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爾的成長

威爾的成長

他們將他從家中帶走,因為他在幼兒園闖了大禍。

法院的人告訴他父親,傑米死了,但不僅僅是傑米死了。如果只是一件兇殺案,那麼警車就會穿城直接把他載到貝爾維尤少兒精神病院去,而不是載著他北行,經過波基普希,來到四周圍著高牆的哈爾登聯邦學校。

不對,確切地說,他並不是故意殺害傑米。在他看來,卡瑞姆、阿布勒爾和達爾文都更是罪有應得的小霸王,但他最終的選擇卻是將傑米推下窗去。

「不對。」他告訴鮑爾斯博士。說話時他嘴裡還包著麥片糊--麥片糊是他最愛吃的零食,從生下來一直吃到現在。威爾剛滿5歲。

「哪裡不對,威爾?你可以告訴我,我想知道。」

「他不對,我是說傑米。你要知道,不對。」

「傑米怎麼不對?我有點糊塗了。」

威爾攤開雙手,想表達自己的意思,可是字眼卻像小魚兒從他的手指間溜走似的無從把握,又像他弄來聖誕節享用的黏糊糊的綠色小食品從他的嘴邊滑走。他腦子裡的意思過於深沉,不知如何說出來。他想告訴博士,自從傑米來后,幼兒園因他而發生了很多的變化,但也並不是說像你猜想的傑米在幼兒園的走廊上、操場上橫行霸道。傑米這小子可狡猾了,他從不親自出面,而是借其他男孩的手幹壞事。然而,威爾卻感覺得出是誰在操縱這一切……這傢伙只是瞟阿布勒爾一眼,一句話也沒說,阿布勒爾就平白無故地去狠揍小班的孩子……有時他慫恿卡瑞姆,使他懵懵懂懂地去把莎娜的裙子撩到頭頂,又把她的短褲往下扯到膝蓋,弄得那小女孩哭哭啼啼,搖搖晃晃地跑去告狀……或者他輕輕地戳一下達爾文就跑開了,幾小時后便會發現在玩堆沙遊戲的弗里德和溫諾拉氣呼呼地紅著眼睛。

傑米可真壞。他做了好多壞事,可是誰也沒有親眼看見他壞在哪裡--孩子們、老師們、他的父母和別的大人都沒有看見過。他們都認為傑米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小孩子,可能還有點內向,因為他來自一個有心理障礙的家庭,而且又是新搬來的,人生地不熟。只有威爾看出了真相--這是他的天賦,他的特異功能,他能洞若觀火,看穿事物的核心,只是說不出所以然來。這天賦甚至並不表現在威爾發現傑米是一個「惡毒的社會肇事者」--傑米死後醫生檢查他的心理檔案時,威爾偷聽到醫生用這個術語形容傑米--其實,威爾對傑米是什麼人並不關心。他所知道的是,傑米到來之前幼兒園一切正常,挺好玩的,孩子們相互也處得不錯。可是傑米一來,就老出岔子,干擾這裡干擾那裡,攪亂了幼兒園的正常秩序,再也不好玩了。這是需要改善的狀況。

交談解決不了問題,正告也於事無補,打架、消極抵抗、逃避也統統沒用。對付傑米只有一個辦法,威爾憑直覺知道是什麼辦法。這又是他的天賦。

「傑米是個壞孩子,」他嘟嘟噥噥地竭力解釋,嘴裡塞滿了麥片糊,「他不聽話。他滿不在乎。他長著一雙魚眼睛。」

威爾在話里大體上表達出了這樣一個意思:傑米能看穿你,可對他來說你卻彷彿不存在似的。傑米不是一個真正的人,在內心和一些關鍵的地方不是人。他有人的軀體,但軀體深處卻蟄伏著非人的東西,這就是出岔子的原因。

「要知道,」威爾接著說,絞盡腦汁想說出他的直覺來,「傑米不對勁。就好像……這個,」突然他靈機一動,跑到玩具架前,拿來一張棋盤給博士。棋盤上布滿形狀各異的孔,孔里塞著相應形狀的塑料棋子。只見他拿起一隻三角形棋子,用力塞進一個正方形孔里,迅速將孔擠得緊緊的。「瞧!」威爾大叫,「這就是傑米。」

「這個三角形嗎?」鮑爾斯博士不解地問道。

「嗯,嗯!他給陷住了,也把我們都陷住了。」

威爾說著又跑回玩具架,拿了一把塑料榔頭。他對準三角形棋子,使出全身力氣敲去,將棋子直端端地敲出方形孔,飛到屋角。

「瞧,」他回想起當時窗口的情形,粲然一笑,「是我修復了他。」

哈爾登聯邦學校不同於其它任何學校。這兒沒有一個老師,一個大人,只有機器人看護;也沒有任何課程,規章制度,必修課,選修課,考試和成績單;沒有數、理、化以及社會學科等分科很細的課程。學校的全部課程只有猜謎遊戲解惑:室內遊戲、室外遊戲,個人遊戲,集體遊戲,體力遊戲,智力遊戲,猜字謎遊戲,棋盤遊戲,計算機遊戲,七巧板遊戲,技能遊戲,運氣遊戲,純智力遊戲,萬年古遊戲,昨天才發明的新遊戲--強手棋撲克牌象棋跳棋足球捉迷藏麻將牌畫連城遊戲橋牌遊戲跳房子遊戲曲棍球--數不清的遊戲,玩不盡的遊戲。

威爾來到這所學校的第一天第一個小時起就愛上了它,當時從警車上下來一位機器人護送他穿過一道道巨大的門,沿著大理石走廊來到他的新房間。屋裡,他的床上放著一張紙條,歡迎他來到哈爾登學校,並且了提個問題:

只用4條直線,筆不離紙,也不回到任何一條線上,你能將這9個點連接起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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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然能夠,而且幾秒鐘就完成了,這是對無所不在的監視攝像機證明,錄取他的決定是正確的。而對他本人來說,只覺得這兒將有好玩的,的確很好玩的東西,好玩得可以忘記他自己和其他孩子,好玩得不想離開校園。只是再也見不到自己的父母家人朋友,也不能直接跟他們通話了。

總而言之,威爾被直接帶到了天堂,至少對孩子來說是天堂,尤其對威爾和像他一樣的孩子來說更是天堂,因為他們迷戀遊戲,玩遊戲甚至不是為了勝負,而僅僅是為了體驗探索其中的奧妙:尋找遊戲規律,也純粹是為了好玩。他們玩遊戲入迷了,從黎明玩到傍晚又玩到深夜,平時玩周末也玩,飯前玩飯後玩吃飯期間也玩,一個人玩兩個人玩三個人玩幾百人聚在一起也玩,獨自玩分組玩,面對面地玩在計算機網上玩,彼此對玩與機器人玩,用棋盤玩棋子玩紙牌玩球玩陰莖玩打記號玩一無所有也玩。

玩的東西太多了,時間不知不覺地就過去了。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使人忘掉了哈爾登的異常之處,使人只看到學校的表面,而從不問個為什麼,甚至忘掉這裡沒有大人,只有機器人,沒有一個年齡超過12歲的孩子。

至少在自己長大之前是這樣的。

威爾滿10歲的時候,對12歲還純粹是個抽象的概念。就是在他滿11歲時,下一個生日似乎依然遠在天邊。然而,6個月後的9月8日似乎就近在咫尺了。

人人都知道他們在學校里做些什麼,再簡單不過了:他們的工作就是玩,這是玩的過程。可是他們為什麼要呆在哈爾登卻完全是另一回事。關於全體學生,校園裡盛傳一個神話,這個神話里充滿了宗教般的激情,那就是他們是特選的精英,從小就被選進這片希望之地。可沒人能解釋挑選他們的目的是什麼。頭天夜裡滿12歲的孩子還睡過的那些空蕩蕩的房間讓人感到茫然。

威爾漸漸長大了,有一點是他必須知道的--

有多少孩子從這裡畢業了?

多少孩子沒能畢業?

威爾一覺醒來,一切都變了樣。他睡在一間陌生屋子裡的一張陌生床上,穿著陌生的衣服。

骯髒的灰色牆上掛著一隻破爛的金屬鏡子。他照鏡子,發現一張陌生的面孔正注視著自己,是一個金髮碧眼瘦鼻慘白嘴唇的陌生人。他是個白人。

那人的手裡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你的名字是艾里克-史密斯。你因放火燒你的養父養母而被送進金斯縣少年工讀學校。這裡出了問題,等你去解決。

紙條被揉成了碎屑。

這時候,房門砰的一聲撞開了,衝進來四個男孩,清一色粗糙的褐色滌綸服裝。其中兩人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臂,另外兩人朝著他的腹部和臉一陣暴打,然後將他扔在水泥地板上,揚長而去。他倒在血泊中,血混雜著嘔吐穢物和被打掉的牙齒。

似乎過了很久很久,房門又打開了,進來一位身穿社會服務局橄欖色制服的胖子。胖子抓著威爾的頭髮,將他的頭從水泥地板上提起來,用手指掰開他的一隻眼睛。

「歡迎來到金斯縣,威爾,我的孩子。這就是你的家。不過我還是要介紹一下自己,我名叫華倫-克拉普,是你的學監,或者乾脆叫我先生吧。我想讓你知道我讀過了你的檔案,你對那些想受惠於你的人所做的一切我都了解。你還記得他們嗎?反正你做了。另外,不用說,是我叫了那幾個孩子來讓你舒服舒服的,看來,他們幹得挺不錯的。有什麼問題嗎,孩子?沒有,我想沒有。」

克拉普學監鬆開手,威爾的頭砰的一聲碰回到地板上。學監把嘴湊近威爾的耳朵,輕聲說:

「去把身上洗了。第一節課半小時后就要開始了,我可不想遲到。」

金斯縣少年工讀學校有4座灰不溜秋的樓房,建在一座光禿禿的四方院落周圍。裡面住著1500名孩子,年齡從10歲到18歲不等,男孩子住在北翼和西翼,女孩子住在南翼和東翼。儘管名義上這是一所學校,但實際上徒有虛名已數十年了。這裡更像一座監獄,雖然每一位孩子--每一位囚犯--每天都必須上課。

威爾垂著頭,緊閉著嘴。他活了下來。頭幾周的生活恐怖如地獄,他之所以熬過來了,是因為他對曾握在他手裡的那張紙條記憶猶新。那不是一場夢。他沒有被遺忘,他沒有被打入地獄,他沒有失敗。他肩負一項使命,但要由他自己去發現是什麼使命。

威爾讓這個地方特有的節奏進入他的大腦。首先,他摒棄任何有意識的分析或沉思,然後讓自己的特異功能吸進這個醜惡地方無處不在的遊戲規則,並且在他的大腦深處,在那個超越智慧理性意識的奇特空間進行梳理。

隨後,他去求見瑪琴特校長。

女校長高高個子,身材筆直,神情冷峻。頭髮從前額梳到後面,從中分開,整齊如幾何形狀。一身退色的橄欖色制服,連皺摺也整整齊齊的。然而,她的眼睛深處卻有幾分疲乏,幾分倦怠,似乎在暗示著,某種個性深深地喪失在裡面了,或許這是她10年前或20年前或30年前,在受到自己親身經歷和社會服務局的腐蝕之前,在磨去稜角之前,在學乖之前曾經當過教師的精神吧。她冷冷地打量著威爾,她的臉如同橫在他們倆之間那張金屬辦公桌一樣毫無表情。

「給你兩分鐘時間解釋你求見我的原因。」

「求求您,夫人--」威爾感到自己的臉在抽搐,眼睛噙滿淚水,聲音哽塞。他必須直抵她的內心,必須釋放出她昔日的人性來。

「求求您,夫人--我想學習,但我又不能。你願意幫助我嗎?好嗎?」

這哀求凄凄切切,催人淚下。確切地說,它卻如一顆子彈穿過厚厚地裹住瑪琴特校長靈魂的陳年迷霧,穿過不信任的屏障,直達她的心靈。威爾看見了效果,看出了他的話對她產生了作用,儘管她故作冷漠。「並不只是我一個人,夫人,」他懇切地說下去,「還有其他人。

和我一樣的人,想學習的孩子們,想有所作為的孩子們。可我們卻不能學習。至少在這兒不能。它們不讓我們學習。」

「它們?這是什麼意思--它們?」

「您要知道,夫人,是指制度,指目前的狀況。這是一座監獄,但可以恢復成一所學校,恢復到以前的狀況。這是遲早能辦到的,只要有您的幫助。」

她是不是眼淚盈眶了?威爾不敢再仔細看她。

「太晚了。」

「不晚,夫人,真的不晚。改革任何時候都不會晚。」

「可是我--我不知道從哪裡著手呀。」

「您也許不知道,夫人,但我知道。」

一年時間就將金斯縣少年工讀學校從一個淪落的服刑機構改造成一所比它昔日還要聞名的學校,6名學生獲得獎學金,全校閱讀水平比該州各校平均水平高出兩級,數學成績在該城各校名列榜首。而正是威爾在懷疑恐懼的痛苦時期勾勒出來的規則帶來了這一系列的變革。

他們雷厲風行,全力以赴。要知道,改革可不能從容不迫,悠悠緩緩。瑪琴特校長是這場改革的主心骨,她建立了一個權力機構,引進一批異想天開、思想自由的新人,而對於拒絕改革的頑固派,無論他們多麼恪盡職守,都無情地拋棄。她成了走火入魔的女人,生活在對金斯縣未來的憧憬中,大刀闊斧地解構行政官僚體制,建立一個個由學生和教師組成的自我管理小組,獎勵創新,冷落因循,摒棄發號施令,推行交流談心,讓人人都參與。教育董事會開始調查她的所作所為,然而,此時學校已初見實實在在的成效,並且向調查委員會展示了成果,於是學校免受干擾,繼續改革。

威爾一直呆在幕後,小心翼翼地與瑪琴特校長保持隱蔽關係,他與她的見面都是在紀律整頓會、諮詢會或補課的公開場合。沒有一個人懷疑他所扮演的角色--也就是說,在金斯縣沒有一個人懷疑。

然而,威爾在學校第二年的一天清晨醒來,發現自己又在另一個地方了,睡的床鋪是金絲絨的,而不是他習以為常的破棉絮,沐浴在柔和的彩色燈光里,而不是受到炫目的日光燈的照射。牆上有一面鏡子,威爾走上前去,久久地凝視著鏡子里那黑黑的相貌。他自己的面孔恢復了。

「幹得好,孩子。」

他沒有聽見房門打開。來客是一位中年男子,花白頭髮,身穿卡迪根式毛線開衫,燈芯絨褲子,一隻手握著沒有點燃的煙斗,另一隻手伸出來。威爾遲疑地伸手去握。

「這麼說來,我通過了嗎?」

「以優異成績。」

「我有點糊塗了。」

客人格格地笑了:「順便介紹一下,我是弗羅斯特博士,阿農-弗羅斯特。可以說是你下幾學期的指導顧問。」

「下幾學期?」

「是做功課的時間了,威爾。讓我向你解釋一下吧。」

地下哈爾登由綿延數公里的迴廊走道、宿舍、教室以及講演廳組成,全都坐落在校園的地下深處。學生都類似威爾:從地上哈爾登學校畢業,經過血與火的考驗---這就是他們的工作學習項目。這裡除了機器人導師和人工智慧外,還有教職工,課程不是威爾在金斯縣所熟悉的普通常識,而是要詳盡全面得多:混沌與有序理論、組織結構、領導藝術、動態系統諸原則、高級氣候分析、黑格爾哲學、自然結構與人工結構的微觀及宏觀剖析、比較社會學與人類學、循環模式哲學、后達爾文進化論、量子力學與亞原子物理學。當然,他們仍然要玩遊戲--那畢竟是掌握關鍵的過程。學習有小課,有大課,有討論會,寫論文,還有討論小組。然而,唯一缺少的是考試與成績。

「這有什麼關係呢?」弗羅斯特博士說,「你不是得到就是失去,不是通過就是失敗。就這麼簡單,威爾。所有這一切--」只見他揮舞煙斗,似乎要將整個地下哈爾登收入囊中,「從根本上來說,是多餘的。」

說著博士用煙斗把敲了敲前額。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博士。」

博士沒有直接回答威爾。「21世紀對人類來說是一個恐怖的世紀,」他說,口吻帶著職業性的誇張,這已在威爾的意料之中,「我們這個世界太複雜,只憑常識是無法了解的。幾百年來,也許幾千年來,也許自從亞里士多德以來,一直都是這樣的。然而,到了這個世紀我們的無知才對我們整個人類造成極大威脅,到了這個世紀我們才發現我們這個星球以及我們人類自身真正面臨滅頂之災的可能。注意,這不是因為邪惡,這是因為無知。邏輯、推理、演繹、因果關係,我們憑藉這些古老的思維工具獲得了迄今為止的成就,可是對於我們現在面臨的全球性挑戰,它們卻顯得束手無策。我們需要一種新的思維方式,一種理解整體、不拘泥於局部的方式,一種正確的方式,因為我們不能錯了。」

弗羅斯特博士用期待的目光望著威爾。

「所以就選中我嗎?」

「那當然。還有類似你這樣的人。我們對你的氣質不了解,或者說不怎麼了解,但我們希望進化會產生一種能適應我們環境變化的變異人,可以叫做新型人。這種人能夠憑直覺而不是經驗教訓做出正確決定。這是一種新人,一種結構型人,善於洞穿事物的本質,不拘細節,能夠進行四維思維,而不是線形,或者三維思維。就這些。我們給你機會,小夥子。」博士為他的雙關語忍不住笑了,「你的機會是抓住未來,不受過去的束縛。那麼,你有什麼想法,威爾?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醒來,發現一切又變了,是他滿18歲的第二天。他那瘦長的身軀是他自己的,可他的臉又是別人的了。他呆在一間單調卻實用的小單間里。穿舊的勞動布工作服摺疊好,放在床邊一把椅子上,一雙磨破的靴子整齊地擺在地板上。

他的手裡有一張紙條,寫著:

你的名字是迪特-瑪爾。你受雇於國際採礦公司,當一名機器操作工。你還是礦工聯合工會地方1122分會的正式會員。這裡當前正在發生勞工行動,沒有向外界宣布。這裡出了問題,等你去解決。

紙條在他手裡化為碎末。

威爾慢慢地穿上衣服,離開灰濛濛一大片蜂窩式樓房--一連數英里全是樓房,從崎嶇不平的地面拔起,猶如陰森森的墓碑群,不用說這是工廠城,他找路來到礦井大門。全副武裝的門衛檢查他的身份證,並且搜身。然後,他排在礦工中間,從礦井口坐上高速電梯,下井數千米,來到他們正在開採的頁岩礦脈。這是一座食物礦。科羅拉多、亞利桑那、新墨西哥以及俄克拉何馬州等地相當一部分居民靠從這裡采來的岩石提取熱能生存。七個月來,採礦能力還不到15%。人們在挨餓。

「他媽的。」托德-法韋特罵道。他和威爾將巨大的電動錘安到位,然後躲到爆炸保護擋板後面,大鎚便開始咆哮著打隧道,碎片飛濺。「天呀,每小時才30美元,還不夠養活我的嬰兒。如果他們餓得受不了,就讓他們也下地獄,和我們一道挖他們的飯吧。」

說得有道理。每次下班,威爾都累得要死,雖然戴有防噪音裝置,耳朵卻彷彿給震聾似的,渾身給岩石碎片扎爛了,每一塊肌肉都火辣辣的痛,從頭到腳沾滿了岩屑塵埃,儘管使用呼吸器依然從肺部吐出一口口黑痰來。然而,礦工必須付出如此可怕的身體代價並非問題的關鍵--千百年來礦工都對忍受苦難懷有一種奇特的職業性驕傲--還有別的原因,於是威爾屢次拋棄任何苦思冥想,讓客觀事實無須經過闡釋直接沉入大腦,只憑直覺進行消化、評估和加工,沒有偏見、邏輯、理論的制約,甚至不受他在地下哈爾登所學知識的制約--誠如羅斯特博士所言,這與他的特異功能相比也是微不足道的。日光如同一縷來自天堂的光照射進來。威爾與組上同事們洗完淋浴,然後加入疲憊不堪的礦工行列,向礦井口走去。礦井口左邊有一座停放公司經理們小車的停車場,停滿了豪華轎車。只見一輛漂亮的銀灰色羅爾思-羅伊斯轎車發動機啟動,緩緩地升上空中。突然,一枚地對空導彈風馳電掣般從西邊呼嘯而來,擊中轎車。頓時,火花飛舞,殘骸墜落地面,微風送來一股股燒焦的人肉脂肪臭味,威爾身邊的礦工們歡呼雀躍。

「活該,」托德-法韋特對威爾說,汽笛聲在遠方顫抖,他們在保安的嚴密監視下穿過一道道大門,「咱們每小時才掙30美元,可那些婊子養的卻開著豹牌轎車。這些日子最低工資究竟是多少?天呀,要是再少5美元,我們就只好靠偷為生了。」

儘管錢是每次工會會議上的唯一話題,儘管正在進行的勞資談判的內容全是關於什麼加班費呀,有害作業勞保費呀,危險條件補償呀,然而錢卻不是問題的癥結。不,威爾洞見驅使整個局勢的,是看不見說不出卻左右著勞資對抗的什麼勢力,是一種巨大的異化感。礦工們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因為強大的管理體系剝奪了自己命運的自主權,在這個管理體系的眼中,他們好則是笨蛋,壞則是禍水。於是,礦工們變成社會邊緣人,與世分離,弄不清楚他們作為人與他們為之賣命的人以及他們養活的城市居民之間是什麼關係。因此,需要對現行的社會契約動大手術。7月份,威爾被大夥推選為工會代表,6周后,他成為談判代表。

防彈玻璃將談判雙方隔開,談判桌的一方坐著公司經理和他們的律師,另一方坐著工會代表和他們的律師。談判斷斷續續地進行,雙方互不讓步,互不妥協。雖然威爾通過數月的政治外交斡旋,打下了解決問題的基礎,此時他卻依然感到緊張,不停地咽口水。隨即,他站起來,有意識地望一望談判一方,又望一望另一方,內心的猶豫立刻消逝。他將手裡的會議日程表撕得粉碎,紙屑紛紛落到地上。

「先生們,」威爾首先招呼經理們,「這樣談判毫無意義。工資並不是問題的要害,你們無論如何也提不出建設性的方案來。公司股票跌到18個月來的最低點,你們的流動資金已經接近零,而且你們的信貸限額已經超過。即使你們願意增加工資,哪怕一個百分點,你們也拿不出來。另一方面--」威爾對自己的礦工代表們說,「另一方面,我們的養老基金充足。

因此,我建議礦工聯合會收購公司27%的股票,每股出價36.8元,比目前的行情高5元多,這是一個公平的交易。」

威爾正要說下去,就被一片叫嚷聲打斷了,於是他耐心地等待。一位副總裁向他舞著一隻蒼白的食指說:「這樣一來,就把我們淘汰出局了,對嗎,威爾?不過,相信我吧,我們會在讓你們進入公司大門之前,先讓公司倒閉的。」

防彈玻璃靠近威爾的這一邊,工會代表們緩緩地點著頭。「走著瞧吧,柯沃爾,」一名代表對副總裁反唇相譏,「如果沒有該死的金保護傘,你將會是第一個從窗口爬出去的人。」

威爾舉起手來。「我說過這不是工資問題,也不是復仇問題。我們並不需要一種付出沉重代價的勝利。我們希望雙方都是贏家,是一種合作夥伴關係。讓人人都有機會成為公司的股東,從而將自己的命運與公司的興衰緊緊地連在一起,共同參與公司的發展。董事會做出的決定只能是一個開始。先生們,你們不會被淘汰出局的,但要獲得成功,我們都必須另闢蹊徑。我們必須換一種角度思考問題。我們必須臨機應變,敢於冒風險。我沒有很多現成的答案,也許連幾個答案也沒有,可以說幾乎沒有答案。不過,作為第一步,我們可以建立多職能的監督小組,打破公司官僚等級制,從總經理到普通工人,都將報酬與勞動掛鉤,允許一線的僱員獨立制定生產目標,尊重他們對什麼是可行什麼是不可行的判斷。管理人員必須深入生產現場,嘗一嘗淌進我們從地下挖出的每一磅岩石的汗水與淚水的滋味。也許我太理想化了,也許我太天真了,但我並不這樣看。我認為只要我們坦誠對話,並將達成的協議付諸於實踐,我們就能做到。先生們,你們有什麼意見?」

威爾的目光慢慢地從談判一方移到另一方。

「你們明白我的話嗎?8個月內生產不就達到了額定能力的109%嗎,生產成本降低了22%嗎,股票每元上漲了30分嗎?更不用說基本上消滅了生產事故以及消極怠工現象了。另外,也將結束丹佛和俄克拉何馬兩座城市的糧食風潮。」

弗羅斯特博士紅光滿面:「幹得真棒,小夥子。太棒了。」

威爾聳了聳肩,對導師的讚美感到不好意思。這倒不是出於謙虛,而是因為他的成就不過是他的天賦,他的遺傳基因,他的內在屬性使一切水到渠成,並不是他刻意追求的結果。

「下一步做什麼呢,博士,是學習,還是另有任務?」

這次他在地心哈爾登醒來,這座校園位於地上哈爾登和地下哈爾登下面,比它們小得多,全校只有十來個學生。

「你畢業了,威爾。從現在起,你可以走自己的路了。」

「如果我想洗手不幹呢?」

「那我們會失望的,但我們不會阻擋你。不過,如果現在你不與我們志同道合,那麼你對這個項目就沒有絲毫價值了。」

「這正合我的心意。我已經21歲了,博士,自從5歲起,我就一直在哈爾登。我是你一手培養出來的,也是我的基因造就的。可是我究竟是誰?我不知道,我需要弄清楚。「「那就干吧。」弗羅斯特博士將煙袋把指向空中,「我們為你敞開大門,威爾。」他眨著眼睛,「而且窗口還有一盞燈。」

威爾這才記起他站在外面,恢復了自己的真實面孔。一股刺骨的寒風凜冽如刀,刮過大廈林立的女王街,陽光消隱,瘴氣瀰漫。他感到呼吸困難,立刻打開呼吸器,加入到千篇一律穿著帶微孔的保護服裝,戴著空氣過濾器的人群中去。他招呼一輛人力車,將他拉到曼哈頓去。車夫一連跑好幾英里,速度不減,居然還有精神打開話匣子,真是不可思議。

「你對民主黨的看法如何?覺得他們有機會嗎?」

「我不知道。」

「他們當然有機會。該死的共和黨人把國家搞得一塌糊塗,該變一變了。」

「我看不出兩黨之間有什麼差別來。」

「差別?他媽的肯定有差別。請原諒我說話粗魯,先生,可你是從哪個星球來的?」

威爾強裝笑臉:「但願就是這個星球。」

然而,他感到困惑。他在切爾西賓館租了一個房間,頭幾周基本上呆在屋裡,在700多個電視頻道之間漫遊,慢慢地適應這個他久別的世界。不,有什麼不對勁。日日夜夜充斥在無線電波與光纖電纜上的數千名評論員、節目主持人和專家學者無一例外地在談論著錯誤的東西、表面的現象與趨勢,沒有一次接近事情的真相,把握住時代的本質。看吧,巴西與丹麥之間這輪裁減武器談判是很有趣,卻沒有人看出衝突的根源在於哥本哈根與巴西利亞之間的貿易不平衡;看吧,關心優惠貸款利率--目前是26%--固然是有益的,但卻沒有人意識到不斷惡化的通貨膨脹與澳大利亞大堡礁的消失以及歐洲上空臭氧層洞之間的聯繫。威爾一眼看出的聯繫卻無人問津,彷彿他說的是一種不同的語言,用的是他個人的特殊辭彙,除他自己之外誰也無法破譯似的。

甚至連瑪利亞也不理解。她是一名博士生,天生麗質,一頭鬈髮烏黑油亮,美貌聰慧。威爾是在一天下午與姑娘邂逅相遇的,當時他從一家咖啡店漫步到另一家咖啡店,努力讓自己融合到現實生活中去。他倆在人群中一接觸,就仿若一股電流將彼此接通。一個月內,威爾便搬到姑娘在第四西街的公寓房去住,可是接下來的一個月內,他倆就開始吵嘴了。

「我不知你這個人究竟怎麼啦,威爾?」瑪利亞說著便從小床上坐起來,面對著他,「我談正經事,你卻答非所問。」

「我並不是有意的。但實際上事情並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樣簡單」。

「簡單?那麼,你說說看,墨西哥市的豆腐價格與邁阿密騷亂之間究竟有什麼關聯?真的,威爾,我很想知道。「然而,他卻無法解釋,無法大聲說出來,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因為從理性的角度,從邏輯推理演繹歸納的角度,從理論或常識的角度,他並不知道自己。

所以,他只好保持沉默。姑娘的指尖在他的臉頰上撫摩的沙沙聲似乎在訴說他倆之間的鴻溝。「那麼,威爾,」她耳語道,「我們怎麼辦?」

答案他是有的,不過這次他還是緘默不語--他畢竟懂得事情的過程,而且還能從沒有答案中洞見答案。這是他的另一種特異功能。第二天清晨,威爾便收拾行李,乘一輛經過波基普希北行的公共汽車。中午他就到了家,他有工作要做。

幾天後,他又變成了另一個人。

首先,他是人才資源學專家哈里。華萊士,負責處理《幸運》雜誌列出的100家大公司捲入與愛爾蘭和佛羅里達州權勢集團的不正當交易。不幸的是,這些交易鼓勵巴爾的摩和加拉加斯的工廠大量排放污染環境的廢物,同時卻受到這100家大公司買通的地方法規的保護。接下來他是菲爾-斯金格,再接下來他是大衛-阿勃比,再接下來他是弗里德-塔伊,是比爾。史密斯,是傑克-斯金格。到頭來威爾究竟變成多少人,扮演了多少角色,遇到多少難題,提出了多少解決方案,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有些任務是分配給他的,有些則是他自己選擇的,有一條紐帶將所有這些任務系在一起,那就是愈來愈多的問題,無論表面上範圍多麼狹小,本質上都呈全球性特徵,並且只能放在全球範圍內來解決。已退休十多年的弗羅斯特博士當年的話不幸言中了--21世紀對人類來說是一個恐怖的世紀,悉尼一隻蝴蝶翅膀拍一下,蒙特利爾真的就會龍捲風大作;佛羅里達州拉雷多市一個校董會的選舉結果必然會誘發莫三比克種族屠殺。隨著時間的推移,威爾開始擔心:他的一切努力,還有像他一樣從地上哈爾登到地下哈爾登,再到地心哈爾登訓練出來的少數精英的一切努力--該項目設法物色到的幾種新型人典型--面對一個有如全球技術文明一樣迷宮般複雜的系統,是不足以拯救人類自已的。

這時候,他恍然大悟,原來弗羅斯特博士誤導了他。他根本就沒有畢業,僅僅是讓他進行獨立學習而已。

威爾一覺醒來,發覺自己坐在一把舒適的椅子上,面前是一張亮錚錚的辦公桌,這是一間正規辦公室,四周牆上幾乎掛滿了政治家的照片。他從袖口伸出一雙手來,手很豐滿,指甲經過精心修整。威爾覺得不必照鏡子看自己長的是什麼面孔,甚至不必趁夾在手指間的紙條化為碎屑之前瞟一眼--他完全知道他是誰。然而,他還是看了一眼紙條。

這裡出了問題,總統先生。等您來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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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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