,並講明這花瓶的來歷說:「這是十九年前在涼州府張腋縣,我自己拿出的雪花銀,叫一個銀匠給打的,不想那銀匠把銀子給換了,所以我好恨!」
雪瓶笑著說:「我瞧著倒還不錯!」
她爹爹就說:「那麼就給你吧!我打這瓶的意思,就是為你壓命根,取平安之意,所以我給你名字也取作雪瓶……」
這是當年的事了,如今雪瓶想了起來,因為這是自己的東西,所以此次出門,也要把它帶走,便親自由桌上拿了起來,收在包袱里。
此時綉香也在旁邊收拾東西,她是除了她自己帶來的幾隻包袱,和一隻小皮匣子之外,尚有一串鑰匙,鑰匙之中有一個形式很特別的,她在上面系著一條紅絨作記號,這就是十幾年前,玉嬌能把雪瓶已養成幾歲了,可以離開她而由僕婦管理了,她又難耐家居的寂寞,而且那時南疆盜賊蜂起,她聽見了有許多不平之事,她又得了一匹好馬,便恩重到外面去走走,索性把南疆各處都走遍,作些扶弱鋤強,行俠仗義的好事。那時正是綉香跟她住在一起,她臨行之時,諄諄向綉香託付,其一是托綉香照護雪瓶,其二便是交付了綉香這個鑰匙,因恐怕她在外騎馬、登山、過河、走沙漠、馳草原,很容易將這東西丟失,並說:「只要我出去過了一載,還不回來時,那就是我在外出了事,也許就是死了,那麼你就更得好好收藏這把鑰匙,才能夠開那隻漆著金邊兒的牛皮箱,萬一那……那孩子當年沒有死,將來……這是做夢呀!若是幸而能遇得見,這箱子里的東西還許用得著!」
後來玉嬌龍就走了,可是她總沒有離開南疆,總是三四個月回家來一趟,這個鑰匙,和那隻箱子上的銅鎖,從來也沒有碰到一塊兒過。半載之前,玉嬌龍又到烏爾上雅台去看綉香,二人最後訣別之時,玉嬌龍還問她這把鑰匙丟失了沒有?她還拿出來給玉嬌龍看,玉嬌龍咳嗽著,眼角掛著瑩瑩的淚水,點點頭就騎上黑馬走了。……
這時她卻因為收拾自己的東西而不禁想起來,想要看看箱子里的東西,她一個人又抬不動,叫幼霞來幫助她,才把上面壓的那隻箱子抬到旁邊,而藉著這鑰匙,將下面的漆著金邊兒的皮箱打開,她看見裡面有兩件東西,一是那件紅羅的女衣,綉香沒有掀開去看。因這件衣服代表著一段慘痛的事情,玉嬌龍曾對她詳細說過,如今她看見此物存在,也就放心。另一件物件也是很有歷史的了,當年玉嬌龍離開夫家魯翰林的宅子,回到家中為母守孝,命人買來了白絞,釘成書本,玉嬌能在無事時就在書上寫著小字,畫那些打拳掄劍的小人,就是這本書。不過如今封面已經舊了,而且多了墨為的四個字一行的十幾個草字,這倒似乎應當給雪瓶看看,因為她已學會了武藝。可是又想,既然是秘藏在箱子里的,我也不便給她拿出來。遂就照舊將箱蓋兒蓋好,又把原來的鎖頭鎖好,叫幼霞再來幫助將那隻箱子抬上去。
幼霞卻噘著小嘴兒說:「哼!瞎找麻煩!」
綉香神情慘暗,勉作笑容地說:「我是來翻翻箱子,看看你三爹爹給雪瓶你們留下了甚麼嫁妝沒有?」
幼霞臉紅了,扭頭叫著說:「瓶姊!你還不過來幫著我打蕭姨娘?她在說咱們壞話哩!」那邊的春雪瓶只顧了收拾她的東西,卻沒有過來。
不覺天已漸黑,施媽把茶飯送進展來,屋中又添上了兩枝燭,三個人圍著桌子吃酒,雖然都不再發愁、不再悲傷了,可是各人的心裡好像都十分不安似的。
綉香就囑咐她們兩人說:「到了迪化,可同不得在這裡,這裡是咱們的江山,縣官對咱們都有顧忌,商民人等也沒有一個不尊敬咱們的。迪化不然,那裡是省城,你們到了那兒,可不能跟在這兒一樣,應當處處守規矩,別叫人家笑話。尤其是雪瓶,你爹爹早先就囑咐過你,也對我說過,不願意叫你到那些大地方去,怕的是你染上那些浮華的習氣,明天咱們出的這趟門,也實在是萬不得已,我擔著很大的不是呢!不信,咱們到了迪化,見了你爹爹,我不但落不著一點好兒,還許挨她一頓罵。我只望你們在沿路上都聽我的話,別出事,到了迪化,再求神佛保佑能夠見著你的爹爹……」
雪瓶突然停住了筷子,問說:「萬一要是見不著呢?」
幼霞在旁推了她一下說:「都快出門了!可別說這話!」
但是雪瓶卻不禁攏緊了雙眉,因為賽八仙的卦,自己不敢說不靈,可是以去年他給爹爹算的卦一說吧,說甚麼那人現在已然成人,住在南方,但如今也沒聽說爹爹由南方帶回來甚麼呀?綉香聽了雪瓶的話,立時不由得怔了一怔,但仍勉強她笑說:「哪會見不著呢?賽八仙說的話都盡情盡理,我拿你爹爹過去的事一推想,我也信她是因在沙漠遇風失散,獨自往迪化去了,你別胡疑惑,我敢擔保到了那裡一定能夠見到她!」
正說到這裡,就聽外面有人說話,綉香趕緊叫施媽出去看看有甚麼事,雪瓶卻放下了筷子說:「一定是找姓韓的那幾個人回來了。」她靜心地向窗外去聽,果然施媽跟老家人都進來說:「是遠利店跟鞋鋪的人來了,說是找了一天,也沒找著那姓韓的。」
綉香當時立起,開了門向外面問話,外面是鞋鋪的掌柜的李鴻發恭恭敬敬地回答,說:「我們派了五個人分四下里去找,都是走出了四五十里,連每一戶人家,跟由東邊來的客人,我們都打聽遍了,也沒有一個人看見過韓鐵芳,騎著紅馬的男子也沒有。」
綉香不由得很失望,就點了點頭說:「那麼就算了吧!累了你們一天,真怪對不起的。等明天我再派人給你們道謝去吧。」
外面的人都一齊帶笑客氣著說:「我們給您這兒辦事,還不是應該的么?哪還敢受您的謝禮。今天我們沒有找著,我們也很著急,明天我們再多叫幾個人去找就得啦!」
綉香說:「也不必!那個姓韓的人一定是已經走遠了,我們找他也只是有點事想向他打聽一下,並沒有甚麼要緊。明天我們就要往迪化去,也許一兩月之後才能回來。在這時若是有人看見姓韓的,頂好告訴他,請他到迪化去找我們,不然叫他在這兒等著我們回來也好。他既遠路迢迢來到這兒,因為話沒說明白就出了昨天的事,我們倒很覺得對不起他。」
外面李鴻發就說:「太太的話我們已聽明白丁,太太走後,我們若見著韓鐵芳也要拉住他,不放他走。」
綉香點了點頭,又說:「可不要對人家不客氣,如若他的盤纏缺少,可以叫他上這兒來拿,我們走時一定要給家裡留下錢。」
外面的幾個人都一齊答應,連說:「明白!明白!」
綉香叫老家人把他們送了出去,她自己卻又歸到座位上來吃飯。現在,尋回來韓鐵芳的希望,差不多是沒有了,只有往迪化去,一個夢似的想望,搖動著每個人的心,情緒全都很緊張。雖然覺得昨夜沒有睡足,可是大家全都不困,當晚綉香就把這裡的家務事,都交派了施媽和那老家人。可是敲過了二更,蕭千總才回來,他的精神很頹唐,可知是剛才在外賭輸了,臉又通紅,酒大概也喝得不少。他說:「全都預備好了,除了我們原來的那輛車,我又雇了兩輛,全是青驟子、新車園子。到了迪化城,停在欽差大人的行台前,絕保不難看。」
雪瓶驚訝著說:「為甚麼要預備這些車呢?」
蕭千總說:「為的讓你們坐呀?」
雪瓶現出不高興的樣子,搖著頭說:「我們都坐不慣車,我們願意騎馬。」
蕭千總說:「這就不對了,咱們在這兒雖然有名聲、有勢力、有錢,可究竟不是官,到了迪化,你可就是欽差大臣的外甥女了,就許跟一些官員女眷來往來往,還能穿著牛皮靴子騎著馬?那成甚麼樣子?得闊氣一點,大方一點,別叫人家笑話咱們是鄉下人!」
綉香雖然憂著雪瓶到了省城容易惹上浮華,但也覺得他丈夫說的話是很對的,當下就勸了勸雪瓶跟幼霞,說:「在路上你們盡可以騎馬,但快到迪化的時候,你們干萬換上作好一點的衣棠,坐上車!」
雪瓶跟幼霞又答應了。於是雪瓶又開箱子,找了兩身旗族姑娘穿的漂亮華貴的衣棠,綉香又在燈下,給他們二人每人梳了一條長辮,還繫上紅頭繩。蕭千總是早就到後院睡覺去了。
當夜,雪瓶的夢飄向了遙遠之處,她有一個幻想中的富麗的迪化城,在她夢中實現了,並且,不獨爹爹在那裡安然無恙,快快樂樂把由玉門關內買來的許多新奇的東西都送給了自己,並且那韓鐵芳也在那裡,只覺得自己見了韓鐵芳很難為情地。……夢既逝去,燭亦成灰,更鼓漸漸把沉沉的夜色敲破,東方的曙光又洗得窗戶發白。趕來給她們送行的人早等在外邊了。美霞太太倒沒有親自來,派來一個百戶長,帶來兩個哈薩克擔來了八盒禮物,還有麝香、馬寶、葡萄、蜜棗,另外還有兩把哈薩克人淬制的刃薄如紙的小刀於。
綉香一聞說送來了禮物,她就趕緊起來,開了屋門,雪瓶跟幼霞也一齊出屋觀看,看了這些本地的土產跟野物,他們都異常歡喜,都心裡想:這些東西在本地雖不算稀奇,果子可以自己去摘,野物可以自己去打,但是一到了迪化,恐怕一年半年之內也得不到這些東西了,因此都恨不得多帶去一些才好。
綉香拿了賞錢,叫施媽打發走了這幾個送禮的人,她就催著雪瓶跟幼霞快去收拾,蕭千總進到院里來嚷嚷著說:「快走啦!快走啦!門口兒都預備好啦!別磨蹭啦!再耽誤時候,送行的、送禮的可就來得更多啦!這些東西咱們也不能多帶,帶到迪化城送人,人家也不稀罕!」他跟綉香說原來他還找來了一個使喚的人,那人是這裡酒鋪給介紹的,是個閑漢,本來是甘州人,但在新疆生長大了的,會說各族的語言,因為來到此地找事沒有找成,把盤纏也輸光了,所以要趁著雪瓶上迪化,他要跟著,也不要工錢,只求管飯吃就行。
綉香卻很不樂意,同他丈夫說:「就好弄這些閑人,咱們這次赴迪化,不過是去找人、探親,人還未必找得著,親戚——這是高攀著說——人家也不一定肯見咱們的面。你就這麼大鋪張,其彷彿到那裡陞官和發財去啦!就說找個聽差的人吧,也應該找個女的……」
蕭千總不容太太說完,他就反駁說:「女的還能管溜馬、刷牲口、搬行李?你不知道咱們這兩位小姐多麻煩,非得騎牲口不可?沒個粗粗笨笨的人跟著,叫我干,我可不是馬夫。我找的這個人外號兒叫牛脖子,性情雖有些彎扭,人可是很誠實,我們一塊在酒鋪賭錢時,就看得出來,他賭得很公道,一點也不胡訛混攪,絕對靠得住,不然我也不敢招惹他,他在路上幫忙,咱們管他兩頓飯吃,一到迪化城各自分手,愛賞他幾個就給他幾個,不愛賞,拉倒,叫他去他的。」
綉香皺著眉說:「因為上路不能帶著閑人,這個人來歷咱們又不知道。」
蕭千總哈哈的笑著說:「咱們還怕嗎?」拍著胸脯說:「我是個千總大老爺,電瓶姑娘是小王爺,幼霞姑娘也跟個公主差不多,你,又是官太太又是大小王爺的親戚,誰不知道?誰要是敢跟咱們生點歹心,那可真是太歲頭上動土,老虎嘴上拔毛啦!」
綉香擺手說:「好好,就依你!我看看他們收拾好了沒有。」
於是綉香就又進了屋,此時雪瓶幼霞兩人相互的修飾打扮,綉香也照了照鏡子,然後又催她們半天,這才一齊梳妝好了,綉香是穿著藍綢衣青綢裙,幼霞是多年來就在這兒住,給雪瓶作伴,所以她的衣物都在這裡,如今穿的是白羅衣服紅綢褲,雪瓶卻是豆青色的上身,黑綢褲子,都穿著繡花的平底鞋,一同出屋,一同笑著吩咐施媽和老家人在這裡照料著,外邊的人進來搬東西,雪瓶等人已走出了門,就見馬已牽來了,備好了,一共是三匹,一匹是紅的,一匹是白的,就是前天雪瓶的賽馬第一名的那匹馬中的狀元,還有就是那匹黑馬,當年她爹爹由百萬馬群之中選出來的鐵騎,平日寄放在街上的一家馬圈裡,特別僱人養,用的時候便牽來騎,走遍沙漠,踏遍雪山,十年來人馬不相離。如今,馬在這兒了,人呢?是不是真在迪化?她不禁有些悲傷,又恨這匹馬不會說話。
她的爹爹的馬,她不敢騎,所以寧可就拴在車的後面帶著,她卻仍騎著白馬。幼霞也騎地自己的,蕭千總的馬也在街上才換了新掌,牽來了,他這匹是黃色的,他自己給取的名字叫「黃驥馬」。
據他說:這匹馬雖然跑不快,走起路來可真穩,跟坐著轎子一樣。三輛車,綉香是坐在第一輛上,第二輛上滿裝著東西,除了趕車的沒有別人,第三輛是只有趕車的,連東西也沒有。
而那個牛脖子,卻既沒有馬騎,也沒有車坐。他就向蕭千總請求說:「我怎麼辦呀?」他穿著的破小掛只剩了一隻袖子,褲子雖不至於露肉,可也髒得不成樣子,腳上全是泥,倒幸虧剛跟蕭千總借了幾個錢,買了三雙草鞋,一對穿在腳上,兩雙搭在肩上。
蕭千總想了一想,就說:「你就跨第三輛的車轅!我要不是看著你可憐,怕你飄流在這兒,我真不願答應帶著你,因為帶著你,我已經落了很大的不是了!你走累的時候再去跨車轅,這輛車是給兩位姑娘預備歇腿兒的,不是為你預備的,到時候就得下來,別怕費草鞋,也別怕費你的尊腳!」
牛脖子「嘿嘿」的答應著。這就要走了。
蕭千總忽然又想起來一件事,急急忙忙地跑進院里。待了一會,他把那隻琵琶抱出來了,他笑著說:「反正車上有敷余的地方,就帶上它,在路上還解解悶兒!」
幼霞笑著問說:「你會彈嗎?」
蕭千總說:「這個有甚麼會彈不會彈?我能拉呼呼,會撥弄弦子,要學這個就不難。」
馬上的雪瓶卻皺了皺眉,催著說:「快走吧!」她這句話就如同命令,同時她一馬當先,豆青的小衣被風吹得飄動,較后的劍銷擦著銀馬蹬,叮叮噹噹地作響,幼霞的馬上也帶上了寶劍,兩位姑娘的長辮子都在身後顫動,在馬的後面才是三輛車,最後的車上帶著那匹黑馬,蕭千總在最後,他掛上了腰刀,數了上紅櫻帽,氣派十足。一出了衚衕,大街上有許多人正等著送行,一齊說:「一路平安!」還有人用番語也表示這種意思。
蕭千總向他認識的人拱手說:「再見!再見!」
幼霞卻斜著臉兒,同人作微微的笑,十分高興的樣子。雪瓶卻不笑不語,也不理人,在前領路,後面的車馬得得,輪聲轔轔地響,那牛脖子追著跑了幾步,他的草鞋就掉了,他就停住了,彎著腰,拿麻繩又系鞋,前邊的蕭千總在馬上回頭,喊說:「快著!不然我們可就不等你啦!」他忙忙地繫上了草鞋,又追趕上,跟上了後面的車轅,臉煞白,連氣都接不上了。
當下車馬就離開了尉犁的市街,轉向此去,就走上了北去的曠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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