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傑克斯初出小島
泰山之子--埃傑克斯初出小島
埃傑克斯初出小島
「瑪喬里號」的大艇①在正退潮的潮水和河水的衝擊下,沿烏加貝河順流而下。剛才逆流而上,船員們都累得汗流浹背,現在一個個懶洋洋地坐在船里,盡情享受辛勞之後的小憩。三英里開外的海面上停泊著「瑪喬里號」,它已經做好啟航的準備,單等船員們上船之後,再把大艇從吊艇柱吊上來。大艇上,船員們有的正迷迷糊糊做著美夢,有的正喋喋不休談論大河北岸的奇觀。突然,大家的注意力被什麼吸引了過去——河岸上站著一個鬼怪似的男人,他正揮動著兩條枯柴棒似的胳膊,用沙啞的聲音向他們大聲叫喊。
①大艇(longboat):從前商船上最大的艇。
「瞧。那是什麼?」一個船員大聲叫喊著。
「一個白人!」大副喃喃著,然後又說:「快拿起槳,小夥子們,把船劃過去,看看他要幹什麼?」
劃到河岸,他們看見一個形容憔悴、面如枯槁的老人,稀疏的白髮一縷一縷纏結在一起。他彎腰曲背,瘦得皮包骨,赤裸著身子,只在腰裡裹著一塊纏腰布,眼淚順著滿是麻子的面頰汩汩流下。這人用一種大伙兒都沒怎麼聽過的語言急促而不清楚地說著什麼。
「他好像是俄國人,」大副說。「會說英語嗎?」他朝那人大聲喊道。
他會說,不過結結巴巴,好像已經好多年沒說。他請求他們把他從這塊可怕的土地上帶走。上了「瑪喬里號」之後,這個陌生人給救他的船員們講了一個辛酸的故事。在過去漫長的十年裡,他茹毛飲血,歷盡艱辛,經歷了巨大的磨難。至於他是怎樣來到非洲的,他沒有說。留給大伙兒猜測去吧——這段可怕的經歷把他從精神到肉體徹底摧垮了。他也許把從前的事情都忘了,甚至連自己的真實姓名也沒有告訴船員們。人們只知道他叫邁克爾·薩勃洛夫。其實,他正是阿列克塞·鮑爾維奇。只不過眼下這個瘦骨嶙峋的糟老頭和當年那個雖然恬不知恥但血氣方剛的俄國佬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自從鮑爾維奇從死神手裡逃脫之後,十年間,他千百次地詛咒命運之神,讓尼古拉斯·茹可夫一死了千愁,而讓他活在世上,經受了遠比死亡可怕的苦難。他無數次祈求死神快快來臨,但都沒有如願以償。
當年,鮑爾維奇看到泰山和他的猿朋豹友在「肯凱德號」甲板上轉來轉去,生怕被泰山追上來,生擒活捉,跌跌撞撞一直跑進密林深處。後來,落到一個食人肉的野蠻部落手裡。這些人曾經和茹可夫打過交道,領教過他的狠毒和兇殘。部落酋長的某種怪念頭使鮑爾維奇倖免一死,卻將他投入比死還難受的痛苦與折磨之中。整整十年,他成了這個村兒的「活靶子」。小孩兒和婦女經常拿石頭子兒打他;武士們則用刀子划,樹枝抽,把他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連人也變了個樣兒。黑人們常常變著法子耍弄他,他就成了那些最狠毒的惡作劇的犧牲品。但他活了下來。他還得了一次天花,結果留下一臉難看的大麻子。經過這場大病和黑人們的「雕琢」,他這副尊容變得就連親媽看了也無法找到當年那個鮑爾維奇的影子。原先他那滿頭濃密的黑髮,變成幾縷黃白色的長短不齊的亂麻團。他彎腰曲背,四肢變形,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腳步不穩。他的牙也掉了——那是被野蠻的主人們敲掉的。此外,他在精神上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彷彿是先前那個鮑爾維奇拙劣的仿製品。
船員們把他帶上「瑪喬里號」之後,不但好吃好喝招待他,還精心服侍他。他的體力恢復了一些,不過那副尊容可是永遠無法改變了。他們發現他的時候,他是一具被命運摧垮、人類遺棄的殘骸;今後,他也仍將是這樣一具行屍走肉的殘骸。直到死神最終將他吞沒。這位阿列克塞·鮑爾維奇雖然只有三十多歲,但是誰都可能把他認成八十歲的老頭。神秘莫測的大自然對於同謀者鮑爾維奇的懲罰比豹子席塔對主犯茹可夫的懲罰還要嚴酷。
阿列克塞·鮑爾維奇的腦子裡已經再沒有什麼復仇的思想了。只是對泰山還懷著一種似乎變「鈍」了的仇恨。這個泰山,他們竭盡全力加以迫害,而最終役有得逞。想起茹可夫,他就不由得生出一種幽怨之情。因為正是這個惡棍領著他走向深淵。他還恨那二十個城市的警察。是他們使他如驚弓之鳥,東奔西逃,惶惶不可終日。他恨法律,恨秩序,什麼都恨。總而言之,凡是醒著的時候,他心裡就充溢著一種病態的仇恨。那種因備受摧殘而生的仇恨在他心理上產生的影響和生理上的變態一樣,竟是那樣強烈,那樣鮮明,乃至使他成了一個擬人化了的「仇恨」。他和救他的那些人沒有什麼可打的交道。他身體太虛弱,不能幹活兒,性格太古怪,不願意和人來往。因此,很快大伙兒就把他忘到腦後,隨他自己胡思亂想去了。
「瑪喬里號」是一艘由幾家有錢的工廠主聯合而成的「辛迪加」①租用的輪船。船上有一個實驗室,還有一幫科研人員。他們是被派出去尋找某種原料的。因為這些工廠主一直花大量外匯從南美洲進口這種原料。至於這種原料到底是什麼玩意兒,「瑪喬里號」上的乘客除了那幾位科學家,別人都一無所知。人們只知道,為了尋找它,輪船在救了阿列克塞·鮑爾維奇之後,又駛往離非洲海岸不遠的某個小島。
①辛迪加(syndicate):企業聯合組織。
「瑪喬里號」在海岸附近停泊了好幾個星期。船員們對輪船上單調的生活十分厭倦,經常上岸。後來,鮑爾維奇也提出要和他們一起上去看著。他也覺得總這樣呆在船上膩味,無聊。
這座小島草木叢生,稠密的森林幾乎一直蔓延到海灘。科研人員都到小島深處踏勘去了。他們是聽了大陸上土著居民的流言,相信總能找到這種有市場價值的礦產才跑到這兒考察的。船員們有的釣魚,有的打獵,右的到森林裡閑逛。鮑爾維奇蹣跚著在沙灘上走過來走過去,或者躺在海邊的樹蔭下休息。有一天,一位到密林深處打獵的船員扛回一隻豹子,大伙兒都圍著看稀罕,只有鮑爾維奇躺在大樹下面睡覺。突然他覺得有誰推他的肩螃。他嚇了一跳,一骨碌爬起來,看見身邊蹲著一隻巨猿,正仔細打量著他。俄國佬嚇壞了。他朝水手們曾了一眼,可他們離他足有二百碼遠。巨猿又扯了一下他的肩膀,急促而又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麼,神情十分哀婉。鮑爾維奇從它那探詢的目光和整個神情中看出這頭野獸並無惡意,便慢慢地站起來,那隻猿也跟著他站起身來。
鮑爾維奇小心翼翼地拖著一雙殘腳向水手們急匆匆走去。猿抓著他的一條胳膊,緊跟在身後。快走到那幫水手跟前,大伙兒才發現他們。這時,鮑爾維奇已經深信,這頭野獸確實沒有惡意。它顯然早就習慣於和人類接觸了。俄國佬突然想到,這隻巨猿很可能成為他的搖錢樹。於是,拿定主意,對這隻猿,他將擁有所有權。
水手們看見這樣一個稀奇古怪的「組合」向他們蹣跚著走來,十分驚奇,都跑了過去。巨猿一點兒也不怕。相反,它扳著水手們的肩膀,急切地、長時間地端詳著每一個人的面孔。挨個兒看過之後,又回到鮑爾維奇身邊,滿臉失望,垂頭喪氣。
水手們都喜歡這隻猿,圍著鮑爾維奇問長問短,還仔細觀看他的夥伴。俄國佬說這隻猿是他的,別的就「無可奉告」了。不管人家問什麼,他只是不住嘴地嘮叨:「猿是我的。猿是我的。」大伙兒被他嘮叨煩了,有一個傢伙就想拿猿取樂。他繞到巨猿身後,拿一枚別針,朝它脊背上扎了一下。巨猿像閃電一樣轉過身來,剛才還是那樣文靜、友好,一下子變成一個狂暴憤怒的惡魔。那個惡作劇的水手滿臉笑容驟然間僵化為滿臉的恐懼。他想躲開巨猿向他伸過來的兩條長胳膊,可是沒有成功,便拔出腰帶上掛著的那把細長的獵刀。巨猿一把奪過刀,扔到一邊,滿嘴黃牙已經咬住他的肩膀。
周圍的水手們一看情況危急,都舉著棍棒和腰刀向巨猿打了過來,鮑爾維奇跳著腳又叫又罵又哀求。在水手們的「武力鎮壓」面前,他看出,靠猿發財的美夢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
事實證明,巨猿並非寡不敵眾的無能之輩。它從挑起這場武鬥的水手身上爬起來,只抖了一下寬闊的肩膀,便把從後面抱住它的兩名壯漢摔倒在地上,然後,伸開巨掌,左右開弓,像一隻十分靈活的小猴子,跳過來跳過去,把進攻它的水手打了個人仰馬翻。
船長和大副剛從「瑪喬里號」上岸,親眼看見了這場惡戰。鮑爾維奇看見他們一邊向這邊跑,一邊拔出手槍,身後還緊緊跟著把他們送上岸來的兩個水手。巨猿站在那兒向四周張望著,可是他到底是等待水手們向它發起新的進攻,還是在考慮先消滅哪個敵人,鮑爾維奇就說不上了。不過有一點他看得很清楚:如果不立刻採取什麼有力措施,阻止事態的發展,船長和大副一旦跑到手槍的射程之內,就一定會馬上把巨猿打死。巨猿一直連一個指頭也沒有碰俄國佬。可是即使這樣,鮑爾維奇也不敢冒然出面干涉這頭野蠻的猛獸。因為它現在怒氣衝天,獸性大發,鼻孔里無滿了鮮血的腥味兒。鮑爾維奇雖然踟躇不前,黃金夢並沒有從他心中消失。他深信,只要能把巨猿平平安安帶到像倫敦那樣的大城市,這美夢就一定能變成現實。
船長大叫著讓鮑爾維奇站到一邊,他好開槍打死這隻巨猿。可是鮑爾維奇不但沒有閃開,反而蹣跚著走到猿的身邊。他儘管嚇得毛髮倒豎,還是壯著膽子挽起猴的胳膊。
「快走!」他命令道,說著拉起巨猿從水手中間走過。這時,許多水手已經從地上爬起來。大睜著眼睛獃獃地望著這位征服者,有的則手足並用這滾帶爬,逃之夭夭。
巨猿規規矩矩跟著鮑爾維奇走到一邊,連一點兒想傷害俄國佬的意思也沒有。船長在離他們倆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躲開,薩勃洛關!」他命令道。「我要把這個畜生送上西天,讓它再也不能肆意殘害我的水手。」
「不是它的錯兒,船長,」鮑爾維奇央求道。「求求你,別開槍。這事兒是船員們引起的。他們先動的手。您瞧,它非常溫靜。它是我的……它是我的,它是我的!我不能讓您把它殺死!」。他斬釘截鐵地說。在他那已經是一片廢墟的思維里又重新展現出金錢在倫敦可以買到的歡樂。而這金錢,除了這頭巨猿可以帶來之外。他簡直毫無希望得到。
船長放下手裡的武器。「這事兒是船員們挑起的,是嗎?」他問道。「到底怎麼回事兒?」他向水手們轉過臉。這時,水手們都從地上爬了起來。他們安然無恙,只有那個惡作劇的傢伙傷得不輕。他那受了傷的肩膀毫無疑問得養上個把星期。
「是辛普森乾的,」一位水手說。「他往這隻猴子脊背上扎了一枚別針,猴子惱了,向他撲了過去。這是辛晉森自作自受。後來它又向我們撲過來。不過,這也怪不看它,因為是我們大伙兒先襲擊它的。」
船長向辛普森瞥了一眼,辛普森局促不安地承認這場武鬥是他引起的。然後船長向巨猿走過去,似乎要親眼看看這頭野獸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為了防止意外,他手裡一直端著手槍,並且大張著機頭。不過他和猿說話時,語氣十分溫和。猿蹲在俄國佬身邊,東張西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看見船長走過來,它半蹲著身子,搖搖擺擺地迎上前去,臉上還是先前挨個兒察看水手時那種奇怪的人、好像尋找什麼的表情。它把「手」搭在船長肩膀上,端詳了半晌,臉上現出一副失望的表情、還伴隨著一聲跟人很相似的長嘆。它又把大副和陪他們一塊兒來的那兩位水手挨個兒端詳了一番。端詳完又長嘆一聲,最後掉轉頭,在鮑爾維奇身邊蹲了下來。這以後,便對這群人沒什麼興趣了,而且顯然已經把剛才那場武鬥忘得一乾二淨。
大伙兒返回「瑪喬里號」的時候,巨猿跟在鮑爾維奇身邊寸步不離,好像急於跟他上船似的,船長對此沒有提出異議,就這樣,大伙兒心照不宣,巨猿成了「瑪喬里號」的一位乘客。上船之後,它就挨個兒察看每一個先前沒有見過的船員和乘客,看過之後,總是滿臉失望的表情。船長、大、二、三副,以及那些科研人員經常說起這頭奇怪的野獸,可是對於它這種見了生人就要湊過去端詳一番的「見面禮」,誰也做不出讓人滿意的解釋。如果是在大陸或者別的什麼地方發現這隻援,可以把它這種古怪的舉止解釋為它曾經是什麼人馴養的愛畜。可是,它的故鄉是在那樣一個與世隔絕、鮮為人知的小島,這種解釋就說不通了。它好像一直在不知疲倦地尋找什麼人。剛從小島返航的那幾天,人們經常看見它這兒聞聞,那兒嗅嗅。可是端詳過每一張面孔,搜尋過每一個角落之後,它便對周圍的一切都表現出一種全然的冷漠。就連對俄國倫,也只是送飯的時候,才多少表現出一點感激。其他時候,它只是顯得寬容、大度,無論對他還是對別人,都沒有什麼特殊的鐘愛之情。它也沒有再像初次與水手們相識時那樣,因為被人襲擊而野性大發。
它大多數時間都趴在甲板欄杆上向遠處的水平線眺望,似乎有足夠的理由相信,輪船肯定要駛進某個港口。在那兒,它又可以在眾多的陌生人中,尋找那張它熟悉的面孔。總而言之,大伙兒都認為埃傑克斯①—一這是人們給它起的綽號—一是一隻十分聰明的猿。事實上,聰明還不是它唯一的特徵。作為一隻猿,它的體格和身材,也是怪怕人的。它顯然已經很老了,不過,即使它的精力和體力都因為「年事已高」而有稍許的減退,也還看不太出來。
①埃傑克斯[Ajax]: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的英雄,以魁梧驍勇著稱。
就這樣,「瑪喬里號」終於回到英格蘭。船上的頭頭和科研人員對池們從非洲叢林救出來的這位骨瘦如柴的可憐人十分同情,他們給了他一些現全,還祝願他和他的埃傑克斯一路順風。
俄國佬在港口和去倫敦的路上,一直緊緊地拉著埃傑克斯。在那川腕不息的人群中,巨猿總要湊過去仔細觀察每一張過往行人的臉,結果,常常把人們嚇得大呼小叫。後來,它終於發現很難找到它要找的那張面孔,便陷入一種近乎病態的冷漠,只是偶爾朝一張一閃而過的臉瞥上一眼。
到了倫敦之後,鮑爾維奇帶著巨猿徑直去找一位有名的馴獸大師。埃傑克斯給這位大師留下很深的印象,最後不但同意馴養它,而且為埃傑克斯和鮑爾維奇提供食宿,條什是展覽的錢大部分歸他。
就這樣,埃傑克斯到了倫敦。在這裡,它無形中成了影響許多人生活與命運的一個重要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