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深夜前,所有東逛西遊的人都回來了。
第一個回來的是薇羅尼卡,她在莫斯科買到了一件真正的希臘短袖長襯衫,還有平底鞋和一個發卡子飾物。薇羅尼卡覺得,只要自己穿上這件希臘短袖襯衫,就能讓冷酷的工程師對她一見傾心。說實在的,她穿著短袖襯衫真的很好看。只是房東塔馬拉對這件襯衫看不順眼。她問薇羅尼卡,古希臘的姑娘是不是真的不穿內衣?薇羅尼卡賭咒發誓地說,就是那樣。
工程師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不過,他從住的小旅館打了個電話來。
柯拉走到電話前,工程師毫不掩飾自己的興奮,說他很高興聽到她的聲音。而柯拉心想,把大臉盤的嚴厲與粗魯混為一談是多麼的錯誤。
薇羅尼卡也跑過來聽電話。很顯然,為了等工程師的電話,她並沒有躺下睡覺。她穿著這件新買的短袖襯衫,右胸裸露著,頭髮在腦後紮成一束,佩著發卡。
柯拉不得不承認,這位富有的朋友真是美艷無比。
柯拉放下電話,情緒一下子跌落下來。
薇羅尼卡對著話筒嚷道:「你去哪兒啦!謝沃,我非常想跟你說話!」
柯拉回到自己的房間,她不想聽薇羅尼卡怎樣誘惑工程師。
柯拉躺下了,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蚊子。蚊子的狡猾與惡毒令人難以置信。生活不如意,不妨用優美的自殺來結束它,也就是當著所有熟人的面,從飛鳥堡旁邊的斷崖上跳下去。而在落下的過程中,心甘情願地化作一隻海鷗。不行,海鷗太喜歡吵鬧而又厚顏無恥。也許,化成一隻老鷹最好。化成一隻老鷹后,就可以藉助上升的氣流,長時間地飛翔,而幾乎不用扇動翅膀。她的房子也可以建在高高的山崖上,這樣的地方,就連身手最敏捷的獵人格蘭特也上不去……
柯拉想著想著,就睡著了,最終也沒有決定在自殺的時候變成什麼鳥兒。
第二天早上,薇羅尼卡醒得很早,她情緒亢奮,心情愉快,忙忙碌碌,準確地講,就像跟在輪船後面的一隻海鷗,不停地搶吃船上扔給它的麵包。她還像昨天那樣穿著短袖襯衫,右胸露在外面。
塔馬拉瞅了瞅她,問:「你今天怎麼穿得這麼放肆?」
「你不懂,這種衣服就應該這麼穿。」薇羅尼卡回答,她的神情就像咬了一口西瓜那樣愉快。
「這可能是為了方便給孩子餵奶。」房東說,她的表情沒有一點講幽默笑話的意思。
不過,薇羅尼卡倒是把襯衫穿整齊了,她也不想在海濱浴場掀起軒然大波,因為她還沒有做好哺育嬰兒的準備,儘管如此,她的心情還是蠻愉快的。
塔馬拉剛說了幾句,薇羅尼卡的心情還沒來得及變壞,就聽米沙·霍夫曼在山坡下喊道:「姑娘們,別睡了,公雞早就叫了!再過半小時,謝沃就要試驗他的撲翼機啦!」
一聽這話,薇羅尼卡就像被人用錐子狠狠地扎了一下似的——柯拉實在找不出別的比喻了——馬上手忙腳亂起來。但這並沒有給她帶來好處,她的襯衫嚴重妨礙她上口紅,也妨礙她系那長長的鞋帶。固定在發卡上的別針一下了滾落到了浴缸底下……
柯拉沒有等薇羅尼卡一起走,於是,薇羅尼卡光著一隻腳,一瘸一拐地跟在朋友們的後面,向山上奔去。
短袖襯衫把不該暴露的身體部位暴露無遺,卻把體面的部位遮擋得嚴嚴實實。薇羅尼卡怒火中燒,她一口氣跑到了飛鳥堡那塊空地上,猛地停了下來,她注視著天空,尋找她的工程師。
工程師是從後面步行過來的,他向大家致意后,告訴大家,他的撲翼機正在公路上組裝,願意者可以去參觀一下。工程師向公路上走去,其餘的人都跟在後面。
薇羅尼卡這時已經恢復了常態,美麗誘人,令人怦然心動。
在路邊的草地上,放著一堆易碎的機器零件,那位科學家模樣的年輕人充當了弗謝沃洛德的助手,當人們來到跟前的時候,他恰好打開了一個小手提箱,從中取出了一塊網狀的東西,像魔術師那樣,把它塞進拳頭裡,然後,他伸開骨瘦如柴的拳頭,網狀的東西就變成了一張翅膀的蒙皮。需要把它糊到零件上去。
「這是人類的理想,」米沙·霍夫曼告訴大家,「我想歌頌人類真正變成鳥的那一時刻,也就是人類不用那些氣味難聞且消耗氧氣的發動機就能飛行的那一時刻,依卡爾萬歲!」
「謝謝,」表情嚴肅的工程師說,「我同意你把我同依卡爾相提並論,只是出於對你的音樂創作的尊重。而換一種場合,我是不接受這種比較的,甚至會因為依卡爾的早逝而感到不吉祥。」
「噢,上帝呀,」音樂家嘆息道,「我說的可是另一種意思,說的是一般的英雄形象。」
「再說呢,」弗謝沃洛德繼續同他爭論,「我總是把對安全的關注放在首位,因為我想把自己的工作干到底,沒有比中斷這項工作更愚蠢的了,只是對那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比如說靠近太陽時蠟的熔解點的問題,沒有加以考慮。」
天哪,薇羅尼卡當時竟然沒有想到,試驗撲翼機的人是在開玩笑,她像古羅馬神話中的復仇女神福利亞似的,朝著音樂家吼起來:「你怎麼能這麼說!怎麼能在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刻這麼說!」
趁著米沙與薇羅尼卡進行爭論的時候,工程師和他的助手小心翼翼地組裝著脆弱的飛鳥,把看似結實的網狀蒙皮拉緊。
觀眾們也呆不住了,都自願找活兒幹起來。
這一次又是音樂家和薇羅尼卡例外,音樂家懶惰無比,而且,他那大大的肚子也不允許他自如地彎腰;而薇羅尼卡則大聲宣布,她不能用自己沒有經驗的手攪壞工程師的作品,增加她最珍愛的人兒的風險。
大約10點的時候,撲翼機組裝完畢,弗謝沃洛德只穿一條游泳褲。這是為了以防萬一,一旦降落不成功,可以跳到海里。在大海里,任何衣服都是多餘的。
老太太第一個向堡壘走去,從那裡觀察實驗最清楚。老太太在小板凳上放著一架用於拍攝鳥類飛行情況的攝像機。而其他的人在等待著。
工程師弗謝沃洛德·托伊把一隻翅膀垂直摁到自己胸前,而他的助手以同樣的動作摁下另一隻翅膀。隨後,眾人沿著山坡向山上走去,一陣狂風吹來,把他們吹得搖搖晃晃。
在山頂的一塊巨大的岩石後面,工程師將兩個翅膀都摁到自己身上。他的助手走到一片開闊地上,站在那裡,等待風停下來。
等了好長時間后,終於,這位助手大聲喊道:「開始吧,謝沃!」
弗謝沃洛德從岩石後面跑出來,狠勁地揮動著兩隻胳膊。就這樣,一雙翅膀把他提離了地面,就像一個大漢用手抓著一隻貓一樣。工程師的兩腿做著游泳的動作,而一雙翅膀成了他飛翔的工具。甚至不必太用力地舞動翅膀,他就能向上升一升。在天上,風向正好相反,於是,弗謝沃洛德向大海飛去。
柯拉很想大聲問問弗謝沃洛德,他一個人在那麼高的天上感覺好不好,害怕不害怕。但這是一個愚蠢的念頭,遺憾的是,這一念頭與薇羅尼卡的想法不謀而合。
薇羅尼卡對旁邊的人說:「大概,我可受不了這個。要是謝沃能活著回來,該多麼幸運啊。他這是胡鬧,真的,是胡鬧。」
「讓我們歌唱吧,」滿腦子名人名言的米沙說,「為勇敢者的胡鬧歌唱。」
「這話印象好深。」薇羅尼卡說。「好像這話是萊蒙托夫說的。我曾想給這些話譜寫曲子。」
「你算了吧!」又高又瘦、面色蒼白的詩人卡里克頂了他們一句,「你們妨礙觀看演出!」
「你看你的,又沒妨礙你!」音樂家抱怨說,「我只不過是說說而已,又沒像有些人那樣指手劃腳。」
柯拉向堡壘走去——弗謝沃洛德很快就要飛到這裡。老太太已經在堡壘里了,她把飛行情況拍攝下來。
柯拉透過女兒牆向下面的大海看去,在海面上的白浪之間,晃動著一個菜籽一樣的斑點,那是一條觀察鳥類飛行情況的船,船上有一個觀察員。
柯拉把目光投向灌木叢方向,看了看崩塌的圍牆後面的山岩,沒有,在哪兒也沒有米洛達爾的蹤影。局長並不關心今天的飛行試驗。
正在這時,工程師的撲翼機從山岩後面出現了。他調準方向,朝著堡壘飛來。很顯然,弗謝沃洛德已經看見了站在那裡的柯拉,他正是向柯拉飛來。而薇羅尼卡這時還耽擱在路邊,不知是在搞清與音樂家之間的關係,還是在對自己的裝束進行例行的整理。當然,工程師也可能是向老太太飛來。可當他飛近了的時候,他很得體地舞動著巨大的翅膀,喊道:「柯拉,你好!」
「你好!」柯拉舉起一隻手搖著,為他取得的成功感到高興,「你感覺好嗎?」
「很好!」海風把工程師的答話傳了過來,隨即,又把它傳送到好遠的地方。
工程師吃力地掌握住平衡,飛到了靠近柯拉的地方。他高興地笑著,觀察著鳥兒的飛行。
「我可要愛上他了!」老太太不禁脫口而出。不過,除了柯拉,誰也沒有聽到這句獨白。
堡壘的空地上,站滿了以薇羅尼卡為首的一群人,所有的人都跑到了這裡。而這時候的弗謝沃洛德,已經飛得很高了,就像在山崖上空盤旋的老鷹和鳶一樣。
「下來吧!」薇羅尼卡大聲喊著,「您的胳膊都該疼了。」
「別著急,」工程師的助手勸阻她,「這一點我們已經考慮到了。他的胳膊由一個專門的架子撐著。」
在等一陣狂風過後,弗謝沃洛德決定再次降低高度,飛到朋友們的眼前。他開始盤旋著下降。他的飛行很平穩,甚至有點莊重。至少柯拉覺得是這樣。
這隻人鳥在盤旋了又一圈之後,飛到了飛鳥堡遺址所在的斷崖上空。隨即,他又調轉方向,向海上飛去。大海在腳下延伸,茫茫然,無邊無際,深不可測……
突然,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一個氣團迎面撲來,撞向了工程師,他來不及舞動翅膀上升到氣浪的上方。氣浪猛地撞到了翅膀上,壓迫著弗謝沃洛德的一隻胳膊,使它揮舞不起來,工程師一下子失去了平衡。這種情況,很容易造成狂風吹動工程師的另一隻翅膀,把人吹得旋轉起來,那樣的話,翅膀就會被撕碎,支離破碎的蒙皮就會像手絹一樣,在天空中隨風而飄。剎那間,這隻巨大的、充滿自信的飛鳥一下子變成了一團不知向哪兒墜落的板條、布片和人的肉體……這一大團物質在慣性的作用下,還在繼續運動,但空氣所能產生的浮力已經托不住它的重量了。這位今天的依卡爾,似乎是在慢慢地,但卻是越來越快地向下,向著山崖下被海浪拍打著的岩石墜去。
一時間,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這一幕驚呆了,一個個目瞪口呆,就像石頭一樣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連句話也說不出來……工程師的身體被撲翼機的碎片纏住了,他正向著死亡撲去。而當他從堡壘旁一閃而過的時候,所有被驚呆了的人們又一下子清醒過來,他們在心裡呼喊著,一下子撲到了堡壘的胸牆前。胸牆的外面就是萬丈深淵。他們都親眼看到,工程師的身體慢慢地翻滾著,越來越快地向下跌落……
然而,工程師的身體並沒有跌落到水裡,也沒有激起噴泉般的水花……工程師的身體也沒有撞到岸邊的石頭,也沒有血肉橫飛。工程師的身體消失了,沒有落在數米之遙的大地上。一些人看到了一團小小的,但卻是明亮的閃光。而另一些人卻認為,那是一團雲霧在瞬間的散光。不過,所有的人都相信,他們看到了工程師消失的位置,也記住了工程師消失的時刻,他們還看到了工程師是怎樣消失的,也看到了纏裹著工程師身體的撲翼機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