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北邙奇譚

第八章 北邙奇譚

北印是位於洛陽北方一塊廣大的陵墓地區。

低矮的黃土山坡疊巒有致,地勢豐富多變,這裡埋葬著過去居住在洛陽的帝王、貴族、武將與文人,對於歷史學者或考古學家而言是一處相當於聖地的場所。放眼望去遍地的山谷全是墓地,許多傳說都圍繞著埋藏在墓中的財寶、死者的靈魂、詛咒與鬼魅作崇。

王繼勛的墳墓就位於其中一隅。

王繼勛這個犯下大肆屠殺罪行的人犯在處死之後理應曝屍荒野,不能為他造墓立碑。然而念在他是皇后之弟的身份,仍舊為他蓋了一座墓地。

囑咐三隻仙鵬藏身無人山谷,三個人與六隻動物下了竹籃,前往目的地,天空雲層密布,明明是白晝卻陰氣森森,三人邊走邊進行各種沙盤推演。

特意撬開王繼勛的墳墓讓棱騰出來,要是一個不留神讓它逃之夭夭,一切苦心付諸流水。

「直接在玄室做個了結。」

這是青龍王的想法,玄室地處陵墓內部,位於地下深處專門放置棺柩的房間。兩位龍王接下來的舉動在外人的眼中看起來等於是擅闖墓地,開棺把死人再殺一次的行為,所以必須儘可能避人耳目。

走了一小段距離,途中遇到一個五十人左右的隊伍,似乎是剛結束法事,正準備返回洛陽城內。他們向讓路的青龍王一行人恭敬地行禮然後通過離去,看來具有相當程度的身份地位。

「先生特地移步此處,不知有何貴幹?」

「先生」是宋朝對道士的稱謂,對方如此一問,青龍王便答道:

「貧道四處以天心五雷正法幫助世人、造福世間,這次是為了造訪恩師準備前往洛陽。」

據說宋朝專門收伏妖怪、邪神與惡鬼之人大多修練過「天心五雷正法」,簡稱「天心法」,其中以王太初與何殿直較為著名。

太真王夫人也一本正經地自報姓名。

「奴家為徐仙姑的弟子,在開封永福觀修行之中,適逢居住在洛陽的姐姐生產,奴家前往探望姐姐的途中順道與這位先生同行。」

徐仙姑是有名的仙女為六世紀北齊宰相之女,才貌出眾,精通道術,活了好幾百年仍然保持二十五歲的外貌。她喜好獨自旅行,雲遊四海,前往各地整治加害女性的惡賊,稱得上是女性旅行者的守護神。

白龍王不像長兄通曉典故,只得沮喪地脫口說出:

「小的是這位先生的弟子,負責照顧這群仙獸。」

見白龍王一副略顯不甘卻又無可奈何的窘狀,六仙分別露出六個種族的特有表情暗自竊笑。

這群道士並未多做質疑,於是青龍王一行繼續走了三里路程便抵達目的地,在一堆小小的人造丘陵前方立著一塊石碑,上面刻著:

「邠州王氏之墓」

邠州是王繼勛的家鄉,除此之外石碑不但沒有,也不可能出現多餘的描述。

繞到後面便見到一個通往陵墓內部的鐵門,上面加了大鎖,生鏽的情況並不嚴重。青龍王後退一步,一語不發抽出長劍,然後一語不發地拿劍揮砍而下,大鎖斷成兩半,鐵門也跟著敞開。

王繼勛遭到斬首之後,頭部與身體被分開曝晒三日,之後允許入土為安,於是頭與身體以線縫合,放入棺柩之中。由於外戚陵墓常有大量金銀珠寶陪葬,經常受到盜賊的覬覦,不過王繼勛的家產全部遭到沒收,大概連盜賊也不願沾染詛咒與晦氣,這座陵墓完全沒有外人侵入的跡象。

青龍王提著燈籠在前領路,這條通道是用來搬運大型棺柩,幅度相當寬廣,天花板、牆壁、地板都是以石塊堆砌而成,接近門扉處還可見到屯積的塵埃,愈往裡面走去就愈不見灰塵。

通路往下傾斜,綿延了相當長的距離,這座陵墓的規模遠比外觀來得龐大。天花板與牆壁的石塊相當老舊,或許不是新造的墓地,而是把舊有陵墓回收利用。

走著走著,白龍王聳起肩頭。

「這裡愈來愈陰森了,好像魑魅魍魎隨時都會出現一樣。」

「請勇敢一點,您可是龍王大人啊。」

「我又沒說我會怕,只是感覺不太舒服。對了胡仙,你這陣子跟我講話愈來愈沒大沒小了。」

「非常抱歉,小的就是說話太老實了。」

白龍王聽了覺得很不是滋味,正打算反擊之際,青龍王與太真王夫人停下了腳步,漫長的走道終於來到盡頭,抵達玄室所在。

提起燈籠窺探玄室,內部相當寬廣,面積之大可以擺上二十具棺木,不過實際上只放一具棺柩,玄室是圓形地板,天花板呈現半球狀,隱約可以見到描繪聲繪色在天花板上的星座圖像。按情形來看,這裡是五百年上以前,北魏時期的陵墓,而王繼勛就一個人被葬在此地。

身為皇后的胞姐薨逝之際,弟弟王繼勛才剛滿二十歲,皇帝面臨統一天下大業,無法授與他任何政治或軍事上的實權,也因為他在十幾歲的時候沒有過人的表現,理所當然不被重視。

王繼勛接下來應該努力提升自己的價值,自然可以或多或少取得地位與實權,然而王繼勛並未這麼做,史書以「殘暴」形容他,意即殘忍又暴虐。

「凌虐、傷害、殘殺比自己弱小的人,自以為高人一等,陷入自我陶醉之中。」

這原本就是人性醜惡污穢的一面,王繼勛可謂表現得淋漓盡致,羞辱了胞姐之名,也背叛了皇帝的期待。

「王繼勛的情形依照趙普的說法就是:無法承受權力之毒的人就沒有資格接近權力核心。」

青龍王低喃道,接著來到棺柩旁。

「六仙守住玄室入口。」

六仙依令行事,灰仙、白仙、柳仙並排朝外以防範外來入侵者,胡仙、黃仙、黑仙並排朝內以阻止棺柩里的物體逃脫。

「太真王夫人在右,叔卿在左。」

確認各自站定分配的位置之後,青龍王緩緩把左手放在棺蓋上。

不,就在即將擺上去的當頭。

厚重在棺蓋發出聲響,喀嚕喀咯地晃動起來,隨著響聲加劇而徐徐移開,不久超過半面棺蓋移離棺木,隨著震耳的巨聲掉落地板。

一股龐大的瘴氣直衝而上,撞到天花板隨即擴散至整個玄室。

原本在棺柩中長眠的人物穿著屍衣坐起上半身。

紅髮的色澤令人聯想到的不是鮮血,而是接近內髒的顏色,五官一點也不醜惡,眉清目秀,鼻樑高挺,俊俏端麗,王繼勛生前就是這尊模樣,靜靜佇立不動,便宛若一位花香四溢的俊美貴公子。

不過現在的臉色與生前迥然不同,猶如塗上一層便宜的青色顏料,再搭配紅色頭髮,給人一種粗俗至極度的印象,而且圍繞頸部的是粗線的接縫。

「……何事擾孤……」

死人發出低嗥,聲音聽起來彷彿人血滴落一般。邪神棱騰在棺柩內部製造出一種結界,以咒力操控死者。

青龍王略施一禮,心想必須把王繼勛從棺柩里拖出來才行。

「聖上頒旨傳喚。」

「聖上……聖上找孤何事?」

王繼勛唇端翻起,擠出泛黃的牙齒,青龍王繼續以恭謹的姿態表示:

「聖上因國舅過去的作為而將國舅處死感到十分懊悔,因此特別下詔讓國舅接任西京留守。」

「什…什麼…西京留守……!?」

王繼勛語氣轉尖,散亂髮絲之下的雙眼為之一亮。

西京為洛陽的別名,留守是在某個地區全權代理皇帝的高官,只有皇帝最為信賴的重臣才能擔任,無論地位亦或者權勢,榮華富貴的程度幾乎可稱之為「洛陽王」。

棺柩搖晃起來。

「噢,西京留守,這正是最適合孤的地位,總有一天孤要爬到更高的位置,在這之前可以勉為其難待在這個職位,洛陽城居民連最後一滴血都是屬於孤。」

王繼勛的頭搖來晃去,雖然頭部跟身體已經縫合,但頸椎被砍斷了,無法完全固定,加上死後又過了兩年,縫合的線也因濕氣而變質,隨時都有可能扯斷。

「這個人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嗎?」

白龍王心想。而王繼勛整個人已經站了起來,本來以為他會把手放在棺柩邊框上,沒想到他一腳跨出棺木,走下玄室地板。動作生硬卻敏捷得叫人詫異,青龍王與白龍王還來不及找出趁其不備予以斬殺的機會。

王繼勛混濁的紅眼指向太真王夫人,張開口從牙縫滴出口水。

「哦,這女人看起來真好吃。」

這是可憎的吃人魔的自然反應。

「女人啊,乳房最好吃,男人就是大腿,等孤當上了西京留守,就找你們來做伴。」

說著便伸手想抓住太真王夫人。

即使太真王夫人再如何膽大勇敢,也抑制不住生理上的厭惡感,她用力往後跳開,長有鉤爪的手撲了個空。

「死後還留下妄念嗎?」

青龍王低喃著,一邊隔著棺柩繞到王繼勛背後,表情與聲音為之一變。

「宋朝順應天意奠立百年泰平根基,時世不容爾等邪神污靈猖獗,特此誅伐爾等,昭罪上天,以保人界安寧。」

長劍掣將而出,劍刀維持水平,灌入靈氣的長劍微微震動起來。

不知該喊他王繼勛還是棱騰,只見怪物逐漸變換容貌,皮膚不斷起伏,有些地方突起,有些地方凹陷,紅髮宛如蛇群翻騰,怪物腳上的鞋子迸開,裸露的腳爪持續彎曲變長,屍衣被扯碎,露出青色的皮膚。

此時響起一個女性的聲音。

太真王夫人開始念誦記載在符書上的玉傘聖咒,聲音之中帶有音樂般的節奏。

「不忍一時之氣,生出百日之情。

作哭作病作冤讎,禍害臨時莫救。

好個當場一忍,計人一步存柔。

舌柔比齒久存留,能忍之人有后……」

怪物發出呻吟,雙手抱頭,紅髮如同發狂的蛇群沙沙作響,腳下用力踏著地板,往玄室出入口猛奔。

六仙奮勇迎敵。

尤其是身為黑貓的黑仙膽大到幾近有勇無謀,那奮力抗敵的模樣足以顯示它可以為了白龍王不惜犧牲生命。

黑仙由白龍王賜名,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為自己取名就等於賜予了自己生命,對待為自己命名的人要如同孩子對待父母,臣下對待主君,徒弟對待師父,必須奉獻自己的生命,這是中國三千年來的忠義之道,雖為一介貓類,黑仙也通曉這等到事理。

因為黑仙勇猛果敢地衝上前抓撓生前名為王繼勛的怪物。

五仙見狀不由得緊張起來,落在新加入的黑仙之後是件相當可恥的事情,於是它們瞄準王繼勛的腳部展開攻擊,又抓又咬,趨趕而來的白龍王險些踩到黃仙,連忙閃開。

「要如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要知後世因,今生作者是。

有心無相,相逐心生……」

太真王夫人右手有把長劍,細長的劍忍在燈籠的照耀之下,宛若成排的金剛石閃閃發亮。

劍名為「雙飛燕」,唐朝傳說有位女劍客連續斬殺多名作惡多端的專權者,她的名字叫聶隱娘。「雙飛燕」是她愛用的寶劍,當聶隱娘悄然辭世之際,便將這把寶劍呈獻上天,由西王母收下,太真王夫人相當欣賞劍名與其由來,於是將這把寶劍借了出來,意味著「二隻飛天巧燕」的「雙飛燕」確實很適合她的形象。

「夫入道者多,要而言之,不出二種,

一理入,二行人,天往往,地往往。

理人者,謂借教悟宗,深信捨生……」

王繼勛的皮膚迸裂,如同扯破的碎布四處散落,由於體內急遽膨脹,皮膚承受不住這股壓力。

此時百分之百肯定可以稱它為棱騰,眼見表色肉團鼓起,縱橫均有人類的二倍大,頭頂撞向玄室的天花板發出鈍響。

「景星出於翼,鳳凰止於庭。

歷草生於階,神龍見於沼。

上界有三十三天,何以只有九重?

清虛超妙天,是正途直上,欲界十天……」棱騰痛苦的嚎叫,回蕩於玄室的四壁與天花板,猶若寺廟宏亮的鐘聲。棱騰原本打算繼續變形,豈知受到玉傘聖咒的牽制,不由得令它擠出忿恨的低嗥。

寶劍「雙飛燕」如閃電般劃過,致命的一道閃光卻在「鏗」的一響之中,由怪物的皮膚彈開。

「劍刃彈回來了!」

「讓我來!」

白龍王往前躍出,面對橫衝直撞的怪物絲毫不露懼色,只見他以靈巧得接近舞蹈的步伐逼近棱騰,神速的斬擊頓如雨下,一閃、二閃、三閃!長劍電光石火般的攻擊全部被彈了回來,而怪物身上連一點擦傷也沒有。

「一點效果也沒有,大哥。」

青龍王並未怪罪邊咂嘴邊急忙跳開的三弟。

「不是你的劍術不夠純熟,我看那惡鬼八成是往自己身上施了禁刀術。」

所謂禁刀術反映的是能夠將箭矢、劍、槍等尖銳的金屬制武器反彈回來的法術,任何有斬擊與戳剌完全不管用,只能以木製的棍棒毆打、事前沒有準備這武器實為失策;三人經過徹底的沙盤演練卻依舊防不勝防。

棱騰粗臂一揮,黑仙與胡仙同時被甩了出去,正面戰鬥不見得會有勝算,反倒是逃走的可能性比較大,棱騰打算從青龍王面前通過。

青龍王二話不說就掄起劍鞘往棱騰砍下去,強烈的一擊足以打碎猛虎的頭蓋骨,只可惜劍鞘是鐵制的。

劍鞘當場削弱了一半以上的威力,被反彈回來。

棱騰僅是微微踉蹌了一下,血紅的雙眼泛著兇狠的目光,宛如篤定可以順利逃脫一般直奔出入口。

就在這個當頭,玄室的出入口傳來一名少年的聲音。

「大哥,用這個!」

隨著這一喊,一根木棒飛了出來。

青龍王以左手接過這根木棒,只消一眼便已看出這絕非普通木棒。棒長八尺,棒身削成六角狀,兩端與中央套以黑色皮革,材質是能夠驅邪辟凶的桃花木,而且上頭以小字密密麻麻刻了通篇玉傘聖咒。

「這把降魔寶棍我收下了!」

青龍王仰天放聲吶喊,同時把右手的長劍拋向白龍王雙手緊握寶棍。

隨即調整呼吸,吟唱出玉傘聖咒最後的章節:

「急急召喚汝名以告天下,速離速去,急急如律令!」

道教的咒語在最後的部份幾乎都是固定的內容,彷彿來自三國時代魏國的公文書信形式,因為道教也是從這個時代開始擺脫原始風貌,正式成為一派宗教。

降魔寶棍一擊嵌進棱騰胴體。

青白色的光線貫穿棱騰的身體,巨軀顫動起來,棱騰開始咆哮,聽起來幾近悲鳴。被命中之處的以下部分逐漸化為砂礫,而上半身依然憑著棺柩,不停揮舞長有鉤爪的手臂。

白龍王與太真王夫人縱身一躍。

白龍王的劍在右,太真王夫人的劍在左,同時划斷棱騰的頸部,禁刀術的咒法已經破解。

當左右兩把劍刃相互碰撞之際,棱騰的頭部與身體整個分家,傷口與王繼勛生前被斬首時的傷處完全一致。

身體在極短的時間內化在砂礫散落一地,頭部的雙眼與嘴巴撐到最大,從空下摔落,在著地的瞬間,青龍王的降魔寶棍往怪物的頭砍下。

「急急如律令。」

三人異口同聲宣告整個事件的結束。

就在同一時刻,一個看似名門子弟裝扮的人影活力充沛地從玄室內的出入口快步奔入,將白龍王抱個滿懷。

「太棒了,大哥、三哥!」

「你啊……」

白龍王一時理不清頭緒,無論在天界或者人界,會叫他「三哥」的只有一個人——

北海黑龍王敖炎,字季卿。

「季卿,你是怎麼來的?」

「我是從天界下凡來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白龍王忙著尋找適當的字彙,這時玄室的出入口傳來另一個人聲,一個身著武官考生服裝的人影踩著優雅的步履迎面走來。

「誰叫叔卿做事太不牢靠,無法坐視不管的我們只好前來支援,所幸及時幫上忙。」

「仲卿,你實在是……」

這次輪到詫異不已的青龍王頻頻搖頭。白龍王忍不住仰起頭,見到的只是玄室黑壓壓的天花板。

「太真王夫人,偏勞你了。」

紅龍王不忘禮貌性的寒暄,接著來到兄長前面露出微笑。

「請大哥放心,水晶宮已經交由龜宰相跟虹、蛟、蜃三位將軍管理,處理一般事務對他們而言應該不成問題。」

「當然他們是值得信任的,不過四名龍王全部離宮的這段時間……」

話說到一半,青龍王沉默下來,再次望向紅龍王俊美秀麗的臉龐。

「喂,有多少人知道你們下凡到人界?」

「目前天界所有重量級人物均已得知四名龍王離開水晶宮一事。」

「你是特意通知他們的吧!?」

「大哥明察。」

「仲卿,你究竟有何企圖?」

長兄略微壓低了音調,紅龍王則帶著絕艷的笑容答道:

「大哥,此言差矣,小弟豈會有任何企圖,小弟只不過坦誠相告罷了。」

「也就是就任由對方徑自解釋此事嗎?」

「大哥果然英明。」

「水晶宮主動散布四位龍王離宮的消息,必然引起心懷不軌之人疑神疑鬼,臆測這或許是一個圈套而不敢貿然出手,當他們踟躕不前的時候,中秋十五一晃眼就到了,這就是你的目的嗎?」

紅龍王微笑不語。

「原來如此,二哥你這個壞主意可真高明啊。」

白龍王奇怪的誇讚方式惹來紅龍王小小的白眼。

「叔卿,麻煩你把『壞』字拿掉。」

「呃,奇怪了,我是在稱讚你耶。」

「我可不這麼認為。對了,大哥,依我的看法,不如我們四兄弟一同慶祝中秋佳節,然後再回天界去。」

青龍王瞥了黑龍王一眼。

「聽來固然不錯……」

「大哥還有什麼疑慮嗎?」

「你騙得了叔卿,卻不騙不了我,仲卿。」

「大哥,你是怎麼了?表情這麼嚴肅。」

「別再裝傻了,如果敵對勢力趁機進攻水晶宮才是你真正希冀的目的,所以你刻意露出破綻引誘敵人上鉤。」

青龍王鐵口直斷令紅龍王不住眨眼,青龍王表情顯得相當不悅,卻是一副似怒非怒的模樣。

「好一個膽大包天的策士,你的目的就是希望藉由這個機會全面整垮敵對勢力,且不論未來如何,至少可以讓對方安份一段時日。」

「啊哈哈,被拆穿了,不愧是大哥。」

一手撫向頭部,紅龍王臉上毫無內疚之意,長兄識破他的目的反而令他感到高興。

玄室微微轉亮,太真王夫人以燈籠的燭火燒了一張符,將符灰撒進棱騰的灰里,藉此讓這裡得到凈化,死者便不會再變成惡靈。

白龍王一面幫忙太真王夫人,一面向黑龍王竊竊私語。

「二哥還真是老奸巨猾。」

「可是被大哥識破了呀。」

「這就表示大哥比二哥更老奸巨猾,真沒想到我們水晶宮竟然是壞蛋的巢穴。」

此時紅龍王投來一把言語的短劍。

「我都聽見了,叔卿,回開封以後我再找你好好聊聊關於身為龍王的職責——巨細靡遺地。」

白龍王不自覺後退兩步。

「哎呀,二哥既然忙著跟大哥討論,請不必刻意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另一方面,黑龍王帶著微笑,恭恭敬敬地來到隨侍在一旁的六仙面前。

「謝謝各位照顧大哥跟三哥,多虧各位的幫忙,我們兄弟才能夠平安團聚。」

黑龍王鄭重地行禮令六仙惶恐不已,因為六仙只是受制於人界重力的低等地仙,等級遠遠不及龍王崇高。雖然相處的日子一久,面對白龍王的態度變得狎昵,不過依照天界·仙界·人界的秩序而言,它們所做的事情為理所當然,不需要得到讚美。

胡仙代表六仙回禮。

「小的不敢,小的一行在人界原本就有義務輔佐各位龍王大人。小的道行淺薄,無法稱職地協助龍王大人實屬慚愧之至。還請龍王大人見諒,小仙萬幸。」

「怎麼從來沒聽過你們對我用這麼恭敬的態度說話啊。」

白龍王挖苦道,隨即念頭一轉,望向紅龍王。

「二哥,你身上有帶銀子來嗎?」

「當然,這是人界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我來幫你保管好不好?」

「有史以來頭一個被怪貓老太婆偷走錢包的龍王理應深切反省,不可提出這等要求。」

當面被斬釘截鐵拒絕,白龍王略顯狼狽地表示抗議。

「我…我覺得二哥你這種說法有點不通人情。」

「就是啊,三哥。」

「哦,季卿你也贊同我嗎?」

「不管在任何方面,能夠成為歷史上獨一無二的都是相當了不起的。」

「我說你呀……」

青龍王邁步離去並喊道:

「再磨蹭下去我就要先走啰,晚飯回開封吃吧,許久不曾五人一同用膳了。」

隨著一聲「是!」的回答,黑龍王抱起黑仙,白龍王則將灰仙塞進懷裡,邊追上前嘴裡還不停嘀咕著,其他四仙也緊緊跟隨在幾位龍王之後。

農曆八月十五日,中秋最美的月夜。

在小孩子眼裡,中秋節跟正月十五元宵節同為一年裡最快樂的夜晚。只有在這一天晚上,徹夜不睡也不會挨罵,氣候不冷亦不熱,位於黃河流域的開封空氣清新澄澈,正值怡人悅性的時節。

市場上處處可見水梨、葡萄、栗子等到等秋季水果,財力富裕的人家會採購剛上市的螃蟹做成佳肴,經濟拮据的人家也會或多或少買些點心或水果點綴餐桌。

時令鮮花是桂花(木墀),淡淡的金黃色花曲造型宛若搜集了滿月的光亮。大清早便看見賣花人帶著鮮花,絹花商帶著人造花在街上穿梭叫賣,只需片刻就銷售一空,因此造花工房的工匠們直到日落西山仍然忙得不可開交。

開封城內的酒鋪(酒店)在店門前裝飾著色彩繽紛的掛飾,表示這一天是新酒大減價的日子。

一大清早,一群酒鬼就已經興沖沖地在酒鋪門前大排長龍,其中有人不識相插隊,結果引發了口角,另一方面酒鋪老闆之間也為了新酒進貨的分配量從前晚就爭執不休。

用過早膳便飛奔出門的白龍王帶著一臉沮喪返回永福觀。

「傷腦筋,到處都買不到月餅,怎麼會這樣?」

聽到白龍王發牢騷,兩位兄長大笑出聲。

「那真太遺憾了。」

「月餅是在元末時才出現,所以就麻煩你再多等三百五十年吧。」

「算起來在天界就是三天半。」

白龍王一本正經地叉起雙手,只要跟食物扯上關連,白龍王有時反應會變差,聽不懂玩笑話,青龍王身邊的黑龍王強忍住笑意。

「中秋節過後,到明年正月之前還有什麼節日嗎?」

「九月九日重陽節,是賞菊的日子。」

「哦,賞花啊。」

「叔卿或許對菊花不感興趣,不過有樣點心一年之中只能在這一天食用。」

「咦?什麼點心啊?」

「叫做獅蠻糕。」

將小麥粉蒸熟製成形似蛋糕甜點的麵包,再撒上砂糖、松果、銀杏,然後插支小絹旗就大功告成,有時也會以小麥粉做成人偶代替旗子。

「不曉得旗子能不能吃?」

「除了你以外大概沒人吃得下。」

「好一個冷嘲熱諷的回答,沒關係,我不介意。既然沒有月餅,買市面上的點心來充數也行,我要十兩銀子。」

「你是想搜刮幾百人份的點心啊?來,給你一兩,記得要把零錢還我。」

白龍王將遞出的銀子一把搶過來。

「我買東西是不可能剩下零錢的。」

白龍王正想快步奔出,黑龍王揪住他的衣袖。

「我也要去。」

「隨便你。」

目送兩人離去,青龍王向紅龍王說道:

「那兩個似乎不是很想回天界的樣子。」

「我有同感。」

「你跟誰同感?」

「大哥覺得是誰呢?」

事實上,青龍王無法像幾個胞弟放鬆心情。在洛陽剷除棱騰之後,迄今仍未查出摩駝的下落,雖然布下了一個圈套,卻一直找不出適當時機加以利用,等著等著就到了中秋,最好是能趁今天之內把一切解決再返回天界。

三更(半夜十二點左右)一到,前往天界的大門就會開啟,五更一過便關閉。倘若無法在這段時間返回天界,必須在人界一直待到明年中秋。這種做法僅限龍王們處於人身狀態,一旦恢復龍身,情況就大大不同,只要龍王們有意,隨時都能回到天界。

龍王們之所以不這麼做,乃是因為目前以人身生活在人界,實不願動輒變成龍身。如果錯過今天以人身的姿態登上天路返回天界,只有再等一年。人界一年在天界區區數刻,然而誰也無法保證這段時間水晶宮不會發生異狀。

「其實再待一年也不錯啊。」

「喂喂,仲卿。」

「別說一年,就算十年、一百年,只要大哥一句話,做弟弟的我們無論何時何地一定奉陪到底。」

「你不要慫恿我。」

青龍王面露苦笑,隨即想起老幺黑龍王的表情,季卿似乎很喜歡人界的生活,青龍王心想。

這七天來的快樂生活對黑龍王敖炎而言是生平頭一遭,在兄長們的帶領之下於夢之都開封城內外遊覽,在永福觀寬敞的內院與六仙嬉戲,大哥撰寫文章,他就在一旁使勁磨墨,請二哥教他吟誦唐朝李賀的詩,跟三哥攀上屋頂,仰望飄過天空的雲朵,到了夜晚便與兄長們同房就寢,在左右六仙的圍繞之下入睡。

身旁有三個兄長與太真王夫人傾注無比的疼惜與憐愛,還有六仙作伴,與一個人在天庭當職的情形大相徑庭,黑龍王想必十分希望人界的生活能夠永遠持續下去。

「我們出門逛逛吧,仲卿,太真王夫人也這麼建議。」

「好啊。」

「要不要去象座看戲,據說現在正在上演『嫦娥奔月』。」

青龍王說道。他想得太單純了。足以容納千人的戲院從一早就場場爆滿,出門閑逛的青龍王與紅龍王倆根本沒有辦法進場,只能站在外頭望著華麗的旗幟與花飾,最後才打消念頭轉身離去。

嫦娥為月宮仙子,自然是絕世美女。原本在人間是有窮國的王妃,國王后羿生性暴虐好色,對此痛深惡絕的她服下靈藥,捨棄丈夫奔向月宮,後人將這個神話改編成戲劇,名為「嫦娥奔月」。

象座周邊聚集了五十個以上的戲院,除了戲劇以外也會表演講古(說唱歷史),杖頭傀儡(掌中戲),說諢話(單口相聲),十分熱鬧。

與日本相同,中國的月宮裡也住著兔子,不過日本的兔子在月亮里搗麻薯,中國的兔子則是搗碎藥草製作中藥。

畫家將月宮兔子的模樣繪成圖,用二支小旗杆撐起來,供果燒香加以膜拜。

不過膜拜的人以女性為主,男性則暢飲新酒,稱之為「拜月」;在沒有月亮的白晝,不,從大清早起心情就猶如酒酣般陶然,載歌載舞,歡樂不斷。

戰亂的時代是不可能出現這般和平景象的。

青龍王與紅龍王一面享受秋風的涼爽,吸吮桂花的清香,信步來到潘樓街。這個外表出眾的二人組令所有女性不分年齡均頻頻回首,或許以為他們是出身高貴的名門少爺。

這裡是全開封最繁華的街道。街道左右商家販賣全世界最高級的衣服,文具與化妝品,翡翠,珍珠等寶石無論大小與品質堪稱上上之選,熙來攘往的人們表情充滿了朝氣與活力。

只可惜,這一天並不全是快樂的好事。中秋八月十五日是重要的結賬日,有些人被無情地催討債務,有些店員也在這一天被店家解僱。

「姓張的小子究竟躲到哪裡去了!今天沒向他討到債款,就得等到明年中秋,到時就輪到我的店鋪倒閉。」

還可看見有人怒氣沖沖大吼大叫,四處搜尋債務人,全世界最先進的大都會亦有著悲喜交織的一面。

青龍王與紅龍王在面向街道的散座(露天餐館)佔了一隅,圓桌上點綴著數朵桂花,相當風雅。

吩咐了新到的羔羊酒與三盤下酒小菜,兩人休憩之餘也順便瀏覽街上往來的行人。一想到摩駝的事情,心情根本無法放輕鬆,悠逸的氣氛也到此為止。這種說法或許有些奇怪,不過青龍王的確十分珍惜每分每秒的休閑時刻。

不久街上出現騷動。

「救,救命啊,誰來救救我啊!」

一名男子死命往前跑。

年級相當輕,一身醫師的打扮,腋下夾著藤製箱子,裡頭傳出喀嘗喀噴的聲響,應該是藥品與醫療器具。

追趕年輕醫師的是兩名相貌窮兇惡極的男子,體格偉岸,左手揮舞著棍棒將往來行人一驅而散,右手眼看就要揪住醫師的衣襟。

「不太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要不要救他?」

「好吧,總不能坐視不管。」

「小弟僭越了。」

紅龍王拾起飲空的銀瓶,手腕輕輕一轉。

銀瓶在空中描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命中追逐醫師的其中一名惡漢。

這名惡漢仰躺倒地,不過另一名惡漢抓住了年輕醫師的衣襟,正要刺下右手的匕首。

說時快那時快,這次是青龍王拋出的銀制小碟命中了他的右手腕。匕首飛出,惡漢撫著右手,腳下蹣跚,最後只得放棄加害醫師的念頭,與勉強起身的同伴相互扶持循逃而去,兩位龍王並未窮追不捨。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創龍傳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科幻靈異 創龍傳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八章 北邙奇譚

%