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犧牲者的行列
深夜接近四更(凌晨二點左右),全世界最大的不夜城開封的街道寂寥無聲。家家戶戶吹滅了燈火,街上的燈籠十個當中也打熄了八個,負責在夜間巡邏的幾名開封府尹部屬驅馬通過之後,深海般的謐靜便整個擴散開來。
開封城裡上面萬善良居民正蜷縮在被窩裡懷抱著各自的美夢。有人夢見自己高中科舉(高等文官考試)出人頭地、有人在夢中期待第二天可以再見到白晝無意邂逅的美麗少女,有人夢想著還錢的日期可以延長……
此時一群惡賊一路疾馳而來,踏破了許多人的好夢。他們身上的服裝與遮蓋臉部的覆面布全是深藍色,這種顏色比黑色更容易融入黑夜之中。
成群的惡賊在一家酒樓門前停下腳步,對街香燭鋪(販賣香與蠟燭的店面)的屋頂上有六個眼睛正注視著他們,正是青龍王、白龍王與太真王夫人三人,他們預測到深夜即將出現狀況,特地在此等待。
賊人藏不住兇殘暴虐的「氣」,僅有一人還不至於太嚴重,如果是十人以上的集團,邪惡的「氣」便如同黑煙一樣直衝而上,身為神仙就算不想卻也不得不注意到。假如這群惡賊是殺人祭鬼信徒,就等於掌握住連接到摩駝與棱騰的邪惡線索一端。
「不能眼睜睜見死不救,可是出手救人真的沒關係嗎?」
白龍王比較擔心干涉歷史會不會造成影響。
「不用擔心,如果我們伸出援手而且對方能夠得救,這就是他們的命數,倘若老天註定他們今晚難逃一劫,即使我們傾出全力也救不了他們,所以我們竭盡所能助人並不會有所妨礙。」
「正是如此,叔卿,你儘管放手一搏。」
「我等的就是這句話!」
白龍王頓時覺得精神抖擻,這無關乎趙普所謂的天下國家問題,而是打擊強權,幫助弱小,一種單純明確的善行。
「那我來當前鋒。」
白龍王從屋頂躍起,宛若飛舞的羽毛。
惡賊們純熟利落地準備侵入酒樓,他們一年前著手擬定計劃,讓其中一名夥伴去當店員卧底,而這個店員則從內部開門,讓同夥順利潛入。
私闖民宅的惡賊們首先偷襲店員們的寢房。
「膽敢出聲就殺了你們!」
惡賊揮刀恐嚇,接連挑斷店員們的腳筋,這是既有效又殘酷的手法,因為他們沒有太多時間殺人再給予對方致命一擊。
店內每個月會結算收入與付清帳款,今天正好是期限的前幾天,店內積存了五百兩黃金與五千兩銀子,竊賊將這筆巨款搜刮一空仍然不覺得滿足,幾個人奔向廚房,抱出裡面所有銀制餐具。
「全部就這些。」
「那就跟往常一樣如法泡製。」
惡賊們隨即把銀制碗盤擺在地板堆疊起來,頂端鋪上毛毯,接著頭目向兩名體型壯碩的男子下了一道命令。
兩名大漢立刻跳到毛毯上面,使出混身解數用力踩踏,陸續彈跳數下。
「很好,可以了。」
頭目一喊,兩名大漢腳底便抽離毛毯,一掀開毛毯,銀制碗盤破的破、碎的碎,完全看不出原有的形狀,也就是變成了銀坯子。
「太好了,賤價出售也能變賣上千兩吧,搬出去。」
竊賊之所以鎖定高級酒樓,就是考慮到假如搜刮著現金,至少還能偷走銀器。正當一群竊賊為今晚的豐收喜孜孜地準備揚長而去之際,倏地聽見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哭聲,是嬰兒的哭聲!一群兇殘的男人當場駐足不動。
「還有人躲著,快搜!」
頭目一聲怒斥霎時令賊人左右散開,還沒數到五十,寢房床下的人就被拖扯聘為,尖叫連連。看樣子是少老闆夫婦,妻子懷中抱著的嬰兒更是哭鬧不已。
「你們看到我們的真面目了,納命來!」
被長刀一指,少老闆的表情與聲音嚇得僵成一團,卻仍舊拚命苦苦哀求。
「大、大爺,我求求你們行行好,放這個孩子一條生路吧。」
「嬰兒嗎?哼!」
頭目粗臂一伸,硬是把嬰兒從年輕妻子的手中扯過來,一腳踹開高聲哭號、想搶回小孩的妻子,細細打量了嬰兒一番。
「呵呵,這可是個滿面紅光的肥嫩乳嬰,摩駝大神必定大為欣喜。」
「啊!」
少老闆冷不防叫出聲,一邊扶起跌倒在地的妻子,一邊環顧竊賊,溢滿雙眼的恐懼與厭惡的色彩又加深一層。
「你…你們是殺人祭鬼……」
「沒錯,我們侍奉摩駝大神,並獻上活人祭品以祈求大神庇護我們,很崇高的主僕關係對吧!不過這幾天大神心情惡劣到了極點,我們只好四處尋找活人祭品。」
頭目拉拉雜雜扯了一大堆,為的是在動刀前給予犧牲者嚴重的恐懼感與精神上的痛苦,這是殺人祭鬼信徒慣用的手段。
「你們可愛的嬰孩就要被摩駝大神活活吞食,目前還不知道大神是想生吃或者先蒸熟,另外放進鐵鍋用火烤也是個方法。」
妻子眼看就要放聲嘶喊,丈夫及時用力捂住妻子的嘴。
「本店全部收入都給你們,求求你們放過小孩。」
「太好了,那些錢我們以後再來收,今晚先帶走嬰兒,你們死心吧。」
頭目正在譏諷嘲笑的瞬間。
傳來一個聽似鐵片的聲響,某個物體打中頭目的後腦勺又彈回。頭目步履踉蹌,發出嗥叫,在他腳邊滾動的是一個被壓扁的銀盤。
「你們也真的粗心大意,這裡還有一枚銀盤忘了拿走。」
隨著一個少年朝氣蓬勃的聲音,一名揮舞大刀的竊賊突然大叫一聲,隨即把大刀拋向一旁,左手按住右手。
刺穿那毛茸茸的右手掌的是一銀翡翠筷子。
「呵,這裡廚房真像個兵器庫一樣,我本來是兩手空空,什麼也沒帶呢。」
這名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一身江湖藝人打扮的少年露出開朗燦爛的笑容。
「另外還有菜刀啦,火鉤子啦,哪種比較好?」
「臭小鬼,你是什麼人?」
「我只是路過此地的美少年,以我的個性在聽到嬰兒的哭聲以及聞到好菜的香味時很難不聞不問,所以前來探個究竟。」
頭目朝地上吐口水。
「你這個愛管閑事的小鬼!原本你只要好好在街頭表演賣藝,賺點零錢花用,日子好歹也還過得去,想不到你這麼不愛惜生命,嬰兒是獻給摩駝大神的,你的膽就給我們吃!」
粗指一彈,竊賊便從白龍王左右襲來。
賊人並非揮刀砍人而是握拳打人,動作快速且猛烈,倘若著實打在身上,背骨恐怕會當場折斷。
下一瞬間,兩個竊賊的拳頭相互嵌進對方的身體,隨著慘烈凄絕的哀嚷聲,兩人跌在地上翻滾。「路過此地的美少年」像只小鳥飛上半空,在距離相當接近之際躲過賊人的攻擊,讓兩人打中彼此。
「記得瞄準一點,兩位大叔。」
少年才以優雅的姿勢從天而降,竊賊立即蜂擁上前,只聽見嘶啞的哀叫不絕於耳,一群竊賊整個癱平在地面。
青龍王就位於閃耀的銀色劍光中心。
應付這種對手並不需要使出全力,然而若想留他們活口,則必須具備相當程度的劍術才辦得到。劍光馳騁三次,三名竊賊右上臂的手筋被砍斷。大刀摔落地面,五隻手指敞開,從此無法抓拾物品。
頭目發出低嗥,他領悟到對方是與自己處於不同層次的強者,只見他眼珠子忙不迭地轉來轉去,重新握緊大刀,霎地往一旁跳去,企圖抓住年輕妻子當人質。
然而,頭目的巨軀轉眼倒向地面,發出厚重的地鳴,因為青龍王和劍一閃,接連二次斬擊挑斷了頭目的右手筋與右腳筋。大刀落地,頭目連站也站不起來,只能發出充滿痛苦與敗北感的嚎叫。
緊緊抓著重回懷抱的嬰兒,欣喜若狂的少老闆大喊:
「謝謝!謝謝!您們是我們一家的救命恩人,任何回報我都在所不辭,請恩公儘管吩咐。」
白龍王挺起胸膛。
「哪兒的話,我們並非貪圖回報才拯救你們一家人,全是為了伸張正義,重整道德。」
「實在感激不盡。」
「不過呢,你們有心回報救命恩人實屬難能可貴,今後如果發現店門前來了一個肚子餓得七葷八素的少年,看他喜歡什麼就給他吃什麼……」
話還沒說完,白龍王的耳朵就被人用力一扯。
「你啊,不要得意忘形!」
「好痛好痛!不要拉我的耳朵啦。」
「肚子餓得七葷八素的少年指的是誰呀?說穿了你就是想白吃白喝對吧!?」
「有什麼關係,預防萬一嘛,反正我們已經收了曹彬的五百兩銀子。」
「那是兩回事,這次要以不幸受害的店員們為優先考量。老闆,你應該會幫他們治傷,也會照顧他們一輩子吧。」
「這是當然的,我會負起責任維持他們的生活。」
「請你務必履行這個承諾,現在已經查明這群人就是殺人祭鬼的信徒,請立刻通知開封府尹,不過我要先詢問他們一些事情。」
當青龍王走近之際,倒地的頭目挪動左手,從懷裡搗掏出一支小笛,臉上泛起陰森的笑容衛住笛子。
當笛音吹起的剎那間,屋內充斥著比笛音來得更高亢的尖叫,一群倒地的惡賊開始痛苦地掙扎。
青龍王伸出腳把笛子從頭目手上踢開,頭目則望著青龍王發出近似咆哮的笑聲。從他張開的口中冒出一塊暗紅色的物體,在半空畫了一個弧形碰撞到牆壁,將牆壁染成暗紅之後滑落地面的正是頭目的心臟。
白龍王按住喉頭,太真王夫人則別過頭去。
所有惡賊都從口中嘔出心臟,氣絕而死。鮮血與內髒的氣味瀰漫在空氣里,原本已經安靜下來的嬰兒再度嚎啕大哭。
「請通報官府,另外,假若你們有心報恩,請絕對不要說出我們的事情。」
如此吩咐少老闆之後,青龍王便催促著其他兩人離開,最後消失在黑暗之中。
Ⅱ
當時的開封其實還未到達全盛時期,開封的繁華臻於頂點是在徽宗皇帝甫登基的時候,約十二世紀初葉,距離趙匡義的治世將近一百四十年之後。
近代日本有位藝術家名為北大路魯山人(譯註:西元1883-1959年),他於陶藝、造園等各個範疇都表現傑出的成就,還以烹飪家、美食家聞名,在個性方面則被評為桀傲不羈。
這位北大路魯山人曾經被日本政府指名為國寶級人物,那是一九五六年的事情,文部省(譯註:相當於教育部)的官員前來拜訪,希望魯山人能夠接受國寶級人物的名號,魯山人不理不睬予以拒絕。
「我不要,如果換成中國的宋徽宗來指名,我會很樂意接受。」
就連個性乖僻不遜的魯山人都對宋徽宗表示相當程度的敬意,可見徽宗皇帝確實是位偉大的藝術家與文化人士,他在詩畫書法都留下上乘的佳作,在世界各國均列為國寶級珍藏。
然而作為一個強大帝國的皇帝,他的表現奇差無比,對政治從來不聞不問。當然十九歲由於兄長摔死而登上帝國位之際,一名朝臣不禁吶喊:
「讓那個敗家子當皇帝,大宋前途堪慮啊!」
這是廣當人知的逸話,後來這位朝臣憂心忡忡的預測不幸言中,財政連年虧損,外交頻頻失策,官僚貪污腐敗,集以上三項大成的宋朝最後遭到金國侵略而走上滅亡的不歸路……
目前,開封的繁華景象才正要揭開序幕而已。八月初,城裡正準備舉辦隆重慶典,因為皇帝趙匡義正率領大軍從北方邊境凱旋歸國。
開封的城牆高四丈(當時的一丈等於十尺,也就是三.○七公尺),寬五丈九尺,全世界最大的都市規模之堅固適足以嚴密抵禦外敵與洪水,城牆上方能夠容納六排鐵騎齊頭並進。
這時城牆上飄揚著數萬支軍旗,身披紅色或綠色華麗軍服的將兵排成一列。
皇街擠滿了數萬名男女老少,這條路從外城門延續到宮城正門,是開封主要大道。路面有五十步(約七十七公尺)寬,平常道路兩旁擺滿了攤販,今天則成為皇帝專用道路,禁止攤販擺設,也恢復了原有的寬敞。
天色尚未完全吐白,整座開封城卻處於興奮激動的情緒之中,所有人都睡不著覺,兩位龍王、太真王夫人以及五仙也來到群眾之中一同看熱鬧。
城門一開,首先入城的是騎兵隊,騎兵身披五種不同顏色的金甲戰袍,綴有小旗的長矛如同叢林般成排聳立,隊伍開始行進。
這原本是完成統一天下大業的凱旋大典,一場令人眼花繚亂,絢爛繽紛的盛大表演自然是不可或缺,但由於慘敗在遼軍之下,陣亡將士為數眾多,因此決定採用比當初預定來得稍微簡樸的行進方式。
雖說簡樸,鈞容直(軍樂隊)仍然吹奏出熱鬧滾滾的音樂,大鼓、笛子與銅鑼節奏統一毫不紊亂,鈞容直向來深受開封居民的歡迎。
「啊!大象,是大象耶!」
群眾鼓噪起來,曾經統治南方廣州一帶的南漢向宋朝投降之際,送上大象給朝廷做為獻禮。
開封城外有個「玉津園」,是皇宮卸用動物園,大象在此接受訓練,體積龐大的大象身上綴滿了紅、金色的布料與造花,長鼻前端掛著搖晃的大鈴鐺一步一步前進。大象身旁緊緊跟著身穿紫衣的馴象師,揮舞著前端呈現鉤狀的銅棒與大象齊步並進。觀眾,尤其小孩子的情緒更是處於興奮的頂點。
「玉格就快來了。」
玉格就是以金銀珠寶裝飾得燦爛奪目的皇帝御用馬車,從車身正面望過去,可以見到坐在車座上的皇帝,左右與後方垂掛著絹帛彩櫻,先皇(趙匡胤)經常一手撩起彩櫻,向群眾揮手致意,而當今皇帝趙匡義則神態肅穆地望著前方,姿勢紋風不動以保持一國之君的威嚴。
青龍王與白龍王也瞧見了熟悉的面孔,樞密使曹彬就位於玉格一側,在馬背上昂首挺胸,散發出威風凜凜的氣勢,偶爾也會以和藹的神態環視左右,頷首回應。
另外也看見曹彬的兒子曹圯與劍術高強的宦官秦翰的騎馬英姿,而呼延贊就走在士兵與馬匹均配有鐵甲包裝的鐵騎隊前鋒。一喊到他們的名字,群眾便報以熱烈掌聲。
當碗蜿蜒五公里、盛大壯觀的行軍陣容進行到尾聲,青龍王卻是一臉悶悶不樂的表情,皇帝回京了,這同時也意味著即將有人要被皇帝逼入死地。
※※※
城裡的宮城是一座壯闊絢麗的建築,為皇帝的居所,亦是國家行政中樞。然而相較起唐朝的長安宮城,其規模僅有當時的四分之一。從上空鳥瞰,整座宮城外觀呈現正方形,每邊長約六百九十公尺。內部還有司掌天文與曆法的渾儀台(天文台),堪稱學術重鎮。
完成統一天下大業,睽違半年之久回到宮城的趙匡義連續數日低調行事,每天都悶在書房睿思殿沉思。
朝中大臣感到不解,從戰場歸來的將兵不僅覺得疑惑也產生不滿,原本退回開封之後應該要立即舉行犒賞有功將士的頒獎儀式,豈料遲遲不見動靜。
「聖上為何不犒賞我們這些將兵呢?」
「因為敗給遼,就忽略在統一天下戰役里犧牲奉獻的功績,試問該如何撫慰將士們的辛勞?」
「生還的將士尚且如此,接下來恐怕連陣亡的將士遺族都要怨聲載道了。」
「是不是應該稟奏聖上,請聖上犒賞將士?」
「可是我們根本不可能直接面對聖上請願,還不如請一位身份顯要的王公貴族為我們的心情代言比較恰當。」
「樞密使這陣子忙於處理戰後事宜。」
「對了,請求武功郡王大人如何?」
「噢噢、大人稟性良善,又能體恤身份低下之人,必然能夠明白我們的感受。」
做出結論之後,將兵便推派代表前去會晤武功郡王趙德昭。聆聽說明之後,德昭明快地點頭答應。
「小王明白了,各位所言甚是,小王會向聖上稟明,希望聖上好好犒賞統一天下有功的將士與遺族。」
德昭完全沒有預料到自己的命運,他只不過是替人帶個口信,轉告皇帝要善待將士與遺族。
嚴格說來,德昭的個性或許過於天真。德昭是先皇趙匡胤的嫡子,當他的父親駕崩,一旦德昭堅持自身地位的正當性,朝廷勢必分裂成二派陷入一場空前的混亂局面,然而德昭退讓一步,擁立才能出眾的叔父趙匡義登基。
德昭並未以恩人的姿態自居,皇族序列也一直處在另一位叔父齊王廷美之下,未曾吐露半句怨言。然而,他卻不曾顧慮到皇帝會不會把他的話聽進耳里。
Ⅲ
在進入皇帝的御書房睿思殿的時候,不知德昭有沒有感受到不祥之氣?
皇帝趙匡義坐在紫檀桌前,身後立著一幀大型屏風,整面繪有「山河社稷混一圖(宋代全國地圖)」。
聽完德昭傳達將士們的請求之後,趙匡義臉上浮現叫人看了就覺得不舒服的笑容。
「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是不是!?」
「啊……?」
德昭不明白話中含意。他是個聰明伶俐的青年,從小在單純的環境成長,未曾訓練出敏銳的知覺以感觸權力的毒性,他望向自己的叔父,同時也是皇帝的趙匡義。
德昭有生以來頭一次產生惡寒,皇帝面色如土,兩眼烯著青白色的火焰。皇帝的表情打不出一絲親切與溫和,反倒是充斥著飢餓的、貓兒瞪視老鼠的駭人神色。
「聖上……」
皇帝動作粗魯地站起身,來到噤聲不語的德昭面前。
緊接著趙匡義以打顫的聲音咆吼起來。
「要犒賞將士等你自己當皇帝不就得了,到時再犒賞也不遲!」
德昭當地面無血色。
趙匡義狠狠瞪視自己的侄兒,他的視線如同毒刀刺穿德昭並把他砍得粉碎,德昭感到自己彷彿被拖進了陰暗潮濕的深井裡。
「聖上,微臣……」
「哼!你這麼想討將士的歡心嗎?看來你擁有朕所沒有的,想必將來會是個好皇帝吧!」
飽受惡意摧殘的德昭腳步蹣跚地退出御書房。
不知走了多久,遇到數名宦官向他作揖行禮,他隨即在走廊站定腳步。
「你們當中有誰配劍?」
德昭這麼一問令宦官們瞠圓了雙眼,連忙搖著手。
「郡王殿下,這裡是大內皇宮,誰都不許配劍的。」
「啊,原來如此,說得也是。」
德昭茫然若失地背對宦官們離去,宦官們心有不安地喊著德昭,德昭沒有任何反應,繼續以隨時可能摔倒的步伐往前走。
一回過神,德昭已經站在廚房裡。現在已過用膳時刻,不到第二天清晨是不會有人走進這個偌大的廚房的。
擺在上桌上的一把果刀(水果刀)整個映入德昭眼帘。
如果白龍王在場,或許會再次冒出「廚房還真像個兵器庫一樣」這句話。
不久有數名宦官躡手躡腳探向廚房,他們發覺德昭的狀況不太對勁,於是偷偷尾隨德昭身後而來。
他們見到的是,廚房地板上一灘血池,以及倒卧在其中的貴公子。德昭以水果刀割斷頸動脈,已經斷氣了。
「哇啊啊啊,郡王殿下……」
宦官們驚聲尖叫,從廚房跌跌撞撞跑進長廊,從各處的廂房裡衝出滿朝文武百官,他們窺看廚房,嚇得連氣也不敢哼一下。
「快稟報聖上!」
「傳御醫!」
呼喊此起彼落,在宦官的帶領下,皇帝趙匡義趕至現場。
「痴兒,何至此啊?」
傻孩子,為什麼要這麼做!
趙匡義如此低吟,他看著德昭出生長大,將業已成人的德昭喊作孩子並無不妥之處。
趙匡義跪在血池,抱起死去的侄兒,眾朝臣也一語不發地望著這副景象,蒼白的臉上同時泛著同情與恐懼的表情。同情是針對廣得人緣的德昭,恐懼則是針對逼死他的兇手。
趙匡義賜封德昭為魏王,決定舉辦隆重的葬禮。
德昭的死訊傳來,軍隊產生莫大的動搖。士兵們哀泣不已,將軍們黯然吞聲,曹圯面色丕變直奔父親曹彬身旁,在看到坐在書桌前伏案抱頭的父親,卻是無言以對。
得知年紀僅差十歲的侄兒趙德昭自殺而死的消息,齊王趙廷美手中的酒杯摔在地板,忍不住叫道:
「日新(德昭的字)死了!?我不相信!怎麼會這樣!?」
廷美站起身,椅子應聲倒地,地卻完全沒有注意到。
「日新是那麼善良,那麼優秀的年輕人有什麼理由非自殺不可?他才僅僅二十三歲,啊啊,叫我拿什麼臉去見太祖陛下。」
廷美口中的太祖陛下正是他已故的大哥,也就是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德昭遲早會繼承他去逝的父親成為大宋皇帝,所有人都如此堅信,也滿心期待德昭未來的發展,結果德昭還來不及當上皇帝便驟然殞命,而且還是在極大精神壓力之下自殺身亡。
廷美在房內來回踱步。
「聖上雖然是我二哥,我卻猜不透他的心裡在想些什麼,日新只不過代為轉達將士的請求,而且內容也相當合理,根本沒有必要逼他尋死啊……」
廷美倏地噤了聲,胸中湧現一團黑雲,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兄長趙匡義的臉部特寫浮現半空,彷彿在對他冷笑。
「難道說……這一切全是聖上的預謀?」
廷美嘟囔著,甚至對自己所說的話感到害怕而四處張望。
這時皇帝傳喚他進宮,縱使廷美內心恐懼不已,也不可能拒絕皇上的宣召,只有帶著蒼白的表情謁見皇帝,當趙匡義神色悲痛地告知侄兒德昭的死訊之後便立刻轉移話題。
「朕認為你在朕統一天下之際,貢獻了不少心力。」
二哥究竟想說什麼?廷美感到不解。
「你立下汗馬功勞,朕卻一直沒有給予你適當的獎勵。」
「微…微臣不敢居功!」
「朕要封你為晉王。」
廷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有狼狽地低著頭掩飾自己的表情。
在中國舉凡具有帝位繼承權的皇族男子均受封「王」的稱號,跟英文的國王(KING)不同,地位相當於親王(PRINEC)。其中以晉王的地位最高,皇族按地位排序最高的自然是皇帝,第二是皇太子,第三是晉王,接下來就是秦王或齊王。目前宋朝尚未策立皇太子,廷美的地位僅在皇帝一人之下,趙匡義過去在尚未成為皇帝之前也是受封為晉王。
這對廷美而言應該是天大的喜訊,但廷美內心一點也不感到高興。即便口中拼湊著感謝的句子,語調連自己聽起來都感覺空洞無力。
「二哥到底有什麼企圖?」
廷美抱著滿腹狐疑從皇帝御前告退,在長廊走了數步便有人從一旁出聲喊他,他有如驚弓之鳥頓時愣在原地不動。
「久違了,皇叔。」
帶著微笑迎面走來的是趙匡義之子,也就是廷美的侄兒十九歲的元佐,元佐表示自己這次被封為衛王。
「日新殿下的死確實令人傷痛,不過皇叔這次終於擢升晉王,侄兒也為此感到高興,想必父皇十分信賴皇叔,今後還望皇叔多多關照。」
元佐恭敬地鞠躬行禮。
「你真以為日新是自殺而死的嗎?沒有人親眼目睹他的死狀,很有可能是某人割斷了日新的頸子,再讓他握住水果刀。」
廷美很想對元佐表明內心的疑慮,結果並未說出口,一想到自己或許正受到監視,「晉王」不時左顧右盼,臉上的表情陰鬱又脆弱。
Ⅳ
「趙德昭真可憐。」
水晶宮的一室,黑龍王如此低喃,研讀人界歷史之後的他不禁產生這種心情。紅龍王的反應則略顯冷漠無情,他並非針對小弟,而是死去的德昭。
「德昭可憐歸可憐,但也突顯出他是個沒出息的懦夫。既然手上有水果刀就應該前去行刺他的叔父也就是皇帝才對。」
紅龍王有著俊美的臉龐與溫和的神情,口中卻說出駭人聽聞的內容。黑龍王瞠圓了黑曜石般的眼瞳。
「如果德昭做出這種事情,他就是犯下弒君的大罪啊。」
「趙匡義還不是犯了相同的罪,他即位才第四個年頭,權力尚未鞏固,也因此趙匡義對深得民心的侄兒德昭有所忌憚。」
茶香冉冉飄起,徐徐瀰漫開來。
「德昭在行刺趙匡義之後,只需向部分重臣表示:『我誅殺纂位者趙匡義乃是為父雪仇,我才是正統的皇帝!』」
黑龍王思忖起來。
「朝廷會作何反應,總不能公開宣布兩位皇帝相繼遭到暗殺吧。」
「季卿你真聰明,正是如此。」
「可是,就算對宋太祖之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朝廷能夠接受宋太宗遭到暗殺的事實嗎?」
「你要明白,沒有證據可以證明趙匡義暗殺趙匡胤;反過來說,也沒有確鑿的證據可以證明他沒有動手,眾人心中存疑卻遲遲不直接道破,朝廷籠罩著沉鬱凝重的疑雲迷霧,如果德昭適時採取行動撥雲見日,正好令所有人都能鬆一口氣。」
「可是一定會有人揭發德昭是殺害叔父的兇手。」
「你想會有誰?」
「唔…嗯、倒如趙普……」
「很有可能。不過趙普效忠的是大宋帝國,並非趙匡義個人,倘若德昭能夠證明他擁有足以成為皇帝的實力,承諾將政治上的實務全權交給趙普,想必趙普會樂意與德昭合作。」
「二哥認為這樣比較好嗎?」
「好或不好我不知道,只是覺得這會是一個饒富趣味的發展,啊!天庭傳送訊息過來了。」
橢圓形的大鏡子里映照著一名嚴肅威武的天將,黑龍王不知其名。
「青龍王在嗎?」
對方的口氣來勢洶洶。
「家兄目前不在府內,有事我可以代為轉達。」
紅龍王面對鏡子說道,天將立即露出質疑的目光。
「那麼青龍王人在何處?」
「這是寒舍的家務事,不方便說與外人聽,請問有何貴幹?」
「……算了,既然青龍王不在,我也不想多說。」
「是這樣嗎?那就請回吧,待家兄回府,我會請他與你聯絡,請問尊將貴姓大名?」
「我沒有必要向青龍王以外的人報上自己的姓名。」
「哦。」
紅龍王的雙眼烯起燭火般的光芒。
「寒舍的青龍王與黑龍王是君子,然而紅龍王與白龍王就不一樣了,最麻煩的是他們沒有寬大的心胸能夠對於無禮或非禮的舉止視而不見,這一點請你務必諒解。」
「我也不是君子!」
血氣衝上白皙的臉頰,黑龍王加重口氣向兄長耳語,紅龍王的目光透出笑意,將自己的手輕疊在小弟的手背。
天將以滿懷猜忌的口吻說道!
「聽說,崑崙雖然對外表示中立,其實暗中支持龍王一族。」
「這是無中生有的謠言。」
紅龍王優雅的嘴角綴著艷麗的冷笑。
「崑崙支持的是翼求天界和平的穩健派,除此之外不作他想,更不可能藏私偏袒龍王一族,不知你同意我的這個說法與否?」
「穩健派?你們哪裡算得上是穩健派?」
天將的聲調與表情愈發粗野。
「首先聽聽我的用詞遣句,如何?聽起來極有謙恭有禮對吧,是不是充分反映出我的氣質呢?」
「臭小子,你這叫笑面虎!」
吼完之後,天將略顯驚怕失措,他發覺自己竟然失言將龍王喊做「臭小子」。
「看來你是心裡有鬼才會故意曲解別人的意思,你認為自己不值得龍王一族予以尊重才會產生這樣的反應。」
「你,你在胡說什麼?」
「哈哈哈……抱歉,我們怎麼凈聊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再繼續談下去,只會徒增彼此的不愉快,就此打住吧,相柳大人。」
紅龍王一開始就知道對方的名字。相柳臉部五官整個扭曲,眼看就要破口大罵的當頭,影像急速變薄,一層銀灰色的霧襲上鏡子表面。
紅龍王泰然地坐回原位,黑龍王投以佩服的目光。
「二哥,剛剛那樣是不是叫作吵架啊?」
「哎唉,你可千萬不要誤會了,那叫做外交談判。」
「是這樣啊,那麼那個叫相柳的人就是來確認大哥人在不在水晶宮對吧。」
「他不是人,其真面目是有著龐大蛇身與九張人臉的怪物,是共工那傢伙的手下,不過你倒是說對了他的來意。」
紅龍王砸嘴道。
「顯然天庭已經找不到人材了,竟然派遣那種等級的羅嘍前來刺探我們的虛實,簡直可笑至極,待大哥他們從人界回來之後,再好好從長計議。」
黑龍王思索片刻突然抬起頭來,雙眸閃耀著生動的光亮,突然靈機一動提出一個意見。
「二哥。」
「什麼事?」
「難道我們不能到人界去嗎?」
紅龍王默不作聲地望著小弟的臉龐,眼神中透露著:這孩子到底想說些什麼啊?黑龍王開始熱心說明。
「只要在中秋十五返回天界就行了,在這之前我們不一定要待在水晶宮啊。」
「說的也是,大哥也沒有做下這種命令。」
我一個人就綽綽有餘了——白龍王下凡到人界時如此保證。既然已經有一個人未取得玉帝的允准私自下凡人界,再多一、二個人也不會影響這個事實。
「又沒有規定我們非得留在水晶宮看家不可,對吧。」
「確實言之有理。」
龍王家的次男逐漸被文靜乖巧的老幺積極爭取的態勢給說服了。
「不過,如果我們不在的話,天庭或許會偷襲水晶宮。」
「不……且慢。」
紅龍王纖長的手指夾著下顎,雙眼也他的小弟同樣開始變得炯炯有神。
「這種情形自然不無可能發生,或許可以善加利用……有一試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